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霸养狗日记》 第1章 指印 走廊里塞满了等待的学生,空气粘稠,混杂着汗味和窃语。家长会正在教室门内进行,门外的嘈杂像是某种背景噪声。 陈野背靠冰凉的墙壁等着奶奶。他的裤脚还沾着前两天在工地帮忙时溅上的干涸泥点,与周围那些叽叽喳喳讨论的同学有些格格不入,像一株被错栽在精致花圃里的野草,沉默而突兀地扎根在角落。 不远处几个男生聚在一起,目光黏在刚走过的身影上。 “看到没?一班那个林渡,走路都带尺子量的吧?每一步都他妈一样长。”一个男生朝刚走过的笔直身影努努嘴,语气里混杂着嫉妒和调侃。 “废话,学神嘛。听说他家里管得跟军事基地似的。刚刚他妈妈不就来了吗?那气场,啧啧。”另一个压低声音。 “那也比某些人强吧?”一个带着明显恶意的声音插进来,是平时就和陈野不对付的孔珅。 他斜睨着靠墙站着的陈野,故意拔高了嗓门,确保周围人都能听见,“有些人啊,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穷酸味儿,也不知道怎么混进一中的,跟路边的野狗一样,也不怕把晦气传给别人。” 陈野瞬间抬起头,眼神锐利地扫向孔珅。他下颌线绷紧,指关节捏得咔咔作响,一股暴戾的怒气瞬间冲破了他精心伪装的“不在乎”,裹挟着被羞辱的痛楚直冲头顶。 他见过太多这种轻蔑的眼神,在工地,在街上,在那些穿得溜光水滑的人脸上,此刻都他妈和眼前这张欠揍的脸重叠了。他身体猛地前倾,肩膀耸动着,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即将扑出的猎豹,喉间压抑的低吼几乎要冲口而出—— 一只冰凉的手,带着绝对的速度和精准,猝然从陈野身侧后方探出。 不是抓胳膊,也不是按肩膀,而是带着股近乎蛮横的力道,猛地扣住了他滚烫的后颈。 但这仅仅是开始。另一只手如同铁钳,闪电般扣住他的下颌,暴戾地往侧面一掰,扼颈的手配合发力扭转,硬生生将陈野因窒息剧痛本能后仰、欲挣脱的头颅,拧成一个脆弱的姿势,彻底扳了过来。 那只手的力道大得几乎算得上是恐怖,瞬间扼住了他头颅与脊椎的连接要害,如同扼住了猛兽的命门。陈野全身沸腾的血液和怒气,被这突如其来的强悍钳制硬生生掐断了源头。他蓄势待发的冲势被彻底遏止,一股被彻底掌控的窒息感攫住了他。 陈野被迫以一种咽喉要害完全暴露、下颌被控、颈骨承受巨大压力的姿势,毫无选择地直勾勾对上了林渡近在咫尺的眼睛。 林渡不知何时已无声地站在他身后半步之内,呼吸几乎就贴在陈野绷紧的耳廓旁。那双总是过于平淡的眸子此刻紧紧锁住陈野的眼睛,没有平日惯常的疏离和方才在教室里的空洞,只剩下一种残酷的掌控欲和非人的压迫感。 那眼神带着刺骨的寒意,瞬间浇灭了陈野沸腾的怒火,也传递着不可抗拒的命令:你是选择为了这种人失控,毁了自己的生活和前程,还是选择听我的话,停下? 陈野能清晰地感受到林渡手指的冰凉,带着一点茧的指尖深深陷入他温热的皮肤里,准确地掐住了颈动脉的位置。这动作太突兀,太越界,带着超越朋友界限的控制性,甚至是带有了驯服和标记的意味。陈野被这强硬到近似于侵犯的掌控钉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感觉到颈动脉在对方的指腹下剧烈搏动。 林渡的手纹丝未松,目光却已凌厉地转向了孔珅。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冻结的漠然,声音平静,却字字如锤: “我记得,陈野物理光做个选择题都比你全卷分数高了吧。”林渡停顿了半秒,视线刮过孔珅惨白的脸,随即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起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目光继续锁死孔珅,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补充道: “这差距,不是靠动嘴就能抹平的。需要我帮你……演示一下其中的力学原理吗?”他刻意加重了“演示”和“力学原理”两个词,眼神意有所指地扫过自己扼住陈野的手,再缓缓移向孔珅的脖颈。 孔珅像只被毒蛇盯上的青蛙,面无人色,冷汗瞬间浸透后背,踉跄着后退一步,差点瘫软在地。他的嘴巴徒劳地张了张,但所有反驳的话都被这冰冷的事实和对方身上散发出的无形威压堵死在喉咙里,最终悻悻扭过头,挤开人群狼狈消失。 孔珅消失,林渡扣在陈野颈颌的手指才慢条斯理松开。完全放开前,左手在陈野颈侧被扼出的红痕处重重一拍,“啪”的一声脆响。 这动作看似随意,却成功打断了陈野剧烈的呛咳,也像一记响亮的休止符,强行终止了这场混乱。 然而,林渡的动作并未结束。 他没有立刻退开,也没有看喘息未定的陈野。在收回双手之后,他的躯干依旧挺直,自然地用右手细致地整理了一下自己刚才因发力而出现一丝褶皱的左袖口。动作优雅、一丝不苟、从容不迫。 就在他指尖抚平最后一道细微褶皱的同时,一个微妙的停顿发生了。 紧接着,林渡低垂的眼睑毫无预兆地骤然抬起。 这次的目光不再是针对某人的凝视,而是一种平缓、冰冷、如同扫描仪般的全方位扫视。林渡的视线如同无形的探针,带着沉甸甸的压迫感,缓慢而不容遗漏地扫过走廊里每一个屏息凝神、目睹了全过程的围观者。 他的脖颈没有丝毫转动,仅仅是依靠眼球的移动和细微的头部偏斜角度变化,就完成了对面前所有人的覆盖。目光在每一张或惊惧、或担忧、或好奇、或幸灾乐祸的脸上停留不足半秒。没有愤怒,没有威胁,只有一种洞穿一切的平静,像在检视一件件需要归档的物品。 无形的重压,如同实质的气浪,以林渡为中心爆开,瞬间席卷了整个鸦雀无声的走廊。 这瘆人的扫视让那些原本带着看热闹的眼神纷纷开始仓皇逃窜,大多人不自然地别开眼,一小撮人低下头,一小撮人假装整理东西,甚至有人下意识地退了小半步。整个走廊陷入一种噤若寒蝉的氛围。 没人敢与林渡对视,更没人想在这个时候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林渡平时拒人千里的气场,再加上刚才那瞬间展现出的恐怖力量和手段,让这无声的警告具备了无与伦比的压迫感。 扫视完毕,林渡的目光最终落回依旧弓着腰,捂着脖子剧烈喘息的陈野身上。 他的表情依旧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刚才那震慑全场的扫视只是例行公事。然后,他恢复了平常的音调,用一个足够让附近所有人听到的音量对陈野说: “行了。”他顿了一下,语气极其自然地接上,“那道多体碰撞的动量守恒临界点问题,你上次的思路有点意思。但初始条件设定有漏洞。”他微微侧头,目光似乎扫过陈野颈侧那片刺目的红痕,“现在,能冷静下来讨论了吗?” 说完,林渡不再看任何人,仿佛刚才那场由他一手操控、镇压、收场的风波,连同那些惊惧的面孔,都已彻底归档封存。他径直走到窗边,背对着众人,拿出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好像真的在开始认真调取那道物理题的资料。 他的姿态从容、冷静,完美地扮演着一个“刚刚制止了同桌小纠纷并立刻回归学习正题”的优等生角色。 陈野还弓着腰,颈侧的剧痛仍在,喘息也未完全平复。但林渡那震慑全场的扫视,以及最后那句看似平淡却为他量身定做的邀约像无形的屏障,瞬间将他从可能被围观或群嘲的边缘拉了回来,让他免做动物园里的猴。 一股复杂的暖流,混杂着劫后余生的庆幸、被当众罩着的安心,但最终冲散了陈野胸腔里残余的屈辱和暴怒的,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臣服感。林渡这王八蛋,是真他妈狠,但善后也是……真他妈滴水不漏。 他用力咽下喉咙里的血腥味,借着林渡给的台阶,猛地直起身,虽然动作还有点僵硬,但眼神已经重新找回了焦点,带着一股被强行压下又转化为挑战欲的火气,狠狠瞪向林渡在窗边挺拔的背影。 他粗声粗气地开口,嗓子被掐得有点沙哑,但每个字都足够清晰,带着刻意装出来的不耐烦: “操……”他啐了一口,像是要把喉咙里的不适和残余的戾气都吐掉,“漏洞在哪儿了?”他往前踏了一步,目光死死锁着林渡的后背,仿佛刚才被掐住脖子按在墙上的不是他,而是眼前这道该死的物理难题。“现在就说!”他故意把现在两个字咬得又重又狠,像在发泄。 这一问一答,如同按下了一个无形的开关。走廊里那冻得人喘不过气的凝固空气,瞬间变成了“学霸之间迫不及待进行学术交流”的“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氛围。 围观的人群明显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垮了下来,互相交换着心有余悸的眼神,也彻底掐灭了任何想事后嚼舌根的心思——林渡刚才那无声的死亡凝视和眼下这立刻投入学习的姿态,谁他妈活腻了敢多嘴? 陈野紧绷的肩线终于真正松懈下来,但颈后皮肤残留的冰凉触感和被绝对力量掌控的压迫感仍然挥之不去,让他心有余悸又莫名感觉……从脖子根一路烧到耳朵尖。 他他下意识地抬手,不是去捂疼痛的脖子,而是用指关节重重地、带着点烦躁地蹭了蹭后颈那片被林渡冰冷手指深深按过的地方。皮肤滚烫。清晰地残留着几道微微凹陷下去的指印轮廓,像某种不容忽视的标记。陈野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第2章 开学 早晨七点半,林渡站在玄关准备出门,背脊挺直如松。他身上是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的崭新市一中夏季校服,拉链拉到锁骨上方,严丝合缝。 卧室门“咔哒”一声轻响,林谨瑜出来了。明明不出门,头发还是被她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她的眼神一寸寸碾过林渡身上,像一台精密的仪器正准备对即将出厂的零件做最后一次质检。 “都检查过了?”林谨瑜的声音不大,但扎耳朵,带着股不容商量的劲儿。 “嗯。”林渡眼皮都没抬,目光直勾勾地平视着前方门板。 “入学通知书、缴费凭证、一寸二寸照片各八张、户口本复印件、身份证复印件、学籍档案密封袋……”林谨瑜的语速很快,“按顺序放在文件袋第一层夹层里了?” “嗯。” “水杯,纸巾,备用口罩,还有钥匙。放好了。” “明白。”林渡的视线依旧没有移动,但放在身侧的手指,已经无意识地开始轻微地敲击裤缝。 林谨瑜的目光把他从头到脚又犁了一遍,最后落在他的衣领上。她上前半步,伸手在他领子上掸了掸——尽管那里什么都没有。 “记住,”她的声音压低了些,“新环境,陌生人多。专注自身。开学第一天要好好观察环境,用最短的时间建立清晰认知,为今后的学习节省时间。还有,不必要的社交是对时间和精力的巨大浪费。” “好的,妈妈。”林渡的喉结轻微地滚动了一下。嗓子有点干。 “去吧。”林谨瑜侧身让开通道,不再看他,“第一天,别迟到。目标要清晰。”她最后补充了一句,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冷静,“无论别人如何,你的路,一步都不能踏错。进入市一中,对于别的学生可能是高光,但对你只能是起点。” 林渡没有回应,只是微微颔首,接受了这道指令。他拎起脚边方砖般的书包,动作精准流畅,肩带落在肩上分毫不差。推开门,楼道里有点阴冷的风灌进来,他绷直的身影融入楼道灰蒙蒙的光里,没有回头。 林母站在门内中,直到儿子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才缓缓关上门。 几小时后。 九月的阳光毒辣无比,糊在崭新的教学楼玻璃幕墙上,晃得人眼晕。空气里弥漫着塑胶跑道晒化了的胶皮味儿,和新书本的油墨香混在一起,再被上千号新生和家长们呼出的热气一蒸,黏糊糊的。兴奋、忐忑、对未来的憧憬与未知的焦虑,像一片看不见的海,在校园的每个新生的心里汹涌澎湃。 在这片人声鼎沸的汪洋里,林渡像一杆扎错了位置的标枪,格外扎眼。 他站在高一(3)班教室外临时划分的报到队伍中,185公分的身高让他在人群中显得很出挑。但这并非他唯一引人注目的原因,更让人在意的是他的姿态——异常笔直,近乎僵硬。肩线平直得像是专门校准过,贴着身体一侧的手臂肌肉线条清晰可见,紧绷得似乎随时都蓄势待发。 他的脖颈修长,下颌微收,视线平视前方。汗水顺着他轮廓分明的鬓角滑下,他却纹丝不动,连汗都没有擦。这姿态不是自然的挺拔,而是经过长期严苛训练后形成的自我约束。整个人从上到下都透着一股精密到锐利,以至于缺乏任何冗余的冷硬气息,与周围三五成群东张西望的同龄人完全不像是一个物种。 他周遭的空气似乎都因这份紧绷而凝滞了几分,试图搭讪或寒暄的同班同学刚靠近就被他周身散发出那种冷柜一样的气息吓得一激灵,都讪讪地缩回去了。 教室分布、安全通道指示、监控位置……林渡在大脑里飞速构建着这所新学校的地图和每一条路线,这是他进入陌生环境的本能。 与教学主楼下面广场的沸反盈天不同,连接东西配楼的楼梯间此刻像被遗忘的角落。这里光线昏暗,弥漫着灰尘和旧油漆的味道,只有稀稀落落读单词的声音回荡在楼道里,偶尔打破沉寂。 在二楼拐角处,一个精瘦的身影没骨头一样倚着斑驳的墙壁,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 陈野。182的个头,骨架撑得起衣服,但身上那件领口松垮的旧T恤和校服裤腿上蹭的灰点子透着风尘仆仆,像刚从哪个拆迁工地钻出来的。他的眼神死死盯着手里一本卷了边的单词本,艰难地拼读着里面蝌蚪一样的字母组合。那本子显然被主人翻过无数遍,边角毛糙得像狗啃过,却用透明胶带仔细地、一层又一层地粘贴加固过,透着股笨拙与顽强。 “Po……lice……Police……”他含混地念着,发音古怪,舌头像是和牙齿在打架,“破…里斯?”他烦躁地抓了抓短发,发出“嘶”的一声。单词本上的例句旁,潦草地写着几个小字,他目光扫过那行字时,眼底深处倏地闪过与吊儿郎当姿态截然不同的专注和渴望,像黑暗中擦亮的火柴,跟他那副吊儿郎当的壳子完全不搭。 但这光也就闪了一瞬,等他的视线挪回那些天书般的字母时,又“噗”地灭了,只剩下点茫然和操蛋的疲惫。