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掖好小被子》 第1章 阎王洞 四方内场,人头攒动,八方遮蔽,不见天日。 身处其中,仰头看,是八层回环廊楼,楼身遍悬白骨绢面灯笼,廊内遍置鎏金烛台,焰火僵烧,不见萎靡。 廊楼间,十尺铁笼矗立。 笼旁五米外,石台之上,是一棵百枝灯树,金丝熠熠,将笼内照耀如昼,富贵泼天。 人群在铁笼两米外喧嚷,各是锦衣华服,以面具遮饰,奇兽百态。 不知是谁高声道: “白君子到——” 一时人群俱静。 烛色幽幽下,一条通体皎洁的独耳白狼自暗处而来,瞳仁如燃暗绿磷火,肩胛低伏。 人群猛然破开一条路来,惧得凝滞。 白狼踏到笼前,由一以鼠面遮盖的女奴拉开笼门。 它钻身进去了,人声才渐显。 “今日竟有白君子,想必是有极品的货色了?” 另一人不屑道,“什么极品的货色?估摸着又是阎王洞的噱头。” “上回白君子也出洞助阵,说什么极品货色,出价两千贯钱!真是疯了!外头一石米价才六百文!” 一阵诡丽的琵琶奏在廊楼间回响。 人们仰面看,数十琵琶伎掩容而坐,缓缓相弹。 琵琶响,戏开场。 洞顶下,赫然缓缓降吊下一娇慵艳绝的娘子,赤色罗纱裹盖,云髻颤颤,同烛中仙影无异。 笼外人声鼎沸,出价者已急不可耐。 “这回两千贯我便要了!” 胡萤两腕被红缎紧缚,浑体滚烫。 她被灌了两碗烈酒,现今更衬得女体泛红,幽香漫漫。 白君子挑颈,焦渴地亮出獠牙,腐肉的腥气吼在齿缝之间。 男郎们齐声:“降!降!——” 红缎徐徐下吊,一抹赤艳的纱荡到白君子眼前,它探身一勾,爪如铁镰般撕下一段衣裙,女体又被遥遥升上一节。 人声鼎沸。 那鼠面女奴敲鼓震声:“洞主出价,四千贯!” 四千贯! 一时间人群相顾,杂乱无章。 胡萤眯眼而看,只觉周身冷热交杂,四处不见天光。 她在哪儿? 在意识趋于模糊的缝隙里,她深知不能这么昏沉过去。 眼下狼吼低沉,人眼隔着一张张假面,势要撕了她拆吞入腹。 胡萤止不住地冷颤。 就如此被悬吊着,仿佛与世间一切隔绝开来,无以着地,无处安置。 她是否还在明州?或是早已被人牙子卖到千里之外? 在嘈杂里,只余下胸口里的狂跳在震响。 “若无郎君出价,三记鼓声后,便将这一味引,交由白君子处置了。”鼠面女奴朗声。 “咚——” 人群间相看着,颇显踌躇。 “咚——” 几个富贵哥儿窃窃私语,清点了钱票,又讪讪收起。 “咚——” 第三记鼓声起。 虽买不下美人,可眼看着这等娘子被扒光撕烂,勾出肠肚,也是极雅的事。 “放!” 这是一场困局。 胡萤无力拆解。 众目睽睽,双手紧缚,饿狼张口。 她连自己死在离家乡多远的地界,都尚不清楚。 只是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先生以后要如何寻得到她的尸首? 是了……她本就是来寻先生的。 只期望先生未死,日后还能为她裹一张草席,葬在明州的冬日雪竹下。 随着猛一失重,胡萤坠下身去。 狼哮贯耳。 她将双眼闭起,齿根寒麻。 合眼间,一阵温热的黏腥溅在胡萤胸前,腐臭味儿令人作呕。 人群间炸出数记尖锐的叫嚷。 白狼张着大口,一支嵌钩的箭直射喉中,直穿颈后。 一双幽绿的眼,再合不上。 狼身扑倒在她怀里,狼口距胡萤颈下不足一寸。 寂旷的洞内,人人扬脸去看这支箭从何处来。 廊楼八层,最高之处,遥有一人,袭黑袍黑氅、黑金面具,其身颀长,阔肩修臂,糙掌拉紧一张满弓。 “四千贯,我只要剥一张狼皮,挖一双狼眼。” 声音自面具后沉沉传来。 洞中死寂。 铁笼里,一双清瘦的手攀上笼门,铁锁作响。 胡萤扒上笼壁,仰起脸来,颤声高唤。 “郎君,救我——” 这一声情韵娇弱、颤若羞花,叫得场内男郎俱是软了半边身骨。 高处人一动未动。 “这位郎君,阎王洞里只白君子撑着这么一场大戏,您今日射杀君子,只四千贯,不是轻慢了阎王洞么?” 鼠面女奴朗声。 高处那人身后的仆从慢道:“我家郎君,不与受过阉刑的鼠奴谈买卖。” 人群一顿。 