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中剑》 第1章 第 1 章 林雨薇二十四岁时总爱一遍遍回想十七岁时的往事。它们有的恍惚如昨日,有的却遥远似前世。很偶尔的偶尔,它们会进入她的梦中。梦境里清晰的变模糊,模糊的又有了具体的因果。她慢慢发觉这或许才是当年的事最真实的模样。 窗外淅淅沥沥又下起了雨,微风吹过来,撩动了纱帐,这正是好眠的时节。金兽香炉里的檀香让她微微有些晕眩,于是她轻轻卧在软榻上,于是睡意席卷而来,于是意识又开始飘得很远。 她走过长长的宫廊,脚下有些疲惫。早起带来的睡意还未完全消散,她就这么迷迷糊糊由宫女领着。这是她回京后第二次进宫,早没了初进宫时的新鲜劲儿。这个地方华丽有余,却千篇一律,无论绕多久都是一样的风景。 “三小姐,到了。” 宫女的声音,让她刹时间回了神。刚刚也不知怎的,整个人神思恍惚,好像被人抽了魂,思绪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再回不来似的。“难道是我对姐姐思念成疾了?”她小声嘀咕着:“也可能是昨晚太激动,没睡好。” “见过三小姐。”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是甘棠姑姑!姐姐未出嫁时,她便是姐姐院里的掌事姑姑,虽然老爱把规矩呀,礼数呀挂在嘴边,但多年来对她们姐妹俩的照顾她都记在心里。她连忙走上前去,心里抑制不住的激动,张开双臂要给她一个拥抱。甘棠姑姑见了却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她一瞬间尴尬得无所适从,只能作势摸摸发间的玉簪,暗道下次自己定不会如此鲁莽。甘棠又行了个礼说道:“三小姐,请进吧。”那声重点强调的“三小姐”像是在提醒她:京城不同于少荫,这是个讲究身份的地方,你是太子妃的妹妹,林家的三小姐。” 林雨薇将尴尬的假笑挂在面上,努力做出端庄的姿态,适应着这个陌生地方的一切规矩,而这一切规矩又在见到姐姐的一瞬间忘得一干二净。 “姐姐!”她激动得大喊一声,作势就要跌进姐姐的怀里。 林雨荷一个眼神,身旁站立着的侍女小缦就明白了她的意思,随即带领侍女们退下,又带上了门,殿内只剩下姐妹两人。 林雨荷接住妹妹,任由她伏在自己膝上。她仰起头,那双水灵灵的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自己,嘴里絮叨着说着什么。她仔细地看着她,多年不见,妹妹出落得一番别样气质。 她不似从小养在深闺里的大小姐,那般娇颜如圆润清透的冰玉。她生养在田野乡间,策马奔驰的时候颇受了些太阳炙烤,皮肤不像初生那般白脂倒像是清青的未经打磨过的玉。不精致,不完美,不是超绝于世的大美人,但却有自己独一份的气质,越看越觉得动人。 她看得有些入神,竟晾她自顾自说了许久。直到那两个字刺入她的耳中。 “姐姐,这些年太子都待你好吗?” 她想妹妹到底还是初入京中,不懂这宫里的事,这场姻亲好与不好向来不重要,是否有利可图才最重要。但为了不徒增妹妹烦劳,她还是说:“怎会不好呢,太子殿下为人端正,待我如初。” 林雨薇点点头,为人端正,父亲母亲也是这般说,此外他们还说太子殿下性情和善,才华卓绝,玉树临风,颇有天降英才之意。与姐姐自然是性情相投,夫妻恩爱,成婚不到三年便有了一子一女。想到此她不免觉得惊奇,自己原是家中最小的一个如今竟也有了后辈,于是迫切地想见一见她的侄儿侄女:“宣阳、书雯在吗?我可以见见他们吗?”听到孩子们的名字林雨荷心中又是一阵刺痛,她抿了口茶,借着片刻空隙拂去心中的伤痛。 “宣阳前阵子染了风寒,其实没什么大碍,不过陛下说稚子体弱不能马虎,便让他去常康行宫养病。书雯听说弟弟去了,也吵嚷着要去,陛下便也许了。” “那好吧。”林雨薇语气里难掩失望。 雨薇记挂着她和孩子们,进宫三年来她也时常想着她。本来书信还可聊慰思念之苦,但身在宫中一言一行都要谨慎,写在信上的话大都也只能是些客套的,把她们距离拉得更远的话,不如不写。因而当父亲接妹妹回京的消息传来时,她理智上觉得京城如今暗流涌动,此时回京不是时候,情感上又实在忍不住高兴。 她问起她的情况:“回京后还习惯吗?这里可和少荫不太一样。” 这话可问到林雨薇痛点上了,不习惯,太不习惯了。她有一肚子苦水想向姐姐倾诉,但又觉得姐姐身为太子妃,东宫的事已经够让她忙活的了,这不,连给自己写信的时间都没有了,还是不给她添乱了。于是本着同样的想法,她像姐姐一样选择了遮掩:“挺好的,虽然这里规矩是多了些,但好在好吃的也比少荫多,重要的是能见着你 ”突然她压低了声音,脸毫无征兆地红了起来,抬头看了眼姐姐又低头抿着嘴笑了一下说:“额……还有他。” 她绝口不提家中那一堆破事儿,也绝口不提自己是如何在深夜蒙着被子红着眼,思念远在少荫的祖母和闺中蜜友们。但有一点,确实是想着姐姐还有他,林雨薇才觉得京城的日子虽然煎熬,忍忍也还能过。 望着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犹疑,林雨荷便知妹妹回京后过得并不顺心,她明白症结多半出在父亲和她们那个糟心哥哥身上。可如今京城风云突变,她太子妃的位置并不稳固,她需要父亲的助力,她需要忍气吞声直到自己的计划实现那天,因此她无法护着她,以及关于那件事,她能做的也只有提前告诉她。 “雨薇,有件事姐姐要和你说。” 见姐姐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林雨薇便也乖乖坐好,心里忐忑起来:“难道是自己方才的话有什么破绽?” 林雨荷犹豫了一会儿,像下定了某种决心般终于开口:"前些日子我到皇后宫里请安,皇后告诉我,陛下有意将你许配给恭王。" 林雨薇方才坐好,闻言“倏”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谁!恭王?”刹时间,她没想起来这个人是谁,她在脑海中搜寻着关于他的记忆。 她想起儿时的一次偶遇。 恭王是陛下第二子,本名齐协,是陛下南巡时偶然宠幸一宫女所生。陛下似乎并不喜欢她,虽因有孕带回了宫中,但只封了最末等的位份,诞下皇子后位份也无提升。陛下甚少去看望母子俩,就连她过世后,哪怕作为皇子的生母,葬礼也是草草了事。她在宫中的痕迹被尽数抹除,就好像她是陛下不堪提起的一桩耻辱。低贱的血脉玷污了他高贵的身份,这两者的结合,那个孩子,也被陛下遗忘在宫里的某个角落。 她也是后来才听说他的身世,早在她知道他身份前,他们就已认识了。 那年宫宴,陛下特赐父亲携家眷一同赴宴。还在少荫爬树摘青梅的她被捉进宫中,那时她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比如今更不知晓规矩为何物,吃饱喝足后便擅自溜出主殿。闲逛时,她看见有一个男孩被一群太监宫女围着,不时推攘他几下,还不屑地嘲讽道:“二殿下,陛下特意吩咐了不让你进殿,你啊,就别去惹陛下烦心了。”那孩子噙着眼泪,像是想争辩什么却又极力忍着不开口。 这样欺凌弱小的事她哪看得下去,在少荫时她就拳打偷老爷爷茅草的盗贼,脚踩抢小女孩糖的恶霸,这到了京城又有何不同。于是,她一个箭步冲上去,揪住为首太监的耳朵让他道歉。