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狗皇帝想害我》 第1章 旧仇新狗皇帝踏雪来 宫变那天,鸣金操戈声响了一夜。 没人知道尚且硬朗的老皇帝是如何咽气去的,正如也没人知道那位不起眼的自民间回来的皇三子是如何干翻太子荣登大宝的。 皇权新旧交替,众人都在等着未知的命运到来。 这个“众”里并不包含崔明禾。 “几时了?” 长信宫依然灯火通明,神色倦懒的少女将话梅核吐在锦帕上,随口问。 “回小姐的话,子时一刻了。” 啧,年轻时真该少结仇。这不,被萧承懿那狗娘养的“莫欺少年穷”、“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砸脸上了。 崔明禾甚至苦中作乐地想。 “怎么着,摄政王也暴毙了?” “哦,那接下来是不是马上要来找我清算旧账了?” 她支起身对流萤玩笑道。 正是清算旧臣的好时机。 杀鸡儆猴也好,敲山震虎也罢,她这个少时在太学院霸凌过萧承懿的活跃分子肯定首当其冲。 “唉,我不就是当年手贱嘴也贱了点吗?再无非不就是把他推进护城河那么两次……小孩子不懂事他也不懂事吗?” 玩笑归玩笑,崔明禾没乐观到觉得这条蛰伏已久的记仇的狗会好心到放她一马。 再者市井有言,“铁打的崔家,流水的皇帝”。出身顶级门阀清河崔氏,新皇登基免不得镇压世家,她这号跟萧承懿有旧仇的人在这时候简直是给人瞌睡了递枕头——一时搞不了崔家难道还搞不了她?砍了立威正合适。 所以啊,安心等死吧。 其实,崔明禾真的很好奇,这位表面温文尔雅内里黑透了的陛下要怎样无声无息地搞死她。 掐死,下毒,暗杀,下绊子,还是直接一步到位抄家流放…… 崔明禾安心地躺平了。 子时三刻,更深露重。 她刚拈起金簪欲拨灯芯—— “陛下驾到——!” 尖利的通传撕裂寂静。 “陛下万安!” 宫人瞬间筛糠般跪倒一片。 殿门轰然洞开,凛冽风雪裹着血腥气卷入,吹得烛焰猛地一跳。 光影摇曳间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在门口,将殿外的风雪与血腥气一并隔绝。 皂靴是首先踏进来的,然后是玄色织金常服的一角,她垂眼一瞥只看见几星凝固的脏污的血渍。 崔明禾懒懒地将目光投向走进来的人。 她坐着,他站着,和太学院时无数次对峙一样。 “外头风大,明禾自幼便畏寒,”他的声音透过夜色传来,听不出喜怒,像老友间的寻常关怀,“怎么不点一盆银丝炭?朕记得你最喜欢那炭火烧起来时,哔剥作响的声音。” 总归不用惺惺作态,一开口就是小人得志的悠然自得口吻,她就知道这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撕破脸了?挺好,比他假惺惺的温良面具顺眼。 崔明禾暗嗤,当年怎么就没看出这是头笑面虎? 萧承懿的话音刚落了,王喜立刻机灵地吩咐人搬一盆烧得正旺的银丝炭炉进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殿中央。 他甚至悠闲地先烤了会火,让王喜斟了两杯茶,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崔明禾的方向。 没说的口的大概是她还喜欢撕他文章时的刺啦声。 呵,“朕”?登基大典都没办呢,真能装。 崔明禾心想。 他在三步远的地方停下,居高临下地、语气里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笑意:“还是说,崔大姑娘,如今连一盆好炭也用不起了?” 这话听着不像好话,但崔明禾一点儿也不意外。 只是她很奇怪,这年头的暴君在杀人前都要这么温柔体贴地问一声吗? 世道真是变了,萧承懿也真是变了。 这可真是太让人伤心了。 所以她到底为什么要闲着没事儿手贱撕他文章?! 早知道当初就不该把他推进护城河里! 早知道当初就不该骂他是有娘生没娘养的狗玩意! 只怪她作威作福惯了,向来是懒得长脑子的。 烛火照出一张俊美无俦的脸,跟从前一样又不太像。 其实早先,崔明禾只当萧承懿是个只会闷头读书的呆子。可时移世易,如今眼前的人掌控着她生杀大权。 把玩着一把金错刀柄,萧承懿忽地勾起一抹极淡的笑。 “你倒还有心思。” “要不然呢?还得像殿外那些人一样哭丧着脸、夹道欢迎陛下您大驾光临吗?” “再说,”她斜觑着来人,“大半夜的,您穿这么一身来我这儿,是怕我死得太痛快还是什么?” “崔明禾。” 他走近两步,在她面前站定。 “我当真是厌你厌得紧。” ——厌她厌得紧? 崔明禾撩起眼皮瞧他一眼。 萧承懿大概是真的很恨她,以前是。现在也是。 还得捎上她的家族。 不知道的人看他这副模样,还以为她崔明禾杀父夺妻、当了他萧承懿的负心郎呢。 崔明禾气笑了:“承蒙陛下隆恩浩荡。” “不过真要论起来,当年您生母当初的身份又不是我杜撰的,我也不算是” ——我也就只是添油加醋传播了一下。 崔明禾话说到一半,见萧承懿渐渐收敛的冷笑,便识趣地没说下去。 说起来,她之前看不惯萧承懿,后来“骑”到他头上作威作福,归根结底还是源于这人泥腿子出身。 萧承懿的生母浣衣女出身,当年被老皇帝下扬州看中,做了一场飞枝头变凤凰的梦。