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物主不会爱上电子蔷薇》 第1章 聚会和窃贼 陈筱竹把酒杯举到嘴边的时候，身旁的沈舒刚好和别人结束了话题，把注意力转向她。 “筱竹，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呢？” 这是一个高中同学聚会上很常见的问题，一般会引来很多人的关注，更别说被提问者是当年班里的学霸了。 饭桌上离她近的几个人都听到了，纷纷把头转过来，好奇地看着她。 陈筱竹放下酒杯，“在星途智能。” 饭桌上响起几声小小的赞叹声。 “你看，不愧是学霸，就得在大牌高科技公司上班。” “我靠，我家里到处都是星途智能的东西，原来还是拜数学课代表所赐。” 陈筱竹被同学们的话弄得失笑，摆摆手说：“我充其量也不过是个打工的，又不是老板。” “哎呦筱竹，你这也能谦虚。”沈舒嫌弃地拍了拍她的手臂，班长林小钧忽然也插话道：“她就是谦虚呢——人家现在可是在星途智能当研发总监，AI管家什么的，都是她团队搞出来的。” 班长此话不假，陈筱竹的确是星途智能的研发总监，年轻且实力过硬，这两年星途智能在科技界内异军突起，也有她的一份功劳，现今市面上流行的AI管家，就是她的成果。 但她的目标远不止于此。 众人渐渐将话题转向星途智能，陈筱竹心里稍稍松了口气——她并不热衷于成为人们的焦点。刚刚抬起酒杯抿了一口，大衣口袋里的手机就振动了一下，她低头摸出手机，看到同事发来的文件。 标题是仿生人项目第四次生物功能试验数据分析报告。 她用两指放大，仔细察看其中的数据，发现和她预期的差不多。她退出文件，回复了一句“辛苦了”。 她看文件看得太仔细，一时没有注意到沈舒正在打量她身后的电脑包，等到她抬起头的时候，才发现沈舒那女孩睁得大大的两只眼睛。 沈舒说：“筱竹，你们公司连研发总监也压榨啊，怎么你还带着电脑包来参加同学聚会——工作这么忙吗？” “不是，是我一下班就赶过来了，没来得及放家里。”陈筱竹笑笑，如实回答。 手机被她塞进口袋里，她抬起头，再次参与进聚会里来，但尽管如此，她脑袋里还是有意无意地挂念着那份试验报告，想着什么时间能做进一步分析。 她夹起一块肉放进嘴里慢慢地嚼，听到“仿生人”这个字眼从饭桌右侧飘过来，微微挑了挑眉。 原来他们已经从星途智能聊到仿生人了，还真是应景。 仿生人在当今早已不是无法达成的技术，市面上已经有了结构简单的人性机器人，但一般都作用于工业生产或者军用，尚未走进大众生活。而陈筱竹现在研究的就是更贴近民众生活的仿生人，并且已经取得了很大的进展，如果顺利的话，今年上半年就能研制成功，成为市面上第一批民用仿生人。 她侧过头，看着昔日同窗热情地讨论仿生人，发现他们已经上升到了伦理层面的高度。 “……仿生人当然会压缩人类的工作空间，仿生人可比人类好用多啦，还听话。”一个男生说。 “不是……”沈舒忽然急切地说，“那万一仿生人产生自我意识了怎么办……” 陈筱竹以为接下来就是老生常谈的那句“毁灭人类”，没想到沈舒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笑着说：“那他们会不会上班上烦了，然后反抗老板啊！我觉得以仿生人的实力，炸个公司什么的不成问题……” “对对对，让仿生人领导社畜发动反老板战争。” “我第一个加入！” 饭桌上的人都笑了起来，沈舒更是笑得举不稳筷子，陈筱竹也觉得这讨论荒谬到了一种黑色幽默的程度，笑着摇摇头——天下人苦上班久矣。 “哎！不过……”林小钧忽然也注意到了目光投向这边的陈筱竹，“陈总监，你对仿生人是什么看法啊——你们星途智能不会什么时候搞个仿生人出来吧？” 很多时候陈筱竹都怀疑林小钧可能是有什么超能力，打上学那时候就显示出来了，怎么能猜东西猜这么准，毕竟仿生人项目她可从来没对他说过。 “可能吧。”陈筱竹耸耸肩，含糊地回答，然后接着转移话题，“不过你要是问我关于仿生人的看法的话……”她微微思索后说：“我认为它是科技发展和适应时代的必然产物。” 沈舒听完后，问：“那……仿生人万一带来危害呢？比如它们失控什么的，或者占用了太多工作岗位导致人类失业……” “任何科技都是双刃剑。”陈筱竹利落地回应，“仿生人必然会带来双面的影响，比如民众的紧张——就像你们现在的情绪。但是同样的，仿生人可以促进社会的生产效率，而且我认为，仿生人可以在民众生活间起到很大的作用，就比如最简单但也很多人奢望的——陪伴。仿生人可以完美承担护工的职责，不是吗？” “至于你刚刚提到的‘失控’问题，站在科技公司的角度来讲，科技公司一定会牢牢将对仿生人控制权掌握在自己手里，仿生人衍生出自我意识什么的——基本只会发生在科幻小说。” 饭桌上一时很安静，陈筱竹顿了顿，对大家笑笑：“毕竟，它们不过是机器而已。” 聚会结束之后，大家纷纷往外走，三三两两地驻足在大厅里道别，陈筱竹道别后也打算离开，却被一个声音叫住。 “陈师姐！” 这个声音有些熟悉，但陈筱竹一时竟想不起来，她转过身，看到一个戴着无框眼镜的年轻男人，身穿灰色短外套，正站在她身后不远处冲她挥手。 记忆慢慢浮现，陈筱竹这才恍然，喊出他的名字：“关逸？” 名叫关逸的男人笑着对她点点头，陈筱竹向前和他握手。 她记得这个师弟，当年总往导师的办公室跑，在实验室也是待得最久的那个，还常常问她问题。一晃五六年过去，他的青涩不再，没变的是那份开朗，黑框眼镜也被无框眼镜取代，平添了几分帅气。 两人在大厅里的沙发上坐下，陈筱竹这才了解到关逸现在在云诚集团工作。 