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弱债主总想套路我》 第1章 破观迟早要完 商洛城外,清虚观之名,人尽皆知。 非因香火鼎盛,实乃一贫如洗。 半扇朱漆脱落的山门,三间上雨旁风的偏殿,便已是全部家当。 人迹罕至,连那唯一的炼丹炉,亦早沦为腌菜缸,缸口浮着半截焦黑的雷击木,平添着几分荒诞。 主殿功德箱内,塞得鼓胀的并非善信银钱,唯余当票与赊账清单,层层叠叠,诉说着无数的窘迫。 殿前那株老槐树,历经三遭天雷,枝桠焦枯,却依旧傲然挺立,其命之硬,倒似与这破观同病相怜。 沈檐雪执掌道观那年,方及豆蔻。 十四岁的少女,于这断瓦残恒的道观中,初悟仙家真谛:神仙亦需交香火钱。 为解燃眉,她曾熔了祖师爷传下的鎏金法冠,铸成一柄沉甸甸的铜钱剑。又拆了供桌的繁复雕花,削作木牌平安符。 师父玄恩道人知晓后,气得三缕长髯倒竖,持着拂尘追打她满山跑了一日。 然,木已成舟,老道终是吹胡子瞪眼,徒呼奈何。 三载之前,玄恩怀揣一笔来路不明的十万两巨款银票,谎称远赴昆仑“化缘”求购绝版朱砂,自此杳如黄鹤。 空余下巨债如山,与这座风雨飘摇的破败道观。 偌大清虚,除却沈檐雪,仅余二人:一位是修闭口禅却沉迷于偷吃供果的小师弟禅寄;一位是炼丹十炉九炸、脾气比炉火更躁的师叔颂篓子。 沈檐雪犹记,五岁那年,她是被玄恩老道用一串油亮亮的麦芽糖葫芦,从乞儿堆里“拐”上山的。 老道晃着糖葫芦,信誓旦旦:“随老道上山,保你糖葫芦吃不尽。” 待她背上包袱踏入山门,方知所谓“仙家福地”,不过是漏雨破屋;那诱人的“糖葫芦”,原是师叔炼丹失手、焦黑如炭的糊团。 年幼的她,也曾数次谋划逃离。 奈何老道眼尖,次次将她拎回。 为防再失,玄恩更在她眉心点上一颗殷红朱砂痣,美其名曰“美人痣”,实则便于认人。 她曾问师父,为何当年山下乞儿如云,独独骗她? 玄恩负手望天,一派高深莫测。 沈檐雪屏息以待,却听得一句。 “因为你最好骗。” 这破观迟早要完。 想那清虚观,也曾是前朝敕建国师道场,如今却破败得连路过的乞儿都要嫌恶地绕行。 昨夜一场百年罕见的暴雪冬雨,竟将本就摇摇欲坠的偏殿屋顶,生生淋塌一角。 “这日子,着实是紧得透不过气来了。” 沈檐雪忧愁不断,踩在一条快要散架的破凳上,正奋力的填补屋顶上最大的洞口。 寒风衔着细细雪丝,自破窗洞口处灌入,打得她单薄的身子微微发颤。 身上那件道袍,是师父当年云游四方,东拼西凑了百家布头缝制而成,色块斑驳,针脚粗疏,却十分干净。 此刻,这百家善缘的宽大袍子,被雨雪浸透了大半,湿漉漉地紧贴着她清瘦的骨架,非但无半分暖意,反似在雪地里滚过一遭,寒气直入骨髓。 “禅寄!功德箱可腾空了?” 她朝殿外扬声,奈何雨声喧哗,回应淹没。 须臾,一个裹着破旧道袍的小小身影撞进殿门来,怀里还踹着几颗鲜亮供果。 禅寄三岁入观,如今已有五载。 清虚观虽穷得叮当响,但他却因常年偷食祖师爷供果,养得面庞红润,八岁年纪仍是个圆滚滚的小胖墩。 在沈檐雪眼中,这位小师弟双髻如倒扣的葫芦,圆脸梨涡,眉心有一点淡红小痣,常穿一双大得不合脚的虎头鞋,走起路来跌跌撞撞,以至于道袍总沾着些许香灰。 那张肉乎乎的小脸,捏起来手感极佳。 此刻,禅寄伸出肉嘟嘟的小手,急切地指向殿外。 沈檐雪顺其望去,只听“砰砰”几声粗鲁的砸门响,一个中气十足却透着十分不耐的吼声传来。 “沈道长,沈檐雪!开门!休要躲!今日这笔账,非得有个了断不可!” 是棺材铺的张老板! 沈檐雪心头一慌,利落地跃下破凳,快步走到那扇朽木门板前,深吸一口寒气,脸上瞬间扬起笑容,眉眼间流露出几分惶恐与无措。 大门“吱呀”一开,鹅毛大雪迎面而来。 定睛一看,门外立着三人。 