《浮香深处》 第1章 晏庐 申城的夏末,一场急雨浇熄了柏油路面蒸腾的暑气,却未能涤尽空气里那股子浮躁的人间烟火味。梧桐叶湿漉漉地贴在人行道上,车轮碾过,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 与一街之隔的喧嚣不同,弄堂深处的“晏庐”仿佛被一层无形的结界笼罩,将所有嘈杂隔绝在外。 这是一栋有些年头的老式洋房,门口没有招牌,只在门楣上挂着一块色泽深沉的旧木匾,上面是两个风骨内敛的篆字:晏庐。木匾的一角,刻着一枚小小的“闻”字印章,岁月已将它的棱角磨得温润。 闻晏正坐在朝南的窗边,手里捏着一支极细的银质香箸,小心翼翼地拨弄着面前一只钧瓷小炉里的香灰。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她素色的棉麻衣衫上投下一片明亮的光斑,也照得空气中飞舞的微尘纤毫毕现。 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银箸在松软的香灰上轻轻压、扫、挑,不过片刻,一个平整光滑的灰面上便勾勒出一朵写意的莲花纹样。这是“打香篆”,最是考验心性与手腕的功夫。 晏庐内很静,静得能听见香灰被拨动的细微声响,以及墙上老式挂钟秒针走动的“嗒、嗒”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香气,不是市面上任何一种香水或熏香,那是一种由时光、木料与百草千花沉淀下来的味道——老梨木长桌的沉稳木质香,博古架上药柜里散发出的淡淡药草香,以及角落里那尊半人高的铜制熏炉里,前日燃尽的“印月香”留下的一缕清冷尾韵。 这里是她的工作室,也是她的避难所。 三年前,“闻记香坊”——那个曾被誉为南派合香第一家的百年老号,在一夜之间分崩离析。父亲心力交瘁,撒手人寰,偌大的家业被所谓的“合作伙伴”吞并蚕食,最终只剩下这栋祖上传下的老宅,和一堆无人问津的古籍香方。 从云端跌落泥泞,闻晏也曾有过不甘与怨怼。但当她独自一人在这空旷的宅子里,偶然翻开奶奶亲手抄录的香谱,指尖抚过那些熟悉的字迹,闻到书页间夹杂的、若有似无的沉香气息时,所有的躁动都奇迹般地平息了。 她记起了奶奶的话:“小晏,香是通灵的。你心里有什么,它便会给你什么味道。心静,香才正。” 于是,她守着这间“晏庐”,守着那些故纸堆,做起了修复古董香方和香器的营生。生意清淡,仅够糊口,却让她在这浮华的都市里,寻到了一方安放灵魂的净土。 桌上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一条微信消息。 来自闺蜜林晓:“晏晏!我给你接了个大活儿!城东那个搞私人收藏的张老板,听说你手艺好,点名要你帮忙修复一盒清代的老香丸!价钱随便开!” 闻晏拿起手机,指尖在屏幕上轻轻敲击,回了两个字:“地址。” 放下手机,她看了一眼窗外。雨停了,天边竟透出一抹洗练过的湛蓝。她站起身,走到博古架前,打开一个上了年头的紫檀木药柜,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上百个小巧的青瓷瓶。 她取出一瓶,瓶身上贴着手写的标签:安息香。 轻轻旋开瓶盖,一股带着暖意的、类似香草的甜脂香气瞬间溢出,冲淡了空气中那一丝雨后的微凉。 她需要这股味道来安抚心神。因为她知道,修复古董香丸,意味着要与百年前的某位制香师进行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而这样的对话,最是耗费心神。 她将一小撮安息香树脂投入炉中,看着它在炭火的炙烤下慢慢融化,化作一缕轻盈的白烟,袅袅升腾。 香气渐浓,心绪渐宁。 这间晏庐,是她的牢笼,亦是她的城池。 第2章 故物 两天后,一辆黑色的宾利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弄堂口。司机拉开车门,一位身着定制中式盘扣短衫、年约六旬的男人走了下来。他便是林晓口中的张老板,张仲山,申城有名的古董收藏家,眼光毒辣,为人挑剔。 张仲山走进晏庐时,闻晏正在院子里侍弄一丛半人高的白兰。她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长发用一根木簪松松地挽着,几缕碎发垂在耳边,侧脸的线条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柔和。 “闻小姐?”张仲山试探着开口,声音洪亮。 闻晏回过头,目光清澈平和,她点了点头:“张先生,请进。” 将人引至厅堂,奉上清茶,闻晏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切入主题:“林晓和我说过了,请把东西拿出来吧。” 张仲山欣赏的就是这份干脆。他示意身后的助理将一个古朴的黄花梨木盒放在长桌上。盒子一打开,一股陈腐与幽香交织的复杂气味便弥漫开来。 盒内铺着明黄色的软缎,上面静静地躺着十二枚鸽子蛋大小、色泽暗沉的香丸。其中几枚已经有了明显的裂纹,甚至有细小的碎屑脱落。 “清中期一位宫廷造办处匠人的手笔,辗转了许多年才到我手里。”张仲山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惋惜,“可惜保存不善,香气散了大半,再放下去,恐怕就要彻底毁了。我找过不少人,都说无能为力。” 闻晏没有说话,她戴上一双薄如蝉翼的丝质手套,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枚尚算完好的香丸,置于掌心。 她没有立刻去闻,而是先用指腹轻轻摩挲着香丸的表面。触感细腻而坚实,能感受到岁月留下的包浆。她将香丸凑到眼前,借着窗外的天光,仔细观察它的质地和色泽。 张仲山静静地看着,心中暗自点头。