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环》 第1章 一 夏宅后山有片桃木林,春时开花,夏时结果,连山成片,绿拢轻纱,甚是喜人 还记得那年初夏的大雨来得突然,母亲赶着雨闲冲去桃林抢收树胶,透过桃枝箍成的窗框,笑指山下,“瞧是你爹的药材车队,才这会儿就过山了,这趟一定能早些回” 小姑娘手里揪着根条状的布,忙着爬树去摘那颗最高最甜那颗桃,无奈雨润树滑一脚落下来,桃子没摘着,她爹最后一面也没来得及见 心口猝然抽搐,夏彦只觉得自己没有重量半飘半浮着,仰卧在一条暖又暗的河里,四肢不听使唤随水流乱窜,只有视线定格不动晕染在一片湿润桃色中 她一眨眼,眼前光景走马观花般转动,一晃,又是另一副光景 然后呢,这之后发生了什么 身下的缓缓流淌的水有意无意地黏在身体上,凉且扎人,好似随时都能吞噬掉水面上的小小个体。低头且见,心口漏了孔,珍贵的,生而为人的情绪与记忆缓缓从空洞中淌出——失了心念,才能如此安然沉静,才能旁观自己的一生 家业凋敝,告贷无门,受百般刁难终于继承家中药铺…再然后呢?经历了什么?她夏彦又如何至此?方才还抑扬顿挫的光影画面骤停,落笔线条干涩起来,每一划运下都要与纸张狠狠磋磨,发出砂砾摩擦般滋啦滋啦的闹音 那响声尖锐无规律,震得她脑仁抽疼,也震得暗河震荡,恍然回神,只觉有双大手顺着心口的裂缝狠狠扎入体内,掏心切肝地几乎要将一张人皮扯得稀碎 这可不行,必须做些什么 拘束的视野,不可妄动的身体令她颤抖恐惧。夏彦奋力收回心念,眼前之景也随心动,黑似血的墨滴瞬间洗去光怪走马的光影。 痛觉是最先归位的,十截指骨在短暂麻木之后开始酸胀,酸胀之后再是刺痛,似被生生拔断又错着位按回去。夏彦惊诧之下张口,温热又粘稠的液体瞬间充斥口鼻,甜味涩味伴随窒息的味道,齐齐冲击着味蕾 是水!身体的知觉逐渐清晰,可她却无法感受自己心肺跳动 夏彦只得挣扎着尽最大力气摆动麻痹无感的躯体,她想离开水面,想大口喘气,能多动一分是一分。可双手反剪在背,脖后有一股大力始终将她按在水下,一通挣扎到头来只有双腿稍作起伏掀起水中阵阵波荡,被卷动的温水抚过周身,每一个毛孔都觉骚痒,异样的宁静包裹着她,强迫她镇静,夏彦蜷缩身体只想尽快消除这样的不安。 忍一忍,不要急,再忍一忍定会好的 ‘啪’一声,是外界的声响 夏彦朦朦胧胧辨认出惊堂拍案声来自右方,倔着脑袋从异常中清醒,耳识已然归位 “你现在干的是土地的活,不是惩恶扬善稽查特使!谁生谁死因果使然又何必胡乱出手干预” “你先去孽镜台上一观来龙去脉,再翻翻你那小簿子核过寿数,最后再来同我说什么胡不胡乱,应不应当!我的地界上决不能生出怨鬼来” 声音一高一低,一女一男,一个语如弹珠,另一个不紧不慢 分明说得全是官话,用词却陌生得很,什么土地?什么镜子台?稽查使又是什么官? 夏彦将全身的力气集中在两瓣眼皮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睁开一条缝,光线刺进来,眼睛一定疼得流泪 所处水缸不知用什么材质而成,晶莹剔透,缸外光影一览无余。按住她脑袋的人就站在面前,身着一身蓝棉袍,上身宽松胸口一个圆中大字,像是狱卒的款式。室内方正石板铺地,空间宽阔异常,远处有座高台,台前有个‘一’字,台后坐着个十分高大的身形,说话时候还能见乌纱帽上的展脚不断晃动 那判官模样的人一挥手,从旁又现二人,抬着一枚椭圆大铜镜落停高台前,镜中有吱哇声音传来颠过来倒过去,不映着什么景 抬镜的二人放下重物转而绕后翻开一本巨大的簿,巨大的堂中撑满了纸张声响 “王爷,这人倒真的是阳寿未尽呐…”,那判官听得眉头一皱,一副‘账怎么又不平了’的嫌弃 “瞧?我这趟没来错吧?既然她走不了回头路,你高低得在你手下给这丫头安排个职位” 又是那语速异常流畅的女声,说话的人就在正前,夏彦循声寻去,尽量保持不动仅将视线送过去 台前有位娇小女子,抱胸而立,抬头不露怯,她身后跟着两个遮头覆面的壮汉,从夏彦的角度只见其足,不可见首。只是这两位壮汉的脚,怎么是透明的… 定是自己看错了,夏彦扭过头想借水流洗眼睛。可她才一扭头顶上便传来一声见了鬼般的低呼,按脖子那狱卒力大无穷,似随手提溜着条大鹅般将夏彦左转右看来回检查 “诶?这也没问题啊,自己吓自己” 约是现在本不该醒着,夏彦迅速反应过来,闭眼装死,并趁着大哥不注意彻彻底底吸上了好几口气 狱卒大哥分明听着喘气声却还是没抓到实证,只颤巍着拍胸脯安慰自己:“不应该啊,不可能还会喘气啊?害怎么可能,一定是眼花了” 颈后力道一松,再一次落回水中,狱卒兄弟自己忙自己的去了 夏彦趁人不注意挑个视野尚好的位置装死,也终于看全了自己所处之地——内堂形正四方,两侧梁柱林立高不可量,她约位于正中,右手侧是议事高台,左手侧石一道漆黑门洞,像是此地唯一的出口 “俱生何在?