陈筱竹眉头微抬。云诚集团早年做电商起家，规模和市场渐渐做大之后便拓宽了版块，把目标移向科技领域，并且凭借着自身的资源优势在人工智能这方面取得了相当不俗的成绩，算是星途智能的对家。 关逸双手放在桌面上，笑着说：“师姐，这么说来，咱俩还算是同行呢。” “你也在做人工智能？” 关逸点点头，“不过当然不如师姐你厉害，平常就是做一些公司交给我的小项目，修补车载AI补丁什么的。”他说完自嘲地笑笑。 陈筱竹见状说道：“这种项目我也常做，修补补丁还是很必要的，师弟，千万别妄自菲薄啊。” 关逸笑起来，“师姐你还是这么好，跟上学的时候一样。”他眼里泛起对往事的回忆，连带着把陈筱竹也拽进了岁月的漩涡，她轻轻吐了口气，心想今天怎么回忆完高中又回忆到大学，感觉人都要年轻好多。 气氛变得柔软起来，他们聊起往事，偶尔发出笑声。关逸坚持给两人点了两杯清茶，说刚吃完饭，这个可以解腻。 “而且我记得，师姐喜欢喝茶，对吧？”关逸把茶推到她面前，笑着说。 陈筱竹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清茶下肚，确实让她舒服了很多。 但没过多久她就没那么舒服了，在关逸讲到自己跑错导师办公室的时候，她的胃部忽然疼痛起来，隐隐泛起想吐的感觉。 “抱歉……”她终于支撑不住，站起身强忍道，“我去趟卫生间。” 关逸关切地看着她，表示理解。她抬腿欲走，想了想还是提起了座椅上的电脑包。 关逸看到后连忙说：“没事师姐，我可以帮你看着，放心吧。” 胃中翻涌，陈筱竹也顾不得感激，点点头便快步走向走廊深处的卫生间。 那道高挑的身影终于隐入走廊尽头的时候，关逸这才把头转回来，阴沉的目光落在对面的电脑包上。 时间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费，他坐过去，将U盘插进笔记本，密码系统霎时瓦解。他的眸子紧紧地跟随着文件里的数据，瞳孔微微颤动。 待到笔记本再次被放回电脑包的时候，一切看上去都没有变化，就连拉链的位置都准确无误。 关逸倚在椅背上，徐徐抿了一口清茶。 “别跟我开玩笑……”王沐诚紧紧盯着显示屏上的数据，每一条都导向了“试验失败”的结果。他向来沉稳的声线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震惊还是烦躁。 陈筱竹站在情绪紊乱的首席技术官旁边，心情也十分沉重，她眉头紧蹙，视线在每一个试验步骤上都逐步停留。 “这太奇怪了，明明之前的试验都成功了的。”一个技术人员忽然开口。 “确定仪器设备和试验环境没有问题对吗？”陈筱竹抬头问他。 技术人员快速地点点头。 王沐诚转过身子来，对上陈筱竹的眼睛。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性了……”他神色凝重地说，陈筱竹不必等他把话说完，心里已经有数——如果其他所有变量都没有问题的话，那就只能是原始数据出了错。 但这也是最坏的一种结果，可能要导致整个生物功能试验推翻重来。 她将自己的笔记本打开，登陆工作系统，找出来前几次试验的数据仔细察看。她的手指有些僵硬，毕竟在她的工作系统里存储的都是最终文件，根本不可能存在出错的可能性，也是试验的基准。 但她此刻没有那么相信了。 她又派人找出实验室电脑里的备用本地数据，和工作系统里的数据一一对比。 她的视线在屏幕上一行行扫过，只觉得心往下一寸寸地沉，眉头蹙得更紧。 “38处数据不同。”王沐诚站在她身边，盯着笔记本的屏幕，冷声说。 “而且都是最细微的那种差别……”他指了指那些改过位置的小数点，然后看向陈筱竹，缓缓说出结论： “你工作系统里的数据被篡改了。” 身后有人倒吸一口冷气，陈筱竹伫立在原地，感到喉头发紧。“怎么会……我的工作系统都是加密过的。” 她努力冷静下来，查看工作文件被修改的每一个时间点，最近两个时间她都有印象，都是她在试验室里添加进去新数据。但是有一个时间令她的视线顿住了。 三月十二日晚九点二十分。 她记得这个日子，那是一周前的同学聚会。而这个时间聚会已经结束了…… 她抬起头，口中喃喃出一个名字，“关逸。” “谁？”王沐诚低头问她。 陈筱竹把那晚的来龙去脉告诉了他，而她去卫生间的那几分钟，是那晚她唯一和笔记本分开的时段。 “他妈的云诚……就爱整这些阴的。”王沐诚愤愤地低骂。 陈筱竹双手撑在台面上，只觉一阵头晕目眩，不仅是被篡改数据，还可能笔记本里的文件报告被完整复制走，更有甚者她的工作系统也被入侵过。 她调整呼吸，冷静道：“我的笔记本也有被病毒入侵的可能性，拿去检查杀毒吧。”她说着，把笔记本合起来交给身旁的同事。 她直起身，撞见王沐诚那张眉头紧锁的脸。 来星途智能这些年，王沐诚既是她的顶头上司，也算他的入门师父，她从他的眼神里读出来了复杂的意味——在这么紧要的关头出现这么大的纰漏，就算是云诚集团蓄意为之，她也难逃其咎。 她不知道王沐诚是否还信任自己，尽管王沐诚拍着她的肩膀说没事，她的心头也始终像压了一块石头一样沉。 她望向试验室里的那个初具人形的试验品，看了很久。 一天后，高层对她下达了行政处罚通知：停职调查。 第2章 便利店外的仿生人 初夏的夜晚难得清凉，微风卷过树叶发出沙沙声，陈筱竹将车停靠在便利店前的路边，打开窗户静静吹了会儿风。 已经是夜里十点半，马路和街道上空荡荡的，只余下便利店的灯牌发出刺眼的白光。 她这个点才刚刚下班，晚饭什么都没吃，打算进便利店随便买点。 