这小姑娘人小手劲却大,把那太监疼得嗷嗷直叫,周围人看她衣着华丽,想是来赴宴的贵人,非横跋扈的劲儿瞬间收了,全都畏畏缩缩地不敢上前阻拦。 最后,由那太监带头,一群人只得向男孩道歉。等他们逃也似的离开后,林雨薇又帮那男孩拍去衣服上的灰尘,又皱又破的衣服,与她华丽的衣裳形成鲜明对比。那男孩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她刚想跟他说上几句,随侍她的嬷嬷就追了上来:“三小姐,祖宗!您让奴婢好找!” 她可不想又被捉回宴上,于是慌忙逃窜,边跑边向他喊道:“就此别过啦,有缘再会!。” 父亲知道她的壮举后,狠狠把她责骂了一番,也就是那时她知道了他的身份。她虽被送回了少荫,但经此事后父亲便已觉着,她在少荫被祖母宠溺坏了,得接回京城来好好管教。也正是那次宴上,姐姐容貌惊艳了不少人,太子也是其中之一。 再后来在群臣的一再催促下,陛下不情不愿地封二皇子为恭王。他获封恭王后立即被陛下调往边疆,即使年节也不曾诏他返京。这位皇子也知道自己不受父皇待见,于是多年来对自己的境遇毫无怨言,始终勤勤恳恳,在边疆颇攒下一番美誉。前阵子还在促成与南疆苔族开通互市一事上,立下大功。大概也就是这样,加之多年来陛下子息微薄,三皇子出生不久便不幸夭折,陛下年纪渐长后终于唤回一丝对这个唯二儿子的亲情,准备诏他回京。 她在脑中又理了遍关于他的事,欲哭无泪地在心中暗叹道:“当年一句再会,再会竟是要嫁给他,苍天呐。” 见妹妹低着头久久不语,林雨荷担心:她莫不是伤心过度了?于是赶紧出言宽慰:“你且莫慌,陛下还未正式下旨,一切或许还有转机。”话一出口她便觉得不妥,陛下一改往日态度准备诏恭王回京,又替他筹办起婚事,让他与林家搭上关系,定不是突然良心发现要补偿这个儿子,只怕与太子近来之举有关。若是如此,此事便很难再有转机。 她不该给她不存在的希望。 她们默契地不再聊赐婚的事,而是刻意把话题引向少荫的乡土风物、京城的坊间趣闻,可两人的心都像被什么压着似的,只能强装愉快。谈话到底还是到了尽头,林雨薇告别姐姐出宫回府。她像个魂一样幽幽地飘进来,又像个魂一样幽幽地飘出去,一路上她都想着赐婚的事,失神地由宫女领着。 “三小姐,到了。” 她从姐姐殿中又飘到了宫外,她的贴身侍女香盈已备好马车在此处等候。她走上马车,马车一出了宫城,她便不顾坐姿十分随意地靠在车厢里,想着来到京城后的种种不顺,想着另一个她惦念的人,想着现在父兄或许已去上朝,要不从后门偷溜回去,趁教习嬷嬷不备,先睡个回笼觉。 第2章 第 2 章 清晨,微雨。 见重要的人总要在一天最好的时辰。 几日前香盈上街替林雨薇买她爱吃的糕点,也替她捎回一封信,信上只有简短八个字。 “后日辰时,苦浪亭见。” 林雨薇看着这苍劲有力的笔迹,不用猜也知道是谁人所书。她正为赐婚一事烦忧,收到信顿时开怀不少。 时间已定,还差一个出行的理由。这便是小事一桩,她借口对母亲说后日想去镜台寺祈福。苏沂兰也不知女儿回京后怎么突然热心佛事,半月前方去了一次,如今又说要去。不过,她觉得这也有益无害,礼佛乃静心之事,总比她在少荫翻墙爬树要好得多,便欣然答允。 可惜天公不作美,林雨薇启程时,雨已下了一天一夜,虽是朦朦细雨但也足够让道路变得泥泞,马车行得颇为颠簸。她估摸着怕是要迟些时辰,心下着急,恨不得一人一马加快赶过去。 这马车她向来坐不惯,自己骑术了得,如今却只能干坐着,她叹了口气说:“要是截云在就好了。” 香盈也想念起截云。截云是小姐在少荫从小养大的马,通体洁白,跑起来像一朵天边的云一样飘逸。可回京时,老爷特意禁止小姐把截云带上,小姐为此难过了好一阵。