为首者身材敦实,裹着厚棉袍,圆脸红紫,八字胡上凝着冰霜,正是张老板。他手中攥着个黄铜色小暖炉,身后跟着两个同样裹得严实、面色不善的伙计。 三人身上,皆带着一股浓重的木头漆料混合的刺鼻气味,那是常年与棺木为伴的气味。 “哎哟,张老板!” 沈檐雪搓着手,笑容热情又带着几分卑微的讨好,侧身让开,“这般大的雪天,您怎么亲自来了?快!快请进……” 她目光扫向身后脏污狼藉的殿内,“只是您瞧,这观里,实在没个像样的落脚地……” 张老板嫌恶地瞥了一眼殿内景象,不耐烦地挥手打断:“少来这套!沈檐雪,我老张不是来瞧你这破观的!是来收账的!” 他“唰”地一下,抖开一张泛黄欠条,玄恩道人的签名与鲜红的指印十分刺眼。 金额:纹银五百两。 “三年前,你师父在我铺子里订了口上好的楠木寿材,美其名曰给观里‘积攒功德’备用!” “钱只付了三成定金,说好一年内结清尾款!如今整整三年,连本带利,五百两!” “一个子儿都不能少!”张老板唾沫飞溅,开口如同催命符,“我那小本生意,可经不起这般拖欠!今日若不给个准话,休怪我老张翻脸无情!” 他身后两个伙计配合地向前一步,叉腰瞪眼,面露凶色。 沈檐雪脸上强撑的笑容僵了僵。 她眼帘微垂,覆住眸底的情绪,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张老板,您消消火气,家师他老人家……” “唉,您是知道的,三年前一去杳然。小道守着这破落门户,连祖师爷案前的香火都快续不上了。您看这屋顶……” 她抬手,指尖指向头顶那道大口子,恰有一线雨水滴落,砸在她脚边,溅起微小水花,“小道实在是……囊空如洗啊。” “求您再宽限些时日?小道定当竭力布施化缘。” “布施?化缘?” 张老板嗤笑一声,如同听见天大的笑话。 “就你这鸟不拉屎的穷山破观?谁来给你布施?鬼吗?” “宽限?都宽限三年了!我告诉你,今日要么拿钱,要么……”他那双眯缝小眼在破殿里阴恻恻地扫视一圈,最终盯在那尊蒙尘的祖师金身上。 “要么,我就叫人把你家祖师爷这尊金身请回去!好歹是几百年的老物件,多少也能当点利息。”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恶劣:“剩下的,我自会寻几个‘孝子贤孙’,日日抬着空棺材在你观门口‘巡游’!” “我倒要看看,还有哪个不长眼的敢来你这破观上香!” 张老板的言语尖酸刻薄,连同身后的两个伙计也跟着发出不怀好意的奸笑。 沈檐雪袖中的手慢慢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腰间那柄乌木算盘,似乎感应到主人心头的怒意,竟隐隐渗出一丝温热的躁动。 她缓缓抬起头,脸上那层虚假的脆弱与可怜瞬间褪尽,墨玉般的眸子沉静如古井深潭,映着殿外风雪,波澜不惊。 “张老板。” “您这‘孝子贤孙抬空棺’的主意,听着倒像是为自家铺子招揽生意的。” 她淡然一笑,眸光缓缓扫过张老板和他身后的伙计。 “只是您确定,抬棺巡游的‘人’手,足够使唤么?”沈檐雪的话说得模糊,却带着一丝若有其实的寒意。 张老板脸上的狞笑瞬间僵住,一股莫名的寒气顺着脊梁骨悄然爬升。 他猛地想起,眼前这丫头,毕竟是玄恩的亲传弟子! 清虚观再破败,焉知没有些压箱底的诡异手段?尤其她此刻的眼神,平静得令人心头发毛。 趁他心神动摇的刹那,沈檐雪的指尖在腰间的乌木算盘上飞快一拨,几粒乌沉沉的算珠碰撞,发出“咔哒”几声脆响,在这寂静风雪中,竟让人感到一股压迫感。 她向前逼近一步。 “祖师爷的金身,您若想请,自便。” “只是……”她声音平淡,却带着一声冷笑,“清虚观再破,亦是祖师爷坐镇的道场。” “您铺子里那些木头盒子,当真压得住这份福报么?” “抬棺巡游?” “好啊。” “小道正愁人手修缮道观,您若能多送些‘人手’来,小道感激不尽。” 