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妻良母的人设她不装了(重生)》 第1章 以死谢罪 室内靡靡暗香浮动,氤氲成一片朦胧的暖雾。 夏尘颜双目半阖,视线在湿暖中模糊,体内似有野火酥痒燎原。 每一次呼吸,都吞吐缠绵的毒。 焦渴与燥热焚噬着她,她不由自主倾身,将玉臂缠绕上近旁的清凉之源。 …… “滚!” 嘶哑的吼声劈头砸来,头脑如裂开一般,还未及反应,紧随而来的是一股蛮力,猛然将夏尘颜推开。 一阵头晕目眩过后,她惊恐地望向四周,试图解释,但无论她如何喊,如何争辩,声音都嘶哑了,嗓子斗刺痛了,依旧改变不了被钉在耻辱柱上的事实。 四面八方刀子般剐人的目光,凌乱的衣裳,绯红的肌肤,身旁同样衣衫不整的男子…… 她好绝望,她要怎么解释,又要如何解释! 她就像是要溺死的人,越是挣扎,越是绝望,而岸边的人没有伸出援手,而是残忍地扯断她的救命稻草,用石子砸她,质问她为什么还不游上岸? “哎呦,真香艳……这不是周尚书家的夫人吗?” “……怎有脸干出这档子事?” “嘿嘿……你就不懂了吧,你看那一脸勾引人的样儿,我早觉得她是这样的人,骨子里全是……” 刺耳的哄笑,揶揄不怀好意的视线,嘈杂的人声。 夏尘颜早已涕泗横流,羞得无地自容,紧紧抱着自己,身子抖如筛糠。 不,不要再看了,也不要再议论了! 滚,请滚出去! 恍惚间她对上一双冰冷又失望的眼神,一瞬间,浑身冰冷如坠冰窟,身上的战栗越发厉害,一阵又接着一阵,站不起来,也爬不动——那是她丈夫周知常。 他刚升任尚书,宴请宾客,正是春光无限之时,结果她身为他的正妻却闹出天大的丑闻。 但她不过是去给饮了酒的丈夫端了碗醒酒汤。 怎么会?怎会如此?为何如此? 不会,不应该! 不是这样的! 人群中周知常铁青着脸,决然转身便离开。 …… “不!” 夏尘颜猛然从噩梦中惊醒,眼睛睁得大大的,手直直朝前伸,像是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但手中什么都没有,空落落的,也如同她此刻的心空落落的。 她的动静自然惊动了外间的丫鬟。 然而,他们的脚顿在原地,脸上讳莫如深,你推推我,我推推你,没一人愿意进去伺候。 昨夜闹了那么大的丑闻,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了。 况且,顺宁公主又信誓旦旦说要做周府的新主母,这位夏氏能不能留在周府,甚至能不能活下来都难说。 懂得趋利避害的,谁还敢没眼色地往前凑。 这不是找死吗! 最后几个丫鬟婆子打发了一个院门外栽种花草的低等小丫鬟去伺候。 小丫鬟被一头雾水推进去。 记忆中的夫人是明艳亲和的,肌肤如雪,腮中带红,似一朵池中的荷花,身姿纤秾合度,任何时候看她都自带清艳的韵致,无需争艳,自有一方澄明。 她从没见过如此脆弱又无助的夫人。 脸颊清减下去显出几分嶙峋,冷汗浸湿了鬓角乌发,唇色发青,脸色发白,寝衣包裹着羸弱的身躯,像是被暴雨侵蚀后的落败荷花,惹的人心疼怜惜。 小丫鬟进去的时候,夏尘颜正从床榻滚下,额头碰得青紫,有丝丝血迹渗出,眼神坚定,挣扎着往外爬。 她赶忙上前,扶起夏尘颜,问:“夫人这是做什么?” 夏尘颜脸上满是慌张和恐惧,因此扭曲变形,但眼中仍留着一丝希望和神采,道:“夫君,我要见夫君,他知道的,知道的,我是被冤枉的,被算计的。” 昨晚那事府内府外沸沸扬扬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小丫鬟也听说了一些混帐话,见她如此备受打击,安慰道:“夫人病了,还是回……” “我没病!我要见夫君,事情不是那样的……”夏尘颜几乎用尽全力吼出声,推倒丫鬟,跌跌撞撞往外。 黑夜中那如跗骨之蛆视线挥之不去,牢牢攫住了她,比此刻屋外刺眼光线更令人绝望。 夏尘颜来不及穿鞋,因为走得急,赤着脚被扎出大大小小的伤口。胸口不是是气的,还是跑得太快,刺痛感明显。 