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已亭亭》 第1章 第 1 章 - 业朝四年。 十一月已近寒冬,长安城的街道上依旧熙熙攘攘。街上人头攒动,但也有不少人为了驻扎在两侧的小摊驻足。这不,其中一个小摊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此刻正热闹得打紧。 “元大人,听闻元大人断案如神。请为我算上一算,好让我知道是哪个崽子,将我后院的菜苗都给拔了!看我猪肉刘不找他算账。”一个粗旷的声音响起,言罢还撸撸袖子佯装要揍人。 “猪肉刘你一边去,就你那几棵菜值个什么钱。请元大人帮帮我,我家养的小羊被人毒死了呀!冬日天寒,我没法上街卖刀具,还指望着这羊卖的钱让我家撑过去。这怎么就没了!”一波未平,这边又响起一阵尖锐的叫声,刺得人耳朵疼。 人人争先恐后,希望挤到元大人面前去。被挤掉的人愤愤不平,大喊:“是黄婆婆先来的,你们这群汉子,请往后排队啊!”又是一阵骚动。 他们各说各的,差点要大打出手。还是有人发现,被围在中间的那个人已经很久没有出声了才安静下来。猪肉刘第一次来,忙拍拍刀匠陈,凑过去小声问他:“元大人不会嫌我们烦了,不帮咱大伙断案了吧?” 刀匠陈一脸笃定,告诉他:“元大人肯定在。估摸着是被吵得受不了了才会躲起来,他不会不管我们这些老百姓的。” 瞧着猪肉刘崇拜的眼神,就算崇拜的不是他,刀匠陈也是与有荣焉:“这长安城内,谁人不知元若显元大人可是有着‘神探’之名,备受爱戴。城内官员都不如他得人心!” 猪肉刘一脸好奇,“即使如此,元大人咋不去为官呢?身在其位才能更好谋福祉吧。” 换来刀匠陈的一记白眼,他没好气地说:“在其位谋其政是不错,可元大人若为官便是有许多身不由己,我们要见到元大人也不再是这固定的时辰在这街上,那是要击鼓鸣冤的!元大人大义,曾言为了百姓们,不愿入仕。” 言罢,左瞧右瞧见无人注意,神神秘秘地凑过去,跟猪肉刘耳语:“不过我偶然听人提起过,说元大人之所以不愿入仕,是因为本身就出身官宦,权势滔天。不然你瞧,为何元大人这般张扬,也无人来取他性命?现今清白儿郎不多见,更别说是官宦人家的清白儿郎了。你非这长安人是不知城中多少女子想要嫁给他的。” 猪肉刘愈发好奇,正准备继续问。 听到隐隐有人说,“元大人出现了”,人群便一涌而去。 刀匠陈忙收起话头总结道:“总之,这长安城内对元大人都是赞赏之声,绝无一丝诋毁。现在元大人来了,你且瞧着,元大人是如何断案的。”说完大发善心,也不顾自家的小羊了,一把将猪肉刘推到元大人摊位前,让他瞧得真切些。 只见被众人围着的这位元大人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下随手一指,指中一个老媪。众人噤声,那老媪便开始戚戚地陈述。 老媪自称伍大娘,住在城东,自己养着几只老母鸡,还有小鸡崽子。她为人亲厚,且素日与人为善。旁人想破头也想不明白为何会有人偷她家的鸡。伍大娘觉得自己没得罪过人,也是想找出凶手,瞧瞧是谁要和她作对。 “所以,照您的意思,这鸡是你前日早上检查鸡笼的时候发现不见的?”听她这般毫无线索地说完,元若显皱眉。 伍大娘忙点头,“是呀元大人,我瞧那鸡笼是从外面破坏掉的,肯定不是我家鸡偷跑出去。况且鸡圈围栏这么高,单凭一只鸡如何能跨越?” 旁边有人提醒,“伍大娘,那鸡还是能飞起来的!”人群一阵哄笑。 她气得脸青一阵白一阵,只殷切地瞧着元若显。 仅有只言片语,加上大娘也还有点心眼子,顾及人多话也不说全。元若显沉思,怕是要去伍大娘家才能下定论。“半个时辰后便有结果,感兴趣的诸位可在此等候。现在,请带我去你家瞧瞧。”这最后一句话,是元若显对伍大妈说的。 见元大人答应下来,伍大娘喜出望外,哪有不答应的道理?身后看戏的人也想要跟着去,被元若显阻拦。“诸位不必跟来,真相会在此等着,早些散开吧。” 他说完便上了马车,也将伍大娘捎上。人群哄闹着散开,元若显想耳根子终于清静了。可谁知一路上伍大娘都在哭哭啼啼,说自己待人是如此地亲厚,只是那邻居余大娘,见着她好像见着仇人一样,也没个笑脸。 元若显不耐烦,淡淡地问她是否觉得是余大娘偷的。这回伍大娘倒迟疑了,告诉他:“我总觉得她不至于,但若元大人问我是否有怀疑过,自从鸡被偷,家家户户我都怀疑过了,也悄悄去她家瞧了,没有杀鸡的痕迹,也没鸡汤的香。” 她喃喃自语,“她虽日日这般孤僻,但也没缘故偷我的□□,若元大人怀疑,我便带元大人去查探一番。” “那你是否有注意到,她近日和往日有什么不同?”元若显接着问。 “倒无甚不同,日日清晨淘米,她家余老汉便在她淘米的时候离家,黄昏时分便会归家……”伍大娘顿了一下,惊觉最近是有些不同,只是她没有留意。“余老汉近日并没有离家,我和我家老伍也没见他从屋里出来过。” “余老汉干的是木工活,虽说冬天是没活干,但是不会这么早。”她告诉元若显。 元若显沉吟,心中已有答案。伍大娘瞧他的模样,试探着问:“元大人是怀疑,是她家余老汉偷了我的鸡?” 她对余大娘一家是没好脸色,但那是因为她家不爱与别人家来往。不来往能是多大的事,平时有两句闲言碎语也正常。只是若涉及偷鸡,伍大娘不会轻饶了他们家。 “到了,下车吧。”元若显喊她。 老伍不在家,他是这长安城的水果贩子,此时正守着摊子在城东的集市上。伍大娘径直带元若显去院子里,那鸡笼便大剌剌地放在最显眼的地方,里面的鸡此刻是生是死都不知,只剩那摇曳在风中的小竹门。 元若显走上前,细细观察上面被人为割开的痕迹。 其一,此人手上无甚力气,并且是有预谋地偷走伍大娘的鸡。现场没有留下过多的痕迹,除了被小刀割开的鸡笼。锁鸡笼的竹子上有多道深浅不一的划痕,劈了好几下才劈开,说明凶手力气不大,或者不是做力气活的人。这便排除了余老汉的嫌疑。 其二,此人必是从未饲养过鸡,也对伍大娘饲养的鸡漠不关心,至少在他偷鸡之前是这样。用刀具割开笼子将鸡取出,是时间紧迫导致不能细细研究伍大娘平时卡住笼子的奇绝手法,只能选择破坏。凶手很急切,只是为什么会如此急切? 其三,此人在鸡的水里应该是下了点蒙汗药,才能在夜晚神不知鬼不觉偷走。伍大娘说自己是第二天一早才发现的鸡被盗走,说明晚上鸡并没有发现危险,也并没有受到来自人的惊吓。而且这一路也没有挣扎而掉的鸡毛,更没有血腥气。由此可见,鸡应该是晕过去之后被带走。 “我去余大娘家看看。”元若显说。伍大娘也正要跟去,被元若显阻止。“你待在这。” 余大娘家和伍大娘就隔了一条小道,还有两道篱笆。元若显踏入小院时,余大娘正在屋外纺织。她见了一身男装的元若显,默不作声地放下手里的活瞧着他。 看得出余大娘是长年累月都在劳作的人,元若显注意到她手上的茧子,是不停纺织留下的痕迹。她身上的布裙洗了很多次,但毫无邋遢之感,虽眼神疲惫,头上黑发也压不住若隐若现的白发,但总的来说,是个十分普通的妇人。不怪伍大娘没怀疑过她,饶是元若显,第一眼也不会怀疑她。 二人就这样无声地僵持着。最后,还是元若显先开口,提起余老汉。 “许久未见余老汉,在下有意拜访,不知娘子可知余老汉在何处否?”他问。 “他死了,就在昨天。”余大娘听完,重新拿起纺锤,淡淡地说。 “死了?什么意思。”元若显皱眉。 她突然笑了起来,眼神空洞。“公子是真的听不懂,还是佯装的?若是佯装的,便请开门见山。一介寡妇,也没什么好怕的。”她扬长声音,提醒他:“公子衣冠楚楚,我纺织多年一眼便认出这布料。天潢贵胄,我家老余如何能入您的眼?” “所以余老汉病重,你为了他临死之前能尝到鸡汤,不惜深夜潜入伍大娘家偷鸡?”元若显猝不及防地说。余光之间,他看到余大娘眼里闪过一丝慌乱。 “公子在胡说些什么?我不懂。”她旋即神色如常。 “余老汉是木工,前院那一堆未使用的木头下面,想必便是鸡毛。你放得匆忙,且鸡毛轻柔,没处理好。”元若显手指右边的柴火堆,“他死了,你看上去好像并不遗憾。想必在你眼里,余老汉心里最后一个愿望已被满足,而我谈到鸡的下落,你神色有变。” “任是谁,突然被怀疑偷东西,总是会害怕的。”她缓缓地说。 “那把劈开鸡笼的小斧头,除了做木工的余老汉家,还有谁家能有?” “家家都有斧头,公子这也要赖我吗?”她还在笑。 “你手上被鸡啄的伤痕,才让我确定偷鸡的人是你。”元若显大声打断她。 余大娘愣了,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果真被鸡啄得处处是伤。她知道自己再和元若显逗嘴皮子也无济于事,缓缓走回到纺织的工具那边坐下,平静地问:“不知公子可否听我讲个故事?” 一个很俗套的故事。 大户人家被保护得好的女儿,一不留神便会被穷小子骗走。郭家的女儿便是这般,和一个没名没气的小木工走了。当然,自由也要承担代价,从此郭氏女再无郭氏亲眷,她被逐出家门。 那时她天真无邪,相信双手便能创造财富,可她会做什么?琴棋书画样样皆通,可琴棋书画换不了银子,也换不来一口饭。幸而小木工勤快,这些年倒也能温饱,她也开始纺织补贴家用。就在郭氏女以为日子可以这样慢慢过的时候,小木工突然在一次事故中断了手。 手断了,便是谋生的方式也没了,何况家里连请大夫瞧瞧都没钱,别说请名医将手筋接回。小木工临死前只觉得对不起郭氏女,结婚十余年都没有让她喝过一碗热腾腾的鸡汤,说完便昏过去。郭氏女不忍他这一生都没尝过鸡汤的味道,便深夜行了这偷盗之事。 好一出深情至死不渝的戏码。元若显想。 她是有情非得已,伍大娘更是无辜。余大娘擦擦眼泪,起身进屋拿出一玉镯递给元若显,道:“是我对不住她。这是我出嫁前在郭家带出来的,当初老余死活不愿我去典当,现在我为我的愚昧和错误付出代价,便请公子拿去给伍大娘,赎清我的罪过吧。我会离开长安,投奔我的孩子。” 元若显心中还有疑问,拦住她,问:“你是如何掩盖住血腥气的?” 她笑笑,“生姜,硫磺。公子不懂这些正常。”说罢便进屋关上门,任留元若显独自站在院中。 他站了一会才回到伍大娘的住所,将玉镯递给她,并请她前去城东,告知仍在仍在等待的人群真相。只是叮嘱伍大娘,不必提及是余大娘犯下的错。她答应了。 如此,这桩案子便了了。元若显重新坐上马车,车驶出一小段路,他才问车夫:“你可有算时辰?在此候了多久?” 车夫答:“不到半个时辰,若是伍大娘腿脚快点,是能够赶到城东的。” 听到这,元若显才满意的点点头,“回府,父亲今日说进宫,估摸着时辰该回来了。” 第2章 第 2 章 - 元府。 还没等马车停稳,元府的两个小丫鬟便急急地冲了过来,对着马车上的人喊:“女公子,您怎么这么晚才回。老爷回来了,指明要见您,您快回房里将这身男儿服换下吧,若是被老爷发现您可得好几天不能出去了。” 马车里的元若显一听自己父亲的名号,也不待小随从取下塔凳,便一溜烟地从马车上跳下来,急得话在嘴里打转:“快带我回房,莫要被父亲发现了。” 待元微褪下男儿服,站在她父亲面前时,她敏锐地察觉出自己父亲心情不太好。瞧着父亲的侍从不停给她使眼色,她会意,赔着笑问她老父亲:“尚书有何指教?哥哥们怎么不在这迎接父亲。” 元微站在她爹背后,看不清她爹的脸。“我没喊你哥哥们来,此事,只有你能替我元家办。”她听到她爹这样说。 这倒引起了元微的好奇,父亲一直不同意她以元若显的身份到长安城内支个小摊子,如今莫不是要请元若显出山替元家办事了? 心里这样琢磨,嘴上却是爽快答应,“父亲尽管吩咐,不论是元微还是元若显,都是元家人,为元家办事。”想了一下,元微又赶紧凑过她爹耳朵旁悄悄说:“只是莫要将会杀头的事情交给儿便好。” 元尚书沉默。 元微见势,心里也咯噔一下。不会吧,她真的要被派去干会杀头的事情? 她声音打嗦,挪到她爹前面瞧着他晦暗不明的神情,一把跪下伏在她爹的膝头,哭诉道:“爹爹莫不是瞧我以元若显的身份在这长安城里惹了诸多是非而不满,要让儿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只是儿在这城内做的事情都是为国为民的,父亲若要让儿消失,还得问问百姓们答不答应。” 说完还嘟囔一句,“若是论起名望,父亲在百姓之间,绝不及吾。吏部尚书那是替陛下管理吏治的,又不干老百姓的事情,陛下当您是股肱之臣,老百姓可不认您。” 她爹被她烦得受不了了,摆摆手让她起来。“越说越不像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元若显再如何在百姓中享有声望,这天下终究是皇家的,你我都是皇家的臣子!” 