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并清晰地停在了楼梯上方。 陈野几乎是瞬间就察觉到了,后颈的汗毛“唰”地立了起来。但他没有抬头,反而把头埋得更低,肩膀垮塌下来,用一种更夸张更滑稽的语调,故意地大声念起来:“破——里——斯!破里斯!”他甚至像是为了缓解尴尬或者给自己鼓劲,用空着的那只手,幅度很小地在空中比划了一下。 也不是为了哗众取宠,或者表演给谁看,只是陈野对自身窘迫的习惯性主动自嘲。在那些鱼龙混杂的打工场所或街头巷尾,他早就学会把自己先变成一个笑料。别人觉得没劲了,也就懒得真找你麻烦。藏着掖着那点在意和紧张,容易招灾。 念完,他才仿佛刚意识到有人,慢悠悠地掀起眼皮,目光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警惕与掂量,看向站在楼梯上方刚出现的那个模糊的人影。 四目相对。 林渡居高临下,背着光。他刚办完手续,正准备穿过这条捷径去领教材。楼梯间昏暗的光线里,他清晰地看到了陈野眼中那抹飞快收敛的锐利,也捕捉到了那刻意为之的拙劣发音下一闪而过的窘迫。 陈野也看清了——是那个开学典礼上站得像根电线杆子、说话一板一眼的新生代表,林渡。一个班的,标准的“别人家孩子”,跟他陈野压根儿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心里没啥波澜,不羡慕也不鄙视,就觉得这种人通常事儿逼,离远点好。 林渡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没有对刚才那声“破里斯”做出任何反应,仿佛没听见。他的视线只是在陈野那张略显疲惫的脸上停留了半秒,又扫过他手里那本饱经沧桑的单词本,最后落在他书包带子上沾着的一小块深褐色、带着陈旧木质纹理的灰尘上。那不像校园里的尘土,倒像是从某个年深日久的角落带来的印记。 他什么也没说,微微侧身绕开了,目光平静地示意自己只是路过。 陈野明白了他的意思,也没打算废话。他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拎起他那破得能挂个牌子进大英博物馆当古董的旧书包,随意地甩在肩上,不再看林渡,沉默地走下楼梯,身影很快消失在拐角的阴影里。没有招呼,也没有多余的姿态,只有脚步声在空旷楼梯间里单调的回响。 楼梯间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空气中若有似无的灰尘味道,林渡在原地站了几秒,随即迈步向下,脚步依旧沉稳。那个叫陈野的男生和他眼中一闪而逝的火焰,以及那声古怪的“破里斯”,仅仅作为一个观察到的异常现象,被林渡冷静地归档在大脑的某个角落,暂时封存。他的世界,依旧以固有的精密节奏运转着。 高一(3)班的教室宽敞明亮,崭新的桌椅排列整齐,散发着淡淡的木漆味。 林渡坐在最后一排的正中央。他的课桌干净得光可鉴人,除了刚领到的崭新教材码得和豆腐块一样放在右上角,桌面上只有两样东西格外醒目:一张用红色马克笔写着“高考倒计时1022天”的醒目标语,贴在桌沿最显眼的位置;另一张则压在玻璃板下,是用尺子比着画得比监狱放风表还严的方格计划表。表格里,从早读到晚自习,每一节课都被精确分割成预习、听讲、复习几个小方块,时间标注精确到分钟,字迹工整得像打印出来的。 此刻是下午第二节数学课。班主任兼物理老师名叫顾全,是个四十出头、戴着细方框眼镜,看着挺利索的女教师。她正讲解一个基础但重要的概念,大部分同学都听得认真。林渡坐姿笔挺,目光专注地盯着黑板,手中的笔在摊开的笔记本上流畅地移动,过滤并记录着要点。 然而,讲台上的顾老师讲得兴起,一个知识点延伸出去,拖堂了。 五分钟过去了。 十分钟过去了。 林渡的目光依旧盯着黑板,但仔细看,会发现他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桌下放在大腿上的左手,食指正以越来越快的频率敲击着裤缝,哒,哒、哒……无声而急促,仿佛秒针在倒计时。 他视线扫过玻璃板下那张计划表——第二节下课的“整理笔记”小方格已经被侵占,眼见着下一格“做竞赛卷”也要被牵连到。 终于,下课在拖堂十二分钟后姗姗来迟。顾老师意犹未尽地收尾:“好,今天就到这里,课代表把练习卷发下去,今天讲的知识点回去好好消化,明天上课前交!” 教室里响起一片如释重负的呼气声和收拾书本的稀里哗啦声。林渡面无表情,立刻动手,将桌上的教材、笔记本、练习卷分类归位,动作流畅,没有一丝多余。然后,他迅速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数学竞赛卷,铺在桌面上,试图立刻切入“做竞赛卷”的方格里,仿佛要将刚才被浪费的时间连本带利夺回来。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周遭的喧闹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开。 就在这时,一个热气腾腾的高大身影“哐当”一声砸在他旁边的空位上。是李凯,校篮球队的,他现在的同桌。刚训练完回来,带着一身馊汗味儿和球场上的亢奋,大大咧咧地把篮球往桌肚里一塞,震得林渡笔尖在卷子上划拉出一道刺眼的斜杠。 更糟的是,李凯没注意到同桌瞬间僵硬的脊背,热情地拍了拍林渡的肩:“嘿,林渡!早上数学课最后那道题你听懂没?我怎么感觉有点绕啊?” 林渡猛地侧过头,眼神锐利如刀,直直刺向李凯搭在自己肩上的手,那眼神冰冷得几乎能将空气冻结。李凯被这眼神看得一哆嗦,缩回手摸了摸鼻子,嘀咕了一句:“……靠,至于么。”他识趣地转过头,不再试图招惹。 林渡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视线转回卷子,但刚才被打断的思路却像断线的风筝,一时难以接续,他的左手攥住了校服裤的布料。卷子上那道小小的斜线有点扎眼。 林渡发觉这个看似秩序井然的教室,似乎充满了无法归类、无法掌控的变量。这不禁让他感觉有点头疼。 接下来的几天,是高一新生的例行军训。 操场被烈日炙烤得滋滋冒烟,塑胶跑道蒸腾起扭曲的热浪。整个热气腾腾的操场几乎没有活物的气息,每个班级方阵里都弥漫着一股刚被通知要加三倍税、憋着劲儿又不敢真造反的绝望气息,只有教官那破锣嗓子的干嚎声回荡在场地上空。 林渡的每一个动作——立正、稍息、转身、齐步走——都精准得如同用卡量过,角度、力度、节奏分毫不差。汗水浸透了迷彩服,顺着下颌线滴落,他也跟焊在地上似的,眼神锐利地平视前方。这种高度结构化的军训秩序,对他而言反而像一种解脱,让他得以暂时摆脱教室里那些不可控的变量。 在队列的另一端,陈野的身影偶尔会进入林渡高度专注的余光范围。与林渡的绝对标准不同,陈野的动作带着一种在规则边缘游走的生存智慧。 他能完成所有指令,但总有股难以驯服的野性:站军姿时,肩膀会微微垮塌一个微妙的弧度;踢正步,高度和力度都能达标,然而,在教官视线移开的瞬间,他总能找到最省力的方式调整重心,让肌肉得到一丝喘息。林渡能清晰地感觉到这种细微的滑头,像蚊子哼哼,声音不大,但烦人,嗡嗡嗡地挠着他那根追求绝对秩序的神经。 休息哨一响,林渡走到指定的休息区,拿出水壶小口补充水分,目光习惯性地扫视环境。 这时,他总能注意到那个身影:陈野总能第一个精准地滑向树荫下最阴凉的那片水泥地。他席地而坐,毫不在意地上的尘土,麻利地从磨损严重的旧书包侧袋里掏出那本卷了边糊满胶带的单词本,争分夺秒地低头啃读起来,嘴唇无声地蠕动,仿佛周围的喧嚣、疲惫、甚至能把人烤化的热气,全部都与他无关。 阳光穿过树叶缝隙,落在那本顽强而寒酸的单词本上,那层层叠叠的胶带反射出刺眼的光点。 每当这时,林渡会极其轻微地收紧下颌线。这个叫陈野的男生,连同他手中那本格格不入的单词本,再一次以一种死皮赖脸的方式闯入他的视野。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重新聚焦在正前方教官的帽徽上,或者检查自己的水壶是否放回原位。然而,那个在规则缝隙中喘息、在树荫下奋力挣扎的身影总是固执地闯进他的视线。 这个“变量”的存在感,就和操场上蒸腾的热气一样,无处不在,挥之不去,成了一个林渡难以定义的干扰项。 第3章 同桌 下午的太阳没遮没拦地从西边那扇大玻璃窗泼进来,将靠窗的后排区域炙烤得一片白亮。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狂乱地舞蹈,高一(3)班的教室仿佛被浸泡在一池熔金里。 陈野就坐在这片光污染的正中央——最后一排,靠窗的座位。下午强烈的西晒阳光正好透过没有窗帘的窗户,毫无遮拦地泼洒在他的课桌和书本上。讲台上,顾全唾沫横飞地讲着牛顿第二定律,粉笔头在黑板上敲得“笃笃”响。可陈野脑子里就剩一个字:操。 黑板反光,强烈的西晒光线在墨绿色的板面上形成一片晃眼的光斑,顾老师刚画上去的受力分析图线条被扭曲吞噬,糊成一片晃动的影子。他使劲眯缝着眼,脖子都抻酸了,还是看不清那些关键的箭头和标注。 教室里空调风呼呼地吹着,体感上还是挺凉快,陈野却满头大汗,纯粹是眼睛用力过度和心里憋屈逼出来的。 一股熟悉的、被环境挤压的憋闷劲儿堵在胸口。这感觉并不陌生,就像在闷热的工地上扛包,或者在油烟呛人的后厨洗碗,身体被某种强大到无法抗拒的力量裹挟着,消耗着。 讲台上的声音有点飘忽。陈野低下头,瞅着自己摊开的笔记本。上午那会儿字儿还算工整,下午被这反光折腾得不停眯眼歪头找角度,写出来的东西歪七扭八,有的字已经丑得连他自己都认不出了。 下课铃终于响起,顾全意犹未尽地宣布下课,教室里桌椅挪动声、谈笑声、打闹声四起。陈野却像被抽干了力气,重重地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他闭了闭被强光晃得发酸发胀的眼睛,再睁开时,目光落在旁边空着的座位上——那是李凯的位置。上周训练,那小子一个急停跳投没站稳,摔折了腿,听说至少要休息一两个月。 一个念头如同被阳光点燃的火星,倏地在他脑中亮起:那个位置靠过道,阳光晒不到。但唯一要考虑的…… 陈野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旁边那个“真空地带”。林渡正旁若无人地收拾书本,动作精准、高效,带着一种近乎冷漠的秩序感。他刚做完的数学卷子平整地摊开在桌角,上面密密麻麻的推导步骤工整得如同标准答案。这个林渡……陈野暗自评估着。 开学快半个月,他对这位林渡的了解仅限于:成绩拔尖,极度自律,沉默寡言得像块冰,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上课入定,下课刷题,活动半径小得可怜,每天宝相庄严地坐在座位上,除了上厕所和吃饭几乎从来不离开座位,陈野有时候真的很怀疑他这样下去会不会得痔疮。 这个人,优点是安静,绝对安静,安静得不像活物;缺点是太冷了,冷得让人不敢靠近,也摸不清脾性。 在之前的打工经历里,陈野见过形形色色的人。那些衣着光鲜、眼神倨傲的城里人,通常不耐烦听他这种乡巴佬说话。林渡身上有那种相似的疏离感,但似乎又有些不同——他的冷,更像是对外界干扰的绝对屏蔽,倒不是专门看不起谁。这种人,看着吓人,但只要不打扰他,或许就能相安无事? “赌一把。”陈野在心里对自己说。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被阳光烤得有些发麻的肩膀,径直走向讲台。顾老师正在整理教案,抬头看见他。 “顾老师,”陈野开口,脸上挂起点恰到好处的笑,是底层打磨出的润滑剂,带着分寸感,“我想跟您商量个事儿。”他指了指自己那片被阳光完全占领的领地,“下午这西晒实在太厉害了,晃得眼睛疼,黑板上的字都看不清,笔记也记不好。”他语气尽量诚恳,没有诉苦的意味。 顾老师推了推眼镜,目光扫过教室后排。高个区一共八个座位,中间四个连座,两侧靠墙各两对独立位。陈野原来靠窗,现在李凯的位置空了。 顾全沉吟了一下。后排空位确实只有林渡旁边那个。但她对这个叫陈野的新生印象有些复杂。 成绩单上物理化学很突出,英语惨不忍睹,看着吊儿郎当的,倒不是那种管不住的刺头。上课从不睡觉不讲话,但在物化课之外几乎不主动参与课堂,总在政史地课堂上发呆,被提醒了就偷偷背英语单词,不然就是一副懒洋洋置身事外的样子。此刻,他主动来提要求,倒是有点出乎意料。 而林渡……她目光落在那个脊背挺直、正埋头做题的身影上——那是她见过最省心的学生,仿佛自带结界,对同桌是谁、周围发生什么都漠不关心。不过,陈野虽然安静,但那种有点像小混混的气质,会不会影响到林渡?林渡会不会反感? 但转念一想,李凯在时,林渡不也毫无反应吗?他似乎拥有一种自动过滤同桌存在的特异功能。而陈野的要求也很合理,阳光刺眼确实影响学习。与其强行安排引发矛盾,不如……顾全镜片后的眼睛闪了闪,主意来了。 “哦,晒得难受是吧?”顾全语气轻松,甚至带上点调侃,“理解理解。后排空位嘛……”她故意顿了顿,下巴朝林渡的方向抬了抬,“喏,就林渡旁边那个空着。你自己去跟他说说?只要他点头,觉得旁边坐个人没问题,那位置就是你的了。”她利落地把球踢了出去。 陈野顺着老师的目光再次看向林渡。阳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线条,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的习题。陈野心里没什么把握,但他别无选择。他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一句废话,转身,迈开步子走向教室后方。 教室里喧嚣依旧,但后排这片区域仿佛自成一个世界。林渡的世界里,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思维在复杂公式中高速穿行的无声轨迹。 一道阴影,毫无预兆地笼罩了他习题集的一角,光线骤然暗了下来,林渡握着笔的指尖停了一下。思路被打断的瞬间,一股轻微的烦躁感瞬间涌起,他眉头微蹙。但这烦躁并非针对具体的人,而是针对“干扰源”本身。他需要绝对的秩序来维持思维的清晰和高效,任何计划外的中断都是对这套精密系统的挑战。 他没有立刻抬头,只是维持着低头的姿势,仿佛那道阴影并不存在。 “林渡。”