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堂而过》 第1章 墓园 六月中旬的S市已大剌剌地有了酷暑的架势,即便是清晨六点,才爬得半高的太阳也当得起一句烈日当空了。 肖望洲被晒得眯着眼睛,蹲下身慢慢收拾着墓碑前成堆的花束,码到旁边归拢整理好,这才勉强现出墓碑前一小块空地来。 动作间,花束上掉落的露水将这片地面浸得斑驳无状,肖望洲低头盯着这些水渍,没一会儿,湿润的地砖便被太阳晒得褪现出原本的颜色,他这才抬头看了看墓碑。 【王临罗因之墓】 这是一块双人墓碑,碑上的照片是一张青年男女的合影。 上面的女生攀在男生肩头,笑得肆意张狂,毫不掩饰地龇着两排大白牙;男生笑得含蓄,微微侧脸看着肩头的女生,凝固的镜头也抑制不住他眼底荡开的舒爽笑意。 这张照片选得真好,两个人明媚青春的笑容极具感染力,每个看到照片的人,都会忍不住跟着笑起来,让人忘了这是在一片静谧隔世的墓园里,这是在一座冰冷沉重的墓碑前。 肖望洲拿出湿巾,开始擦拭着墓碑,嘴角也慢慢染上清浅的笑意,他低声骂道:“怎么看都觉得笑得真欠揍。” 一道脚步声轻缓地靠了过来,在离他五六米的地方顿住。 工作日早上六点多的市郊墓园,竟然还有除自己之外的人来扫墓?这也是个什么悲情故事? 肖望洲侧头看了一眼,来人背着光,沉默地望着这边。肖望洲被太阳光直射得被迫眯起眼,即使看不清对方的脸,只凭这熟悉的挺拔身姿,他也一秒认出来访者。 这不是什么别的悲情故事,这还是和他同一个悲情故事里的角色。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笑道:“你怎么真回来了?吕希哥。” 吕希轻轻地舒了口气:“洲洲…” 许久没听过的昵称让肖望洲有些恍惚。 吕希看着站在黑色墓碑前的苍白少年,白晃晃的阳光将他照得近乎透明,和碑上照片里女生及其相似的眉眼,在女性脸上是英气嚣张的锐丽,在少年脸上反倒是温柔和煦的明朗。 和那女生炸呼呼的头发不同,少年的头发细软漆黑,带着微微的卷曲搭在额前,在他眼中投出一片忧郁的阴影。 吕希盯着他的脸艰难道:“你真是.....越来越像你姐姐了.....” 肖望洲嘴角的笑意顿了一下,复又加深:“那当然啊,亲姐弟嘛。” 说着他便看向墓碑,吕希过来和他并排站住,也低头看着那张照片。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嗤!”吕希终于憋不住笑出声:“这照片…笑得太欠揍了。你选的吧?” 肖望洲得意地冲他挑眉。 吕希笑着摇了摇头:“挺好,完全展现出了你姐不顾他人死活也要秀恩爱的劲儿。” 肖望洲立马接上:“也不顾自己死活。” 太地狱了,两人哈哈大笑。 若是有别的人来扫墓,看到这两个人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样子,还以为他俩手刃仇人,正在人家坟头蹦迪呢。 人死了还要嘲讽,缺大德。 吕希深吸一口气,止住笑声:“哎.....这叫什么事儿嘛?” 肖望洲又呵呵乐了一会儿。 吕希弯下身子看了看那堆花束:“这么多花呢?还挺受欢迎。嗯?百合花?” 两人又笑了起来。 吕希把百合花的花束都抽了出来,另扔了一堆:“这叫你姐知道了有人送她百合,非得揭棺而起。” 肖望洲帮着理了一下:“别忙了,等会儿会有墓地的工作人员把这些花全收拾掉的。” 