元尚书叹了口气,待元微坐定在椅子上,才同她讲这回陛下招他入宫所为何事。他问元微:“天下宝物奇多,文人墨客却对此不屑一顾。那你可知,对他们来说最珍贵的是什么?” 元微摇头。 “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真迹。《兰亭集序》被认为天下第一行书,王羲之的笔法令人望而生叹,文人墨客趋之若鹜,只为一睹其风采。天下皆传言《兰亭集序》的真迹被太宗皇帝带进了皇陵,他们不知,这《兰亭集序》真迹一直藏在皇宫之中,是皇后最为钟爱之物。” 元微点点头,不明白她爹说这个做什么。 元尚书接着说:“前日,《兰亭集序》在宫里丢了。” “什么?”元微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的是皇宫里丢东西了?还是《兰亭集序》的真迹?” 元尚书沉重地点点头。“不仅如此,连皇后的珍宝匣里也丢了几项物什。陛下派人在朝廷上追查,只说是追查皇后丢的珠宝。他招我入宫,是希望我能够私下里追查真迹的下落,若是流入民间,那便就麻烦了。” “父亲此番叫女儿前来,是希望女儿代为寻找《兰亭集序》真迹。”元微懂了。 他点点头,“陛下恐于走漏风声让贼人知晓,无法亲自出面探寻。此事必得是元家及其信任的人去做,我与你哥哥们都入朝为官,家里唯有你是合适人选。” 事关陛下,元家既身为臣子,没有拒绝的权利。“女儿领命,女儿会以元若显的身份细查。为陛下寻回《兰亭集序》。”元微说。 “只是父亲可知此事有多少人知晓?若此事唯我元家知晓,女儿尽可将在长安城内打探消息的人统统抓起来审问,不日便会有结果。” 元尚书不同意她这种速战速决的法子,皱眉道:“若是如此便能解决问题,陛下也不会为此忧愁数日了。” - 在元微接过这个烫手的山芋之后没过多久,长安城内有人在打听元若显身份的消息传进了她的耳朵。 彼时元微正呆在尚书府里对着她爹给的线索焦头烂额。就一句话,应为熟人作案,莫要惊动官府和百姓。这让人从何处去分析?她这种小啰啰,更不可能像进去伍大娘家这么随意地就进去皇宫。只能自己抓耳挠腮,顺便埋怨他爹揽下这种苦差事。 就在她打算去门口守着元尚书下朝,好找他要多点线索的时候,她的侍从顺冬从院子外小跑进来,在外头喊她。 “女公子,长安城的典当铺子那里有您要的消息。” “是否有人去打听字画?”元微问。 “无人打听字画,只是有人来打听您。”顺冬在门外答,“是昨日您回去之后有人在典当铺子打听元若显的名号,大约是不知我们的时间。见咱们的摊子前无人,才问的当铺老板。这不,今日我去摊子帮您打听消息,那人又来了,他们不知您是隔一日才去一趟。见您不在,递了拜帖说明日还会再来,希望您赏脸一见。” 倒是离奇。在长安城内仗义多年,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递上拜帖指明要见元若显,莫不是为了《兰亭集序》真迹而来?元微思索,让他把拜帖拿进来看看。 看着递到手里的拜帖盒,她便知道,要见她的这人身份不一般。她已经做足准备,打开拜帖看到的是某位长安城内非富即贵人物的名号。只是她没想到,递拜帖要见她的,是太子太傅的三儿子,何煦。 见她盯着拜帖瞧了许久,顺冬忍不住出声问:“女公子,可是这拜帖有何不妥?若有不妥,明日咱就不出摊。” 元微尚未回神,喃喃问:“你可有听说过,皇后的母家可有出什么大事?” “您说什么?”顺冬还以为自己听错。 她把何煦的拜帖递给他,重复一遍:“咱家何时与皇后母家有往来?” 顺冬挠挠头,他可从未听说过自家家主和何家有交情。 “顺冬,告诉裹夏给我准备一套男儿衣裳,明日我们便去会会这位何三公子。”元微说,“这拜帖,我接下。” “小姐不用告诉老爷吗?咱们私下结交何家,是否会影响到老爷在朝堂上与各家的关系?”顺冬还有点担心。 元微摇头,说:“我都忘了。他何煦递的拜帖是给元若显的,不是元家的元微。元若显不过一介江湖人,与吏部尚书府有何关系?” 她催顺冬走,“快去找裹夏,就说我要那套碧水蓝的衣裳。” - 翌日。 不同于以往到了还要躲着人流防着被踩死,元微今日早早坐在典当铺子里等着何家三公子的到来,顺冬和裹夏守着摊子,等人一来就引他进去。 何煦倒也守时,说好的辰时三刻,那是分毫也不差。元微瞧着坐在她对面的翩翩公子,有一瞬间失了神。 何家清正廉洁人人有目共睹,加上何家家教声名远扬,这天下有何人不知。何家皇后身为嫡皇后三年深受爱戴,连当今太子也是陛下与何家皇后的嫡长子,可谓是显赫一时。 元微素闻何家五位公子文韬武略无一不精,只是远离朝堂,四子皆无兵权,外放为官。眼前这位三公子,便是何家唯一一位既无兵权,也不入仕之人。 她打量着他,他也打量着元若显。 裹夏端着茶水恰在此时进来,打破了僵局。“公子要的洞庭碧螺春已经没有了,这是掌柜孝敬您的西湖龙井。” 元微皱眉,“他不知我最喜碧螺春?偏要拿我不喜的西湖龙井打发我。” 何煦笑笑,自顾自地端起茶盏品尝。尝罢,道:“这西湖龙井已是难得的珍品,不如元公子尝尝再下结论。” 元微如他所言端起,只是放置鼻下轻嗅茶香,便放下,“何公子觉得是珍品,可我不觉得。即使这茶再如你口中说得这般好,我不喜便是不喜。洞庭碧螺春被誉为天下名茶,我喝的碧螺春,茶芽之细嫩远非常人可想,何苦以自身的标准去衡量他人,甚是无趣。” “元公子真性情,倒是与在下从街衢巷陌听到的传闻不同。”何煦了然,开门见山:“素闻公子可看破天下事,今日何某前来,是因家中字画遗失。知公子阅人无数,想问问公子,可否有人找你问过一幅字画的下落。” “何家可是皇后母家,谅贼人也不敢越墙入何家偷盗。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内贼,三公子又何苦耗费这几日来寻我?” 元微笑着揭穿他,“何三公子还是没有说真话,既是不相信在下,那便请回吧。城中有许多百姓等着我为他们查明真相,何三公子的事情若不急,便请不要耽搁他们。”她起身要往门外走,在脚要踏出门槛之前,又回头瞧着这位纹丝不动的何三公子,好心提醒他:“何三公子,你糊弄人的手法还是太拙略了。” 没有听见他的回答,元微自讨没趣。她正要离开,何家的侍卫却没有要放她走的意思。“何三公子这是没有得到答案,便要将我软禁在此?”元微有些生气。 何煦这时才不紧不慢地站起来,朝着元微走去。元微感受到无形的压迫感,不由自主地后退。该死,裹夏和顺冬都在铺子外头候着,贸然喊他们怕是会引起骚动。她想。 “你要如何?”元微故作镇静。 “元公子说我的把戏拙劣,那你的呢?”何煦盯着她。 “元公子,啊不,应该是元娘子。”他说。元微见他发觉,死死盯着他,眼底隐有怒意。 这更让何煦肯定了自己的想法,他勾勾唇角,“我朝汉人,不论男女,皆无耳珰。元娘子的把戏能瞒天过海还是托了圣人的福。装扮倒颇有几番男子的神韵,但普天之下,哪有男子说话似女子这般婉转,如空谷幽兰呢?” 他抬手示意,请元微坐回凳子上,自己也坐回去。元微站着不动,警惕地看着何煦好整以暇地瞧着她,胸有成竹。 元微败下阵来,只抬脚又坐回去。何煦这才接着说:“元娘子查案以男儿身示人,旁人没有察觉异样是你跟他们接触的时间很少,并且保持一段距离,连你没有喉结都没有看出来。” “再者,来找你的人都是带着十万火急的事情,谁会关注来帮自己的元大人究竟是男是女,是人是鬼?普通人自己利益受到损害,谁还有闲心去关心别人。” “还有一个细节,人人传元公子非富即贵,平日身上的布料不是一般人可以穿戴的。”何煦看着元微的眼睛,笃定地说:“可你今日来见我,却是穿的最普通的衣衫,是觉得我能认出你身上衣衫的料子,想隐瞒些什么吧?” 元微心里咯噔一下,她故作镇静地踱步到何煦面前,俯下身来。她抓住何煦的漏洞,以一种带有压迫的姿势反客为主逼问他:“何三公子说我,不如先听听自己说了什么话。你这般关心我是男是女,说明字画被盗一案根本不是出自何家。” 何煦面色一冷,“你果然知道。” 元微笑笑,掸掉身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她傲慢地说:“我知道些什么?市井有言何三公子是何家最没出息之人,既无一官半职,更是手无兵权。何三公子不妨回家找何太傅,央他为你谋个一官半职,而不是在此胡乱推断我是盗走字画的凶手。” 何煦像没听到她的讥讽一般,淡淡地反击她:“若是我明日在这长安城内散播消息,说你根本不是什么神探。爱戴你的人知道你不过三脚猫功夫便在这班门弄斧,长安城内的百姓会如何看待你?” “你借元若显的身份在城内打听字画的下落,你真以为我何煦不知道?事到如今元娘子仍在否认,那就别怪何某人将你带回我何家细细审问了。”何煦下最后通牒。 元微没来由的烦躁,心里正埋怨着她爹给她找的这种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这回好了,要被何家抓走了。她破罐子破摔,道:“何家勋贵,我自不敢招惹。只是动用私刑这种事也敢放在台面上来威胁我,何三公子真以为何家能只手遮天了吗?” 何煦和她耗到这里,已经失去了耐心。“我最后问你一次,你到底是谁?”他目光寒冷。 “我真的能相信你吗?我告诉你你就不会揭穿我?”元微不死心。 “带走。”何煦再不看她,将茶盏里最后一口茶饮尽便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 “我说!我说还不行吗?”元微大声喊住他,看着他修长的背影,闭上眼睛。 何煦听到她轻轻地说,“吏部尚书元泰,是我的父亲。” “我叫元微。我父曾言,‘微,隐行也’乃出自《说文》,若显是我的字。”她抬起头,羞愤地瞪着何煦的后脑勺。 他未发一言。“现在,何三公子满意了吧?”她说。 “元娘子若不介意,便请随在下来。”元微听到何煦说,“此处不是说话的好地方。放心,你既坦诚,我必不害你。” 他们一前一后出了当铺,顺冬和裹夏见了忙迎上来,被元微推开。她叮嘱顺冬回府,说得有板有眼的:“回府告知父亲,我不回去用膳了。何三公子今日要在长安城最负盛名的酒楼里宴请我,请父亲莫要担心。”这是故意说给何煦听的。 走在前面等元微上马车的何煦听到,嘴角轻轻一扬,说出来的话却是:“我何时说过要宴请你?明明是元娘子嘴里没一句真话,我带回何府细细拷问才是。” 元微瞪他。 “请吧,元娘子。”他侧身让元微先行。 待他俩都坐定在马车上,气氛异常的诡异。何煦仿佛当她不存在,让元微好似浑身爬满了蚂蚁般难受。 “何三公子在找寻字画的下落,恰巧我也在找寻一幅字画。只是不知,我找的和何三公子找的,又是不是同一幅呢?”元微终于忍不住问。 她细细琢磨,“何三公子来找我,是因为知道我在打听字画,那便是觉得极有可能是同一幅。不然何故要来找我?且你说这是何家丢的东西,何家守卫这么森严,怎么可能丢东西。除非你是在掩藏,才会以何家为借口。” 何煦终于用正眼瞧她,“那你缘何又在这长安城内寻找字画?” “我父亲让我找的,他说事关重大,只有元家的人才值得信任。” “是吏部尚书让你找的?”何煦挑眉。 元微没有注意到他的神色放松了许多。她点点头,“我父总不能诓我。” “如此便好,正如你想,我们找的大概是一件东西。”见她尚算坦诚,何煦摊牌。 “什么?”元微不信。 何煦随手扯过一旁的宣纸递给她,“不信便写下来,看我的答案与你的是否一致。” 元微接过,为了防止何煦瞥到她的答案还特意别过身子去。 他一笑而过。 “写好了?”何煦问。 “写好了,请何三公子作答。”元微有点得意地说。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外。” “如何?”何煦偏头问她,见元微久久未发一言,他探过身去。 元微的行书极佳。何煦瞧着纸上和他答案如出一辙的骈句,笑了。 “知我者,莫若元微。” 第3章 第 3 章 “不过在下有一问,元娘子既对此句颇为欣赏,又为何要以‘不为官,无兵权’来讥讽于我?天下之大,自有不愿为官之人,他们倒不知自己在你嘴里成了毫无出息之人。”何煦说。 元微从鼻子里轻轻哼出声,“我可没暗喻天下之人。” 何煦笑眯眯的,“那元娘子便是只针对在下了。” 此时不过正午,元微掀开马车上的帘子,被日头晃了眼睛,又忙放下帘子。