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嫁为后》 第1章 第1章 秋风瑟瑟,吹过槐溪村的土墙与茅屋,带起一阵细碎的黄叶,簌簌落在村头的老槐树下。 村子不大,几十户人家散落在山坳间,炊烟袅袅,鸡犬相闻。田间小路上,泥土混着秋日的湿气,黏在行人的草鞋上,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 晌午的阳光洒在阿阮的院子里,她坐在自家小院的石凳上,膝头摊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衣,就着天光缝补,针线在指间穿梭,补丁叠着补丁,针脚虽细密却难掩衣衫的破旧。 阿阮今年才十九,生得清丽貌美,眉眼如画,带着几分长年劳作的疲惫和削瘦,鬓角垂下一缕散乱的青丝,更显我见犹怜。她的肤色被日头晒得微黄,手心因常年劳作而生了厚茧。 她的美貌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如一朵山间野兰,清香自生,却也因此招来不少腌臜的目光。 她穿着洗的发白的灰蓝色的布裙,腰间系着一条麻布带子,衣裳的补丁一个接着一个,针脚虽整齐,却透着贫寒的酸楚感。 "娘亲,你看啊!"三岁的女儿举着一把野菊花跑来,粉嫩的脸颊上沾着泥点,圆溜溜的双眼亮晶晶的。 她的女儿囡囡,今年三岁,粉雕玉琢,脸蛋如刚剥的荔枝般嫩白,圆溜溜的眼睛像黑葡萄,扎着两个小髻,髻上系着红绳,穿着她用旧衣改小的藕色衫子,虽也打着补丁,却洗得干干净净,领口还绣着一朵精致的小花,是阿阮几日前熬了一个晚上才绣上去的。 生活虽然清苦,但这是她唯一的宝贝女儿,她没法子给她买漂亮的新衣裳,但至少要给她绣朵小花,证明她是有娘疼的孩子。 阿阮放下针线,用指腹轻轻擦去女儿脸上的泥土:“又在地上打滚了?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地上脏。” 她声音轻柔,语气里没有一丝责怪。 两年前,朝廷征兵的锣声打破了这个小山村的宁静,她的丈夫被征召入伍时,女儿还在襁褓中吃奶。 "张大娘说爹爹快回来了。"女儿把野花插进一个缺了口的陶罐,小手指沾了水,在桌上画着不成形的圆圈,“娘亲,你说爹爹长得好看,囡囡真想见他啊。” 阿阮胸口一紧。 自从去年秋天最后一封家书后,边关就再没消息传来。 她每晚都在黑暗里摩挲丈夫留下的用麻绳编的同心结,已经被她摸得发旧,她怕把它摸坏了,后来就不敢再摸,可挂在床头又怕弄丢了,于是便收在小盒子里,明明不值钱的东西,这却是她除了女儿之外,唯一的宝贝了。 囡囡又蹲在地上,用一根树枝拨弄着泥土里的小石子,嘴里哼着不成调的童谣。 忽然,她抬头,甜甜地喊一声:“娘亲,囡囡饿了。” 阿阮闻言,抬头柔柔一笑,眼中却闪过一丝莫名的酸楚。 她停下针线,温柔道:“囡囡乖,娘这就去灶房给你煮红薯。” 她起身,拍了拍裙上的尘土,拿着针线正要进屋,忽然听村口传来一阵急促的喊声,声音粗哑:“阿阮啊!阿阮!快来!边关有消息了!都在村口那呢!” 阿阮一怔,手中的针线滑落在地,心头猛地一紧,酸麻的悸动感顺着血脉漫开来,连呼吸都慢了。 喊她的是邻居张大娘,嗓门粗大,平日里爱说些闲碎话,但人却不坏,对她们母女帮衬过不少,此刻她满脸焦急,站在院子外拍打破旧的木门。 阿阮顾不得捡针线,忙抱起囡囡,快步走到大门打开,恳求道:“张大娘,麻烦您帮我照看下囡囡,我去去就回。” 张大娘点点头,接过囡囡,拍着她的背哄道:“囡囡乖,跟大娘玩会儿。” 