记录异常为何没有主动向上级功曹报备求援,这样的错漏属实不应该”,高台上又有了动静,判官眉头紧锁一门心思埋在手头大簿子里,并未关心堂下的小插曲 “人呢?快去叫出来,罚,真该罚!” 左右上前:“不是不报,是不能…王爷你看我们是不是借一步说话” 判官挥挥手声音依旧沉着,“在场的都不是外人” 土地娘娘闻言,快速撇了台上一眼 左右无奈,“负责这位的俱生同僚前不久被野雷劈伤…就,就是那种雷,就跟最近上头查的私授人雷法之事相关,她的俱生直到现在还被稽查拘着问话不让回呢,此时敏感得紧” 俱生神?话说凡人在世必有神明日居左右记录其一言一行,善行恶念,以待身后断罪。难怪这位判官大哥眉头夹针,这是倒霉蛋掉锅里活活摊上事了 头顶上的狱卒大哥忽而道朝水缸长叹一口气:“哦哟,你也是个可怜的” 这话听得夏彦一哆嗦,不祥的预感呼啸而来 等等,难不成正讨论的这颗倒霉蛋就是自己?温热的水照旧抚去她多余的情绪,夏彦猝然意识到自己在水中许久没有呼吸了…这还能是个人? “咳”,判官啪一声合上大簿子,几步走下堂,并迅速转移话题, “好姐姐我还是那句话,地官跟天官不是一个当法,今年一年你都来过我这里几回了?哪有一方土地公无事总往灵府里跑的。另外这人的魂都红完了,怨气十足,再怎么说也该先交阴魂亭鬼王处理一番再带进来,章程规矩的存在有它的道理呐” “秦升王,说来你也是鬼王出生,怎就不能直接处理一番”,土地娘娘一副左耳进右耳出,完全我行我素,说罢还取出一叠纸一下塞在秦升王手里 “我这可不是花钱好办事的地方,再说姐姐你身后不就站着两位贵属地的优秀鬼王?为何总是…”秦升王没推也没拒只有脸色稍变,再小声了些,“而且,老这么浪费钱也是不好的” 土地娘娘当堂爆炸:“吃得又不是你家的米,你管得着吗!” 水中能听见的声响比平时更大,夏彦敢肯定,这位平日绝不吃米,吃的是火药 秦升王被吼完这一嗓子倒一点不恼,甚至嘴角还勾起笑意,侃道,“你乐意来的话也不是不行啊” 夏彦听得一愣,被称为土地的娘娘也是一愣,堂中没再讲话的空气中弥漫着一阵微妙的宁静。正所谓打亲骂爱,虽然她没吃过猪肉,可今日总算也见别人的猪跑了一回 两人又低声说了几句听不真切,土地娘娘便带着身后大汉穿过门洞走了,只留下黑色门洞上一圈圈涟漪 这门怎是水做的?都通往何处去?所谓灵府又是什么意思? 周围的一切都是陌生,夏彦努力回忆着自己意识断续的时间里发生过什么,可照样,一无所获,脑海里只有‘要回去’,‘要回去’,这三个字不断回荡,缓慢而坚定地侵占着所有的思绪与理智 夏彦只是呆呆地盯着黑水而成的门,这抹黑色似乎有无限吸引力,她甚至不由自主的认为,这道门能领自己回到该回去的地方,她应当不择手段地完成自己的心愿…可至于那地方是哪?又是什么憾事急待补全,这些都不重要了 “你你你在瞅啥”,狱卒大哥颤巍着开口 声音是背后传来的,不知不觉夏彦已自行站起死死望向那道门,她没急着回话只是好奇地看着自己十指间殷红逐渐朝着小臂蔓延,血红色的,透明的,原来她身非人身 对此她并不惊讶,只是这蔓延的血色令夏彦乍然烦躁,恶念从生,“怎么多看你一眼,能把你看死了不成” “呀!这儿有个活人!”,狱卒又是一副见了鬼的姿势,惊叫着一蹦三尺高,着急忙慌从旁舀了瓢水护在胸前,可怜那瓢小得很绝比不上大哥胸肌壮实。夏彦即刻想起有句老话说得好——肌肉越大,胆子越小 眼前这狱卒大哥就属于比较典型那类,“别,你别过来啊,别过来,我手上可是有家伙事的” 她不怕,她要回去,不择手段也要走。夏彦自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手撑住缸边上一脚就打算往外跨 说时迟,那是快,狱卒大哥一边惊叫着,一边十分熟络地将瓢中药水甩在试图逃跑的夏彦身上 滋啦声响,空气中满是酸涩气味,只是吸气也可吞入少许灼烧感,她的头顶后背更是火辣难忍似被无数根针齐齐扎着。夏彦疼极了扶着水缸半跌回水中,她清楚地听见后背肌肤正在碳化剥落,血红急促褪去,气力意识再次朦胧起来 只是,不可思议地,烦躁好像随着这瓢酸水消失殆尽,那种勾着她牵着她一定要去什么地方的念头也不再有了,夏彦心中灌满了爱与平和,甚至开始体恤被自己吓得哆嗦的狱卒大哥—— 现在自己的模样定是像个湿法厉鬼一般瘆人,不然狱卒大哥也不会一个劲直往自家王爷身后躲。班上得这么惊吓还不得不坚持,真是所谓‘钱难挣屎难吃’地府也不能例外… “怕什么怕,地官当了多少年了怎么还这点出息”,秦升王使劲将窝在自己后肩的大汉推开,清清袖子,“工作场合保持仪表严正” 狱卒歉笑道:“这位的地魂已完成登记,可天人二魂黏得太得劲了扯都扯不开,王爷您瞧着要不再添些化形水试试?” 秦升王端详眼前水满将溢的缸,若有所思,身为一殿判官职责主要便是分离三魂,核查过往,而为了方便地府十殿冗长的断罪章程,接引人世来者时都会用上这化形水。 