吕希闻言直起身子,看着快要把墓碑埋住的花山花海:“这工作量大的嘿。” 六月5号是王临和罗因的忌日。 每年到了六月,很多他们的朋友、粉丝,都会陆陆续续来墓园这边祭拜。 肖望洲不愿意和这些人打交道,都是拖到来祭拜的人少了,才会在清晨避开人群过来。 每次这些鲜花、花圈、娃娃、玩具、零食,都会堆得连墓碑都看不见,肖望洲无法,只能另给一些钱,让墓园的工作人员来帮忙处理。 肖望洲斜眼瞅他:“别人送花即便送错了好歹也是心意,怎么你还空手来的?” “谁说我空手来的!”吕希正色,他急忙掏兜,掏了半天掏出一沓叠好的纸,上面花花粉粉的,似乎还印了什么字。 肖望洲看着那纸,有些莫名其妙。 吕希不顾他的目光,潇洒地把纸张抖开:“看!我特意给她设计的应援条幅!” 【上天入地,王临天下】 条幅上密密麻麻印满了王临的各种表情,或嚣张、或轻蔑、或嘲讽,但每个表情又都P上了小猫小兔的可爱滤镜,配上那行霸气外露的粉色文字,散发出一种奇妙的喜感。 肖望洲笑得躬下身去,不住颤抖,眼泪都笑出来了,嘴上还骂着:“我操!我真...哈哈哈哈....服了你了!” 吕希也憋不住笑了,把条幅放到墓碑前,从花山花海里抽出一捧百日菊压在上面。 他拍了拍手:“她刚出道那会儿,你还小,可能不知道,俱乐部一开始就想把她往这种可爱软萌路线去塑造,结果哈哈哈...她演了三天就本性暴露了,被网友嘲讽得哟...她还乐呢...唉,一晃这么多年了.....” 两个人嘴角的笑意都未来得及散去,却已经陷入了无可奈何的沉默里。 “走吧,等会儿就更晒了。”肖望洲抬手遮了遮太阳。 吕希点点头,下意识想再看一眼墓碑,视线刚转过去一点,便克制地拉扯回来。他闭了闭眼,抬脚往墓园外走去。 肖望洲慢吞吞地跟上他,闲聊道:“什么时候回M市?” 吕希嗓子有些哑了:“明天吧。” 他清了清嗓子:“本来是打算你高考那几天回来陪考的,但没脱开身。现在也只能请个两天假回来看看你,顺便问问你大学志愿的事儿。” 肖望洲笑了笑没说话。 吕希问道:“你有想去的学校或者城市吗?” 肖望洲摇头晃脑地回道:“不知道。” “你的成绩去B大肯定是够的。但…你爸在那边…” 肖望洲又呵呵笑了起来。 吕希也笑起来:“咱当地的大学?” 肖望洲没说话。 吕希摆摆手:“算了算了,一个城市呆久了也没意思,读大学就得往远了读。” 肖望洲似乎很有兴趣:“哦?多远呢?” “要不…出国吧?”吕希犹豫地扭过头说道:“你的绩点申请国外的好学校肯定也没问题,我也有朋友在美国和欧洲。” 肖望洲顿住脚步,沉默地望着转过身来的吕希的脸。 吕希垂了下眼睛,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又笑道:“M大吧?这学校中不溜秋的,但也不错,尤其是学校风景和氛围特别好。跟我一个城市,也好有个照应。” 肖望洲又摇头晃脑地往前走着,问道:“M市是不是很热?比这儿要热很多吧?” 吕希跟上,不置可否:“清蒸和铁板烧的区别罢辽。” 出了墓园的大门,吕希看着路边树阴下锁着的那辆漆黑的川崎,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十多年前的高中,嚣张明艳的女生跨着机车冲他挑眉炫耀:“去哪儿?我带你啊。” “去哪儿?我带你?” 吕希回过神,肖望洲正抱着头盔跨在川崎上,询问道。 吕希一巴掌拍到他肩上:“你本儿拿了吗你就飙?” 肖望洲嘶得一声,揉了揉肩膀,道:“拿了啊,我也没飙,骑得贼慢,老奶奶的电动轮椅超我车的时候还回头挑衅我呢。” 