主仆一心,她也跟着重重地叹了口气。 林雨薇本来正被忧思缠扰,一看旁边的人,倒被她这模样逗笑了,故作老成地说:“我们香盈小小年纪,怎么也如此伤感啦。”然后学着她的样子,夸张地吸进一口气又重重地呼出来。 香盈涨红了脸,气鼓鼓地说:“这还不是小姐你先叹气的,我——我是担心你,你要是再取笑我……”这孩子突然想起她们这趟雨后出行的缘由,想起自己参与进了一桩别人的甜腻密事里,瞬时消了气,露出不符合她年纪的慈蔼的微笑,眼神贼兮兮地看着林雨薇,故意压低声音,拖长声调说:“那我可就不帮你书~信~传~情~啦。” 这下轮到林雨薇不淡定了,她急忙说:“那可不行,信……我是收了,可糕点全都用来‘贿赂’你了,我可是下了血本,你不准反悔。” “哪儿‘全都’!那包桃花酥明明是你吃的……” “你这孩子,还想赖账啦……” 两人就这样拌着嘴,马车终于到了镜台寺,她们默契地收了声,点点头了然地对视一眼:接下来,按计划行事。依照上次的经验,首先去祈福上香,然后再借口更衣,香盈负责放风,林雨薇则顺势溜到寺庙后山的苦浪亭中。 这苦浪亭是处不知名的小亭。不知何时修建也不知谁人修建,名字起得不好,位置也选得不好,苦苦地,独自立在后山树林深处;无人看管也无人修缮,牌匾歪歪扭扭地挂在上面,随时有掉下来的风险。“苦浪亭”这三个字也不甚美观,大概题字刻字的人都有些业余。 “魏子都也真是煞费苦心找了这么个地儿。”她忍不住抱怨道。这一带的路颇有些难走,上次来还不曾发觉,可这次下了雨便尤为明显。她一手撑着伞一手提着衣裙,走得胆战心惊。 “可不能让母亲看到我一身泥泞的回去,唉,早知如此我就该多备身衣裳。”她忧心着泥土,未曾发觉先前念叨的人已绕到她身后,一双粗粝的大手覆上她的手接过了伞,下一瞬间她被打横抱起。 “唉唉唉,魏子都你干什么,放我下来。” 他像是故意气她似的,一字一顿地说:“我—偏—不。”于是,求捶得捶,他感到胸口被重重一击。 “冤枉啊!我怕你又迷路,特意来找你,你却差点给我打吐血了。” 林雨薇自也知道手下轻重,对他的争辨不置一顾,轻哼一声说:“你背后偷袭还故意气我,打你一下不冤。” 打归打,闹归闹,那双手始终紧紧地抱着她。一阵暖流流过她胆颤多天的心,她贴着他的胸膛仿佛能听见里面怦怦地,为她跳动着的另一颗心。 当她偶然抬头瞥见俊俏的脸庞扬起一抹微笑,她便知道这股暖流已从她的心中倾倒向他。 雨很合时宜地停了,她不再去想刚刚刹那的旖旎,因为枣泥糖糕的香气已经飘了过来。他们来到苦浪亭,一个油纸包成的齐整方块正静静在苦浪亭的石椅上等待着她,拆开油纸是更多个飘着清甜香气的红棕色不规整小方块。她拿起一个,放进嘴里,糕还没冷,留着些余温,不似刚出屉那般烫口,正是一块糕最可口的时候。 她吃得正开心,似乎把某人忘在了身后,直到一个脑袋从背后探过来问道:“好吃吗?” “还行。” “那你给了我一拳,又吃了糕,还生气吗?”那个脑袋的主人从后面绕过来,规规矩矩地站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问。 方才也是太激动,忘了他们身处何地,又许久未见思念难抑,没忍住便抱了她。现在回过神了,便觉得自己的确是唐突了。 “勉强原谅你吧。”她吃着糕,嘟嘟囔囔的声音传来。 他听懂了这句话背后的指令,于是赶紧在她身边坐下。 骤雨初歇,从天上来到地上的雨还停留在嫩叶和泥土间,他们置身其中闻到一阵芬芳的香气。这让他想起了儿时在少荫的一场微雨。那是她骑截云,他乘飞虹在河畔比赛后,突如其来的一场雨。他们在一棵树下避雨,可这雨却避无可避地从林木的缝隙间滴落到他们身上。 少荫传说:天女落泪,降雨人间。