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拨语音的他是我的命中注定》 第1章 第 1 章 台北的夜,悶熱得令人煩躁,像是一層無形的濕霧,緊緊包住每一寸肌膚。空氣裡滿是水氣,窗戶不開也滴著水珠,像是整座城市都在無聲地喘息。 凌晨三點半,吳右誠睜著眼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眼神空洞。他不記得這是第幾次失眠。自從一夢音訊全無後,他的世界彷彿被人按下了靜音鍵,聲音變得遲緩、空洞,連時針跳動都像在水中掙扎。 他打開手機,指尖停在那個熟悉的對話框中,深吸一口氣,像執行什麼儀式般慎重地敲出三個字: ──妳在哪? 這是他這兩週以來,重複最多的訊息。短短三字,卻像把細針,一點一滴地扎進心頭。 訊息送出,螢幕亮起,“已讀”兩字冷冷懸在那裡,像一道無聲的審判。 她沒有回。 那三個字,曾經是他們曖昧初期最甜蜜的問候,如今卻像凍在風裡的骨節,一下一下敲在他心口,敲得他隱隱作痛。 她離開那天,看不出絲毫異樣。他們照例糾纏了一夜,像以往那些爭吵後的復合,帶著依賴與不甘。她什麼都沒帶走——衣櫃裡還有她的香水與睡衣,化妝包半開,冰箱裡放著小菁吃剩的草莓蛋糕,連湯匙都還插在盒裡。 他一度以為她會像往常那樣回來——嘴硬心軟,帶著她的風情萬種與一點點歉意。 但她沒回來。 他來來回回地走著,像一隻困獸,在原地兜轉。 「她到底想怎樣……」他喃喃,聲音沙啞低沈,像是在對自己喊話。 他忽然抓起手機,再次撥了電話。 第一聲還沒響完,就被掛斷了。 他盯著黑掉的螢幕,手機還有餘溫,像他灼燙卻無處安放的心。他知道,她回到了那個男人身邊——那個她口中的「豪哥」,那個能讓她買任何東西都不用考慮信用額度的男人。 他怎麼可能比得過? 她說過,她不喜歡廟口的阿蛤煎,不喜歡肉羹米線,不喜歡台北午後濕黏的風。她要的是微風廣場48樓的下午茶,是101的精品專櫃,是不必為五斗米折腰的自由與體面。 而他——一個斯文但不夠有錢、不夠瀟灑的理財顧問,從高中時期就是她不會正眼看一眼的那種人。 但就是這樣的他,把她當作整個青春的光。 他癡戀她多年。哪怕她從不看他一眼,哪怕她帶著別人的孩子找上門,他仍像拾到全世界那樣小心翼翼地珍惜她。 他搬來這間小公寓,是為了跟她見面方便。 如今,空盪盪的屋子只剩他一人。回音在牆壁間來回撞擊,像是他的思緒,也像是他再也拼湊不起的生活。 電話震動。 他猛然坐起身,攥緊手機看螢幕。 不是一夢,是媽媽。 「右誠,在哪裡?」母親的聲音平靜如常。 「在家。」他低聲說。 「今天工作忙不忙?還順利嗎?」 「還可以,有幾單小生意。明天我會回家一趟。」 「嗯。天氣變冷,記得多穿點。」 電話掛斷,他低頭一看,LINE還是靜悄悄的,沒有半個字的回音。 他盯著手機,直到螢幕自己熄滅。 那盞藍光消失的瞬間,整個房間像是掉進水裡。 他終於低聲吼出聲音:「這是想怎樣?」 那句話爆出來的時候,他連自己都被嚇了一跳。聲音在牆壁間來回反彈,又落回他心口。 那不是質問林一夢,而是問自己。 這一年,發生了太多事。太煩,太亂,讓他快喘不過氣。 年初,他父親病逝,癌末。 說起來,父親對他而言,留下的多是痛苦記憶。他不是一個合格的爸爸。 父親年輕時,隨爺爺一家從福州搭乘渡輪來台。退伍前是中校,長年駐守外島,每次返家,就像帶著軍令進門。對他、對姐姐和那時還年幼的弟弟,父親總是那副軍人腔調。吃飯、睡覺、起床,全都要照著時間表走,絲毫不容挑戰。 那是個從不講情的男人。孩子不過哭鬧一下,他便能摔碗摔椅。沒有商量,沒有溫度。那時候,他和姐姐曾真心希望他戰死沙場,永遠別回來。 退役後,他當了大企業老闆的隨扈與翻譯。說是翻譯,其實什麼都做——扛行李、訂機票、倒茶水……像條狗一樣扮演得盡職盡責。他不甘心。他心裡不平衡,覺得自己大材小用、無處施展。他在外違心巴結,在家卻與所有人為敵。 那種氣場,像一顆時時炸彈,把右誠的童年摧成廢墟。 媽媽後來幾近絕望。右誠高中那年,父母終於選擇和平分居。 這個「和平」,來來去去花了好幾年。最後父親索性擺爛,不再管家、不再管人。與媽媽分居期間,他接連交往了幾個不三不四的女人,生活荒唐。 直到晚期癌症找上門,他才重新走進家庭。 是姐姐、姐夫,還有右誠輪流照顧他,才陪他走完人生最後一段路。 而在那段父親住院的兩年間,右誠與美貞的關係也徹底崩塌。 他和美貞,是在中部念大學時認識的。 她來自富裕家庭,是個不折不扣的千金小姐。他們交往將近十五年,本來以為一切水到渠成,卻總卡在那些繁瑣的婚禮儀節和女方家族的苛責中。 她主導他的生活,把自己放在一切之前,就連他去照顧病危父親這件事,她都可以責怪他不夠「公私分明」。 父親病重時,她沒來探望過一次,卻數落他:「你們兄弟誰不照顧都合理,就你不行。」 右誠的心,涼了。他以為這麼多年,他們早就是一家人。可他錯了。 父親公祭的前一天,美貞提出一個讓他震驚的要求: 「叫妳姐和弟弟放棄房產繼承權,否則我不參加。」 那晚,右誠暴走。 他對著電話,嘶吼出那句壓在心裡十五年的詛咒—— 「徐美貞,你會有惡報的!」 隔天,她還是來了,但滿臉不悅。他們在親朋好友面前硬撐著繼續扮演「最違和的情侶」,假裝一切如常,假裝情深意濃。 但那天起,右誠心裡的某個角落,徹底碎了。 他清楚知道,這不是愛。他只是懶,他只是怕。他只是不敢放開那個熟悉卻荒蕪的關係。 直到那一天,林一夢出現了。 她不是來給他愛的,她只是來讓他發現自己還有選擇的自由。 — 第2章 第 2 章 美贞十五年如一日的記帳習慣,讓他驚歎。 但等到他想給媽媽買個生日禮物、或為姐姐弟弟婚禮包個紅包,卻經常遭到刁難;工作上想請客戶吃頓好一點的飯,超出預算就被狠狠限制 他很壓抑,但從不吭聲。 他也不會主動要求,只能靠私下接演講,偷偷多賺些車馬費去補貼。甚至為了補財務空洞,他找藉口跟媽媽借錢。 他媽媽不是傻子。 因為右誠未婚,每年報稅資料她還是能看到。每次看到他賺了不少錢卻身無分文,她總是心酸地說: 「你一年賺那麼多,到現在還沒請過我一頓像樣的大餐,沒送過我一件值錢的東西。我是怎麼生出你這麼沒用的兒子?」 右誠知道自己愧對母親。但他也無法欺騙美貞。他不是這種人。 「一輩子還很長……我要怎麼撐下去?」 他常這麼問自己。 就在這樣混亂壓抑的狀態中,林一夢出現了。 他們第一次見面,他就背叛了與美貞長達十五年的忠誠。 一夢坐在他面前,穿著合身的剪裁西裝外套和短裙,講著她的故事。 她說,在坐月子的時候當場撞見老公和她閨蜜偷情;婚姻,事業不順、她瀕臨崩潰。後來進了豪哥的公司,花了不少功夫才成功爬上他的床,得以過上名媛生活,並偷偷生下了豪哥的孩子。 右誠聽著她說話。 她不再是他記憶裡那個天真可愛的女學生,而是一位經歷滄桑、精緻妖豔的女人。 她三十六歲,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但她保養得極好,脂粉精緻、談吐動人。那雙眼睛——他年輕時最迷戀的眼睛,如今依舊動人,依舊閃亮。 當她用那雙眼睛注視他,聲音輕輕顫抖地講述過往,他心裡某個角落被狠狠觸動了。 他明知自己是個在男女情感上幾乎是「白癡」的男人,但那一刻,他心動了。 他和美貞在一起十五年,卻一直維持著一種近乎儀式性的「純淨」關係。 這是美貞在交往初期就立下的界線——婚前不發生任何性關係。 右誠從未違背過。不是因為他多麼純情,而是他真的沒膽。 有一次,姐姐私下問他:「你們交往這麼多年,怎麼還沒有小孩?你不急,她也不急嗎?」 右誠苦笑回答:「我們就蓋著棉被純聊天啊。」 姐姐當場翻白眼:「你神經病吧!」 右誠沒有反駁。其實他內心深處,真的覺得自己有病。 竟然能夠忍受一段既談不上愛也談不上痛苦的關係,一種沒有心跳、沒有火花的生活,一撐就是十五年。 這樣的生活是習慣?還是懦弱?他不敢深究。 而眼前這個女人——林一夢,曾經是他少年時代的夢中天使,如今卻在他面前哭得梨花帶雨。 她的聲音顫抖著,輕聲說道:「豪哥起初每天都會來看我……但這一年來從一週一次,到一個月一次……現在,我已經三個月沒見到他了……他也不來看小菁。」 她哽咽著抬頭看向右誠,那是一種近乎求助的眼神。 「我想,可能是我幾個月前……要求他去做親子鑑定……我只是希望,小菁的父親欄能填上他的名字……他勉強同意了,但他很不高興……他說大家只是出來玩玩,說好了不能生孩子……說我是騙他……」 她哭得越來越厲害,聲音顫抖、身體微微抽搐。右誠看著她狼狽的樣子,有些不知所措,只好抽出幾張乾紙巾遞給她。 她手指顫抖地接過去,擦著早已花掉的妝容。他這才注意到,她的皮膚雖然還是白皙,卻已出現細小的紋路。那些精心修飾的妝感,也在淚水中變得凌亂不堪。 他感到一絲心痛。 這不是他記憶中那個總是神采奕奕、光芒萬丈的少女。 但他又分明從她憔悴的眼神裡,看到了一抹熟悉的天真與脆弱。 