街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小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唯有太平盛世,百姓才不会流离失所,能安居乐业。 “何公子来者不善,如今倒怨上我不留情面了?”她喜欢听到城内如此热闹,此刻心情也好了许多。 她问何煦:“我对皇宫里的情况素不了解,此事父亲交于我办,本意是希望我以元若显的名号在民间暗中探查,看是否有人将《兰亭集序》放于民间变卖。就算有一日元若显被盯上,元微和元家也不会有事。如今有了你同我一道,我倒安心不少。” 言罢,正襟危坐,这便是等着何煦解惑的表现了。 何煦问她想知道些什么。 “你猜,谁是最有可能盗走真迹的人呢?”她问。 …… 何煦无奈,“我从头与你讲起。” 当今陛下即位三年,治下严明,也深受百姓爱戴,是位明君。他的皇后出身何家,育有一子二女,太子已成年,两位公主一位牙牙学语,一位蹒跚学步。宫里还有位汪贵妃,是先帝一朝的重臣之女,因只位居侧妃,屈居何家女之下,当年汪家对这门亲事并不十分满意。 汪贵妃跋扈,陛下尚未登基重用我何家之前,汪家在朝堂上一呼百应,隐隐有权倾朝野的趋势。何家能有如今地位,还是在先帝崩逝,陛下登基之后。 后来汪家在本朝势败,但汪贵妃依旧是宫里炙手可热的人物。 他话不多,三言两语便说完了,还补充了一句:“陛下生母早逝,本朝无太后。” “伴君如伴虎,以前是汪家,现在是何家。”元微明了。 她看向何煦,虽是问他,却是肯定的语气:“何太傅静而不争,四个儿子皆外放为官,为国为民;而你,闲云野鹤自得其乐,是那个留在京城的何家质子。有你、何太傅还有何家皇后在一天,何家在外任职的儿郎都只会忠君爱国,绝不叛朝。只有这样,陛下才能放心。” 何煦挪揄她:“元娘子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倒让在下措手不及。” “公子谬赞。”她毫不在意。 “倒也不是质子,只是让朝堂安心的一枚棋子罢了。我何家清正高洁,即便是在京城何家人死绝了,儿郎也绝不叛国,你狭隘了。” 元微不是非要与人论长短的人,这个话便被何煦揭过。但她心里有个疑惑,怕是再不问今日便没机会,还是问出了口:“那么我能否得一句真话,三公子是为谁所派遣?” 皇后? 何煦摇摇头,倒是坦诚:“是太子殿下。” “我父任太子太傅,那日太子得知消息便急传父亲入宫,希望何家助他一臂之力,在陛下和母后面前立功。他是姑姑唯一的孩儿,父亲不会不帮他。” 元微正要问何家帮太子查案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这可是太子的戚族,又不是什么外人。何煦却喊她下车:“行了好一段路才到这,元娘子可莫辜负了这里的珍馐美馔。” 她见是福惠楼的门面,意外道:“何公子原来还记得我的玩笑话,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何煦却不甚在意,“我朝女子地位甚高,何某可不愿得罪元娘子,日后留下话柄惹人诟病。请下车吧。” 她得意,这回仔细躲着日光才掀开帘子,未料又被晃了眼睛。 元微不满地仰头看太阳的方向。 明明躲着了,太阳如何能晃到眼睛呢? 元微不信邪,警惕地四处搜寻着。随后她像是瞧见了什么,连何煦喊她也置之不理,径直下车向前走去。 “元娘子这是做甚。”何煦不明所以。元微噤声,示意他跟上她一起往前走。 何煦跟着她,见她跟在一位身形曼妙,但衣着普通的女子后面神神秘秘。他倒瞧不出这位女子有何不同,让元微此种反应,直到他也被女子头上的簪子晃到了眼睛。 准确来说,是簪子上的玉石晃到了他们的眼睛。 “这不是……”何煦迟疑。 元微耳尖,察觉到他的犹豫,立刻转头严肃地看着他,“你也觉得奇怪,是不是?” 她分析:“民间能拥有此等材质的玉,必是钟鸣鼎食之家。可她衣服的布料极其普通,城中任何一家布料店都能买到,她不是这只簪子的真正主人。” 何煦不否认,他甚至觉得有些眼熟,“我记得姑姑有一支上好和田玉簪子,是父亲托人寻遍全国找到的料子,虽不及光泽柔润的和田玉般珍贵,但也非寻常人能有。她的那支,便如你瞧见的这支般,令人过目难忘。” “这是皇后的东西,是不是?”元微脑海里闪过许多念头,她抓住了一个。 “我们上前找她。” “莫要打草惊蛇,先看看。”何煦拉住她。“上马车,我们跟着。” 足足绕了两条街,这样看起来毫不显眼的马车停在一个小角落,元微和何煦谨慎地盯着外面。 “她竟进了潇湘馆。”何煦皱眉。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杜牧的这句诗可谓是耳熟能详。寻常青楼我知道,不过是烟花之地罢了。”元微不解,“只是这潇湘馆有何来头?” 何煦知道得多些,便同她解释:“潇湘馆只接待达官显贵和文人墨客,寻常老百姓即便散尽千金也没有资格入内。曾有传言此处是一位贵人打听消息的地方,只是我从未听父亲提起是何人。” “太子?” 何煦摇头。 “皇后?” “皇后自出嫁,便不曾在外置产。” “怎会如此?”元微不信,她直觉这件事情与皇后有关。 这名女子头上戴着皇后的簪子;然后进了牵连官家勋贵的潇湘馆里;现在刚好又有一桩和皇后有关的大案现世。这桩桩件件事将谜团裹住,到底哪里才是真正的线索? 何煦闻言勃然变色,打断她:“皇后是怎样的人我最清楚。她是天底下最温柔敦厚的女子,不追权逐利,不结党营私。她清清白白,你根本不了解皇后!” 元微不明他情绪从何而来. 遗失的是《兰亭集序》的真迹,是被奉为国宝的孤品。“何皇后再如你口中说的清白高洁,可我没有证据去证明她的清白。我要的是真相,我不想听到你同我讲皇后有多么贤德,人是会伪装的,你永远不知站在你面前的人是否跟你有着一样的目标。何三公子,你的一面之词不会成为我判断的依据,甚至会影响我对你秉承公正的信任!”元微声色俱厉。 “何家要的也是真相。如果偷盗《兰亭集序》真迹的是我何家人,我父定对此人施以枭刑。明日我会找出这潇湘馆的幕后之人。你要证据证明皇后的清白,我何煦给你。”说完,他拂袖而去,再不理会元微。 她见他离去,也没吃上何煦说的这顿菜肴,不由得郁闷。 幸而何煦尚算君子,留下何家小厮提醒:“元娘子莫要为此事而生公子气,公子在知道自己误会娘子之后便定下这桌宴席向娘子赔罪,只是娘子又将其气走。皇后娘娘在何夫人过世之后便抚养他长大,二人感情颇深。公子气愤,是因皇后娘娘人品贵重却受人怀疑,是他对亲眷的一种维护。“ 他苦口婆心地劝元微:“您不在朝堂与皇宫之中走动,想必也在民间有听闻娘娘的贤名。如今您与公子都是为了查案而来,他也不愿伤了您。这顿菜肴,公子还为您留着。” “何煦他当真是这般说的?算他还讲点义气,不枉为何家儿郎。”她对着空气挥挥拳头撒气,何家小厮瞧着她,也是忍俊不禁。“元娘子请等上一等,元府的马车这就来接娘子过去。” 在这街边百无聊赖地等着,见何家小厮恭敬地站在一旁,他身上的布料,可都是上好的布料,且他面色平静,瞧上去便不是何家普通的小厮,元微不禁细瞧他。 烈日下,连她撑着油纸伞都不由得烦躁,他却巍然不动,沉稳得如何煦般。她好奇,问他:“你是何三公子的贴身侍从?为何他留你在此,不留个旁人。这儿回何府想必路远,你随我走,我捎你回去可好?” 这位自称叫笃志的小厮回答她:“何三公子之所以留下小的,是因为他看重您,也相信小的在遇到危险时会护住您罢了。元娘子慷慨,既是如此,小的多谢元娘子。” 元微在心里默念他的名字,腹诽这人还真护着何煦,也连带着腹诽何煦果然是文人,小厮名字都如此文雅。 她真正想问的不是这个。 瞧着四下无人注意到他们,她凑近了一点,悄悄地问笃志:“那你们何三公子,是否真如市井所说那般,是个毫无出息的纨绔?他是说他为了何家才不入仕,但谁知真相如何?若真是个不学无术之辈,那我查案还得顾及他呢。” 笃志听她这样说他家公子,这时倒有些不服气,又顾忌元微的身份,只能郁闷地说:“女公子既是存心找茬,不如直言。您既已同我家三公子打过交道,私底下却又以市井传言为标准去衡量三公子,未免令人难堪。三公子自幼出口成章,文思豁达,是何家最优秀的儿郎。市井传言做不得数,无非是因何家门楣树敌,才为他招致许多脏水。敢问元娘子,我家公子今日作为,可否有招待不周?” 元微知自己理亏,嗫嚅说:“我是长在民间的女儿。虽我父官至吏部尚书,可我素不参与朝政,也不知晓世家。若非父亲令我查案,何三公子甚至不会见到我。今日虽与他打过交道,可判断一个人的人品岂是一眼就能下定论的呢?褒贬不一才是常态。” 府里的何煦听到笃志回来的复述,无奈道:“这查案要同元娘子并肩前行,也不知是齐心查案子好,还是我何三自证清白来得重要。既是不信,她又何言有我在便安心些这般鬼话?怕是有得闹了。” 第4章 第 4 章 京城的初雪来得猝不及防,今年是寒冬,雪来得格外早。 元府门前的小厮一刻也不敢耽搁,天尚未亮,为了不耽搁元大人上朝,已经麻利地扫起雪来。 何煦果真说话算话,说好翌日便有消息,便真就有。元微尚未起身洗漱,顺冬便带着他的信笺在房外候着。 元微还是听前来服侍她的裹夏讲,才知何煦早在清晨天微亮时,便将信交给元府。她拆开细细读,眉头不禁皱起,脸色难看。 裹夏瞧着不对劲,她还从未见过元微这般神色。“女公子您怎么了?” 元微抖落这张上好的薛涛笺,眼看着它掉入取暖的火盆里化为灰烬。她反问裹夏:“哥哥在何处?” 裹夏反应过来,“女公子找的是二公子?此时尚早,二公子想必在院中练武。” 她点头,“替我梳妆,我们去找次兄。” 不同于元微院落的清丽雅致,用她的话来说,便是元策这里一看就是武夫的住所。 他常居东阁,西阁里置放着他从各处搜罗的各式各样的剑,也不如元微三兄般姬妾众多,日日红袖添香在侧。 次兄有的,只有那些价值连城的宝剑罢了。大兄在外,三兄荒唐,元微素日里只跟他走得近些。 待元微寻到次兄元策时,他正结束一套剑式,擦掉落在身上的细雪,正要回屋。“怎么,妹妹从不在意朝局,今日怎的来找我打听当朝老王爷了?你不是一向志在民间,要为老百姓主持公道吗?难不成这老王爷在民间犯事了?” “兄长慎言。”元微捂他的嘴,“父亲说我祸从口出便是随了你,议论皇亲,是想我们元家人被治罪吗?” “此处是我院中,旁人怎会知晓你我兄妹二人的耳语。”他将剑收回鞘中,让元微进屋里说话,“天凉,莫要冻着。” “多谢次兄。”说完便随着他进去。 他是个体贴细致之人,瞧见天冷,让随着元微来的裹夏也进来取暖。“说吧,打听老王爷做甚。”元策说。 “兄长可否先别问,只同我讲讲老王爷。”元微催促他,“我要查的事情事关重大,我不能说。” 元策无奈,这要从何说起? “这老王爷,可是当朝唯一一位陛下仍在世的长辈,朝廷私下都称他为‘笑面狐狸’,无人敢惹。自去年王爷大病一场,身体不如从前,便也隐退在王爷府好生安歇,近两年倒真没什么消息传出来。”他思索着说,“妹妹莫不是要听这些人人耳熟能详的东西?” 元微不满地瞪他一眼,这是在笑话她毫无常识呢。本着他帮自己的情面,元微拿起桌上的茶壶,给他泡了一杯热腾腾的茶递过去。 他满意地接下,继续说:“老王爷前些年倒也做过恶,无非就是拉拢世家,想要谋权那些腌臢事。陛下仁厚,将他的势力连根拔起之后,也留了一条命。毕竟是唯一的长辈,陛下也不愿被天下人诟病为不孝。” 元微敏感地抓住重点,“世家是谁?” 元策抿一口茶,“汪家。”随后大赞:“这是妹妹院中的洞庭碧螺春吧,果真极好。” 他一口饮尽后仍在回味,意味深长地把玩着茶杯,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汪贵妃,汪家?所以老王爷当年谋权,是汪家给他的支持?那为何汪贵妃还成了陛下的妃嫔?”她问。 “世家押宝,从不将所有的筹码放在一处。无论谁赢,汪家都能捞到好处;无论谁输,汪家也都能保住性命。如今正是有了汪贵妃在,汪家势力虽大不如前,但在朝中并未全无依靠。” 原来如此。元微喃喃:“何煦同我讲过,汪家失势和何家得势具是陛下的手笔,他却没同我讲过,还有老王爷这一层关系在。” “何煦?”元策听到何家三公子的名号从自家小妹嘴里说出,不免好奇。“你是何时认识的何家儿郎?” 提到她和何煦是如何认识的她就不高兴。嘟着嘴不满地瞧着元策,倒把元策逗笑:“这般瞪着我做甚?是何三公子得罪你了?”元微给自己泡了一杯茶,没好气地告诉他:“元若显好端端地在查案子,何三公子却怀疑是元若显在长安城内招摇撞骗。