吕希乐了:“行吧,反正你小心点。不用你送,我下午再来找你。” 肖望洲嗯了一声。 吕希又交代道:“手机该开机了,省得我老找不到你人。” 肖望洲笑着戴上头盔:“这不让你找着了嘛?” 吕希轻轻拍了一下头盔骂道:“你以为我找着不费劲儿啊?!个兔崽子!” 川崎轰鸣声起,嗡得蹿了出去。 吕希看着一车一人绝尘而去的背影,挺直的腰背突然像泄了力气一般松垮下来。 墓园外空旷的石路上,那棵树可怜巴巴地投下几片阴影,落在树下这个沉默的男人身上,他抿着嘴,又回头看了看墓园。 肖望洲回到布衣巷的时候已经快九点了,附近的早点摊收得差不多了。他两腿撑地划拉着车,街头街尾地晃了一圈,没看到想吃的,只好又划拉回了家。 这个房子是姥姥的老宅子,两层小楼带个小前院,藏在布衣巷的巷尾。 姥姥姥爷去世后,市中心的房产和别的资产被舅舅拿了大头,几个小姨瓜分了小头,剩了个既挨不着拆迁也挨不着繁华、被周边 “深厚底蕴”建筑包围的老宅子给妈妈。 妈妈去世后就是他和姐姐继承,姐姐也去世了,那现在这房子就剩肖望洲了。 肖望洲把车推进小院子,堪堪把院门擦着车尾关上。 妈妈原来会在院子里种很多花,在狭小逼仄的院子里生生营造出一种花团锦簇欣欣向荣的感觉来,但她一发病又会把花全都挖出来踩烂,把那繁茂的梦幻泡影无情戳破。 等她恢复了,看到一地幻梦的残肢断骸,又会陷入无尽的悲痛之中,在姐姐的安慰中恢复振作后又热情洋溢地满院子种花,再发病毁掉,再种再毁.....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后来妈妈去世,姐姐把院子里花花草草清理干净,抓来罗因和吕希,三个人像泥瓦工一样把院子铺满地砖。什么也不往上面摆,就光溜溜一片空间。 虽然三个泥瓦匠的水平很稀烂,地砖没过多久松的松碎的碎,但姐姐和他还是很满意,他们的生活不需要什么繁茂假象,只需要没有冗杂的豁然和清醒。 肖望洲推开正厅的门,让它敞开着,又径直走进屋把餐厅、走廊、楼梯间的窗户全打开。 兜头而来的风穿堂而过,吹得家具上盖着的白布飘荡如同鬼魅。 肖望洲站在楼梯拐角处,低头看着下面白布纷扬,自己身上的白衬衣也被从窗户进来的风吹得鼓鼓囊囊。 这一刻,他觉得很惬意,感觉自己也像是随风飘荡的鬼魂,无依无存,没有了重力,像是要飞起来了。 肖望洲醒来时,眼睛还没睁开就判断出自己在医院里,自己太熟悉医院的气味和各种仪表的运作声。他睁开眼,微微偏过头就看到坐在床边低头打盹的吕希。 自己昨天,是昨天吧?在墓园见到他时,他还是一副挺拔帅气的样子,虽然一直小心翼翼地观察自己的情绪,但也算精神饱满。 可现在他团在椅子上,胡子拉碴,凌乱垂下的头发都挡不住眼底的乌黑,皱着眉毛,睡得很不安稳,狼狈得像是老婆出轨、儿子叛逆、女儿早恋、父母狂买保健品的隔壁张叔叔。 肖望洲抬了抬手,发现手上正挂着输液瓶,他眯着眼睛想辨认滴的什么药,床单布料摩擦的声音惊醒了吕希。 吕希瞪开布满血丝的眼睛,醒后的迷蒙没到半秒就被惊讶替代,他靠过来:“洲洲,你......” 他顿了顿,把肖望洲抬着的手拉下来小心放好,又搓了搓脸,平复了一下语气:“你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肖望洲摇了摇头。 “喝点水。”吕希把吸管送到肖望洲嘴里,肖望洲喝了一口后摇了摇头。 吕希把杯子放好后又搓了搓脸,坐正身子,轻声道:“你晕过去快两天了,中途醒了一次又昏睡过去。