沈檐雪每说一句,张老板的脸色便白上一分。他做的是死人生意,最忌惮这些玄而又玄的诛心之语。 “张老板,看您今日‘古道热肠’,小道不妨直言相告。”沈檐雪端详着他的眉心,语气淡然处之,“您印堂晦暗,恐有血光之灾临头。” “这下山的路,风雪路滑,可千万要……” “小心脚下啊。” 看着沈檐雪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眸子,再环顾这破败中透着莫名阴森的道观,张老板心头那点凶横,如同被一盆冰水浇灭。 “你……你少在这装神弄鬼!”他色厉内荏地吼了一声,气势却已泄了大半,“哼!今日算我老张晦气!再给你三天!就三天!” 他手忙脚乱地将那张烫手山芋般的欠条胡乱塞回怀中,仿佛多拿一刻都会沾染不祥。 “三天后若再见不到银子,休怪我真拆了你这破观!走!” 三人几乎踉跄着仓惶转身,狼狈的身影很快被漫天风雪吞噬,消失无踪。 目送那背影消失在风雪尽头,沈檐雪脸上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 她无力地倚靠在门框上,长长吁出一口浊气,白雾在凛冽的寒风中慢慢消散。 仿佛方才那番虚张声势,已耗尽了仅存的力气。 五百两纹银,三日之期。 无异于痴人说梦。 风雪愈益猛烈,呜咽着席卷过破败的道场。 沈檐雪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偏殿,视线扫过连老鼠都不屑光顾的米缸,一股更加巨大的无力感来袭。 师父杳无音讯三载,留下的不仅是这座千疮百孔的道观,更是一笔笔如山巨债,如同枷锁,日夜勒紧她的脖颈,几乎窒息。 张老板只是开始。 她知道,真正的债主,尚在暗处蛰伏。 师父当年究竟做了什么?何以欠下这滔天巨债? 第2章 素衣衔雪渡荒观 沈檐雪的指尖无意识触碰到腰间那柄温润的乌木算盘,那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勉强沉淀下来。 坐以待毙,唯有死路一条。 三日,她必须凑到钱,至少得先稳住张老板这条地头蛇。 一个地方的名字,在她脑海中浮现。 她转身回到自己那间同样四面透风的陋室,翻出一件更为破旧的粗布外袍,套在百家道袍之外。 又取出一条灰扑扑的旧头巾,将满头青丝连同半张脸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独留双眸。 最后,她将师父留下的几张珍贵护身符箓、一小包仅存的朱砂,仔细贴身藏好。 那柄乌木算盘,则是又被紧紧系回外衣腰间最顺手的位置。 风雪中的商洛城,白日繁华尽敛,陷入一片沉寂。 沈檐雪避开主街,熟稔地拐进一条幽深狭窄的陋巷。巷底尽头,是一堵看似寻常的青砖墙。 她左右顾盼,确认无人尾随,随即伸出食指,以某种奇特的韵律,在几块特定的砖石上快速敲击数下。 几息静默后,墙面竟无声无息地滑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一股混杂着**食物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腥臊污浊的气味,忽地从缝隙内迸发而出。 向下看是一道幽暗潮湿的石阶。 低沉的叫卖、争吵声,隐隐约约地飘荡上来。 鬼市入口。 沈檐雪紧了紧覆面的灰旧头巾,毫不犹豫地矮身,钻入那道散发着污浊的缝隙中。 身后墙面则是无声的闭合,将漫天风雪与鬼市彻底隔绝。 鬼市西街。 一方荧光流转的招幌正在空中轻轻飘动,上书八字:貔貅开光,童叟必欺。 金多多斜倚在一柄硕大的金算盘上,姿态慵懒。 