囡囡眨着大眼,懵懂地点头,抓着张大娘的衣角。 阿阮转身,提着裙摆,沿着村里的黄土路跑向村头。 秋风刮过,吹得她衣衫猎猎,补丁在风中微微翻卷,露出底下的旧布。 她的心跳得厉害,像是擂鼓,耳边只有风声和自己的喘息。 村口的老槐树下已围满了人。里正穿着半旧的长衫,正指挥两个差役张贴告示。 阿阮挤进人群,粗重的呼吸里混着汗味和土腥气,她盯着那张盖着朱红官印的黄纸,密密麻麻的墨字像一群蚂蚁啃噬着她的心。 告示前已聚了不少人,男女老少围成一圈,窃窃私语。 阿阮喘着气问:“边关怎么样了?” 人群中,村里的李秀才正捧着一封盖了红印的文书,皱着眉,慢条斯理地念着。 阿阮不识字,急得满头是汗,揪住李秀才的袖子,低声哀求:“李秀才,劳烦您帮我看看我丈夫谢玄朔,他在不在名单里头?” 她的声音颤抖,带着一丝掩不住的惊惶,眼睛死死盯着那张薄薄的纸。 当初玄朔想教她识字,她嫌麻烦不肯学,结果现在需要用上了,她只能两眼摸瞎。 李秀才目光在文书上扫了一圈,脸色渐渐沉重。 他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谢娘子,你家男人在名单上,二月十八日戍边阵亡。”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节哀。” 阿阮只觉天旋地转,耳边嗡嗡作响,她的世界突然安静了。 她看见李秀才的嘴在动,看见里正摇头叹息,看见周围妇人抹眼泪,却什么都听不见。 两年前,玄朔离开的清晨突然清晰起来,他粗糙的大手最后一次抚过她的脸,把同心结塞进她手心:"娘子,等我回来,我一定会建功立业,让你和女儿过好日子!" 那个暮春,他束紧皂布行囊转身,她追出去,攥着他褪色的衣角,指尖不住发颤,千言万语都倒不尽她的心事,终究只化作一句“平安回来”。 朔风离开后,她时不时去村口老槐下等,她数过七百余个晨昏,甚至曾在菩萨像前磕破额头,不求他衣锦还乡,建功立业,只求他突然有一天推开木门,唤她一声“娘子,我回来了”。 可如今,他只剩下了一个冰冷的名字。 她踉跄一步,扶住身旁的树干,指甲几乎抠进粗糙的树皮里,眼前一片模糊,泪水涌上来,却死死咬住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人群的议论声像潮水般涌来,“又死了那么多。” “这仗啥时候是个头。” 有村妇在哭:“唉呀,我的儿呀,我可怜的儿呀!” 她不想听,却字字如刀,扎得她心头滴血。 "谢家媳妇儿!"里正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抚恤的事,县里已经批下来了,六贯钱,还有两匹绢。" 阿阮一言不发,什么钱,什么绢,她都不在乎了。 "阿阮娘子,你听我说。"里正条理清晰地告诉她,"这钱要领,你得准备你家玄朔的军籍文书,还有同乡作证。" 阿阮茫然地点头。 玄朔的军籍文书? 她记得他走时,里正给过一张盖了红印的纸,她一直收在玄朔给她做的樟木箱子里。 "明日一早,你就在祠堂门口等着,咱们这离县里远,县太爷体恤,让主簿带着文书下来,在祠堂发抚恤。你把户贴、婚书揣好,带着丫头过去就行。到时还有别家军属一起,彼此认认,也好做个见证。” 阿阮垂着眸子,眼泪却一滴都没掉下来,只是木讷地点点头。村里去年王四狗战死时,他娘子也是这样去领的抚恤,据说这抚恤金一年比一年少了,不知被克扣了多少。 而且阵亡士兵的家属,尤其是孤儿寡母,原本每月可领三十升米,结果现在这米也被削减了,只能拿一次抚恤。 "多谢里正。"