一个声音在头顶响起,不高,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沙哑,“跟你商量个事。”陈野单刀直入,省去了所有无意义的寒暄,“李凯那位置空着也是空着,下午西晒晃得我眼晕,黑板都看不清。我搬过来坐你旁边,行不?”他的语气平静,没有刻意的热络,也没有卑微的请求,而像是一个平等的知会。 他停顿了一下,补充了一句关键信息,是一个对双方都有利的交换条件,“我保证,课上课下都安静,不吵你。” 林渡终于抬起头。日光灯下,他的脸显得格外白皙,轮廓分明,眼神清冷,没什么情绪地看着陈野。 陈野的心下意识地提了一下。这眼神他熟,在那些高档商场门口打量他破旧书包的保安脸上,在那些不耐烦听他解释的雇主脸上。评估,审视,下一步就是划分界限。他几乎预感到下一秒就是一句冰冷的拒绝,或者干脆是彻底的漠视。他暗自准备迎接可能的难堪,行就行,不行拉倒,他再想想别的方法。 然而,出乎陈野意料的是,林渡的目光只在陈野脸上停留了不到一秒,似乎连思考的过程都省略了,随即又极其自然地垂下眼帘,视线落回卷子。 同时,他的左手以一个流畅而精准的动作,将摊在桌面边缘、占了小半张桌面的几张物理卷子和草稿纸——那是他刚刚做完、准备稍后整理的——迅速而规整地收拢、抚平,然后利落地挪到自己面前,在原本属于李凯的那半边桌面上,清出了一片干净、平整的区域。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无声无息。清出空间,即是默许。没有多余的言语,没有眼神交流,只有这个清晰到不能再清晰的肢体语言:地方腾出来了,你自便。 陈野眉梢一挑,心里绷紧的弦“啪”地松了,差点乐出声。这反应……太干脆了。干脆得让他准备好的所有应对词都成了废话。没有他预想中的排斥和审视,也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就像处理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挪位,效率高得惊人。 他不再废话,转身朝顾全眨了眨眼,便走回自己靠窗的座位,弯腰从桌肚里拖出他那虽然破破烂烂但很干净的旧书包,三两步走回来,动作自然地坐进了林渡旁边空出来的椅子。 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轻微的声响。 陈野把书包塞进桌肚,动作间带起一股淡淡的、混合着旧纸张和某种类似灰尘的味道。他摊开自己的物理书——书页同样有点卷边,是旧的,但主人很珍惜,用报纸包上了书角。 他抬头重新环顾了一下这间宽敞明亮、设施崭新的教室,巨大的玻璃窗映着蓝天白云,再想想此刻,奶奶应该在他们租的那个比老屋阁楼大不了多少、却贵得吓人的城中村单间里,张罗着给他准备晚饭。那屋子阴暗潮湿,白天也要开灯。陈野心里的某个角落像被什么东西硬生生硌了一下,又酸又沉。 他是整个乡镇中学唯一一个考进这所市重点的。拿到通知书那天,奶奶二话不说,卖了家里所有还在下蛋的老母鸡,硬是陪他挤进了城。这位置,这机会,是他和奶奶用全部家当换来的起点,容不得半点闪失。 开学前的那个晚上,奶奶布满皱纹的手,在昏暗的灯光下,小心翼翼地数着几张皱巴巴的零钱,塞进他书包夹层:“野娃子,好好念书,好好吃饭,别不舍得花钱……”那间租来的小屋,比老家的阁楼大不了多少,租金却像一座无形的大山。 上学的机会,是奶奶押上全部家当换来的希望。他不能浪费,一分一秒都不能。 他甩甩头,试图甩开这些沉重的记忆,目光落在旁边那个冰雕似的同桌身上。对方已经再次沉浸在题海中,仿佛身边坐着的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团空气。阳光被前排的同学和墙壁阻挡,只在他桌角投下一小片温暖的光斑,不再刺眼。黑板上的字迹清晰可见。 陈野暗自松了口气,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坐得舒服点,后背微微弓起一个放松的弧度。然后,他拿起笔,翻到老师刚才讲的那一页,开始尝试补全那些在强光下被迫中断、写得歪歪扭扭的笔记。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林渡偶尔翻动书页时发出的轻微声响。 几秒钟后,陈野忽然停下笔。他没有看林渡,目光依旧停留在自己的笔记本上,仿佛是对着空气,又像是自言自语,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低低地、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谢了。” 林渡顿了一下,但那短暂的停顿转瞬即逝。他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笔尖随即在洁白的草稿纸上,流畅地划下一道清晰的辅助线,好像那声“谢了”只是空调送风声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杂音。 新同桌的时代,就在这无声的“谢了”与无声的笔尖滑动中,悄然拉开了序幕。 阳光依旧炽烈,只是不再灼烧陈野的眼睛。而林渡的世界里,多了一道带着旧阁楼灰尘气息的身影,无声地坐在了他秩序井然的版图边缘。 第4章 月考 十月初,开学的新鲜感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第一次月考带来的压力。第一次全校统考的意义总是非凡,重点高中这名头像块刚揭锅的烙铁,烫得慌,没有人想在“考上市重点”的潮水退去后被发现自己在裸泳。 走廊里抱着书本前往老师办公室的身影多了起来,课间打闹声被压低嗓门的讨论题目的声音取代,不时传来“函数”、“受力分析”、“时态”的只言片语。 林渡的世界,被压缩得只剩下那张压在玻璃板下的方格计划表和桌沿鲜红的“高考倒计时:988天”。他的生活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仪器,每一分钟都被切割、填充、利用到极致。月考,对他而言不是挑战,而是必须完美执行的指令,是他向母亲证明自己达标的关键节点。 午饭时间,林渡通常避开拥挤喧闹的食堂。他带着一个用锡纸包好的冷三明治,独自走向教学楼僻静的顶楼。这里风大,视野开阔,能将楼下攒动的人头和远处城市的轮廓尽收眼底,也鲜有人打扰。 他背靠着冰冷的水泥围栏,快速而机械地咀嚼着食物,目光没有焦点地投向远方,与其说是吃饭,不如说是在执行一项维持身体机能的必要程序。 脑海里又不受控制地闪过早上临行前林谨瑜玄关阴影里的脸:“第一次月考,是检验你能否适应重点节奏的试金石。前五名,是底线。别让我失望。”“前五名”三个字,被她咬得格外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与此同时,在食堂角落,陈野正抓紧这宝贵的碎片时间。他一手拿着一个冷了的馒头,另一只手紧紧攥着那本单词本,嘴里无声地快速开合,眉头紧锁,眼神死死盯着那些扭曲的字母组合,仿佛在与它们进行一场无声的搏斗。 “哟!野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用功呢?”宋朗端着餐盘大大咧咧地晃过来,一眼瞅见陈野手里的单词本,嗓门洪亮地嚷道,引来旁边几桌的侧目。这声音在相对安静的小角落显得格外突兀。 陈野正沉浸在单词里,猛然被叫到名字,身体瞬间绷紧了一下,像被踩了尾巴。抬头,脸上那点惯常的混不吝的笑已经挂上了:“朗子,关你屁事!老子不用功,难道还研究菜谱啊?”旁边几个吃饭的乐了。陈野没事人似的继续翻他那破本子,低头啃馒头的瞬间,嘴角绷得死紧,腮帮子嚼得用力,那点压不住的烦和不甘,只漏了那么一丝儿。 他考上来的那个破乡镇中学,英语老师自个儿读课文都带着土坷垃味儿的口音,语法?听力?口语?更是想都不用想,全靠死磕课本那点词,课外没有任何积累。 这导致陈野的英语学习从根子上就是瘸腿的,听说能力、单词积累和语法能力几乎都为零。他需要时间,很多很多的时间,来啃英语这块对他来说最咯牙的骨头。 月考按入学成绩排考场。第一考场在阶梯教室,汇聚了年级前五十的精英,林渡坐在前两排靠窗的位置。当试卷发下,他的动作迅速得如同机器启动,审题、落笔、演算,动作流畅稳定,笔尖划过纸张发出均匀而迅疾的沙沙声。他心无旁骛,眼中只有题目和答案,周遭的一切仿佛被自动屏蔽。 时间在他这里被精确切割,每一道题的解答都在预设的轨道内完成。只有他自己知道,每当遇到有难度的题目,构建解题框架和思路的时候,林渡眼前会瞬间掠过母亲检查他作业时的场景:她戴着细边眼镜,手指点在他草稿纸上某个跳过的步骤旁,声音不高:“这里,为什么省略?过程不完整,就是潜在的失分点。高考容不得半点侥幸。” 那手指仿佛此刻正点在他的答卷上,让他下笔更添一分审慎,却也压上了一层无形的重负。 第五考场的氛围则明显不同。陈野拿到英语试卷,眉头就拧成了疙瘩。满篇密密麻麻的字母像爬行的蚂蚁,他像一条误入了瓷器店的霸王龙,举步维艰,只能笨拙而悲壮地用笔尖戳刺着题目。阅读理解和完形填空无从下手,语法规则如同天书,听力部分更是灾难,叽里咕噜什么都听不懂,最后只能连蒙带猜、连滚带爬地狼狈填满答题卡。 然而,当翻到物理试卷时,他整个人气质陡然一变。那些复杂的受力分析、运动轨迹、电路图,在他眼中仿佛活了过来。他眼中锐光一闪,甚至流露出一丝近乎狩猎般的专注。笔尖在草稿纸上飞快划拉几下,关键状态草图就出来了,受力箭头标得明明白白,能量转换清清楚楚。 解答大题时,他的思路跳跃却直击核心,步骤虽不如林渡那样板正,但逻辑内核清晰又高效。 最后一道电磁感应综合题属于高二学到的内容,超纲了,题干又臭又长,大部分同学看得头晕眼花,直接放弃,陈野却快速剥离掉次要信息,抓住核心变量——磁通量变生电动势,回路电流,安培力培力……他迅速在脑中构建出动态模型,几个关键草图跃然纸上,解题过程虽显潦草,却直指要害,刀刀见血。 这是一种顾全还没讲过,但在他拆旧电机时领悟到的能量守恒与动量变化联立的思路,他顺着这个思路做出了附加题。监考老师溜达过来,看周围学生附加题那块都空空如也,就他那块写得满当当的,还不像是瞎写公式糊弄人,多看了两眼才走开。 考完最后一科物理,压抑了数天的学生们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淹没了走廊。哀嚎声、欢呼声、争论答案的喧闹声此起彼伏。 “最后那道选择题选C吧?肯定是C!” “操!我摩擦力忘记算进去了!” "野哥!陈野!物理最后那道大题你选的啥?那个滑块冲上圆弧的,到底能不能到最高点啊?" 宋朗的大嗓门第一时间在人群中响起,他挤开几个人,目标明确地冲向刚走出考场的陈野,后面还跟着几个同样好奇的同学。 几个男生围住了刚走出考场的陈野,七嘴八舌地追问。 陈野被堵在墙角,懒洋洋地靠着冰凉的墙壁,脸上带着惯常的微笑和藏不住的倦。他眼皮都没抬,想了想,报了个答案:“D。” “D?!卧槽,为啥啊?” 宋朗哀嚎一声,"讲讲思路呗野哥!" 陈野摆摆手,敷衍道:“回去了再给你们讲,我试卷没带。”他作势要挤出人群,目光却像是不经意地扫过走廊尽头——一个高瘦、笔挺的身影正以明显快于常人的速度,面无表情地穿过喧闹的人群。 是林渡。他像一艘破冰船,强行在沸腾的人海中犁开一条通道,对任何试图搭话或对答案的声音充耳不闻,那紧绷的侧脸线条和微微抿紧的嘴唇,有一种……压抑到极致的焦躁。他脚步不停,径直拐向通往顶楼偏僻男厕的楼梯。 陈野看着他迅速消失在楼梯拐角,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探究,虽然嘴上还在和同学闲谈,目光一直若有若无地追随着林渡消失的方向。林渡那不同寻常的紧绷和逃离般的速度,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陈野的感知里。在底层环境摸爬滚打练就的本能,让他对任何异常都格外敏感。 “诶?那不是林渡吗?跑那么快干嘛……” 宋朗顺着陈野的目光也看到了,话没说完,就被陈野打断了。 “行了行了,”陈野收回目光,脸上还是那副笑,“孩儿们,先散了吧。你们大王要放水去。” 这个总冷得像块冰的同桌,此刻的状态显然不对劲。一丝说不清是好奇还是别的什么的情绪,推着他脚下一转,也朝那个僻静厕所晃荡过去。 林渡几乎是撞进了教学楼一楼最偏僻的男厕。狭小空间瞬间隔绝了走廊的喧嚣,消毒水和陈旧瓷砖的味道混合着轻微的霉味,瞬间将他包裹。他压抑着胸口的起伏,但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依旧撞击得耳膜嗡嗡作响。考完最后一科的瞬间,紧绷的弦骤然松弛,但随之而来的不是解脱,而是巨大到排山倒海般的空虚和恐慌。 林渡拧开水龙头,任自来水哗哗流下。他双手撑在光滑却冰冷的陶瓷台面上,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好像要捏碎坚硬的釉面。他抬起头,看向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得像一张新糊的纸,眼下是浓重的、几乎蔓延到颧骨的乌青,嘴唇毫无血色,紧紧抿成一条僵直的线。眼神里没有一点考完试的轻松,只有纯粹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焦虑。 他满脑子都是那些不确定的答案:物理最后一道大题超纲了,用竞赛方法做出来,步骤是不是跳得太快?数学的证明题,有个关键推导好像没写全……英语阅读理解有道题,选项模棱两可……明明都是他反复权衡后写下的答案,此刻好像都变得模糊。 入学测验的顺利和母亲用红笔圈出的“前五名”,牢牢铐住了他的思维。那鲜红的圈仿佛就在眼前晃动,伴随着母亲冰冷的声音:“这里的竞争,比你想象的残酷百倍。松懈一分,名次就会下滑十名。” 他记得小学五年级那次期中考试,因为一道应用题理解偏差,从年级第一掉到了第五。母亲什么都没说,只是把那份试卷摊在餐桌上,用红笔在错题旁标注了巨大的问号,整个周末,他被关在房间里,反复做了五十道同类题型,直到深夜。那种被失败感囚禁的窒息感,此刻卷土重来。 