她大概是想起了这个传说,于是伸出手去接过一滴雨,又把它放进嘴里,细细品味了一番,皱起眉头像是在验证什么,最后郑重地得出结论说:“天女的眼泪不是咸的!” 想到此处,他不由扑哧一笑。她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不解地问:“你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和你在一起太高兴了。”他直视着她的眼睛,想证明自己所言确凿,她看过来,眼神交汇的短短一瞬,他捕捉到她眼中深埋的一丝忧虑。打闹的闲趣突然淡了,忧心浓了。于是他问道:“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上次见面,他们曾互相倾吐在京中的种种不快。他比她早一年进京,对闺阁中事虽不了解,但同为异客对于身处异乡的种种无奈却是感同身受。他大可骑着飞虹到她府上接上她一路飞驰回乡,但这是孩子气的做法,现在的他自是不能如此任性。更何况京城虽苦,但他的前程尽皆系在这儿,回到少荫他还剩下什么呢。父母一朝离世,现实的冲刷让他早早脱了稚气,曾经携佳人避世隐居的天真念想,随父母的棺木一起埋入土中。如今他所求的除了她便是功名利禄。因而,他虽想要替她排解苦闷,有时甚至恨不得替她承受这苦闷,可到底要衡量一下代价,要做长远考虑,盘算下来听她倾吐一番,便是最合算的办法。 她也无心瞒着他,自从进京以来烦心事就只增不减,父亲依然严厉,母亲依然隔岸观火,尤其是她那同父异母的哥哥更是天天找她的茬儿。这些倒也日益惯了,最要紧的还是,上回姐姐对她说的事。 一口气壅塞在心里,长久地抒不出来,她与魏子都知根知底,此刻她也索性不吐不快。 “还真有,那日我进宫见了姐姐,她告诉我……陛下有意给我与恭王赐婚。” 听到这话,魏子都头顶像是要炸开一般,他也像她当初“倏”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大声说道:“那怎么行!” 见他如此,她终于意识到自己那天的行为看上去有多傻,可又觉得这不过是说出了他们的真实想法,有些无可奈何地说:“你冷静一点。” 他回了回神,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重新坐下,像对待战局一样认真了解起事态。 “消息准确吗?” “皇后娘娘亲口对姐姐说的,总不至于是开玩笑吧。” “林伯伯的意思呢?” “陛下还未下旨,我就未曾告知家中众人,免得我那哥哥从中拱火。” “那……你的心意呢?”此话出口他自己都觉得傻气。她的心意几年前在少荫那棵老梧桐树下不就告诉他了吗,不是差点就付诸实现了吗,他还需要再确认吗。 他急忙向她解释,自己没有怀疑她的意思,也明白这个问题无需再问,只是…… 她却没有嫌他多心,他们在京城的日子都不好过,又何必互相介怀。于是,她看着他的眼睛再一次告诉他: “我的心意一如往昔。” 无需多言了,他紧紧握住她的手,此刻言语已经不足以传达出爱了。 很早之前他们就已互相许诺过“非你不嫁”,“非你不娶”,这不是孩子气的戏言,而是差点成真的诺言。他父亲魏然与林伯伯自幼一起长大,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他与雨薇也是青梅竹马,在少荫打闹着过了懵懂无知的年纪,再看向对方时也多了丝不同的感觉。林雨薇从小占着上风,觉得纵使有些想法彼此都已呼之欲出,也不能自己先开了口,祖母知道她的心意后便给她出了个主意:“你呀,激一激他。”于是她试探性地与隔壁李家郎君多说了两句。