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那些所谓的“大师”,拿到东西就迫不及待地凑到鼻子前猛吸,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懂香。而眼前这个年轻女孩,却像个严谨的文物修复师,望、闻、问、切,一步不落。 良久,闻晏才将香丸缓缓凑近鼻端,双目微阖,气息放得极轻、极缓。 那一瞬间,她的世界里,所有的声音和光影都退去了。只剩下鼻尖萦绕的那一缕若有似无的香气。 这香气很淡,像一幅褪了色的古画。前调的清越花香几乎散尽,只留下一丝类似茉莉的残影。中调的木质香还算醇厚,能辨出是老山檀,但混杂了一丝她不熟悉的、带着凉意的草木气息。而尾调的脂香,则因为年代久远,已经和木盒本身的香气融为一体,难以分辨。 “怎么样?”张仲山忍不住问。 闻晏睁开眼,目光里有了一丝波澜。她将香丸放回盒中,摘下手套,轻声说:“很复杂。这位前辈用了至少三十种香料,而且炮制手法非常独特。有些香料,现在已经很难找到了。” “那……能修吗?” “我需要时间。”闻晏没有给出肯定的答复,“修复古方,如同盲人摸象。我需要将它仅存的香气一点点剥离、辨识,再根据古籍记载和我的经验去推断完整的配方,最后重新炮制、融合。这个过程,不能有半分差池。” 她顿了顿,补充道:“而且,费用会很高。” 张仲山笑了,笑得颇为爽朗:“闻小姐,钱不是问题。我只问你,有几成把握?” 闻晏沉默片刻,抬眼看向他,目光沉静如水:“张先生,这不是把握的问题。这是对一位前辈匠人的尊重。我只能说,我会尽我所能,还它本来的面目。” 这句话,比任何信誓旦旦的保证都更能打动张仲山。 他站起身,郑重地对闻晏一拱手:“好。那就拜托闻小姐了。” 送走张仲山,晏庐重归寂静。闻晏独自坐在长桌前,凝视着那盒沉睡了百年的香丸。 她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单生意。这是她与一位素未谋面的、百年前的同道之间的一场神交。 而她,必须赢得这场对话的胜利。 第3章 辨香 夜色渐浓,申城被无数霓虹灯点亮,亮如白昼。而晏庐里,只亮着一盏暖黄色的案灯。 闻晏换上了一身方便活动的深蓝色布衣,长发高高束起,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她已经净手、焚香、静坐了一刻钟,将白日里的所有杂念摒除在外。 修复工作,正式开始。 她没有急着去碰那些香丸,而是先从博古架上取下一个小巧的银质香炉,里面盛着早已备好的、无烟无味的精炼银霜炭。她用火箸将炭烧透,埋入香灰中,只露出一小点红光。这是“隔火熏香”的准备工作,能让香料在不被点燃的情况下,通过恒定的温度,缓缓释放出最纯粹的香气。 接着,她取出一套精致的黄铜香具:香匙、香铲、羽扫、灰押,一字排开,宛如即将上阵的兵器。 她从一枚有轻微破损的香丸上,用一柄极细的牛耳尖刀,小心翼翼地刮下了一点点粉末,大约只有半粒米大小。 将这微量的粉末放在一片云母薄片上,再将云母片置于香炉的灰面上。 一切准备就绪。 闻晏调整了一下呼吸,俯下身,将心神完全沉浸在那即将升起的香气中。 几秒钟后,一股极淡、极细的香气,如游丝般钻入她的鼻腔。 她的嗅觉天赋,在这一刻被发挥到了极致。那不仅仅是“闻到”,更像是一种“看到”。 她的脑海中,仿佛出现了一幅立体的、由无数光点构成的星云图。每一个光点,都代表着一种香料。 最先亮起的是几个微弱的、青色的光点——那是前调的残存,佛手柑的清冽,还有一丝极难捕捉的、雨后青草般的绿意。它们一闪即逝,如同流星。 紧接着,一片温暖的、橙黄色的光团缓缓铺开。这是中调的主体。她清晰地“看”到了老山檀木的沉稳光晕,那是核心。围绕着它,有龙脑的清凉、郁金的辛香、苏合香的通透……她甚至能分辨出,这里的檀香,是经过了蜜炙的,因为它的香气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被火气激发出的甜意。 但最让她困惑的,是那股始终萦绕不散的、带着凉意的草木气息。它像一层薄雾,笼罩在整个香气结构之上,清冷、孤高,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温柔。 这是什么? 她的大脑在飞速运转,检索着所有她熟知的香料。不是薄荷,薄荷的凉意太有侵略性。也不是艾草,艾草的气息更偏药感。 她闭上眼,试图更深地潜入这香气的记忆里。 奶奶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响起:“小晏,辨香,不能只靠鼻子,要靠心。你要去想,制香的人,当时在想什么?他想通过这香,表达什么?” 表达什么? 清冷,孤高,又带着温柔…… 闻晏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幅画面:深夜的宫苑,万籁俱寂,一轮清冷的明月高悬于空,月光如水银泻地,洒在寂静的亭台楼阁上。一个孤独的人,站在窗前,遥望夜空,心中有无限的思绪,却无人可诉。 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清寂的诗意。 她猛地睁开眼,一个几乎被遗忘的名字,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 她快步走到书房,踩着梯子,从书架的最顶层,取下一本用蓝布包裹的、没有书名的手抄古籍。这是闻家代代相传的香谱孤本,里面记载了许多早已失传的奇香异草。 她翻到其中一页,上面用娟秀的蝇头小楷写着三个字。 ——冷月凝。 第4章 冷月凝 “冷月凝,非草非木,乃集百花之蕊,于秋夜亥时,承月华清辉,以玉盘盛之,三日后,花蕊凝露,色如月光,其香清冽,闻之忘俗。然此法极耗心力,百斤花蕊,仅得一钱,故早已失传……” 古籍上的寥寥数语,却让闻晏的心重重一跳。 