医生说是低血糖和疲劳过度。你..你最近在忙什么?你多久没吃饭了?多久没睡觉了?” “我吃饭了....”肖望洲的声音哑得吓人,像砂纸在磨。吕希又喂了半杯水。 肖望洲清了清嗓子:“我吃饭了,也睡觉了。去墓园那天早上起得早就没吃,可能.....太阳太晒....” 吕希打断他:“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在骑摩托车的时候晕了呢?你有没有想过后果?” 吕希一想到这里就有些发冷,恨不得给自己两耳光,墓园见他那天就觉得他瘦得可怕,所谓的透明感估计也是因为虚弱,而自己竟然还放心他骑车回家,如果...如果真的... 吕希屏息,闭了闭眼睛。 肖望洲用输液的那只手轻轻碰了碰吕希,吕希反手轻轻抓住,渐渐平复下来。 他将肖望洲的手轻轻放好,抬起眼,盯住肖望洲:“洲洲,向我保证。” 肖望洲看着他通红的双眼,喃喃道:“我保证。” 吕希皱了皱眉头:“我还没说保证什么呢你就保证?” 肖望洲笑了笑,又郑重说道: “我保证我会好好活着。” 第3章 新目标 开车到了地方后,还是那一批人,十几岁起就混在一堆寻欢作乐的“狐朋狗友”们。 一看叶远进了包厢,都“状元爷”、“学霸”得喊开了。 叶远嗤笑着,边摇头边入了座。 马学良挤到他身边坐下,问道:“啥时候去学校报到啊?” 包厢里闹哄哄的,叶远也没听清他说的什么,偏头看过去。 这一看,就看到马学良另一边坐着的男生,白净的脸上,一双桃花眼正含笑望着自己。 马学良坐直了身体挡住他俩交错的视线:“问你呢?啥时候去报到?” 叶远端起面前的杯子喝了口饮料,盯着杯口,笑道:“还报到?你真当个事儿在说呢?” “怎么不是个事儿了?新的学校新的旅程嘛!转换下心情!”马学良拍拍他的肩。 叶远没搭话,马学良另一边的那个男生起身走出了包厢。 马学良赶紧凑过来解释:“我没喊他,他没打招呼就过来了,我也不好赶他。” 叶远看向包厢的门,耸耸肩:“来就来呗,还能总当个事儿拧着啊?” 马学良拿着酒杯跟他的杯子碰了碰:“你能这么想是最好的,反正这小子也要出国了,指不定回不回来呢,拧不了几回了。” 出国? 叶远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杯子,是了,其实对于他们这群家里非富即贵的各种二代来说,出国才是最常见的选择。 但叶远父亲叶振海认为,儿子并不是读书的材料,管他国内国外,书都没必要读,不如早点进公司帮自己做事。 叶远自己也不愿意,他不愿意去到完全陌生又孤独的环境里,镀一层大家都心照不宣的“金”再回来,反正在哪儿玩都是玩,不如就呆在熟悉的环境里,和熟悉的朋友们玩。 但周阿姨强烈建议叶远必须读完大学,也不知道她是如何说服叶振海的,叶振海最后还是咬咬牙卖卖脸出出血,硬是把叶远塞进了M大。 事儿办成那天,叶振海挂掉电话后,对儿子冷笑道:“别人都是凭本事考进去的,你是老子花大价钱买进去的,以后在学校里夹着尾巴做人吧。” 叶远低头听训,心里却道:“那咋了,钱怎么花不是花,花给了更需要钱的文化殿堂,大功德一件啊。” 叶振国看他低眉顺眼的样子,气不过:“不指望你学什么,好歹靠自己毕业吧,别到时候拿不到毕业证,还要老子再舍一次脸!” “哦。” 叶远不乐意出国,不代表别人不乐意。 李开璟就一直很想去某国,14、5岁时,他天真地和叶远说过,喜欢某国自由开放的风气,两个人不论性别、肤色、家庭,只要相爱就可以得到祝福,也不会为异样的眼光而烦恼。 