喉咙涌上腥甜的血,酸涨四肢叫嚣着罢工,她没管,也没理会。 她必须立刻见到他,没人能拦下她,任何人都不可以! 花圃没有,卧房没有,待客厅没有……直到书房。 “周郎,你可是说了的,那娼妇遭了人厌弃,你便同我在一处,现在莫不是要反悔。” “反悔,我早就反悔了,若是当年娶的是你,你我何必私底下偷偷摸摸的。” “哼,你这鬼话留给那娼妇去吧,我还不知道你,为了自己什么话都编得出口,什么恶事都下得去手。不过,你想要的,权势,地位,银子,本宫都能给。尚书之位算什么,要是你……” “砰!”屋门朝两边重重弹开,砰砰撞得人心慌。 只见一个状似疯癫,披头散发,一脸惨白的人突兀地立在门口,身后跟着满脸愧疚,同样狼狈,一脸带伤的丫鬟小厮。 不是夏尘颜又是谁? 屋内两人惊惊愕一瞬。 顺宁公主和周知常相拥在一起,两人衣裳略微凌乱,嘴唇红肿,满脸餍足。 让人浮想联翩。 周知常想要推开身上的顺宁公主,但公主不但不下来,反而越发柔弱无骨,斜斜靠在周知常的身上,旁若无人亲了一口身旁的人,眼神挑衅又势在必得。 夏尘颜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幕,以为自己仍在梦中,但身上的刺痛,浑身的冰冷明明白白昭示这一切不是梦。 嘴唇颤抖,她不敢置信,指着两人:“你,你们……”浑身血液直冲脑门,近乎嘶吼问出:“为什么?” 一个是她的丈夫,一个是她曾经的妹妹。是的,当年流落在外的公主也曾亲亲热热喊她姐姐。 叫她如何能接受,如此亲近的两人同时背叛她。 周知常默不作声一挥手,丫鬟小厮忙不迭退了下去。 顺宁公主丝毫没有被抓包的窘迫,神情坦然,讽刺道:“为什么,还能为什么,周郎他厌弃你这娼妇了呗。你也不想想,以你如今的名声,做尚书夫人,你配吗?” 夏尘颜这才想起自己来的目的,怒火瞬间偃旗息鼓,脸色煞白,慌张解释道:“夫君,我没有……你听我解释,我当时端了碗醒酒汤到你房间,不知怎么……你从来都是知道我的,孝顺公婆,以你为中心,从不敢与旁的男子有一丝的僭越……” 她语无伦次地解释,边说边往周知常的身边挪,抓住他的衣袖。 “噗通”一声,夏尘颜被顺宁公主一把推倒在地,公主嗤笑一声:“我的好姐姐,该不会你还被蒙在鼓里吧。周郎你心真狠,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跟姐姐说呢……瞧她这样,可真是可怜。” 周知常深深看了顺宁公主一眼,冷冷道:“别说了。” “我要说,我偏要说。”顺宁公主撒娇般耍赖,“我就要告诉她,你到底有多爱我。喂,你听好了。” 公主像是踢狗一般,给了倒在地上的夏尘颜一脚,“周郎为了能跟本宫在一起,可是亲自设计毁了你的清白,给本宫腾位置呢。” 夏尘颜猛然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昔日朝夕相处的丈夫,怎么也不敢相信。 周知常神情丝毫不变,对着公主摇了摇头,眼神宠溺:“别闹了。” 那温柔的眼神,从前夏尘颜以为周知常只会对她,没想到看向别人时,是那样的刺眼,那样的令人胆寒。 这是她苦苦守了近八年的人啊。 闻言,顺宁公主又软骨头般依偎在周知常的肩上,补充道:“忘了跟你说了,与你苟合的那位,正是周郎的政敌——沈焕。一箭双雕,周郎有什么理由不去做呢?为你,你觉得他会吗?” 夏尘颜伸手要扯开两人,怒吼出声:“你骗我,你到底是何居心?” “你吼什么!吓到本宫的孩子了。”顺宁公主抚着肚子,又狠狠踹了一脚夏尘颜才解气:“不信,不信你问他。”说着,扯了扯周知常,定要他做个回应。 “她威胁你的对不对?她的风评素来不好,定是她用什么胁迫你对不对?你告诉我,我来想办法。”夏尘颜带着最后一丝希望,揪住周知常的衣摆。 然而他看她的眼神仿佛一个陌生人,皱了皱眉,带了几分嫌恶抽出了他的衣摆。 那眼神一如当年,娶她为妻的那一日。 那时的周知常是个屡次不中的落魄秀才,没如今的城府,悲伤喜乐时不时也表露在脸上。 