原来是它。 传说中的“冷月凝”。 它并非一种单一的香料,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带有传奇色彩的香露。制作方法苛刻到了近乎玄学的地步,难怪她遍寻记忆,也找不到与之对应的实体香料。 闻晏的手指轻轻抚过书页,心中涌起一阵激荡。她终于明白,那股清冷孤高的香气从何而来。也终于明白,为何这香丸的配方如此复杂,因为制作者试图用三十多种香料,去模拟、去复刻那传说中“冷月凝”的一缕神韵。 他失败了,却也成功了。 他没能真正做出“冷月凝”,却创造出了一种无限接近其意境的、独一无二的香气。这是一种属于匠人的、孤独而伟大的尝试。 闻晏对这位百年前的无名匠人,生出了由衷的敬意。 她也终于明白了修复的关键所在。她不需要去寻找那虚无缥缈的“冷月凝”,她要做的,是理解这位前辈的“模拟思路”,将那些已经散佚的香气,按照他原本的构想,重新补充回去。 这比单纯的复刻,难度更高,但也更有意义。 接下来的几天,闻晏几乎将自己关在了晏庐里。她废寝忘食,将自己完全沉浸在香料的世界中。她一次又一次地“隔火品鉴”,将香丸的每一丝气息都拆解开来,记录在案。 她的桌上,铺满了宣纸,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笔迹,画着复杂的香气结构图,标注着各种香料的配比、君臣佐使的搭配关系。 林晓打来电话,听她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疲惫,心疼得不行:“晏晏,你别太拼了!钱是赚不完的!” 闻晏只是笑了笑,说:“晓晓,你不懂。我现在,特别开心。” 是的,开心。 这种感觉,就像一个顶级的棋手,遇到了一个跨越时空的对手。他们无法见面,却能通过这一盘精妙绝伦的棋局,进行最深刻的交流。每破解一分香方的奥秘,都像是走对了一步妙棋,让她酣畅淋漓。 一周后,当她终于将完整的香方在纸上推演出来时,窗外已是黎明。 她看着那张写满了密密麻麻字迹的宣纸,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虽然身体疲惫到了极点,精神却异常亢奋。 她知道,自己做到了。 她不仅修复了香方,更读懂了那位前辈匠人藏在香气里的、那份清冷的骄傲与温柔。 然而,闻晏并不知道,就在她潜心于故纸堆,与百年孤魂神交之时,在申城最繁华的金融中心,一场围绕着“冷香”的资本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而风暴的中心,是一个她从未听说过的名字。 第5章 远见 申城,环球金融中心88层,“远见资本”总部。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云层在脚下缓缓流动。整个办公室的设计是极致的包豪斯风格,黑、白、灰三色构成了全部视野,冰冷、精准,不带一丝多余的情感。 韩敬沉就坐在这片冷静色调的中心。 他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深灰色手工西装,没有打领带,衬衫的领口解开一颗扣子,露出一小片冷白色的皮肤。他正垂眸看着平板电脑上的数据流,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划过,神情专注而疏离。 他的名字,敬沉,一如其人。行事庄重,心思深沉。在资本圈,韩敬沉这个名字,就代表着最敏锐的嗅觉、最冷酷的决策和最丰厚的回报。 全能助理陈舟敲门而入,将一杯手冲黑咖啡和一份文件轻轻放在他桌上。 “韩总,您要的资料。” 韩敬沉的目光没有离开屏幕,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陈舟汇报道:“关于大健康与文化产业的切入点,我们筛选了几个方向。其中一个,是东方香氛市场。目前国内市场被西方品牌主导,但国潮崛起,文化自信增强,传统香道文化有巨大的复兴潜力和商业价值。这是一个蓝海。” 韩敬沉终于抬起眼,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数据。” “根据我们的模型预测,未来五年,东方香氛市场的年复合增长率将超过25%。目前市场缺乏头部品牌,尤其是能将传统文化与现代商业完美结合的高端品牌。谁能抢先定义‘新中式香氛’,谁就能拿下最大的市场份额。” 韩敬沉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沉闷的声响。这是他在思考的习惯。 “切入点是什么?” “一个机会。”陈舟将文件往前推了推,“下周,嘉德有一场秋季拍卖会,压轴拍品之一,是一份据传为清代宫廷失传的香方残片。” 他顿了顿,补充道:“拍卖行给出的噱头是,这份残片,极有可能与传说中的‘冷月凝’有关。” “冷月凝?”韩敬沉的眉梢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这个名字,他似乎在哪份文化报告里见过。 “是的。”陈舟显然做足了功课,“一个在古籍里才有的、近乎神话的制香传说。真实性不可考,但故事性极强。非常适合作为品牌的核心叙事。” 韩敬沉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弧度。那不是笑,而是一种猎人发现猎物时的兴味。 “传说不值钱,”他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断力,“能变现的传说,才是资产。”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这座庞大的、如精密仪器般运转的城市。 “这个‘故事’,我要了。”