他说这话的时候,白净的脸庞红彤彤的,一双桃花眼像是遮着雾气一般偷偷瞥着叶远。 那时候的叶远还没考虑更多的问题,便被那双眼睛瞥得心慌意乱,心跳声鼓动如雷。 现在李开璟真要去某国了,去追求他的自由,去获得世人对他和别的什么人的祝福了。 而叶远还在为刚刚把他俩的过往“不当个事儿”的洒脱沾沾自喜。 笑死。 叶远把杯子里的饮料一口闷了。 “哎!”马学良吓一跳:“吃点东西再喝啊!” 叶远不耐烦:“果汁儿!” 马学良骂道:“你喝个果汁干嘛喝出上梁山的气势啊!吓我一跳!” 叶远懒得理他,站了起来。 “干嘛?真上梁山?“马学良正给他继续倒果汁呢,问了一句。 “去厕所!” 马学良抬手想拉住他,想了想又作罢。 叶远晃进洗手间。 这会所叶远他们几个常来,属于二代圈子里的固定据点,装修自然是怎么豪横怎么来,就连卫生间,都修得跟古罗马的浴池一样,庄严空旷。 叶远每次在这儿放水的时候,哗啦啦的声音都能在这空阔的空间里,回荡出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效果,甚至直到他洗完手,耳边似乎都还萦绕着哗啦啦声,让人还没出门就想回头再尿一泡。 还好,叶远进来的时候,没人哗啦啦,就只有一个隔间的门紧关着,里面传来一阵阵干呕声。 叶远立马想到今天下午那个吐到他车上的酒鬼,顿时心里一阵火大加恶心。 隔间里的李开璟拉开门,就看到门外一脸阴沉的叶远,眼睛里冒着火。 他吓了一跳,忙问:“叶远你怎么了?谁招你了?” 叶远回过神,勉强收拾了下表情:“没什么,想事儿。你怎么了?才开局就吐这么厉害?” 李开璟扯着嘴角笑了笑,走到洗手池旁往脸上浇了浇水,又漱了口,这才说道:“你来之前,空腹被他们灌了几杯酒,没事儿,吐过就好了。” 叶远心下了然,肯定是马学良那几个跟自己关系铁的,折腾李开璟给自己“出气”。 叶远心里挺不是滋味儿的,想跟李开璟说点什么的也忘了,就拧着眉望着李开璟不说话。 李开璟因为刚刚呕吐而煞白的脸,还有殷红的眼眶,不知怎么的,这又让叶远想起那个酒鬼。 也是煞白的脸,殷红的眼眶,明明吐得狼狈不堪,胡擦乱抹得很是龌龊恶心,但那个人却一副气定神闲的鬼样子,让叶远更加来气! “叶远?你到底怎么了?”李开璟疑惑地问了一句。 叶远这才发现自己又是一脸不爽地冲着李开璟,自己这脾气是越来越差了。 他搓搓脸,闷声道:“没事。”转身便往包厢走。 李开璟忙跟上他,走了一会儿才轻声笑道:“我还以为你终于要找我打一架了呢。” 叶远瞥了他一眼,没搭话。 他心想我确实想打一架,但不是跟你,是跟一个大白天就喝酒乱吐还拿钱羞辱我的臭傻X! 回到包厢后,李开璟又被拉去喝酒,马学良凑到叶远身边问:“才去这么会儿?讲了什么吗?” 叶远白了他一眼:“讲什么?我尿个尿还要和我小兄弟讲点什么?” 马学良愣了:“真尿尿啊?” 叶远勾过马学良的脖子,说道:“神笔马良同学,交代您两件事。” 马学良洗耳恭听状:“叶总您说。” “第一,让华子他们别灌李开璟酒了,也别老针对他,像什么样子?不大气!难看!”叶远严肃道。 马学良嗤笑了一声:“行吧!还有呢?” “再有就是,我妈那片小区,你熟吧?” 马学良一脸看神经病的样子看着他:“我不熟,我也只是在那边收收租而已,一点也不熟。” “哎!”叶远笑道:“行,包租公,那你帮我在那片留意一个人。” 马学良惊讶道:“我说呢!这么快就放下了,原来是有了新目标啊?