这次题目的难度显著高于平时测验,学校的出题老师明显是给了他们一个下马威;周围那些沉默或喧闹的同学,他们的水平深不见底,未知而充满威胁……强烈的失控感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 “最后一题……”他盯着镜中自己毫无血色的脸,无意识地低声喃喃,更像是在质问镜中的幻影,声音带着压抑到极致的焦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最后那道题……步骤好像没写全……”镜中的幻影扭曲成了林谨瑜审视的脸,目光锐利如刀,仿佛在无声地质问:“这就是你所谓的万无一失?” 他闭上眼,好像这样就能隔绝那些不断翻涌的可怕念头。但无济于事。那个最核心的恐惧,毒蛇般噬咬着他的神经。 母亲圈出的“前五”像一道紧箍,勒得他喘不过气。他猛地睁开眼,像是要洗掉某种看不见的污点或驱散这灭顶的恐慌,再次俯身,机械地掬起一捧又一捧自来水,用力拍打在自己的脸颊、额头和紧闭的眼睑上。 水流顺着他的下颌、脖颈,浸湿了衣领,挥发后带来刺骨的寒意。皮肤被搓得发红,甚至微微刺痛,但他浑然不觉,只是重复着这个动作。 “咔哒。” 厕所门被推开的声音响起。 脚步声,由远及近。 林渡的动作瞬间凝固,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拍打水流的手悬在半空,水滴顺着指尖滑落。他透过湿漉漉的睫毛警觉地看向镜中反射的门口,身体本能地绷紧,试图将刚才泄露的脆弱收拢。 第5章 廉价纸巾 进来的是陈野。 他刚结束考试,脸上没挂平时应付人的那副笑,也没别的表情,只有坐在林渡身旁时候的那种谨慎。他假装没看见台面这边杵着个人,径直走到旁边的洗手池,拧开水龙头,哗哗的水流声在寂静的厕所里骤然放大,盖过了林渡压抑的呼吸。 林渡强迫自己恢复常态。他关掉水龙头,动作略显仓促。手依旧撑在冰冷的台面上,仿佛要将那光滑的釉面捏碎,借此压制住胸腔里的心跳声和几乎堵住胸腔的窒息感。 他深吸一口气,让空气刺痛肺叶,将所有的情绪都强行按回深处,抬起头盯着镜中自己狼狈的影像。但所有念头在看见镜中自己的时候又开始像绞索般收紧,他再次俯身,掬起水用力拍打在脸上。 就在这时,旁边哗哗的水声停了。 陈野拧紧水龙头,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就在这短暂的间隙里,林渡极力压抑的、几乎被水流声淹没的低语钻入了陈野的耳朵: “……如果没有……前五……” 那声音听着下一秒就要溺水一样,听着让陈野都快窒息了,完全不像那个平日里那个冰坨子一样的同桌。 陈野眉头拧紧了。就他妈这点事儿?没进前五?第一次月考是挺重要,但没进前五能怎么着?谁还能把他吃了? 不过林渡这个状态明显是没考到就有人要吃了他。 市一中真他妈邪门。 陈野见过很多人崩溃的样子,嚎啕大哭的、歇斯底里的、麻木认命的,但从没见过像林渡这样,明明整个人像绷到极限的弦下一秒就要断裂,却还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维持表面平静的。 这种近乎自毁的压抑,让陈野感到的不是不解,而是隐隐的不安。深重的痛苦藏在冰层之下,反而更显危险。 陈野酝酿了半天还是决定开口,语气带着点底层小民特有的务实,但多了些安慰的意味:“考都考完了,琢磨也没用。”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林渡湿透的头发和被搓得通红的脸,眉头微微蹙了一下,“又不是高考。一次摸底考,下次考回来就是了。”这是他此刻能想到的唯一开解,虽然他知道大概率屁用没有。 “下次?”林渡抬起湿漉漉的脸,镜中的眼神瞬间露出被刺痛般的锐利和偏执:“没有下次!必须每次都是前五!”他意识到自己语气过于激烈,深吸一口气,稍微压低了声音,“你不明白……但是……我必须考到前五……” 他没有解释“为什么必须”,但陈野看他那副样子生怕问了更刺激到他,很礼貌地闭嘴了。“想考好”陈野当然理解,但不理解这种“必须每次”的邪乎执念从何而来。 他看着林渡的眼睛,感受到这个同桌平静外表下汹涌的暗流。他不知道林渡干嘛这样折腾自己,有点偏执,又有点……可怜?他搞不懂这压力的根源,只觉得沉甸甸的。 陈野脸上再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眼神里那点困惑变成了略带复杂的平静。他放弃了开解,语气淡了:“好吧,你们尖子生就是牛逼……那随你。”他从校服裤子的口袋里掏出一小包东西——一包皱巴巴的、印着街角便利店logo的临期打折纸巾。包装很薄,看起来里面没剩几张。 他看了看林渡湿透的头发和衣领,又看了看台面上那一小滩水渍。短暂地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把纸巾直接递给林渡,往前挪了小半步,像是随手一搁,把那包纸巾放在林渡手边一块还干着的地方。 放纸巾那一下,陈野的手在灯光底下晃过。那不像个学生的手。骨节粗大,皮肤糙,带着风吹日晒的痕迹。手背上一层薄茧,指关节上横着新旧交错的疤——有像被铁皮划的,有像磨出来的水泡印子,还有一两道颜色发暗的旧伤,趴在手背和小臂上。 空气再次凝滞。只有水龙头未拧紧的滴水声,滴答,滴答,被无限放大。 “擦擦吧,衣服都湿透了,别感冒。”陈野补了一句,声音不高,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而非关心。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走向门口。 林渡的目光,从镜中陈野漠然转身、准备离开的背影,移到了台面上那包突兀的廉价纸巾上。塑料包装皱巴巴的,印着俗气的便利店广告。 陈野那句“随你”和这个实实在在的、微小的善意举动,形成了一种奇异的、难以解读的对比。前者是对他执念的漠然回应,后者却是一个笨拙的、不带评判的、甚至有点粗鲁的关怀信号。 林渡胸口所有翻腾的焦虑,反驳的冲动,以及在旁人面前失态的不适,在这包静静躺着的纸巾面前,奇异地平息了一些。他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反应失控了,对着一个并不了解情况,甚至都算不上熟悉的同桌,发泄了自己一直以来积攒的压力。一丝迟来的疲惫和轻微的尴尬涌上心头。 他看着陈野已经走到门口的背影,声音有些沙哑,但清晰地提高了一点音量:“……谢了。”陈野的脚步在门口顿了一下,抬手随意地挥了挥,算是听到了,然后推门走了出去。厕所里只剩下林渡一个人,哗哗的水声早已停止,只有水滴从下巴滴落台面的滴答声。 林渡带着审视和一丝无法言喻的好奇,看向陈野离去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那扇门板。 陈野洗得发白,领口松松垮垮的短袖。 陈野迈步时那种随意甚至有点懒散,却异常稳重的步伐。 那包放在湿漉漉台面上的廉价纸巾,像一个沉默的、小小的问号,沉甸甸地压在了林渡冰冷坚固的世界边缘。它廉价、粗糙、格格不入,却带着陌生的温暖触感。 这种直接的、不带任何评判或目的的、甚至可以说有点粗鲁的善意……林渡感到一种久违的的困惑。在他被精确规划,充满交换逻辑的世界里,纯粹的关怀是稀缺品,甚至是不被信任的奢侈品。 母亲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冰冷而清晰:“任何无缘无故的好意都值得警惕,林渡。记住你父亲最初的那些糖衣炮弹。”父亲的形象——那个曾用虚假的温柔和昂贵的礼物编织陷阱,最终却将母亲推入深渊的男人——瞬间在脑海中闪过。 但这包纸巾当然不是糖衣炮弹,它太廉价太微不足道了,又恰恰是这种微不足道,反而让它更……纯粹。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将它拿了起来。 几天后,月考成绩公布,成绩单张贴在每个班的后门。林渡的名字赫然排在班级第一,年级第三。他紧绷的肩膀终于如释重负一般放松了一丝,但眼神扫过榜单前列的其他名字时,依旧带着审视和评估,计算着下一次必须缩小的差距和被追赶的风险。 林渡回到座位上,目光划过自己刚发下来的那份近乎完美的试卷上。每一个分数都精确地落在预期上,但轻松并未降临,反而被更深沉的疲惫取代。就在这时,眼角的余光被一片刺目的猩红吸引——是陈野桌上那张摊开的英语试卷,48分的数字被红笔粗暴地圈了出来。 他下意识地皱眉,目光上移,却瞬间凝固在另一处。 那是陈野的物理试卷。鲜红的“100”分旁边,老师用更粗重的笔迹圈出了一道附加题的解答区域。 林渡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潦草却力透纸背的字迹。 不是林渡那种步骤清晰如同教科书的优雅推演,而是野蛮的直击核心——寥寥几步,几个关键公式被箭头粗暴地指向最终答案,旁边画了个歪歪扭扭代表受力方向的小箭头示意图。思路简洁到近乎粗暴,却精准地绕开了最繁琐的环节,直抵核心逻辑。 “这解法……”林渡心中掀起一丝认知被挑战的奇异感。这绝非凑巧能解释。它透着一股未经雕琢的锐利,像一把锈迹斑斑却异常锋利的刀,瞬间劈开了陈野平日里那层嬉皮笑脸的厚厚伪装。 他忍不住侧目看向陈野。 陈野正被宋朗他们几个围着调侃分数。 “卧槽!野哥!” 一声夸张的惊呼在教室后方炸开,是宋朗。他手指着那张物理试卷,眼睛瞪得溜圆,嗓门大得全班都能听见:“英语48?!物理100?特么居然是满分?!最后那道题全校到底几个人做出来了?” 他这一嗓子,立刻引来周围几个同学的围观。 “48分……啧啧,野哥你这偏科偏到姥姥家了!” 旁边的李云飞也忍不住咂嘴。 陈野脸上依旧是那副笑嘻嘻什么都不在乎的死样子,甚至带着点自嘲,摆摆手:“蒙的蒙的!老子把会的公式都糊上去了呗!”好像那满分真不值一提。 然而,就在他低头翻看自己那份满是红叉的英语试卷的瞬间——就在那短暂得几乎无法捕捉的瞬间——林渡清晰地看到了他紧抿的嘴唇和微微捏紧的拳头。 前所未有的探究欲在林渡冰冷的心湖里悄然滋生。他第一次真正对这个坐在身边的不速之客产生了强烈的好奇。那张48分的英语试卷和100分的物理试卷,像两扇截然不同的门,同时向他打开了一条缝隙,引诱着他去窥探门后那个隐藏的陈野。 就在这时,陈野仿佛后脑勺长了眼睛,又或者纯粹出于某种野兽般的直觉,他翻卷子的动作顿住,猛地侧过头,精准地捕捉到了林渡探究的目光。那目光似乎正落在他桌上那份猩红的48分英语卷子上。 空气凝固了半秒。 陈野脸上那层笑像泡了水的墙皮一样,“唰啦”一下剥落得干干净净,猝然露出了底下带着冷硬棱角的警惕。但随即那点吊儿郎当的弧度又被他迅速重新扯了回去,虚虚的贴在他脸上。 陈野的身体往林渡这边不着痕迹地倾了倾,压低了嗓子道:“看够了?”他嘴角那点刻意挂上去的弧度还是挂不住了,终于还是难看地往下撇了撇,“林渡,我这破英语,够不够给你下饭的?” 宋朗他们早就散了,陈野的声音被课间的嘈杂吞了大半,只在两人之间这块小小的空间里传播。 林渡看着陈野脸上比刚才更显刻意和单薄的伪装,脑子里忽然闪过厕所台面上那包皱巴巴的廉价纸巾。 他没什么表情,也没有看陈野,目光落回自己桌上那份物理试卷的最后一道大题。随后他伸手把自己的那份卷子朝着陈野的方向平稳地推过去一小寸,停在两张桌子交界的缝隙上方。 做完这个动作,他才抬眼迎上陈野带着刺的目光: “你的解法很特别。”他顿了顿,下颌朝陈野桌上那份物理卷子被圈出的区域微微地点了一下,“最后那道题。” 陈野钉在林渡脸上的锐利眼神,像接触不良的灯泡一样猛地闪烁了一下。 卧槽,老子错怪林渡了。林渡不是在看笑话?……是在看……那道题?还说……很特别? 预想中的冰冷无视或者更甚的优越感嘲讽都没来,而是一句带着认可意味的评价。 陈野运用了十几年从未失手的笑头一次卡住了,他的脸上闪过一丝微妙的错愕。那点警惕和恼火迅速被错愕取代,甚至混进了一丝细微的窘迫。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点什么,最终也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林渡将那张被他推出去一小寸的试卷,又一丝不差地拉回了原位。整个过程,他的视线没有直接落在陈野那张表情管理彻底失灵的脸上。 这个同桌,远比他想的复杂。那点笨拙的善意,物理试卷上透出的生猛锋芒,还有此刻这被打懵似的错愕……勾勒出一个截然不同的轮廓。他不是个靠"蒙"的偏科生,也不是个爱耍滑头的小混混。他身上有某种被压抑的、强大的东西,也有某种不愿示人的、真实的……笨拙的渴望。 这块名为“陈野”的碎片,这个他在陌生世界里最大的变量,终于彻底脱离控制,从一块微小的拼图碎片,化身成了一幅完整的、自成体系的空缺拼图。 第6章 拼图游戏 在林渡的世界里,万物皆可拆解为待归位的碎片。他的高中生活,便是由无数这样的碎片组成的拼图游戏。 每一刻都被精确地切割、归类、安放,桌面上那张压着透明桌垫的方格计划表,就是这场游戏的蓝图。每一格代表一小时,甚至精确到每一分钟,都被他用一丝不苟的字迹填满:预习、课堂、复习、刷题、归纳、总结……循环往复,严丝合缝。 这是一幅由他亲手绘制、并孜孜不倦地拼凑着的理想图景——每一块碎片都必须严整地嵌入预设的位置,构成一个无懈可击、光辉耀眼的“完美高中生涯”拼图。 最初,陈野只是他精密规划世界里的一个突兀色块,一块形状模糊、边缘刺眼的碎片,被林渡下意识地搁置在认知的边缘,虽显眼,但林渡自信能将其纳入认知的某个角落,或最终无害化处理。 然而这种刻意维持的忽略,彻底被陈野展现出的、某种林渡无法完全理解也无法屏蔽的原始力量打破了。 这个物理天赋惊人却又英语垫底的陈野,这个市井气浓重却能递出纯粹善意的陈野,其行为模式根本无法被简单地归入“差生”或“混混”的既定类别。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林渡分类系统一场旷日持久的挑战。 林渡并非第一次注意到陈野在物理上的天赋,那张月考物理满分的试卷本身就是无法忽视的证据。但试卷只是静止的阶段性成果,陈野在解题过程中展现的思维特质,却在一节节课堂上像道无法预测的电流,不断冲击着林渡对“解题”这件事的认知边界。 林渡习惯了秩序井然的逻辑推演,每一步都清晰可循,如同他计划表上的方格。但陈野不同,他像一头拥有惊人直觉的野兽,面对一团乱麻似的物理情景,常常能爪子一挥撕开表象,精准找到其中的要害。 