阿阮想放声大哭,想瘫在地上不管不顾,可一想到家中的小人儿,她硬生生咽下泪水,挺直了背。 里正又叹了口气:"你家玄朔是为国捐躯,朝廷不会亏待你们孤儿寡母的。” 这话说出来,里正心里也清楚,只不过是客套话罢了。如今不太平,边关战事吃紧,家家都要出壮丁,人在战场死了,就地焚烧或掩埋,尸体都带不回来。 朝廷拨的抚恤金,经过京官到地方官层层克扣,不知道被贪了多少,留给阵亡将士家属的,能有两成就不错了。 将士们在战场和胡人拼命,死的死残的残,他们的娘子和老母亲哭瞎了眼,而那些高官贵爵,却在后面吃香的喝辣的,连抚恤金都贪。这仗到底在为谁打? 阿阮转身,步子僵硬地往回走,秋风吹得她脸颊冰凉,泪水却烫得像火。 她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强迫自己一步步走回那间破旧的茅屋。 推开门,囡囡正坐在院子里,抱着张大娘给的半个红薯啃得正香。 见到阿阮,她眼睛一亮,奶声奶气地跑过来,扑进她怀里,仰头问:“娘,爹爹啥时候回来呀?囡囡想爹爹了。” 她的小手抓着阿阮的裙角,红绳髻在夕阳下晃了晃,像只小蝶。 虽然她从未见过爹爹,也没有任何印象,可是娘亲天天跟她说起爹爹,说爹爹有多么的好,多么的疼爱她们娘俩。如果不是因为打仗,爹爹是断不会离开她们。 阿阮喉头一哽,像是被什么堵住,疼得说不出话。 她蹲下身,抱紧囡囡,将脸埋在她小小的肩头,深吸一口气,强挤出笑容,柔声道:“囡囡乖,爹爹在边关打仗,护着咱们大裕的江山呢。等他打完仗,就回来给囡囡带糖人儿吃。” 她的声音轻得像风,带着掩不住的颤抖,可她仍笑着,轻轻拍着囡囡的背,眼泪却悄无声息地滑进鬓角,洇湿了青丝。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1章 第2章 第 2 章 院子里,秋风又起,卷起一片枯叶,落在阿阮补丁累累的裙摆上。 小丫头还太小,不懂太多,听到娘亲这么说她开心极了,“太好了,爹爹要回来了,给我带糖人吃。” 阿阮轻轻得抚摸着她的小脸说道:“你先回屋去,娘要跟大娘说几句话。” 小姑娘很听话,蹦蹦跳跳地回到了屋里。 小孩子虽不懂,可是张大娘就看得清楚。看到阿阮的表情,她大概也猜到些什么。 阿阮忽然忍不住哭了起来,张大娘连忙上前拍了拍她的后背,哑着声音安慰:“哎哟,别哭别哭,真是可怜呀,你们孤儿寡母的可怎么办哟?” 张大娘用袖口抹去她的泪水:“你别着急,明个先去把抚恤金领了。据说现在阵亡家属没有月米领了,要不然只要你不改嫁,你们娘俩吃是不用愁,但也不用担心,你长得好看,肯定有人愿意娶你,大娘也帮你注意着,一遇到好的汉子,立刻跟你说。” 张大娘说了什么,阿阮几乎已经听不到了。 什么长得好看,什么娶不娶的,什么米……她现在只想让自己的丈夫回来,她不要别的依靠。只要她能回来,哪怕他断胳膊断腿她也认了。 张大娘安慰了她一会儿,家里的汉子叫她回去,于是张大娘便不得不离开,临走前又安慰了阿阮几句。 阿阮关上院子里的大门之后回到了屋里,看着女儿正坐在椅子上,将最后一口红薯啃干净,就连皮都咬了两口,舍不得松开。她一阵心酸,来到女儿身边坐下,将她的小身子轻轻拥入怀中。 * 夕阳一寸寸沉向远处的山坳,把最后一点金红揉进云层里,掠过的飞鸟似乎披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风渐渐凉了,吹得树梢沙沙响,投在地上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又随着光线淡下去,慢慢融进渐浓的暮色里。 