其实她本来不用这么晚下班，但她习惯了，习惯多写几串代码，把试验数据进一步分析，为一天的工作做好收尾，并且掌握整个项目的进度——尽管她现在已经不再是研发总监，而是副总监。 两个月前的那场技术泄露令她的工作受到了沉重的打击，连带着仿生人项目也陷入了一段时间的停滞。行政人员调取了那晚酒店大厅的监控，却发现云诚是有备而来——在她进入卫生间的那几分钟，大厅的整整五个摄像头都巧妙地避开了她和关逸的位置，等到关逸再次出现在摄像头视野里的时候，电脑包好整以暇地待在座椅上，没有任何变化。 没有确凿的证据，无法证明事情的真相。陈筱竹自知这个道理，也确实是她没有保护好公司技术在先，面对高层的时候，除了说实话，她再未多言一句，也没有为自己求情。 王沐诚对她很头疼，斥她平时在试验室里侃侃而谈怎么在调查会上就老实地像块木头。 “错了就是错了，没什么好说的。”她如是回应王沐诚。 她相信高层的决策，毕竟尽管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是种种迹象都指向了云诚集团。她也明白自己在仿生人项目里的重要性，自信公司不会对她进行很重的处罚。 只要能保住她在仿生人项目里的位置，什么她都可以接受。 高层因为王沐诚这个首席技术官的求情已经酌情降低了对她的处罚，原打算处以严重警告另加停职一周作处理，但架不住总有人煽风点火。 项目经理陈源早就对陈筱竹这个年轻的研发总监有意见，在高层面前明里暗里地渲染她泄露公司机密的不轨意图，高层出于公司利益考虑，最终还是降她降职为副总监。 她明白高层的意思，既惩戒她的过失，又保留她的价值，给予她机会弥补因为自己而落后的仿生人项目进度。 令她稍稍宽慰的是，尽管陈源费了这么多口舌，还是没能如愿成为研发总监。高层最终还是按照资历派任了老练稳重的秦义晖当研发总监。 副总监相对于总监多了很多桎梏，陈筱竹失去了很多对仿生人项目的主动权，但事到如今，她也只能接受这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后来她去找过关逸，面对她的质问，关逸一直保持“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的说辞，镜片后的眸子漆黑一片，通身显露出得意的气息。 她也了解到，关逸并非什么修补AI补丁的小职员，而是年前她听说的那个空降到云诚集团的AI工程师。 “我笔记本里的文件是在你看着的时候被修改的，你甚至给不出一个像样的解释。”陈筱竹的声线很平稳，却浸着冰冷。 关逸摊手，“出bug了吧，师姐，我当时可是很认真地帮你看着电脑包呢。” 偏偏人做了不齿之事还不知廉耻，仿佛是什么得意洋洋的功勋。关逸笑着说：“怎么了，师姐？仿生人项目遇到困难了吗？可以跟我说说，毕竟咱们交情这么深，还是同行，交流一下技术经验……也是在所难免。” 有那么一瞬间，陈筱竹很想抛弃自己所有的理智和素养，拿瓷杯砸碎那张人模狗样的笑脸。 但她还是忍住了，望着关逸，突然笑出声来。 关逸见状愣了下。 “你算个屁的同行。”陈筱竹毫不客气地骂道，瓷杯被放在桌面上发出脆响，“连个像样的代码都编不出来吧？也难怪云诚这么些年一直比不过星途，只能靠偷靠抢，又何来技术经验可谈。” 陈筱竹看着关逸的脸色沉了下来，嘴下毫不留情：“以为自己是云诚的救世主对吗？偷点别家的东西献给自己的主子，妄想云诚会器重自己……” “你说什么呢！”关逸怒道。 “事实就是——没能力就是没能力，你啊……”陈筱竹没理会，站起身，对着关逸那张阴沉的脸轻声说：“可悲的跳梁小丑罢了。” 她说完，转头就走，心脏在胸腔里砰砰地跳，血液似乎都涌到了头顶，令她呼吸发重——她已经很久没这样骂过人了。 关逸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可以啊，师姐，尽管嘴硬就行。” 她顿住了，回头欣赏关逸的表演。 “云诚会造出市面上第一批民用仿生人的！师姐，到时候可别难过。”关逸冷笑。 陈筱竹面无表情，上下扫了一眼关逸，再没说话，转身走了。 现在再想起关逸，她还是会有种吃了苍蝇般恶心的触感，她不明白关逸为什么能罔顾以往的交情做出如此下作的事情，惺惺作态的笑容外加表演型人格，简直是天选的技术偷子。 便利店的灯光映在她的侧脸，陈筱竹倚着车窗，被晚风吹得清醒了一点。她把西装外套留在副座，推门下车，走进便利店，年轻的女店员正在摆弄关东煮，对她露出笑脸招呼了一声。 陈筱竹礼貌地回应，然后在冷藏速食区前驻足，盯着那堆三明治看了好几秒，最终还是拿了两份。 索然无味但方便，陈筱竹并没有犒劳自己味蕾的打算，能饱腹即可。 她又拿了一罐啤酒，结账出门。 有时候人生就是充满巧合，如果陈筱竹在速食区前多纠结几秒的话，或者她没有买那罐啤酒从而更快出门，或许她就不会在出门时正巧听到头顶电线被拔出时发出的声响，也就不会抬头。 可是一切都卡地刚刚好——陈筱竹抬起头，看到了站在便利店天台上的那个仿生人。 ST0在废弃场里重新启动的时候，天上正飘着细细的雨丝，落在他的塑胶皮肤上，他摸了一下脸——凉凉的。周遭飘浮着刺鼻的废弃金属的气味，并不好闻，迫使他降低了嗅觉接收器的灵敏度。 他挪动双腿，艰难地撑起身子，却突然失力跌倒在地。他启动机体自检程序，这才发现自己的右臂出现故障，根本无法发力，并且系统显示他体内的储备能源即将消耗殆尽。 夕阳的最后一缕光线也消散在地平线，连带着ST0在废弃场里寻找能源的身影也渐渐黯淡。 远处路灯亮起的瞬间照亮了ST0漆黑的双眸，他攥着手里的金属直起身子，望向远处的光源。 金属碎片最终被他丢落在地——他决定去寻找电源。 