只可惜老皇帝过了新鲜劲就把她抛诸脑后拍拍屁股独身回了京城,自此留下个孽种—— 而这有娘生没娘养的孽种还平平安安长大了,还拿着信物回来了,在太学的成绩还在她之上了。 就挺不爽的。 “嘘,祸从口出的道理,崔大姑娘不会不懂罢?” 大概懒得再废口舌虚与委蛇,他俯下身来,拇指指腹蹭过崔明禾的唇瓣,说出的话偏偏是凉的。 蛇信般的触感让她浑身一炸,崔明禾猛然后缩。 萧承懿大抵很满意她一惊一乍的反应,半笑不笑地将手抽回来,负手而立。 “从前你说的那些,朕可以当是年少无知。可如今,再说错一个字,朕便拔了你的舌头,你信不信?” 他慢条斯理地取过金错刀,刀柄上错金纹样在烛火下流转着森然的光。用指腹细细地擦拭着刀柄,不紧不慢道:“朕记得,你从前最喜欢亮晶晶的东西。” 将那柄短刀在手中抛了抛,刀身划出冷厉的弧光,最终稳稳落回掌心,他含笑的目光落在崔明禾身上。 “这把‘惊鸿’,是前朝名匠所铸,吹毛断发,削铁如泥。你若喜欢,朕便赏你,如何?” 王喜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几乎要把头埋进地里去。 新皇这是什么意思?赏一把利刃给这位曾经作天作地的崔姑娘,这哪里是赏赐,分明是催命符。他悄悄抬眼,只见自家主子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的笑,可那笑意怎么看怎么让人脊背发凉。 殿外的风似乎更大了些,呜咽着拍打窗棂。殿内的宫人们早已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一个不慎就惹来杀身之祸。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诡异的静。 崔明禾的脑子也空白了。 “怎么不说话了?” “朕还以为,大姑娘天不怕地不怕,便是朕的龙椅,也敢上来坐一坐呢。” 他绕回到面前,将那柄名为“惊鸿”的短刀“当”一声搁在面前矮几上,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殿内格外突兀。刀鞘古朴,却掩不住那逼人的锋锐之气。 萧承懿思忖片刻,又一次伸出手。 这一次是去端手边那盏早已凉透的茶。茶盏送到了唇边,却并不饮。只是指腹轻轻摩挲着杯壁上缠枝纹,目光幽深。 “这长信宫的茶,还是从前的味道。只是人,却不似从前那般有趣了。” 茶盏搁在几上,发出一声轻响。 “朕记得,当年在太学,你最爱看话本子。尤其喜欢那些‘始乱终弃、薄情寡义’的戏码。” “你说,若是将你我二人的故事也编成一出戏,该取个什么名儿才好?” 他像是真的在认真询问她意见,嘴角甚至噙着一丝兴味。 “是叫‘恶女末路’,还是叫‘君心难测’?” “罢了,这些都不够贴切。” 他自问自答,又作苦恼般摇头。 “朕替你想了一个。” 萧承懿声音里带着一丝蛊惑般的笑意,一字一顿,清晰传入她耳中:“不如,就叫‘债、主、临、门’。” 崔明禾抬头,正撞上那人似笑非笑的目光。 声音悠悠,如风过境,如鬼魅低语。 她被这笑容激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第2章 虎落扶摇被狗皇帝欺 “来人。” 他向外吩咐一声,很快便有宫人入内,将她左右服侍着搀了起来。 崔明禾一时反应不过来,只能眼睁睁看着萧承懿自顾自地俯身拾起那把短刀,拿在手中把玩片刻,复又插回刀鞘。 他的目光自上而下扫过她,眼神让崔明禾一阵恶寒。 “明禾。” 就在她惊疑不定时,萧承懿再次开口。 “朕……给你寻了个新去处。” “长信宫冷清,如今多事之秋,崔府也不必回去了——王喜,去将扶摇宫收拾收拾,拨出来给崔大姑娘住。” 扶摇宫。 名字听着倒像是仙家居所,飘渺得很。可宫里人都晓得,那地方不是人待的。 地处偏僻年久失修,说是宫殿,其实比掖庭也好不到哪里去。从前大多时候是用来圈禁犯了错又罪不至死的低位嫔妃,或是安置失心疯了的贵人。 “……萧,承,懿。” 她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终究还是恶狠狠地条件反射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和当初在太学时一样。 萧承懿像是早料到她会是这反应。 直呼天子姓名是大不敬,但他头也不回,只是将手指搭在刀鞘上,不紧不慢地摩挲着,语气里带着十足十的漫不经心。 “朕乏了。” 崔明禾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乏了,她只知道自己这会儿是真的怒了。 “王喜。” 皂靴停在殿门口,她听见他继而吩咐道,“将崔大姑娘的东西一并收拾了,送到扶摇宫去。记住,一样都不能少,尤其是那些她从前最宝贝的玩意儿。” 这话里的意思,王喜一听便懂了。 无非是些金银玉器、奇珍古玩,哪一样不是先帝赏的,太后赐的?新皇这是要将这些象征着旧日荣宠的东西全都挪到那晦气的地方去,日日夜夜提醒着她——今时不同往日了。 这招釜底抽薪,当真是狠。 他连忙躬身应了声“嗻”,手脚麻利地指挥着小太监们开始动作。 窸窸窣窣的翻捡声里,流萤贴着墙靠过去,握紧了崔明禾微微发汗的手。 她无声回握了下。 萧承懿原先大概是打算拂袖离去的,不知现在为何又改了主意。 