阿阮坐在堂屋门口,借着最后一缕光线,手中的针飞快穿梭,补着一件囡囡的旧袄。一边缝补,眼泪一边往下掉,可是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堂屋里面泥墙斑驳,角落里还堆着几根未劈尽的柴火,散发着淡淡的霉味。 囡囡在院子里追着一只老母鸡,咯咯笑着,红绳小髻在风中晃动,粉嫩的小脸蛋冻得微红,像是熟透的苹果。 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妇人尖细的嗓音:“阿阮在家不?大哥大嫂来看你了!” 阿阮手一顿,针尖不小心扎进指腹,渗出一滴血珠。 囡囡小脸蛋儿抬起头,眨巴着大眼睛:“娘,他们咋来啦?” 阿阮咬紧牙关,深吸一口气,柔声哄道:“没事,囡囡,去屋子里玩儿,娘跟大伯大娘说点事。” 囡囡听话的跑了进去。 她皱了皱眉,起身迎出去,脸上挤出一抹淡笑:“大哥,大嫂,怎的今日有空过来?” 来的是谢玄朔的兄长谢长福和嫂子周氏,他们住在村子的另一头,自从公婆死后,兄弟俩就分家了。本就不多的家业,基本都被长兄占去了,十亩地,玄朔只分了两亩。 谢长福四十出头,却已经佝偻着背,脸皮蜡黄,穿着件灰布长衫,袖口磨得发亮,眼神躲闪,透着几分市侩。 周氏身形瘦长,裹着一件花布袄,鬓边插根铜簪,嘴唇薄得像刀片,说话时嘴角一撇,带着股阴阳怪气的劲儿。 她手里拎着一小篮青菜,像是刚从地里拔的,根上还沾着泥,摆明是敷衍的礼。 “哟,阿阮,这日子过得可还好?”周氏一进院子,眼睛四下乱瞟,瞅着那补丁摞补丁的门帘和院角的破水缸,嘴角扯出一丝笑,“你这小日子,啧啧,瞧着怪清苦的。” 她把篮子往地上一放,像是施舍般拍了拍手。 谢长福站在一旁,搓着手,嘿嘿赔笑:“弟妹,玄朔走前托我们照看你,咱这不就来看看嘛。” 阿阮心头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招呼两人进屋坐下,端上两碗刚烧的热水,淡淡道:“多谢大哥大嫂惦记,我和囡囡过得还行,饿不着。” 她这话不冷不热,带着几分疏离。 这两年,丈夫从军,谢长福夫妇嘴上说得好听,却从没真心帮过她一把。 反倒是她,以往隔三岔五得拿自家省下的米面去接济他们,去年周氏生病,她还用玄朔寄回来的军饷给抓药。她念着这是玄朔的兄嫂,总不能视而不见,可他们却想这一切都是她该做的。 慢慢的,她便过起了自己的日子,不再管他们,也不要他们管,如今他们上门,阿阮直觉没好事。 周氏呷了口热水,皱眉嫌烫,搁下碗,斜眼瞅着阿阮,开口道:“阿阮啊,咱也不跟你绕弯子。听说边关来了消息,玄朔他……唉,不在了,是吧?” 她叹了口气,挤出两滴眼泪,拿帕子抹了抹眼角,装得像模像样,“我这当大嫂的,心里怪难受的。玄朔好歹是我家老二,他走了,留下你们孤儿寡母的,咱得帮衬着点。” 阿阮握着茶碗的手紧了紧,指节微微发白,强压住心头的火,低声道:“大嫂有心了,不过我能撑得住,不劳你们费心。” 她话里带刺,隐隐点出这些年他们的不管不问。 谢长福干咳一声,接过话头,语气里透着几分急切:“弟妹,你这话可就见外了。玄朔走了,朝廷不是给了抚恤吗?那可是据说有六贯钱呢!咱都是一家人,这钱……总得有个说法吧?” 他搓着手,眼睛盯着阿阮,像在算计什么。 周氏连忙附和,声音拔高了些:“就是!玄朔是我家老二,这抚恤钱,咋也得有我们一份。咱家这些年也没少帮你,米呀面的,哪回不是我掏腰包?如今你得了银子,总不能独吞了吧?” 她说着,瞥了眼院子里玩耍的囡囡,语气酸溜溜的,“再说了,你一个妇道人家,带着个丫头片子,能守住这钱?