算盘流光溢彩,与周遭的阴森格格不入。 而她的脚边散乱摆着几样“奇货”:五枚成本悬殊却标价一致的“财运符”;散发着清虚观腌菜缸里独特“韵味”的香囊;以及作为镇摊之宝的一条来历不明、黯淡无光的捆妖索。 “此索,作价几何?”一个声音响起,带着粘腻的腔调。 摊前立着一只画皮妖,它以袖掩鼻,嫌恶地避开香囊气味。 金多多眼皮未抬,眸底却掠过一丝算计:“原价五十枚往生币。念您初临敝摊,”她唇角微勾,吐出惊人之语,“权且收您……三成妖力。” 此间鬼市,横亘人鬼交界,每月朔日方启通道。 市规森严:踏入此地,妖鬼不可诓人,生人不得欺鬼。来者皆客。 市主有言:活人定价,死物莫辞。 三成妖力,需百年苦修方能补回。 金多多轻飘飘一句,几欲断送此妖道行。 然其营生,向来如此。 画皮妖暴怒,宽袖猛甩,却终究不敢违逆市规。既已问价,断无反悔之理。 金多多轻哼一声,又倚回算盘,眼底得意稍纵即逝:三成妖力,唾手可得。 画皮妖愤然离去,一道裹着旧袍的纤细身影便悄然立在了摊前。 沈檐雪瞧着金多多那副志得意满的模样,心下了然:这奸商,又得手了。 未等她开口,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已抛入怀中。 掂量着掌中分量,沈檐雪心头微暖。 幸而多年前初入鬼市,撞见的是金多多。 否则,清虚观的债,怕是要高过山门了。 三年前的寒衣节初遇,恍如昨日。 彼时的沈檐雪缩在鬼市角落,兜售粗陋符箓。 金多多甩着那柄镶金嵌玉的算盘招摇过市,忽地扯开嗓子尖啸:“市主来巡查了!” 众鬼仓皇奔逃之际,她却反手掀翻沈檐雪的摊子,将散落的符箓尽数卷入自家囊中。 “三七分账。”一袋银子砸入沈檐雪怀中,“你三我七,姐教你鬼市生财之道。” 自此。 鬼市双煞,铜臭为盟。 那夜,沈檐雪是抱着那袋足有三百两的银锭沉沉睡去的。 那是她清贫岁月里罕有的安稳。 三更半夜,夜幕如漆,万籁死寂,唯余雨声。 一声惊雷,悍然劈碎了沈檐雪的美梦。 当她踉跄奔至主殿门前,所见已是一片狼藉。 百年难遇的天雷,竟将祖师爷的金首生生劈落,不知所踪。 豆粒般的雨点疯狂砸在早已千疮百孔的瓦顶,汇成浑浊不清的泥流,顺着几处巨大的裂缝蜂拥而入。 水柱砸在地砖上,溅起腥浊的水花,在殿内积成深浅不一的污潭。 “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沈檐雪低声自语,倒无多少愁苦,反似认命后的自嘲。 直到指尖习惯性地拂过腰间的乌木算盘,算珠轻响,仿佛在默算着下一场风雨与下一笔孽债,孰先至。 算珠余音未绝,一缕奇异的暖香渗透腐朽湿冷的空气,幽幽侵入殿内。 并非是道观的香火味,亦非是山野的草木芬芳,而是一种沉郁粘稠、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甜腥的暖香,霸道地盖过了所有气息。 随之而来的,是踏破泥泞雪水的沉闷足音。 不止一人。 还有一丝令人心头发紧的金属摩擦声。 沈檐雪心头一慌,指尖按停算珠。 她快步闪至那扇吱呀作响的殿门后,向外窥去。 雨势已歇,风雪不知何时复起。 漫天雪糁中,一乘华美得与这破败道观天地之别的八宝沉香辇,稳稳停在观前空地。 辇身以紫檀为骨,珍珠、玛瑙、琉璃等八宝嵌饰,于灰白天光下流转着内敛而奢靡的光晕。 厚厚的素白锦缎帷幔垂落,帘角缀着细小的银铃,随风发出碎玉清音。 抬辇者四名,玄衣劲装,身形魁梧,面容僵硬,眼神空洞,恍若傀儡。 辇上斜倚一人,通体裹在一领蓬松柔软、不染纤尘的素白狐裘之中,几乎埋没了身形,唯露一张脸。 那张脸,苍白如久埋深雪的古玉,不见半分血色。唯有一双薄唇,带着一丝淡淡的红色。 