那日拘进去的人是元若显,能活着走出来的人是元微。” 元策一愣,倒没想到是这般渊源。他哈哈大笑:“我素日便提醒你,树大招风,幸而你这回是被何煦抓住,何三公子仁厚,自报家门他便放过你。换了旁人,可没有何三公子这般好相与了。” “仁厚?何三公子可是京城里出名的纨绔。”她不耐烦提起何煦,赶忙转移话题到她想问的。“那你可知,这长安城内的潇湘馆是老王爷所有?”她期待地看着元策。 元策皱眉。 房中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只有烧红柴火细微的爆破声。他沉吟不语,元微瞧着他眉头越皱越紧,忍不住伸手抚平。“兄长倒是说句话。”元微出声。 回答她的是经久的沉默。 她见元策没有要和她细说的意思,识趣地起身告辞。她带着不敢出声的裹夏踏出房门,才听到元策暗哑的声音,“元微,不要打听这件事,兄长不愿你卷入朝局之中。” 元微背对他,点点头,便离开这里。 回到自己房中,裹夏才出声:“方才二公子好生严肃,加上炭火给得足,我快要呼吸不过来了。瞧女公子心事重重的样子,是否是何三公子还有别的事情,可说与裹夏听听。” 元微坐在榻上,信笺已经被她烧掉,现在正瞧着空信封发呆。“裹夏,你可知,我们那日发现的那位戴着皇后发簪然后进了潇湘馆的女子,她死了。”她说。 “什么?怎会如此?”裹夏不敢置信。 “何煦查案查到老王爷是潇湘馆的主人,想必是当年与陛下争权时遗留下来的手笔,只是不知如今是否仍是老王爷在借此打探消息,若是他,这个案子怕是棘手。涉及皇后,贵妃还有他,我与何煦势单力薄,如何能以蝼蚁之躯撼动巍峨大山。陛下当真是不厚道。” “女公子何必这般轻贱自己与何三公子,王法犹在。”裹夏说。 元微摇摇头,面色沉重,“何煦在信中提到,他在潇湘馆的后巷找到这名女子的尸身,身上的衣服还是那日我与他见到的那一件,只是头上的簪子不翼而飞。谋杀之人是冲着皇后的簪子而来。我与何煦想必已经暴露。” “裹夏,替我准备一下,我们去见何煦。” 官府。 “只可惜这场初雪掩盖了痕迹,让真凶逃了。”何煦叹息。 元微以元若显的装扮站在一旁,不忍看女子的尸身。她别过头去,“死状凄惨,一刀毙命。凶手是个身强体健之人,能一手捂住她的嘴,并钳制住她。”何煦瞧她的样子,默不作声地将她揽过去,挡住元微的视线。 元微突然掉入他宽厚的怀抱,霎那间脑子一片空白。何煦做得自然,且外人看来不过是何三公子巧妙地替一位身形矮他一截的男子遮挡,倒无不妥。元微愣了一瞬,旋即继续往下猜想: 女子遇险多有三种情况,为财,为色,为夫家妯娌,或是卷入大家争斗。 这位名叫立骊的女子为潇湘馆的当红歌姬,据闻太子幕僚是她的入幕之宾。立骊尚未结亲便已殒命,可排除为夫家妯娌之事而死;为色,能进入潇湘馆的人非富即贵,谁人敢谋杀太子幕僚的红颜知己?元微不认为她是因为姿色或家务琐事而被谋杀的。 何煦点点头,印证了她的猜想。“如你所言,若是卷入大家争斗而殒命,来人又为何要带走她头上的簪子?且经我打听,她只是太子殿下幕僚的情人,不涉及大家争斗。何至于这么巧,簪子一现世,她便死了。在下更倾向于她是因簪子而死,至于是谋财,还是为这我们这件案子而来,元娘子有何见解?” 元微沉吟,她直觉事情没这么简单,只是现在似有迷雾笼罩在事件上,伸手也触及不到真相。就在这时,笃志进来在何煦身旁耳语几句,何煦便要带着元微离开。 “去哪儿?”她不解。 “上我的马车再同你细说。” “笃志刚刚收到消息,说福惠楼对面那家珠宝行对外放出消息,有一枚价值连城的玉镯从别国运来,要在长安城内‘拍卖一观’。换句话说,我们出的钱财只是一睹这枚号称绝色的镯子,而非选购。”刚坐上马车,何煦吩咐往珠宝行走,随后解释说。 “这何其荒唐?虽说长安城内富贵云集,只是这诓钱的把戏未免过于拙劣。”元微对此闻所未闻,忍不住说道。 “这便如‘洛阳纸贵’一般,东西好,追逐的人自然多。”何煦闲来把玩着元微腰上系着的玉佩穗子,被元微瞪了一眼抢回。他笑笑,吩咐笃志:“你去打听打听看需要多少银钱,我们带上元娘子也去凑凑热闹。” 笃志一早打听清楚,他拦下何煦道:“公子,按商家的话来说,您身为何家人是没有资格参与拍卖的。这‘有钱无权’,便是这商家的要求。” “‘有钱无权’?甚是有趣。”何煦眯起眼睛,调侃道:“我何煦可是人称纨绔,是这京城何家里最没出息的儿郎,既不入朝为官也不领兵驻地,幸蒙父辈之荫才衣食无忧。这不是有钱无权吗?” 风适时地吹起马车上的帘子。他话中有话,在车外的笃志忍不住瞧了一眼坐在何煦旁边的元微,见她神色未动,这才替他家公子松一口气。 元微出声道:“我元家的确在朝为官,但元微做不成的事情,可以让元若显去。元若显在这长安城内不说是誉满天下,但至少众人皆知。让我去吧,只是我出人,这钱财嘛……”她意有所指。 何煦识相,笑着接话:“钱财不劳元娘子费心,我何家愿鼎力相助。” 从官府查验立骊的尸体,到现在坐上马车前往珠宝行未免过于匆忙。见何煦如同无事人一般,元微好奇:“为何如此着急?此次拍卖是否与案子有关?” 何煦点头,“你方才没有听笃志提到吗?福惠楼便是那日我要宴请你的酒楼,也是在那,我们遇见了立骊,还有皇后的簪子。” “如今这支簪子遗失,珠宝行又突然放出这样的消息,我总觉得不简单。况且太子亲口告诉父亲,皇后丢了一枚镯子。”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曾向皇后娘娘求证过她丢失的珠宝?”元微皱眉。 “太子殿下是皇后娘娘的长子,为皇后分忧也是理所应当。”何煦答,“父亲自然愿意成全他的一片孝心,也为了宽慰皇后。” 她没留心何煦的话,自顾自地对镯子陷入了苦恼,“只是我不知皇后的镯子是何款式,就算见到也认不出来。” “笃志同你去,何家之物他认得;若逢危乱,他也能护你周全。”何煦一锤定音。 “我在福惠楼候着,切记,莫要轻举妄动,只探虚实。” 元微点头,让裹夏跟着元煦一同去福惠楼等消息。裹夏不是很情愿跟着何煦走,她悄悄地扯扯元微衣袖,用眼神向她求救。 元微对她使眼色,让她忍忍。“裹夏既不愿随我去,便留在此处等元娘子吧。”何煦察觉,戏谑地提醒道:“眼瞧着又要下雪了,真不随本公子走,本公子自然尊重。” 裹夏还没来得及看元微便被无情地推过去,元微赔笑,“三公子说笑了,裹夏并非不情愿。”这边笃志也过来唤元微:“元娘子,请吧。” 第5章 第 5 章 长安城内太久没有这般的热闹看,许多百姓都聚集在珠宝行外瞧个热闹,进去的人却寥寥无几。元微第一次踏进这家珠宝行,她四处打量,瞧着与别的珠宝行无甚不同。 这样的铺子,何至于会进到价值连城的玉镯? 她随手拿起陈设在檀香木柜上的鎏金簪子,见掌柜的在打量着她,便索性将簪子丢给他,说:“鎏金的簪子掌柜的也放在最显眼处,到底是这簪子真假莫辨,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掌柜的接过簪子,不甚在意地放在柜台上,倒是对元微感兴趣。 他坦然承认:“公子好眼力,簪子不过是在下筛选今日来人的一种手段,若是连鎏金和真金也分辨不出来,便是有着再多的银钱也登不上大雅之堂,又如何能有资格一观稀世奇珍呢?在下早对元若显元公子略有耳闻,也知元公子不涉朝政,只关心我们平头老百姓的民生。能得元公子青睐,是小店的福气。” 元微把玩着从何煦那里顺来的手捻,她的手指摩挲着,似念经人虔诚地摩挲佛珠一般一下又一下。 珠子碰撞的声音清脆,在这个寂静的环境里格外刺耳。 迟迟不见元微接话,掌柜隐隐有着不安,想着要不要将元微请出去的时候,听见她漫不经心地问:“我对掌柜的玉镯很感兴趣。只是思索片刻觉得散了千金只为观赏一番,未免不够值当。不知掌柜的要多少银钱,才能割爱?” 掌柜听了她的话,一瞬间讪笑取代了眼底的警惕。他笑呵呵地讨好元微:“元公子见过便知,这千金值得。” “那这镯子,是否还有旁人与我竞价一观?”元微瞥他。掌柜的识相,对身后的伙计招手让他闭铺。她回头看,瞧着那扇木门将外头探寻的眼光隔绝,也隔绝一切喧嚣。 笃志见状,从胸口衣衫出掏出一锭金子递给伙计。元微巍然不动,目光冰冷地盯着站在内室入口的掌柜,仿佛要直击他的灵魂。掌柜巧妙地躲开了元微的眼神,轻声提醒:“若是连最基本的信任也无,今日这笔交易怕是不能成了。元大人,请随在下来。” 他颇为神秘,与伙计带着被蒙住眼睛的元微与笃志穿过好几扇门,下了地室,最后在一扇门前停下。 元微听到他毫无歉意的道歉:“元公子可是不知,在下这宝行有许多地室,路是弯绕了点,但胜在安全,只能委屈公子和公子的随从了。另外,在下将这门打开之后,可是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公子若是观了却不买,未免贻笑大方。” “你在这守着。”他吩咐伙计,言罢又请她转过身去:“在下要开地室了。”元微嗤笑,“本公子可没有透视眼,掌柜的何必如此,白白失了信任。” “您自是君子,是在下猜忌了。” 哐铛一声,随着石门的打开,元微的遮眼布也被掌柜的摘下,扑面而来的却不是元微意想之中的耀眼夺目。 待看清被置放在正中的玉镯时,她大失所望,“竟是断镯?”元微佯装愤怒,她故意低沉的声音在这地室里被放大数倍,竟也让人感受到森森寒意。 “你这鼠辈便是拿这种货色来诓骗我。打着‘有钱无权’的旗号,是知晓这断镯会让官宦世家愤而掀了你这家店。我元若显虽与朝堂无关,但在这长安城也并非掀不起风浪!” “元公子息怒,此断镯乃人为截断成三截等长,目的便是镶上这金虎头啊。”掌柜急忙为玉镯辩解,他拿下来递给元微细瞧:“白玉镶金寓意着金玉满堂,您再瞧这和田玉,玉质细腻,再加上工匠的巧思,是不可多得的一件珍品。” 元微皱眉,沉吟不语。掌柜的见她这般神情,他眼睛到处乱转,心里也拿不住这位元公子究竟作何想。他瞧着元微和笃志之间甚至连眼神交流也没有,生怕放走了元微这个冤大头,没有迟疑地走到旁边的箱子里,掏出一枚簪子递给元微。 元微轻轻一瞥便移开眼睛,“掌柜的这是作甚?我今日是为玉镯而来,如今这镯子不合我意,掌柜的便要用这枚簪子打发我吗?” 她忽然有些庆幸是何煦识破了她没有喉结这个事情,若非他,如今掌柜的靠她这般近,怕是早就识破。她清清嗓子,装作从来没有见过这枚簪子似的,“这簪子上的玉石瞧着倒是块好玉,只是不如玉镯的细腻。” 掌柜赔笑,“元公子好眼力,这也是西域来的和田玉。若觉得断镯不详,可瞧瞧我这簪子,虽不及玉镯细腻,但如你所言,也是不可多得的宝物。” 元微摇头,“簪子虽好,只是作为生辰贺礼赠与家母终是不妥,倒更像是小女娘的玩意;至于玉镯,若非是白玉镶金,元某人必会重金订下,可惜了。” 掌柜的听出了元微有意要离去,意有所指:“元公子已见过我这宝物,但又不买,着实让小店为难。”他面露寒光,话里敬词犹在,但人却一步步向元微逼近。 笃志警惕地盯着掌柜,簪子上沾了立骊的血,若是再沾上元微的一分一毫,怕是何煦会冲冠一怒为红颜。他正打算拔出剑来护住她,却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迅速地将他往她身后推。 元微按住笃志的剑柄,同时死死地盯着掌柜,一字一句:“我元家背景复杂,即便家中无人为官实力也是不容小觑。你若动我,想好如何同这天下人交代否?” 掌柜的自是听过元若显大名,也知他素来神秘且深得民心,家财万贯却从未听说过与京城大家有过来往。 他怕惹出麻烦,便也不强留,“元公子既为了元大夫人的生辰贺礼而来,这玉镯与簪子怕是入不了大夫人的眼,也是这珠宝无福。元公子请回吧,只是似元公子这般不守我规矩之人,他日还是不要踏进小店了。” - 福惠楼。 “怎回来得这么快,还以为要好些时候。”何煦瞧着神情凝重的元微,话却是对着她身后的笃志说的:“如何了?” 笃志看着元微的背影欲言又止。 何煦疑惑,不过短短半个时辰,笃志果真成了元微的人? 他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己最亲近的仆从,强调一遍:“问你呢,瞧元娘子做甚?” 笃志这才如梦初醒,他点头,证实了何煦的猜想,回话道:“那确实是娘娘的玉镯,白玉镶金,节与节之间中空,有小金条相连。在下敢肯定这长安城内不会有第二只这样的手镯了。” 何煦表示自己知道了,瞧着默不作声在兀自出神的元微,也不知她在想什么。