而她是被逼嫁的富商女儿,为了不嫁给一个傻子,从家里逃出,跟着周知常回了家,成了他的妾室。 没错,最开始她并不是他的妻,而是妾室。从她跟着周知常回家的第一天,她就成了他的妾。 只是后来,她被接回了家,再然后名正言顺进了周家。 大概是婆婆及不满意她从妾转变为妻的这件事,与周知常大吵大闹了一场,寻死觅活的,闹了很大的不愉快,周知常不知用什么法子劝住了婆婆。 但他结婚当天一整天都黑沉着脸,皱着眉。她感觉得到,他带着几分不情愿。 与此刻的神情别无二致。 她怕他厌恶了她,于是,洞房花烛她怯怯地问会休了她吗,周知常说不会,说是因为爱护她才娶她为妻,还让她多担待他的母亲。 她信了,全身心地相信。 她知道周知常娶她背负了很多的压力,所以尽自己所能照顾好周知常和他家人。 她深知他的理想抱负,知道他需要的是一个助他仕途的贤内助。 因此,为他打点好家里的里里外外,为他忍受婆婆的刁难,为他给不讲理的小姑子寻了门好的亲事,为他扛过牢狱,为他卑微地求过人,为他落下不少暗疾,也因此伤了身子,无法生育,为他纳了不止一门妾室…… 只要周知常的一句“好”、一个温柔的眼神,她能无怨无悔到极致。 甘之如饴,心甘情愿。 周知常从无背景的秀才,到尚书大人,只用了短短五六载。 夏尘颜以为会陪他站得更高,走得更远,用滚烫赤诚的心捂热一块寒冰。平日的他有多温柔体贴,有多少甜言蜜语,如今的他就有多么冷酷无情…… 一张纸轻飘飘从头顶飘落,周知常面容冷漠,看都未曾看夏尘颜一眼,“休书。” 多年的朝夕相处,幸苦付出,就让一张纸给打发了,这多可笑啊。 “哈哈哈哈哈……” 她大笑出声,笑得癫狂,笑得花枝乱颤。看了不看地上的休书,踩着那张休书,摇摇晃晃站起身。 一旁的两人狐疑。 莫不是刺激太大,疯了! 下一秒,夏尘颜眼神变得狠厉,目眦欲裂,那根一路走来血迹斑斑的簪子紧握在手中,没有丝毫犹豫,插进了周知常的胸口,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在他脸上:“垃圾!” “啊!”顺宁公主吓了一跳,手忙脚乱不知所措。 周知常只呆愣一瞬,毕竟是男子,一脚把夏尘颜踹翻在地,她胸口作痛,猛的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地上破损不堪的休书。 “毒妇!”周知常恨恨骂了一声,捂着胸口,与顺宁公主逃也似的出去了。 而夏尘颜视线模糊,身上疼得厉害,仿佛被大卸八块,终于撑不住昏死了过去。 等有意识的时候,她是被呛醒的。 四周视线昏暗,四肢被束缚,整个人动弹不得,周围的空气**阴冷,是一间破旧的柴房。 眼睁睁看着一个婆子按着她的咽喉,撬开她的嘴,一碗黑黢黢的汤药送至她的面前,带着刺鼻的药味,粗暴地往她口里灌入,口鼻咽喉火辣辣的,腹部也火辣辣的。 任由她如何呐喊挣扎,汤汁撒了满地满身,依旧被灌入不少。 如此丑陋的模样,谁能想象昨日还是风风光光的尚书夫人呢。 夏尘颜无暇想这些,汤药入腹之后是一阵阵地绞痛,痛得满地打滚,冷汗涔涔,汗水眼泪混着氤湿了整个眼眶,依稀间感觉有人靠近自己。 是个衣裳华丽的人。 她背着光,看不清神情,但依然不难分辨出她心情的愉悦,居高临下,近乎赤|裸且明目张胆地欣赏夏尘颜狼狈的丑态。 夏尘颜不甘心问:“为什么?” 她自问从没做过什么,以至于对不起这位名义上是她妹妹的公主。 那人正是顺宁公主。 “为什么?”顺宁公主笑了一声,语气恶毒道:“当然是见不得你好了。本宫替你承担痛苦,你却能得夫君疼爱,安享诰命。姐姐,你说凭什么? “我不过是拒绝了和亲,皇帝便随意将我许了人,却落得被将军莽夫鞭打,子嗣丧于毒酒棍棒之下。 “好不容易那莽夫死了,那群毒妇却要我偿命。顶着顶着万民供养的虚名,日日被唾沫星子淹死在烂泥地里。所以啊,本宫能受得了吗?” 夏尘颜已经奄奄一息,痛得呼气都是折麽:“替我受罪?” “我的好姐姐,你还不知道吧,你既将死我也不妨告诉你。” 