最触目的,是眉心正中一点朱砂痣,鲜红欲滴,宛如雪地里遗落的一粒极品鸽血。 他阖目,似在假寐。 忽而,一阵压抑的闷咳自喉间溢出,仿佛从肺腑深处艰难挤出,一声接一声,单薄的身躯随之轻颤。 一方素白丝帕掩上唇,须臾挪开,帕心绽开一小团刺目的猩红。 而那十根纤细修长的手指,此刻正搭在狐裘边缘。 每根手指,从指根到指尖,皆被一种极细、颜色却异常鲜亮的红线,细细密密地缠绕。 红线缠缚得极有章法,随着他指尖的捻动,让人感到一种心悸。 沈檐雪脸色微变,她被一种不祥的预感深深包围着。 这绝非是善类。 清虚观这破落门户,何时引来这般…… 玉面阎罗似的病菩萨? 沈檐雪虽未亲见薛缠枝,却闻其名。 商洛三年,隶州大疫。 夜有百鬼哭于野,生人面浮尸斑,幼童瞳生双影。有白衣郎君倚轿至,咳血城门,纸符化鸢,三日燃尽城中腐瘟。 翌日,城郊乱葬岗忽现千盏血灯,灯芯皆为人牙。樵夫曾窥其剜心取血饲鸦,鸦群衔腐肉蔽日而去,自此瘟神退散。州府以金酬谢,唯见坟头纸钱堆里留血书一封:拿鬼钱财,替鬼消灾。 此等人物,沈檐雪只觉一股寒意自脚底直冲头顶。 辇上之人似有所觉,缓缓睁眸。 那双瞳孔色泽极淡,深处却沉淀着万载红尘看透后的漠然与枯寂。 目光落在沈檐雪身上,如同审视一件无足轻重的器物。 “清虚观,沈檐雪?” 声音响起时带着久病的沙哑,但语调却异常平稳。 沈檐雪强作镇定,快步迎了出去。 她本就生得清丽绝尘,此刻眉眼低垂,眼波流转间,竟露出几分小兽般的无辜感。 “正是小道。” “不知贵客驾临,有失远迎,万望海涵。” “只是……”她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眸光在沉香辇与那四尊木偶般的仆从身上掠过,流露出窘迫,“小道这观宇实在鄙陋,连个待客的干净地界也无,委屈贵客在这风雪中……” 话未尽,辇上之人却恍若未闻,只微微抬了抬那缠绕着无数鲜红丝线的手指。 一名仆从便立刻上前,动作僵硬如同提线木偶,他从怀中捧出一方巴掌大小、通体血红的玉匣,恭敬奉上。 薛缠枝伸出指尖在玉匣上轻轻一点。 “嗒”一声轻响,匣盖无声滑开。 他两指探入,捻出一张折叠整齐、色泽陈旧的黄纸。 手腕轻抖,纸张垂落展开。 “三年前,令师玄恩道人,以此清虚观全观地契屋舍为质,向鄙府支借纹银十万两。” 薛缠枝的声音低沉悠长,浅眸中映着沈檐雪瞬间褪尽血色的脸。 “契定三年为期,本息共计十二万六千两。” “今日,乃最后一日。” 他将那张血契往前递了递,动作优雅,让人无法拒绝。 “沈道长。” “你,准备如何还?” 凛冽的寒风抽打在沈檐雪冰冷的道袍上,她脸上的笑容彻底冻结。 十二万六千两…… 纵将她和这破观,连同祖师爷的金身一并碾碎论斤贱卖,亦不及零头。 “咳,薛少主……” 她清了清发紧的喉咙,努力让声音不抖,脸上重新挤出比哭更难看的笑,“您瞧这观里,值钱的也就这片地和这几间破屋了。要不…您先将祖师爷这尊金身请回去?虽塌了半边,好歹是几百年的老物件,熔一熔,或可抵些利钱?” 薛缠枝静听她胡言乱语,捻动红线的指尖未停。 他恍若未闻,只又低咳数声,用那方染血的素帕轻轻按了按唇角,慢条斯理地将帕子收入狐裘深处。 他忽而开口,声音依旧温柔,却如万年玄冰,轻巧地斩断了沈檐雪最后的一丝侥幸。 “闻沈道长乃玄恩高徒,道法精深。” 他抬起那只苍白的手,指尖若有似无地指向沈檐雪,又似指向她身后风雪弥漫的苍茫群山。 “商洛城内,近日邪祟频出,扰民甚久,烦请道长出手,擒几只来抵债,如何?” 薛缠枝虽为城主之子,然自幼远送苦寒北邙,距商洛何止万里之遥。 沈檐雪绝不信,此等人物会心系商洛百姓疾苦。 沈檐雪立于破败殿门前,裹紧了那件毫无暖意的百家衣,凝望着辇上那位裹在素白狐裘中的债主。 