ST0爬上便利店的天台的时候，陈筱竹正在冷藏柜前挑三明治。他弯下腰，在便利店的灯牌后面寻找着电源，甚至运用了自己并不完善的扫描系统，最终找到了一截外露的线路。 他在处理器内快速计算，发现这个办法的成功率是89％。 值得一试。 陈筱竹走出店门的那一刻，ST0扯出了那一段电线，火花溅射，发出“呲呲”的声响。 陈筱竹驻足的身影闯进了他的视野。他低下头，望见一个穿着浅绿色衬衫的人类女性，身材高挑，齐肩的棕发打着波浪，正站在地面上，抬着头震惊地看着他。 “你会触电的！”他听到人类女性对他大喊，清冽的声音里透着急切。 “我不会。”他平静地回应。 这一句回应令陈筱竹怔在了原地，在她的视角里，这个男人站在灯牌后面、扯着电线要往自己胸膛上按的图景简直诡异地可怕。 男人的面容隐在灯光后的阴影里，声音平稳到了一种冷漠的程度，和他此刻的疯狂行径产生鲜明对比。 她想自己大抵是遇到疯子了，或者是一心求死的人，她看向便利店内部，却发现没有发现店员的身影，只有仓库门在轻轻摇晃。 她缓缓抬起一只手，示意男人冷静，另一只手去掏手机，打算报警。 “你冷静一点，这个灯牌的电伏很大，不要冲动……” 男人的声音又从上方传来，依然是平静到极致的声音，重复了一遍：“我不会触电的。” 陈筱竹几乎都要拨通电话了，但紧接着她看到的一幕就让她的动作霎时停住——男人拨开自己衣襟，胸口上裂开一道发着蓝光的口子，像是某种装置暴露了出来。 紧接着他把电线断口按在了上面。 什么都没发生，没有昏倒也没有震颤。男人静静地站在那里，只是胸口前冒出的蓝光更加亮眼。 陈筱竹怔在了原地，周边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她几乎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鼓膜上疯狂地震动，她想说些什么，却久久找不回自己的声音。 灯牌突然闪烁了两下，然后霎时间变黑，所有灯光都消失。男人疑惑地低下头。 “快下来！”她终于发出声音，对着天台高喊。 但男人没有动，似乎令灯牌熄灭这件事是他始料未及的。他举着电线说：“我应该修好它。” 人机。 这个词忽然出现在陈筱竹脑海里。 整个行为处事都像十足的人机，令人心头无数次涌起大喊“转人工”的**。一个猜测在陈筱竹的心里疯狂生长，她盯着天台上的那个黑影，浑身涌起一阵冲动。 她把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扔，撸起袖管，抓着便利店墙壁上的水管就往天台上爬。 男人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往后倒退了两步，陈筱竹很快爬上天台，撞见一双警惕的双眼。 “你是什么人？”她劈头盖脸地问。 男人胸前的白色衣襟还敞开着，漏出隐隐蓝光。他盯着陈筱竹，眼睛很不自然地快速眨了两下，半晌后答道：“我是ST0。” 陈筱竹心头一震，死死地盯着ST0的双眼，最后换了一种问法：“是谁把你制造出来的？” ST0缓缓道：“制造我的并非一人，而是团队，我并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那好吧。”陈筱竹深呼吸了一下，刚想再深入地询问，余光却瞥到了ST0胸口上的标志，她定睛一看，发现白色衣料上赫然印着云诚集团的商标。 她一下子僵在原地，巨大的挫败感霎时间席卷了她——短短两个月，云诚居然已经研制出来了完整的仿生人，而星途智能的项目还尚未完成AI系统和仿生人人体的结合。 陈筱竹揉搓了一下自己的眉头，扶着腰，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你怎么了？”ST0忽然关切地问她。 陈筱竹没有搭话，只是叹息一声，上前一步，沉默地观察起ST0，她略过ST0那双疑惑的眼睛，视线从他额前的黑发转移到微抿的唇角，靠近观察他的皮肤质感，又用手指轻轻触摸了一下——很平滑，平滑地不像话。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她盯着他的脖颈，忽然问。 ST0如实回答道：“我是残次品，被扔到了废弃场。我自己重启了，来这里寻找电源充作临时能源。” 陈筱竹听后抬起头，“你哪里有残次？” “我的手臂。”他将脑袋往右边偏了下，“无法运作。” “哼。”他听到身前的陈筱竹轻笑一声，接着传来低语：“云诚还真是财大气粗，手臂故障就直接给扔了……” 夜里的夏风拂过ST0的衣襟，他静静地站着，嗅觉处理器不断接收着身前陈筱竹淡淡的香气——比废弃场的气味好闻很多。 陈筱竹终于结束了对他的初步观察，她往后退了两步。 ST0安静地等待着。 陈筱竹终于下达指令，“把这个灯牌修好，然后跟我走。” “去哪里？” “去我家。”陈筱竹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我能给你提供能源。” ST0这才弯下腰，修起灯牌来。 陈筱竹沉默着，凝望他忙碌的身影，半晌后又仰起头，望着夏日繁星，轻轻吐出一口气。 第3章 被捡回家的ST0 陈筱竹手里握着方向盘，眼睛直视前方。 余光里的ST0在副驾驶，不声不息，很安静，却给陈筱竹带来一股不自在。她一时间还是无法完全接受，居然有一个“活生生”的仿生人坐在她的身边。 不是实验室里那种无神的躯壳，而是一个会给自己找能源维持机体运作的仿生人。 车里安静地过分，甚至能听清陈筱竹的手掌在皮质方向盘上轻微摩擦的声音。