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陈舟身上,冷静得像在下达一条二进制指令:“去查。第一,把所有关于‘冷月凝’的资料,不管是正史还是野闻,都放到我桌上。第二,也是最重要的——现在这个行业里,谁能‘读’懂这份残片?我要的不是古董鉴定专家,而是能让这死物‘活’过来的人。” “明白。”陈舟点头,转身准备离去。 “等等。”韩敬沉叫住他。 “韩总?” 韩敬沉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找到这个人,然后,评估她的价值。” 在他的世界里,万事万物,包括人,都可以被拆解、分析,最终量化为一个精准的数字。 他尚不知道,他即将评估的这个“标的”,是一个无法用任何数据来衡量的、鲜活而坚韧的灵魂。 而这场以“香”为名的资本狩猎,已经拉开了序幕。 第6章 小圈子 闻晏花了整整两天时间,才从那场与古人的神交中缓过神来。 当她将修复完成的香丸交还给张仲山时,这位见惯了奇珍异宝的收藏家,脸上露出了近乎孩童般的惊喜。 修复后的香丸,色泽恢复了温润的暗紫色,表面的裂纹被用同源的香泥细细填补,几乎看不出任何瑕疵。更令人惊叹的是它的香气。 张仲山只是将木盒打开一条缝,一股清雅而富有层次的香气便悠然溢出。前调的佛手柑与茉莉清越灵动,如晨曦微露;中调的老山檀与龙脑醇厚悠长,如君子端方;而那缕贯穿始终的、清冷如月的意境,更是被闻晏用十几种凉性草木香料,以一种极为精妙的配比,完美地烘托了出来。 “活了,活了!”张仲山连连赞叹,看向闻晏的眼神里充满了激赏,“闻小姐,你这不是修复,你这是让它起死回生啊!” 闻晏只是浅浅一笑:“我只是个转述者,尽力将它原本的故事,再说一遍而已。” 张仲山当场便开出了一张七位数的支票,闻晏没有推辞。这是她应得的报酬,也是她能继续守着晏庐的底气。 “闻小姐,下周三,嘉德秋拍,有没有兴趣一起去看看?”临走前,张仲山发出了邀请,“听说这次的压轴,是一份不得了的东西,跟香道有关。你这样的行家,不去可惜了。” 拍卖会? 闻晏的眉头下意识地蹙了一下。她不喜欢那种地方,充满了金钱的浮华与投机的喧嚣,任何有灵性的东西到了那里,都会被贴上价格的标签,沦为资本的玩物。 见她犹豫,张仲山笑道:“就当去长长见识。那件拍品,据说是‘冷月凝’的残方。我很好奇,想请闻小姐帮我这个外行掌掌眼。” “冷月凝”三个字,像一根针,轻轻刺中了闻晏的心。 她最终还是答应了。不为别的,只为能亲眼看一看,那份承载了无数传说的残方,究竟是何模样。 她想,自己只是一个看客。远远地看一眼,就走。 第7章 拍卖会 嘉德秋拍的会场设在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宴会厅,水晶吊灯璀璨夺目,地上的波斯地毯厚得能吸走所有的声音。空气中漂浮着名贵的香水味、雪茄的醇香味和金钱的味道。 闻晏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色长裙,坐在一群珠光宝气的名媛富豪中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她像一滴清水,落入了一锅滚沸的油汤里。 张仲山在她身边,低声为她介绍着场内的各色人物。闻晏只是礼貌性地点头,目光却始终有些游离。她不关心谁是新晋的科技新贵,也不在意哪位是坐拥半壁江山的地产大亨。 她的目光,被会场前排一个男人的背影吸引了。 那人坐得笔直,宽肩窄腰,深灰色的西装勾勒出利落而充满力量感的线条。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却自成一个气场,仿佛周围的喧嚣都与他无关。他没有与任何人交谈,只是偶尔侧头,听身边助理模样的年轻人低语几句。 那是一种极致的、带有侵略性的冷静。 闻晏收回目光,暗自觉得好笑,自己竟会对一个陌生人的背影产生兴趣。 终于,在经历了一系列书画、瓷器、珠宝的激烈竞价后,主持人用一种近乎咏叹的语调,宣布了本场压轴拍品的登场。 “接下来,将为各位呈现的,是本次秋拍最神秘、也最令人期待的藏品——清宫旧藏,‘冷月凝’香方残片!” 灯光暗下,唯有一束追光打在丝绒展台上。工作人员戴着白手套,小心翼翼地将一个水晶罩下的托盘捧了上来。 那是一张泛黄的、边缘残破的纸笺,上面是用朱砂写就的蝇头小楷,字迹已有些模糊。 全场一片寂静。 闻晏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双眸紧紧地盯着那张薄薄的纸。虽然隔着很远,但她几乎能感受到那份穿越百年而来的、属于匠人的心血与气息。 “起拍价,三百万!” 话音刚落,场内便响起此起彼伏的举牌声。价格一路攀升,很快就突破了八百万。出价的大多是些热爱传统文化的收藏家,或是想借此为自己品牌造势的香氛企业。 张仲山也举了两次牌,但价格超过一千万后,他便笑着摇了摇头,放弃了。 “太虚了,这火气太旺。”他低声对闻晏说,“这已经不是在买东西,是在买一个噱头了。” 闻晏深以为然。 就在价格胶着在一千两百万时,一个冷静而清晰的声音,从前排传来。 “两千万。” 全场倏然一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那个声音的来源——正是闻晏之前注意到的那个男人。他甚至没有回头,只是身边的助理举起了号牌。 一次加价八百万。这不是竞价,这是清场。 之前还兴致勃勃的几位买家,瞬间偃旗息鼓。这是一种**裸的、用资本实力进行的碾压,不留任何余地。 “两千万一次!两千万两次!”主持人的声音都带上了一丝颤抖。 “两千万……成交!” 木槌落下,一锤定音。 那个男人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的下摆,没有看那件天价拍品一眼,径直在助理的陪同下离场。从始至终,他都没有流露出任何得到心爱之物的喜悦,仿佛只是完成了一笔再寻常不过的交易。 