他的草稿纸往往混乱不堪,但所有关键的地方却总能被他以一种近乎野兽本能的准头一口咬住。 这种高效到有点暴力的解题方式,与林渡追求的严谨规范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东西。 这种反差带来的不是轻蔑,而是一种磁石般的奇异吸引力。林渡发现,自己的精密系统在面对陈野这种变量时,并非完全排斥,反而产生了类似“系统识别到高兼容性但未知协议设备”的微妙反应,需要更多的观察数据来理解其运行逻辑,以判断其对自身系统稳定性的最终影响。 这块碎片的棱角分明,质地独特,无法被磨平。它压根不鸟林渡那套规范的评价体系,或预设的未来图景,而是拥有自己的磁极,在林渡的认知版图上吸引着越来越多的注意碎片,彼此碰撞、组合,逐渐自成体系。 林渡意识到,想要理解这个变量,想要解析这种矛盾,甚至仅仅是为了维持自身精密板块的稳定,他都需要更深入地研究陈野。于是他开始了观察,不再是漫不经心的扫视,而是研究般的专注,试图解码陈野行为模式背后的逻辑。 就像此刻,物理课,顾老师在讲台上讲解复杂的连接体问题,粉笔在黑板上敲击出笃笃的声响。大部分同学听得眼睛发直,笔尖在纸上犹疑不定。林渡用尺子比着画出来的受力分析图跟机器印出来的一样精准,每一个力的箭头都恰到好处,但他的余光却锁定了旁边那个混乱与天才并存的源头——陈野。 陈野压根没看黑板。他低着头,在草稿纸上飞快地涂抹。不是乱画。林渡看得分明,他迅速勾勒出几个关键状态——物体启动瞬间的受力、匀速运动时的平衡、分离临界点的状态跃迁。线条潦草狂放,像被狂风吹乱的野草,但力的作用点、方向、甚至能量转换的示意,所有核心关系全部都清晰得惊人。顾老师巡视经过,脚步在陈野桌旁顿住,目光扫过那张草稿纸,脸上的惊讶和赞赏几乎掩饰不住。 下课铃响,沉闷的空气被打破。林渡将上一节课的卷子收进文件夹,开始整理笔记。就在这时,前排传来一声压抑的低呼。 “哎哟!” 前座学习委员吴晓敏捂着右手食指,指尖渗出一小点血珠。她面前摊开的物理书躺着一枚边缘锋利的小金属片——显然是刚从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崩出来的。身边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陈野身上,他桌面正摊着一堆零散的零件和工具,一个拆了一半的旧计算器暴露在外。 陈野脸色微微一变,那层惯常的懒散瞬间褪去,眼中闪过一丝清晰的惶恐。“对不住对不住!”他立刻站起来,动作麻利地从那堆杂物里翻出一个小铁盒,打开,里面是碘伏棉签和创可贴。 他快步走到吴晓敏桌旁,脸上堆起有点讨好的笑容:“学委大人,实在不好意思!我这破玩意儿没弄好,崩飞了。快,用这个消消毒,贴上!这铁片挺锋利的。” 他熟练地撕开包装,把沾了碘伏的棉签递过去,动作有种年龄不符的周到,仿佛处理过无数次类似的小意外。 吴晓敏本来还有点懵没反应过来,看陈野在自己面前表演了这么一套行云流水的一条龙服务,反而被逗笑了:“你这么紧张干嘛?多大点事儿,就破点皮。” 陈野见好就收,立马顺着杆子往上爬,谄媚地咧嘴:“这破玩意儿,”他拿起那枚肇事的铁片,自嘲地笑了笑,语气轻松底下绷着根不易察觉的弦,似乎在掂量措辞,“回头我保证把它收拾好,再也不让它暴起伤人了哈。” 他表现得太过熟练和“懂事”,反而让林渡感到一丝违和。那瞬间的惶恐太真实,不像是装出来的。 林渡看着陈野点头哈腰地道歉处理,那包便宜纸巾带来的微妙感再次浮现。这个人,似乎总能在闯祸后用最快的速度、最市井的方式抹平痕迹,但这熟练背后,是否藏着更深的不安? 下一节是化学课,老师在讲反应公式的时候拓展讲解到了抽象的平衡常数K值。概念对于高一学生稍微艰涩了些,课堂气氛有些沉闷。 陈野突然插话,声音不高却打破了平静:“老师,如果这里温度升高了,平衡是不是就像…呃…夏天水管里的水压不够,水流变慢了?系统得自己找补回来?” 老师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一亮,用力一拍讲台:“对!就是这个意思!虽然不完全精确,但你这个类比非常形象!抓住了勒夏特列原理的核心——系统会自发对抗外界条件的改变,建立新的平衡!”老师忍不住追问,带着好奇:“你这思路…很实用啊,有点像工程思维,哪学的?” 陈野挠了挠后脑勺,仿佛刚才那个提问的不是他:“…就…平时瞎琢磨呗,修点东西啥的。这不,刚下课还修坏了个计算器,崩了咱吴同学一手血。”他半开玩笑地提了一句课间的事,引来一阵哄笑,巧妙地化解了老师追问的秘密,也把自己刚才的狼狈变成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笑话。 但林渡注意到,陈野坐下时,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校服袖口。那里蹭了块刺眼的碘伏黄渍。 陈野在物化课上的闪光时刻很多,也更活跃,步骤跳得跟羚羊似的,字写得像鬼画符,但问题总能被他化繁为简,迅速解决。这种完全非科班的解题能力让林渡感到一种震撼,也带来一丝微妙的失衡感。然而,这种失衡感在看到陈野面对英语试卷时,又奇异地消散了。 英语随堂小测的卷子发下来。陈野对着那蚯蚓一样的字母和四胞胎选项,眉头拧成了麻花。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嘴里无声地咒骂了一句,眼神里是看天书的茫然和挫败。那股在物化难题前睥睨一切的邪乎劲儿荡然无存,只剩下最原始的抓瞎。 高一的时候尚且没有进行文理分班,政史地这三门课对陈野来说就是蹲大牢。陈野这人在听不懂或觉得没劲时,不会像周围人一样悄悄闲聊(当然林渡没有给他闲聊的机会)或者睡觉。 他更多的时候是看似放空地观察着整个教室——眼神扫过前排女生小声传纸条的动作,评估着周围几个男生交换眼神和偷笑传递的信息,甚至留意着窗外走廊上路过的老师身影。 那是种在复杂环境中养成,近乎本能的警惕,像一头在陌生领地逡巡的野兽,随时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麻烦。 当这种观察也耗尽了他的耐心的时候,他会偷偷在抽屉里翻看那本破旧的单词本,眉头拧成一个死结,对着那些扭曲的字母无声地较劲。 他们班上高一就决定了要选物化生的人几乎占了九成,文科课的抬头率低得可怜。年纪大的教师面对此等情况尚且习以为常泰然自若,但他们班的历史老师才毕业不久,刚满腔热血地进入学校教书就遇见了这群油盐不进的理科牲口,颇有使出浑身解数对牛弹致爱丽丝的无力之感。 一次,历史老师环视一圈发现竟然有零个人看她黑板上写了半天的板书,唯一抬着头的陈野还是眼睛到处乱瞟不知道在看什么,火“噌”地就顶到了天灵盖,点名批评撞到枪口上的陈野:“陈野!眼睛看哪里呢?认真听讲!” 陈野名字被点到,跟按了开关似的,“噌”地站起来,身子歪斜着没个正形,眼神放空地戳在窗外灰扑扑的天上,嘴里含糊地嗯嗯应着,浑身上下写着“你念你的经,老子左耳进右耳出”,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课间,林渡做完了题,站在走廊窗边透气,无意中看到角落花坛的灌木丛边,陈野正蹲在那里。他手里掰着半个自己带来的、看起来有点干硬的馒头,小心地放在一只瘦骨嶙峋的流浪狗面前。 那小狗怯生生的,皮毛脏污。陈野皱着眉,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被风声送过来些许,刚好让林渡捕捉到:“……还城里狗呢,怎么比大黄瘦多了……下次给你带点有油的。” 他伸出手,似乎想摸摸那小狗的头,但小狗很怕人,警惕地后退了一点。陈野的手悬在半空,顿了一下,收了回来。就那么蹲着,等狗崽子把馒头啃完,才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快步走了。 林渡的目光追随着陈野匆匆离去的背影,又落回那只瑟缩的小狗身上。“大黄”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林渡的联想。那语气里对“狗”这个存在的熟悉感甚至是怜悯,让林渡对陈野的认知又拼好了一小块拼图——陈野那个磨损严重的旧书包拉链上,挂着一个生锈的、边缘有些瘪了的金属狗牌。 这周轮到林渡和陈野值日。放学后,教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林渡负责擦黑板。粉笔灰簌簌落下,他在后门掸灰时,目光无意扫过陈野乱得像刚遭过贼的桌肚。在一堆卷了边的旧书和皱巴巴的试卷下面,金属的反光吸引了他的注意——一个拆了一半、露出复杂精细齿轮结构的旧闹钟机芯,旁边散落着几枚不同型号的螺丝钉,还有一小截磨损的电线。 “我来拖地吧。”陈野的声音响起,打断了林渡的凝视。他已经挽起了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动作麻利地提过水桶,动作大开大合,带着经常干活养成的利落劲儿。水渍溅开些许,但效率极高,三两下就把一大片地面清理干净。 林渡擦完黑板,开始整理讲台。陈野拖完地,很自然地抄起抹布,开始擦拭窗台和门框,两人虽无交流,却在打扫范围上形成了默契的分工。 在擦拭靠近陈野座位的那扇窗时,林渡的目光再次掠过那个拆解的闹钟机芯。陈野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动作顿了一下,但没说话,只是更快地擦完了那扇窗,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到自己座位,迅速将那堆零件塞进了书包深处。林渡看着他弯腰收拾时绷紧的肩线,感受到一丝被小心隐藏起来的窘迫。 林渡像一个冷静的观察者,耐心地将这些散落在日常缝隙中的碎片——物理天才与英语差生、玩世不恭下的警觉与柔软、机械结构的痴迷、对弱小生命的粗粝善意、因生存压力而生的疲惫与掩饰——一一拾起,审视、比对。 然而,这些碎片形状各异,矛盾重重,他无法立刻窥见它们最终能拼合成怎样的全貌。那个小小的问号,在收集过程中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变得更加具体而深邃:这幅名为“陈野”的拼图,其核心图案究竟是什么? 这幅拼图的轮廓模糊而坚韧,其内在逻辑与林渡所熟知的一切截然不同。 它的底色不是冰冷的规划与精确的刻度,而是由生存的疲惫、市井的智慧、旺盛的生命力,以及对某个遥远目标近乎执拗的渴望共同构成。每一块碎片,都指向一个林渡从未想象过的、充满烟火气与挣扎的图景。 他心中那个小小的问号,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变得更加具体而深邃。 第7章 野火 声浪像粗糙的砂纸,持续不断地打磨着林渡的神经。 运动会,这种大规模的、无序的、充满肢体碰撞和情绪宣泄的集体狂欢,对林渡而言,不啻于一场酷刑。他本能地排斥这种混乱,所有细微的嘈杂——身后看台上兴奋的尖叫、远处裁判含糊的哨音、甚至风吹过彩旗布料的摩擦声——都被无限放大,挑战着他的感官阈值。 他习惯的秩序是笔直的线条、精确的演算和绝对的安静,而此刻的操场,对他而言就是一个失控的、巨大而混乱的噪音源,每一次声浪冲击都让他脊背下意识地绷得更直。 “林渡!跳高那边马上开始了!”文艺委员沈知遥有点柔弱的声音穿透嘈杂,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在他耳边响起。她塞过来一页刚打印完还带着点余温的运动员名单,气喘吁吁地点着“跳高”一栏,“陈野,第一个高度,重点写他,咱班就指望他拿分了!”说完又费力地挤进了喧闹的人群。 顾全考虑到林渡这等头脑发达的国宝实在不适合放到赛场上喊打喊杀,于是安排他坐在主席台侧下方的看台区域,负责写通讯稿。这个位置视野极佳,能俯瞰整个赛场,却也正对喧嚣的风暴眼。 林渡面前摊开崭新的稿纸,手里握着一支笔,被吵得脑袋嗡嗡响,只能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记录赛事和构思那些鼓舞士气的套话上,“拼搏”、“奋进”、“青春风采”……这些词汇不要钱一样在他笔下流淌。 阳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眼,试图屏蔽掉一些干扰,目光飘向跳高场地那边一个异常醒目的身影。 陈野本来打死都不想掺和这种学校搞的耍猴戏,但无奈班级里本就大多是林渡这种脑力型选手,后排几头壮点的就算齐齐拉上来披挂上阵,还是填不满众多项目的窟窿。本着自己参加了也不能让陈野好过的原则,宋朗他们几个把陈野团团围住,双手合十作祈求状:“陛下!为了江山社稷,为了黎民百姓,您就御驾亲征吧!” 旁边的李云飞用力点头,一脸“国不可一日无君”的肃穆。 在顾全的甜言蜜语和身边狐朋狗友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撺掇与奉承之下,陈野被黄袍加身,只能大喊一声“你们可真是害苦了朕啊!”最终还是报了跳高和4x100米接力。 此刻,他正在沙坑旁热身。一米八二的身高在高中生里鹤立鸡群,长期体力劳动铸就的紧实肌肉覆盖在匀称的骨架上,勾勒出充满力量感的线条。肩背宽阔,手臂和小腿的肌肉尤其发达,体脂率很低,锁骨和脚踝的骨点在阳光下清晰可见。 他脱掉了校服外套,只穿着一件洗得有些透薄的白色运动背心,汗水已经微微濡湿了他的后背,胸前贴着“0535”的号码牌。他活动着关节,拉伸韧带,动作流畅而充满弹性,像一头在晨曦中苏醒、舒展筋骨的年轻猎豹,与周围略显松散的热身氛围格格不入。 “嘿,这不野哥吗!准备破校记录是不?”一个同样穿着背心、身材壮硕的大块头男生——张家明,隔壁班的校篮球队队长——走过来,带着点熟稔拍了拍陈野的肩。 陈野侧头,咧嘴一笑,汗水顺着下颌线滑落:“张队,校记录那是你的地盘。我嘛,纯属被抓壮丁,不出丑都算家里烧高香啦。”张家明哈哈一笑,没再多说,带着人走向另一边热身区。 这时宋朗不知从哪钻出来,李云飞跟在后面手里拿着个不知名的野草叶子,俩人小心翼翼地把这根草别在陈野耳朵后面,一脸庄重:“野哥,加冕仪式不能少哈!