他斜倚门框饶有兴致地看着宫人们将一箱箱珍宝从库房里抬出来,目光在那些琳琅满目的器物上扫过,最终落在一只紫檀木雕花的小匣子上。 一勾手,就有小太监恭恭敬敬地递上去。 掂了掂分量,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眸色微沉,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 “朕倒忘了,里头装的是前年西域进贡的夜明珠罢?” “朕记得,你得了这珠子,宝贝得什么似的。夜里不抱着它都睡不着觉。怎么,如今倒是舍得了?” 他自说自话,并不等她回答。 打开匣子,捻起一颗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把玩,珠子在他修长的指间缓缓滚动,散发着幽幽的光。 “一并送过去。” 将匣子盖上,随手抛给身后的王喜,萧承懿淡淡吩咐。 “扶摇宫那边,不必留太多伺候的人。她从前不是最爱人多吵闹么,如今正好,让她清净清净,修身养性。” 萧承懿说完这句便再不停留,迈步踏入殿外的风雪之中。玄色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夜色里,只留下一室被他搅乱的寒气,和不知该何去何从的众人。 王喜一甩拂尘,忙也跟上去。 他从萧承懿刚回宫还是皇子时就跟在他身边,自认也算是心腹,这些年纵使知晓主子内里性行阴鸷,却也少见今日这般古怪这般多言—— 想了又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不过他转念,又觉得这位曾经作天作地的崔大姑娘如今这般下场,也是咎由自取。 大概是主子身份不同往日。 当年主子不受宠,后宫与太学里皆是见风使舵的墙头草,这位崔大姑娘是世家子女里的翘楚。仗着家族和太后撑腰,屡次三番欺凌主子不知悔改。如今主子大权在握,崔明禾还能保住一条命就已是格外开恩,恐怕这辈子都只能在那偏僻宫室里苟延残喘了。 于是又唏嘘着道了句无常。 一炷香的时间内,偌大的长信殿人去楼空,徒留满地狼藉。 流萤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皱着眉,替她拢了拢披风,扶着人往外走。 确实是远。 灯火通明的长信宫到阴森冷寂的扶摇宫,搬东西的宫人来来往往去了又回了,这地又沉寂下来。 崔明禾在宫墙拐角站了许久,才由着流萤搀着,慢慢往里走。 没走多远,就听见几声尖锐的猫叫。 循着叫声抬眼望过去,就见破败的宫殿红墙上,一只毛色杂驳的狸奴正虎视眈眈瞪着她。警惕地炸毛弓起脊背,摆出一副攻击姿态。 她皱了皱眉,流萤立刻会意上前,将狸奴赶走了。 正殿门虚掩着。 门板被风一吹就发出“吱呀”一声悠长而刺耳的呻吟,吓得流萤一惊一乍往她身边缩了下。 “姑娘当心。” 跨进院子,里头积雪无人清扫,深一脚浅一脚踩过去,冰冷的雪水很快便浸湿了鞋袜。 扶摇宫久未经人修缮,四处透着颓败之气。 宫室简陋,满是积灰,只在角落里点了一盏孤零零的油灯。豆大的火苗在穿堂风里挣扎,让人疑心下一秒就会散了。 好在主屋殿内除了蒙灰外也算齐整,只是没了地龙取暖,比室外也暖和不到哪里去。崔明禾坐在绣凳上,哈了口气,搓了搓手。 她从前鲜少在这样的环境中待过,一时间只觉得周身都不自在。 宫人原本就不多,如今主子被贬,一个个更是如丧考妣。有那聪明些的,见势头不好,立刻脱身走人,盼着来日在别宫寻个好差事。 如今只剩下流萤和三两猫猫狗狗还留着,其余人等皆不见踪影。 流萤一边忙里忙外替她拂去灰尘,一边问,“那狗皇帝......怎么能把您关在这儿?” 流萤跟她久了,将崔明禾那些没大没小倒反天罡的说话习惯学了个十成十。 比如从前是“泥腿子”、“狗娘养的”,现在是“狗皇帝”。 她想了想,满意于这个自认为恰当的词,笃信重复了一遍。 “关。” 流萤为她不忿,奈何崔明禾早在路上就气过了,这会反倒心平气和。 “他就是要看我不好过。” 像这样没有实质性的折磨,才是最折磨人的。 “真记仇。”流萤愤愤。 崔明禾没应,她只是在这狭窄逼仄的殿内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一方妆镜前。 镜子已经蒙了一层灰。 她俯下身,抻衣袖擦去上面厚厚的灰尘,镜面渐渐清晰起来。 铜镜模糊,映出的面容也带着几分失真。镜中少女的脸庞还带着未脱的稚气,远山眉,桃花眼,新鲜、饱满、透着露水般的张扬的生气。 她挑一挑眉,镜中人也跟着挑眉。 她心里的郁气忽然就散了大半。 那么现在。 萧承懿,你看,我现在还不是好好地坐在这里。 倒是你。 我看你能得意到几时。 …… 崔明禾从前见惯了高门大户里迎来送往的嘴脸,从小在太学里作天作地,每日干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整治萧承懿—— 崔明禾的出身太好了。 清河崔氏,世代簪缨,权势滔天。 正儿八经的太后亲侄孙女,长房嫡女,爹官至御史大夫监察百官,娘是长平郡主。众星拱月地被捧着,养在太后膝下,在宫里当半个公主来讲也是半点不为过的。 可那时终究年纪小,哪料得人世炎凉也有落在自己头上的一天。 