寻常来人只需沾上点水星便会迷糊失智缩成一团什么也看淡了。如此才好方便狱卒剥开天地人三魂,分批送审。反观眼前这位夏姑娘…魂都淹水里了竟一脸清明,还能捋直了舌头威吓几句…不怪老刘,属实惊吓 再说,平日人魂剥不干净的是多数,不愿回去抱尸则为少数,可从头到尾一点剥不下来倒是第一回见,天魂主意识,人魂为执念,人都快将执念缝进意识里了,怎不算是天赋异禀? “你都加进去多少水了,水压深了不怕出事啊”,秦升王怀里取出个小本抄起笔来洋洋洒洒签了笔,随手往夏彦那缸上一拍,“就这么连缸带魂往后几殿送吧,赶紧的” “啊?那后殿阎王们要问起这红色…该怎么回”,狱卒撇了眼缸边的数字,鼓着胸肌扭捏语气婉转,“而且刚才的化形水没稀释,用药过猛啊这会灵压都下四十了,这万一出什么万一,我这一个人不妥吧…” “判官不问,你不说,判官要问,你惊讶”,秦升王装作没听懂部下的婉拒,他将正迷瞪着眼的夏彦从水里提起来,思考寻觅了一番,最后指着她依然殷红不褪色的十指 秦升王又说:“完了就说因接引时不慎磕到手指,魂上沾红。跟后殿的说断完罪去业海里多过几遍水保管能没事,别主动提什么前事仇怨。还有,记得时限,等整个红透就只直接送至阿鼻扬了,明白了吗?” 第2章 二 “保的什么管!神他娘的磕到手指头!还洗几遍业海水能管用?我看最该洗的是秦升那小贼脑子,长脑袋光为增高不成?” 明堂有高台,台前有个缸,缸中水随着声调的上下起伏而起伏 夏彦脑袋嗡嗡的,张眼便见长案后坐着一位身材巨大的暴躁老头,胆小胸大的狱卒老哥正上前递送文件,满脸写着‘公事公办’ 照旧,自己还泡在早先那口缸中,缸依旧被安置在威严公堂正中,不过这次高台脸门上的‘一’字换成了‘二’,台后判官王爷长得高头大马,须发飘白却尽数朝天,头上纱帽不知矗去哪里,每骂几句便要将右手的笏往桌上拍,气势滔天 夏彦听了一会老头骂娘,一会须发倒长,一会又掌掴文册,最后还来了一句,“真是钱难吃,屎难挣” 狱卒老哥淡淡:“王爷说反了” 内殿里头也有不少身影来来回回,每位狱卒手中皆牵着个白团子,细看之下男女老少,人面兽面俱有之——皆是狱卒与亡者的组合 众卒该排队的排队,该候审的候审,对台上不断炸火星子的王爷更是习以为常,一个个的该干嘛干嘛头也不抬 整个内堂里,只有牵夏彦的狱卒大哥最是突兀,直面怒火第一线,手里还牵着个缸,缸中的她非但没缩成团子,还白里透着点红,在堂众狱卒见之皆是绕道走 狱卒老哥没发现身后夏彦又醒了,此刻正堆着笑面展示其优越的向上管理技巧,口条一点不带怂,“荆江王爷你瞧,我领的这位也没犯什么杀业,你看是不是先签了条我们再唠唠” 荆江王显然尚未抒尽胸意,“一殿接引都吃的什么干饭,他小秦坐上预备了阎王就这了不起?真是什么玩意敢都往人殿里塞啊” 狱卒大哥又换了个方向将文件往判官悬笔下塞,“王爷消消气,这不是入了门道就不好走回头路嘛。荆江王爷您有您的顾虑,秦升王爷他有他的不得已,都是秉公办差嫉恶如□□同维护朗朗乾坤,凡事好商量,好商量” 荆江王闻言哼唧一声,翘起笔头顺势翻看文书,一目十行地飞速读着也没耽搁嘴上功夫, “来,我们平心而论,你就摸着良心说说,人魂都没剥下就往我这硬塞,这不是不能上硬上嘛!应不应该,合不合理,这图不图上进了?过来谁谁都是特例,你们一殿的办事规章准备何时优化一二!” 狱卒大哥跨上前一步审阅进度,“平日里不也偶尔会出现不愿回去抱尸的魂灵嘛,天魂上有否沾着人魂就章程方面看来处理起来其实并无特殊,硬要论道来说今日这也属于同类情况不是?” “哼”,荆江王手下稍顿,狱卒大哥直接上手指出纸面几处留白,示意签字落款 “是是,秦升王爷他都知晓,只不过今日这位夏姑娘情况确是特殊,需尽快去找阎王爷拿个主意,王爷也读完俱生记录档了,这位夏姑娘常含善心确实也值得费些心思呐” 荆江王眉峰一动,面色稍缓,刷刷飞过几笔就签完了档,“这次算了,走吧走吧别碍眼了” 狱卒老哥应了声,几步走回近前一手就将水缸扛起在肩头。夏彦几乎觉察不到重力对自身的牵引,只有周遭的水又上又下地快速拍打着,她仍选择颌眼装死,静候时机 毕竟判官殿里热闹过头,不方便跑路 “等等”,还没走出几丈远,只听背后又传来荆江王声音,随即一颗浅红色的丹丸划过一道弧线落在狱卒老哥手中,“哼,拿去用,秦升王这小子好不讲究哪有让属下驮着缸到处跑的道理” 那枚丹丸显然是好东西,满殿的狱卒或多或少都递来一丝羡慕眼光,夏彦被盯得头皮发麻 狱卒老哥也是爽快人,也不多看手上那宝贝丹丸一眼,蹭得撂下水缸将夏彦整个提溜起来,口中默念‘这都是为你好,千万,千万别咬我’,伸手上来一使劲就将鹌鹑蛋大小的丸塞进夏彦鼻孔中 夏彦:“…”,不生气,不着急,只是牙有点痒不必急着咬人 人脱去□□后其实不必再行呼吸之举,只是异物感过于强烈,夏彦尚未摆脱本能反应使劲呼着气,就这么几口气一吹宝贝药丸霎时便化开 温润带湿气的暖自奇窍入,迅速走遍夏彦整个魂,百骸阴冷气逃似得离体,七窍八脉皆有火灸火撩之感,恍若久寒乍暖 夏彦抬了下眼皮,视线透过腹部但见自己身上血色翻腾,红色动如气雾全往背后正中处聚集——恐怕过不多久她就能长上条虾线 俗话说得好,行为越低调,行事越周全,自己特征如此明显…多有不便呐。