此乃上古神草,别的男孩子都有的东西我们一定不会让你羡慕……” 陈野哭笑不得地一把薅下草叶子,作势要踹:“你们俩是不是有毛病啊!” 比赛开始。横杆被裁判一次次升高。前面选手扑腾得稀里哗啦,看台跟着一惊一乍。轮到陈野时,他走到助跑点,深吸一口气,周遭的喧嚣仿佛瞬间被屏蔽。他目光锐利如鹰隼,死死锁定那根横杆,整个人的气场陡然沉下来,静得吓人。 起跑。步伐由慢到快,节奏分明,蹬地有力,塑胶跑道在他脚下发出沉闷的回应。接近横杆时,他猛地二次加速,身体像一张瞬间拉满的硬弓,积蓄的力量轰然爆发——起跳、腾空、背越,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肩背舒展,核心收紧,流畅地越过横杆,背部着垫,顺势翻滚卸力。动作一气呵成,充满未经驯化的野性韵律和对身体绝对的掌控力。 “噢噢噢噢!野哥牛x!”围观的同班同学爆发出欢呼。陈野从垫子上翻身站起,轻巧地甩甩头,脸上绽开个张扬到恨不得怼到全场人脸上的笑,带着胜利者的嘚瑟劲儿,朝本班看台方向用力一挥手,目光也随即扫过那片沸腾的看台。 在那片攒动的人头和挥舞的手臂中,他的视线不经意间掠过了主席台侧下方——那个安静得有些格格不入的角落。 于是陈野那道无意间扫过,带着灼人热度的目光,不偏不倚地撞进了林渡的视野里。 林渡没有移开视线,也没有低头,只是像切换镜头焦点一样,精准地将目光从陈野那张汗津津的脸上平稳地移回了自己面前的稿纸,仿佛刚才那短暂的视线交汇,只是一帧无关紧要的噪点,被他冷静地过滤掉了。 “身姿悍利如鹰隼,飞跃的弧线撕裂长空……”林渡的字迹深深陷进纸里,留下一个无声的凹坑。 横杆升到了一个邪门的高度,接近校记录边缘。前面几个选手接连失败,气氛陡然紧张起来,连噪音似乎都压低了几分。张家明在陈野前面出场,助跑,起跳,动作标准有力,腾空的高度也足够,可惜后腰擦到了杆子,失败。他懊恼地捶了下沙坑,引来一片惋惜的叹息。 压力完全落到了陈野身上。气氛紧张起来。陈野再次站到起跑点。他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些,眼神变得无比专注,像盯紧猎物的头狼。助跑,加速,起跳——身体腾空,背脊弯成优美的弧度。然而,就在他即将越过横杆的瞬间,小腿似乎极其细微地蹭到了杆子,横杆剧烈地晃动起来。 这一秒变得无限长,所有人盯紧了杆子的晃动,心脏一齐提到了嗓子眼。林渡屏住呼吸,目光死死锁住那根摇晃的横杆。 陈野的身体已经落下。横杆在支架上剧烈地弹跳,一下,两下……幅度越来越小,最终——稳住了。 “哇——!!!”巨大的欢呼声几乎掀翻了看台。宋朗第一个跳起来,激动得差点把旁边同学撞倒,扯着嗓子吼:“牛逼!野哥牛逼!!” 他一把抱住旁边的李云飞,两人在看台上像连体婴一样蹦跳起来。 声浪再次冲击而来,林渡却感到一阵奇异的耳鸣,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被推远了。陈野躺在垫子上,胸膛剧烈起伏,看着那根稳稳当当的横杆,咧嘴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笑容灿烂得晃眼。 他坐起身,朝着本班看台的方向用力挥了挥手,目光再次习惯性地扫过那片区域,这一次,他的视线在掠过主席台侧下方时,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他看到了那个依旧焊在座位上,但明显抬着头看向自己的林渡。 陈野的眉头挑了一下,一丝“抓到你了”的促狭飞快地掠过他带笑的眼睛。随即,那笑容变得更加肆意张扬,充满了胜利者的炫耀和野性。他没有刻意停留,也没有特别的表示,只是冲着那片看台的方向,更加用力地扬了扬下巴,眼神仿佛在说:“看到了吗?” 这一次,林渡没移开视线。隔着人海、尘土与喧嚣,两人的视线有了短暂的交汇。林渡脸上依旧缺乏表情,但陈野似乎捕捉到了那微微上扬的嘴角,和那双冰封眼眸深处一闪而过的光芒。 那光芒稍纵即逝,却让陈野心头莫名一动,一种奇异的满足感油然而生,比单纯的胜利似乎又多了一点什么,比刚才征服横杆的狂喜也多了点什么。 他想不明白,只是不再看向那个角落,转而投入到更热烈的欢呼中,很快就被从看台冲过来的几个好哥们裹挟着走了,一小撮人在操场上大马金刀张牙舞爪地舞动。 林渡低头,笔尖在纸上飞快移动:“……征服新的高度……”写完,他几乎是有些脱力地放下笔,指尖传来持续不断的细微麻意。操场上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浪,似乎被一层无形的、名为“陈野”的屏障隔开,变得遥远而模糊。只有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地、一下又一下地搏动,带着陌生的热度,提醒着他某种冰封的东西,正在悄然融化、燃烧。 跳高项目结束,场地进入短暂的休息调整期。林渡用绘图尺比着,在稿纸边缘画一条绝对笔直的分隔线,试图将思绪拉回通讯稿的框架内。 一阵带着汗水和尘土气息的风掠过身侧,一瓶还带着冰凉水汽的矿泉水,被一只骨节分明、沾着沙粒和汗渍的小脏手,随意地放在了林渡手边的台阶上。瓶身外侧凝结的水珠迅速在稿纸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 林渡的动作停住,抬头。 陈野不知何时站在了旁边,手里还拿着另一瓶拧开喝了一半的水。他晒得久了,额发被汗水浸湿成一绺一绺,贴在饱满的额角,运动背心前襟也湿了大片,紧贴着紧实的胸肌轮廓。他微微喘着气,脸上还带着日晒后的红晕和未散尽的笑意,但眼神里却没了刚才在场上那种锐利的审视,反而带着点朴实的随意,还有点笨拙的关心。 “喏,”陈野下巴朝那瓶水点了点,语气自然得像在招呼街坊,“看你坐这儿写半天了,晒得脸都白了。我同桌要是没人管被渴晕了,我可担待不起。”他嘴角咧开一个更大的笑容,“后勤部队,也得记得补充水分啊。” 林渡愣住了,他张了张嘴,想说“谢谢”,或者解释自己不需要,但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发出一个极轻的气音。那瓶水放得有点歪,水珠正沿着瓶身往下滑,洇湿的范围在扩大。林渡想伸手去把它摆正,但手指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陈野似乎没在意林渡的沉默,他仰头灌完了自己瓶子里的最后一口水,抬手随意地用胳膊抹了把下巴上的水渍,目光扫过林渡面前摊开的稿纸和那把笔直的绘图尺,眼神里掠过一丝好奇,像是在看一个看不懂的精密仪器,但他什么也没问。 “接力马上要开始了,”陈野晃了晃手里的空瓶,转身准备离开,走了两步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停下来,侧过半边身子,对着林渡嘴角勾起一个带着汗水和阳光味道的笑容,语气带着点期待补充了一句,“那个,通讯稿……记得给我写帅点啊!” 远远听见宋朗的大嗓门在喊:“野哥!检录啦!别磨蹭!李云飞说他再不来就替你跑最后一棒了!” 接着是李云飞惊恐的辩白:“放屁!宋贵人不得信口雌黄啊!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陈野笑着朝他们骂了几句,不再停留,迈开长腿朝着接力赛检录处大步走去。他随手将空瓶抛进跑道旁的垃圾桶里,发出“哐当”一声脆响,身影迅速融入了远处攒动的人潮中。 林渡站在原地,手指上还残留着绘图尺冰凉的金属触感。他低头,看着手边那瓶兀自散发着寒气的矿泉水。瓶身上的水珠已经汇成细小的水流,在他工整的稿纸上蜿蜒出一道不规则的湿痕,正无情地侵蚀着他刚刚画好的、象征秩序的分隔线。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去擦那道湿痕,也没有立刻去碰那瓶水。只是伸出手指触碰了一下冰冷的瓶壁。丝丝凉意顺着指尖瞬间窜上,奇异地驱散了心头因喧嚣而起的几分燥热。 林渡拿起瓶子拧开瓶盖,动作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心。冰凉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阵真实的清凉。他轻轻吁出一口气,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陈野消失的方向。 操场上,为接力赛准备的呐喊声浪正一浪高过一浪。林渡重新拿起笔,笔尖悬在稿纸上那道被水洇开的、不规则的湿痕上方。他顿了顿,换了一页纸,重新落下了笔。这一次,他依旧写得工整,但落笔的力道似乎柔和了一些。 “身姿矫健,飞跃如鹰隼;心志坚定,征服新高度……0535号陈野同学,在跳高赛场上展现的不仅是力量,更是……” 他停住了,似乎在斟酌用词。被他放在一旁的稿纸上的湿痕边缘,水渍正慢慢干涸,留下淡淡的印记。远处,接力赛发令的鸣响,如同野火点燃的信号,骤然撕裂了天空。 第8章 余烬 那声接力赛发令枪响,瞬间点燃了本就灼热的操场。第一棒的选手如同离弦之箭,猛地发射出去,空气被无形的力量挤压震荡,巨大的声浪裹挟着尘土和狂热扑面而来,狠狠撞在林渡脸上。 他眼都没眨,攥紧了手边的矿泉水瓶。瓶壁外侧凝结的水珠沾湿了他的手,留下湿漉漉的凉意,手旁稿纸上那道水渍边缘,分界线的墨迹微微晕染,无声地记录着方才那场始料未及的破冰。 林渡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湿痕,投向跑道。 陈野作为高一(3)班的最后一棒,此刻正站在第四棒的接力区。他微微活动着脚踝,眼神专注地扫视着赛道。林渡注意到,发令枪响的时候,陈野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调整了一下胸前那枚边缘有些卷翘的“0535”号码布。 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在他身上,勾勒出紧绷的下颌线和流畅而充满力量的肩背轮廓。汗水顺着他古铜色的脖颈滑落,没入那件领口松松垮垮、已被汗水浸透大半的白色运动背心。周围的声浪似乎被他强大的专注力屏蔽在外,整个人像一根绷紧的弹簧,沉静而蓄势待发。 林渡不由自主地也开始紧紧盯着那根在跑道上飞速传递的、象征速度与责任的红白色接力棒。心脏的搏动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与场上运动员每一次蹬踏跑道的沉重节奏隐隐同步。他握着水瓶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冰凉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却丝毫未能缓解那股莫名的紧张。 前三棒的传递在震耳欲聋的呐喊中尚算平稳,但当接力棒交到第三棒——一个平时有些内向的男生手中时,意外陡生。隔壁道次的一名选手在弯道处突然强行加速向内切挤,意图抢占更优路线,他猝不及防,被狠狠撞了一下肩膀,身体猛地一个趔趄,速度瞬间被打断。当他踉跄着稳住身形,竭力将接力棒递出时,已经落后了邻道将近两个身位。 接力棒终于带着仓促的重量,递到了等候已久的陈野手中。 就在那粗糙的棒身触及掌心的刹那,陈野被彻底点燃,他的步幅在极短的时间内拉到极限,双腿摆动频率快得在阳光下几乎拖曳出模糊的残影。每一次蹬踏都带着要将这塑胶跑道彻底撕裂的蛮横力量,每一次摆臂都凝聚着全身肌肉贲张的爆发。那落后的距离,被他以摧枯拉朽、不讲道理的狂暴速度生生啃噬殆尽。 “陈野——!加油——!陈野——!冲啊——!!”桌椅被撞得哐当作响,三班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声嘶力竭,脸红脖子粗地挥舞着一切能挥舞的东西。 宋朗扒在了前排的栏杆上,整个人激动得几乎要跳下去,挥舞着不知从哪来的班旗(林渡仔细一看发现是隔壁班不小心掉地上的),嘶吼得脖子上青筋暴起。他旁边的李云飞也没闲着,不知从哪弄来两个空矿泉水瓶,正奋力地互相敲打,发出“梆梆梆”的噪音伴奏,巨大的声浪几乎凝为实质,拍打着林渡的耳膜。 他猛地站了起来,稿纸和笔被他攥得死紧。那瓶冰凉的矿泉水“哐当”一声滚落在脚边,他也浑然不觉,目光死死锁在那个在跑道上化作风暴的身影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窒息的悸动,仿佛要挣脱那层名为“冷静”的冰冷外壳,随着那身影一同狂奔。 最后四十米!陈野已如一道闪电,硬生生追平了差距,与邻道那名同样拼尽全力的选手几乎并驾齐驱。终点线那根红色绸带,在阳光下刺眼地招摇。陈野的眼中只剩下那条象征着终结与胜利的白线,他咬紧牙关,在最后十米,爆发出超越极限的冲刺力量,整个身体像一团彻底燃烧起来、焚尽一切阻碍的野火,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姿态,率先用胸膛撞向了那根飘扬的红色终点线。 “赢了——!!!”三班的方阵瞬间沸腾,宋朗第一个翻过栏杆,像颗出膛的炮弹般冲向终点,边跑边激动地脱掉了自己的校服外套(里面还穿着短袖),拿在手里疯狂挥舞。 所有人像决堤的洪水般涌下看台,冲向终点。正弯腰撑着膝盖大口喘粗气的陈野,瞬间被激动的人群团团围住。无数只手用力拍打着他的肩膀和后背,欢呼和呐喊几乎要将他淹没。 宋朗挤过来,把刚才脱掉的校服外套胡乱地往陈野汗湿的头上擦:“野哥!擦擦汗!” 陈野被校服蒙着头,挣扎着骂道:“宋朗!我他妈擦皮鞋都比你温柔!” “野哥牛逼——!!!” “太他妈帅了!绝地反杀啊!” “操!野哥!你他妈是神! 陈野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叶灼热的痛楚。汗水像小溪一样从他被尘土沾染的额头和鬓角一齐淌下,整件背心早已湿透,紧紧贴在起伏的肌肉上,勾勒出身体的轮廓。他脸上混杂着汗水和跑道扬起的尘土,却咧开一个纯粹又嚣张至极的笑容。 他一边努力平复着呼吸,一边应付着同学们激动到语无伦次的祝贺,目光却像穿透了层层叠叠激动的人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再次精准地投向主席台侧下方。 