还不如分给我们,给你大哥多置点田,往后你们也好有个依靠。” 阿阮听了这话,心头一股怒火直冲脑门,像是被点着的柴堆,噼啪作响。 阿阮“啪”地放下茶碗,站起身,眼神冷得像冬天的霜:“大哥,大嫂,你们说帮过我?这些年,我和囡囡哪次能依靠你们?” 谢长福和周氏被她突如其来的质问噎住,脸上的假笑僵了僵。 周氏很快反应过来,尖着嗓子道:“哎哟,你这话说的,我们怎么没帮?你男人走的时候,我们可是答应过要照应你的!” 阿阮冷笑一声,手指紧紧攥着衣角,“照应?” 她一字一句道,声音低得可怕。 “囡囡两岁那年发高热,我抱着她去敲你们的门,大嫂隔着门说怕病气染了你家孩子,连门都没让我进。” “去年春荒,家里一粒米都没有,我去找大哥借粮,大哥说玄朔的军饷快寄来了,让我再等等。” “今年开春,我绣了一个月的帕子,托人去县城里帮我卖,想给囡囡做件新衣服,结果半路被你们拿走了钱,向对方谎称这钱你们会给我,可你们只给我两成都不到。” 她每说一句,谢长福和周氏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周氏恼羞成怒,尖声道:“你胡说八道什么!我们谢家待你不薄,当初你娘死了,我们谢家看你可怜才养了你,给玄朔当童养媳,要不是我们家,你早就饿死了!现在玄朔不在了,我们没把你赶出家门就算仁义了!” 阿阮猛地抬头,眼眶通红,却一滴泪都没掉。 “你们也配跟我谈仁义?当年是玄朔的爹娘收留我,这茅屋也是我和玄硕一点点盖出来的,跟你们有何关系?”她声音发抖,却字字如刀,“囡囡饿得哭的时候,你们在吃白面馒头,我寒冬腊月去河边洗衣,冻得手裂出血,你们连一块木炭都没给过。现在听说抚恤钱要发了,你们倒记得我是谢家的媳妇了。” 谢长福脸色铁青,猛地拍桌站起来:“你这婆娘!别给脸不要脸!这抚恤银是谢家儿子的卖命钱,你一个外姓女人,凭什么独吞?” 阿阮盯着他,忽然笑了,那笑比冰还冷。 “好,既然大哥大嫂这么想要……” 她转身从东屋里拿出一把柴刀,砰地砍在桌上,刀刃深深嵌进木头里。 “那你们试试,看能不能从我手里抢走。” 她的脸上甚至有一股赴死的感觉,仿佛已经连命都不要了。 屋内一片死寂。 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周氏泼辣,可是这把柴刀让她吓得后退两步,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着,却不敢上前。 半晌,周氏扯着丈夫的袖子,尖声道:“走!我们走!这疯女人,迟早遭报应!” 两人狼狈地退出门,临走前,周氏还不忘恶狠狠地丢下一句:“你别得意!明日祠堂见,我看你一个寡妇,拿什么跟我们争!” 门被狠狠摔上,震得屋顶簌簌落灰。 阿阮站在原地,手里的柴刀微微发抖。 从里屋探出头,怯生生地问:“娘亲,大伯和大娘走了吗?” 阿阮深吸一口气,把柴刀放下,蹲下身抱住女儿,轻声道:“走了,以后……他们不会再来了。” 囡囡仰着小脸,天真地问:“娘亲,他们为啥生气呀?” 阿阮摸了摸她的头发,勉强笑了笑:“没什么,他们……只是不喜欢我们。” 囡囡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然伸出小手,轻轻摸了摸娘亲的脸:“娘亲不哭。” 阿阮这才发现,自己的眼泪不知何时已经流了下来。 她抱紧女儿,低声道:“娘亲不哭……娘亲会保护好囡囡,一定。” 第3章 第 3 章 夜深。 阿阮睡觉的东屋,油灯早已熄灭,只余一缕柴火烧尽的余味在空气中飘荡。 屋外,夜风吹得窗棂上糊的纸窗簌簌作响。 