一種從未有過的同情和憐惜,在他胸口蔓延開來。 他輕輕走過去,將她擁入懷中。她依舊嬌小,像當年那樣瘦瘦的,柔軟得彷彿可以完全貼進他的心口。他閉上眼,感覺自己擁抱的不是眼前這個三十六歲、兩個孩子的女人,而是那個令他神魂顛倒的高中少女——他的初戀幻影。 林一夢抬起頭,激烈地吻了他。 那個吻熱烈、決絕,帶著絕望的掙扎與長年的寂寞。 “我知道你一直喜歡我……其實我高中的時候也看得出來,但我那時候太驕傲。現在……如果我再錯過你,我不知道我還能靠誰” 右誠彷彿被點燃了,他這輩子從未如此被挑動過。 理智在那瞬間崩塌,他忘了自己是誰,忘了責任、忘了時間。 「我們找個地方住一晚吧……我不想回台北。」旖夢輕聲說,嗓音嘶啞卻撩人。 右誠沒有拒絕。 他忘了每天晚上十點必須準時在家、用家用電話打給美貞的規矩,忘了關心手機上是否有未接來電。他只是傻傻地,失去自我地,開車載著一夢,一路駛進了城市邊緣的一間汽車旅館。 他們像兩個掙脫牢籠的靈魂,發了狂地尋找著彼此的體溫與安慰,直到筋疲力盡。 凌晨三點,兩人相擁而眠。 右誠輕輕地說:「一夢,我們在一起吧。我照顧你和小菁。」 她沒說話,只是輕輕點頭。 臉上的妝已經完全卸下,眼神迷濛,如夢似幻。她再一次,像多年前那樣,在他的心裡掀起了無法預測的波瀾。 這場重逢,是幻覺,還是真實? 右誠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再也無法回到從前那個乾淨、可控的生活裡去了。 吳右誠癱在電腦桌前,一整天沒有收到一夢的任何訊息。他的心像一座乾涸的湖,等著一場明知不會來的雨,卻還固執地不肯移開視線。 窗外有風拂過,窗簾輕顫,像有人輕輕走過。但屋裡靜得可怕,空氣裡全是他沒說出口的話。 一夢出現在他生命中的那天,台北下著毛毛雨。天氣悶悶的,像塊濕毛巾覆在胸口。 她的來電毫無預警,就像一根從天而降的刺,直接插入他一成不變的日常。 電話響了兩聲,他接起,對方的聲音輕柔卻清晰:「右誠?我是林一夢,你還記得我嗎?」 他握著手機的手抖了一下,幾秒後才找回語氣:「怎麼會不記得。」 她笑了,語氣柔中帶點沙啞:「我在網上看到你現在在做理財,有點想問你幾個問題……是關於我和小菁的。」 他不記得自己當時說了什麼。只記得那一刻,他的心跳快得像高中時第一次偷看她在操場綁馬尾時那樣,耳朵都在燒。 她說想面談。地點她選在大安區一間清靜的咖啡廳。他提早十五分鐘到,在窗邊的位子坐下,一杯熱可可握在手中,心卻是冰的。 直到她出現在門口——一身剪裁合身的西裝外套、米白色襯衫、黑色短裙。髮色是柔順的栗棕,手腕上一串金色手鍊隨步伐搖晃。 她變了,也沒變。臉仍精緻,只是比記憶中更立體、更銳利。那雙他年輕時癡迷的大眼,如今依舊明亮,卻不再天真。 「你還是那麼斯文。」她落座時說。 「妳也還是……很耀眼。」 這句話讓她輕笑了下。 一開始她說得正經,講她的保單配置、子女教育金、資產信託的選擇。可越說,話題越偏。 她說,她其實早在幾個月前就想聯絡他。 她說,小菁的出生,根本是個「意外中的意外」。 她說,「豪哥」這一年多來,幾乎不碰她了,更別說見孩子。 「他說,他從沒答應過要養我一輩子。」一夢低聲說,眼眶泛紅,「但我不是想要他的錢,我只是……不想小菁長大後發現,出生這件事就等於錯。」 右誠看著她。 她哭得沒有聲音,只是輕輕地、忍耐地擦著眼角,像怕給誰添麻煩。 「你……可以抱我一下嗎?」她忽然問。 他猶豫了三秒,就三秒,他站起身,伸手摟住她。 那一刻,他彷彿聽見自己心底有個聲音在崩塌。 之後,他們開始頻繁聯絡。 他載她去看房,幫她重整保單,陪她開戶,安排小菁的教育信託。她對他總是信任又依賴,像那種溫柔到讓人誤會的信賴。 但他心知肚明——這裡面沒有愛,只有倚靠與共謀。 他明明知道。 可他不想再回去那個「什麼都不能決定」的生活了。 與美貞交往的十五年,他活得像一條被人拴緊的狗。從他領第一份薪水起,他的每一張收據、每一筆支出都要交帳。她幫他規劃所有理財,定期定額、保單搭配、車貸房貸,每一項都像課堂報告。 他曾經感激她的精明,佩服她像軍事長官般的安排。 直到他發現,自己的生日禮物都要「申請預算」;直到他發現,連幫母親過節買一束花都會被質疑「是否必要支出」。 最過分的一次,是阿嬤罹患高血壓住院,他想添購一台高階電子血壓計,價格約三千多台幣。美貞竟說:「家用那台不是還能用?」 「那台不準。」他說。 「那就每天拿去診所量不就好了?省得亂花錢。」 那一刻,他心裡有什麼東西碎了。 可他沒有立刻離開。他不敢,也不知道要去哪。 直到林一夢出現,像某種引火線,把他整個人從灰燼裡炸了出來。 不是因為愛她。不是。 是因為在她面前,他不用解釋,不用裝懂,不用每句話都經過財務核准。他可以做自己,他甚至可以自私。 她不會說:「你今天晚上為什麼還沒回中部?」 她不會說:「我們家的錢不能亂用。」 她甚至不會問:「你幹嘛替我出醫療險保費?」 她只是說:「右誠,你真的好像我以前幻想過的那種男朋友。」 右誠聽見這句話,像突然溺水者抓到浮木。 他想要的不多——只是喘口氣的自由。 他開始說謊。 對美貞說,晚上加班。其實是載一夢去保姆家接小菁。 說要出差,其實是陪她去見房東、簽約、辦保證人。 有一次,他手機放在桌上,美貞看到LINE對話。「寶貝」兩字顯眼得刺眼。 她沒有大吵,只是冷冷地說:「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他當時語塞,只能回:「我……我只是覺得我們需要空間。」 「需要空間,你就偷吃?」 她找了徵信社,拍下他和一夢出入汽車旅館的畫面。 他沒否認。 「我不告你,不鬧,只問你一句:你會跟她結婚嗎?」 他沉默良久,說:「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不想繼續這樣了。」 「這樣是什麼?」 「像個活在帳冊裡的死人。」 她盯著他許久,才冷笑:「好,你想要自由,那我成全你。」 他搬出和美貞的家,住進為一夢租下的小套房。 他知道自己沒有未來,也不想做什麼夢。他只是想從那座看似完美、實則密不透風的籠子裡跳出來。 不是為了去天堂,只是為了能夠呼吸。 而一夢,這個過去連他的名字都不記得的女孩,如今成了他唯一的出口。 他以為她會留下來,至少,會比美貞溫柔。 直到某天,晚上,她沒再回訊。 也再沒有出現。 — 他躺在床上,看著那個空白的聊天室,輸入三個字:「妳在哪?」 這句話他發了十次,二十次,甚至更多。 但始終沒有回應。 他以為自己抓住了什麼。其實不過是另一次被捨棄的過程。 他忽然打開 Skype,輸入了一個陌生的篩選條件——女性,三十歲以下,大陸地區。 他想找一個人說說話。不認識的。遠一點的。語言通的。 一個可以聽他胡言亂語的人。 他點進一個 ID:Annie_ 他開始從A開頭的名字搜尋,一下跳出幾百個Annie。他撥通了第一個IP顯示在成都的。 「喂,請問你是在成都嗎?」 「你哪裡?」對方說著一口四川話。 「我在台北。」 「神經病,我不認識你。」 咚的一聲,電話掛了。 右誠笑了笑,沒有灰心,又點開了下一個——IP在上海的Annie。 這一次,蘇清清接通了電話。 「不好意思,我只是想確認一下……今天上海的天氣怎麼樣?」 「只是……想問問這裡冷不冷。」右誠的語氣很輕。 幾秒後,對方回了:「下了一整天的雨,有點涼但不算冷。」 她的語氣像是客服人員一樣,禮貌而克制。她沒有急著掛電話,也沒表現出不耐。 他故作驚訝「怎麼可能呢,我真的打給上海的妳了嗎?」 蘇清清覺得很需要證實他是對的,一搭一搭回應著他的好奇。 大概三分鐘後,她說:「不好意思,我還在工作,剛剛你打進來時,我正要處理一個訂房的業務,我得先聯絡他。」 「好,我等你。」 這句「我等你」讓蘇清清愣了一下。她原本打算就此結束這通奇怪的電話,但突然改了主意,並沒有聯絡那個客戶。 她想,這通電話應該很快就會結束吧。 這是右诚那天晚上收到的,真正溫柔的回應! 他笑了。 這晚的夜風,終於有一點點不那麼濕冷了。 第3章 第 3 章 凌晨十二點二十分,蘇清清在上海的一間小公寓裡用速溶咖啡暖了一杯,原本打算處理旅遊行程報表,但視線停在頁面上許久,一行字都沒讀進去。 耳機那端,來自台北的男人吳右誠還在說話。不是碎念,不是抱怨,是一種安靜卻濃烈的傾訴——像是壓抑太久的情緒終於找到出口,洩洪般傾瀉而出。 「其實我也不懂,為什麼這麼晚會想跟一個陌生人聊天。」他的聲音溫和,微啞。「但……我今天真的覺得自己快撐不下去了。」 “嗯!沒關係,都會過去的!"她輕輕的回答。 她的語速一向慢,話說出口前總會多想半拍。她不喜歡給人任何不適,也從不打斷別人的話。這種習慣,是從小訓練出來的——在別人家長大的人,總會更懂得怎麼讓自己「不要太突兀」。 她輕聲問:「那……你今天,是發生什麼事了嗎?」 