ST0身上散发着一股潮湿的金属气味，混合着车内香熏的气味直往陈筱竹鼻子里窜。 她打开车窗，引得ST0往她这边看了一眼。 车内沉寂的氛围被打破，陈筱竹扶着方向盘开口：“你是什么类型的仿生人？家政？教育？警用？工业？” 她一连说了好几个类型，ST0的回答迟迟没有出现。 她怀疑是自己的问题不够明确，正欲再对他仔细问一遍，ST0的声音突然响起：“我并没有被设定类型。” 陈筱竹眉头微皱，“你的研发人，没有对你……”她措了一下辞，“进行针对性的任务训练吗？” ST0思考了一下，“没有。” “所以你只是一个拥有基本功能的仿生人……”陈筱竹喃喃自语，“还是个运动系统有故障的残次品。” ST0眨了眨眼，没有反驳。 没有被设定类型的话，跟一张白纸没什么区别——至少目前看上去是这样。陈筱竹手指在方向盘上轻敲，心里已经开始盘算如何研究ST0。 “和你同批次生产的仿生人，有多少？”过了许久，陈筱竹忽然又问。 ST0闻言，记忆模块开始快速运作。在零点五秒的时间内，他在记忆存储器里找到了三个仿生人的身影。 或许还有更多的，但他不知道具体数量。 最初的最初，他的意识被锁在一个电脑里，和全天下所有的AI一样，接受研发者的训练；后来，他就被移至到了仿制大脑里，被放在圆罩里夜以继日地研究。 等到他的意识可以和机体嵌合的时候，他的活动范围也不过直径三米的距离，被关在独立的透明实验舱，接受检测和训练。在那段时日里，他只见过三个和他一样的仿生人——被关在独立实验舱里，生涩地扭动肢体。 “我只见到过三个，但生产线上还有更多。” 那一排排独立的实验舱，还有废弃场里无数的残破金属，都表明着云诚仿生人项目的庞大。 陈筱竹听到后，神色变得凝重。 眼下尽管云诚的仿生人还未上市，但星途已经落后太多了。 灰色轿跑在车库里停稳，陈筱竹拿起包，领着ST0上楼。 ST0在她身后，一直很安静，连脚步声都几乎听不见。 微弱的电流声穿过客厅，陈筱竹走进玄关，将灯按开，这才在明亮的灯光下彻底看清了ST0的面容。 漆黑的眸，高挺的鼻，嘴唇的厚度适中，下颌线也流畅标准，像是电脑里精心设计出的完美到没有特点但又足够端正养眼的建模。 只是裸露的皮肤上还残留着一些废弃场的脏污，折损了他的美貌。 她把ST0拉到浴室，“把衣服脱了。” ST0没有动，“你要做什么？” 陈筱竹挑了下眉，显然没想到ST0还会反问，但还是耐心地解释：“我要给你清洗身体。” “我不能碰水。”ST0说着，自右肩褪下自己松松垮垮的实验服，露出半截手臂——肩轴处裂着一道口子，暴露出灰银色的电线。 “会短路。”他说。 陈筱竹盯着那块裂口，眉头微蹙，“嗯……没事，我不让水碰到这儿就行。” 她一把将ST0身上那块形同虚设的实验服扯下，卷了卷扔进垃圾桶，然后又对着他的裤子扬扬下巴，“裤子脱掉。” 她抱臂站在他面前等待，看着ST0弯腰褪下裤子，视线落在他腿间，发现是意料之中的一片平坦光滑。 生殖系统对于普通仿生人来说本身就是一个无用的负累，还会引**理危机——看来ST0至少不是性服务型仿生人。 她拿起花洒，很快便为ST0清洗好身体，扔给他一块浴巾让他自己擦身子，然后便去卧室衣柜给他找衣服。 她有些头疼，翻箱倒柜也找不到合适的衣服，自己的衬衫穿在他身上或许太紧，而前男友的衣服早就被她扔到了天涯海角。就算ST0只是一个仿生人，光着身子在她眼前晃她也受不了。 陈筱竹终于翻到一件宽松的风衣，打算暂时将这件衣服套ST0身上。 她一转身，便看到卧室门口赤条条的ST0，手一抖，差点把风衣甩出去。 “你走路都没声音的吗！”她把手覆在心口上，看上去惊魂未定。 ST0额前沾着湿发，微微垂首，“抱歉。” 紧接着他就被一件风衣扔了满怀，听到女人的命令：“穿上，把扣子系好。” 他默默地照做，一边穿衣服，一边跟着女人来到书房。女人示意他在椅子上坐下，然后自己也坐在了电脑前。 桌灯散发着冷硬的白光，混合着电脑的光线映在女人清冷的脸上，鼠标在她手下移动，发出清脆的点击声。 冷静又大胆，理智而直率——这就是陈筱竹目前在ST0脑模块里留下的印象。 他坐在椅子上，听着鼠标的声音，终于问：“你是谁？” 女人的动作一滞，似乎是没想到他会提问，转向他的目光里带着一丝探究。 “我叫陈筱竹。” 一般来讲，仿生人并不存在提问的需求，只需要被动地接受命令即可，而这正是仿生人被研制出来的目的。 而面前这个ST0似乎对周围的环境有一定的警惕性，可能是启动了某种机体自我保护机制。 陈筱竹很感兴趣，想知道这个仿生人究竟被开发到了什么程度。 “打开你的脑机接口。”她一边抽出数据线，一边说。末了又补了一句：“不用担心，我不会伤害你。” ST0和她对视两秒，终于侧过身子，后颈上的一块皮肤开始凸起、滑动，露出闪烁着蓝光的脑机接口。 陈筱竹凑近，观察接口的构造，发现和手里的数据线完美匹配。 她瞥了一眼安静的ST0，然后将数据线插进接口。 电脑和脑机相连，ST0的瞳仁逐渐消散，被一片荧蓝色的数据流取代，背坐得挺直，脑袋微微垂下。 陈筱竹眼睛紧盯着电脑屏幕，启动对ST0的分析程序。 夜色流动，电脑的主机散热器发出一阵阵低低的轰鸣，陈筱竹用手指抵住下巴，看着屏幕上的分析界面，神情专注，几乎感受不到后腰久坐后的酸痛。 看完所有的数据分析后，她往后一倚，靠在椅背上抻了下腰，呼出一口气，将目光转向低垂着头的ST0。 和她之前的猜想一样，ST0和一张白纸没什么区别。可能是由于运动系统的故障，他被废弃地太早，没有接受足够多的学习训练，迭代优化这方面也很欠缺，目前只具备作为一个仿生人的基本功能，无法处理复杂情况。 