她得罪的人不少,如今债主得势上门,只怕是要连本带利地讨回去。 流萤说的对,萧承懿的确记仇。 他记仇,他最记仇。 然而崔明禾自以为的“早晚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在她安安稳稳度过三天后还是没落下来。 “萧承懿他什么毛病?” 她怒极反笑。 “流萤,你说他什么意思?” 流萤正将食盒里的饭菜一一摆在桌上,闻言也停了手,眉心紧锁。 这几日送来的饭食虽不比从前在长信宫的精致,却也算得上是四菜一汤,有荤有素,甚至还有一小碟崔明禾平日里爱吃的蜜渍金桔。 这哪里像是对待一个阶下囚的态度。 “奴婢也瞧不明白。” 流萤将一双银箸递过去,道:“按说,他既恨毒了姑娘,便该想尽法子折辱才是。可如今这般……” “倒像是养着个闲人。” 这话说得在理。 不打不骂,又不苛待吃穿,只将人扔在这破败宫殿里不闻不问。这温水煮青蛙的法子,比明刀明枪的报复更让人心里发毛。 “流萤。” “让人出去打探一下消息。” 崔明禾捡起烧火钳拨弄了下火盆里熄灭的炭灰,随手扔回去。 长信宫带来的炭已经用光了。 流萤应声去了,只是这扶摇宫内外皆是新皇的人,铁板一块,想要打探些消息谈何容易。 她揣着几块碎银子,磨破了嘴皮子,也只从送饭的小太监嘴里撬出几句不痛不痒的话来。 “陛下这几日忙于朝政,登基大典在即,哪有闲工夫管旁的事儿。” 小太监掂了掂手里的银子,皮笑肉不笑地回道。 流萤再想多问几句,只是那小太监便立刻把脸一板,推说自个儿还要去别处当差,头也不回地走了。 “狗眼看人低的玩意。” 流萤愤愤啐了一口。 第3章 悬丝做戏窥狗皇帝心 次日,傍晚时分,天阴沉下来,眼见着又要落雪。 扶摇宫里没有银骨炭,只有内务府按份例送来的黑炭。烟大不说,还总带着一股子潮气,点起来呛得人直流眼泪。 流萤端着食盘从外头进来,见崔明禾正坐在窗前发呆,便顺手将窗户关小了些,免得屋里头又是烟又是冷的。 “姑娘,还是先用膳罢。” 她将一个碟子递过去。 今日的菜色比之前几日又差了些。 一道冬瓜炖排骨,几乎不见油星,排骨也只有几块,清汤寡水的。另两道都是素菜,上头零星肉沫都不见。 “还好这会没下雪,奴婢一路上倒也不算难走。” 流萤把菜碟子放下,又将一旁的汤碗端起来。 一碗白水般的银耳汤。 不想吃。 崔明禾瞟一眼,没动。 “姑娘,您多少用些罢。” 流萤见她不语,便又劝:“身子是自个儿的。” 这算什么?阶下囚似的被他关在这鸟不拉屎的地,给口饭吊着命,好让她看着他萧承懿能风风光光翻身称帝? “他这是在存心恶心我呢。” “认识这么多年,他什么心思我还能不知道?” 崔明禾冷笑一声。 “去找根麻绳来。” 流萤一愣,“您要绳子做什么?” “上吊。” 崔明禾大义凛然地掀了桌子。 几道纯摆着恶心人的饭食哗啦洒了一地,她嫌恶地瞟一眼:“他不是说我耐不住寂寞么?本姑娘就是耐不住了,这就吊给他看。” 吓得流萤赶紧过去捂住她的嘴:“姑奶奶,您别闹了!” “万一您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奴婢怎么跟老爷夫人交代?” 这是实话。 流萤自然不会真的去找什么麻绳,只当是自家姑娘又在说气话——这么些年不就这么过来的么,自家主子被群星拱月似的簇拥着,一个眼神、一句话、再不济不轻不痒地胡闹几句,就有人巴巴的把东西捧她眼前来。 可这玩笑话说出来,也着实让人心惊肉跳。 她连着劝了好几句,见崔明禾只是拿眼斜她,一副“你懂什么”的模样,心里头更是又急又怕。 崔明禾高深莫测地背着手回了暖阁。 夜里,风雪果然又落了下来。 破旧的窗棂被吹得“吱呀”作响,殿内没有地龙,只靠着一盆半死不活的炭火取暖。 微弱的热气很快便被四面八方灌进来的冷风吹散了。 后半夜,流萤被一阵响动惊醒。 她揉着眼睛坐起来,借着外头雪地映进来的微光,依稀看见崔明禾竟真的搬了张凳子踩着,手里拿着一截不知从哪儿找来的布条,正往房梁上扔。 “姑娘!” 流萤吓得魂飞魄散,连鞋都来不及穿,光着脚就扑了过去,一把抱住崔明禾的腿,哭喊道:“您这是做什么呀!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 “放手。” 崔明禾低头看她,声音在夜里显得格外平静,甚至有些冷漠。 “我不放!” 流萤哭得更凶了。 “姑娘,您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让奴婢怎么活啊!太后她老人家知道了,该有多伤心!” 太后。 等萧承懿的登基大典一过,就是太皇太后了。 这两个字像是一根针,轻轻刺了一下崔明禾的心。 是了,她还有整个清河崔氏。 崔明禾手里的布条滑落在地。 她从凳子上下来,扶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流萤,替她擦了擦眼泪,动作算不上温柔,却也让流萤止住了哭声。 “行了,别哭了,我就是试试这房梁结不结实。” 崔明禾随口胡诌了一句,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 流萤将信将疑地看着她,抽噎着道:“真的?” “真的。” “行了,我就是吓吓你。” “多大的人了,还说哭就哭,成什么样子。” 