他像一尊自地狱深处请来的玉面阎罗,以最温柔的口吻,颁下最不容置喙的索命符。 而她,清虚观这穿百家衣的末代传人,似乎已无路可退。 她的指尖在乌木算盘上狠狠一按,发出一声脆响。 她抬起头,脸上强装的可怜与狡黠尽数褪去,眸色沉静如渊。 “好。”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清晰可见,带着一丝破釜沉舟的脆亮。 “薛少主,这笔债,小道接了!” 第3章 戏衣未冷人先殁一 那乘八宝沉香辇消失在风雪深处后,沈檐雪指间却多了一张五百两的银票,温热的触感,让她紧绷的心弦稍松。 至少,张老板那张催命符,暂且能堵住了。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声滞涩的门轴转动声,打破了观内的寂静。 东侧偏殿那扇被丹火熏得黢黑的门扉,缓缓开启。 颂篓子,清虚观里这位特立独行的师叔,常裹着一身深浅紫痕交叠的宽大旧袍,仿佛刚从丹炉里捞出来。披散如霜雪的长发,更添几分落拓不羁。 他痴迷丹道,半生心血尽付于那氤氲炉火与金石草木。 世人提及他,常怀几分神秘的敬畏。只因偶有路人窥其背影,那萧索如古松、飘渺似山岚的白发紫袍之姿,令人望之生畏,口耳相传间,皆道观中隐着一位道骨仙风的耄耋老仙。 殊不知,若有人斗胆绕至其前,或趁其不备抬首惊鸿一瞥,定会愕然失语。 白发掩映下的面庞,竟是光洁如玉,眉眼清俊,分明是个少年郎模样。 “师叔?” 沈檐雪心中难掩讶异。 颂篓子潜心丹道,素来足不出户,纵使道观倾颓,亦能安坐丹房。 今日竟破天荒行至她面前,着实古怪。 “嗯。”颂篓子懒洋洋应了一声,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目光漫无目的地在狼藉的院落里巡视,“禅寄呢?怎不见那小泥猴?” 此言一出,沈檐雪心头咯噔一下。环顾四周,偌大道观,除却她与师叔,竟真不见禅寄踪影。 这般大的雨…… 定是又躲进供台下偷吃,睡死过去了。 她快步走向主殿供台,正欲掀开那厚重的帘布,耳畔却捕捉到观外泥泞中,有人正拖着沉重之物,蹒跚而来。 沈檐雪眉峰微皱,倏然转身。 迷蒙雨幕里,一个圆滚滚、裹满泥浆的小身影,正深一脚浅一脚地朝道观大门挪动。 正是禅寄。 而他身后,一根粗麻绳吃力地拖拽着的是…… 祖师爷那尊威严不再却糊满了泥浆的头颅。 禅寄懊恼地拍了拍沾满泥浆的小脑袋,心中叫苦:早知如此,断不该贪那几口供果!若被师姐知晓,怕不是要将他的脑袋拧下来当蹴鞠踢! 昨夜,他正是趁着夜深人静,偷偷钻进了供台下的布帘后。白日里瞧见沈檐雪端上那盘水灵鲜亮的供果时,肚子馋虫便已按捺不住。 谁让清虚观穷得叮当响?鲜果难得,不吃岂非暴殄天物?再者,祖师爷他老人家宽宏,想来不会计较。 他本打算浅尝辄止,啃两颗便罢。岂料两颗甜脆的梨子下肚,饱意伴着偷食的隐秘快意涌上,眼皮愈发沉重。 他便这般抱着半个未啃完的梨子,倚着冰凉坚硬的供台脚,在淅沥雨声与残余果香的包裹中,昏昏沉沉坠入了梦乡。 恰在禅寄酣梦正沉之际,一道绝非寻常的紫霄惊雷,悍然劈落。 主殿中央,那尊栉风沐雨百年的祖师爷金身,在狂暴的雷威下,庄严的头颅竟被硬生生劈断! 沉重的头颅携着万钧之势,不偏不倚地砸向供台下蜷缩的禅寄。 小小的身躯瞬间离地,如同被巨力踢飞的蹴鞠,“嗖”地一声,竟被那头颅裹挟着,直接从殿内破帘而出,一路翻滚跌撞,狼狈不堪地摔在观外数丈远的泥泞里,昏死过去,直至此刻方醒。 观外的禅寄正用尽吃奶的力气,拖着头颅一步一个深坑,终于艰难地挪蹭到了道观门口。 他仰起那张花猫似的小脸,眼里满是后怕与委屈,巴巴地望向门口面无表情的沈檐雪。 禅寄瞥见一旁的颂篓子,眸色一亮,如同见了救命稻草,脏兮兮的小手慌忙揪住师叔那件价值不菲的紫袍衣袖。 