母女二人相依睡在土塌上,囡囡小小的身子蜷在阿阮怀中,睡得正香,嘴角还挂着一丝笑意,似在梦中见到了爹爹归来。 阿阮却睡得不踏实,耳边总似有细微的响动,像是风,又像是人。 她睁开眼,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凝神细听。 屋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轻而急,绝非夜风所致。 她的心猛地一紧,两年独自生活的警觉让她瞬间清醒。 “囡囡,醒醒。”阿阮轻拍女儿的小脸,声音虽轻却带着急迫感。 囡囡揉着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小脸上满是不解:“娘亲,天亮了吗?” 感觉自己刚睡呢。 阿阮顾不得解释,将女儿抱起,塞进塌头一个隐秘的木柜中,压低声音:“囡囡,乖,在这里别出声,娘不叫你出来,千万别出来。” 囡囡咬着唇,点了点头,眼里却闪着泪光。 阿阮转过身,赤脚踩在冰冷的泥地上,悄无声息地摸向床头。 那儿放着一把柴刀,刀刃短短的,刃口却磨得锋利。 她们孤儿寡母的,虽说有邻里乡亲的帮助,可是总有人惦记,为了保护自己和女儿的安全,她夜夜睡觉床头都放着柴刀。 几个月前晚上,也有贼人进来,于是她便拿着柴刀在那里磨,那贼人听到磨刀声连忙吓跑了。 她握紧刀柄,指节用力,心跳如擂鼓,耳边只剩屋外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门栓轻轻一响,木门被缓缓推开,月光随之泄入,勾勒出一个肥大的身影。 那人身形粗壮,穿着破旧的葛布短衫,腰间系着一根草绳,散发着一股酸臭的汗味和酒气。 是王癞子,村里的恶霸。这泼皮三十出头,满脸横肉,右脸上还有一道刀疤,狰狞可怖。 他前年因偷鸡摸狗、调戏良家女子被村人联名告到县衙,罚了二十板子,赶出村去。 可这厮不知怎的又潜了回来,偏偏挑中了今夜。 阿阮的美貌他垂涎已久,几次三番借故靠近,都被阿阮的抵抗或村人的援手化解。 如今得知阿阮的丈夫战死,他龌龊心思再也按捺不住,趁着夜色潜入,欲行不轨。 “阿阮,嘿嘿,孤枕难眠吧?”王癞子咧嘴一笑,露出黄牙,声音猥琐,带着几分醉态,“你家那死鬼没了,守着这破屋有甚意思?不如跟了我,保管你吃香喝辣!” 他一步步逼近,月光照在他脸上,显得愈发狰狞。 阿阮紧握柴刀,背靠墙角,眼中燃着怒火,声音却冷如冰霜:“你滚出我家!否则我一刀劈了你!” 她猛地挥刀,刀锋在空中划出一道寒光,凌厉的破风声让王癞子不由退了一步。 他虽是个无赖,却也知道阿阮不是好惹的,这女子虽柔弱,却有一股子不屈的倔劲。 “哟,泼辣得很!”王癞子啐了一口,眼中却闪过一抹狠色,“你那死鬼男人不在,我看谁还能护着你!今晚你不从也得从!” 他张开双臂,作势要扑上来。 阿阮将柴刀在空中一挥,王赖子吓了一跳,身体猛地一闪,袖口被划破了一道口,他气急败坏,痛骂道:“你这贱人!若不从我,我便天天晚上来,我看你能熬几天!若你伤了我,我便告诉所有人你死了男人之后勾引我!我看你这贱人还有没有脸活!” 就在此时,木柜里传来一声细微的响动,紧接着囡囡小小的身影猛地冲了出来,扑到阿阮身前,挥着小小拳头,奶声奶气却满是愤怒地喊道:“不准伤害我娘亲!” 她那双乌黑的大眼睛瞪着王癞子,毫无畏惧,像是只护母的小老虎。 王癞子愣了一瞬,随即狞笑一声,粗大的手一把抓住囡囡的胳膊,将她提了起来。 阿阮想让女儿抢过来,却已经来不及,王癞子的动作极快,而她双手紧握着柴刀作为防卫,若是直接砍过去又会伤到女儿,她现在进退两难。 