她的聲音溫柔,尾音像微風掃過玻璃杯,幾乎聽不見漣漪,但又不自覺讓人想靠近。 吳右誠沉默了幾秒,低聲說:「我以為,我可以不在乎她了……但,手機裡那句『已讀』,還是讓我難受了一整晚。」 清清沒有立刻安慰,也沒有問太多。只是輕輕地「嗯」了一聲,讓他知道,她還在、她有聽。 「一夢……就是那個女生,高中同學。她找上我,是半年前的事。」 他頓了一下,又繼續:「我本來以為……她是來救我的。現在想想,我大概只是想找個出口,逃出那段讓我窒息的關係。」 他開始講他的前女友,美貞。他的語氣不是憤怒,也不是哀怨,而是帶著一種極度疲憊的認命感。 清清聽得出來,那段關係的本質不是愛,而是兩個人長年堆疊出來的生活習慣與無聲妥協。 「我好像……很少自己做決定。」他自嘲地笑了一聲,「連分手也不是因為我勇敢,是因為我實在撐不住了。」 清清終於開口了,聲音仍然低緩卻清晰:「我能理解……有時候,離開不是因為有多堅強,而是……到了無法再堅持下去的時候。」 右誠沒說話,但耳機裡她能聽見他輕輕吸氣的聲音。 「我其實沒什麼資格勸你什麼……但你說的每一句話,我都不是『聽』過去的,是……真的有聽進心裡。」 這句話,讓右誠的呼吸停頓了一秒。 「謝謝你。」他低聲說。 「嗯。」 「妳的聲音,真的讓我覺得……很遠,也很近。」右誠笑了一聲,「很奇怪,明明妳說的話不多,但我就是會一直想說下去。」 「那……你就說吧。」 清清的聲音帶著一種難以形容的溫度,不是親密,而是一種自然的溫柔。不強求、不催促,也不預設回答。她給他一個不被打斷的空間,讓他想說什麼都可以說。 這種感覺,右誠幾乎從未經歷過。 他從小到大都習慣當那個被期待要聽話、要懂事、要自動消音的人。他的家、他的伴侶、他的職場,從來沒有一個真正的「聽眾」。所有人都忙著給他建議、要求、批評,沒有人靜靜陪他把話說完。 夜裡的風很輕,吹得窗簾微微擺動。 蘇清清靠在床邊,一隻手握著手機,聲音輕得像落在水面的一滴露。 「那個……吳~你累嗎?」 她開口時其實有點猶豫,怕這場長談打擾了對方,更怕自己的語氣顯得唐突。 「妳累了嗎?」吳右誠反倒問了回來。 清清一怔,沒想到他會這麼說。她愣了愣,然後如實回答:「還好。」 語氣一如往常,不多不少,溫溫地接住話題。 但她心裡知道,他根本沒有想睡的意思。 像是要把壓抑在心底太久的話,藉著深夜和這場不太真實的對話,一口氣傾瀉出來。 接下來的話題,又回到了那個女人——美貞。 那個與他交往十五年,從大學一路走到过三十歲的女朋友。 「我們大學時,只要一言不合,美貞就直接從摩托車上跳下來。」 「那你怎麼辦?」蘇清清忍不住問。 「還能怎樣?停車、下車、去追她啊……總不能放著她不管吧?」 他語氣不苦不怨,像是在說一件無奈又可笑的往事。 「後來她住在中部,我在台北工作,住在我媽那邊。其實我沒什麼自己的生活。」 他的聲音穩穩的,但清清聽得出,那穩,其實藏著長期壓抑的疲倦。 「每天晚上十點要打電話報平安,週五就得往中部趕……週日下午再趕回台北上班。」 「她不是會亂花錢的人,算是很會打理生活吧。她把我們的錢拿去娘家那邊買了間洋房……裝潢得很漂亮。」 「我最喜歡她選的淺駝色窗簾,還有頂樓的日式湯屋。冬天泡熱水,看星星,真的很舒服。」 蘇清清靜靜聽著,眼角一瞬間像是被什麼刺了一下。 她心想,他們曾經應該是真心想一起過日子的吧。 可這麼多年,他的語氣裡卻沒什麼幸福的重量,只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沉。 「十五年來,我沒有一次除夕是在我爸媽家過的。」 他苦笑了一下,「我姐罵我窩囊……其實我知道我真的很廢。」 說到這裡,他沉了一下,又補了一句: 「每次開車往南,心裡都在哭,是真的……」 語氣像是沙子磨過聲帶,乾乾的,帶著一點微不可察的痛。 「最氣的是,她從來沒給過我家裡的鑰匙。」 這句話,讓清清有點驚訝。 「那是我賺錢買的房子,房產寫她的名字我沒意見,她說她想要安全感,我也能理解……但我連停個車都得在巷口等她回來開鐵門。」 「我說給我一個車庫的鑰匙總行吧?她說不用,她會來開。」 他語速有些快,情緒像是被悶了太久,現在才終於找到一個傾訴的出口。 清清聽著,腦中卻突然浮現童年的畫面。 她也從沒拿過姑媽家的鑰匙。放學回來家裡沒人,她就一個人坐在桂花樹下等。有時是下雨,有時是溽熱的夏日,她就那樣等著,從不敢走進別人家門避雨。 那是一種寄人籬下才明白的心酸——沒有人會明白,也無需別人理解。 她輕聲說:「嗯……我能理解那樣的感覺。」 右誠喃了一句:「媽的……」 過了幾秒,他像是意識到自己的情緒,嘆了口氣。 「我不是因為房子的事才分手的,真的不是。只是……這麼多年,我好像從來就不是那個家裡的一份子。」 清清沒回話。但她聽得懂。他講的,根本不是一棟房子,是一段關係中那種長期不被接納的無力感。 這樣的話講出來,並不輕鬆。她知道。 她沒有催促,也沒有插話。只是一句一句地接著,穩穩地、不讓他落下。 這樣的「安靜」,讓右誠突然問了一句: 「妳會不會覺得我很煩?」 「不會啊。」她輕輕回應,「我只是覺得……你說的很多事,我真的懂。是不是很妙。」 「其實我今天不是第一次跟你說話……我之前打給別人,他們都很快掛了。只有你……沒有。」 「我當時在處理訂房的事情,原本真的想說五分鐘就結束,但……你說話的樣子,讓我停下來了。」 「我講得會不會很沒重點?」右誠突然問。 「你講得很有邏輯,只是……你自己太習慣跳過情緒部分了。」 右誠一愣:「妳怎麼知道?」 「你講話有一種……事後整理過的感覺,像是你已經把那些痛苦編目分類,講出來的時候,好像不是在說自己,而是在分析一個案例。但我知道,那些事,你都還在痛。」 他完全沒想到,一個素未謀面的女生,竟能這麼準確地戳中他。 他忽然有些想哭。 「我是不是說錯什麼呢?有時我會自以爲是!"清清小心問,語氣不急不緊,像是怕驚擾他。 「沒有……但我有一點……鼻酸。」 「那就讓它過去吧。」她輕聲說,「人不需要每次都堅強得毫無破綻,有時候……只是需要有個地方可以暫時放下那個『撐著的自己』。」她想,我都撐下來了,你也可以的。 「妳說這些話……每一句都讓我很有感覺。」右誠輕聲道。 「因為……我自己也在撐著。」 她終於第一次,在這通電話裡提到一點點自己的事。 「那妳呢?妳……怎麼撐過來的?」 「我還在撐。」她語氣不變,「只是我學會不讓人看出來了。」 「我可以問……是什麼樣的事嗎?」 「……很多事。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了。」她聲音變得輕微而遙遠,像是飄在記憶的邊界。 「我九歲的時候,被媽媽送去姑媽家。她改嫁了,說我在她的新家庭會不方便……」 她講得很平靜,沒有怨,也沒有悲,只是像在敘述一段別人的人生。 「那時候,我常常一個人坐在院子裡等人回家。下雨、天黑、肚子餓……我不敢敲門進別人家,只能一直等。那種感覺……有點像你剛剛說的那種『沒有鑰匙』的生活。」 右誠沉默了。他沒有插話,因為他知道,她這些話,不是隨便就能說出口的。 「後來我就學會了,不管在哪裡,不管遇到什麼人,都不能把自己看太重。不要成為別人的麻煩,也不要讓人看見你的傷口。」 「妳……怎麼這麼厲害?」 「不是厲害,是我只有這個選擇。」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平穩得讓人心疼。 她是真的這樣想。 他不喜歡的事,她也不喜歡;他忍著不說的小情緒,她也曾深夜咬著枕角哭得不能自己。 她以為一輩子都不會對別人講的心事,竟然就這樣在他的故事裡一一被翻出來,無聲無息地。 但她也知道,他無法解釋她的過去。也不需要。 她只是說:「這世界太多虛假的熟人,太少真實的陌生人。我不想讓今晚的你,變成那種『現實裡的遺憾』。」 右誠聽懂了。 這一夜,是兩個人的短暫相遇。 他們彼此不屬於對方的世界,也不一定會再見面。但這段深夜的對話,像是深海裡交換的一束微光,照亮了各自幽暗的角落。 他只是今晚這一場傾聽與傾吐的「意外過客」——她唯一希望的,是這個過客不會打擾到她藏起來的傷。 窗外的天,逐漸亮了。魚肚白從遠方爬上天空,灰藍的城市像剛醒來的巨獸,沉默而有氣息。 她驚訝地看了下時鐘,竟然已經五點了。 「吳……我不知道怎麼叫你,你今天要上班嗎?」 「今天週六啊。」 「也是……我得加班。聖誕節快到了,我們旅遊公司很忙。」 「啊?你怎麼不早說……我講這麼多。」 「你都不怕我覺得你長舌啊?」 「Annie,我還可以找妳嗎?」 「如果你不怕我太沒笑點的話。」她笑了,「我沒辦法一直在線,但不忙的時候可以。」 「你要無聊,就寫 email,我名片上有信箱、有電話……還有地址喔。」 「地址對我沒用,我又不可能跑去找你。」她半開玩笑。 「那你真是個謎樣的隱形人。」他說。 「謝謝妳……陪我一整晚。我真的很開心。