他召来裹夏:“去给元娘子要一份红烧狮子头,笃志说前次来她爱吃……” “何煦,”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她突然唤他的名字。 何煦始料未及。 有那么一瞬间,好似窗外接连不断的吆喝声归于平静,计时的沙漏也没了窃窃声。 他轻轻的呼吸声还有那愈跳愈快的心糊住了他的耳朵,封闭了他的听觉。 何煦不可避免地回想起几刻钟前他是如何坐在包厢的窗边盯着珠宝行的一举一动,好在元微甫一出来时,他便能注意到。而在元微刚返回包厢时,他又敏锐地察觉她轻轻打了寒颤。 裹夏和站在元微身后的笃志都默契地不再出声,何煦抬眼,对上的便是元微故作镇定的神情,还有她难以察觉的空洞无措。 他心跳漏了一拍。 “嗯?”他眯起眼睛,探究地看着元微。 她好似从未唤过他的名字,此番还是第一次。 “我见到那枚簪子了。立骊的簪子。不,是何皇后的簪子。”元微喃喃道。 何煦皱眉。 “杀死立骊的人是掌柜。” 她说,“掌柜的最大秘密是那枚立骊戴过在头上的簪子。” “镯子是宝贵,但镯子既被拿出来作为拍卖的噱头,便是他对这枚玉镯的顾虑未必有很多。他放出镯子的消息,一是为了敛财,二是为了筛选,筛选出不知这只簪子来历,并愿意重金求购的人。只是立骊刚死,簪子本不该此时拿出来。” “掌柜认为我便是那合适的买家,若不是我对那白玉镶金的镯子失去了兴致,他断然不会为了留我而拿出簪子。簪子你我曾见过,明明是在立骊戴着,缘何又回到掌柜的手里?我推测立骊怕是因为簪子而死。” 元微吞吞口水,她接着往下说:“既是因钱财交易往来而死,你我查案身份想必还未暴露,可惜《兰亭集序》真迹的线索随着立骊的死也断了,只剩下皇后珠宝失窃案。如今只能顺着掌柜这条线去查皇后其他珠宝的下落,但愿会摸到真迹的蛛丝马迹。掌柜可疑,他既与立骊的死有关,也与皇后失窃的珠宝有关。” 或许是出于对未知的恐惧,元微打了个哆嗦,“皇宫与朝堂深不可测,我何苦要来蹚这趟浑水。” 如果此刻元微低头看进何煦的眼底,便会发现这位查案前还被她说是纨绔的贵公子,眼底已经有了她的影子。 何煦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轻咳一声:“元娘子高知,推断滴水不漏。既然知道猜到凶手,又何需害怕?” “谁害怕了?何三公子可莫要抹黑我。”元微依旧站着,居高临下地瞧他,刚才的慌乱被她巧妙地藏了起来,“在地室里我可是护住了笃志,你倒是坐在此处优哉游哉。” 何煦笑笑,也不拆穿她。 他起身将元微按在坐榻上,安慰她说:“并非是在下松弛,而是元娘子过于悲观。我何煦虽不知凶手是谁,但却有百分把握能查出真相。元娘子若时刻随在下身侧,定能知晓真相。届时,也能对尚书大人有所交代。” “何三公子今日倒是与抓我那日不同,那日如此焦急恨不得把我送至何家严刑拷打,今日这般,倒像鬼上身。”元微见他十足淡然,正一心一意在对待那壶茶,忍不住用话噎他。 他候了一会,将那壶新沏好的茶倒了些许进元微面前的茶盏,才慢悠悠地说:“在你进去簪子的拍卖前,我确实很焦急,不信你可以问你的侍女。但在你从珠宝行里出来之后,我忽然改变了主意。” 她还要追问,“什么主意?” 何煦摇头。红烧狮子头也适时地被送上来,他将筷子递给元微,任凭她再怎么问也不说。 “若是好了,便不要贪恋这里的景色,我们往街上走走吧。”何煦唤她。 元微还沉浸在案子里,百无聊赖地问他:“同你有何好逛的?若是被人瞧见元若显和太子太傅家的三公子在一处,那不便就暴露了?” 何煦无奈,“在下只是想同元娘子解忧,并无二心。若是元娘子在意以男装示人,在下可赠元娘子一套衣裙,只求赏面同赏这雪景。” “你连方才的哑谜也不解答,我为何要答应你?” 他失笑,原来是在福惠楼宴请还不足以让她弃掉这个话头。 “你若是答应,我便告诉你。”何煦说。 “好,我答应你了。快告诉我。”元微这才挪了挪身下的坐垫,离何煦更近了些。 “在下是瞧见元娘子心神不宁,认为案子再焦急,也没你的轻松肆意重要罢了。”她听见何煦说。 元微愣神。 如果说刚刚的何煦只是心神一晃,那么现在的元微便是溃不成军。 她何时听过有温润公子在她面前对她说这番话? 还是出自权倾朝野的何家、那位貌若谪仙的三公子。 虽然人人都在传何三公子是个纨绔,可他也是京城里家家相求的贵婿。她此前待在民间,因他传言中的纨绔,还有二人的殊途,对他是只知名号,毫无兴趣。但这些日元微同他相处下来,却觉得他是个比君子还要君子的人。 此间此刻,他便在此,真诚地对她说出这番话。她内心对他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成见轰然崩塌,元微觉得,她的真心马上要掏给何煦了。 何煦说完也有些不好意思,他瞧着元微呆住的神情,轻轻一笑,“走吧元娘子,再这般瞧着在下的脸,在下今日便无法踏出这福惠楼了。” “何公子好不害臊。”她嘴硬。 “请吧。”他以扇为引,让元微先行。 第6章 第 6 章 “案子总会了结,天下受到冤屈的人也终将还以清白。” 他们一行人从福惠楼出来,转而进了成衣铺子。见重新换回女装的元微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何煦出声:“元娘子一直皱着眉头,倒不能诚心诚意欣赏这好景了。” 元微皱眉,“你我肩上的责任有千斤重,若是我们晚一日查清真相,冤死的人便会多蒙冤一天。”她很认真地看着何煦,“何煦,我放不下,这责任我只要担着,便会全心全力去做。” “元微,你应该学会责任分离。” 何煦同样也看着她,见她站在铺子门口堵住进进出出的客人,他轻握住她的手腕,将元微拉到一边。 “没有人不对这件事情上心,但若是这件案子要耗费数月,你在这数月里也要这般怏怏不乐吗?你素日见到的案子都是百姓的案子,他们大多事情都是牵扯邻里纠纷,而你可以在一日或两日之内破案,还他们真相。” “只是元微,我们要查的这个案子,可不是普通案子。” 他语重心长,“这牵扯了朝廷,后宫,或许还有皇族。世间没有事情能够一蹴而就,你不能将自己太多的情感和责任投入进去。在这个案子里,你要做到的,就是在任何时候确保自己是安全的。” “这也是为什么我让你出来的原因。元微,我不想你陷进去,以你的一腔正义,把你自己的命搭进去。” 来来往往的行人愈加多,大多也注意到这对站在这里许久不愿挪动的璧人。瞧着路过娘子探究的目光,何煦轻咳,将元微带上马车,自己也顺势坐了进去,才继续说:“自你坐下品尝那道红烧狮子头始,我已经让笃志带着何家精兵去抓住了掌柜,料他逃不出这长安城。” 元微正要说话,马车忽然停下,一位她没有见过的何家仆从将一封信递给了何煦。她疑惑,仗着何煦不会躲着她凑上前看,却满是她看不懂的符号。 “这是何意?” 何煦快速读完,将信笺递给元微。 “这是吐蕃文,也是我和笃志之间的密语。大概意思是,掌柜承认立骊的簪子是出自他家,失手杀死立骊只是为了抢回簪子二次售卖,因为卖给她的时候,价格太低。” “仅是因为价格?未免荒唐。那么笃志可有提到,簪子从何而来?”元微急切地追问。 “这倒没有。不过他此刻正在何家地室里,元娘子是否愿同在下一起,亲审犯人?” 她拉开帘子瞧,马车已悄无声息地往何府驶去。元微知道不论她的答案如何也无法改变结果,笑着答应他,“何三公子已经做出了决定,再来问我也没什么意义。” 何煦也笑。 “可惜了,原是想同元娘子赏赏景,还是如了你的愿,一起办案子审犯人。” - 何府。 掌柜的咒骂声在地库入口便能听到,龌龊之语不堪入耳,何煦耳尖,要捂住元微的耳朵,被她躲开。 元微脸颊微红,轻声提醒:“何三公子,我不是养在深闺的女子,无需这般保护。” 他仿佛触电般收回手,结巴道:“是……在下多虑了。” 他让元微先行,掌柜的喊叫伴随着笃志的喝声,虽是模糊,但也被他们听了个清楚。 “我在京城里开了这么多年的珠宝铺子,还从未有人将我关进地室里用刑!你们是哪个府上的,我背后的人定饶不过你们!” 他看见元微一身女子装扮,没见到元微背后走慢一步的何煦,霎那间换了副嘴脸,嬉皮笑脸道:“这是哪家的小娘子?竟也跟着官人来瞧我来。小娘子你还是快快回家去吧,一个破娘们来这种地方,凭你也配见我的落魄样。” 何煦沉下脸来冷哼一声,不顾元微的阻拦大步走上前将掌柜抵在墙上,眼底的寒意让掌柜不禁噤声。 何煦手里的利刃,元微没看清,掌柜看清了。他朝掌柜的脸打了一拳,算是还了他对元微的出言不逊。 掌柜不服,蓄力要冲破何煦的桎梏正要还击,何煦放开了他。 他见何煦掏出天子御牌,字字铿锵有力:“我为陛下办事,不管这里是哪里,我是哪个府上的,你背后的人是谁,你都要血债血偿。杀了立骊,来到这里不算冤。” 听了何煦的话,掌柜的眼睛快速转动,“立骊?你是洪大人的人?” 洪大人? 笃志去而复返,恰好在这个时候进来,打断了何煦。 他将簪子递给何煦,镯子递给元微。何煦让掌柜辨认这只簪子,“告诉我,这只簪子从何而来?” “不知道。”掌柜说。 何煦很平静,他早料到掌柜会这样说。 “笃志,拿沾了辣椒水的藤条来。” “我说,我说!”掌柜大喊。笃志虽未从军,但对军营里那些把戏懂得很,眼瞧着几下鞭刑下去掌柜身上没有大伤口,实际上他动一下如百爪挠心般难受。 “是在城东的黑市那里淘到的,连带着玉镯子一起。官爷行行好,不要再打我了成不成?你们想知道什么我都说,我认了,人也是我杀的,那女的直接把簪子给我不就好了吗?非要同我争抢,还要大声喊人过来,我是失手才杀掉她的啊。” “你抢她东西还有理了?” 元微眼里全是怒意,原先是站在何煦背后瞧着他审问。听他这般大放厥词,她随手拿住笃志放在一旁的火钳,以何煦也没料到的速度将炭火紧紧地压在掌柜的胸膛。 看着滋滋冒烟的皮肉,掌柜的惊讶在那一瞬间盖住了他的疼痛。直到钻心的痛感传来,他尖叫一声,要挣扎着将元微踢倒。 “小贱蹄子!” “啪!”何煦这一耳光,让掌柜的牙飞了出去。掌柜满嘴是血,恶狠狠地盯着元微:“不过一介女子,平时爱来我店里买点那些破玩意,实际上也只有给男子取乐的份!不过是毫无学识又低贱的女娘,若不是此刻我受制于官爷,我定也一簪子刺死你!” 何煦瞧见元微气愤到微微发抖,以为她是被吓到。他忍不住将她拉到自己的身后,挡住了掌柜的恶意。 他正要替元微解释,却感受到元微轻轻地、坚定地将他的手拉开。 她压抑住自己声音的颤抖,一字一句地问掌柜:“凭什么你可以光天化日抢立骊的东西,还不分青红皂白污蔑她?凭什么你可以杀死她然后毫无悔意?” 她的声音充满了愤怒,像一头受伤的小兽,一边舔舐自己的伤口,一边又坚强地站起来,保护所有在掌柜口中是低贱卑微代名词的女子。 “自古以来,女子便被当成是父亲或是儿子的所有物,我们女子在街上被马踩死,被车碾死,得到赔偿的也是家里的男丁,这公平吗?承担了最多责任的是女子,承担了最多谩骂的也是女子。可正是这群你们看不起的人,给了你们这些眼高于顶的恶人生命。连你的母亲也是女子,你也这般对她不敬,说她低贱卑微吗?” “既是这么瞧不上我们女子,赚着我们的银钱还要污蔑我们只能给男子取乐,你也不配从娘胎里出来。” “我呸!” 掌柜正要回击,何煦不耐烦再从他嘴里听到任何污名化女子的话,让笃志将他的嘴堵上。现下已经有了黑市的线索,不管是否真实,也先去查查看。 他厌倦了和掌柜打交道,带着元微走出地室,将掌柜的呜咽声封死在石门的后边。 瞧见地室外的天,他顿觉呼吸顺畅,自顾自地低喃:“如此这般,老王爷的嫌疑是洗掉了。立骊的死只是因为钱财交易往来,还有里面那畜生的歹心引起。想要追查《兰亭集序》的真迹,还是要去一趟黑市。元娘子你说呢?” 久久未见元微有回应,他低头瞧见元微脸色苍白,摇摇欲坠,赶忙瞧她的神色。 “元娘子如何了?”他焦急地晃晃她肩膀问她。 元微的拳头仍握得死紧。 “杀了他。”她眼神空洞地盯着前方,恨意仍在,“就算他不是偷走真迹的人,他也杀死了立骊。杀人就该偿命。” “杀,定会杀。”何煦心疼她,答应说,“待案件结束,自会移交官府定他的罪。” 元微苦笑,她的眼底一片虚空,悲伤让她一瞬间提不起气来,旋即感到无力。 “虽说我们的王朝女子的地位已经比前朝高了许多,只是不可避免,女子还是会受到偏见和冷待。我无力改变,连自己也不敢轻易以女儿身示人。” 她自嘲地说。 看着何府外的日落西山,明日太阳升起,她们女子的日子会好过一点吗? 何煦愧疚,“若非我要赠元娘子这身衣裙,单以元若显的身份,是不会累得你受此辱骂的。” 