她把凳子搬回去,顺便把那块布条揣回怀里,道:“睡吧,冻着了怎么办。” 这一夜,两人再无话。 只是流萤翻来覆去睡不安稳,总怕一睁眼,自家姑娘就没了。 后者倒难得很有点随遇而安的架势。 其实也不是当真寻死,横竖就是作个戏,试探试探萧承懿那狗娘养的竖子的意思。 ——照理说新皇登基根基未稳,最忌惮的便是世家大族。 他不敢,至少现在不敢真的动她。 但对方是她有点捉摸不透的萧承懿,崔明禾就又摸不准了。 更摸不准他如今暧昧不明的态度,怕她活得好,又怕她真的死了。 是真打算慢慢折磨还是另有所图? 杀人不过头点地,不管是哪种,她赌的就是萧承懿怕她当真死了。 夜已经深了。 殿内灯火如豆,忽明忽暗。 桌上堆积着许多奏折,其中一本摊开着,宣纸上朱笔点点,赫然是萧承懿的御笔亲批。 “高凝私受贿赂,欺压良善,其罪当诛。” 萧承懿不喜欢“当诛”这个词,总觉得不够利落。 于是他提笔,在后面又加了个“斩立决”。 拢共三个字。 掷地有声。 王喜端着刚煮好的茶进来,见到地上几张被萧承懿揉碎的纸,心里咯噔一下。 觑了眼主子的脸色,又见那双深邃的眼瞳正盯着案上摊开的奏折,目光阴沉如水。 他越发不敢作声。 将新煮的茶摆在桌上,躬身退到一边,不敢打扰。 萧承懿不爱喝浓茶,总觉得味苦。王喜就将茶煮的极淡,几乎是白水的滋味。 他爱喝酒。 却不爱诸如文人之间盛行的松花竹叶葡萄酒,只爱喝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烧刀子,过喉就够辣、够烈。 也只有偶尔才会饮上那么一两杯。 王喜一直以为,主子有心事。 这样的夜晚,王喜伺候了萧承懿许多年,不知有多少个。 他端起茶,抿了一口,嫌烫,又放下了,拿盖子撇了撇茶沫。 冰凉的瓷贴在温热的手心,有些不舒服。 萧承懿便将手拢进袖中,状似随口问道:“崔明禾那边,怎么样了?” “回皇上,崔大姑娘那儿刚收拾完,眼下应该正在休息呢。” “奴才本想着,多安排几个宫女太监伺候,可崔大姑娘说,太多人她不习惯,便打发了。” “哦?” “这倒是稀奇。” “她怕是又在指桑骂槐打砸宫人器物罢。” 王喜心里道,可不是么。 萧承懿微微眯眼,不置可否。 外头风雪渐停,只有冷风吹得殿内窗棂微微作响。 灯火摇曳,昏黄的光晕将萧承懿的脸照得晦暗不明。 他低头,再次拿起笔,开始批阅下一本奏折。 半炷香的功夫,有内侍进来通报,说是扶摇宫那位悬了梁,被婢女劝下来,现已歇下了。 萧承懿执笔的手顿了顿,朱砂在宣纸上洇开一小点红晕。 他没抬头,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王喜等人却就是觉得温度骤然降下来了。 众人垂首躬身,连大气都不敢出。 殿内一时静得可怕,只剩下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哔剥”声。 “悬梁?” 他终于开口,听不出喜怒。 “她倒是长本事了,连这种把戏都玩得出来。” 手中朱笔“啪”的一声掷在御案上,站起身踱步到窗前。 “劝下来了?” 没人敢应这话。 “那便由着她。” “她若真有骨气,就该一了百了,省得在这儿碍朕的眼。”他盯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语气淡漠得近乎残忍,“不必管她,是死是活,听天由命。” 那内侍听得心惊胆战,连连叩首,哆哆嗦嗦地应了声“是”便想赶紧退下,生怕再多待一刻自己这条小命也要交代在这里。 “等等。” 萧承懿却又叫住了他。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转过身,重新走回御案前,拿起那杯已经微凉的茶,一饮而尽。 茶盏重重地放在桌上,一声闷响。 “传朕旨意,从明日起,扶摇宫的份例,减半。” 王喜闻言,心里咯噔一下。 这哪是听天由命,这分明是要把人往死里逼。扶摇宫本就偏僻,份例减半,别说吃食,怕是连取暖的炭火都凑不齐了。这漫漫寒冬,可要怎么熬过去。 他想开口劝两句,可一对上萧承懿那双冰冷的眸子,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待那内侍领命退下,殿内又恢复了先前的冷清。 萧承澈重新坐下,随手翻开一本奏折,目光落在纸上,却久久没有动笔。 良久,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王喜:“你说,她当真会死么?” “王喜,你说她是不是真的想死?” 王喜不敢答。 他不知道自家主子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崔明禾是不是当真活腻了,只知道,这位如今是真的得罪不起。 “罢了。” 萧承懿摆了摆手。 “摆驾,朕去看看。” 他本不指望她能安分,却也没想到她是真的不打算给自己留后路。 一语不合就上吊,真有她的。 “陛下,夜深了,外头风雪大……” “朕说,摆驾。” 他一字一顿,不容置喙。 王喜心里一惊,连忙应了声“嗻”,手脚麻利地张罗起来。 他一边替主子披上玄色大氅,一边在心里琢磨,这三更半夜的,怎么忽然就要往那晦气地方去。 明明方才还说让人自生自灭,这会儿又要亲自过去,帝王心,当真是海底针。 