想請妳吃頓飯。」 「吃飯太虛構了,就算了吧。」 但她心裡是暖的。 這晚虛構的傾聽,比很多現實的關係來得真誠。 右誠忽然說:「妳會不會太累?我不知道妳今天還要工作……對不起,我說太多了……」 「沒事,我洗個熱水澡,休息一小時就好。今天是週末,車不會塞,我八點前能趕到公司。」 「那你……不要掛電話好嗎?我不會偷看妳洗澡的。」 她笑出聲。 「等一下我可以叫你起床。」 「好。」 熱水灑在肩上,清清覺得自己整個人被泡進了溫暖的世界裡。 她回到床上,拉起兩條被子,壓在身上。 「妳睡著了嗎?」 他輕聲問。 「熱熱的水澆了一下……整個人舒服得快睡著了。」她喃喃回答。 「吳~~,我可能聽不見你說什麼,我······” 她的聲音突然好嬌柔,嬌滴滴的像躺在他懷裡的小貓。 「那還是掛電話吧……不然我真的會以為你在我房間。」 他笑,那笑聲不再勉強,是從心底緩緩升起的溫柔。 她沒說什麼,只是輕輕掛了電話。 她真的睡著了。 而這一夜的夢,很久違地沒有驚醒。只是靜靜地,睡到天亮。 早上 8:28,手機震動。 「清清姐,你今天來上班嗎?」是明昊的電話。 她睜開眼,看著天花板。 「我現在就出門。」 她想起昨夜,右誠說「我等一下叫妳起床」——她不知道是怎麼結束的,什麼時間掛斷的語音。 因為她,已經太久沒有睡過這麼安穩的一覺了。 — 清清合上電腦,輕輕把耳機收進抽屜。她沒留任何聯絡方式給他,只留下一個Skype帳號——那是她偶爾工作會用的帳號,是一個只有工作夥伴看到的帳號。 她走向房间更衣,心卻不知為何,前所未有地安靜。 這一夜,她沒有哭,沒有想太多。 但她知道,自己將會記住這個男人,記住那一晚,他說的每一句話。 不是因為情感。 而是因為,在那個沒人說話的深夜裡,有人願意,把他真實的樣子交給她看。 第4章 第 4 章 蘇清清匆匆走下樓梯,深咖啡色風衣裹住她清冷的輪廓。 腳步輕穩,卻藏不住一夜未眠的疲憊。她沒畫妝,唇色有點淡,眼下微微青。她習慣掩飾,這點小倦容倒也無妨。 好在通勤的公車還有靠窗的位子。 她坐下,把身子倚向窗,閉上眼,讓清晨的風景流動著掠過。 城市初醒,車輪碾過濕氣未退的柏油路面,發出沉悶的低響。早報賣聲、電動機車的嗡嗡聲、與街頭吵鬧的喇叭聲——她全聽見,卻都聽不清。 腦海靜不下來。 昨晚和吳右誠那通漫長的通話,如同意外下載的音訊檔,錯誤地反覆播放在腦中。 像催眠,又像洗腦。像是闖進她世界的一個雜訊,但又留下一點點……令人困惑的溫度。 她想回想他說過的話,拼湊出某種「合理」的敘述脈絡,好讓自己找到釋懷的出口。 但越想,越荒謬。 那樣嘮嘮叨叨講了一整夜,說給一個幾乎不認識的陌生人聽。 他根本不知道她是誰,幾歲、什麼模樣、在哪裡生活、是否專心聽、是否只是敷衍點頭——都不知道。 他卻像丟垃圾一樣,把自己從年少情傷到中年破局的委屈、失敗、軟弱,全都倒給了她。 說真的,這樣的行為……有點可笑。 但他說話的方式,卻不像是胡編。他太愛用細節。 他總是用一種急於證明真實的口吻,把生活的某一幕拼接得真切得近乎尷尬。 名片、照片、室內裝潢、女友的語氣、前任的眼神……每一段都細緻得不像假話。 可他為什麼要說這些? 說給誰聽不都一樣嗎?他說得這麼習慣,也許早已說過不只一次。也許這些話,本來就不是只說給她一人聽的。 但他又從沒問她的名字,沒要聯絡方式,甚至沒主動說要見面、要做朋友、要加社群——什麼都沒有。 這樣看來,要說他是故意騙人,倒也不至於。 說十個小時的謊,真的太辛苦了。 也可能是說久了,情緒、語速、呼吸……那些本應屬於他生命裡的聲音,卻開始無聲地進駐她的腦海,像是入侵,又像是一種習慣。 公車到站。她睜開眼,下車。 冬晨微寒,街道邊的梧桐樹葉尚未全落。風吹過來有一絲涼意,她拎緊肩上的包,走進公司。 一進辦公室,她盯著白板上的備忘錄看了一眼,眼神迅速聚焦。 筆記本翻開,視線落回她熟悉的戰場。 浙江太姥山,兩天一夜; 黃山四天三夜; 張家界五天四夜; 武夷山與廈門七天六夜。 白板上密密麻麻的行程、調度、聯絡人名單,全都是她手寫的工整筆跡。 她早就把這份工作當成自己生活的一部分,不是浪漫的旅人幻想,而是一份有節奏、有系統、能看見成果的安身之所。 行政她一手包辦,導遊也能上場。 同一條路線她可能已經跑了幾十次,但每一次她都記得每位旅客的臉、孩子的名字、誰吃素、誰暈車、誰生日、誰剛退休。 旅遊業不是「服務業」,是「觀察業」。 她喜歡這份讓人腳踏實地的勞碌。 她親眼見證過許多小鎮與村落,從泥濘的黃土路,一步步鋪上柏油;從一間家庭旅館,到後來蓋起整片的高端民宿。 她也見過旅客從喧鬧無理到懂得安靜傾聽,從亂扔垃圾到學會道一句「謝謝你們的辛苦」給清潔人員。 旅行教會人很多事。也讓她學會了,不必講自己的故事,也能參與他人的生命片段。 這幾年她幾乎都在外地工作,連小寶的成長也錯過不少。她不是沒愧疚,只是……她知道自己需要這份穩定,才能活下去。 她的助理明昊在旁邊埋頭整理聯絡資料,一邊念著訂房確認表,一邊問她導遊排班的安排。 「徐老師還是帶黃山那一團嗎?」 「嗯,告訴他天氣可能會冷,要提醒團員帶保暖衣物。還有,那個老太太有高血壓,上車前要量血壓。」 徐振老師——她最信任的老搭檔。 這位白髮蒼蒼、講話永遠帶著手勢的前數學老師,退休後考導遊執照時還拖著老搭檔羅老師一起報名。他說:「不想等死,就繼續跑。」 他不坐辦公室,不寫報告,但行程一接就是全程不請假、全勤帶完。他堅持上課式導覽,也從不容忍導遊只靠遊戲和笑話混場。 「旅遊是學習,不是娛樂。你要讓他們覺得,花的錢值得。」 她曾在南京的中山陵親眼看他陪團員走完392階,再為三位「偷懶」的旅客爬第二遍。他說:「不是我要證明什麼,是想讓他們記住:有些風景,值得用力走一遍。」 她一直記得這句話。 她的路,走得不輕鬆。但走得清楚。 昨晚右誠問她:「妳怎麼講話這麼溫柔?」 她當時沒回答。現在想起來,她心裡默默地補了一句: 那不是溫柔,是卸下盔甲時,沒來得及躲起來的聲音。 她說話總小心,帶著分寸,也總是給出適當的回應。不是因為她溫柔,而是她不願失禮,更不願被人看穿。 她不希望別人知道她經歷了什麼,也不需要任何人可憐。 她聽得懂別人的故事,是因為自己也走過破碎的夜。 但她不說,因為她知道——右誠救不了她,就像她也解不開他的困局。 我們都是彼此生命裡,一夜限定的過客。 只是她沒料到,這一夜留下的微光,竟讓她在這樣平凡又寒冷的早晨裡,心裡閃了一下。 她從不是輕易動情的人。 但她懂「情緒無所安放」的感覺,懂壓抑太久,突然有人聽你說完一整段話時,會讓人忍不住想靠近的渴望。 但昨夜,她的語氣裡有溫度、有停頓、有斟酌。那些話不是刻意的,而是自然地、柔軟地,從心裡慢慢湧出來。 她知道他感受得到。 吳右誠,是個習慣自嘲的男人。他說話時總會故意拋出一點沒什麼技巧的玩笑,等人笑,或假裝無所謂地自己笑。但他不是真正在開心。 清清聽得出來,那些笑話後面,是傷,是躲避。只是他不說。說了怕難堪,不說又悶得慌。 昨晚,他開了幾個略顯粗俗的玩笑,她聽不懂,只是愣愣地「嗯」了一聲。他竟問她:「你真的沒懂嗎?那個意思是——」然後開始詳細解釋,語氣有點滑稽又不安。 她聽完,臉微微熱,說:「喔……可以再說一遍嗎?我應該沒有認真懂」 他安靜了幾秒,突然說:「不能再解釋了,我說的真的很難懂?難道我們表達的方式不一樣?」 她笑了一下,回:「不是困擾啦,只是……我沒那麼熟,笑點可能比較慢。」 她的語氣是認真的,不帶批評,反倒像是對自己單純的一種坦承。 那一刻,她感覺右誠在電話那頭輕聲笑了,那聲音不像之前的乾笑,是輕鬆的、有點慚愧的笑。 「妳真的很好聊耶。」他說。 她沒回答,只輕輕嗯了一聲。 她從沒想過,有人會用「很好聊」來形容她。 從小到大,她一直都是被稱作「安靜的孩子」。不搗亂、不頂嘴、不撒嬌,也不亂笑。她懂事過了頭,總是聽大人話,從來不惹人煩。 但這種性格,也讓她從來沒有人傾訴的對象。她很會聽,很不會說。也沒人真的在乎她想說什麼。 昨晚,右誠說話的節奏一開始很快,像是要把什麼急著吐出來。後來慢慢地,開始會停頓、會等她回應,會問:「妳還在嗎?」 她只要回答:「嗯,一直在聽。」 他就會繼續說下去。 她的每一個「嗯」、「我懂」、「辛苦了」,都像是小小的燈號,照亮他前一秒還無比昏暗的語句。 那不是她刻意安慰他。她只是誠實地聽,誠實地感覺。這樣的「誠實」對她來說,是極其奢侈的事。 她不是沒試過傾訴。只是從小學開始,只要她說出自己的感覺,總會換來一句:「你太敏感了」、「想太多」、「這有什麼好難過的?」 久而久之,她學會了不說。 那晚右誠說:「我覺得妳說話很溫柔。」 她當下沒回話。現在想來,也許他聽見的不是她的溫柔,而是那份不批評、不插嘴、不急於定論的靜默。 她知道那不是什麼「特別的美德」,而只是,一種共鳴。 他說的很多事,她都經歷過。雖然方式不同、情境不同,但那種「被生活壓得透不過氣」的感覺,她再熟悉不過。 