元微拍拍他的肩,让他别放在心上。 “何公子将我被无端羞辱怪在了这身衣裙上,不也是同我一样,对女子的地位毫不自信?我今日也看开了,以后同你查案,我定会穿着这女子的衣裙,就算受到羞辱,我也要让天下人看看,女子也能成大事。” 何煦忙作揖请她谅解自己的冒犯之语,人却是笑着的。 “元娘子说得极是。”他提醒她,“我何煦素有纨绔之名,倒也不介意出入有元娘子这般美貌之人相伴而行。”见元微不满地瞪他,他接着说:“只是接下来我们要去黑市上查查簪子的来历,元微娘子还是得借元若显这个身份用用才是。” 第7章 第 7 章 黑市交易每逢一旬开一次,他们运气不好,恰巧上一次开市便是昨日。元微眼瞧着便要闲下来,正要打算重新支起元若显的小摊,一位许久未见的不速之客径直找上她的院子。 “二哥?你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我这。”元微在摆弄那日从何府弄来的一套岫玉茶具,见他踏进屋里也不发一言,随手拈起茶盏盯着看。 “二哥急匆匆进来,半句话也不说只一味盯着我这岫玉杯子瞧,是做甚?”她问。 元策听了她的话,不瞧杯子,转盯着元微的脸,盯到她浑身不自在。 “二哥有话不能直说吗?非要这样盯着我,是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不成。”她有些不耐烦,何煦给她的这套茶具她还是第一次用,上好的碧螺春也拿出来了,莫名被元策跑来坏了兴致,语气也不好。 “元微,”他毫不客气地直呼她大名,像看鬼一样看她:“和何煦待久了你撞鬼了是不是。你是真不知道,后日府里有什么事吗?” 她疑惑,“近日府里并无不同,何况我日日外出替父亲办事,也没听见什么闲言碎语。” 元策打断她:“大兄后日回京,你可知?” 她是真不知。 “莫不成是与藩国贯休交恶,要开战了?”元微惊讶。 “你能不能别泡你这茶了,这是关系我们家的大事。”元策抢过元微的茶叶罐子丢到对面软卧上,接着说:“大兄此番回来,是陛下赐婚与他和明绪公主的养女殷都郡主啊。” “此前从未听过这号人,怎的突然就赐婚?”元微心疼,小跑着去拿回自个儿的茶叶罐子放好,满是不解。 “赐婚是今日下的旨,明绪公主乃陛下名义上的长女,虽有坊间传言她的养女实是与陛下的亲女。但……明绪公主早逝,如今唯一养女养在陛下膝下,也视同亲女。” “这位县主与皇家秘辛缠绕不休,陛下此时赐婚,令人难以揣度。”她沉吟。 如今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道赐婚旨意对元家来说,是褒不是贬。 她问元策:“陛下赐婚是有意将大哥调回京城,可说是什么职位?” 元策惊叹于她的敏锐,点点头:“官居二品辅国大将军。” “这是要扶持元家,与何家相抗衡;还是陛下要彻底铲除汪家的势力,然后让我元家接管汪家的兵权?”她思索。 “妹妹此言有理,只是为兄认为,元家并不需要和何家抗衡。何家无一人有兵权,皆为地方官;倒是妹妹对汪家兵权转移的说法,有些可能。”元策沉吟,总结道。 “只是不管怎样,妹妹你同何家三公子的事情切莫过于惹眼,若朝中炙手可热的两大家联姻,陛下的猜忌不会少。” 他试探着,“这套茶具是他赠予你的吧?这般成色的东西一向不能入你的眼,能得你如此珍惜必是来自那位何家三公子吧?” 原来在这里等着她。 元策的话如同一个响雷般在她脑中炸开,她只觉得荒谬。 早在半月前,她心里已经种下了和何煦的因,那时无人同她说她不能爱上何煦。现在元策却来让她克制住自己,不要走向这个与何煦共同奔赴的结果? 元微苦笑,“我明了。身为元家唯一的女儿,我自小不能以女儿身示人,如今连情感也要克制。二哥特意过来,不是为提醒我后日大兄回长安;也不是为了提醒我他将要大婚;而是提醒我不要和何家三公子走得太近,避免日后爱上他。因为与何家联姻会让元家受到陛下的猜忌,对吗?” 元策的想法被她如此直白地点破,看着从小看到大的妹妹如此失落的神情,他也失语了。 他自是不知她和何煦之间的点滴。他只当作自己妹妹在替父亲办事时有了一个何家来的帮手,而他现在也只是在提醒妹妹,不要爱上她的同僚。 元微想,二哥有什么错呢,他为家族考虑,也为我考虑。 可他不懂我的爱,它早已生根发芽。那个名叫何煦的男子,我对他情根深种。 元微低头,盯着那套茶盏沉默。 她点的熏香已燃了半截,元策瞧着那香形萦绕,好似元微般令人捉摸不透。他知道元微的性子,只怕她早已对何煦暗生情愫。 元策正要好言相劝,才听到元微说,“我知道哥哥是为了元家考虑,前朝的孟家与汪家便是我们的前车之鉴。哥哥,我不是不讲道理的小孩,只是……” 她想到动情处不禁瘪嘴,感觉到自己眼眶有点湿润,不想让元策见到,只能使劲忍住不让眼泪掉下来。 “只是……为何陛下赐婚的圣旨不早点下呢?我已经有点喜欢何煦了。二哥,他真的很好,好到让我觉得错过他是我一生的遗憾。”元微喃喃道。 “妹妹,你遇到的男人太少了,以何家如今的地位和权势,若不是低门小户的女儿,谁敢嫁何家的儿郎?当今陛下虽然仁厚,但对结党营私是万万不能容忍的,若是世家结成姻亲,必会引起陛下猜忌啊!”元策大惊。 “哥哥回吧,我明白了。”元微挤出一个笑容,“许久未见大哥,此番回长安,我们兄妹定要好好聚聚。” 元策答应,也不无担忧地看着元微。“陛下赐辅国大将军府给大兄,父亲请旨我们元家依旧住在这里,陛下也同意了。三弟胡闹,不可让他碍了郡主的眼。” “殷都郡主脾气如何?明绪公主薨的时候我尚未出世,但听闻她脾气骄横,不知她的养女是否也是这般?”元微现在才想起来问。 元家两兄妹想的皆是朝局利弊,竟到现在才想起问新嫂的品性如何。 元策如实告诉她,他不知道。 “后日便知,妹妹莫急。” - 大婚热闹非凡,长安城里的达官显贵都去道贺,元微不无意外地在将军府遇到了多日不见的何煦。 “还未恭贺元娘子,新嫂过门,元家和皇家关系更加牢不可破了。”何煦笑着贺她,言罢,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锦囊递给她,“这是我给元娘子的贺礼。” 元微没接,“今日大喜,三公子何必还要提案子。”她心里在打鼓,天使与恶魔就在一念之间,二哥的话犹在耳旁,若是接了,岂不是要陷家族于不义? 这可是皇后的母家,也是皇后看着长大的爱侄。 元微心里叹,何煦若不是何家的儿郎,该有多好。她元微尽可招他入赘元家,天底下的儿郎,谁不想娶元家的女儿? 何煦瞧她的样子觉得古怪,“前几日还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他并未细想,只以为是多日不见生分了,遂又把锦囊塞给她,“今日我父亲也来了,我不便在此久留,这锦囊你拿着,跟案子没什么关系,单是我想要送给你的。过几日去黑市,我来接你。” “哎!”她正要叫住他,何煦已走到花园的尽头冲她挥手。 她无奈,心里悄悄想,这是何煦硬要给我的,我私下可没有和他有什么往来。二哥若是怪,便去怪何煦吧,不过量他也不敢怪罪何家三公子。 元微正得意着,环视了四下无人,也不知道何煦怎么在这里找到她的。她像一只偷藏了栗果的松鼠一般,怀揣着锦囊躲进了放宾客礼品的厢房里,找了一个角落才打开何煦给她的锦囊。 单凭触摸的手感是摸不出是什么东西,元微倒出来在手心,发现是一块雕刻着醒狮头的小玉石。拿着醒狮头左瞧右瞧,发现醒狮头已经被打上孔。 何煦是要送她当吊坠吗? 她不解地嘟囔,他怎么总喜欢给她送玉石。 吊坠? 熟悉的场景一闪而过,元微忽然想到什么。 那日在马车上,何煦便是那般状若无人地把玩着她的玉佩穗子;还有在珠宝行里,她与掌柜交涉时,也是自然地把玩着从何煦那里顺来的手捻。 她这才发现,她与何煦一样,都很爱在说话的时候手上把玩着一些旁的东西。他此意,莫不是让她新串一条醒狮穗子,好时时拿来把玩? 因着这点与何煦的相似,她忽而像孩子般裂开了嘴角,连带着这个醒狮头也变得可爱起来。 这玉醒狮头可与那套岫玉茶具不同。玉醒狮头,元微可以时时带在身上,就像何煦一直在她身边一样。 她为这种细微的情愫感到不好意思,偷偷藏起来看心上人送的礼物不假,她的耳朵也在四面八方为她放风。听到抬郡主嫁妆的小厮正吆喝着往这边走来,她忙拍拍自己的脸,让脸上的红晕不要太过显眼,便悄悄溜出去。 第8章 第 8 章 元策是在后花园找到溜出来的元微。 “妹妹这是往哪去了?殷都郡主要见你。”元策让她往他们住所去,说殷都郡主已经遣散了随从的侍女,正等着她。 他叮嘱她,“我瞧着她脾气甚好,人也和善,你放心去。若是郡主不如外表般仁善,受了什么委屈你也先忍忍,日后再还回去。大婚,莫要在今日生事。” 她答应下来,将何煦赠她的玉醒狮头收好。 元策说完便要离开,被元微叫住,“二哥将我带过去吧,我不识路。” - “到了,院子里直走就是,新嫂的院子我可不敢随意进。”元策将她带到院门,便要走。 “二哥……” 元微对这位皇室郡主有着复杂的情感,因着郡主嫁进来元家,她和何煦的婚事受阻,让元微觉得个人情爱要为了当好陛下的臣子而被斩断,她就觉得不公平。 此刻郡主要召见她,她不想去。 “四娘子站在这里是为何?郡主久等娘子了。”想是他们兄妹在院外的动静被察觉,郡主身边的陪嫁嬷嬷竟亲自来寻她。 “是……马上来。”她头皮发麻,看着元策一脸让她舍生忘死的神情,元微恨得牙痒痒,直呼他名号。“等会你就完了,元思量。” “微妹妹,此番急着让你来我这,是我唐突了。”一个温柔的女声从殿内响起,她仿佛感知到元微的到来,从里间迎出来。 殷都郡主的红盖头被她自己掀开,随意地放置在一旁。 元微瞳孔微微睁大,这新嫂真是我行我素…… 盖头不是应该由大兄掀开的吗? 殷都郡主恍若未觉,她热情地将元微拉到桌前坐下,自己也径直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头上的珠冠随之晃动:“我可等了妹妹许久,不过我有得是时间和耐心。当年,我曾在宫宴上对你大兄遥遥一见倾心,陛下礼重臣子,任我苦求也不愿赐婚,说什么若要郡主下嫁,必得臣子先来求娶,否则便有损皇家颜面。” 她得意,说到兴奋之处,不禁握住元微的手:“陛下意思不好违拗,我只能自己想法子。想出的法子便是我千里随行,终让你大兄接受了我,向陛下求娶,这才如愿。” “殿下,这……”元微被她的话惊到愣住。 “微妹妹莫要再叫我殿下,我随母姓,名妍,叫我妍姐姐便好。”殷都郡主的眼睛亮晶晶的。 她实在是过于热情。元微推辞,“郡主是君,元微是臣,如何能唤郡主名讳?” 殷都郡主倒不在意这些,拍拍元微的手让其安心:“你大兄都不与我计较这些,我今日便是元家人了,若妹妹不愿叫我一声妍姐姐,叫一声长嫂也是可以的。” 这一声长嫂,元微叫得倒没方才“妍姐姐”那般别扭。她刚刚好似听到一些了不得的东西,问孟妍:“长嫂方才说,这道赐婚的圣旨,是我大兄亲自去求来的?” 元逊好大的胆子,竟敢拿元家人的性命去求娶这位炙手可热的郡主! 元微内心腹诽,大兄在外多年不知长安城内的变化很正常,但也不能不修书回家就妄自上折子求赐婚吧? 若是他修书一封,她定细细告知她和何煦的情感发展,让他也顾及妹妹的幸福。此前还以为是陛下赐婚,她失落了好一阵子,以为这事关朝堂,是陛下要让皇家和元家关系近些。 原来是这位殷都郡主在背后推波助澜。 孟妍不知她的小九九,点头道,“正是。” 元微踌躇,最后还是将心里的想法和盘托出,只是略微隐瞒了她和何煦的经过。 孟妍没有什么心眼,讶然。 她见元微这般,便也细细地同元微解释:“妹妹有所不知。我虽为明绪公主的养女,但明绪公主是孟家的女儿,因着对陛下有恩才封为公主,母亲从不认为自己是皇家人,我也不认为我是。陛下的公主年幼,人人皆当我也是宗室子女,加上母亲的关系,这才总盯着我的婚事。” 她接着说,“我在外便听你大兄说起元家妹妹温和善良,我一定能和她成为朋友。至于你若有中意的儿郎,甭管儿郎的家世,只需告诉我。若妹妹真心喜欢,长嫂定为你争取而来。” 殷都郡主似乎是真的把元微当朋友,她一直笑着:“今日一见,我已将微妹妹当作自己的妹妹,日后还望多来将军府陪陪我,以免无趣。” 元微想,还要同陛下查案子呢。 正打算打个哈哈搪塞过去,她又听见郡主说:“你大兄也同我讲了,我这才知道,京城里赫赫有名的元若显元大人,竟是女扮男装的妹妹你。” 她愣了。 什么? 大兄竟连这个也跟郡主说了? 元微要给这大嘴巴猴的大兄还有天真无邪的长嫂跪下了。 