颂篓子却眉头一皱,毫不留情地将那只泥爪拂开,仿佛掸去一粒灰尘,懒懒地打了个哈欠:“乏了。”随即转身,施施然踱回他那丹烟缭绕的偏殿去了。 禅寄彻底心死。 完了。 沈檐雪望着眼前这令人啼笑又心头发堵的一幕:满腔因巨额债务压顶、祖师金身被毁而翻腾的怒火,连同对他屡教不改偷吃供果的责备,在这一刻,竟被这过于滑稽又过于认真的场景冲击得七零八落。 沈檐雪深吸一口气,努力板起面孔,声音刻意的带上一丝严厉,却又掩不住一丝被气笑的微颤。 “禅寄!” 她指尖点了点那颗泥头,“将‘祖师爷’,给我恭恭敬敬地‘请’到主殿角落去,好生‘供奉’着!” “待到天明,立刻给我滚下山去化缘!化不够五斤白米,三斤香油……”她故意停顿,目光如刀刮过禅寄瞬间垮掉的小脸,“你便留在山下,当个快活的泥娃娃罢!” 禅寄那颗悬在嗓子眼的心,终究是沉甸甸地摔死了。 师姐好狠的心啊。 次日,天刚蒙蒙亮。 清虚观山门前,禅寄小小的身影茕茕孑立。 他换上了一身相对干净的灰布小道袍,只是那双虎头鞋上,昨日泥浆的印记犹在,斑驳刺眼。 最惹人注目的,是他背上那个几乎与他等高的巨大布袋。 那是沈檐雪特意翻找出来的化缘袋,袋身上用粗劣针脚绣着“清虚观”三个褪色大字,布袋口被一根粗糙的麻绳紧紧扎住,此刻空空瘪瘪地垂在他身后,更衬得他身形单薄。 禅寄仰着小脸,圆溜溜的大眼睛巴巴地望着沈檐雪,里面满是未散的委屈和对山下陌生世界的忐忑不安。他紧紧抿着嘴唇,两只小手无意识地绞着宽大道袍的下摆。 沈檐雪板着脸,目光扫过他这副可怜又滑稽的模样,故作冷硬地抬手一指山下蜿蜒的小径:“五斤白米,三斤香油,日落之前,给我一粒不少地带回来!”她刻意顿了顿,字字如冰珠砸落,“少一钱……” “往后清虚观的米缸,便与你无缘了。” 禅寄小身板猛地一颤,他用力地点着小脑袋,深吸一口气,毅然转过身。那巨大的空瘪布袋随着他迈开的小短腿,左摇右晃,好几次险险将他带得一个趔趄,看得人心惊肉跳。 直到那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晨雾弥漫的山道拐角,沈檐雪脸上强撑的冷硬才如潮水般褪去。 她抬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眉心,一声叹息逸出唇边。 让一个八岁的稚童独自下山化缘?且是去那鱼龙混杂的商洛城?她如何能安心? 商洛城西,长街喧嚣如沸。 禅寄小小的身影在人潮中艰难挪动,如同激流中的一叶扁舟。小脸涨得通红,额上沁满细密的汗珠,脚步愈发沉重拖沓。 从清虚观到商洛城的路途,对一个八岁孩童而言,已是极限。 禅寄终于支撑不住,小手扶住路边一株虬枝盘结的老槐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仰头望了望已近中天的日头,又掂了掂背后依旧毫无分量的化缘袋,圆溜溜的大眼睛里,沮丧几乎要溢出来。 化缘? 他连一粒米的影儿都还未曾见到,自己倒要先累毙在这红尘闹市了。 恰在此时,前方街口忽然爆发出一阵不同寻常的喧腾。人群如同潮水,兴奋地叫嚷着,争先恐后地朝着一个方向汹涌而去。 禅寄被这突如其来的洪流裹挟,身不由己地踮起脚尖张望。只见不远处,一座巍峨气派的朱红楼阁傲然矗立。 正是名动商洛的第一戏楼。 春不渡。 此楼平日里便是一股拒人千里的模样。 更有一桩奇闻:每逢春日,必悬三百丈白绸,朱门深锁,彻底谢客。 缘由成谜,徒留坊间无数揣测。 而此刻,春光正好,那两扇沉重的大门,竟豁然开启! “开了!春不渡开门了!” “是厌春公子!厌春公子今日破例开嗓了!” “苍天开眼!快!再迟些怕连门槛都摸不着了!”