一路走得并不算快,雪夜路滑,他似乎也并不急着赶路。 临近扶摇宫了,萧承懿忽然叫停了轿撵。 “让他们都退下罢,朕自己过去。” 王喜一愣,忙劝道:“陛下,这可使不得!夜深路滑,您千金之躯……” “无妨。” 他摆了摆手:“朕只是想一个人走走。你们动静太大,会吓着她。” ……究竟是谁能吓到这位崔大姑娘。 腹诽,王喜却不敢再多言,只得挥手让众人退下,自己则提着一盏灯,亦步亦趋地跟在萧承懿身后,隔着三五步的距离。 萧承懿站在宫院门口,隔着几步距离,盯着那扇门看了一会儿,表情有些复杂。 没人知道前几日宫变那晚,他迈入长信宫前的那刻也和现在如出一辙。 那里住着从前他最想除掉的人。 她在那里住了十几年,每一砖每一瓦都浸透着她的影子。 是执念,是不甘,也是心魔。 五年前,他在她寝殿门前站了一夜,被她羞辱赶走。 五年后,他以另一种身份来了。 …… 他从恍惚里回过神。 不是长信宫,此处是门可罗雀的扶摇宫。 萧承懿没让人通传。 扶摇宫的宫门虚掩着,推开时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此时,崔太公钓的“鱼”,终于到了。 第4章 千金一踹狗皇帝 崔明禾并未真的睡下。 她侧身躺在冰冷的床榻上听外头风雪呼啸,心里头却是在盘算着下一步。 那场悬梁的戏做得十足,连流萤都信了七八分,想来消息也该传到萧承懿耳朵里了。 她赌他会来。 ——至于为什么,不为什么。好歹同窗几年,她对这人的直觉。 至于是何时来,以何种姿态来,来干什么。 拿不准,且先走着看吧。 殿门被推开的“吱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寒风夹着雪沫子灌进来,吹得桌上豆大的灯火猛地一跳,险些熄灭。 流萤早已睡熟了,蜷在角落的小榻上,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崔明禾没动,没睁眼,甚至连呼吸都放缓了些。 这位东齐新皇,这是打算对她这个“刁民”开恩了? 正思忖着,脚步声停了,一身清冽的寒气在床前站定。 没有出声,隔着眼皮,她感觉到微弱的灯光被遮挡住了,应该是他俯下身来了。 崔明禾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像是滚烫的烙铁,在她脸上游走,恶寒到让人起了满背鸡皮疙瘩。 她闭着眼假装熟睡,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僵持了不知多久,久到崔明禾几乎以为自己真的要睡着了,那人才终于有了动作。 一只带着凉意的手,轻轻地覆上了她的额头。 崔明禾的身子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本能屏住呼吸。 那只手并未停留太久,很快便收了回去。 紧接着,她听见一声极轻的叹息,像是无奈,又像是自嘲。 他似乎是在她床沿坐了下来,床榻微微向下陷了一块。 离得那样近,呼吸落在她耳侧,带着淡淡的松烟墨香。她从前最讨厌的味道,说那是“穷酸书生的馊气”,此时混着风雪夜的冷意,搅得人更心神不宁了。 “崔明禾。” 耳边传来一声低笑。 “你当真就这么想死?” 说话的间隙,他的手重新落下来,指腹轻轻拂过她的脸颊,从眉心到鼻尖,最后停留在她的唇上。 一个极暧昧的位置。 她一动不敢动。 “朕不准。” 崔明禾在心里冷笑一声。 不准?他凭什么不准?他将她囚禁于此,不就是蓄意报复么。如今她寻死了,他反倒不乐意了?这是什么道理。 一定有后手,这人惯爱使些焉坏的阴招,指不定现在是做戏给她看。 装模装样,虚伪做作,沐猴而冠…… 直到他的手指离开了她的唇,转而去解她颈间的衣扣。 崔明禾心下大骇,猛地睁开眼。 四目相对。 他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深不见底,像两潭幽深的寒泉,清晰地映出她惊愕的脸。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没死?” “醒了?” 很坦然停下手中的动作,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仿佛刚才那个意图不轨的人不是他。 很玩味的、饶有兴致的眼神。 ——啧,不装了? “朕还以为,你打算装睡到天亮。” 狗皇帝无情戳穿了她的伎俩。 他的目光太过直接,看得崔明禾心头火起。她猛地坐起身,挥手打开他还停留在自己衣襟上的手。 “你做什么!” 他没计较“刁民”的以下犯上,也不恼。收回手,慢条斯理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而后轻笑一声,反问道:“朕做什么?” “朕来看看,崔家的大姑娘,脖子上有没有勒出印子来。” 他在笑,笑容却并不和煦,反而透着一股浓重的阴郁,笑意不达眼底。 “若是印子不好看,朕会心疼的。” 崔明禾莫名打了个哆嗦。 ……真晦气。 萧承懿对上她的视线,很满意她眼中的恐惧。 “……你干什么!” 崔明禾想也没想,抬脚踢在萧承懿腿上。 她的劲儿不小,这一踢猝不及防,正正地踹在他膝窝处。 