顺宁公主蹲下身,右手抚过身上的绫罗绸缎,眼中难掩贪婪,悄声道:“虽然曾经所遇非人,但世人仰望,天恩浩荡,这云端之上的日子,岂是过往泥泞可比的。而这一切,原该谢谢姐姐。 “因为——本宫这身霞服,合该是你的。” “夏氏私情败露,羞愧难当。深感愧对丈夫,遂饮毒药以死谢罪。” 第2章 及笄之年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柔和地洒入,雕花繁复的铜镜,粉色轻垂的纱幔。 微风卷起,带着韵香拂过床榻上少女紧蹙的眉头,白皙的脸颊透红,密密的汗珠布满无暇的额头。 “小姐小姐,你别吓奴婢呀。” 模模糊糊的声音在耳旁响起,夏尘颜朦胧间瞧见一张着急的脸,一头双丫髻,眼睛哭得红红的,眼泪如同滚珠子,滴滴坠落,有越擦越多的架势。 却仍不忘腾出一只手给她擦汗。 “长伊。”多少年,夏尘颜没有喊过这个名字了。 长伊是她的丫鬟,他们亲如姐妹,她却没能好好地保护她。年少时因为她的逃婚,她被打断了双腿,每到天冷阴雨,蚀骨的疼折磨她一年又一年。 傻丫头还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她不知道。 直到那一年,她惹怒顺宁公主,而被活活打死。 她不自觉伸手,扶了扶长伊的脸。柔柔的,再真实不过,仿佛她依然鲜活地留在自己身边。 老人们说得果然没错,死后能见到故人。 “呜呜呜,小姐你可算醒了,你都不知道你昏迷的这些天我有多担心?”长伊越发哭得稀里哗啦。 “昏迷?”夏尘颜越发糊涂了,她不是被毒死了吗? 这又是怎么回事? 还有……长伊的模样看起来怎么年轻许多。 奇怪…… “对呀。”长伊擦了擦泪,小嘴巴巴道:“前些年老爷就说了,等小姐及笄一过,咱们就搬到京城去。所以,小姐及笄后,老爷和大公子提前去了京城,置办宅院,安排各项事宜。 “毕竟我们是从南边儿过去的,天子脚下人生地不熟,哪里知道京城的情况。 “结果老爷前脚刚走,夫人后脚便打起了姑娘的主意。这是料定老爷回来了也要顾及姑娘的名声。 “可是她平日里说你这里不好那里不好也就罢了,姑娘寄人篱下,她是这个家里的大夫人,她教育姑娘也是应当的,旁人不好置喙……” 府里人都知道,夏尘颜不是老爷夏万和夫人林齐人的女儿。算起来,她应该叫老爷伯父,叫夫人伯母,因为她从小父母双亡。 可能是从小寄人篱下,再加上林齐人时常贬低她,觉得她哪儿哪儿都不如人,性格自小敏感又依赖人。 分明样貌是府中最美艳的,瀑布般柔顺的墨发,肌肤雪白清透细腻似上好的白瓷,双眉弯弯,纤长的睫毛。即使不梳洗打扮,都与他人泾渭分明不在同一个世界,常让人怀疑是从仙山下凡的女仙。 却常唉声叹气,浑身笼罩着一股阴云,活得苦大仇深的。再美,也只是一朵是了颜色的素花。每一次提不是夫人老爷的女儿,她都会暗伤好久。 所以,长伊意识到说错了话,怯怯地看着夏尘颜。 然而与意料之中的反应截然相反—— “及笄?”夏尘颜秀眉一蹙,终于意识到是哪里不对了——年龄。长伊的样貌稚嫩,尚是个稚气未退的姑娘,莽撞,单纯,爱笑爱哭爱玩乐。 屋内的摆设再熟悉不过,紫檀木花鸟刺绣屏风,临窗的书案叠着几本话本子和用来充数的诗经典籍,小笸箩里的五色丝线、绣花针,花瓶里几簇鲜艳的芙蓉…… 鲜活,明艳,正是她无忧无虑的十五岁。 仿佛连带着她整个人都轻盈了起来,腹内的绞痛感消失,肌肤娇嫩柔滑。 所以,她这是…… 长伊感觉小姐有点不一样了,舒展的眉眼亮晶晶的,仿佛天上的星辰,她心情也跟着晴朗起来,点头如捣蒜:“是的小姐,你十月份就要及笄了,但夫人打算在你及笄之前……” “啊!”长伊痛呼一声,手揉着右边脸颊,委屈又幽怨地抱怨:“小姐你干嘛掐人家脸啊?好痛!” “当然是因为……你小姐我怕痛啊。”夏尘颜已经爬起来,在长伊一脸苦大仇深的时候,又掐了一把。 走下床,鞋袜未穿,铜镜中的自己脸色红润年轻,原本饱经风霜的眼睛微微一眯,又变得活泼灵动起来,充满神采。 死过一次的人,才会知道活着有多宝贵。 *** 而与此同时,七里街的某间破旧小屋里。 周知常端坐在堆了几本破旧的四书五经的书桌上,手指有节律地敲击在裂开了缝的旧书桌上,目光定定遥望天空。 稍一挪动,突然“咚”一声,连椅子带人斜斜倒在地上。 门后突然冒出一个头,是个素衣素裳的姑娘,与周知常眉眼有几分相似,幸灾乐祸地看着这一幕,笑得前仰后翻: “哈哈哈,哥你最近怎么回事,莫不是读书读傻了,怎么一天摔几次。以往你可不这样……” 家里穷,又要供他读书,笔墨纸砚束袖都需要银子,过得十分拮据。 身下的木椅板凳早坏了许久,修过多次仍舍不得换一把,曾经的他只道有那闲钱,还不如买纸买墨。 “周君妹,你给我闭嘴。”周知常冷冷的视线扫过去,迅速爬起,拍了拍身上的灰,一脸的烦躁和嫌弃。 周君妹浑身一激灵,讪讪闭了嘴。 不知何时时候开始,哥哥周身有股不怒之威的气势,眼神里藏着威压,莫名让她害怕,说话做事都不自觉束手束脚的。 她想要憋住又忍不住咒骂出来,恶从胆边生,甩下一句“还没当官呢,耍什么官威”,一溜烟怂地跑没了影。 周知常脸色更差,拳头捏得紧紧的,又很快松开,再次来到书桌前,一张空白的纸上写着一行沉稳的字:泰熙五年九月二十日。 上一世,沈焕下了狱,他又得了顺宁公主的助力。 一时风光无量,无人不恭维,眼瞧着就要扶持幼帝继位,却没想到沈焕还有余力扳回一局,提着刀,如同地狱修罗来的鬼差,一刀了解了他。 差一点,只差一点,他就要成为人上人了。 沈焕!沈焕!沈焕! 这该死的沈焕! 又是他! 坏了他多少好事! 还好老天开眼,又让他重来了一回。周知常眯了眯眼,这个时间,顺宁公主还不知晓自己的身份,若是应用得当…… 这一次他绝不会输。 至于今晚……周知常嘴角一勾,等夏氏来了。 想到夏尘颜,周知常胸口隐隐作痛。平日那么娇弱顺从的一个女子,竟下得去手,差点小命栽在她手里。 不过,这傻女人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在关系破裂之前,她可是一心一意的。 曾经那个她看到自己的处境,一定舍不得自己受苦。 重生后的这几日,吃的是划破人喉咙的糠咽菜,睡的是硬邦邦的木板,穿的是磨人皮肤的粗布,时不时还有老鼠出来扰人清净…… 他实在是受够了。 *** “小姐再也不许做傻事。虽然夫人不厚道,随意插手姑娘的婚事,但姑娘也不应当去跳河呀。得亏姑娘福大命大,若是真出来什么事,你让长伊怎么办?”长伊苦口婆心劝慰,“有困难咱们一起想办法,再不济逃出府去,谁还管得了咱们。” “夫人也真是,怎么能把姑娘往火坑里推,好歹也是夏府的小姐。知县的儿媳说出去好听,但就知县一家往日的行事做派,能是什么好去处?还有,他们家那个儿子,若是能娶上妻,也不至于耗到现在。 “姑娘与夫人好脾气商量,夫人却是个全然不顾姑娘死活的,说庚帖已交,知县夫人满意得很,万没有反悔的道理……” 在长伊的抱怨中,夏尘颜已经理清自己重回到了哪一年哪一天。 林齐人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让知县夫人看上了她,竟死活要她成为她的儿媳。 而这一天过后,则是她前后半生的分水岭。 这一天她逃了婚,做了此生最勇敢的决定,把婚姻的自主权落到自己手里,以为掌握了幸福…… 然而,嫁入知县府个火坑,嫁给他周知常何尝不是一个大火坑。只不过从一个火坑又跳入了另一个火坑,有什么区别? 细细想来,自从由周知常的妾变为他的妻,她就一直在付出,一直在忍让,一直在看他的脸色行事,生怕自己配不上他,努力做一个完美的人妻。仿佛在说,看,成为你的妻子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周知常的一个眼神,一次皱眉,她都会深深的反省自己,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够好。 然而,越是这样担惊受怕,越是把自己放在卑微的位置。