你也太突然了吧?” 叶远怒道:“放你妈的屁!狗屁新目标!老子要揍的新目标!” 马学良更惊讶了:“谁啊?能跟你结仇的还挺少见。” “不认识。“叶远皱着眉头回忆道: “就个儿跟我差不多高,卷毛,白得吓人,瘦不拉几,长得还行,渣男脸。” “渣男脸”肖望洲正窝在沙发上,看着厨房里煮粥的吕希,慢慢放空的视线里,好像看到了罗因和吕希一起忙活着,两人就煮粥放不放蚝油争论起来,姐姐扒在厨房门边热心帮忙:“打起来!打起来!” 而自己面前,放着三位学霸试图偃苗助长而搜刮来的各种小学生竞赛题。 不胜其烦的罗因一把推开姐姐,朝自己走了过来,弯下身子轻轻问道:“洲洲,皮蛋瘦肉粥想不想加蚝油?” “加。” “嗯?要加香油?”吕希围着围裙站在眼前:“以前你喝粥都是不加香油,只加蚝油的呀?” 肖望洲楞楞地抬头望着吕希,说道:“对,对,不要香油,只加蚝油。” 吕希笑了笑:“你还真是只服罗因的粥啊,没事儿,我尽量给你还原。” 肖望洲又突然叫住往厨房走的吕希:“不,吕希哥,加香油,不加蚝油,我还要加香菜和虾米。” 吕希没有回头,只喊了声:“知道了。” 肖望洲转头望向窗外,已经是八月的尾声了,窗外的高温犹如实质一般在玻璃上扭曲着。 从吐了法拉利那天开始,肖望洲就一直断断续续生着病,头晕、呕吐、感冒咳嗽、浑身没劲、失眠.... 他的水土不服竟然迟到了一个月才发作。 整个八月肖望洲就窝在出租房里,一步门没出。由吕希一日三餐地叫外卖送过来,或者隔三差五他亲自过来做饭。 “我感觉我可以出栏了?”肖望洲捧着粥喝得滋滋作响。 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或者吃完发呆,发呆完了吃,一点运动量都没有,肖望洲都担心自己胖了。 “你是不是不照镜子啊?”吕希神色复杂地望着他:“你都瘦脱相了,我每天叫过来的饭菜,你真的都吃了吗?” 肖望洲摸了摸自己的脸,感觉不大出来,他说道:“我都吃了啊,不还拍照录视频给你看了么?” “吃完都吐了吗?”吕希盯着他的眼睛问。 肖望洲振振有词:“吐的时候不多,而且每次吐完,我都会再吃点儿别的补进去!” 吕希脸色紧绷。 肖望洲伸手碰了碰吕希的手,安慰道:“吕希哥,我真的没事儿的。我开了学就好了,真的,开学忙起来了我就好了。” 吕希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轻轻叹口气:“行,等会儿带你去超市买些住宿舍要用的东西吧。” 肖望洲点点头,继续吸溜着喝粥。 一阵手机铃声忽然炸响,肖望洲吓得一呛,猛烈得咳嗽起来。 吕希手忙脚乱地挂掉电话,忙不迭地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忘调成震动了。” 肖望洲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而吕希的手机又震动起来。 吕希拍着肖望洲的背,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动作顿了一下。 肖望洲拨开他的手,往卫生间走去,边走边示意吕希接电话。 等肖望洲好不容易平息住咳嗽,走出卫生间,吕希已经在卧室那边接完电话。 他握着手机欲言又止,肖望洲只好说:“你有事就去忙呗,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吕希笑了笑:“行吧。