闻晏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那是一种深深的无力与悲哀。她仿佛看到,那份承载着匠人风骨与诗意的残方,就这么轻飘飘地,落入了一个只懂数字、不懂风月的资本家手中。 它,蒙尘了。 第8章 猎人与钥匙 韩敬沉回到位于环球金融中心顶层的办公室时,陈舟已经将那份用两千万拍下的残方,稳稳地放在了他的办公桌上。 它被安置在一个恒温恒湿的透明罩里,像一件被驯服的战利品。 韩敬沉解开西装的扣子,坐在宽大的皮椅上,隔着透明罩,审视着这张薄薄的纸笺。 他的眼中没有鉴赏,没有玩味,只有冷静的分析。 在他看来,这不仅仅是一张古老的纸。它是启动“新中式香氛”这个庞大商业计划的一把钥匙,是一个可以被无限放大、引爆市场的完美故事核心。两千万,买下一个品牌的灵魂叙事,这笔买卖,很划算。 “韩总,”陈舟递上一份新的资料,“这是我们初步筛选的国内几位顶级香道专家和学者的名单。” 韩敬沉没有接,他的目光依旧锁定在那份残方上,声音平稳:“我不需要学者。学者会告诉我这东西的历史价值,会写出几十万字的考据论文,但他们无法让它‘活’过来。” 他抬起眼,看向陈舟:“我要的,是能‘翻译’它的人。一个能读懂古人心思,并且能用双手将这心思还原出来的匠人。” “这……”陈舟面露难色,“这种人,通常都是隐于市井,可遇不可求。” “那就去找。”韩敬沉的语气不容置喙,“动用我们所有的人脉和信息渠道。我要在三天之内,看到这个人的资料。” “是。”陈舟立刻领命而去。 …… 与此同时,晏庐里。 闻晏换下长裙,穿回了舒适的棉麻家居服,正在给院子里的白兰浇水。 林晓打来电话,声音里满是兴奋:“天哪!晏晏!你看到新闻了吗?嘉德秋拍,一份破纸片,拍了两千万!买家是远见资本的韩敬沉!就是那个资本圈的点金手!他要进军香氛市场了!” “韩敬沉?”闻晏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名字,手里的水壶顿了一下。 “对啊!就是他!冷酷无情,不近女色,视万物为投资品的那个传奇人物!”林晓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烧,“你说他买那个香方干嘛?肯定是要搞个大噱头,然后用工业香精勾兑一下,贴个‘宫廷御用’的标签,就开始疯狂收割韭菜了!这些资本家,没一个好东西!” 闻晏沉默了。 林晓的话,虽然刻薄,却也说中了她心中的隐忧。 她想起拍卖会上那个冷漠的背影,想起那不带一丝感情的报价。她几乎可以肯定,那个叫韩敬沉的男人,就是林晓口中那种人。 他不会懂那份残方里蕴含的清冷与孤高,更不会懂制作者藏在笔墨间的匠心。对他而言,那只是一个可以撬动利润的杠杆。 一想到这里,她便觉得心口一阵发堵,连带着给花浇水的心情都没了。 而她不知道的是,一张无形的网,已经以她为中心,悄然撒开。 陈舟的效率高得惊人。 他没有去联系那些名声在外的“大师”,而是直接从申城最高端的私人收藏圈子入手。很快,他就听到了一个名字——张仲山。以及张仲山最近逢人便夸的一件奇事:他收藏的一盒清代香丸,被一位年轻的修复师“起死回生”了。 当“闻小姐”和她那间名为“晏庐”的工作室被报上来时,陈舟的眼睛亮了。 闻,一个与香道如此契合的姓氏。 他立刻调取了所有能查到的关于闻晏的资料:闻记香坊的后人,家道中落,守着祖宅,技艺高超,性格清冷,几乎从不与外界商业合作。 一份堪称完美的“匠人”履历。 当这份资料连同闻晏的一张侧影照片(张仲山在朋友圈发的,配文“后生可畏”)放在韩敬沉面前时,已经是第三天的上午。 韩敬沉看着照片里那个在院中侍弄花草的女孩,她的侧脸宁静而专注,与他所处的那个喧嚣浮躁的世界格格不入。 “性格清冷,有风骨,不易合作。”陈舟总结道,“简单来说,是个硬骨头。” 韩敬沉的指尖在桌上轻轻敲了敲,嘴角浮现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硬骨头,才证明她的技艺是真的。” 他站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 “备车。”他看着窗外,语气平淡无波,“我去会会这位,闻小姐。” 猎人,已经锁定了那把独一无二的钥匙。 第9章 不速之客 午后的阳光正好,透过晏庐院子里的那架紫藤萝,在青石板上筛下斑驳的光影。 闻晏正在廊下处理一批新到的香材。她面前摊着一张竹席,上面铺着刚从产地运来的沉香木。她戴着手套,用一把小巧的刻刀,小心翼翼地剔除着木块表面腐朽的部分,只留下内里凝聚着油脂的精华。这个过程叫“理香”,枯燥而需要极大的耐心。 院门被轻轻叩响了,三下,不疾不徐,带着一种礼貌的疏离感。 闻晏以为是送快递的,头也没抬,扬声道:“门没锁,请进。” 脚步声在院中响起,停在了她面前。 闻晏感觉到光线被挡住了,她抬起头,目光顺着一双擦得锃亮的手工牛津鞋往上,是笔挺的西裤裤线,剪裁合体的西装,最后,落在一张英俊却冷漠的脸上。 是那个在拍卖会上,一掷两千万的男人。 他比在会场里看到的更高,身形挺拔,气场强大。他就那么安静地站着,却仿佛将整个院子的宁静都压迫得稀薄了几分。他的目光落在她和她面前的沉香木上,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 “闻晏小姐?”他开口,声音低沉,和拍卖会上一样,听不出任何情绪。 闻晏放下手中的刻刀,缓缓站起身,目光平静地回视他:“我是。请问你是?” “韩敬沉。”他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仿佛这个名字本身就足以说明一切。 果然是他。 闻晏的心沉了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韩先生,我不记得我们有约。” “不请自来,是我的冒昧。”