另一人越理所当然,越无视你的复出,越是有种高高在上的支配感,最后越不把你当回事。 若不是周知常的背叛,她或许一辈子都不会醒悟,继续做那个卑微讨好,祈求他施舍一点爱,自圆其说所有不正常的“妻子”。 这一次,她不要再成为他人的附庸。 主仆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外间走进一名女子,带着乌泱泱十几个丫鬟婆子,昂首挺胸进了屋,金步生莲,毫不客气落了座。 随行的丫鬟擦桌的擦桌,倒茶的倒茶,捶腿的捶腿,摆足了架势。 她生的脸庞圆润白皙的,穿了件桃红织金缠枝莲纹交领衫,系一条翠金底绣满折枝海棠裙,头插一支赤金点翠镶红宝的凤首步摇,珍珠流苏微颤,髻边嵌着莹润白玉的累丝金簪,耳垂坠着两颗莲子米大小的东珠耳珰,腕上一只水头极好的翡翠玉镯。 通身上下,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显露出高傲与富足。 正是夏尘颜的好妹妹,将来的顺宁公主,夏念。 以前她不懂,为什么夏念一个商户之女,出入为什么要搞那么大派头,直到她被封为顺宁公主。 她才想明白,从住在七里街起,她就已经开始融入公主的角色,用鼻孔看人了。 但……临死前夏念那一番话,夏尘颜可记得清清楚楚,一刻也不敢忘。 夏念润了喉咙,见夏尘颜仍靠在床上,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她轻轻皱了眉,尤其隔着纱幔的那双眼冷得让人发寒。 夏尘颜不受母亲待见,只有她不嫌弃她死鱼眼的样儿,偶尔搭理她两句,便对自己唯命是从。 若是两人在场,她定会像个丫鬟一样立在自己身边,端茶送水,只恨不得跪下来舔她的脚。 什么好的用的,只要她一个眼神,夏尘颜都会巴巴送上来,今日怎么…… 忽然夏念想通了什么,大发慈悲地原谅了她的无理,道:“妹妹今日来是来跟姐姐道喜的,恭喜姐姐觅得佳婿。” 第3章 不祥之玉 夏尘颜没回应,保持沉默,仿佛当她不存在。 “姐姐怎么不理解母亲的苦心呢。” 夏念自顾自道:“为了姐姐你的婚事,母亲可是头疼了许久,把所有二郎的身世背景打听了个遍,千挑万选相中了知县家的儿子,求了多少人废了多少劲儿才促成的这桩婚事。 “我们家是商户人家,一身的铜臭味,那些个官老爷见了哪个不绕道而行。也是姐姐命中带福,能攀上如此好的姻缘。姐姐怎么还有不领情的道理呢?” 长伊表情臭臭的,几里开外都能熏死人,但也只敢在一旁恨恨捏着拳头,不敢多言。 “好姻缘?”夏尘颜本不打算理会,但越听越想发笑。 她从不用恶意揣测他人,总以一刻赤城的心对待身边人。 然而,出嫁前,她用真心换来的是算计,出嫁后,她用真心换来的是背叛。 用一桩婚姻,一场生命看清了两拨人的嘴脸。 真是好算计,说得冠冕堂皇,别以为她不知道。那位看似严母的林齐人,为了给她那不成器的好儿子买个好前程,可是把她卖了个好价钱。 而这位好妹妹,干脆抢了她的身份,巴不得她早点死,哦不,是恨不得手刃之而后快。 她到底是有多迟钝,才对这些魑魅魍魉掏心掏肺那么久? “是啊。”夏念面不改色道:“姐姐,我们是你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人,怎么可能害你?” 世上最亲的人! “这样啊。”夏尘颜突然想明白一件事,她为什么会在这些人身上重复栽跟头。 原来是被“世上最亲的人”给绊住了脚。她把他们当做最亲的人,他们却把她当成彻头彻尾的笑话,任由她一个人自导自演这场亲情的独角戏。 找到了症结的关键,夏尘颜心情舒爽不少,走下床,微笑来到夏念身边,居高临下看着夏念道:“我一直有个心结,没成想妹妹一语惊醒梦中人,点醒了我,真是太感激了。” “你明白我们心意便好。”夏念纡尊降贵抬了抬眼皮,看了她一眼,立即不爽皱眉,“你能不能别站我身边,你的俯视让我很难受?” “是吗?那倒是我的不是了。”夏尘颜脸上带着得体的笑,顺势坐在夏念旁边,自然坦荡地给自己倒了杯水。 