况人生地不熟的,还是要先打实群众基础,等摸清情况了再作料想 想来与人交往最重要的是什么?是真诚 “狱卒大哥怎么称呼?”夏彦趴在缸边像条半透明的人鱼,她试图咧开嘴笑上一笑,好展示她如水般亲和温良的本质,哪知话音未落眼前壮实的狱卒怪叫一声肌肉一紧,立地跳开三尺,嘴唇比上回见面哆嗦得还狠,满脸写着‘求你别吃我’ “老刘我!”狱卒大哥壮胆似地拍拍腰间的葫芦,“我,我这可随身带着化形水的!” “啊,那小酸水叫化形啊”,笑久了脸僵,夏彦呲了下痒痒牙,“问题不大” 老刘吱哇乱颤直打激灵,岔气都比进气多,十分有眼力见地怂道,“姑娘若有诉求不妨直说” 夏彦一下悟了,原来龇牙也有道道的,她舔过口中有些勾舌头的犬齿,双手抱胸幽幽问:“那你解释一下,方才你跟那判官说道的人魂天魂,还有抱尸是怎么个意思” “什么!你那…那时候就睁眼了?!” 面对扯皮最好的办法是加强威胁,夏彦磨牙霍霍向狱卒,“哎你瞧,这牙它长都长了,不用上一会两回怪可惜的,你说是不?” 刘狱卒将歪表情一收,整张脸写满本分,“天魂自天地纯净之气孕育而出是能够独立思考拥有意志的个体,也可以说是天人融合之璀璨成果,是灵府构建人口稳定之奠基。而地魂,则是在人间时受乾坤大地阴阳二气供养…” 神神叨叨的,夏彦听得直皱眉头,“等等,说人话” 狱卒老哥目露惊恐 夏彦试探,“那,说鬼话也行啊?” 老刘明显神经一松,“哦,天魂主意识,地魂为阳气,人魂载执念。人魂就是那一生一世留的一念想,寻常都是不舍六亲送回人间的,姑娘您这情况…完全算是自己缠上了自己,这又是何必呢…” 执念?什么执念?夏彦摸着下巴颠来倒去地回忆,倒不觉得自己记忆里有什么难得见一面的人影,反而越是深挖越是有股上进心油然而生 她生来便爱摘那最甜的果,走最畅快的路,学琴要拟伯牙子期,读书当要舌战群雄,上手管家中的药材铺那也得管成方圆百里最厉害的,总之她夏彦做事无论艰难全都奔着个‘最’字头去 自家的药材铺子?夏彦心里估摸着,大概事业为竟才自己非得往回处跑的原因… “啧”,事未了解,心里落了跟刺一样,果然不爽。 夏彦眯眼低头余光却瞧见不知何时起刘狱卒已葫芦在手,葫芦大敞其口,黑洞洞的,已架好了姿势瞄准自己 老刘动作一僵,尴尬说:“姑娘执念深重,断难自行解除…这这这小酸水就不是你想的那样哈...我只是想帮你啊” 话没讲完视线先交汇一处,刘狱卒立刻马上脑补上尖牙摩擦的啸叫声,手头打抖,葫芦跌下,保命用水撒了一地。 夏彦无语:“大哥…我这还没开口啊,倒也不至于吓成如此吧,” 老刘不管不顾又怪叫了声,这回引得二殿内侍前来制止:“荆江王说了殿内禁止喧哗,你们太闹了要唠嗑上外头去” 最吵闹的那个,往往耳神经也最敏感 判官内殿厚重的大门嘎吱地嘶鸣,在二鬼背后缓缓合上 “大哥有事就说事,我不随便咬人的” 老刘显然没当真,一声没吱用颤抖代替了回答 他又低头候了好半响,直到气氛没那么尴尬,直到确定夏彦身上斑斓的红全紧成了背上虾线,连待十指上的血色也被收走,整个魂清透晶亮一如寻常,才狠狠松了气 “好东西的缺点果然只是贵而已”,老刘检查一番,将原本拴着缸的绳套在了夏彦手上,领了人出水来,又往缸上罩了布贴上张条。 条上写着‘水官乞缴,业海一号库收入’后还跟着一串看不懂的鬼画符编号 夏彦十分配合,揣着好奇低头跟着就走,十分小心不让这尊敏感的情报源再受惊吓,顺便也适应一下新环境 人是陆地动物,双脚着底这种看似简单的动作,最是包含着朴素的安全感,不论形态 踩上石面的快乐不亚于第一次踩水塘,何况地面方砖沁凉却不冻脚,夏彦虽是个透明物体却着装整齐,她的双脚足却能够透过鞋袜,却能直接感受到石地面略带粗糙的触感 “这是怎么回事”,夏彦好奇心大盛 “衣着鞋袜,甚至模样美丑都是相,所相皆虚妄,此话可不作假” 夏彦抬头瞧了一眼,刘狱卒大约是不喜沉默的类型,一头主动尬聊,一边半开步朝外时刻准备撤退路线,怕是怕,怂是怂,但还是想聊 魂体很轻,几乎感受不到重力的存在,抬腿时毫不费力,走着走着,踩地板踩得用力了些都能马上飞起来。 老刘牵着个一蹦一跳的人试图往前走,不时回头小声劝阻:“别蹦了别蹦了容易撞车的” 事实上也是如此,这条道上就有许多差人手捧文书器具面前上蹦下跳的,打半空路过还要跟老刘打招呼,场面一度十分魔幻 天空灰暗,低地压在头顶,两侧楼房皆无楼梯,门面能直接开在三层高 灵府是个神奇的地方,这一路上还不知有多长,夏彦眼瘾过完便主动挑了个较温和的话题,“所以阎王老爷不止一位啊” 刘大哥嘶吧着嘴,“这是个好问题” 原来,以阎王为首的判官共十位,除了首尾两殿分任接引与轮回之职,其余的八殿分别位于业海八州上各判人罪,寻常人来走完前五殿便算罪结,只有穷凶极恶之徒才会再走后那四殿。