正如祖母所言,轻轻一激他便再也把持不住,急忙向她表明自己心意,也借机问明了她的心意,于是便有了梧桐树下互相许诺的一幕。 一切都顺理成章地发展着,少荫的父老乡亲都知道他们将来会是一对恩爱的眷侣,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地默默祝福着他们,再接下来就是筹划提亲事宜……可这美好的一切被一纸书信一夜间全盘颠覆。就像那场突如其来又避无可避的雨,他成了落汤鬼,就算把头发拧干,把身上的水擦干,换上干净的衣服,一切也已经不同了。 林雨薇感到气氛变得伤感起来,心想或许是自己的话无意间惹得他伤情,便也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靠着他。一切如一幅画一般被美好地定格了片刻。他们享受着此刻的片刻温存,又沉浸在往昔的青涩回忆里,于是不再说来日。 第3章 第 3 章 自上次见面以后,日子又平静地淌过三天,林雨薇照例每天一大早被教习嬷嬷捉起来学习礼仪。 “这才几时啊,您就让我再睡会儿吧。”林雨薇哀求道。 可教习嬷嬷毫不留情,斩钉截铁地拒绝:“不行!老爷说了小姐您如今是从头学起,必得加紧练习。” 于是林雨薇只得不情不愿地从床上爬起来,教习嬷嬷一步不离以防她趁其不备又倒头睡过去。 林雨薇八岁那年觉着自己既然立志铲奸除恶,那就必得练就武功傍身,于是便向祖母医庄护卫顾大侠拜了师,从此早晚跟着他练武。那时虽然也辛苦,但习武可比这学规矩有意思多了,按祖母的话说便是:“有益于强健筋骨。”她这好不容易强健起来的筋骨,差点没被教习嬷嬷给折腾散架了,如今她是走路也盯着,吃饭也盯着。整日里,林雨薇需得时刻端着架子,真是浑身不自在。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也就只有到晚上吹熄了蜡烛,夜深人静时,她才能把脸埋在被子里暗自哀嚎。 “还好母亲没让她礼佛时也跟着。”林雨薇想着,自己总还是有几处喘息的漏洞。况且,嬷嬷又不可能一辈子陪她耗着,哪天她练得好了,她们便也不好聚但好散了,想到这里林雨薇反倒添了几分动力。此事她虽觉得烦了点儿,但好歹有办法,最要命的还是赐婚一事,这可是关系一生的大事。她向来不是坐以待毙之人,这几天她一直思索着对策,可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个万全之策。抗旨定是不行,那样会连累太多人。失踪?皇后才告知了姐姐此事,不日她便离奇失踪,这未免有些太明显。她只能寄希望于,陛下突然另有打算,将此事就此作罢,可她到底没盼来这个好消息。 林庭山照例前去上朝,例行禀报后没什么大事便早早退了朝。他正欲归家时却被皇帝留住了,不说有何要紧事,只是让他陪着下棋。这倒也见惯不怪,他于先帝一朝入仕,或许是因为母亲曾对先帝有过救命之恩,先帝待他不同于常人,陛下还未入主东宫时便有意让他们结交。陛下体弱,虽对骑马打猎感兴趣但在太医们一致制止下也只得作罢,转而到棋盘上下功夫,林庭山也就常陪着他钻研棋谱,对弈品茶,不过后来陛下的心思也就不在棋盘之上了……醉翁之意不在酒,多年来他渐渐领会到,真正重要的事常在棋局之外。 果然没下几子陛下就不再专注于对弈,而是提起宣阳,说他这一病不要紧但落下病根可不好,还是得到常康宫静养。书雯心疼弟弟也要同去。他本来不想答应,怕传了病气,可小姑娘硬是要去也拦不住,“就让她嬷嬷看紧点儿,孩子们重情些也不是坏事。” 话一出口,林庭山便觉察出陛下的言外之意,说到底还是对太子那日的言辞耿耿于怀,这话是在指责太子只重权而不重情。不过即使听出了,他也装作不懂,只按照字面意思回话:“是是,宣阳,书雯以后定当谨记陛下爱护之情。”