尽管未施胭脂水粉,未穿华服,未插钗环,但当家主母当久了,一颦一笑皆带着一股韵味。 明明是纤弱的身姿,却隐隐带着自然天成的威严。这一对比,倒是显得夏念庸脂俗粉了起来,做派刻意起来。 这下子夏念更不爽了,脸上有点挂不住。 从前她是那个被众人关注的焦点,夏尘颜只是凸显她的陪衬,而如今全然颠倒了个遍,让她从来自尊的心如何受得了。 而且还有一个她一辈子都不会说出口的理由,那就是…… 但夏尘颜下一个动作却让她惊掉下巴,夏尘颜伸出手,道:“我有件事需要麻烦妹妹。之前那玉佩能否还给我,那东西于我的意义非同一般,万万丢不得。” 夏尘颜手中的好东西,夏念拿得理直气壮,连哄带骗全落到了她的口袋里。 搜刮走的玉佩不知凡几,但也许是心里犯虚,也许是夏尘颜复杂的眼神,夏念几乎是瞬间明白了她指的是哪一个。 那是一块羊脂白玉,以赤金勾勒轮廓,其上镶嵌几颗细小的红宝石,温润细腻,纯净无瑕,做工极精巧,偏偏裂开了几条纹路,破坏了整块玉的美感。 对于这种残次品,以往夏念是不屑一顾的,扔了都不觉得可惜。曾不止一次嘲笑夏尘颜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竟把一块残玉看得如此珍重。 但某天夜里她无意间听到了父亲与哥哥的谈话,又几次试探夏尘颜,确认她毫不知情。夏念对那块玉的执念达到了顶峰,用“那块玉是不祥之物,会给全家招来杀人之祸”的借口骗了来。 在夏尘颜眼神的逼视下,夏念有些心里发虚,招架不住,道:“姐姐要玉佩做什么?你难不成还要把其余衣服、首饰这些东西全要回去不成?父亲只是姐姐的叔伯,却从小给姐姐最好的,而我……” 说着说着,竟掩面哭了起来。 然而如此情景,若是换成曾经那个心软的夏尘颜,可能会反思自己是否伤人,但如今的她不为所动,道:“旁的东西倒也罢了,只是那块有裂痕的玉佩,是父母留给我的唯一念想。妹妹眼光高,定是瞧不上那东西的,何不还给我,留个念想。” 夏念眼神闪烁,欲言又止道:“姐姐你难道不知道……” “我知道。”夏尘颜眼神坚定,“那东西这么多年在我身边都没事,想来,只要今后留意些也不会给家里招来麻烦。” “可是……”夏念面露为难之色,闭上眼睛,扯谎道:“那东西早不知被我扔到哪个旮旯里了。” “扔了啊。”夏尘颜神情有些失望,“扔了便扔了吧。” 还是那么好骗! 果然是她多想了。 夏念既是高兴又嘲讽,嘴角是掩不住的笑,又听她道:“只是,妹妹找到了一定要还我,若是被我发现用作他图,我不敢保证自己会做什么。” “那是一定。”夏念心下一惊,但立即爽快答应,怕夏尘颜再追问玉佩的事,她找了个借口,火急火燎离开了。 目送一群人如潮水般离开院子,长伊从一开始憋到现在,忍不住吐槽:“小姐难不成信了三小姐的话?” “那不然呢。” 长伊哼了一声,嘀咕道:“也不知拿了小姐多少好东西。” 夏尘颜摇了摇头,叮嘱她别再夏念面前说这样的话。 她记得很清楚,上一世,她已嫁为人妇,夏念也成了皇帝亲封的顺宁公主。长伊陪着她去公主府看戏,那戏精彩,她不自觉着了迷,没察觉长伊何时从身边溜走的。 等她回过神,有人匆匆赶来通传她,说长伊偷了东西,被公主亲手逮住。 她求了公主许久,说愿意双倍奉还,说她做什么都愿意,公主却不管,眼神是罕见的冰冷,硬是一棍一棍将长伊活活打死。 长伊最后一句留给她的话是:“小姐的玉佩在三小姐那里。” 那时候,她哪里顾得上什么玉佩不玉佩的,更不会深思那句话的意思,一心沉浸在悲伤中。 而现在夏念对那块玉佩护得那样紧,联想曾经的经历,足以证明那块玉佩的不简单。 若真是好东西,夏念怎么可能舍得扔呢。 既然夏念那么想攀上去,那她做姐姐的不支持怎么能行呢。 *** 夏念从夏尘颜那里离开后,一直觉得怪怪的,而这一切的源头便是夏尘颜。 她的态度,她的一言一行,尤其是她问那块玉佩。夏念整颗心仿佛被紧紧捏住,挣脱不开。 尤其是说那句“若是被我发现用作他图,我不敢保证自己会做什么”时,仿佛自己心思昭然若揭,所有的算计被她看得一清二楚。 