囡囡疼得哇哇大哭,却仍挣扎着踢打:“放开我!坏人!” 王癞子冷笑,另一只手掐住囡囡的脖子,恶狠狠地对阿阮道:“放下刀!不然我掐死这小丫头!” 阿阮的心像被刀剜了一般,眼中泪光闪烁,手中的柴刀却抖得厉害。 她咬紧牙关,瞪着王癞子,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可囡囡的安危让她别无选择。 刀“当啷”一声落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阿阮的声音颤抖:“放了我女儿,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王癞子哈哈大笑,得意忘形,随手将囡囡扔到一旁,囡囡摔在地上,哭得更凶。 阿阮心痛如绞,却来不及去扶女儿,因为王癞子已如饿狼般扑来,将她压倒在塌上。 他的手如铁钳,撕扯着阿阮的布衣,嘴里吐出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 阿阮拼尽全力挣扎,双手推搡,脚踢手挠,指甲在他脸上抓出一道道血痕! “贱人,老实点!”王癞子一巴掌扇了上去,这一巴掌力气极大,阿阮被打得头昏脑胀,王癞子的蛮力让她无从招架。 囡囡爬起身,哭着扑过来,小手拽着王癞子的衣角,喊着:“放开我娘!放开!” 阿阮大喊道:“囡囡快跑,去找张大娘!” 囡囡抹掉脸上的眼泪,拔腿就跑。 王癞子却大笑道:“哈哈哈,去吧去吧,等人来了,我已经得逞了!” 他迫不及待地撕开阿阮的里衣,粗鲁地压住她的腿,动作极快的解开自己的裤子。 阿阮咬紧了牙,绝望地闭上眼睛,就在王赖子准备沉下腰的一瞬间,木门砰的一声被撞开,冷风卷着月光涌入,一黑影如鬼魅般闪进屋内。 只听一声闷响,一道寒光自王癞子背后劈下,鲜血喷溅,染红了半边墙壁。 王癞子惨叫一声,软软倒地,气绝身亡。 囡囡还没来得及跑出去找张大娘,她借着月光看到眼前的场面,吓得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喉咙里几乎发不出声音。 阿阮回过神,急忙猛地推开王癞子的尸身,来不及整理身上破碎的衣衫,扑过去将囡囡紧紧搂在怀中,母女二人抱头痛哭。 阿阮惊魂未定,抬头看向那闯入之人,瑟瑟发抖,却见那人摇晃了一下,手中长剑“哐当”地落地,人也随之倒下,昏死过去。 阿阮擦去泪水,强撑着站起身,点燃油灯。 昏黄的灯光摇曳,照亮了那人的模样。 他脸上都是血污,但眉眼间带着股疏朗的英气,鼻梁的线条干净利落,从眉骨一路滑下来,唇形生得柔和,只是此刻那两片唇失了血色,泛着一层淡淡的白。 他身上的青色长袍虽沾满血污,却是好的料子,腰间系着一块羊脂白玉佩,雕着祥云纹,她虽不识货,可也察觉绝非凡品。 他的右臂伤口很深,鲜血仍在汩汩流出,染红了身下的泥地。 阿阮心头一震,瞧这装束还拿着剑,这人绝非普通村夫,她怕的很,不知该如何是好,可想到刚刚的事,也是这男人及时出现救了她,要不然王赖子就得逞了。 她不知这男人究竟是谁,他总归是她的救命恩人,思来想去,她终是狠不下心弃之不顾。 她将囡囡安置在土塌,轻声哄着:“囡囡莫怕,娘已经没事了,咱们已经没有危险了,这位官人救了娘,娘得去看看他的伤。” “这个坏人怎么办?”囡囡指着地上的王赖子。 阿阮立刻扯下床单,将王赖子的身体盖住,“囡囡,先等等,娘待会就来处理。” 她立刻跑到了那个持剑男子的身旁,撕下自己的袖子,替那男子包扎伤口,褪去他的外袍,又费力将他拖到土塌上。 