她曾被親戚寄養,在不屬於她的家裡生活。那九年,看似安穩,其實每天都像踩在細碎的玻璃上走路——不能太吵,不能太黏人,不能不懂事,不能太像「外人」。 她記得有一年冬天,下課時姑姑家沒人,她一個人坐在桂花樹下,等著有人開門。 那天陰冷,她穿得不多,風很大。 她蜷在牆角裡,手凍得通紅,卻不敢敲門、也不敢去鄰居家借坐。因為她知道,如果別人知道她「麻煩了別人」,姑姑會生氣。 她那時才十歲。那時她學會了——等待,就是生活的一部分。 所以昨晚右誠說:「我每週五晚上都要回中部報到,像上班打卡一樣……她從來沒讓我有家裡的鑰匙。」 她聽了,只說了一句:「我懂。」 她真的懂。 那不是單純的「沒給鑰匙」,而是那種「你永遠是個外人」的感覺,是無論你付出多少,始終沒被當成自己人的痛。 她說那句「我懂」的時候聲音很輕,卻讓右誠安靜了許久。 後來他說:「我都不覺得自己那麼可憐,是妳說『我懂』那一刻,我才真的覺得自己……有一點被人理解。」 這句話她到現在還記得。 她在電腦前整理文件時,腦子裡還在想,他是不是第一次這麼長時間地,把這些話說出來?是不是第一次不怕被人覺得他「沒骨氣」或「活得窩囊」? 她不敢斷定。可她相信,他並不是隨便對誰都會講這麼多的人。 那晚他講到凌晨,最後他說:「妳要去上班,我不吵妳了。」 她說:「沒事,我洗個澡,睡一小時再出門。」 他停了一下,才說:「那……我叫妳起床好嗎?」 她笑:「你怎麼叫?」 「我就在電話裡說:『Annie,起床囉』這樣。」 她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是輕輕笑了一聲,說:「你還蠻可愛的。」 電話另一頭,他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妳是第一個這樣說我的人。」 她沒再多說。 她知道,那樣的夜晚是特別的。太特別了,以致於只能發生一次。如果再有一次,意義就變了。 可就在今天中午,打開通話軟體,她收到了吳右誠的留言 標題簡單,只有兩個字:午安 她的心,輕輕跳了一下。 不是那種激情或驚喜,而是某種,熟悉感——像一杯剛好溫度的茶,不燙口,也不涼,握在手心正好。 她沒有回。 第5章 第 5 章 回家的路一如往常擁擠。車廂內裡人聲鼎沸,她戴上耳機,卻沒開音樂。她只是想隔出一點距離,讓自己像浮在水面一樣,與這世界保持些距離。 她把頭靠著車窗,腦海裡不斷重播右誠昨晚說過的話。他那句「我不是不小心,是我根本沒想逃」,讓她久久無法忘懷。 下午的時候,蘇清清給阿娘打了通電話,說今晚會過去。阿娘的語氣照舊不緊不慢:「小寶下課四點多,今天乖得很,沒鬧脾氣。」 「嗯,謝謝阿娘。我大概六點多到。」 阿娘是典型的老上海女人,吃東西講究,講究氣質也講究節奏。最喜歡的是元祖的磅蛋糕,切得薄薄一片,用銀叉輕輕叉著,一邊喝紅茶,一邊說著不緊不慢的話。 阿娘是沈嘉民的媽媽,小寶的奶奶,是個舊派的上海女人,身上那股沉靜的氣質,是經年累月累積出來的。她不多話,也不喜怒形於色,就算是批評人,也像在品茶。 清清一直很敬她,甚至某種程度上,是以她為榜樣學會「隱忍與分寸」這些生存技巧。 清清一直覺得阿娘的優雅是那種深植於骨血裡的風度,是沈家留下的舊時光裡最閃亮的一角。 阿娘家那間三居室,是當初石門路洋房拆遷後分給她與沈嘉偉的產權房。 沈嘉民是港籍,在上海沒有固定居所,在沈嘉偉一家還沒搬回來的那些年,他和蘇清清,小寶和阿娘住一起。 沈嘉偉和他的太太小郁,女兒小貞兩年前搬回了上海,蘇清清才租了一個兩居室,讓沈嘉民名正言順的搬來住在一起。 小寶留在了阿娘家,沈嘉偉和小郁為了讓蘇清清安心工作而承擔了照顧小寶的生活起居和照看功課。 她的腦子又想起昨晚右誠說的話—— 「我其實不覺得我是愛上一夢,我只是……真的太想離開我現在的生活了。」 這句話,清清反覆咀嚼過無數遍。 不是每段逃離都叫愛情。不是每個擁抱都代表渴望。 有時候,那只是一個人被壓抑得太久,終於在誰的眼裡看到一點「出口」,便一頭栽進去。甚至不知道那是不是門,還是另一個牢籠。 她懂那種感覺。 當年她生下小寶的時候,也曾短暫以為,沈嘉民會是她無可奈何的出口。 可後來她才知道,那不過是自己一廂情願幻想的另一種形式。對方沒打算給她什麼,也沒打算陪她走多遠。 只是她自己,被一句「妳叫Annie啊?」輕輕喚住了命。 從那之後的日子,她沒有崩潰、也沒有哭鬧。她只是默默接下了命運給她的這張牌——一個八歲男孩的母親,一個沒名沒份的獨立女性,一個在上海租屋漂浮的工作狂。 她把所有的感情與力氣,都放進了工作與小寶身上。 有時候她想,這樣是不是太少了?是不是太單薄? 可也正因如此,她才更懂右誠那句話。 「我只是,想逃出去。」 他不是渴望愛,而是渴望有人能讓他停止內耗。有人能說:「沒關係,妳不是那麼失敗。沒人是。」就像她昨晚默默說出口的那句「我懂」。 一個「我懂」,是世界上最不費力、卻最溫柔的安慰。 晚上六點半,她到阿娘家。 小寶正在客廳看動畫片,穿著學校的灰白運動服,雙腳交疊著蹲在地墊上。聽見她開門聲,他轉過頭來:「媽媽!」 她蹲下來,笑著摟住他:「今天有乖嗎?」 「有,我還幫阿娘收衣服喔!」 阿娘從廚房探出頭,手裡還拿著湯匙:「他是真的有幫忙,還去陽台曬棉被,說這樣睡覺比較香。」 清清笑了,走進廚房幫忙擺碗筷。“嘉偉哥和小郁呢“ ”叔叔和嬸嬸去北方了,要過幾天才回上海“小寶搶著回答。 餐桌上,是一桌看似尋常卻蘊藏心意的家常菜:醃篤鮮的湯清味濃、紅燒肉肥瘦相間泛著油光,塔菜冬筍翠綠清甜,紅燒鯿魚酥而不碎,醬香撲鼻。這是阿娘特意為清清準備的。 這些日常的滋味,只是記憶的一部分,在每次長途旅行和風雨山路之後,一碗熟悉的湯、一道滷得入味的菜,竟能帶來如此踏實的安心。 飯後,阿娘切了一塊磅蛋糕,又為她倒了兩杯紅茶。 她一如往常地坐在舊沙發的一角,昏黃的燈光斜照在她臉上,浮現出一種老照片般的斑駁靜美。小寶在房間裡寫作業,屋裡靜悄悄的,只聽得見牆上鐘擺的滴答聲與杯中茶香氤氳的靜默。 清清雙手捧著茶杯,一口口慢慢啜著,熱氣從指尖一路傳進心底。她靜靜的望著阿娘,心存感激的注目著她。 「小清,工作最近很忙吧?」阿娘說的是溫婉的上海話,蘇州腔尾音輕柔,像春日裡拂過耳際的一陣風。 「嗯,行程早就排滿了,阿娘,我這些日子,聖誕和元旦幾乎都不在上海。」 她語氣輕描淡寫,像是說別人的生活。 阿娘眉心微皺:「小清,不要太累了。妳已經很辛苦,但別把身體累壞了,健康是自己的。」 清清輕聲點頭:「我知道。阿娘您也要保重,小寶還得麻煩您照顧。」 阿娘沒再說什麼,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 她們向來話不多,卻總能懂彼此的沉默。這樣安靜地坐著、喝著茶,就像是另一種深層的交流。 清清望著阿娘那張歷經風霜卻依舊端莊的臉,忽然生出一種無聲的決心——比起阿娘經歷的戰亂,從資本家太太,現在讓蘇清清幫忙刷簿子看勞保又沒進帳,她捨不得阿娘看那一點點錢每次回來就給多一點,她希望阿娘安心。,蘇清清有更大的動力要努力賺錢。她必須努力工作,必須撐住,為阿娘給她的愛,為身邊給她幫助的人,也為了她的小寶。 清清回到家看著窗外夜色慢慢沉下來,心也跟著靜了。右誠的簡訊她沒回,不是不想,而是她不知道要回什麼。 她想起右誠最後說的那句:「如果無聊,還可以再找妳嗎?」 她想回:「可以。」但又覺得不妥。 她不是怕與他有聯繫,而是怕自己動了情,或被依賴。她清楚知道自己不適合一段「沒有邊界」的親密關係。 但她也不想失去這個可以「真實說話」的對象。聲音是真實的,但他們不會見面。 那晚他在電話裡輕聲說:「我真的很開心,謝謝妳。」 她沒說「不客氣」,而是說:「嗯,我也很感謝你說這麼多話給我聽。」 那句話,她說得比想像中更誠懇。因為她真的需要聽一些「別人的故事」,來讓自己從那不斷循環的生活裡抽離出來,稍微透口氣。 兩個陌生人,在一場深夜對話裡,像是彼此短暫的人生出口。 她知道這段連結可能會很快結束,但也許,不會。 晚上十點,她在陽台曬好衣服,坐回書桌前,看著電腦裡的那兩個字的留言, 她輕鬆的笑笑,又常常嘆了一口氣。她在心裡默默的說:晚安! 那是一種坦白,也是一種放棄自己後的頑強執念。 蘇清清一直知道,感情裡最叫人痛苦的,不是分開,而是你不願承認「自己不是主角」。 她不清楚吳右誠要的到底是什麼,但她知道他昨晚需要的不是建議、不是答案——他只是需要一個人,靜靜地在他說完之後,還能回一句:「我懂。」 她可以成為那個人,一晚而已。 清清關上電腦,走進房間,小寶已經睡熟。她彎腰替他拉好棉被,吻了吻他額頭。 今晚,她終於能安穩地,進入夢裡 第6章 第 6 章 蘇清清不忍再打開電腦,昨晚和右誠的偶遇像一場莫名奇妙的風,吹皺了她心裡那片刻意維持平靜的湖面。那場深夜對話,本該只是無意的誤觸,但餘韻卻在心裡盤旋不去。 