他原以为这话回的并无不妥,却让陛下听了伤心起来。 齐琮沉默了一阵,叹息道:“我这身子怕是等不到他们长大了。” 陛下对他向来亲厚,私下里与他也不以“朕”自称。可纵使陛下再亲厚,这话听着也叫人胆颤,他连忙跪下请陛下收回此话:“陛下福泽绵长,怎会时日不够,您只要稍加时日精心调养定无大碍。”先帝只有齐琮这一个儿子,可偏偏这唯一的儿子自幼身体便不好,还未登基时多少名医便随侍着他。年轻时精心调养着倒也无大碍,可如今他年岁渐长,纵使再名贵的药材吊着也难掩颓势。这或许是他一改往日态度,此次对太子如此生气的原因,让恭王回京大概也有这层考量…… 齐琮略动了动身子往前挪了挪,扶助林庭山温和地说:“老太太曾救过先帝,咱们又是亲家,何必说几句话就下跪。” 陛下如此说了林庭山也不再跪着,没等陛下吩咐就自己坐下,齐琮倒也觉得无碍,笑了笑示意他继续下棋。林庭山虽提醒自己要谨慎守礼,可他心里到底是居功自傲。母亲是先帝救命恩人,自己与当今圣上交情颇深,少年相识替他征战多年战功赫赫,女儿还是太子妃,说来他也算是太子老丈人,这齐家的天下他们林家必得分一杯羹。他正想着,陛下突然开口:“你家小女可是回京了?” 林庭山不知陛下怎突然问起雨薇,这肯定不是单纯关心他家事,不过他只得如实应道:“回陛下,上月臣便已将她接回京,正在家中命人好生管教。” 齐琮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你啊,也别对孩子太严厉了,雨薇是老太太教养大的,定是出类拔萃。我还记得那次宫宴上,她果敢率真,真不愧是你们林家的女儿。” 夸赞过了,林庭山知道陛下要说正事了:“她算来也到该婚配的年纪了,这与老二自幼有缘,正好老二也要回来了,我想着咱们不如亲上加亲将雨薇许配给老二可好?” 这婚事来得措不及防,一瞬间让林庭山有些不知该如何应答。雨荷已坐上太子妃之位,恭王派往边疆向来不受宠,他本是无意下注。本想借雨薇的婚事笼络军中几位新贵,可陛下今日提议他也不好拒绝。陛下近来对太子极为不满,恭王在南疆的表现又可谓出众,这储君之位过去是无可动摇,现在倒多了几分变数,两头结亲确实也不是坏事。 于是他应承道:“小女愚钝,承蒙陛下恩泽,臣感激不尽。” 齐琮对他的反应颇为满意但仍装作无奈,叹息着摇摇头:“唉你怎么又跪下了,不会是下不过了想赖棋吧,快快快起来接着下。” 回到家后,林庭山便同女儿说了此事,他本以为以她的性子会哭闹着死活不答应。当年她与魏子都的事他再清楚不过,也知道如今她心里惦记的人定也没有变过。可她当年不明白现在也该明白,她的婚事由不得她自己任性。回去的路上他想着如何劝说她一番,可真说出口时她倒显得十分平静,表示一切听凭陛下安排。看着她如此乖巧的模样,林庭山很是满意,认为这一月来的管教终于没有白费。 “你如此懂事,为父甚是欣慰,今日午后的课便免了吧。” 林雨薇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恭敬地送走了父亲,确认他走远后随即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 “完了,这下真完了。” 本来她还心存一丝侥幸期盼着会有转机,可今天父亲推门进来的一刹那她便明白了一切,此事已避无可避。一哭二闹三上吊是没用的,她早就看清了父亲只把她的婚事当一桩生意。她又想到求助祖母,可她老人家足不出少荫,早早便立下规矩,子辈们要如何她管不着,反正她自己是决不过问也不参与京中之事,余下的时间只愿待在医庄传授医术,救死扶伤,谁也别拿京中杂事去烦她。 