萧承懿也没想到她敢动手。 猝不及防,闷哼一声,身体失去平衡,咚的一声狼狈跌坐在地。 崔明禾飞快地拽过一旁被子裹在身上。 萧承懿撑着冰凉的地砖,缓缓抬头。 拍落龙袍上灰尘的动作慢得令人窒息,眼神却冰寒刺骨,翻涌着错愕、暴怒……以及一丝狼狈。 他没说话,只深深剜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她心惊。 起身,甩袖。 殿门被他摔出惊天动地的巨响,灰尘簌簌从梁上落下。 崔明禾裹紧被子,听着远去的、暴怒的脚步声,短暂的痛快劲很快被巨大的烦躁取代。 这一脚,怕是真把这条疯狗踹炸毛了。 …… 院中积雪半尺深,屋檐下结着冰凌,仍然只有窗户透出的一点昏黄烛光。 这冷宫似的地方连宫人都是倦懒的,外头连值夜的丫头小厮都没见着,冷冷清清的。 隔着泛黄的窗纸,崔明禾在里头,萧承懿在外头。 他站在廊下,负手盯着窗纸上那摇曳的剪影看了一会儿,竟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五年前,他被这张脸拒之门外。 五年后,这张脸依旧让他……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 新雪覆盖了旧雪,算是个好天气。 也罢,日子还长着,他总有办法让她安分守己。 “王喜。” 冰冷的声音划破死寂。 萧承懿大步跨出宫门。 “去,把内务府管事给朕叫来。现在,立刻,马上。” 王喜头皮一紧,不敢耽搁,连忙提着灯笼小跑着去了。 只知道今夜,怕是有人要掉脑袋了。 第5章 狗皇帝钓钩挂新饵 第二日天未亮,浩浩荡荡一群人来了她这鸟不拉屎的扶摇宫。 崔明禾还没起,院子里就乌压压跪了一地。为首的是内务府总管,平日里养尊处优的脸此刻白得像纸,哆哆嗦嗦跟王喜告罪。 “……扶摇宫的份例,是谁克扣的?嗯?咱家可听说,连过冬的银丝炭都没有,让崔大姑娘受了冻,这要是冻出个好歹来,你们谁担待得起?” “还有这殿宇,为何年久失修?墙皮都掉了,窗户还漏风,这是人住的地方吗?你们就是这么当差的?” 内务府总管磕头如捣蒜,连声道“奴才该死”。 王喜冷哼一声,拂尘一甩。 “陛下有旨,扶摇宫一应份例,按贵妃份例来。殿宇即刻修缮,所需银两从内务府的账上出。若是再有半点怠慢,你们就自个儿提着脑袋来见咱家罢!” 王喜这番话说得声色俱厉,内务府那帮人听得个个面如土色。 这宫里头谁人不知捧高踩低是生存之道。崔家大姑娘失了势,他们克扣些份例,原以为是顺了新皇的心意,谁曾想马屁竟拍到了马腿上。 再者,扶摇宫是陛下前些日子亲自拨的,裁减份例的圣旨那也是昨夜金口玉言下的,怎的今日就…… 朝夕令改。 宫人如潮水涌入。 锤凿声、搬运声、清扫声瞬间充斥破败宫殿。腐朽木料被撬开,蒙尘窗纱被撕下,金丝楠木、云锦软绸流水般抬入。 地龙轰然烧起,暖意顷刻驱散经年寒气。 流萤在廊下看得目瞪口呆,扭身回了暖阁,一五一十将外头人事学给了崔明禾听。 崔明禾木着脸。 流萤喜形于色。 “姑娘,您看,比在长信宫还要好呢!” 崔明禾没笑出来。 一脚下去疯狗没炸毛?还大张旗鼓地搞起“金屋藏娇”来了? 呵。 炫富来了?还是钝刀子割肉?慢火熬鹰?怕冻坏了鸟雀,不好慢慢折翅拔羽? 事出反常必有妖。 但她没跟流萤这缺心眼的丫头多说,只留下一个深不可测的“你慢慢领会”的眼神。 王喜正掐着兰花指指使小太监们一箱一箱往库房搬东西,很快堆满银霜似的上等炭、流光溢彩的锦缎、甚至还有几匣子南海珍珠,颗颗饱满,大小不输她从前特宝贝的那颗夜明珠。 “轻着点,那骨瓷碰碎一片,仔细你们的皮!” “还有,昨儿夜里值守扶摇宫的人,一个也别放过,都给咱家揪出来!” “奴才明白。” 扶摇宫换了一批宫人。 年轻的宫娥提着水桶穿梭在宫廊,打扫院子里的积雪。 满树梅花下,崔明禾对镜梳妆,流萤托腮瞧着她。 “姑娘,您看看可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她放下木梳,看着镜中自己的脸,皱眉:“太素了,换一支。” 流萤依言挑了一支金丝步摇给她簪上。 “姑娘,王公公说,比照着贵妃的份例来呢。” 流萤边道,边拿指腹蘸了点头油膏子,细心将崔明禾额前鬓角那些细碎的胎发抿得服服帖帖。 “按贵妃的份例?” “谁是他贵妃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嘁。” “他这是什么意思?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还是说,踹了他一脚,他良心发现了?” “奴婢瞧着,那狗……那位心里头,还是有您的。” ……她这没出息的丫头的眼是什么时候瞎的?眼皮子怎么这么浅?打一闷棍再一点糖衣炮弹就哄过去了? “有我?”崔明禾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转过头来,“他心里要是有我,就不会把我关在这鬼地方。他要是有我,昨儿晚上就不会想扒我衣服。” 流萤脸色爆红。 她想捂住自家姑娘的嘴,又怕失礼,一时间进退两难,憋得满脸通红。 崔明禾反应过来,也自觉失言,没再继续往下说。 良久,流萤呐呐道:“可……可他毕竟是把内务府的人都给罚了呀。” “那是因为他要脸。” 