她不適合那麼輕易地放縱自己,那怕是不真實的。 她的生活裡容不下太多「感覺」,更無法允許自己依賴任何人的關心。 因為她有個兒子,小寶,八歲了。他是沈嘉民的兒子,也是蘇清清的兒子。她生下他時才十八歲。 就她的條件,在很多時間一團又一團的旅程中,在眾多的護花使者中總有一個為她癡狂的追求者,她不能觸碰的感情。 她和沈嘉民認識的那一年,是蘇清清旅遊學校安排實習的最後一個學期。 她被分發到南城最知名的一家五星級酒店,成為服務部門的實習生,負責中餐廳的接待與桌邊服務。對她來說,這是一份來之不易的機會,也是即將邁向社會的起點。 而他,沈嘉民,是那段記憶裡最耀眼的存在。 他身高一八○以上,體型健碩卻不魁梧,比例勻稱,舉手投足之間自有一種優雅的氣場。最常見他穿白底條紋立領襯衫,領口微微敞開,顯得既拘謹又慵懶。身上的古龍香水味不濃,卻極具辨識度——清冷,帶著一絲異國風情。 走路的步伐始終筆挺,腳步帶風,像個隨時準備登場的舞台主角。 在南城,這樣的男人並不常見。 沈嘉民總是獨來獨往,不與任何人寒暄,也幾乎不與服務人員有過多互動。無論是前台報到、客房入住,還是進餐廳用餐,他總是沉默寡言,彷彿與這個城市格格不入,又自成一格。 但即便如此,他依舊是全酒店最受關注的客人。 每當他的身影出現,中餐廳裡總會響起低聲驚嘆—— 「他是不是明星啊?」 「天啊,帥死了……」 他的出場總是筆直走向靠窗的那張方桌,不發一語。那個位置,是中餐廳最好的位置,正對著南湖,落地窗外是一整片風景畫般的水光山色。 前台一接到消息說「沈先生已入住」,那張桌便自動為他保留。 他偏愛清淡的粵菜,每次點的幾乎都是那幾道:招牌燒鵝、紅燒滑水、清炒芥蘭與老火湯,主食則是一碗白米飯。 他從不看菜單,記憶力極好,能直接說出編號。 「1之3,3之1,5之6,8之5。」語氣平淡。 那天,是蘇清清值班,她端著菜單走到他的桌邊。 「先生您好,很高興為您服務」她彎下身輕聲說 「我不用菜單。」他說。 那一眼,帶著審視。她本以為會跟往常一樣被忽略,但他視線落在她胸前的名牌上,眉頭輕挑了一下。 「Annie?你叫Annie啊?」 那一聲「Annie」,語氣忽地溫柔了許多,像是某種記憶的倒影突然闖進現實。 她怔住了。 她的臉微微發燙,忍不住低頭。「嗯……沈先生,我幫您點菜。」 他點頭,報出菜號與米飯。接著問道:「我們……是不是見過?」 他的語氣雖依舊冷淡,卻讓人感受到一絲難以言喻的熟悉。 「我在前台實習過,還在客房部短暫幫過幾天班……好像有遇過您一次,您那時回房取東西。」 她說得很小聲,幾乎像在自我確認。 「喔……你還是學生?」 「嗯,再一學期就畢業了。」 這是他們第一次真正有了交談。 蘇清清心裡清楚,自己和這個男人是兩個世界的人。她甚至不認為他會記得她。離開這家酒店,她對他而言,也不過是無數擦身而過的陌生人之一。 但那天,沈嘉民的心情似乎特別好。他一邊吃,一邊目光不時落在她身上。 他還額外加點了一瓶陳年紹興酒,並囑咐她熱酒時加入話梅。 「話梅兩顆,不要太燙,剛好有梅味。」 蘇清清一一照做,將酒一杯杯斟上。手穩,動作優雅。 她身形高挑,制服是暗紅色改良式旗袍,立領、收腰、下擺開衩,搭配深色高跟鞋,既端莊又有一絲青春的嫵媚。 站在沈嘉民桌邊時,她雙手輕輕交疊,時不時整理桌面、斟酒,動作俐落。 他一邊喝酒,一邊不動聲色地看著她。 蘇清清偶爾與他對視,不敢太久,只會羞澀地報以一個微笑。 她的心裡閃過一個念頭——這位沈先生,今天好像特別溫柔。 那晚他喝得慢,中餐廳逐漸打烊,只剩他一人。 揚琴的樂聲也快彈完最後一段曲子,蘇清清卻沒辦法下班。 她站在一旁,守著他的桌。 「Annie,妳來一下。」他忽然開口。 她立刻走向前,身子略微前傾。 「妳幫我結帳。」 她拿過發票與信用卡,處理得一絲不苟,並將帳單裝回票夾,恭敬地遞還給他。 他從皮夾中取出一張嶄新的千元港幣現鈔,壓在票夾上。 「這是給妳的服務費。」他的語氣依舊冷峻,但那個「妳」聽來格外堅定。 蘇清清愣了一下,心想他是不是醉了? 她低聲說:「沈先生……我只是實習生,不收小費。」 她將那張港幣輕輕退回桌面。 「謝謝您,我……只是做應該做的事。」 沈嘉民盯著她看了幾秒,沒再說話,只微微點頭。 她也沒多言,將票夾放好,輕聲道別,腳步輕輕退下。 那晚回到員工宿舍,已接近凌晨。 她洗完澡,躺在床上,腦中還在盤旋他說「Annie」時的語氣。她覺得有點好笑,那個陌生的英文名只因是在五星級飯店服務的代號而已。 她知道自己是誰,也知道自己不該多想。那男人是誰,她也清楚。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給你一點笑意、一句讚美,都不代表什麼。 那晚的月色很好,窗簾邊透進一束銀光。 她想起某部電影裡的一句台詞: 「有些溫柔,不是給妳的,而是因為那晚風很溫柔。」 她就是那樣安靜地,被溫柔的夜晚打動了心。 第7章 第 7章 蘇清清輪休兩天,第一天她幾乎在宿舍昏睡到天黑。 第二天,她去姑媽家。儘管她想那個家。但都沒主動邀請過她回去,她還是拎著水果走上那條熟悉的小巷。 她不想見到二表哥。大學畢業後,他在哪裡、過得好不好,她從沒再打聽。 他也曾透過酒店的總機找到她。每次她拿起電話,他都只輕聲喚一聲:「小清……」然後是長長的沉默。 她輕輕放下電話。 她沒法恨他。 奶奶過世後,他是她唯一的依靠。那年她九歲,他十四歲,是個氣性還沒收斂的少年,會為了她被姑媽罵而大聲爭辯,也會因為她母親的無情離去而怒吼摔門。 他疼她,從不藏著掖著。給她過生日,買書買文具,甚至將自己的獎學金都留給她做零花。 他愛看書,總想把自己讀到的都分享給蘇清清。從她十歲起,他便開始教她看《四大名著》。 姑丈總提醒他:「只能給小清看兒童版的,她年紀還小,原文她看不懂。」 但那年他已十六歲,自信滿滿地說:「要忠於原著,才體會那本書的靈魂。」 一開始是《西遊記》,她喜歡孫悟空的忠心和鬥智,唐僧遇女妖怪、豬八戒的多情她看不懂,他卻笑得前仰後合,甚至會繪聲繪影地重述劇情給她聽。 《水滸傳》裡她最喜歡武松打虎,他卻總愛講西門慶和潘金蓮,還偷偷借來抄寫的《金瓶梅》手稿。 但她真正難以遺忘的,是那年他看《紅樓夢》第四回〈寶玉初試雲雨情〉後,對十二歲的她說了些她聽不懂卻本能抗拒的話。 姑丈長年在外地,姑媽忙著上班,大哥哥和三哥哥早已離家求學。這棟房子裡,常常只有她和他。 他是好哥哥,幫她複習功課、煮麵給她吃,有時晚上會哼著歌陪她睡。 她年紀太小,還不懂那些不該懂的語言,但她知道對與錯。她記得那一晚的驚惶與難堪,也記得他眼裡一閃而過的懊悔與不安。 “哥,我就再不懂,也知道你這個行為是可恥的,你照一下鏡子,我們長著同一雙眼睛,同一個臉型” 她開始逃避,開始心碎。 “對不起,小清,哥錯了” 第二天,他主動跟姑媽說 “媽,小清可以住你房間嗎,我現在需要比較安靜的房間準備考試” 姑媽當然是立即答應著 但其實後來並不能讓二哥哥結束這個嘗試,他難以控制的騷擾蘇清清,抱她,撫摸她。 把她整個壓制在房間的牆角猥瑣她 “小清,我不會越界!” 甚至姑姑在的狀態下,只要一不留神,他的手就伸進蘇清清的衣服裡。 他越來越不受控,任憑她拼命反抗也無濟於事。 她不敢回家,如果知道他在家,苏清清就背着书包在路上流浪 直到确认姑妈已经回家 她寧願被姑妈念, 说她偷懒在外溜达 有個週六的下午,蘇清清一個人在家準備高中的考試,二哥哥突然出現在蘇清清的房間,不管她如何大聲疾呼,死命的摁住蘇清清,他一件件剝光了她身上衣服,拼命的親吻她 她望著眼前這個人——曾是她最親近的家人,如今卻陌生得讓她心底發寒。 「哥,你知道我為什麼一直沒告發你嗎?」 她語氣平靜,甚至柔和,但每一個字,像冰刃一樣割進空氣。 「因為我替你難過。」 她看著他,眼神無波無瀾。 「你知道什麼叫難過嗎?是像我這樣,無助、無力、無從反抗——而你就在那樣的時候,踩著我的懦弱,把我整個人拖進黑暗裡。」 她低頭笑了,笑得像是嘲諷自己。 「你佔有我的時候快樂嗎?我不信你真的快樂。你不可能快樂。你那點滿足,是從我的痛苦裡偷來的。哥,這種快樂,你記得一輩子嗎?」 她抬起頭,眼裡再沒有任何光。 「所以我不怪你了。」 「你送我的書、那些節日裡偷偷放進抽屜的禮物,我都留著。那些你想給我的東西,那個你曾經試著裝作溫柔的樣子,我都記得。那原本是你想給我看的世界——乾淨、遠大,讓我相信未來會變好。」 「可你為什麼又要毀了我?」 「你讓我看到那個世界,又親手把我從那裡推了下來。哥,你根本不是想給我什麼,你只是想要摧毀我,讓我變得跟你一樣髒。」 她吸了口氣,聲音卻低了下來。 「我不願意看到你變成這樣的人……因為我曾經那麼用力地相信你。」 「哥,我不會告發你。不是因為我原諒你,是因為我不想毀了你曾經努力守護的那一點點尊嚴。