方才夏彦见过的‘内殿公堂’都属于前殿,后殿则是各自所属之大小地狱 判定罪业后,会即刻安排亡者入刑,直至刑满再去入下殿审判 夏彦自判官内殿出来又经一室后殿,再过去是一进接着一进类似府衙房间的布置,又朝后走是条类似长廊的地方,左右皆是矮层建筑,临街面是铺子,铺子上又有窗户门洞有狱卒模样的进进出出 人员杂乱,这公家住宿条件看着就不怎么好 “这些都是设备库房文书馆子,住不了谁的”,老刘不回头,照旧七拐八弯地循着路走,“业海八州大着呢,购置家产当然要挑个好地方,这才叫会过日子嘞” 夏彦脑袋上冒出一个大问号:“不先投胎怎么过日子?” 老刘怪道:“就在这灵府过日子呀,人间哪里是说去就去得” 夏彦心头咯噔一下,一把跑路的算盘打得噼啪响,“那寻常无常,土地,都如何来回的?” “你问这要做什么”,刘狱卒身形顿了顿,倏然警惕 夏彦直打哈哈,“就是好奇,好奇那业海八州什么模样,不知比人间又如何”,业海这词一路上出现过许多遍了,从字面意思看不是河就是海,那所谓八州自然就是在长在水上的陆地了 “害,等你见过就明白,人间比不得这般” 老刘一拍大腿,话匣子一砸开,话头更密了,“刚才过的是二殿判官所,接下来还要去三四五殿,到了五殿阎王老爷那说不定就有办法将你的人魂分开些,还有啊今后你若想在灵府八州生活下去最好有个活干,有稳定编制或是能挣大钱,两样里总得沾一边不是” 又是官,又是钱,论起往上爬这事,是人是鬼果真一个样 夏彦没来得及将话里意思消化透,老刘又补充,“不过你也不必担心,瞧,秦升王爷写了条子都关照好了…” 数不清又穿过了几道高头大门,夏彦的面前陡然开阔,天光无云,四周一切建筑都被铺上金粉一般 光亮呛目,光线几经折射令这方天地亮堂得好不真实,只有折手遮眼才看得清楚 眼前曲水绿杨,桥自移,水自动,四季花朵在此同时盛开。见有人来注视过来花骨朵还打着颤,硬是给自己换了个面向,整片草木似是都有了心绪——夏彦看得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处庭院一角 不可思议转头去瞧来处,身后木门寻常人高,门上挂着荆江府几字,无甚特别。可整栋建筑却只层高,只普通厢房宽,不必绕弯过去也能眼丈出尺寸来。如此小屋,全不似能容得下方才七拐八弯高深‘内城’之模样 “这边,我们不去哪儿哈” 夏彦木木然扯紧了手中绳,不死心地往府衙侧边跑,老刘扯不过她 “都怎么走路的!哪有这般放纵胡来?” “嗨,对不住,对不住…” 她跑得急切,踩到花草,踏进水潭,撞到行人自己不及去管,留老刘在后头顺遛给人给花统统赔罪 但见侧门与正门一般模样,这栋建筑大约是四面开口,不断有差人携伴而行讨论着领到月钱要去哪家那家酒食店来顿好的,今日哪里哪里的瓦子又上了新段子…众人径直从旁小门而出,会说会笑,会期待下值时辰快快到来,会抱怨工钱太少不够花的,一切寻常,恍如旧人间 府衙院门是水做的,透亮流波,水纹清时能看得见清外头是条大路,车水马龙热闹不已,意中原本灰暗的世界此刻竟如此鲜活的呈现眼前 夏彦自出了府衙那道木门就没能合上过嘴,此刻再按耐不住好奇,反抽住绳,拽紧着刘狱卒,跨步穿门而去 柔水拂面,霎时耳鸣过后,感官超载了 府衙侧门正对着家门脸宽敞的酒食店,半敞开的店面人来人往,外立不大内里也是深深不知几许,食牌酒牌抬头可见,足足挂满了整片天顶,风动有木声连环。 街上牛车拉扯着木轮吱呀作响,拨浪鼓声随行脚商贩吆喝声一同渐行渐远,茶室正煮水器皿叮当作响,石桥上有块砖不稳路过时咯咯哒哒地敲,行人笑语与食器酒盏交杯声汇聚一处,耳朵闹哄哄的。这条路上所售卖的水饭,冰酿,旋煎羊白,王记熝鸭,曹氏糕点哪家是临安没有的?甚至那酒食店就名作 ‘小丰乐’,直接沿用了汴梁旧樊楼之名 灵府人间,人间灵府,算作相同,还是相似? “这?这店我熟啊” “这家燋鸭燋肉燋野味很有名的” “什么,店内有百种冰饮供畅饮?” “代写书信的居然能开出有这么大的门脸” “工事介绍?一日百五十文,都给价这么高的?” “入店一次尝尽天下果脯糖糕?怎么可能,我不信” “纸?通信纸又是什么东西” “老刘?老刘!人呢?你怎么不好好跟上” … 夏彦看什么都觉新奇,舔着嘴唇只管满街胡溜达,全然忘记自己还牵着条弹力绳路上左拉右扯地闹出不小动静 “停,停下姑奶奶您多溜达几圈,我工钱该扣没了”,老刘顺着绳连奔带跑赶上来,哭哭恹恹的,“我们先不逛街了可好,到时辰该去北渡头见下一殿王爷了,求求您了?顺便求求您路上馋嘴,也千万别咬人啊” 夏彦:“…”,要啃那也是啃糕点,人哪有糕点甜 第3章 三 当朝开冰块在每年四月,往往要等司寒之祭过后圣人取冰赐过满朝文武,民间才有‘雪’可买。 