林渡还站在那里。脚下是滚落的矿泉水瓶,手里紧紧攥着那张被汗水浸得更皱的稿纸。喧闹狂欢的人群成了模糊晃动的背景板。隔着沸腾的人海,隔着终点线附近尚未落定的尘土,两人的视线在喧闹的顶峰再次相遇。 这一次,林渡没有躲闪。他清晰地看到了陈野眼中尚未熄灭的灼热火焰,看到了那笑容里毫无保留的、属于胜利者的张扬。他也看到了那双被汗水浸湿的明亮眼眸深处,毫不掩饰的期待——他在等他的反应。 林渡的心像是被那团尚未熄灭的余烬狠狠烫了一下,一股陌生而汹涌的热流冲垮了他惯常用以隔绝世界的堤坝,不是喜悦,是更复杂的东西。对如此原始强悍的生命力的震撼?对自身冰冷秩序被撼动的……恼怒?林渡分不清,他只是迎着陈野的目光,用力点了一下头。动作短促,克制,带着他固有的冷硬,却清晰无比。嘴角,似乎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露出了一个浅淡却真实的弧度。 陈野的笑容瞬间放大,变得更加耀眼,甚至带着点大狗一般的傻气。他不再看周围狂欢的同学,目光牢牢锁住林渡,冲他竖起了大拇指,用力地点了点头。 林渡缓缓坐下,弯腰捡起了脚边那瓶沾了灰尘的矿泉水。冰凉的触感再次传来,带着一丝安抚的力量。他重新拿起笔,手指因为刚才的激动和紧攥而微微颤抖。他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面前稿纸上那道被水洇开又被自己汗水浸染,变得更加模糊的湿痕上。这一次,他没有试图绕开它。 笔尖落下,就在那片象征着意外的湿痕边缘,他写下最后一段话。字迹依旧带着工整的框架,笔画间却注入了前所未有的飞扬力量,仿佛被那赛场上席卷而过的野火气息所感染: “末棒力挽狂澜!0535陈野,危局挺身。意志如铁,爆发无匹。摧枯拉朽,逆转乾坤。风驰电掣,点燃全场。撞线一瞬,诠释极限。此役,非唯速度之胜,乃意志与信念之凯歌!高一(3)班,当贺,当傲!” 写完最后一个标点,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感觉后背早已被一层薄汗浸透,黏腻地贴着衬衫。然而奇怪的是,操场上那震耳欲聋、曾让他神经紧绷的欢呼声浪,此刻听在耳中,似乎不再是难以忍受的噪音污染。它化作了背景,化作了为那团刚刚在赛道上燃烧殆尽、却在他心底留下灼热印记的野火,所奏响的最恰如其分的胜利乐章。 他看着终点处依旧被兴奋的同学簇拥着的陈野,清晰而震撼地感受到,“生命力”本身,原来可以如此原始、如此强悍,又如此耀眼,如此……具有破坏性和吸引力。 声浪渐息,人群开始散场。林渡收拾好稿纸和笔,将那个喝了一半、瓶身沾满灰尘和指印的矿泉水瓶也一丝不苟地放进书包侧袋——这个动作自然得连他自己都有些意外。他站起身,准备离开这片依旧弥漫着汗水和狂热余温的场地。 刚走下两级台阶,一个身影带着尚未散尽的汗味和热气,风风火火地堵在了他面前。 是陈野。他显然刚从人堆里挤出来,头发被揉得乱糟糟的,脸上汗渍和灰尘的痕迹更明显了,运动背心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勾勒出紧实而略显单薄的少年身形。 他胸膛还在微微起伏,呼吸带着运动后的急促,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直直地看着林渡,带着毫不掩饰的、胜利后的兴奋和一丝邀功般的期待。 “林渡!”陈野的声音有点沙哑,却中气十足,他抬手随意地用胳膊内侧抹了把额头上快滴进眼睛的汗水,咧着嘴笑,露出一口白牙,“稿子我听到了,写得蛮帅的嘛!” 他往前凑了半步,汗味混着阳光尘土的气息霸道地侵入林渡的空间,“是不是觉得老子刚才帅炸了?”语气张扬,眼神却亮得像等待夸奖的大型犬,藏着点小心翼翼的期待。 林渡的脚步顿住了。他看着眼前这张汗津津、脏兮兮却很灿烂的脸,鼻尖萦绕着对方身上强烈的、混合着阳光、尘土和汗水的气息。这气息霸道地入侵着他的个人空间,带来与林渡世界格格不入的鲜活与热度。 “嗯。”林渡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一些,他顿了顿,斟酌着词句,目光避开了陈野过于灼热的注视,落在了对方运动背心那被汗水反复浸透又干涸留下的淡淡汗渍上。然后,他用平静的语气补充了一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 “……逆转得很精彩。” 这句平淡的评价,却让陈野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他像是得到了某种重要的肯定,又凑近了一步,带着一身热烘烘的汗气:“那是!也不看看谁跑的!” 他语气里满是理所当然的自信,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目光扫过林渡依旧没什么血色,但明显比刚才放松了些的脸,眉头皱了一下,“你这脸怎么还这么白?坐那儿半天了,水喝完了没?”他边说,边很自然地伸手去够林渡放在书包侧袋里的那半瓶水,掂量了一下水瓶的分量,发现还有不少,似乎松了口气,又把它塞回林渡的书包侧袋。 “水还有,记得喝完。晒蔫吧了可没人抬你回去。”陈野拍了拍林渡的书包,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转身就要走,“早点回去啊,我走啦!”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动作幅度过大,那个磨损严重、洗得发白的旧书包肩带滑落了一下,拉链也没拉严实。一张有点皱巴巴的草稿纸从书包开口处滑落出来,悄无声息地掉在了林渡脚边的台阶上。 陈野浑然不觉,大步流星地朝着还在远处招呼他的同学走去。 林渡的目光从陈野远去的背影收回,落在了脚边那张纸片上。他犹豫了一下,弯腰捡起。只是一张普通的草稿纸,甚至有些劣质,上面写满了昨晚物理作业的演算过程,在不起眼的角落,还有一个极其潦草、却带着某种动态结构的草图,像是一个简单的反馈回路系统。纸张太皱了,林渡下意识地想要将其抚平放好,却在展开一角的瞬间,目光凝固了。 纸片边缘,一行用黑色圆珠笔、字迹略显稚拙却极其用力写下的字迹,撞入了他的眼帘: “警校录取分数线-体能标准/文化课要求” 在这行标题下方,是几行密密麻麻、反复标注和计算过的数字和科目名称。其中,“英语”和“48分”两个词组被重重地圈了出来,旁边画着一个巨大的、力透纸背的感叹号。 林渡捏着这张轻飘飘却又沉甸甸的纸片,站在原地,久久未动。最后一块关键拼图,就这样“咔哒”一声,带着沉甸甸的分量,稳稳嵌入所有散落的碎片中央。 瞬间,图案清晰。 楼梯间滑稽的单词发音、课间无声的较劲、赛场上燃烧生命般的奔跑……所有看似矛盾、跳跃、难以理解的碎片,被这张纸片赋予意义,找到了共同的指向。那份稍纵即逝的专注和渴望,在此刻,终于找到了具象的锚点。 原来,那玩世不恭的外表之下,看似随意的背后,是这样一份清晰又带着巨大感叹号的目标。整幅拼图终于完整,呈现出的是一个远超林渡最初预判,也远超陈野刻意展现给外界,复杂而坚定的灵魂轮廓。 这幅拼图的尺寸不大,但棱角分明,色彩浓烈混杂。它的结构看似松散,实则内蕴强大的韧性与目标。它不完美,甚至布满裂痕和感叹号,却燃烧着顽强的火焰。 林渡心中那片名为“观察”的冰层,终于在这张意外掉落的草稿纸面前,发出了清晰的开裂声。他将那张承载着同桌秘密目标的纸片收起来,动作里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远处,陈野正被几个同学簇拥着,夕阳的金辉勾勒出他张扬大笑的剪影。 回到教室,林渡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纸片放进陈野的桌肚。野火在赛场熄灭,却在林渡心中点燃了审视自身冰冷版图的火种。两幅拼图,在同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各自完整,各自运转,构成了一个远比林渡最初想象更复杂、也更真实的世界。 第9章 小狗和骨头 运动会的余温还没散尽,市一中的节奏便无缝切换回高速运转的课业模式,碾碎了所有学习之外的活动,展现了它冰冷的真面目。 月考的阴影在林渡精密的世界里已被“年级第三”的红笔圈定、归档,从此被压入玻璃板下。然而,另一种更沉重又更现实的阴影,却开始笼罩在陈野身上——那是打工带来的疲惫。缺觉和体力透支,让他清晨走廊里的脚步声都透着股拖沓的沉重劲儿。 连续几天的便利店夜班,让陈野白天上课的精神状态跌入谷底。他强撑着不让自己趴下,但最多只能保持眼神发直,空洞地望着黑板,反应迟钝得不行。笔记也是记得潦草到难以辨认,缺行少字是常态,原本就潦草的字迹更像狗爬了。 早上第一节是物理课,顾老师站在讲台上讲得唾沫横飞。然而,台下陈野的头正不受控制地一点一点,沉重的眼皮像被无形的胶水黏住,每一次试图抬起都耗尽力气。日光灯管苍白的灯光在他古铜色的脸上投下疲惫的阴影,终于,在一次猛然的“点头”后,他的额头差点磕在坚硬的桌面上。 “陈野!”顾老师的声音像惊雷在安静的教室里炸响,“站起来!晚上当贼去了?课堂是你补觉的地方吗?”顾全眉头紧锁,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悦和失望。 高中物理和初中物理的难度不一样,多少考上市重点的曾经优等生都被这难度陡增的台阶绊得灰头土脸。像陈野这样有底子还自带天赋的,凤毛麟角。顾全见过太多偷懒的,但陈野这种明明有天赋却偏要“不务正业”的,让她火大。 陈野一个激灵弹起来,条件反射般地诡辩起来:“哎呦顾老师,冤枉啊!我这不是在深度思考您讲的内容太投入了嘛,闭目养神加深理解…”教室内顿时充满快活的空气,带了几分看热闹的意味。顾全脸一沉,指着后门:“油嘴滑舌!站后面去!再犯困就给我站到走廊清醒清醒!” 陈野拎着书本站到教室最后面,其实本来也就离他的座位没几步远。那个总是劲头满满的身影,此刻垮了下来。那份强撑的劲头散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倦怠。 林渡的余光扫过陈野桌上那本几乎空白的物理笔记——那是昨晚的作业内容,他需要补上。陈野那些狐朋狗友都是不交作业的主,要补的话只能和自己借笔记。但林渡清楚,以陈野那极强的自尊心和骨子里的不爱欠人情,是不太可能主动开口向自己借笔记的。 林渡需要一个契机。一个不显山露水、甚至能让陈野觉得是他自己主动抓住的契机,一个能绕过他那层厚厚防御机制的、天衣无缝的陷阱。 林渡的目光落在了自己摊开的数学笔记本上。数学是他的绝对堡垒,笔记是他最引以为傲、也最不可能被质疑动机的领域。一个计划在他精密运转的大脑中迅速成形——一个带着点冒险色彩的陷阱。 他选择了一道极其经典的立体几何证明题。空间想象复杂,辅助线繁多,是他笔记中逻辑最严密、步骤最清晰的一页。他一丝不苟地整理完所有步骤,确保每一个推论都无懈可击,每一个几何图形的辅助线都精准无误。这是个完美的诱饵。 然后,他屏住呼吸,用最轻最细的笔触,在草稿区域的边缘,一个容易被忽略的角落里,画了一个极其微小、极其简陋的小狗简笔画。 他画得很小心。不能画得太好,太像就刻意了,要像无意识的走神。一个歪歪扭扭的圆圈代表脑袋,两个潦草的三角形算是耳朵,一个拉长的椭圆是身体,四条短短的直线是腿,还有一个向上翘的小尾巴。最后,林渡端详片刻,觉得这个图案似乎和狗相去甚远,又面无表情地在旁边补了一根短短的骨头。 很简陋,甚至算得上是笨拙可笑。这只小狗和骨头一起,毫不起眼地混杂在大量的数学符号、精确的几何图形和严谨的推导文字里,不刻意寻找或者眼睛非常尖的话几乎无法发现。内容与学习无关,但足够符合林渡对陈野可能兴趣点的猜测——那只叫“大黄”的狗,那个喂狗的干硬馒头。 画完最后一笔,一股微弱却真实的暖流划过林渡的心尖,但他没有过多停留,只是用尺子压平那页纸,仿佛要将那个小小的罪证彻底封印。 “成功率87%。”他对自己低语。但心底另一个更微弱却更执拗的声音在反驳:“他会发现的。他…能看懂。” 这不仅仅是个诱饵,也是一个只有特定接收者才能破译的隐秘信号。他合上笔记本,冰凉的塑料封面贴在掌心,那个小小的秘密似乎正隔着纸张散发出微热。 林渡等待的这个机会,比预想中来得更快。 第二天物理课刚下课,课代表就开始挨个收作业。陈野翻找着自己的作业本,脸色突然变得难看——他昨晚在便利店值夜班时困得不行,物理作业最后一道关键题目竟然漏做了,现在开始做是来不及了,空着交上去,铁定要被收拾,顾老师那失望又严厉的眼神他不想再领教一次。 他下意识地看向旁边。林渡正慢条斯理地整理着刚用完的物理书和笔记。那本物理笔记,在陈野眼里就是救命稻草。他内心挣扎得厉害,一方面是因为自尊心,另一方面是害怕打扰到林渡,或者让林渡觉得自己是个爱抄作业的坏学生。 但现实的窘迫更迫在眉睫,他犹豫了两秒,脸上闪过一丝破罐子破摔的悲壮,终于下定决心,伸出笔帽,悄悄捅了捅林渡的胳膊肘,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点尴尬:“那个,林渡,昨天物理作业最后那题,可以借我抄一下吗?” 林渡头也没抬,仿佛只是被打断了一下思路,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他没有任何多余动作,精准地从旁边摆放得一丝不苟的文件夹里抽出物理笔记本,手指自带导航般翻到对应的页数,“啪”地一声将笔记本推到两人桌子中间,指尖在题目位置点了点。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自然得如同呼吸,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自己面前摊开的化学预习资料。他的表情平静无波,仿佛递过去的只是张普通的草稿纸。 陈野如蒙大赦,赶紧埋头抄作业,字迹比平时更飞。就在他快抄完时,眼角的余光扫到了林渡摊开的文件夹里,旁边露出的那本数学笔记本的一角。 那页纸上密密麻麻的工整字迹中,一坨格格不入的图案,像磁石一样瞬间吸住了陈野的全部注意力:那绝不是墨点,也不是符号。 他抄题的动作猛地顿住,用余光再三辨认着这坨不明物体是什么。 “卧槽……?!” 在终于破译出这团后现代涂鸦的真身之后,陈野差点叫出声,硬生生憋了回去。