那些禮物、那些話,那些你說你會照顧我一輩子的承諾……」 「我懂什麼是無助,懂什麼叫活在沒有選擇的日子裡。」 他站在那裡,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過了好久,他撿起地上的衣服,小心地放在她身邊,聲音嘶啞。 “對不起,小清……我噁心我自己。” 然後他轉身離開。 之後的日子,他再見到她時,總低著頭。她知道,那是懺悔,也是一種逃避。 當她決定報考職業學校時,二表哥在飯桌上失控大吼。 “你成績那麼好,為什麼不讀高中?你可以考大學的,清清,考大學和職校出來的,是不一樣的人生啊!” 她低著頭,只說了一句:“我想離開這裡。” 姑媽震怒:“你考職中,是為了離開這個家?” 她還是低著頭,語氣溫柔卻堅定:“姑媽,我想早點工作,賺錢孝順您和姑丈。” 她說的每一個字都像練習過無數遍一樣,禮貌、知分寸、不刺人。 但她知道,這些話只是藉口。她不說真話,因為她知道沒有人想聽,也沒有人會信。 姑媽溫聲道:“你和我只是隔著一層肚皮,有什麼不一樣?我是你親姑媽,我怎麼會不希望你好?” 蘇清清抬眼,看著她——這個曾經為她撐傘,也讓她在冬天裡穿破毛衣的人。 她想說什麼,終究沒說。因為她知道,姑媽永遠無法原諒她的母親,也永遠不會真正把她當作自己人。 姑媽從沒打過她,也不曾狠心虐待。但她對她的愛,是責任裡的愛,不是心甘情願的愛。 她記得,鄰居曾說她們母女倆長得像。姑媽總會補上一句:“她是我弟弟小文的女兒。” 語氣平淡得像在撇清一段糾葛。 她拎著姑媽最愛吃的水果,還有剛領的極少的實習生的一半薪水,裝進一只紅包裡。 她站在那棟熟悉的公寓前,敲門。 沒人回應。 她坐在石椅上,看著那棵柚子樹。春天花開得繁盛,秋天果子沉沉地掛著,是她最熟悉的季節味道。 她記得被媽媽送到長途汽車上,司機叔叔給她的那顆青橘,她愛極了那股清香。 那是她第一次,覺得某個地方有家的味道。 長輩們經過,有人對她揮手,有人問她工作怎麼樣。她乖乖回應,一如從前。 三個小時後,門還是沒有打開。 她除了留下家裡電話座機的聯絡方式。但她沒有撥通。她只在紙袋上寫了一行字: 「姑媽,前幾天發了工資,我想留一些給您的,謝謝您這些年的照顧。」 她把紅包和水果輕輕掛在門把上,轉身離去。 風輕輕拂過她的肩膀,那一刻,她彷彿聽見那個家最後一次溫柔的告別。 她沒再回頭。 第8章 第8章 蘇清清關上 Skype 的那一刻,坐在椅子上發了一會兒呆。 蘇清清這天上晚班。 她穿好制服,綁起馬尾,在營業前一小時參加主管與廚師長召開的例行簡報。晚間訂桌狀況、今日主廚推薦與服務分配一一確認完畢後,眾人各就各位,準備迎接晚間的高峰。 蕭主管是中餐廳的直屬領導,也是她這段實習期間的導師和最信任的依靠。 她招了招手:「Annie,過來!」她微笑著看著她的得意學徒,儀表儀容,一顰一笑都是她的傑作。 蘇清清快步走近,「主管,有什麼事嗎?」,她那討人喜歡粉嫩嫩的笑容 「妳和那個沈先生很熟嗎?」 「沈先生?妳說那位香港來的帥帥客人嗎?」 「嗯,就是他。最近兩天,他一直在打聽妳。」 「……我?打聽我,為什麼?」 蕭主管也露出困惑的表情,「昨天早餐他一來,就問今天Annie在不在。我說妳正好輪休,他臉色頓時垮了下來,什麼都沒吃就走了。」 她頓了頓,「昨晚他來,一坐下就說要妳來點菜。我說妳今天不上班,他看起來很失望的樣子,只點了揚州炒飯和野菌例湯,幾口吃完就離開了。我猜他今天應該會再來。」 「主管,妳這麼一說,我好緊張……我跟他不熟的,也只是兩天前給他服務過」 她說著,勉強笑了笑,卻掩不住心頭升起的不安。 她並未收下那張讓人怦然心動的小費,也從未主動靠近他——那個她既仰慕又感到遙不可及的男人,為何會打聽她? 她回到自己的崗位,腦中浮現那晚沈嘉民微醺的臉孔與放下千元小費時毫不猶豫的動作。 這不是她第一次被人注目。青春的臉孔、清亮的嗓音,總讓她在同儕中格外顯眼。但沈嘉民不同,他的年紀、身份、氣質,全都不屬於她所能觸碰的世界。 那晚,他終究沒來。蕭主管與她面面相覷,彼此默契地鬆了口氣。 直到一週後。 沈嘉民在她當班的晚上,出現了。他一踏入餐廳,視線便精準地落在她身上。 「Annie。」 他對她微笑招手。蘇清清腳步微頓,但還是淡定地迎上前。 他一如往常西裝筆挺,眉眼深邃。此刻卻像個等候熟識朋友的男人般溫和親切。 全餐廳的目光都投射過來。那個總是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的總裁,竟主動對一名實習生笑得如此自然。 蘇清清努力維持職業笑容,走近桌邊。 在沈嘉民眼中,Annie的膚色白皙透亮,眼眸清澈如水,唇紅齒白,單純而明亮。她站在燈下,仿佛整個人都在發光。 (多年以後,他承認,當時就有了佔有她的念頭) 而那一刻,當他伸手牽住她的指尖,蘇清清感受到掌心的溫熱與厚實,竟突然想起自己的父親。 若爸爸還在,他是否也是這樣,用溫暖的手牽著她?是否也會這樣笑著,靜靜看著她? 她鼻頭發酸,眼眶泛淚。 沈嘉民似乎察覺她情緒波動,愣了一下,剛想開口,蕭主管已及時走上前。 「沈總,好久不見。我們最近推出了幾道新菜,我來給您推薦?」 「Annie吧,就讓她幫我點吧。」 「這是我們的榮幸。」蕭主管微笑,「Annie,妳來吧。」 她尚未抽回的手這才輕輕鬆開。 蘇清清圍在他桌邊幫忙點餐。他沒點酒,改要了一壺普洱杭菊濃茶。點菜間他不斷與她搭話,她只是抿嘴微笑,以手勢婉拒,示意上班時不能聊天。 可他那雙眼睛,始終沒從她臉上移開。 用完餐,他起身時問:「Annie,可以送我到電梯口嗎?」 她點點頭。 走進電梯前,沈嘉民塞給她一個小紙袋。 「送妳的,本來想當面給妳戴上。回去打開看看,喜不喜歡。」 她剛想推辭,電梯門已合上。 她呆站在原地,手裡的紙袋像灼燙的鐵片。 沒有人教過她,該怎麼應對這樣的事。 她不過是個實習生,只和他見過幾次面,為什麼會送她禮物?她記得他初入住時,是小咪熱情接待的;西餐廳時,是小鳳與他閒聊幾句廣東話;她和他甚至沒真正有過交談。 晚班結束,蕭主管留她在收拾好的餐桌旁坐下。 「Annie,在酒店工作,會遇到形形色色的客人。妳剛來那天,總經理特別交代我要多照顧妳。」 「總經理?」她驚訝。 「嗯。說是市長有託咐。」 「我姑父?」 姑父是最不贊成她讀旅館管理的。他總說:「我們家小清應該考警察學校,當女警一定氣場十足。」他總是鼓勵她堅強,不要動不動就掉眼淚。 如果姑父在南城,她或許就能活得不一樣吧。 「沈先生身份不簡單,他應該不會亂來。但他這段時間異常主動,我還是得提醒妳,不可以單獨跟他見面,也別被約出去。」 「嗯,我知道了,謝謝主管。」 回到宿舍,小咪坐在桌前翻著她的CD耳機。 「妳這耳機,我聽了一下,好像斷掉了。」 蘇清清剛要開口,小咪搶先說:「也不是我的錯啦,妳買這麼便宜的,壞得快也正常吧。」 她頓了一下,沒說什麼。 這已經是她實習三個月裡壞掉的第二副耳機。她知道,小咪一直是故意的。她自認是懂事的,常常買好吃的巴結她。但有些人因為什麼妳不知道的原因討厭妳,即便你只是實習生不會搶走她什麼······ 她默默吃著外帶餐盒,心裡想,快了,再撐半年就畢業了。畢業之後,她會離開這裡,不必再與這些惡意相處。 睡前,她想起那個小紙袋。 拆開,是一條精緻的手鍊,金銀交錯的鏈條上串著星星與心形的小墜飾,還附上一張重量標籤——這竟是純金的。 她怔怔看著,試著戴上,剛好貼合在她白皙的手腕上。 「我應該還他吧……這應該很貴重……我不應該擁有它的……」 她輕聲對自己說,指腹在吊飾上輕觸,感受到那份陌生又危險的溫柔——那是一份她沒準備好承擔的情意。 第9章 第 9章 她在那裡夢碎,走上一條無法回頭的路。 沈嘉民誘導了她。 他三番五次地來餐廳找蘇清清,即使從未明說。大家私下都在傳,說那個來自香港的沈先生,在追求一個實習生。 蘇清清並不知道他真正的意圖。她只知道,他早已過了追求十七歲少女的年紀——那樣的年紀,那樣的身份,讓她無所適從。 她原本只想在這個崗位實習兩個月,就結束,回學校,畢業。然後努力找份工作,自食其力。這是她給自己的人生計劃,不該有意外。 某天傍晚,前台合作的計程車司機小周突然來找她。 「沈先生要請我們去酒吧聽音樂,」他說。 蘇清清怔住了,想起那條足金手鍊,就拿去還他吧。 她緊張的問:「你也會一起去嗎?」 「當然啦。」小周笑笑,「他是可以信任的人,妳不用太緊張。」 她反覆叮囑他,希望活動結束後能準時送她回宿舍,小周點頭答應。 那天晚上,小周開車帶她們來到南市一間著名的爵士樂酒吧。但他沒有一起下車,只說:「我先去跑幾單,等下再過來接妳。」 蘇清清站在那昏黃閃爍的燈光下,有些發愣。 她從未來過這樣的地方。 沈嘉民為她點了一杯粉紅色的雞尾酒——酸甜得像騙小孩的糖。 她聽著現場樂手演奏的爵士樂,旋律悠揚又低沈,像在訴說著什麼艱難的過往。她不懂那些曲目,只覺得每一個音符都直擊心口。 