她忙求郡主不要说出去,“说出去定会给元家惹麻烦,还望长嫂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若长嫂如约,元微得空便来将军府,同嫂嫂说说体己话。”说完便想抽身,马上告辞:“嫂嫂先准备准备,大兄估摸着马上过来了。我也先回元府,改日再同嫂嫂一叙。” 她福一福,不待殷都郡主回神便踏出殿门。 “告辞。” - 大婚过后,长安城又恢复了冬日里该有的平静。 这日,一身男装的元微天灰蒙蒙亮便坐上马车悄悄出了趟门,只带了顺冬和裹夏。 此行到东市去,是为了给何煦送她的那个玉醒狮头配一条穗子,好时时带着把玩。 “幸得今日未下雪,若是下雪定会被门口扫雪的小厮发现。”裹夏说。 天气冷,裹夏也坐在里边,递了刚泡好的碧螺春给元微,不解:“女公子为何这么早便出来了,若是寻常的玉石店子,待太阳升起我们再去也不迟。” 元微神神秘秘的,“我们要去的这家玉石铺子可不寻常,是二哥告诉我的。当家人有着绝佳眼光,能搭出这长安城最好看的配饰。而且一旬只开一日,这太阳升起,便是他们闭店之时。” “长安城内竟真有如此高超的手工艺活儿吗?”裹夏不信。 “不信?我带你去见识见识。” “女公子,便是这儿了。”顺冬从马车上跳下来,让车夫带着马先去吃草,扶着元微和裹夏从车上下来。 - 映入眼帘的不过是在长安城中最普通不过的一处宅子,门口有人把守着。 瞧见元微靠近,人未至便已高声喝住她:“公子,这是私人住宅。” 她丝毫不惧,昂首气势逼人,径直走上前,堪堪停在那人面前。“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在下前来是为了手里的醒狮头,来寻个好看的花样给何府的何三娘子,大人怕是认错了人。” 那人忙向元微赔礼道歉,“在下有眼无珠,元公子请。” 她回头对裹夏使了个眼色,果然如二哥所言,只要报出曹植的《洛神赋》,便能顺利过关。 “我倒不记得,曾告诉过这位公子入门的暗号。不知公子是受谁引荐?” 元微的笑容僵在脸上。 来人一袭黑曜长衫,身姿翩然,他再未发一言,而是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她不傻,知道那是笑里藏刀。 她头皮发麻,强装镇定地报上自己名讳:“在下元策,经三弟元钦告知谜语,冒犯了。” “今日元某人前来,不是为了上门踢馆,更不是要与当家作对。实在是在这长安城遍寻也难以找到任何能与我这玉醒狮头相配的穗子,这才打扰当家的。” “可否借我一瞧?”他恍若未闻,朝元微伸出手。 她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忙递给他。 “可是有何不妥?”元微有点紧张。 他拿起玉醒狮头,对着将明未明的天空比划了几下瞧了一会,然后递回给她。 “并无不妥,想必我这里会有一条好穗子衬得起公子这个玉醒狮头。” 又言,“只是……” “只是什么?”元微正要走。 “只是这玩意看上去是女儿家会佩戴的,元公子为红颜尽心尽力,在下佩服。”他的眼神瞥上裹夏,扬起一抹玩味的笑,“公子尽管进里头看,若有合适的穗子买下便是。” 元微无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想着离这瘟神越远越好。她便应下,说了几句场面话后带着躲在她身后的裹夏忙走进里面,边腹诽道:这男人时而笑靥如花,时而似毒蛇般要将她和裹夏吞噬入腹,还误会裹夏是她的红颜知己。 是个难打交道的人。 她警觉,早觉不对劲。 若是寻常的珠宝铺子何至于这么守卫森严,还要对暗语,甚至当家人也在大门处监视着来人的一举一动。 从府里出来时还没意识到,开在东市且一旬只开一日,又只在天蒙蒙亮时…… 心道不好。 原先说好的要同何煦一起探查黑市,现在看,好似她一人误打误撞便进来了。 她无奈,两眼一黑。 这可难办,事涉他们正在查的《兰亭集序》真迹还有皇后丢失的珠宝。如今,先不说这消息能不能送出这座宅邸,通知何煦也来不及了。 眼瞧着后面来人越来越多,对的完全是与她对的《洛神赋》完全不一样的暗号,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冒出一身冷汗。 这暗号独属于元钦,若不是人人皆知元策便是元钦的亲哥哥,她只怕早就死在了踏进府院的第一步。 元微无法,硬着头皮推开那扇大门。可她眼前看到的,却不如她料想的那般。 第9章 第 9 章 原以为会是富丽堂皇的景象,所有货物都将整齐地分布在各个庭院,有小厮为来的宾客服务。而她眼前只有一条小道,普通宅子里应该有的会客厅也被人改了布局,尽头只有一点微末光亮告诉着她们,这条路是有尽头的。 元微观察周围的环境,发现厅内的门窗处处皆被封死,也只有这一条小路能通向最终的黑市。一旦黑市发现混入了奸细,这条路封死,里面的人也就没了活路。 她决定先不打草惊蛇,今日来的目的只是为了给玉醒狮头上一条最好的穗子,仅此而已。内心却早已将元策和元钦骂了八百遍,害她单枪匹马深入敌营。 这人倒有闲情,走廊四周还画有壁画。 她细细瞧了一会,看不懂,专心带着裹夏一路小心翼翼,朝着前方那一抹光亮走去。 迎面而来的是一条与长安街并无差异的大道,这里的商贩皆蒙着面一言不发,元微目不斜视朝前走,记着那人告诉她的右边第八个铺子,便是一个配穗子的摊位。 她随手将玉醒狮头递出去,状若无意地观察了周边的环境,听到有人出声。 “公子这玉醒狮头虽不是稀罕物件,但这长安城里也难寻。” 守着摊位的是一个年过八旬的老汉,他拿起玉醒狮头仔细地瞧着,就跟门外那人一样。 元微正暗暗惊叹这两人竟如此相似,听到他呵呵笑着问她:“外头那小子没为难你吧?他知道我素日爱赏这些物件,把你引来。” 元微见他温和,也就答他:“长者慧眼如炬,此物乃一友人赠我,今日来是听家中三弟言此处有着全长安城最好的花样,故此前来。” 长者扶着自己的长须摇着头笑,说:“公子高赞。我这里大多是卖玉石,配上穗子。说是全长安城最好看的花样不敢当,贵人们赏识罢了。” 元微见他温和且善谈,旁人皆不发一言,显得诡异。这里说不定会有《兰亭集序》真迹的下落,只是人生地不熟,唯恐有诈。 她端详着这位儒雅的老人,他应该不会害她吧?便试探地问:“长者可否指条明路?” 长者依旧乐呵呵地专注着她的玉醒狮头,“公子请讲。” “我欲求购字画,不知可在何处寻到?”她压低声音问。 元微此言一出,两相沉默。正忐忑着,那长者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她,笑笑没出声。 她气馁,寻思着自己也没暴露身份,便自己找了台阶,行礼致歉。 “若是不知,是晚辈冒昧了。” “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李太白的好诗,公子可曾听过?这东边,可是大有玄机。”他左翻右翻,拿起一条湖水蓝的穗子递给元微瞧,“公子看看可否喜欢?” 元微皱眉,“东边?” 她接过穗子,将其放在手心轻展开,被里面藏着的银线惊叹到。 “长者巧思,若是金线藏在这湖水蓝中,必定俗气了。湖光秋月两相和,意境倒是好。” “公子鹤鸣之士,来日定是人中龙凤,既是喜欢这穗子,老夫这便为你的醒狮头配上。”他人在笑着,眼神却犀利地盯着元微,暗含劝诫:“只是公子玉洁松贞,也要学会明哲保身,若是受人哄骗,此刻仍可回头。” 四周本就安静,长者的眼神和劝诫让元微愣神,她自觉他已经看清了她的底牌和目的,或许还有她的女儿身。 心思被人不动声色地探查到,她不免慌乱:“长者谆谆教诲,元策记下。”却又不死心,想问得再明白点,“只是这东边的玄机,可否请长者指点一二?” “原是要告诉你,不过与你今日的生路相比,答案显得微不足道。” 他将串好的穗子递给元微,上面打了一个如意结。 “公子的女儿身是瞒不住我那顽劣小儿的,他将你引给我见无非是探查你的真实目的。娘子和颜悦色,与老夫相谈甚欢,你拿着这个如意结出去他不会对你如何。只是老夫的话,却要你自己去悟。” 元微后怕,自己这是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仍不自知。 她羞愧,“长者温润而泽,是元某人唐突了。” 他无甚意思与元微继续纠缠,让她快走。 “娘子当得这条生路。他日若有缘,拿出这个穗子老夫便能认得你。” 谢过长者,跟着他派给她带路的小厮,元微魂不守舍地走出了那条狭长的过道,裹夏跟在身后,果真在府门处再次见到了那人。 他在此处等着,见状拿过她的穗子。 “娘子果然非比寻常,这短短一柱香时间便能哄得我父亲赠你这条穗子,还打上了如意结。” “既是早就看破,何故不点破?”元微笑。 “父亲当年做出这条穗子的时候,母亲还在世。她十分喜爱这条穗子,说,‘湖光秋月两相和,这条穗子应了李商隐的意境,实在精妙绝伦。’这么多年,他都不舍得赠人,如今倒给了娘子。” “谢公子解惑。” 此刻她终于豁然开朗,明白黑市里长者的动机,颇有劫后余生之感。 原是因为这句诗。 “天要亮了,既是父亲给的生路,娘子请离开吧。” 他侧身避开,将大门让给元微,话里却带着森森寒意,警告她:“若非如此,冒名进来的人,绝没有竖着走出去的。” 待到元微见着何煦,同他说起这黑市惊魂之时,已是三日之后。 何煦听完整个故事不发一言,皱眉沉思。 元微瞧他不对劲的样子,只得凑过去安抚他:“何公子,我如今已安然无恙,你这副表情只会让在下徒增烦恼,不如你也来尝尝这红烧狮子头?”言罢给顺冬使眼色,让他给何公子夹菜。 顺冬叫苦不迭,三公子的低气压明眼人都看到,这女公子是要将他送入虎口不成? “够了。”何煦喝止他们的眼色,一脸烦闷地将元微拽到他身旁,开始训她。 “你擅自行动,为何不告知于我?” “难道你不知我会担心你吗?冒名顶了元策进去黑市,你是不知道你的女儿身真的很明显吗元微?你为何非要同我置气?” 他目光躲闪,微微气到发红的脸颊和耳廓出卖了他的担心,可惜元微没有看出来。 “你若是出了事,我如何同元家交代,又如何同这长安城诸多仰仗元若显元大人的百姓交代?届时我何煦真成了天下罪人你满意了?” 第10章 第 10 章 她听了前两句,心里还满足着何煦关心她,虽然是凶了点。 可后面这一句,怎么就变味了呢? 她手还拿着筷子,要去夹那道翡翠白菜,听到这话鼻子一酸,觉得委屈。 刚一开口,眼泪便跟断了线的珍珠一般,不停地往下掉。 她带着哭腔,质问何煦:“原来你不是担忧我会遇到危险,而是忧心自己无法担得起这份责任。因为我是为了给你送我的醒狮头寻条穗子,才会在生死门前走一遭。” “你是担心自己无法向天下人交代,害死了元家的女儿,而不是因为我是元微,你是何煦,你担心我,害怕我死去才这样对我好。” “何煦,你果然是如天下人说的那般,是一个没有心肝的纨绔。你一辈子为了你何家的荣辱而活,唯恐因为我,让何家担上谋杀尚书之女的罪名,你才会这般训我。” “我从鬼门关回来,找你只是想你能安慰一下我,替我出出主意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而你把何家的荣辱放在了我的生命之上。” 她被愤怒冲昏了头脑,起身将筷子狠狠地甩在何煦身上。 “我看透了你,你我今日为界,从此恩断义绝。”说完便摔门而出。 留下何煦呆呆地坐在原处,不解地看着同样惶恐不敢动作的顺冬,喃喃道:“是我说错话了吗?” 裹夏和笃志在元微出去的一瞬间便跟了上去,顺冬劝愣神的何煦。 “三公子心急说错话,我家女公子脾气也是个火爆的,这才产生了误会。” “女公子昨日去只带了裹夏,连我也不在,可想一介女流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谅谁都有阴影,三公子对女公子过于苛责了。” “她有什么过错呢?一心一意为心爱的玉醒狮头寻条全长安城最好的穗子,因为那是你送给她的。三公子因为她对你的珍视自己不留神进了那凶险万分之地便这般训斥她,她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平安无虞,也只是想听你夸夸她,说说她是多么的聪明,仅此而已。” “公子呢?因为一时的焦急上头而对她大发雷霆,在家里尚书大人和几位公子都不曾这般重地与她说话。女公子本就敏感,公子这般,不是将她往外推吗?” 