夏彦少时馋酥山冰酪注1的味道,偷找牙人买过一次,花去半石米钱几乎掏空了小金库,不但买得亏心,还吃得痛心,但这不妨碍酥山冰冰凉凉味道好。毕竟好东西只有一种缺点,就是贵。 可现在不一样了啊,业海八州地底下不光有八大灼热地狱,还有八大极寒地狱,全年冰雪,大冰块小凉水随时随地有的供应呐! 往渡头方向一路细数过来,路上专卖酥山,甜水的各色铺子不下十家,贩槐叶冷淘注2,梅子水,清凉饭之类的更是随处可见。 在灵府里头吃冰就主打一个,光明买卖,虽然一碗标价八十抵过一日工钱,但怎么算都比从前卖得便宜 嘴皮上两颗痒痒牙馋得一路酸胀,这时候只要吃口冻的就一定能好。再说老刘两块腰牌一路叮当响,夏彦已经瞄了一路,也只有静坐下来才好有机会拿到手… 夏彦真诚:“刘大哥?你不是说我阳寿未尽地府衙门会给一笔补偿,你请我吃冰可好,回头还你” 奈何老刘叫不停,赶着趟似得腿抡得飞快,嘴里又讲个不停,夏彦兜里空空不自由,插不进话也只得作罢,默默听为她定制的第一百则地狱小知识 “冰啊,水啊,多吃有什么意思,闲来不如听我讲俏皮话” 老刘嘴贫,话题却相对固定统一,听来这位大哥似乎对一切吃喝玩乐,高情逸兴兴趣缺缺,只爱锻炼身体,以及深入研究各判官所治下大小地狱 “…尤其是第九殿底下的‘阿鼻地狱’,那是大头啊,听说内里头有业火焚天。业火,那可不一定光是火,你心里怕什么它就偏来什么,包管来个身心双管齐下。等罪人被够折磨万念俱灰,业火又会转头温养罪人天魂,一点点候着它再长回来好再摧残。害,就如此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直到刑期终止,或是最后一丝魂儿消磨殆尽。哎,想想都怕,而且啊,阿鼻里头的三千七百五十年才相当于外头一日呢,狱卒也不轻易进去的” “一日抵千年?” “正是如此,比如害了你的混账就该去里头活活烧个百日,那算下来那就是三万七千多,或者直接扬干净了好给新生天魂腾位置…” 夏彦愈发好奇地眨巴双眼,刘狱卒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眼神快渗出哲理鸡汤起来,“前帆过尽,你虽是你,却已不是你,无事莫回忆从前” “哈?” 刘狱卒慌,“对不起,也不是我想说教,提一个不成熟的小建议罢了” “…其实我是想问,那前头的深蓝色是不是业海”,夏彦指着前方,前方是条上坡路,房屋瓦檐的灰与蔚蓝天空中间夹着一道深色的蓝,越往坡上走那条靛蓝色带就越宽 确实到地方了,三三两两有船在岸,两头窄中间框宽,带棚设座的应是客船,平地方头满仓谷物的应是漕船,妙的是刚才有架牛车也没下货直接整个上了漕船,夏彦眼见后仓的谷物又满了一些,有差人出来说船满了不让后头的上了 那差人穿着与判官府里着浅蓝色的地官不一般,是茧衣打底外面又套了层黑纱衣 老刘扯了扯自己衣服解释,“凡接引送往专司审判的都属地官,穿那模样干活的叫水官,船只调度,运渡物资,以及渡头出入节制都归水官来管” 夏彦刚想上前看个究竟却被拉住了,刘狱卒忸怩一下说,“等下上了船,能不能配合一下” “?” “千万别乱跑,您不是想吃冰吗?见完阎王爷我就请你” 夏彦恍然大悟,大约纵着她乱跑人家挺没面子的。怪不得一路装傻呢,本以为是在防着她,原来是想留着关键时候贿赂用! “好吧”,又要她耐着等着,夏彦感觉自己又憋上了一口气 这一行也没直接登船先去了渡头旁一间小舍,核验正身购买船票,最后排上了大队等节制处主事签名确认好上船。 据刘狱卒道听途说,二渡头的节制原是只开了灵智的小龟,修行差了一口气没升上天官才任了节制,行事适静不宜动,不然气喘快了要妨碍修行 夏彦也不做他想了,因为排的队伍乌泱泱看不到头,等得头昏脑胀才终于见到真章: 小龟节制是个童子模样,头扎双髻手里捧个拂尘,说话一字一顿,写字一笔一画。核对身份一炷香,出行简询一炷香,落笔签名又一炷香。完美诠释什么叫做,买票五秒钟,验票五小时 夏彦忍不住了抱怨:“再等下去,我该急眼急出原形了” 老刘心惊肉跳招呼也没跟节制使打,拿着那张签过了‘听风’大名的票,披了层裹身的外套就往客船上跑。大约是渡口出人效率太低,整个客船上没别人,夏彦一坐稳撑船的就急不可待开船了。 一叶小舟,笃行业海 海风不咸不湿反有种玫瑰水的香味,业海之上很静风浪汹涌,只有一片澄蓝的天还有最轻微的海波,整张海面大可用来照镜子。夏彦伸出半个身子,照看自己一口牙——难怪总是痒,两颗虎牙变长变尖了,甚至有继续张下去的趋势,再长就该撩嘴皮子了 难不成,好鬼须磨牙? 夏彦刚想转头问,水面却突然大动起来,船体无风自动大力左右摇摆,船夫却一脸淡定收了竿任船自流驶入一层薄雾,夏彦听见老刘喊她快回来,瀑布倾泻的巨大涛声没过了一切动静 水流在加速,船行如浮叶 船头正对准了面前大得突兀的瀑布,方向是垂直的,速度是快极的,命是要凉凉的,如此关头夏彦却只顾惊讶。