她開始回憶,那些孤獨、那些不快樂,隨著酒意翻湧而來。她靠在沈嘉民肩上,眼淚無聲地滑下來。 她說,她想喝紫羅蘭顏色的、午夜藍的——她不知道那是什麼酒,她只是想用那些顏色把自己藏起來。 她第一次喝酒,第一次不知道酒能帶來什麼樣的後果。 後來她醉了,眼神迷離,叫他「爸爸」。 他沒有糾正,只是輕聲應著:「嗯,我就是爸爸。」 他摟著她的肩,任她撒嬌,問她:「想要什麼?」 她搖頭,說她只是想爸爸。她說爸爸的臉越來越模糊了,她連記憶都要努力找著。 她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被帶走了,什麼時候到了房間。小周是否來接過她,她也不記得了。 她只記得自己無聲地哭著,緊緊抱著沈嘉民,一句話也沒說。 沈嘉民親她。 她想推開他,但根本沒有力氣。 她只覺得熱,燙得快要發瘋。 他抱她去浴室洗澡,她說她想回家。 但她回不去了。 他緊緊抱著她的身體,親吻,留下斑斑痕跡,每一個吻都像在剝奪她最後的潔淨。 她的身體被佔有,而她,無知、無力、無聲地崩塌。 ── 當她醒來,一切已物是人非。 沈嘉民似乎懊悔,他雙膝跪地,聲音顫抖:「Annie,我對不起妳。」 蘇清清望著他,眼神冰冷。 「沈先生,我有做錯什麼嗎?我欠了你什麼,還是我要求你什麼了?為什麼要這樣·····?」 他說:「妳很好,很乖……我不該讓妳喝酒……跟我吧,我會對妳好。」 「對不起?」 她冷笑。 他的一個對不起,就是她整個世界的代價。 她一直只是想保護自己,像一個小心翼翼捧著的水晶杯……這一晚卻摔得粉碎······ 她的身體痛,心也痛,但她說不出更多的話。 「我想回去。」她低聲說。 他痛哭流涕,仿佛受害者是他。 她撐起身,咬牙說:「我自己走,你不要跟著我。」 她拖著沉重的步伐,凌晨三點,衝出酒店。 她不知道自己是因為醉酒還是因為痛苦而頭暈目眩,眼睛睜不開,只想走、一直走,走回她熟悉的地方,回宿舍,矇頭大睡——就當一切沒發生過。 「我是不是要死了……」 走了一個多小時,她感覺身後有腳步聲。 她知道那是沈嘉民!她好累,她原來想走到湖邊吹一夜的風,但她也不想見他! 進了宿舍,她沒開燈,小咪罵她一句:「神經病,這麼晚回來,妳要死了啊。」 她沒回嘴,只想衝進浴室,把自己洗乾淨,但她沒有動。 她不敢製造聲音。 她連哭,都藏在心裡。 第10章 第10章 一個正值含苞待放年齡的女孩,她什麼都還來不及懂。 漂亮,是的。自以為的理性,也是。偶爾,那份過度安靜甚至被人誤解成冷傲。 可她知道,她並不是對那些在學校門口、或酒店大堂等候她的同齡追求者視若無睹,而是她沒有信心。 她不敢托付自己給任何人。她不想談戀愛,不想依靠誰。她只想快點讓自己站穩,安定下來,能靠自己活下去。 那個冬天,是她十八歲那年的冬天。城市最冷的時候,她發現自己懷孕了。 離畢業,還有六個月。 她沒有嘔吐,也沒有特別嗜睡,只是莫名地感到疲憊。疲憊得像被抽乾了力氣,每天下班回到宿舍,只想躺著,不想說話。 她最初是在洗澡時察覺異樣的——原本平坦的小腹,竟隱約隆起了一塊,像一片藏著祕密的柔軟。 她以為自己是吃多了。直到有一天,那塊微微鼓起的地方,突然傳來一種輕輕的跳動。 不是脈搏,也不是飢餓引起的蠕動,而是……一種像心跳的頻率,一種無聲的叩問。 像是某個陌生的生命,在她體內試圖引起她的注意。 她站在鏡子前,手覆在腹部,沉默地看著自己。 「應該……不會這麼倒霉吧?」 她小聲地說。 聲音很輕,像是怕自己真的聽見了什麼。 她記不清自己那晚到底是怎麼回到宿舍的。寒風很大,她披著外套走在回程的街道上,眼前的路燈一盞一盞亮著,像一條她無法預測盡頭的道路。 她想過無數種可能,但從來沒想過,這樣的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她不是不知道那晚的事有多危險—— 但她一直告訴自己:「不會的,應該不會的。」她太年輕,也太單純,單純到相信命運不會太過苛刻地為難一個什麼都還來不及開始的女孩。 可命運就是在她最鬆懈的時候,把那張兇狠的牌翻了出來。 她沒告訴任何人,一個人坐了三個小時的公車,去了郊區一家偏僻的私人婦產科診所。 那天南城的冬風從江面灌入,潮濕又冷冽,像是從骨縫裡一寸寸割裂出來的痛。 診所冷清,空氣裡混著藥水與老舊消毒水的味道。她坐在角落,等了快一個鐘頭,才被叫進去。 當她拿著那張B超報告走進廁所時,指尖是發抖的。 上面寫著簡單幾個字:妊娠週數:8週。 八週。 那代表什麼?她懵住了。 回想起醫生那冷冰冰的口吻:「留?還是不留?」 她不明白。 醫生又說:「八週了,胚胎成形,已經是一個小人了。」 她依舊不明白。 醫生見她無言,又嘆氣說:「你這麼年輕,唉……還是回家商量一下吧。不留的話要快,越晚越危險。」 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走出診所的。 只記得街道上人來人往,所有人都在朝前走,只有她,被時間困在原地,連呼吸都覺得困難。 她像個被遺棄的影子,在這城市裡無處可逃。 她走進了一間電影院,買了午夜場的套票。 她只是想找一個很多人的地方,一個足夠黑、足夠隱形的角落。 那裡沒有人會注意她的存在,沒有人知道,她的身體裡多了一個生命,而她連自己該怎麼活都還不知道。 電影銀幕一片一片閃過,她什麼也沒看進去。 她哭。 壓抑地哭,安靜地哭。 整個世界都還是彩色的,只有她的世界,一夜之間失去了所有的顏色。 她想,也許自己不是沒有人可以依靠。芝芝從國中就是她最好的朋友。那些年,經期來時沒錢買衛生棉,姑媽一個月只給她一小包,第二天往往就用完了。流量多到無法控制,幾次甚至痛得站不起來。芝芝總是會把自己備好的止痛藥和加長衛生棉悄悄放進她書包側袋。蘇清清每次摸到那個口袋,就默默躲進廁所裡流淚。 她想,現在該怎麼辦?她躲在熱鬧的黑暗裡,她的心是關閉的,她從來沒有把自己沒有光的那面給過任何人。 人生如果有重生,她是要從那一段重生呢?不如,從未! 但又告訴自己,不能再麻煩芝芝。她答應過,等畢業了,要給芝芝買花旦的行頭·····芝芝愛京劇,國中畢業後考上了京劇學院,如願以償,活得明亮又快樂。 她決定去找沈嘉民。或許現在,只有他能告訴她下一步該怎麼辦。 當她出現在沈嘉民住的房間門口時,兩個月不見,她瘦了一圈,臉色蒼白,像風一吹就會散的紙人。沈嘉民的神情複雜,伸手拉住她:「Annie,我一直在找妳。」 她避開了他的擁抱,低聲說:「我懷孕了。」 他沉默了很久,才說:「Annie,妳想我怎麼做,我都配合。」 她的聲音幾乎聽不見:「我不能生。我還在實習,是學生,如果姑媽知道……我會被打死的……」 沈嘉民望著她顫抖的指尖:「但已經八週了,妳應該能聽見他的心跳了。」 「那是……一個小孩?」她呆呆地看著他,眼裡全是懼色。 「是妳的小孩。」 她頓時覺得天塌下來。她自己就是個被遺棄的孩子,她想起媽媽送她上長途公車後離開的背影,怎麼忍心讓自己的孩子也成為那樣? 沈嘉民握住她冰冷的手:「我知道,這不是妳想要的人生節奏。但如果妳願意,我會負責,不讓妳跟孩子受委屈。」 她不知道自己吃了什麼藥,才會忘了連自己都還沒能力照顧自己,卻幻想要為肚子裡的小寶築一個有媽媽的家。她想唱兒歌給他聽,牽著他的小手在花叢中奔跑。她,還只是個在夢裡的女孩。 可她相信了沈嘉民,也相信了「責任」這兩個字。 後來,她被安排到了俞城,在沈嘉民公司的財務彭姐家住下,直到孩子出生。 休學的手續辦得匆忙,她填了假的監護人資料,沒留下可尋的痕跡。姑姑、姑父、芝芝……他們一定到處找她。芝芝或許被問過,她也或許說了謊,只為保護她。 在那個陌生的城市,有時,她會走得很遠,去城外的公園看行人。她害怕有人問她:「妳是誰家的姑娘?有准生證嗎?」 孩子出生前兩週,她在斑馬線上遇見了二哥哥。他騎著重機停下來,看到她鼓脹的肚子時幾乎崩潰。 「我找妳半年了,小清,妳這是怎麼啦?」 她想跑。他追上來,聲音顫抖:「妳別跑,我不追妳,站在這裡,求妳。」 她停下了。他拽住她的手臂,她全身發抖。 「妳還沒滿十八歲,小清……妳為什麼不告訴大人?妳跟我回家!」 「我不回去,哥,妳放我走……」 她叫了他一聲「哥」,他的眼淚幾乎要掉下來。 「妳為什麼這麼傻?孩子不是玩具,是生命!妳有幫他想過未來嗎?」 「哥,我也想好,但我就是沒辦法好起來……你知道的,我一直都想好好生活·····」 他嘆了口氣,聲音哽咽:「那妳要我怎麼辦?哥錯過了保護妳的機會……妳就這樣消失,是要逼死我嗎?」 她哭著說:「答應我,不要告訴姑媽他們你見過我……哥,你看到的,就是我現在的樣子,已經回不去了。」 「我可以幫妳,妳說,我想辦法。」 她搖搖頭:「我不想找你,是我自己錯了,我自己可以承擔……」 她轉身走進商場,再也沒有回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