韩敬沉的语气里听不出半分歉意,他环视了一下这个清雅的院落,目光最终还是回到了闻晏身上,“我来,是想和闻小姐谈一笔生意。” “生意?”闻晏淡淡道,“韩先生可能找错地方了。我这里只是个修补旧物的小作坊,做不了什么大生意。” 这是逐客令。 韩敬沉却像是没听懂,他身后的陈舟适时地上前一步,将一个制作精良的文件夹递了过来。 “闻小姐,这是我们的合作意向书。” 闻晏没有接,她的目光越过文件夹,直视着韩敬沉:“韩先生,我想我需要一个解释。你我素不相识,你为什么会找到我?” 韩敬沉的目光里终于有了一丝变化,那是一种对猎物表现出超乎预料的冷静时的审视。 “张仲山先生的那盒清代香丸。”他言简意赅,“修复得很好。” 闻晏瞬间明白了。是张仲山。她就说,自己这种隐于市井的小人物,怎么会入得了远见资本CEO的法眼。 她心中涌起一阵不悦。她帮张仲山修复香丸,是出于对技艺和故物的尊重,却没想到,这竟成了别人评估她“价值”的筹码,为她引来了她最不想招惹的麻烦。 “那只是举手之劳。”她语气更冷了几分,“韩先生如果想做香,申城有很多香精公司和调香大师,他们会更专业,也更有效率。” “效率,我很喜欢这个词。”韩敬沉终于有了一丝笑意,但那笑意未达眼底,“但我要的,不是效率,是灵魂。”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我要的,是能让‘冷月凝’三个字,真正活过来的灵魂。而你,闻小姐,就是能赋予它灵魂的人。” 他的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所有商业辞令的伪装,直指核心。 也精准地,踩中了闻晏的雷区。 第10章 冒犯 “灵魂?” 闻晏重复着这个词,嘴角勾起一抹清冷的、带着讥讽的弧度。 “韩先生,你真的懂什么是‘灵魂’吗?”她看着他,目光里没有了之前的平静,而是多了一丝锋芒,“在你眼里,‘冷月凝’是什么?是一个传奇故事,一个绝佳的营销噱头,一个可以迅速引爆市场、收割利润的商业符号,对吗?” 韩敬沉没有否认,他坦然地迎上她的目光:“难道不是吗?任何文化,如果不能在商业社会中找到自己的价值,最终都只会被遗忘在博物馆里。我是在给它一个重生的机会。” “重生?”闻晏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管那叫重生?你所谓的重生,就是用工业化的流水线,去复制一份徒有其表的香气,然后贴上一个古老而美丽的名字,去欺骗那些对传统文化抱有敬意的消费者。这不是重生,韩先生,这是亵渎。” 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清晰而有力,像一颗颗石子,投向韩敬沉那片看似波澜不惊的湖面。 陈舟站在一旁,额角已经开始冒汗。他跟了韩敬沉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谁敢当面如此直白地顶撞他。 韩敬沉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他习惯了掌控一切,习惯了所有人都顺从于他的商业逻辑。闻晏的反应,超出了他的预判。 “闻小姐,我想你误会了。”他的声音冷了几分,“我来找你,是希望用你的专业,结合我的资本,共同打造一个真正顶级的东方香氛品牌。我们可以给你最好的实验室,最顶级的原料,最丰厚的报酬,甚至公司的股份。你只需要负责技术,其他的一切,都交给我们。” 他抛出了一个任何人都难以拒绝的条件。 在他看来,这已经是最大的诚意。 然而,闻晏只是摇了摇头。 “韩先生,道不同,不相为谋。”她一字一句地说,“我的技艺,传承自我的家族,它不是商品,不出售,也不入股。它只为真正懂得和尊重它的人服务。”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陈舟手中的那份意向书,语气决绝:“请回吧。晏庐不欢迎你们。” 空气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 韩敬沉深深地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第一次出现了真正的情绪波动。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混杂着意外、不解,甚至是一丝被冒犯的恼怒。 他从未被人如此彻底地拒绝过。 他沉默了良久,久到陈舟以为他要发作。 然而,他最终只是点了点头,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冷静,甚至比之前更冷。 “我明白了。”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便走。那挺拔的背影,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陈舟连忙跟上,离开前,他回头看了一眼闻晏。那个清冷的女子,已经重新坐下,拿起了她的刻刀,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交锋从未发生过。 她低着头,专注地对着那块沉香木,仿佛那才是她的整个世界。 第11章 价值 黑色的宾利车内,气压低得吓人。 陈舟坐在副驾上,连呼吸都放轻了。他透过后视镜,能看到韩敬沉靠在后座上,闭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扣,面沉如水。 这是韩总真正动怒的前兆。 “韩总,”陈舟小心翼翼地开口,“这个闻晏,确实……太不识抬举了。我们完全可以找其他人选,虽然技艺可能稍逊一筹,但胜在听话。” 韩敬沉没有睁眼,声音从喉咙深处传来,带着一丝冰冷的质感:“其他人选?” 