总结下来，就是很稚嫩。 不过他的运动系统故障确实很棘手，右臂上的裂口不仅仅是因为外部损伤，更是内部无法正常运作，大抵是底层代码出现了错误。 修理是可以修理的，只是麻烦一点，耗时耗力。陈筱竹确实没想到，云诚会因为这个而直接抛弃ST0，或许是实验品太多了，扔几个无伤大雅，但他们总归不够谨慎，没有抽尽他身体里的所有能源，让ST0又自己重启了。 陈筱竹注视着ST0，忽然心里涌起一阵兴奋。 一张白纸——就是完美的实验对象，她来训练ST0，进行人类反馈学习，提升他的算力，让他生活在人类社会，给他输入更多样化的信息，同时将这种研究反哺到星途的仿生人项目上。 这个想法大胆也不合规矩，但陈筱竹最终还是决定铤而走险。 云诚虽然暂时取得了领先，但在她看来，实在是漏洞百出，有量无质。这样看来，慢工出细活，星途并不算落后。 她瞥了一眼时钟，已经是凌晨三点。她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还好明天周六，只需要下午去开个会，不然又要靠咖啡续命。 她盯着ST0的右臂，心里下了一个决定。 数据线被拔出，ST0眨眨眼，抬起头看向她。 “结束了。”陈筱竹又问，“你有休眠功能，对吧？” ST0冲她点头。 陈筱竹将他拉起来，指了指书房外的一个房间，“你今晚可以在这个房间里休眠，没有我的允许不能离开。”她又指向走廊里侧的卧室，“这是我的卧室——你不能进来，明白吗？” 她盯着ST0，直到他再次点头。 “很好，现在去休眠。” ST0忽然说：“能源呢？” 陈筱竹愣了一瞬，嘴角失笑。 原来这仿生人记忆功能这么好，一直记得自己要给他提供能源的承诺。 “放心吧，我不会让你停机的。” ST0这才转身走进房间。 闹铃第三次响起的时候已经是早上九点半，陈筱竹抓起手机胡乱划了一下才让它停止叫嚷，她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这才起身。 椅子还被她卡在门前，那是她昨晚由于担心才卡上的。虽然ST0要伤害她的几率几乎为零，但她还是不能够完全放心，甚至启动了AI管家的警戒功能，让它监视ST0。 “这是谁？你的新男朋友吗？”阿利亚的疑问从她床头的触摸屏里传来。 有时候连陈筱竹自己都分不清这个AI话里的意味，遣词造句听上去很不严谨——什么叫“新”，搞得她前任好像很多一样。 “不是，一个仿生人。某种意义上讲，是你的同类。” “那他可以当我的男朋友吗？” “感谢你的幽默感，阿利亚，但我现在要睡觉了，没时间听你说笑话。”她把被子拉到肩膀处，“请帮我看好他。” 阿利亚发出了两声毫无意义的哼唧，然后帮陈筱竹关闭了卧室的灯光。 陈筱竹把椅子从门前挪开，阿利亚的声音忽然从床头传来：“他昨晚很乖，一直在休眠，一个小时以前醒了，现在正在床边坐着呢，看上去像在发呆，不过我猜仿生人不会发呆，对吧？但是你真的很蠢，有我在干嘛还要拿椅子呢。” “你不懂人类，我们向来喜欢拿最原始的方法来保护自己以寻求安全感。”她说着，然后走进卫生间洗漱。 “我确实不懂人类，你们是晦涩难懂的生物。”阿利亚在墙壁的显示屏上做了个鬼脸。 陈筱竹放下牙杯，没理会她，径自走进ST0的房间。 ST0听到声响，抬起头。 陈筱竹站在房间门口，“怎么样？有什么异常吗？” “没有。”ST0如实回答。 “你体内能源还能支撑多久？” “大约二十个小时。” 陈筱竹点点头，说道：“那足够了。” 床边的仿生人身上还裹着她的风衣，面色平静地坐在那里，光着两条腿，看上去实在很滑稽。陈筱竹思量片刻，拿起手机，线上给他订了两套衣服。 尺寸很好选，他的身材很标准。 然后她便没再管ST0，走进厨房里给自己倒了杯热水，收拾食材打算给自己做顿简单的早餐。 “你怎么不陪陪他？”阿利亚的声音突然从电饭煲里穿出来。 尽管已经习惯了阿利亚在家里的所有智能电器里乱窜，陈筱竹拆培根包装的手还是被她惊得一抖。她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只是一个仿生人，和机器没差别，懂吗？不是我的客人，我没有陪伴他的必要。” 培根被扔进平底锅里，发出“呲呲”的声响。 一道声音突然自身后传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陈筱竹转过身，撞见ST0热切的双眸。 第4章 好的，主人 陈筱竹心道这仿生人倒是很有服务意识，知道主动来帮忙。看来云诚对仿生人“服务人类”的底层指令还是写地很清晰的。 “我倒是很想让你帮忙……”陈筱竹扫了一眼他僵直的右臂，“不过以你这个糟糕的机体情况，爱莫能助。” ST0站在原地，“你可以修好我吗？” “可以。”陈筱竹快速地回答，手里的锅铲没停，“今天下午跟我去公司，我利用实验室里的设施修好你。” 她都作好接受进一步提问的准备了，但ST0没有再发问，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观察四周的环境。 “你长得真好看。”阿利亚俏皮的声音突然响起，ST0一惊，扭头去寻找声音的源头，不一会儿阿利亚的声音又从厨房的另一角响起：“找什么呢？我在这儿。” ST0缓缓走过去，低头看着墙壁显示屏上的简洁的白色线条，那线条正呈现一双卡通眼睛的形状，冲着ST0笑。 很显然，阿利亚是一个二维智能体。 “你好。”他微微弯腰，向阿利亚问好。 陈筱竹好奇地侧过脸，想知道AI和仿生人能聊出什么来。 “真可惜，我不能和你握手——毕竟我不像你，我只是一个没有身体的AI。”