何煦懊恼,将元微丢在他身上,又滑落至地的筷子捡起来,递给顺冬让他去换一双新的来,复又小心翼翼放回元微的坐位前。 “原是这样,怪我不懂女儿家的心思,让元娘子伤心了。” 他郁闷,低头沉思片刻,突然抬头对着顺冬,一脸委屈地说:“顺冬,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顺冬无奈,“三公子这回,是哄不好女公子了。只盼着裹夏和笃志能将她平安带回元府,还请三公子能捎我一程。” “这是自然,但先候一候,本公子过去珠宝行瞧瞧,有无什么赔罪礼才好。” 他二人急匆匆从福惠楼出来,又急匆匆跑进先前被元微发现何皇后簪子的珠宝行。 顺冬有些踌躇,“三公子,您与我家女公子前些时日才将这宝行掌柜送进了官府,如今正是风声鹤唳时期,我们……真的要进去送银钱给他们吗?” 何煦听了他的话,原本要踏入珠宝行的那只脚又收了回来。他沉吟不语,思索着是哄好元微重要,还是他那劳什子的正义来得重要些? 两方他皆爱重,思索无果,何煦闭上眼睛,认命般地踏进珠宝行。 他还不忘回头将顺冬唤进去,“来吧,今日元娘子比我心中的正义和责任重要的多。” 这是他第一次踏进这间珠宝行。 四下环视,珠宝确实琳琅满目,不愧为长安城数一数二的珠宝行。何煦轻拈起一个金项圈,工艺精细,通体镶嵌宝石和珍珠,瞧着倒不像是他们本土的饰物,似是从番邦传来。 迎来送往、笑脸相逢的售货娘子瞧他端详了这项圈许久,便熟捻地走来,笑吟吟地说:“公子慧眼如炬,这金项圈可是胡商捎回来的新玩意,全长安城仅此一件。” 何煦笑笑,将项圈放回去,自顾自地说:“不过是睹物思人,略略走神了罢。这般俗物,是断配不上她的。” 售货娘子了然,暧昧地笑:“公子的心上人竟是如此难以捉摸,这项圈世间女子谁会不爱?如此华丽夺目,配上一身浮光锦该是有多好看。” “浮光锦非常人可得,娘子见多识广。” 《杜阳杂编》有言,高昌国献浮光锦裘,浮光锦丝。若非天潢贵胄,何处得知浮光锦,又在何处可见? 何煦心下一动,觉得不对劲。 那娘子神色未变,转身从身后的货架上拿出一枚玉镯,递给他。 “在公子心中,她既是不同流俗之人,那不如看看这枚和田玉镯。” “此物通体墨绿,色重质腻,边缘能透光,是为最上品,公子心念之人必定喜欢。” 他敷衍地点了点头,随手将玉镯递给顺冬,恍若无意,“你瞧瞧,喜不喜欢。” 顺冬惊讶,何煦的身份让他不敢不伸出手来接过,只是他一介仆从,如何识得这玉是好是坏?只能硬着头皮认同,“何三公子挑的东西,小的不敢置喙。” 那售货娘子见此二人这般情形,从微讶到玩味,不免细细打量着这二人。 何煦在那一瞬间便知她误会了什么,脸色铁青正要呵斥。她的笑声如清脆的铃声般,话说出来却是致歉,“是小女冒犯二位公子了,我这就请掌柜的出来,请在此稍候片刻。” 顺冬是个一根筋的,丈二摸不着头脑,“掌柜的不是被抓了吗?何来的掌柜。” 何煦脸色铁青,“看看便知。” “二位公子远道而来,是奴家怠慢了,二楼雅间这边请。”他听见东边楼上有妇人声音传出,循声而去。 何煦叮嘱顺冬将那镯子拿上,说元微会喜欢的。 “公子瞧不上我那从番邦千里迢迢来的金项圈,倒是瞧上了这枚玉镯。”妇人笑意盈盈,请何煦和顺冬落座,为他们上茶。 “是我那顽劣小女有眼不识泰山,以为公子心上人定是女子,这才冒犯了二位,真是对不住。” “既是公子喜欢,在下愿低价转让给公子,还望公子不计前嫌。” 他压住心中隐隐的烦躁,扯下压袍的坠子,不动声色地递给顺冬,让他先行回避,这才挤出一个毫无感情的笑,说:“此玉镯,是赠予一位不输于男子的小娘子,昆山片玉,凌云之志。店家未免目光浅显,认为喜金爱银的必定是女子,喜爱这墨玉的便是男子。” 话已至此,已经没有何煦待下去的必要。 何煦起身离开,从衣衫掏出一锭金子,轻轻地放在圆桌上,暗含警告。 “这锭金子足够买两枚这等品质的和田玉镯,本公子不愿占人便宜,更不愿放过一个不公道之人。” 妇人笑着送客,却不知后面还有一摊祸事等着她。待何煦走出这珠宝行,顺冬拿着他坠子召来的官兵已全将珠宝行围得水泄不通,不明真相的顾客四处逃涌,只在一瞬间,此处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 何煦长身玉立,看着被首领抵住带出来的妇人此刻正骂骂咧咧,嚷着自身究竟是犯了何事,竟被人以兵器这般对待。 第11章 第 11 章 她瞧见了何煦,这才意识到看走了眼。方才买走她和田玉镯的那位男子,竟与官府有关系。想到自家夫君前段时间也是被官府带走,妇人预感不妙,遂一不做二不休,挣脱桎梏跌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官府无缘由地就将我抓走,还有没有天理了?” “街坊邻里来评评理呀,我同我夫君兢兢业业,前段时间他们便毫无缘由地带走我夫君,如今也这般带走我。想必是我家在此做生意得罪了官府罢了,若是朝廷里想要我这生意,我给就是了!” 眼瞧着周围不明是非,听信了谗言佞语来讨伐何煦的人越来越多,顺冬颇有些忐忑,凑到何煦耳边问,“何三公子,眼瞧着这情形……我们要不要先将她带走?” “不可,人言可畏,舆论便可压死人。”何煦制止。 街上已经隐隐约约有人认出,眼前这位风流潇洒,笑看风云变化的男子,便是皇后母家那位无兵权,不入仕途的纨绔何三。何煦环视人群,看客总是闲热闹不够,爱添油加醋地助长那些他们认为是弱势人群的气焰,好似这样便是伸张了正义。 什么是正义?他们看到了阳光之下的龃龉,便以为这就是真正的黑暗。可真正的黑暗,是深不见底的漩涡,是平头百姓一生也无法触及的无底洞。 那才是真正会杀人灭口的。 可惜,他们不懂。 他心底一阵悲凉,却也不免庆幸这一朝的百姓活在太平盛世,从先帝一朝便安居乐业了数十年。他们没有见过真正的黑暗,将眼前事认为是黑暗的尽头。 他不抱希望,正打算下令将这妇人软禁在珠宝行里再行决断时,突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那声音与何煦以往听到的、刻意模仿男子的声线不同,此刻轻柔悦耳,如羽毛般拂过他的心尖。他的心颤了一颤,似是不敢相信,只敢轻轻侧过身子,去瞧来人是否是他心里所想。 元微步伐轻盈,随风而步步飘扬的裙摆将那藏在褶皱处的大片大片海棠显现在众人面前,无人不惊叹。她就这样仪态万千地出现在众人面前,一改往日扮作男子的作风。 她大抵是觉得冷了,掖掖身上的团云皮裘,将冬日里最后一抹春色也掩去。 她看到何煦看呆了眼,走到他身边轻哼,用只有他们二人听到的声音说:“我还没原谅你。” 也不等何煦的应答,她俯身贴近那妇人,耳语二三,她便消停下来,也不再口出恶言鼓动声势。 “你这是同她说了什么?”何煦问她。 元微面对着百姓,掏出了元家的令牌,扬声说:“诸位散了吧,我元微代父查案,这位娘子事涉其中,何三公子和官府皆是为了协助办案,无意打扰诸位上街的雅兴。何三公子也非纨绔,他是这天下最讲公平正义之人。元府令牌在此,此言一出,无有虚假。” 她回头,示意笃志派人将妇人带回官府审查。 待到人群三三两两地散去,何煦这才上前。他不知如何面对元微,嗫嚅着开口:“我实不知你今日会回来,若非你,只怕今日我带不走她。” 元微淡淡的,她盯着那不发一言被带走的妇人若有所思,话里却仍不忘夹枪带棒地暗讽他。 “我知何家无法担得起这罪名,何三公子更无法对世人道出真相。既然何家的名誉在何三公子心中有万斤重,我自然是要来助你。这祸,我元微便替你担着,只是他日朝臣在堂上参我父亲一本的时候,还望何三公子的父亲和兄长能够替他辩解一二,莫要让我做这不孝女。不过,何三公子当真以家族利益为先,被人误会是纨绔也不为自己辩解一二。” 何煦笑笑,将帕子递给元微,方才他便瞧见踏着小雪而来的她,鞋尖上沾了泥水。见元微不接,他笑笑,蹲下亲自替她擦拭,话里颇有些不置可否。 “误会罢了,人这一生要遇到多少人,若你要对每个误会你的人作出解释,那舌头都要烂掉了。我向来只对自己珍视爱重的人解释。” 左瞧右瞧,见她的鞋子和新得时相毫无差,他这才放心下来,将帕子收起来。伸手触摸到方才购置的、用来哄她高兴的和田玉镯,何煦想,是否要现在给她呢? 不给他反应的时间,笃志已经牵着马车走到他们身边,“公子,女公子,马车已经牵来了。请公子和女公子前往官府审问。这是女公子的意思。” 后面那句话是对何煦说的。 何煦不解,见元微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他也忙跟上。 “天色已晚,查案大可等到明日,腊月苦寒,你一介女子应早日回去歇息。”何煦劝她。 元微皱眉,“我仍在气你,若非不得不为,我断不会来见你。” 虽在马车上稳步行驶,她也担心隔墙有耳,低声说:“此事不可一拖再拖,一直因为簪子和玉镯在此地消磨时间,怕是真凶在背后推动的结果。我们要找的不是何皇后的簪子和玉镯,而是那丢失的《兰亭集序》真迹。若是失窃的消息传出,必会让天下士子寒心。皇帝下了密旨,父亲派我来寻你协同你查案,务必以最快的速度。” 何煦点头,“东宫那边倒是没消息传来,否则父亲定会告知。” 他瞧着元微平静的神情,此刻她倒没有同他赌气,瞧着马车的帘子在走神。何煦悄悄地从怀里掏出那枚被他捂得发热的玉镯,趁元微不注意,抓住她的手腕便将镯子套了上去。 元微:…… 她盯着镯子,仍未回过神,呆呆地问何煦:“何三公子这是何意?总爱给我送玉,上次是那套岫玉茶具,上上次是那枚差点将我置于死地的玉醒狮头,这回,便是这枚镯子。” 何煦颇为诚恳,朝她作揖。 “还望元娘子原谅我的鲁莽,是在下词不达意,惹元娘子伤心,因此特意去寻来这镯子,向元娘子赔罪。也是托了元娘子的福,让我找到这掌柜夫人的错处,案子也有了新方向。” - 上一次踏进官府还是白天,她刚原谅了何煦,心情大好。元微想,那次为了看立骊的尸体,为了替她找出杀害她的真凶,为了还她清白而来。这回倒颇有些感慨,如今珠宝行的掌柜仍在牢里,何煦又因为一个疑点,将掌柜的家眷也送了进来。 虽是夜间,牢里也灯火通明,狱卒举着火把为他二人引路。 何煦得了谅解,此刻将元微如护鸡仔般,将她环在臂弯里。她不适,想要挣脱,却被何煦用更大的力道揽过,她只能放弃。 今天的误会能够今天解决,何煦心情大好,或许是黑夜壮人胆,他也变得格外大胆起来。 “元娘子一袭女装,深夜与我这赫赫有名的何家纨绔纠缠,怕是要嫁给我才能保住这清白了。”他调笑。 元微翻了一个白眼,嘴硬道:“我父早已对外宣称,带上次子元策以及幼女元微前往河东郡度假,元微此人已不在京城,何三公子尽可放心。” 二人跟着狱卒往前走,元微笑,“回回同何三公子来牢狱,总会被人骂,今日怕是也不会例外。” “那我便捂住元娘子的耳朵。”何煦也笑。 掌柜夫人被暂时关押在疑犯区域,待元微和何煦见到她时,她便一把扑上来,伸手想要抓住元微的裙摆,苦苦哀求:“公子,娘子,我只是一介妇人,你们因何要将我带来此?我也没犯事啊。” 何煦巧妙地挡住她伸来的手,将元微护在身后。他巧妙地躲过了牢狱里的光亮,周身隐匿在黑暗中,神色不明。 “你的女儿,言谈之间对浮光锦丝滑颇有造诣。可浮光锦乃是贡品,就连皇亲国戚素日里也见不到几匹,她是如何得知那枚从番邦而来的金项圈搭浮光锦最为好看?” “早在你出现在阁楼的那一刻,你便知道我来者不善。可当时的我,只是为这位娘子寻一手镯赔罪,而非上门抓犯人。你们对我早有防备,怕是也知晓我的身份,才会想着引导舆论,将我纨绔之名坐实,从而摘清你们。” 何煦目光如箭,刺入那牢笼。掌柜夫人惊惧,连连后退之后嘴里含糊不清地低喃:“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独眼高,一定是独眼高要这般害我夫君。我知道了,一定是他……” “独眼高?”他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可疑。 “啊!”一声妇人的尖叫戛然而止。 “何煦!”元微大惊,尚未来得及阻止,妇人便将自己的头磕到牢内木桌上,顿时便没了声响。 “回去查,独眼高是何人。”何煦轻阖双目,再睁开时,眼里的猛兽要冲破桎梏破笼而出,荡平这场风波。 “给我仔细地查,有我何煦在,无人可败坏何家的名声,还有伤害元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