他反问:“你觉得,那些一听到‘远见资本’就恨不得把祖宗牌位都卖给我们的‘大师’,能做出她口中的‘灵魂’吗?” 陈舟语塞。 他不得不承认,闻晏身上那种与世俗格格不入的“风骨”,恰恰是她技艺最好的证明。一个轻易就能被资本收买的匠人,她的作品里,也必然充满了铜臭味。 “她不是不识抬举。”韩敬沉缓缓睁开眼,眸色深沉,“她是在用她的方式,捍卫她的价值。在她看来,她的技艺是无价的,而我,用金钱去衡量它,本身就是一种冒犯。” 他第一次,在一个“投资标的”身上,感受到了挫败。 这种挫败感,非但没有让他退缩,反而激起了他更强烈的征服欲。 “韩总,那我们接下来……” “她拒绝我,是因为她觉得我‘不懂’。”韩敬沉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那我就让她看看,我到底懂不懂。” 他看向陈舟,下达了新的指令:“第一,暂停所有与其他调香师的接触。第二,去查,闻记香坊当年是怎么倒的,我要所有细节。第三,去查她现在面临的所有困境,尤其是原料供应方面。” 陈舟心中一凛,他知道,韩总要开始用他最擅长的方式“解决”问题了。 那不是温和的谈判,而是精准、凌厉,直击软肋的商业手段。 “她守着她那个小小的‘晏庐’,就像守着一座孤城。”韩敬沉的声音恢复了平稳,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我要做的,就是让她亲眼看着,这座城,是怎么被外面的世界一点点围困,直到她不得不主动走出来,向我求援。” 他不是要摧毁她,而是要驯服她。 他要让她明白,在这个时代,任何清高的风骨,在绝对的资本实力面前,都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要让她亲手打破自己的原则,然后,心甘情愿地,为他所用。 第12章 小试牛刀 闻晏以为,拒绝了韩敬沉,生活会重归平静。 但她错了。 平静只是表象,水面之下,暗流已开始涌动。 最先出现问题的,是她的原料供应。 她一直合作的几家南方的香材商,几乎在同一时间,以各种理由中断了与她的合作。有的说自家存货被一个大客户包圆了,有的说产地天气不好收成锐减,还有的干脆就说不做了。 闻晏起初并未在意,以为只是巧合。她开始联系一些新的供应商,却发现困难重重。要么是对方开出的价格高得离谱,要么就是拿出的香材品质低劣,根本无法入眼。 她这才隐隐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劲。 这天,她好不容易联系到一位在海南做沉香生意多年的老林,对方在电话里答应得好好的,说有一批刚采的奇楠,可以匀给她一些。闻晏大喜过望,正准备订机票亲自过去看货,对方却又打来电话,支支吾吾地说,那批货,被人整个买断了。 “整个买断?”闻晏皱眉,“谁这么大的手笔?” 老林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说:“闻小姐,我跟你说句实话吧。是远见资本的人。他们最近在市场上疯狂扫货,只要是顶级的香材,不管什么品种,见多少收多少,价格给得比市价高三成,而且是现款现结。” “远见资本……” 闻晏的心,猛地一沉。 她立刻想到了韩敬沉那张冷漠的脸。 “闻小姐,您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老林好心提醒道,“这架势,不像是做生意,倒像是……在堵您的路啊。” 挂了电话,闻晏站在院子里,只觉得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 她明白了。 韩敬沉没有再来找她,却用一种更釜底抽薪的方式,向她展示了他的力量。他甚至不需要亲自出面,只需要动动手指,就能切断她赖以为生的命脉。 这是无声的示威,也是冷酷的围剿。 他是在告诉她:你看,没有我,你连做香的资格都没有。 闻晏捏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她第一次感受到了那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在庞大的资本机器面前,她引以为傲的技艺和坚守,显得如此渺小和可笑。 就在这时,林晓的电话打了进来,声音里带着哭腔:“晏晏!出事了!张老板把我们修复香丸的事,发到他那个收藏圈的公众号上了!现在好多人都在找你,说要高价请你修复古董香!” 闻晏一愣:“这不是好事吗?” “好什么呀!”林晓急道,“你快看沈曼的朋友圈!她刚刚发了一条,说‘真正的匠心是创造,而不是拾人牙慧地修修补补’,还配了一张她新品牌‘曼殊’的发布会海报!她这是在内涵你!在踩着你的名气给她自己造势!” 闻晏的心,又是一沉。 沈曼,这个名字,是她心中另一根刺。 沈家曾是闻记香坊最大的经销商,当年闻家出事,沈家非但没有伸出援手,反而落井下石,低价收购了闻家不少产业。如今,沈曼自创香氛品牌“曼殊”,走的正是新中式高端路线,是她潜在的最强竞争对手。 内忧外患,一齐袭来。 韩敬沉的围剿,沈曼的挑衅…… 闻晏看着院子里那丛静静开放的白兰,第一次,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迷茫和压力。 她那座名为“晏庐”的孤城,城墙已经开始出现裂缝了。 第13章 釜底抽薪 老林的那通电话,像一块巨石,在闻晏平静的心湖里砸出了滔天巨浪。 她坐在廊下,看着满院的草木,第一次感觉不到丝毫的慰藉。阳光依旧温暖,但她的指尖却一片冰凉。 韩敬沉。 这个名字像一道无形的枷锁,让她喘不过气。 她原以为,只要她守住本心,守住晏庐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就能将那个资本的世界隔绝在外。但她太天真了。在这个时代,没有人是一座孤岛。他甚至不需要出现在她面前,就能用最优雅也最残忍的方式,扼住她的咽喉。 