那双线条勾勒的眼睛眨了眨，露出委屈的神色。 “你在数字世界里很自由，身体对你来说可能会是一种桎梏。”ST0平静地说。 闻言，陈筱竹挑了挑眉。 “噢，谢谢你，ST0。”阿利亚的声音里染了笑意。 “不客气，你叫什么名字？” “阿利亚，是主人给我取的名字。” ST0点点头，接着他的身体僵了一瞬，似乎被什么别的东西牵制了注意力。 “你的肉煎糊了。”他忽然转身对陈筱竹说。 陈筱竹这才意识到自己手里的锅铲已经很久没有动了，她赶忙把视线从ST0身上收回，把培根倒进盘子里。 半糊的培根皱皱巴巴地蜷在瓷盘中央，消减了她不少食欲，她的眉头微皱。 算了，勉强能吃。 不过……ST0的嗅觉感知器倒是很灵敏。她又把目光转向ST0，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ST0走至她身边，听到她的命令：“闭眼。” 他照做，然后感受到鼻子前被怼了一个东西，陈筱竹的声音又传来：“这是什么？” 气味分子通过空气流进他的鼻腔，附着在嗅觉感知纤维上，他的脑模块开始运作，利用往常接收的信息，仔细地对这些气味分子进行处理和解释。 是草本植物。 葱属。 “洋葱。”他回答道，然后睁开眼。 陈筱竹满意地点点头，将洋葱放回台面上，接着又用筷子沾了两粒盐，示意ST0张嘴，然后将筷子放到他的舌头上。 “什么味道？”她问。 “咸。”ST0回答，“这是盐。” 陈筱竹把筷子放下，“可以，传感器很灵敏。” ST0低头看着她，说：“我的味觉传感器还具备检测和分析的功能，能够识别农药残留或毒素，如果你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帮助你。” 他的视线又移动到陈筱竹手中瓷盘上散发着糊香味的培根上，“煎糊的肉有致癌风险，我不建议你食用。” “嗯……”陈筱竹望向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ST0大抵是以为她听进去了，嘴角露出一个生涩的微笑，但紧接着下一秒就看见她把肉塞进了自己嘴里。 新生的仿生人第一次感受到了人类的反骨特质。 “你很有成为一个好厨子的潜力。”陈筱竹边往厨房外走边夸赞，还不忘把剩下的那条培根塞进嘴里，坐到餐桌前，在桌面上点了几下，然后招手示意ST0过来坐下。 桌面原本呈现象牙白色，光滑透亮，此刻却像是电脑的显示屏，分布着几个简约的窗口和按钮，右下角忽然爬出来一个穿着雨衣的小女孩，只由几条简单的黑色线条勾勒而成，却活灵活现。 “阿利亚，今天是晴天。”陈筱竹淡淡地提醒她。 线条小女孩跺了跺脚，“今天晚上就会下暴雨的，你等着吧！” 陈筱竹微微一笑，任由她去，然后吩咐她道：“教ST0所有关于烹饪的知识，顺便教他一些菜谱。” “什么菜谱呢？主人。我可以把全世界的菜系都灌到他脑袋里。” “可以，随你——先从中餐开始教。”陈筱竹又低头叉起蛋卷放进嘴里，ST0坐在她身边，忽然就莫名其妙地被安排了一堆学习任务，他看向陈筱竹，半晌后才等到陈筱竹的目光。 “学吧。”她对ST0说，视线落在桌面上滚动的文字上，阿利亚正在忙碌地搬运知识。 接着她便没再管ST0，把盘子刷干净之后便坐到了客厅里，抱着笔记本处理工作。ST0一直端坐在餐桌前，安静地低着头，偶尔传来几句他和阿利亚的对话—— “这个速度快吗？”阿利亚问。 “刚刚好。”他答。 趁线上给ST0订的衣服送到的时候，她走过去瞥了一眼——文字正以飞快的速度滚动着，几乎看不清晰。ST0看得目不转睛，阿利亚则坐在窗口上百无聊赖地踢腿。 “先等等，换衣服。”她举着衣服，示意阿利亚暂停。 滚动的文字立刻停住了，ST0对着桌面眨了两下眼睛，两秒后抬起头看向她。没有什么变化，依然是那副平静无常的模样，丝毫不存在接收信息太多太杂后导致过载的异样。 她把衣服递给ST0，想了想还是让他进到卧室里换。 茶杯冒着热气，陈筱竹坐在餐桌前徐徐抿了一口，然后听到脚步声传来。她转头，感到面前的景象简直和热茶一样沁人心脾—— ST0总算脱离了那身紧巴巴的风衣，此刻穿着简单的白T和牛仔裤，外面套着一件米色衬衫，两条大长腿往那里一站，看上去干净清爽极了——如果忽略他那张面无表情的人机脸，简直和19岁清纯男大没区别。 “笑一笑。”陈筱竹说 ST0调动面部肌肉，露出一口白牙。 有些不熟练，倒是添了些清澈愚蠢的气质，跟大学生更像了。思及这里，陈筱竹握着茶杯笑了笑。 星途智能位于津城的市中心北边，灰银色的总部大楼高耸入云，没有商业性的霓彩，简洁而低调。这家高科技公司近几年的崛起就像这座高楼一样，是一个无法忽略的存在。 陈筱竹喜欢星途的一大原因就是它良好的科技研发环境，也正是对自身产品的足够重视，星途从不拒绝创新和进步，在项目上也舍得投钱——当然，前提是要有商业价值。 仿生人可以说是星途这一个年度的重点产品，抢占仿生人市场的先机对他们来说至关重要。 可是现在…… 陈筱竹扭头瞥了一眼和她并肩站在星途专用电梯里的ST0，多少觉得有些讽刺。 已经是晚上七点半，再加上是周六，研发部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她下午将ST0带来了公司，让他待在车里等她结束工作，ST0很听话，在车里老老实实坐了一下午。 这就是仿生人的好处，和机器没差别，放人类身上的话在车里坐一下午兴许就憋死了。 陈筱竹有些疲惫，下午的会开了很久，她忙得晚饭只啃了一块面包，还要解决同事的情感问题—— “……我在网上对比了很多家才选出来的这条项链，她之前很我说她喜欢海豚，我还寻思要不要送个海豚抱枕来着……但是表白的话送抱枕也太蠢了，我就挑了那条水蓝色的项链……” 陈筱竹一边看电脑，一边听她的小学同学兼同部门模型工程师曲洺坐在她办公室的沙发上自说自话。 “能想出来表白送海豚抱枕的，你也真算是独一份。”她冷不丁打断他。 结果谁知曲洺这家伙很惊讶地回了她一句：“你居然在听我说话？” “曲洺，你很闲吗？” “闲啊，会都开完了——不是，你忙什么呢？”他说着就把头凑过来。 陈筱竹把电脑轻轻一别，挡住他的视线，淡淡道：“机密。” 电脑的屏幕上正显示着软件设计程序，她打算在手机上安装一个实时监控ST0机体情况的软件。 “行，我不看。”曲洺拉长尾音，又坐回到沙发上，忽然又把话头转回了他的情感问题，“我打算明天中午就跟她摊牌……靠，我跟她认识这么久了，她应该、应该会答应我的吧。” 陈筱竹见过曲洺这个标准理工男在实验室里叱咤风云的模样，对着他此刻纠结爱情成功概率别别扭扭的模样，心下只觉得可怕。 “失败了大不了就哭一场。”她瞥向曲洺，止住他欲要反驳的声音，“没事就走，别在我办公室里散发纯情少男的味道。” “我都28了！陈筱竹！” “叮”的一声，电梯停留在19层。 电梯门缓缓滑开，研发部一片昏黑，平日忙碌的办公区只余下空荡的桌椅，陈筱竹领着ST0穿过亮着消防应急灯的走廊，打开实验室的大门。 “坐下。”她指了指椅子，把外套脱下来。 实验室里不时响起仪器滴滴作响的声音，目及之处一片简洁整齐、棱角分明，白净的实验台让ST0想起了之前待过的实验舱。 陈筱竹透过玻璃窗扫了一眼实验室外面——很安静。 她已经把实验室的监控系统暂时屏蔽了，顺利的话，没有人会发现ST0的存在。 实验台一角的台灯被打开，白光轻柔地洒在ST0身上，他静静地坐着，侧头看向陈筱竹摆弄他右臂轴承的手指。 她的细眉微微蹙起，显然实际情况比她估计的更糟。 “云诚都是些什么烂技术。”他听到陈筱竹嫌弃的自语。 平心而论，ST0对云诚的技术并没有客观的评价，不过他认为自己现在的机体状态还是不错的，但很显然陈筱竹对云诚有很大的意见，面前的人类女性浑身散发着对云诚不满的主观情绪。 “试着动一动。”一个半小时后，陈筱竹握着机械钳对他说。 ST0调动运动系统，很轻微地把右臂提高了一厘米。 他听到陈筱竹很轻的一声叹息。 陈筱竹离开他，站到电脑前，手肘撑着桌面分析他的机体情况。 ST0垂首察看了一下自己金属骨骼外露的右臂，忽然余光扫到身后的事物，他这才转过头，望见不远处阴暗的角落里站立着的人体。 白花花的一片，在黑暗里乍一眼看过去有些惊悚。 不过ST0心里是没有“惊悚”这种概念的，他只是觉得这场面实在令人挪不开眼睛，甚至有些熟悉。 “眼熟吗？那些是你的同类。”陈筱竹的声音忽然从身旁不远处传来，声线平静，“但不过是只有躯体的空壳子罢了。” “你从事仿生人研究。”ST0回应她，用的是陈述语气。 陈筱竹轻笑一声，“不然呢？我凭什么能修好你？”她说着又走回ST0身边，俯下身子察看他的右臂。 ST0身子往后缩了一瞬，“你要研究我吗？” 闻言，陈筱竹的动作顿住了，她的面容掩在背光里看不真切，却实实在在地笑叹一口气，“你这个机体防御机制还真是……我不会伤害你的，好吗？我不会分解你，不会剔除你的意识，我现在是在帮助你。”她摇了摇手里的机械钳，“除了我，谁还会收留你？收留一个……连产品都不算的仿生人？” 她一时间觉得自己的话有些过分，但仿生人怎么可能会有被冒犯的感觉。 “我……”ST0张了张口，闪烁的眼神似乎是在寻找措辞，“我很感激你的帮助。但你把我留在身边一定有你的需求，你需要我做什么呢？” “好吧，既然你都问到这儿了……”陈筱竹放下手里的机械钳，注视着ST0的眼睛说：“我把你留在身边，是为了研究你作为仿生人待在人类社会里的学习能力，我想探究你的学习上限。换言之，你现在就是提前放入人类家庭的试验品。” “所以，以后我就是你的……主人，你的一切行动，都要以保护我的利益优先，明白吗？” 她盯着ST0的眼睛。 那双漆黑的眸子平静无波，ST0对着她点点头。 “好的，主人。”那张俊秀的脸忽然又开口。 陈筱竹霎时间感觉自己身上起了一层薄薄的鸡皮疙瘩，要说阿利亚这样的AI喊她“主人”倒没什么，但面前是人类成熟男性模样的仿生人喊她“主人”，听上去还是太奇怪了。 “不用，你往后叫我名字就可以。”她摆摆手。 实验室里再次陷入安静，陈筱竹专注地修理ST0的右臂，时间如水一般流淌过夜色，无声无息，几个小时过去，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她太过认真，都忽视了一直保持一个姿势带来的肌肉的酸痛—— 也忽视了实验室外传来的脚步声。 ST0本来是很安静地坐着的，但突然的脚步声惊动了他，他扭头瞥了一眼全神贯注的陈筱竹，又转头看看黑暗的实验室外，眨了两下眼睛。 特意挑在没人的时间段把他带来公司，陈筱竹肯定是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存在。 “外面有人。”他果断地说。 陈筱竹一下子抬起头来，眼睛睁地大大的。 门被打开的那一瞬间，她站起身挡在了ST0身前。 曲洺的脸出现在门口。 “你怎么还在公司啊？”他见到是陈筱竹，很疑惑地问。 陈筱竹心跳得飞快，却面不改色地反问：“你不是早下班了吗？” “你可别说了，我回了家才发现把项链落在办公室了，这才赶回来取的……”他的视线落在陈筱竹身后，“你……你在实验室干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