附近好像有个大超市,你自己去逛逛吧。” “嗯呐。” 吕希离开后,肖望洲松了口气,粥也不吃了,满屋子困兽一般团团乱转。 直到转得身上出了层薄汗,才慢慢停下来,开始放空。 正发着呆,突然发现外面吵吵嚷嚷的。 叶远仰头,看着屋顶边缘坐着的男子,马学良在旁边急得抓耳挠腮: “兄弟!!有什么想不通的事情,你下来咱好好唠唠,我请你喝酒!你别冲动啊!!” 男子没有回应,只是呜呜哭着。 楼下已经聚集了一大批人,有人拿着手机打119,也有街坊抱来了各式各样的被褥,在男子下方的地面上摞了起来。 “兄弟,是经济上有什么困难吗?我给你免三月房租!怎么样!?有话好好说啊!” 马学良急得腰间挂着的那大串钥匙“哗啦哗啦“得响:“半年!我给你免半年!!” “真的吗?那我也上去,你能给我免半年吗?“旁边围观的一个年轻人没心没肺道,引得围观的人中传来几声笑和附和。 马学良恨不得踹他一脚,压低声音狠狠地说:“你要死给我死远点!别死我地盘上!” “哎哟!你们都是同学吧,快去劝劝哦,不要再开玩笑啦!”一位烫着羊毛卷的阿姨皱着一张脸说道:“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叶远看了她一眼,想到以前自己来这片儿找马学良,把车停路边时,就是这个阿姨拿着收款码过来,试图收自己30块停车费,还是马学良过来把她骂走的。 这一片小区离M大就几站公交,住户大多都是出来租房住的学生,或者是附近村庄拆迁后安置过来的老居民,人群构成倒是不复杂,呈现两个极端—— 要么都和那个年轻人一样,一脸清澈的愚蠢,热心是真热心,没心没肺也是真没心没肺;要么就和这位阿姨一样,平时精明得要死,坑起学生来毫不手软,但在这种人命关天的时候,倒拎得清轻重了。 屋顶上的男子开始嚎哭起来,声嘶力竭地吼着什么。 叶远他们就依稀听清了几个关键词: “……毕不了业…” “…分手…” “…实习…” “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马学良忙扭头问周围的年轻人:“不是,你们M大毕业这么难吗?” 年轻人们脸都“唰”得白了,也不嘻嘻哈哈了,也不插科打诨了,看着屋顶的目光也开始殷切起来,似乎爬上去不再是句玩笑。 马学良了然,同情地看向叶远,他是知道叶振海的态度的,心想:“完了,他们考进去的,都这么难毕业,我兄弟这个滥竽怎么办?四年后难道该换我兄弟挂屋顶上了吗?” 叶远看到他一脸纠结哀戚,大概知道他在想什么,骂道: “你他妈看什么看!?现在是讲这些有的没的的时候吗?!“ 马学良叹了口气,又抬头冲屋顶那男生喊: “哥们!!!毕不了业再读几年嘛!我房租给你打折!!对象没了,我给你介绍!你要男的女的,我都有认识的!!实习我给你安排!!XX公司怎么样!!他们老板跟我一起喝过酒!!!一切都好商量!!你先下来!!!” 此话一出,楼上男子的呜咽声低了下去,而楼下围观的大学生们眼睛一亮,想爬屋顶的脚步更加蠢蠢欲动。 叶远左看右看,溜到一边,看到楼底两棵树之间绑着一条绿色尼龙绳子,估计是一楼的住户用来晾晒衣服的。 叶远扯了扯,还挺结实,两端的绳结也绑得死紧,他解不开。 他只好掏出了随身带的瑞士军刀,把绳子割了下来,手腕一抖,甩了几下缠到手上,迈开步子往楼上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