断了她的原料,就等于断了她的手脚。一个没有香材的合香师,和一个没有枪的士兵有什么区别? 她不甘心。 她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打遍了通讯录里所有可能提供香材的联系人。结果无一例外,要么是货源被“远见资本”垄断,要么就是剩下的次品她根本看不上眼。 傍晚时分,林晓风风火火地冲进了晏庐。 “晏晏!我问了一圈,情况比我们想的还糟!”林晓把包往桌上一扔,气得脸都红了,“那个韩敬沉,简直就是个疯子!他不止是在国内扫货,连越南、印尼那边的顶级沉香、奇楠产区,他都派了人过去,直接跟当地的香农签独家采购协议!他这是要垄断整个高端香材市场!” 闻晏沉默地听着,脸色愈发苍白。 “他到底想干什么?”林晓急得团团转,“他花这么多钱,囤积这么多我们都叫不出名字的香材,他自己又不懂,难道就不怕砸在手里吗?” “他不是不懂。”闻晏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他是在逼我。” 林晓一愣:“逼你?” “他知道这些香材对我意味着什么。”闻晏的目光投向窗外,仿佛能穿透重重楼宇,看到那个坐在云端之上,冷漠地操控着一切的男人,“他是在告诉我,这个游戏里,规则由他来定。我要想继续玩下去,就必须接受他的规则。” 林晓倒吸一口凉气,她终于明白了这背后令人不寒而栗的商业逻辑。 “这……这也太欺负人了!”她气愤地捶了一下桌子,“不行,我们不能就这么认输!我去找媒体曝光他!就说他恶意垄断,不正当竞争!” “没用的。”闻晏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疲惫,“晓晓,在商言商,他所有的行为都在合法的框架内。我们没有证据,就算有,在远见资本强大的公关团队面前,也只会是以卵击石。”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战争。 韩敬沉用最直接的方式,向她展示了资本的力量。那是一种可以轻易碾碎个人理想与风骨的、冷冰冰的力量。 “那我们怎么办?”林晓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绝望,“晏庐里剩下的香材,最多只够你做两三单生意了。用完了,我们……我们就要关门大吉了。” 闻晏没有说话。 她走到那尊半人高的铜制熏炉前,打开炉盖,里面是早已燃尽的香灰。她伸出手,轻轻拂去表面的浮灰,感受着那冰冷的触感。 这尊熏炉,是奶奶留给她的。奶奶曾说,闻家的人,骨头可以断,但香火,不能断。 她的目光,缓缓变得坚定起来。 “不。”她轻声说,像是在对自己,也像是在对那个看不见的对手宣告,“晏庐的门,不会关。闻家的香,也不会断。” 第14章 唯一的路 夜深了。 林晓已经回去,晏庐里又只剩下闻晏一个人。 她没有开灯,只是点了一支极细的线香。那是她用仅剩的一点海南沉香,亲手搓成的。香气清幽,如同一位沉默的故人,在黑暗中静静地陪伴着她。 她坐在长桌前,面前摊着一本厚厚的账本。这是闻记香坊传下来的,上面记录着百年来与闻家有过生意往来的所有香农和产地的信息。 她一页一页地翻看着,指尖划过那些早已泛黄的纸张和褪色的墨迹。 韩敬沉可以买断市场上所有流通的顶级香材,但他买不断那些隐藏在深山老林里,与闻家有着数代交情的香农的情分。 这是她最后的机会。 她找到了一个名字——黎叔。 黎叔一家,世代居住在广西十万大山深处的一个瑶族村寨里,他们守护着一片野生的绿奇楠林,从不与外人交易。他们的香材,只供给闻家。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 闻记香坊倒闭后,闻晏也曾想过联系黎叔,但那时她心灰意冷,只想守着晏庐了此残生,便作罢了。 现在,黎叔成了她唯一的希望。 她找到了一个早已停用的旧手机,充上电,从里面翻出了一个十年未曾拨打过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那头传来一个苍老而警惕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口音:“喂?你找哪个?” “黎叔,”闻晏的声音有些颤抖,“我是小晏,闻家的小晏。” 电话那头沉默了。 良久,黎叔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激动:“小晏?是……是闻先生的女儿?” “是我。”闻晏的眼眶有些湿润。 “哎呀!你这孩子,这么多年,都跑哪里去了!”黎叔的声音里满是关切,“你还好吗?我听人说,香坊……香坊没了……” 简单的几句问候,让闻晏连日来紧绷的心弦,瞬间松动了。她强忍着泪意,将自己的情况简单说了一遍,然后说明了来意。 “……黎叔,我知道这很冒昧。但现在,只有您能帮我了。” “傻孩子,说这些见外的话做什么!”黎叔的语气不容置疑,“你等着,我这就给你准备!我们家的香,不给闻家,还能给谁!” 挂了电话,闻晏伏在桌上,终于忍不住,任由眼泪无声地滑落。 这不是屈辱的泪,而是感动的泪,是绝处逢生的泪。 她知道,这一趟广西之行,将是她反击的开始。她要去拿回属于她的东西,不仅是香材,更是闻家百年积淀下来的人脉与信誉。 韩敬沉,你以为你能用钱买到一切吗? 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东西,是金钱无法衡量的。比如情分,比如信义,比如一个家族上百年的传承。 第二天一早,闻晏收拾好行囊,订了最早一班飞往南宁的机票。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林晓。 这是一场属于她一个人的、破釜沉舟的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