人群的惊呼与议论瞬间点燃了整条长街,声浪滔天。 禅寄瘦小被挤得东倒西歪,巨大的化缘袋更是被扯得歪斜不堪。一个不留神,便被汹涌的人潮推搡着,跌跌撞撞地卷入了那大门之内。 一直不远不近跟在后面的沈檐雪,眼见禅寄累极停步,正欲上前,却被这春不渡骤然掀起的狂潮生生阻隔。眼睁睁看着那小身影消失在门内,她心头一紧。 “麻烦!” 暗骂一声,她身形如游鱼般灵活地在沸腾的人隙中穿梭,紧随其后也挤了进去。 戏楼之内,声浪灼人。 楼下大堂早已人满为患,座无虚席,连过道都塞得水泄不通。二楼雅间珠帘晃动,人影憧憧。所有目光,皆热切地投向那垂着厚重锦绣帷幕的高台。 沈檐雪目光如电,一顿扫视,瞬间锁定了角落里一个正拼命踮着脚尖、伸长脖子试图窥探前方的小小身影。 她拨开身前人群,几步上前,精准地揪住了禅寄那尚算干净的耳朵。 “哎哟!” 禅寄吃痛,猛地回头,一见是面罩寒霜的师姐,大眼睛里瞬间溢满了委屈与“吾命休矣”的惊慌。 “让你下山化缘积德,你倒好,跑来这听戏!” 沈檐雪压低声音呵斥,手上力道却松了几分。她的目光带着警惕扫过四周,发现靠近角落一张油腻的小方桌旁尚余一隙空位,同桌坐着一位摇着蒲扇的老叟和一位磕瓜子如飞的胖妇人。 她不由分说,拽着禅寄便挤了过去,硬是在那长凳上辟出一方立足之地,将小师弟牢牢按在身边。 “坐稳了!再敢乱动,仔细你的皮!” 禅寄捂着发红的耳朵,小嘴撅得老高,却不敢吱声,只得乖乖坐定。只是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依旧忍不住,偷偷瞟向戏台。 锣鼓响起,帷幕缓缓拉开。 戏台上灯火通明,水袖翻飞。 然而,当那主角踏着鼓点亮相时,满堂鼎沸的人声竟在刹那间化为一片近乎虔诚的屏息死寂。 他身着一袭素雅的银白色褶子,水袖迤逦垂落,并非浓墨重彩,却将所有人的目光牢牢吸附。 那张脸,当真是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 尤其那双眸子,流转间似含千山暮雪,空茫中透着一丝悲天悯人,仿佛穿透了眼前这满堂喧嚣,落在了某个无人知晓的远方。 仅仅一个亮相,便已夺尽天地光华。 接着,他朱唇轻启,一段婉转悠扬又如泣如诉的唱腔,悠悠流淌而出。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沈檐雪本非痴迷丝竹之人,此刻心神也不由被那台上风华牵引。 禅寄更是看得痴了,小嘴微张,连耳朵的疼楚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旁边那胖妇人瓜子磕得飞快,啧啧叹道:“瞧瞧!快瞧瞧!这厌春公子,真真是,九重天贬下来的仙君!这身段,这嗓子……难怪春不渡的招牌硬得硌牙,一年统共就开这几场。” 摇蒲扇的老叟慢悠悠接话:“老朽虚活六十余载,确也未曾听闻第二人,能将这首曲子唱得如此……柔情刻骨,愁肠百结。” “不过啊。”老叟话锋一转,满是皱纹的脸上浮起疑惑,“说来也奇。这厌春公子,缘何年年春日必定闭门?还挂那满楼刺眼的白绸?瞧着……怪不吉利的。” 胖妇人闻言,立刻凑近了些,压低嗓门,瓜子皮吐得越发利落:“哎哟喂!老丈您竟不知?这早是街知巷闻的旧事了!好些年前,也是个春光明媚的日子,厌春公子那位顶顶要好的搭档,叫什么来着……” “对!柳逢春!那个能把生角唱活了的妙人儿!唉,就是在那春天里……没的!” 老叟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显是初次听闻。“哦?竟有此事?如何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