眼前占据全部视线的水幕并非‘飞流直下’,而是高歌猛进一路逆流向上! 眼看着船就要猛扎上水墙,夏彦脸绷得发直是一点也笑不出来,她被不断加速的船支推着背走,站也站不起来。老刘正扶着栏杆紧闭口目,而船夫自开船以来就没回头看过船舱一眼,更没交代一句话,完全一副痛恨工作的日常模样 天空突然暗了,自瀑布溅落的每一滴水都比拳头大,径直捶打着船篷,咚咚声如雷,比她经历过的任何一个暴雨天都要更可怖,夏彦心中的大石也悬到了最高点 如果管这叫日常,那灵府过日子也太刺激了点 船如千丈巨石落下猛得扎入水流,这一刹那好漫长。先是后座推背的感觉消失了,冲劲拖着人往前送,夏彦好巧没抓紧栏杆,跌在地上,水流,惯性都压得人不好动,又短暂失重一统乱抓过后,地面倏忽就黏在了身上——船在急速上行 这要紧时候,怎么就不知道在座上栓条绳了!夏彦整个魂都均匀受力,动弹不得,只余个心眼暗骂 直听到哗啦一声,瀑布终于见底,呛进仓内的水哗然而散,船板嘎吱,船夫站起来长杆一放又回到了船头工位 在这地方花草是通人性的,冰块是随手就来的,船能自主称量,桥能随飘随动,人是透明的,山是奇妙的,水是倒流的,路是凭空出现的,而船是能开上天的 船舱中多余的水顺着木板间预留的缝隙渗流出去,圈圈点点,随船行出一线涟漪。夏彦透过浮空的水道往下看,原来的渡头早远得不见,只见得海中一洲以及背后与之相连的海中独山 “我们,就从那下面来的?”,夏彦现在明白了怪不得要说人间比不得。灵府的山近看有种粗矿宏大的美,远看又似琉璃玉中山,配合上无云无影的背景只得总结为一句‘不似人间’ 远处的业海中央有个漆黑的空洞,以黑洞为中心东西南北偏正八方位上各有一山,山下有州,极远的山小似鱼鳞,座后之山遮天连绵,我于其山如蝼蚁 而现在,船正从正南都广,驶向东南大穷 “怎么样,业海水是不是挺爽的”,刘狱卒象征性地甩了甩本就没湿的头型 “你那衣服怎么不给我来一身” 老刘打了个哈哈,装没听到,“泡水好,多泡海水身体健康” 业海水跟那化形水有些相似,淋在身上有些刺刺挠挠,令人精神大爽。只是,若老刘一直穿着这身袍,她实在不好下手取腰牌了… 刘狱卒不再提袍子的事,转而十分自然地引人参观,“你瞧,海正中间那空了一块的海洞就是去往人世的通道,那海洞外最近的两块斑大的点,分别是秦升王爷的接引殿和那著名的煨汤处。我们只管接,对面只管送,害,这就叫生态耦合,量化互补,要的就是一加一等于零…” 夏彦眼都看直了,只要进去那里面… 老刘福至性灵,忽而提醒了一句,“人间入口看守鬼王甚众,戒备完善,就算是您估计也打不过的” 空中水道不算宽敞,船夫手一撑勾住前船屁股,将自己的方船头往上一送,天上船连船相抵慢行,妥妥成了没有铁索的连环。船行缓慢,甲板连着甲板并列连成数条串联长廊 脚夫将挂脖子上的货板打开,拖着一大盘的果脯点心穿梭售卖,前后也左右也有船夫聚在一起歇竿闲聊,夏彦左晃右看藏不住心思满脸兴奋 老刘在旁将眼睛眨巴瞎了,就差在额头上刻上‘给点面子’四个大字 船头猛地跌下去,从隔壁一脚踩过来的船夫是个有分量的,那人回头往只有夏彦二人的船舱一瞟,“就两人呐,今天又去听风节制使那喝西北风啦?” 夏彦船头那个厌班的瞟了眼隔壁满载的客,“呵要没你还能多载几个呢,别那得意,说不准哪天布伯也给你那派个龟特使下去” 胖子嗤笑一声朝着对外的一条‘快速通道’跑去,最外面是一排运缸的竹筏,没有客船不知做什么用的 夏彦遮嘴问,“你是地官,他们是水官,他们内部不太和谐啊?” 老刘小声八卦,“对,灵府当地官的多,当水官的却少,经常干架,排挤新人,略有耳闻,精力都耗在内里了基本盘才做不大嘛” 船夫偏这时候耳聪目明了,掉头过来瞪了她俩一眼 老刘哈哈一笑指着最外那排竹筏,强行扯话头“可想知道那个是啥?” 夏彦睨了眼没兴趣,“不想” 老刘小声发急:“我们不是说好了,您倒是按套路来啊” 第三殿判官是个白面书生相,语气淡淡,说话时拿着个小本写上几笔又若无其事塞进袖里 “好,你没什么问题自去吧,但放心你案上的这几个背叛忘义之人我记住了”,辰君王笑颜和蔼仿佛在同夏彦聊下午吃什么好点心,“改日车裂倒吊挖眼吸血剥皮抽筋挖脑刀削大肠一个也省不了的” 就,挺狠的 老刘及时递上秦升王留的手条,“不知王爷可有办法分开这天人二魂?” “晚了,这么大个执念自化为上”,辰君王眼光扫过夏彦,目光自带悲悯,仿佛正同情她脑门上长着个大瘤子 “好说,好说,不打紧”,老刘搓搓手又问,“那就职一事?” “跟我来” 辰君王爷一脸神秘状,带着二人进入内殿,往下走了一段石阶梯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具大号流水型惩处式用具。