崔明禾冷笑一声,不置可否。 “我崔明禾再不济,也是太后娘娘的亲侄孙女,是清河崔氏的嫡长女。他要是想肃清崔家,一杯毒酒了事——但我若是在这扶摇宫里冻死饿死,传出去,他这新皇的脸面往哪儿搁?世人只会说他苛待贵女,是个刻薄寡恩的君主。” “他不是心疼我,他是在心疼他自己那点可怜的声名。” “可是至少……” 崔明禾摆弄着梳子上沾着的一点碎发,懒懒打断她:“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宫里头,他就是条疯狗。” 流萤心里发愁,只得转移话题。 “那他这是要……” “捧杀。”崔明禾自认看透狗皇帝面貌地哼笑,“宫里不都这么回事么。” 不是自己的东西,抢来之后,总要好好保管着,生怕一不小心摔碎了,可不得供起来? 流萤想起昨夜的事来,胆战心惊地问:“昨夜……您那一脚,真的将人踹恼了吧?” 崔明禾:“他那种人,也配恼?不过是又想出了什么新法子来折腾我罢了。” 话是这么说,可崔明禾心里清楚,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 萧承懿那竖子,睚眦必报,心思深沉。 昨夜那一脚,他绝不会轻易算了。 必有后手。 揣摩不透,但这么一想顿时就又觉得倒胃口了。扶颊的手往上摸到髻里金簪,一握一抽一掷,哐当一声脆响,连眼神都懒得给一个。 “太俗了,都是些俗物。” 她捋衣起身,拢了拢大氅,流萤忙上来扶住她。 “姑娘,奴婢还是觉得……” “停,停。” 崔明禾打断她,嘁了一声,扭头将萧承懿送来的那些东西继续一样样挑出毛病,打发人摞着扔库房了。 又发了通脾气,把新分来的一批宫女太监找了莫须有的理由赶了大半出去。留下两三个顺眼的,只准在外院洒扫,分别随口赐了名。 “你,以后叫轻罗,你,叫小扇子。” “以后你俩就跟着流萤,这扶摇宫里头,她是掌事的。” 几人连声应是。待人走后,崔明禾倒了杯冷茶在手里,靠着圈椅阖眼假寐,鼻间是淡淡的茶香。 原本破败冷宫焕然一新,地上铺了厚厚的波斯地毯,墙角燃着熏香,连窗棂都换成了精雕细刻的楠木。 再华贵也不过是金丝鸟笼,如今扶摇宫上下都被萧承懿弄得铁板一块,不说出门了,连消息都难打听两三句。 但总归这院子算是能住人了,饭食能入口了。她也就心安理得地跟他耗着,且看谁先沉不住气。 临到天色将晚,王喜亲自送了酒膳和药材来。 崔明禾托腮,盯着面前那堆五光十色的菜色、酒和药材看。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如今这扶摇宫也算是有了点“晚来天欲雪”的意境,可惜这“能饮一杯无”的知心人,可能是来送她上路的。 真怪教人惶恐。 莫不是下毒了吧?还是断头饭?要送她风风光光地上路? 才说了毒酒,毒酒这就来了?当真是乌鸦嘴。 她苦大仇深地盯着,偏偏流萤又傻乐起来了,一样样给她布菜。 “姑娘,这是紫参炖乌鸡,这是干贝银丝羹,这是枣泥拉糕,这是八宝豆腐,这是炖鹌鹑蛋……” 崔明禾瞥了一眼。 觉得挺有滋有味,和昨晚上萧承懿离开时的脸色一样。 顿时又觉得胃疼了。 她掀起眼皮,看着对面那张空着的椅子,忽然笑了。 “流萤。” 她唤了一声。 “奴婢在。” “去,把对面那套餐具也摆上。” 她端起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又给对面的空位也满上了一杯。 “今儿高兴,我请萧承懿吃饭。” 她举起酒杯,对着空气遥遥一敬,再手腕一倾,晶莹酒液淅淅沥沥落地,嘴角勾起弧度:“这一杯,我敬萧承懿。” 流萤被自家姑娘这番举动惊得目瞪口呆。 这分明泼酒祭奠的架势——那位态度本就暧昧不明摸不清,若是传出去,可是掉脑袋的大罪。她急得脸色刷白,却见崔明禾又自顾自地满上了一杯。 声音里还带着一丝懒洋洋的笑意。 “第二杯,我敬他娘。若不是他娘当年不知检点,哪有他这个孽种出来恶心我。” 话音未落,又一杯酒洒在了地上。 流萤的脸都白了,几乎要哭出来,上前一步想去抢她手里的酒壶:“姑娘,我的好姑娘,您可别说了!这要是让外头的人听见!” “听见又如何?” 崔明禾推开她的手,眉梢一挑,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骄纵作劲儿又回来了。 “他敢做,还不许人说了?他萧承懿能堵住我的嘴,还能堵住天下悠悠众口不成?” 细白手指衬得酒液格外剔透,像是浓艳的血色。 她再次斟满酒杯,这一次是举到自己唇边。 “这第三杯,我敬我自己。” “敬我崔明禾有眼无珠,当年没能一劳永逸,直接把他淹死在护城河里。” “敬我自己,敬萧承懿。” “敬我孤苦无依,敬他死得其所。” 流萤急得都快哭了,崔明禾却觉得有点头晕。她反手搭在流萤手背上,叹了口气。 “好了,去准备热水,我要沐浴。” 流萤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咬着下唇,飞快抹了把泪,应了一声转身就跑出去了。 夜色寂寂。 只剩崔明禾一个人坐在那,摇曳烛火将她的影子拖得很长。 她捂着胃坐了一会儿,半晌,忽然低低笑出声来。 …… 呵,萧承懿,你敢毒死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