若是其他的倒也罢了,只是那块玉佩……无论夏尘颜知道或是不知道,她都不允许任何意外出现。 到了她夏念手中的东西,哪有拿回去的道理。 夏念停下脚步,问:“这几日,那位可有什么异常举动?” 虽然当面会亲亲热热喊夏尘颜姐姐,但背地里仿佛怕脏了自己的嘴,从不掩饰自己的鄙夷,永远用“那位”代替夏尘颜。 有婆子答:“自从落了水,接连几日未醒,做了几日噩梦,倒是没听说有什么异常?” “那水,怎么不淹死她。”夏念嗤笑一声。她巴不得夏尘颜死,但知县家许了不少好处,又给不成器的弟弟开了后门。 要是她死了,她那目光短浅的母亲定会让她替嫁,她的未来光明,可不远就此葬送在这穷乡僻壤。 如果没有这层原因,她第一个弄死她。 “只是隐隐听说她那丫鬟,想偷偷带自家小姐出府。” “出府?”夏念听后唇角一勾,脸上露出与年龄不符的狠毒,嘲讽道,“想得倒是挺美。不过,有胆跳水自杀,自然也有胆子干别的,也不知母亲放不放心把她留到出嫁那一日。” *** 夏尘颜拒绝了长伊贸然逃出府的建议。 为了防止她逃走,那位主母林齐人可是千防万防,雇了不少高手蹲守在附近,就连家丁也日夜不停地巡逻。 上一世,就是因为太过冒失,虽然她逃了出去,但害得长伊毒打了一顿,丢了半条命,瘸了一条腿。 她不愿重蹈上辈子的覆辙,这一世她只愿身边人都好好的。 必须想个稳妥的法子。 逃肯定是要逃的,但怎么个逃法,就得细细斟酌了。 只是夏尘颜低估了林齐人母女的无耻。 她还没想到法子,他们便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夏尘颜躺下没多久,院子里一阵吵嚷,长伊匆匆跑进来报说是夫人带着人来了,神色是掩饰不住的担心。 这时候来找,准没什么好事。 长伊给夏尘颜披上衣服,正准备简单梳洗一番见林齐人,林齐人却带着丫鬟婆子直冲入闺房,把她按在梳妆台前。 林齐人是丰腴的美人,生得白净,眼睛妩媚,透着一股精明,即使年过四十,稍一打扮,依然艳压不少年轻貌美的闺阁女子。 她的出生并不算好,准确来说她是被家里人卖给夏万的,按理说夏万不会选择这样的女子作自己的正妻。 夏万本也没那个打算。只是那时候他的正妻病死,又出于种种原因没娶正妻,一直耗了多年。 那时,府里只有林齐人一个像母亲的角色,夏尘颜整日黏着林齐人,只因林齐人待她很好,让她感受到了久违的母爱。 小小年纪的她恨不得林齐人成为她唯一的母亲,每天都巴巴地期盼着林齐人陪她,连夏万都无法插足两人的母女情。 她知道林齐人的心病是什么,是爱惨了夏万却无法成为他的妻。所以,林齐人正式成为夏府夫人的那天,夏尘颜无疑是最开心的最兴奋的。 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什么时候改变的呢,是林齐人成了夏府夫人不久后。 夏尘颜打翻了一只碗,曾经那个温和的“母亲”开始变得严厉,动辄呵斥,暗暗把她掐得胳膊大腿青青紫紫,而她从此之后一直在为一只碗而愧疚。 林齐人施施然坐下,并不发一言。 婆子们手中端着托盘,托盘里是红艳艳的喜服和首饰,华贵精致。明明丫鬟手里端的是大喜的礼服,却一个赛一个严肃。 夏尘颜透过铜镜注视着屋内压抑的场景,低敛着眉眼,问:“夫人大晚上来,这是做什么?” 林齐人:“准备一下吧,卯时知县府的人来接。” 夏尘颜:“夫人莫不是忘了,婚期还有几日。” “知县夫人不注重这些。”林齐人面无表情道,“提前把你接过去,到良辰吉日那日再拜堂也是一样的。” 夏尘颜:“夫人这样自作主张,难道不怕老爷回来生气?” 瞬间,本就压抑的场景仿佛结了冰,冻得人发颤,林齐人视线终于施舍了半分给夏尘颜。 但那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刀子,生生划在夏尘颜的身上,一下又一下,恨不得千刀万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