一名罪人正被五花大绑押解其上,一名差人在边上划动转轮,罪人身下的带条动了,一路过闸去,一条大剪子横挂眼前… 一闸又一闸,一路是又刀又削又鞭又打,有活齐齐上阵,罪受得十分密集,短短一炷香的嘶喊过后,已然完成倒吊车裂挖眼吸血剥皮抽筋挖脑刀削大肠等,各项定点定量之刑 狱卒们不时从旁根据叫喊频率,来观察效果,有事没事就去波动木棒,拧紧绳栓,统一为流程赋能,聚在一处头脑风暴研究,如何如何更磨人的打法,设置更加便捷可见的产品抓手,并完成全过程闭环,在最后及时进行了反思沉淀。 说罢一帮人又押着罪人,决定从头再来... 辰君王淡淡:“不必可怜板上人,此人罪有应得。另外你们也见到了,本殿年度预算全用来新购买调试设备,衙里没多的人头数,告诉秦升王此事我这有心却难办” 三殿事不妥,老刘便说再去下一殿 四殿判官身着蓝袍蓝面,剑眉大眼,说是判官更像是位雄赳赳气昂昂,面相方正好大侠 四方王读完夏彦的俱生档案,顿时眉头一张,义愤填膺,钻着下台来握住夏彦的手,“虽然我殿里主判诈骗售假,但大哥我有的是办法替你出气,妹子你千万别想不开,放心去吧” 夏彦被怒发吓上一跳绷直了虾线,手被捏得疼却硬抽不开,“倒也不必如此” 再说了,她好像已经到了地方,去得不能再去了 “四方王爷真性情”,老刘受到氛围感染,抹了把眼,“王爷…” 刘狱卒话还没完,四方王就摇了头,“错过时机,此事恐无能为力” “那在您殿内就职一事?” 四方王环顾自家殿里密密麻麻的差人以及满堂的工位,额外加出的座挤得主判官几乎无地办公,无奈摇头“我殿里预算早便超支,八大山会申请新季度经费前都入不敷出,实在不好意思了” 老刘叹气叹个不停,夏彦跟着又从渡头到渡头,水面到天上,来回折腾,“何必如此辛苦,我若留灵府之中也可经营挣钱,也不是非得有个官身不可吧?” “那不行你看一路过来哪个狱卒后头没牵个白团子?那都是待审罪人,所谓化形化形,主化去形体,剥夺意识之意。按灵府规矩无官身没资格拥有形体,你执念如此深重也不可能立马放你下界投胎,没了形体困在灵府的就只能像那般当个汤圆,泡水里直到执念自解。那日子可不好过,下场通常也不怎么好…” 说不上来什么感受,夏彦半懂半木然的,只觉一阵郁郁之气涌上心头 她们又上了船,上行下降再入新州…灵府的天始终亮堂着,不见落日不见月升,永恒凝固的蓝色天空令夏彦倍感惶恐。 而老刘的腰牌近在手边,好拿得很,夏彦只要伸手就能摸到边。狱卒的令牌是木制的,圆边直体,用一条细绳挂在腰带上,凡过渡头入新州时要用略小一圈的牌子核验身份,出关则用那块大些的,只要有了它就一定能通过第十殿的核验,就能正大光明回去人间了… 木牌分明温润,夏彦却有触电之感,脊背折得刺痛 怪不得罪人不可有形体,这是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可谅她一生坦荡,到头来却不得不自甘堕落? 老刘没发觉有什么不妥,只是见人突然不言语,便回头安慰,“无事,无事,不担心” 五殿是阎王主殿,也是复核前几殿判罚申诉之处,府衙明显大了许多,来往差人皆足下生风,写字带卷儿 只是不巧阎王今日上山有差事,高台之上辅官坐镇 辅官也是一副爱玩肌肉的模样,看那模样就跟刘狱卒分外熟络,夏彦静静听着照旧假装自己白日梦游,想着满打满算老刘已经欠下自己五大碗酥山了 “刘大哥呐,你可听说凡间‘野雷’之事又闹大了,戈洛天官昨日在凡间当差时被不知哪部的雷击伤,山上很重视此事,急唤了我们阎王爷一同上去与会商量对策,一日不曾归来了” “啊?伤了?一个凡人使的雷能打伤天人?你别说笑了” “可不是嘛你还不信,就昨日,听说是伤得连督察队都托出去管了” “啊?托给谁了?怪不得督查那边的相关人事务都被扣住了,原来是特殊时刻咳咳…”,老刘撇了夏彦一眼止住自己深挖八卦的心思,正色一番,照旧又取出秦升王的手条传过去,“手头确有要紧事,可否问问你家王爷何时回?” 辅官挠头,停笔往边上一册澄黄纸面的折册上写了两笔,那纸面敏感得不行每添一字便要抖一番,随后还自行翻了一折倒背面,纸上有墨水一笔一画自行晕开,仿佛有一双手正在另一边写下‘不知’二字 辅官举起那折册,敲了敲,“你瞧这会什么时候能结,我家王爷自己也不知呐” 通信纸,这就算是远程传讯?那字像是对面写的,这一来一回这就联系一通还用不了一盏茶,大观园的物件果然不同凡响,夏彦直呼神奇 “嘶,干等着也不是事儿,刘大哥不如转去找老阎王爷参谋参谋?” 未舔舐干净的墨顺着辅官的笔尖滑落,纸墨相发,澄黄色丛中遂多一朵可人墨花。人观花时花观人,夏彦好奇另人见此墨痕时,所见又是如何一番模样 注 1酥山:冰沙加奶油酥油,点鲜花果品,基本可以理解为入门版水果绵绵冰 2槐叶冷淘:槐树叶子汁做的凉皮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