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恨不得连草稿纸都要叠成豆腐块的林渡?那个计划表精确到秒的机器人?他的数学笔记本上居然有涂鸦?还他妈是这么…这么丑又这么幼稚的小狗?! 巨大的震惊瞬间盖过了补作业的窘迫。一种“挖到林渡黑料”的狂喜和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像气泡一样咕嘟咕嘟涌上陈野的心头,几乎要冲破喉咙。他几乎是贪婪地用余光反复确认着那个涂鸦,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咧开,泄露出一丝得意洋洋的贼光。 他强压着心中的惊涛骇浪,飞快地抄完最后几笔,交上作业之后把物理笔记本推还给林渡,动作带着十分的急切。但他的眼神,却像被强力胶粘住了一样,死死锁在那本露出数学笔记的文件夹上。 他脑子里飞快地转着。自己那本数学笔记破得像被轰炸过,而眼前这本……藏着林渡的惊天秘密!一个完美的借口瞬间成型:借数学笔记!名正言顺地“研究”那个涂鸦,近距离确认一下是不是自己眼花了,顺便......名正言顺地缴获这个小小的把柄……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机会。 陈野清了清嗓子,再次用笔帽捅了捅林渡。这次,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平时一样漫不经心,但眼神里的急切和探究,还有闪烁的窃喜却怎么也藏不住:“啊,谢谢了,林渡。那个…数学笔记,能不能再借我带回家看看。昨天睡过去了,啥也没记。”他把“睡过去了”几个字咬得有点重。 林渡心中了然,鱼儿精准地咬钩了。他依旧没抬头,只是从喉咙里淡淡地“嗯”了一声,用下巴随意地示意了一下文件夹的方向:“自己拿。” 陈野的动作快得像大狗欢腾地去接飞盘,一把就将那本数学笔记抽了出来,生怕林渡反悔。他迫不及待地翻找着,心跳得咚咚响。当那页画着小狗涂鸦的笔记真真切切毫无遮挡地出现在眼前时——歪扭的圆脑袋,潦草的三角耳,棍子腿,翘尾巴、小骨头——一股近乎荒谬的喜悦感瞬间击中了他。 他咧着嘴,看看旁边那工整到令人发指的解题步骤,再看看角落里那个小小的丑了吧唧的狗和骨头,一种发现“原来优等生还会画这种丑东西”的得意感和一种奇异的、仿佛分享了林渡秘密(尽管林渡不是自愿的)的亲近感油然而生。 他也喜欢狗吗?他也会发呆在本子上画画?这个发现撬开了林渡那层冰冷完美的外壳,不同于自己遇见的那次林渡的崩溃,甚至也不同于运动会上他和自己对暗号一样的赞许,而是一个终于在寻常小事上显露出人性,终于有了一道不那么精确的缝隙。 这缝隙让陈野感到莫名的兴奋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靠近感。他小心翼翼地把笔记合上,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珍而重之地塞进自己那个磨损得厉害的旧书包侧袋里,还下意识地按了按,确保它不会掉出来,仿佛那不是一本笔记,而是一份至关重要的证据,一个连接他与林渡之间无形鸿沟的、微弱的桥梁。 林渡的余光扫过陈野藏笔记的动作,笔尖在书页上微微一顿,随即流畅地继续书写下去。无人看见的桌下,他蜷缩的手指悄悄松开了,掌心有微微的汗意。 陷阱成功触发,猎物已入囊中,计划执行度:100%。只是,这猎物似乎比预想的…更让他心头微动。陈野那瞬间藏不住的的震惊和压抑不住的窃喜,还有那份发现秘密后的得意和珍视,都满溢到无需观察,难的倒是装没看见了。这超出了林渡最初的计算,让他心里掠过一点计划之外的波澜。 林渡意识到自己在这件事上浪费了太多的时间,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化学方程式,但那本塞进旧书包的数学笔记,和书包主人按在上面的手,却始终固执地留在了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第10章 校服外套 操场上、走廊里,到处是提桶拿盆、扫帚拖把的学生,消毒水、灰尘和湿抹布的味道腌透了整个教学楼。教室里的桌椅都被挪得歪七扭八,地面湿漉漉的,几个男生正咋咋呼呼地拖着地。 顾全站在讲台边,利落地分配任务:“地面拖干净点啊!玻璃擦干净,讲台整理好,图书角重新归类摆放,垃圾清运到指定点,都分到活儿了吧?工具在垃圾桶那边,找不到自己去拿。” 陈野被分到的活儿是去倒垃圾。这差事虽然要跟脏兮兮的垃圾桶打交道,但胜在简单直接,干完就能溜,正合他意。他故意没把桶里的纸团和碎屑压实,拎起两个几乎空了的垃圾桶,慢吞吞地晃悠到教室后面的图书角附近。 这里由几个颜色深浅不一、边缘磨损的旧书柜拼成,书籍摆放得杂乱无章,蒙着一层薄灰,是个平日里被遗忘的角落。 林渡安静地站在书柜前。对于整理、归类、建立秩序这类事,他有着一种隐秘的满足感。混乱无序是他理性世界的敌人,而秩序是他最熟悉、最趁手的武器。他拿出随身携带的消毒湿巾,一丝不苟地擦拭双手,连指缝都不放过,然后才深吸一口气开始准备整理图书角。 他小心翼翼地将所有书籍搬下,按学科大类、开本大小分门别类,每一本书都被他拿起审视、归类,再精确推入预设的位置。书脊必须与书架边缘严格平行,书与书之间的间隙必须均匀。他调整着每本书的倾斜角度,指尖在缝隙间反复试探,神情专注得有点吓人。 陈野靠在墙边,提着两个空垃圾桶,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他心里嘀咕:“这活得也太累了吧……”这场景跟他和奶奶租住的小屋角落简直是天壤之别——那里堆满了自己捡来的旧闹钟芯、各种型号的螺丝钉、磨损的电线、工具,还有奶奶的针线笸箩,乱得像个小型垃圾回收站。 但在陈野眼里,那叫“乱中有序”,扳手在抹布底下,螺丝刀插在饼干盒里,钳子挂在墙钉上,闭着眼他都能摸到。他崇尚的是实用即合理,林渡这种追求绝对视觉和谐的规整,对他而言,是另一个无法理解的平行宇宙,新奇又有点让他觉得头皮发麻。陈野想,不知道是哪个倒霉家伙以后会和林渡过日子,得被管成啥样啊? 就在这时,一个同学风风火火地跑过来,嘴里嚷着:“快快,借词典用用!”他冲到书柜前,大手一伸,“哗啦”一声抽出一本厚重的《现代汉语词典》,翻了几页查了个字,又随手“啪”地塞了回去。那本词典明显歪斜,凸出来一小截,瞬间破坏了整个书柜完美的线条。 林渡的动作瞬间凝固。他没看那个同学,所有的注意力都聚焦在那本突兀的词典上。他立刻放下手中正在调整的书,快步走过去,蹙着眉毫不犹豫地将歪斜的词典抽出来,手指仔细抚平被压皱的书角,然后极其小心地、以毫米级的精度,将其重新推入那个预留的空隙中,确保书脊与其他书籍完美地处于同一垂直平面上。 陈野差点笑出声,赶紧用空桶挡住脸。一本破词典,至于吗? 终于磨蹭够了,陈野拎着装了点垃圾的桶去倒了。回来时,顾全还在讲台上吆喝后续安排,陈野懒得听,干脆晃悠到了教学楼顶楼。那里有一排新媒体教室,平时除了上公开课几乎不会被使用到,成了陈野经常来的清净地儿。 顶楼的风更大,带着城市中心特有的、混杂着远处工地尘土和门前马路淡淡汽车尾气的粗粝感。风声呼啸灌满耳朵,反而有种奇异的宁静感,能盖过楼下的嘈杂。他习惯性地走到背阴的墙角想透口气,却意外地发现墙角蜷着一个人影。 是林渡。 他靠着冰冷的墙壁,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阳光只吝啬地照亮了他半边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扇形阴影。那总是挺得笔直如标枪的脊背,此刻也微微放松地倚靠着墙壁,透出一种难得的松弛。眼下淡淡的青痕在沉睡中也清晰可见,无声诉说着主人的疲惫。风吹乱了他额前细碎的刘海,几缕发丝贴在没什么血色的额角。 陈野的脚步顿住了。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林渡,更没想到会看到他这副样子。他看着林渡沉睡中苍白的脸和那掩饰不住的疲惫,心里那点“这人活得真累”的吐槽忽然就噎住了。 奶奶苍老温和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野娃子,力气大不是欺负人,是为了护着该护的人的。看见蔫巴巴的小苗,挡个风遮个雨,是积德。”这话在他混迹街头差点误入歧途时,曾一次次把他拽回来。 此刻的林渡,在陈野眼里,就像一株被无形的重担压得有些蔫了的小苗。没想太多,陈野脱下自己身上那件还算厚实的校服外套。他放轻脚步走过去,动作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利落,没怎么犹豫就把外套展开,盖在了林渡的肩膀和上半身,尽量不去触碰他,怕把他弄醒了。 做完这一切,陈野退开几步,走到露台另一边背对着林渡,双手插兜,目光投向楼下蚂蚁般移动的人影和远处灰蒙蒙的城市天际线。他心里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就是觉得这事该做,做了就做了。顶多是觉得林渡这家伙平时跟个精密机器似的,难得露出点人样,看着有点……不习惯。 林渡是被一阵强风吹醒的,裸露的手臂感到寒意,但肩膀和胸口却意外地暖和。他有些茫然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盖在身上的那件熟悉的校服外套,上面带着淡淡的汗味和阳光曝晒后的干燥气息。 他认得这件外套,猛地坐直身体,环顾四周,看到陈野正背对着他,站在露台边缘,背影在呼啸的风中显得有些单薄,肩胛骨的形状透过薄薄的T恤清晰可见。 昨夜,为了攻克几道竞赛级别的难题,他比计划时间多熬了近两个小时。清晨,生物钟又准时在五点半将他唤醒,完成既定的晨读和预习。刚才整理图书角,虽然是他擅长的工作,但也需要高度的专注和持续的体力消耗。 空旷的顶楼和巨大到能淹没一切细微杂音的风声,对林渡而言,是此刻唯一能隔绝教室消毒水气味、楼下喧闹以及脑中那些关于成绩、排名、未完成计划等持续盘旋思绪的地方。 他本意只是想靠墙站一会儿,让冷风吹醒自己的头脑,争取在下午课程开始前恢复一点精力。然而,连日积累的生理性疲惫下终于压倒了意志力,将他拖入了一个短暂的浅眠。 惊讶、错愕,还有一丝被“照顾”的陌生感一齐涌上心头。他低头看着身上这件干净整洁的外套,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干涩,最终他只是默默地将外套仔细叠好,站起身,走到陈野身边,将衣服递还给他。 "谢谢。"林渡的声音很轻,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陈野闻声转过身,接过外套,也没看他,目光依旧盯着楼下,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声音闷闷的。他动作随意地把外套搭在肩上,没立刻穿上。“风大。”他简短地解释了一句,算是给刚才的行为找了个理由。 两人之间一时无话。露台上的风声很大,楼下的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一种奇异的沉默弥漫开来,比之前的任何一次接触都更深沉。不是尴尬,也不是羞涩,更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对刚才那个小小意外的消化。 林渡没有立刻离开。他站在陈野旁边半步远的距离,也望向远方。城市的轮廓在秋日的薄霾中显得有些模糊。太阳穴因为刚才睡姿不对而隐隐发胀,身上残留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和气息,成为一道微弱却固执的暖流,对抗着深秋的寒意。 他第一次发现,顶楼的风声虽然喧嚣,却奇异地盖过了他脑中那些惯常的、关于计划和排名的嘈杂噪音。这种安静,对他而言很陌生,但……似乎并不坏。 陈野也没走。外套搭在肩上,残留着林渡身上那种干净的、带着点消毒水味的气息,跟他自己汗味尘土味混合在一起,有点怪,但很好闻。他脑子里没什么弯弯绕绕,就觉得林渡这人吧,看着冷冰冰硬邦邦的,倒也没那么硌人,还会不小心睡着,还会画丑了吧唧的小狗涂鸦。帮他挡个风,好像也没什么。 两人就这样并排站着,谁也没再说话。阳光在云层后时隐时现,在露台上投下变幻的光影。沉默持续着,包裹着两个少年,隔绝了楼下的纷扰,也暂时隔绝了他们各自世界的沉重。 一种微妙的、难以定义的熟悉感,在无声中悄然滋生。不再是观察与被观察,不再是毫无交集的平行线。比同桌更近一点,比朋友似乎又还差那么点意思。但肯定不再是开学时楼梯间里,那个念着“破里斯”的小痞子和那个冷眼旁观的优等生了。 “林渡,”陈野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声音恢复了惯常的随意,甚至带着点调侃,“图书角收拾完了?没再有人把你的宝贝书弄歪吧?”他侧头看向林渡,嘴角勾起一个有点痞气的弧度。 林渡也转过头,迎上他的目光。那双总是过于冷静的眼眸里,有什么东西松动了一下,出现了一点无奈的笑意。他没回答陈野的问题,只是抬起下巴,点了点陈野搭在肩上的外套:“风大,穿上吧。”语气平淡,却是实实在在的关心。 陈野愣了一下,随即咧嘴一笑,把外套胡乱套上,拉链拉到一半。“行,听你的。”他活动了下肩膀,“走了,下去看看顾全还有啥指示没。”两人一前一后走下楼梯,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刚才那段沉默仿佛被留在了顶楼的风里,但某些东西,似乎已经悄然改变了轨迹。 楼梯拐角处,陈野脚步顿了顿,状似无意地回头问了一句:“诶,晚上食堂新窗口开,要不和我一起去?” 林渡的脚步也停了一下,目光落在陈野沾了点灰的肩头,那是刚才靠墙留下的痕迹。“……可以考虑。”他淡淡地应道,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但脚步却跟上了陈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