屋外,月色渐隐,乌云遮天,远处传来一阵阵剧烈的风声。 阿阮试探了一下男子的鼻息,他还有气儿,却意识模糊,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声音:“水……” 囡囡听到了,立刻说:“娘亲,我去倒水。” 她转身往堂屋就跑,屋子太黑,烛光又弱,她一不小心绊倒了,阿阮刚要去扶女儿,可是小丫头自己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往堂屋跑,过了一会儿,小丫头跌跌撞撞地端着一个碗过来,里面倒了大半碗的凉白开。 阿阮在女儿倒水时,已经吃力地将这男子扶起,让他靠在她的肩上,然后接过女儿递的水喂他喝。 男子迷迷糊糊中张开嘴,咕咚咕咚地将大半碗水喝下。 阿阮抬手为他擦拭额上的汗,说道:“我也没有法子救你,只能喂你喝些水,给你包扎伤口,若是你明早死了,我只能把你埋了。” 她将男子平放在塌上,给她盖好被子,又瞥了一眼地上王赖子的尸体,狠狠地瞪了一眼,即便他盖着床单,那张狰狞的脸依然让人感到可憎。 屋子里血腥气刺鼻,阿阮咬紧牙关,眼中闪过一抹决然,她不能让这腌臜东西留在屋里,更不能让村人发现,招来是非。 她从屋角找出一块破旧的草席,将王癞子的尸身裹住,双手紧紧抓住草席两端,用力拖动。 尸体沉重如石,阿阮不过是个纤弱女子,平日里种地织布浆洗已耗尽气力,如今拖着这百余斤的死人,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沼泽,步履艰难。 她的草鞋已经被磨破了,脚底被碎石硌得生疼,额头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黏在鬓角的发丝上。 布衣在方才挣扎时撕裂了几道,露出瘦削的肩头,秋风吹来,激起一阵寒颤,可她顾不得这些,只低头咬牙,一步步将尸体拖向后院的菜园子。 囡囡跟在娘亲身后,小小的身影几乎被夜色吞没。 她双手捧着一盏油灯,灯芯微弱,火光摇曳,映得她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忽明忽暗。 油灯虽轻,可对一个三岁的孩子来说,却像是举着一座小山,她的小胳膊微微颤抖,嘴唇抿得紧紧的,却始终没有半句抱怨。 她的大眼睛盯着娘亲的背影,眼中既有担忧,又带着一股子倔强,仿佛只要娘亲在,她便什么都不怕。 菜园子就在后院一角,紧挨着一片低矮的竹篱,篱笆外的不远处是一片田地,远处隐约可见山影重重。 阿阮将尸体拖到一棵树下,喘着粗气,抹去额上的汗水。 她从柴房取来一把铁锹,开始挖坑。泥土湿冷,夹杂着秋天落叶的腐气,铁锹每一次插入土中,都发出沉闷的声响。 阿阮的手因用力而青筋凸显,掌心被粗糙的木柄磨得发红,每挖一锹,汗水便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滴在泥土里,很快被风吹干。 她的呼吸急促,胸口起伏,布衣已被汗水浸湿,贴在身上,勾勒出她瘦弱的身形。 “囡囡,”阿阮挖不动了,她停下手,暂且歇了歇,回头看向女儿,声音沙哑却带着一抹温柔,“不要怕,等娘把尸体埋好了就没事了。” 囡囡站在一旁,双手依旧稳稳地举着油灯,火光映在她乌黑的眼眸里,像是两点星火。 她小脸绷得紧紧的,点了点头,声音细细的却坚定:“有娘亲在,囡囡就不怕。” 她小小的胸膛挺了挺,像是鼓足了勇气,“娘亲这么厉害,囡囡也要学娘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