祖母肯定是请不动的,她也不愿祖母劳心。苦闷之下她又想起了魏子都,她迫切地想见见他,两人一起商量对策总好过她一人在这儿冥思苦想,于是她即刻提笔约他苦浪亭相见。她叫来香盈把信交给她,又让她去城东那家铺子买些她爱吃的糕点回来。 香盈立刻明白了小姐的意思,不免有些担心起来:“你几日前方去过镜台寺,如今又去,这去得如此频繁夫人不会起疑吗?” “母亲不是个爱深究的人,大概也只会觉得我醉心佛事。” 于是一天后那封信经由点心铺转到了魏府小厮手里,又由小厮交到了魏子都手上,可回信却迟迟没有送出。这倒不是魏子都有意拖延,只是实在有事脱不开身。信由小厮带回的那天夜里,他刚从军营整兵回来满脑子都想着边疆战事。 北疆传来急报,狄容王撕毁盟约,杀掉使臣,突然进兵。狄容军队夜袭九幽关,守军毫无防备顿时大乱,第二日九幽关破。 消息传来,齐琮顿时大怒。三年前靖朝军队大破狄容,狄容王请降,同意每年向大靖进供以求和。前不久又与南疆苔族开通互市,局势一片安好。眼看边疆大患在自己一朝得到解决,齐琮感到欣喜的同时又自觉时日无多,正筹划借着天象的由头举行封禅大典,此时狄容突然来犯,将他的计划通通搅乱。听到消息时他正在喝药,气急攻心药连着血一口全吐了出来,也就是一口怒气撑着才没晕过去。 他当即任命林庭山为主帅,程煜为副帅率领二十万大军开拔边疆。正在军营练兵的魏子都也得到消息,不日他也将随大军赶赴边疆。 此等大事当前一时间他无暇顾及其他,可思索着思索着思绪竟又绕回到她身上,他从战事中看到了属于他们的一线希望。他珍重地打开信,如他上次一样,简短的一行字写着去苦浪亭的邀约。这封信来的和前线的战报同样突然,他料定她此时也正经历一场战事,他很想去见她,可备战的忙碌让他实在抽不开身,一连在军营里待了好几天,终于得到了片刻空闲。 他们再次在苦浪亭相拥,他与她的战事在这一刻融合。林雨薇把那日父亲说的话都告诉了魏子都,他虽不像上次那般反应激动,但心里却更加沉重。不过大战当前,赐婚一事虽已说定也得暂且搁置,况且陛下尚还未正式下旨,一切还有转机。又像是诉说又像是承诺,他看着她的眼睛柔声说:“此役关系重大,只要我能立下头功,便能向陛下请赏取消婚约。” 她疑心着这种假设是否可行,却又不愿抹杀他们最后的可能。世事瞬息万变,她来不及细想,只得叮嘱他一切小心。他们一起下了山。过去为了避嫌,总是她先行一步,等上一阵子他再循着她的脚步而下,知其不可地细嗅着空气中她留存的若有若无的芳香。这一次他们破例一起走,她走在前面,他跟在她一步之遥的侧后方,时而微微上前伸手替她拨去挡在前方的枝叶。 这座山并不高耸,很快他们便下了山,飞虹正在路边悠闲地吃草,见主人来了抬头发出微鸣。林雨薇激动地上前抚摸它,飞虹比当初在少荫时更健壮了。棕褐色的毛发呈现出丝绸般的色泽,腿部的肌肉让她相信它能跑的过敌人的箭矢。她像是老友一般询问它:“上两次来都没见着你,你还记得我吗?你来京城吃得好吗?睡得好吗?” 魏子都无奈地低头一笑,轻轻覆上她的手,牵着她又抚摸过一遍它的毛发。“你看这油光水润的能不好吗?”然后又故作委屈地说:“你只知关心它都不知关心我。” 林雨薇颇为无语地看了他一眼:“我哪里没有关心你啦?”接着重又对着飞虹用一种温柔的语气问道:“可别听他说,来,飞虹你自己告诉我。”像是听懂她的话一般,它湿润的鼻子轻轻蹭了蹭她的手,表示它一切都好。 他在一旁看着,知道她又想起了截云,想起了在少荫的日子。“不会等太久的。”他在心里许诺,“只要此役过后,一切都会如从前一般。”他们能牵着马并肩走在溪边散步,然后在原野上自由自在地飞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