那“女奴”一僵,甚是难堪地反应了数秒,再开口时险压不住尖声:“郎君说笑——先将她关到洞房里去,郎君的买卖……要与我家主人坐下谈。” 暗处走来两人,身形壮实,一左一右开了笼门,把红缎子割开来,再将胡萤堵嘴,拖了出去。 她眼望着高处黑影渐远,发不出声响。 ** 胡萤被曳在地上,两膝擦出血痕,一路蜿蜒。 自笼中到“洞房”,所经之地暗沟如蛛网,遍是不见天日的沟渠,俨然并非地上。 所谓洞房,不过一条最暗的沟渠,与廊楼如昼夜之分。 石门一关,便将洞房外的天地与此处隔绝开来。 门内,静得人心惶然,不敢冒然声语。 胡萤粗重地喘着,双眼尚未适应这昏暗。心底里劫后余生的实感还未缓过劲,她此时说不出什么话,心乱如麻。 待她喘息声稍弱些时,忽有一记扭曲的人声传来:“你是阎王洞新来的新娘吧……” 胡萤肩身一颤,猛地朝声源处看。 沟渠深处,隐约辨出一方窄长的铁笼。 那女人阴森森笑着:“你别怕,我从前也是……他们怕我跑,将我拴在这,其实我早跑不了了,两条腿已被臭水积得溃烂了。” 胡萤怔了良久。 “……我们在何处?” “地底下,阎王洞。” 胡萤朝她走近两步,将要开口,又被她喝住:“你别过来,我脚下的水阴臭。你涉进来了,怕会得病。” 她不忍,却不敢再前。 “娘子,此处还是明州吗?” “明州?” 那女人一怔,转而嗤笑:“这是天子脚下的封河府,离明州早已过了十万八千里。” 胡萤扶上身旁石柱,弯腰呕了一地。 胸前的血腥味,她此刻才嗅得真切。 笼中的女人幽幽道:“你杀了人?” “没有……” “若未犯错,你怎么被关到洞房里来?身上好大的血气。” 胡萤拿袖拭净:“是一个郎君……杀了一条白狼,将我救下。” 那女人静了许久,忽地笑了。 “你说什么浑话?那条狼是主人的爱宠,若杀了它,怎么出得去?” 胡萤又弯腰呕了不少,口中泛苦。 “我没骗你。”她喘息着,“那郎君射杀了白狼,要以四千贯钱买一张狼皮、一双狼眼。” 笼里女人默了默,遽然哈哈大笑。 胡萤吓得一颤。 “别怕,你不同我,听你的声音尚还年轻貌美,我已色衰。再坏的结果,也不过是留在洞里伺候鼠奴,讨口饭吃,不是难事。” 胡萤倏忽背过身,扑向石门,抬腕重拍着,击得手心生疼:“求见郎君——” 她高声叫嚷,瘦软的身段儿几乎全趴在石门上,竭力向外。 胡萤唤了良久,力竭时,石门外才传出些许动静。 门身被沉沉推开条缝,外头昏光阴冷,照得胡萤一张脸惨白。 是方才拖她来的两个汉子,亦是鼠面。 其中一人审了她数眼:“那郎君说,要将你验过了货,才肯见你。” 胡萤戚戚地抵住下唇:“验、验……什么?” 两人朝里张望一眼,旋即又定在胡萤脸上,“你随我们来,便知了,不要叫嚷。” 第2章 带你走,可以 走到幽深的窄廊尽头,两人的脚步仍不见停。 胡萤将脚步一僵,面色微白,嗫嚅着开了口:“我、我不见那郎君了……” 立在她左前方的鼠奴脖颈微微一侧,朝另个鼠奴睨了一记,遂猛地擒住她一节腕子,朝最里间的暗室拖。 胡萤促声叫着躲攘,瑟缩着:“郎君、郎君们……饶了我……” 偏她声线柔媚,求救似的叫嚷,也如俏姬讨饶,教男人痴。 鼠奴扛起她,径直往里迈,又重摔到屏风前的软席子上。 其中一人低声撺掇:“燃两根烛,我瞧不清。” “弄个痛快便是了,你要瞧什么?” 那人拿肘捣他:“再绝色的女人都是一团软肉,不亮着烛,你怎知晓她身子可如这张脸一样媚?” 说罢,他将面具摘了,一张瘦得四方的脸,凹如骷髅般地凑上去。 胡萤尖声朝后头躲,一张空落落的席面,底下垫着团软茅草,不见窗明,也寻不得出路。 那人去点了烛,也痴痴地迈上前,从后头猛一矮下身来,将胡萤一把围进怀里。扑鼻的酒肉气迎面,胡萤抻着细颈要呕,张嘴又被一张手堵死了去。 “莫叫!” “哥儿两个只是要验你的货,验你可是个雏儿,也好卖个好价……” 实则两人清楚得很,到这儿来的娘子,哪个不是被弄过几遭的,哪有什么雏儿?因此放到这地界的女人,这些个鼠奴须先自顾自地畅快几回,再将她们放回外头做女奴。 胡萤竭力张着口,坠着不断的泪,挑起颈来躲。 她挣着身骨,猛地扑倒眼前的三扇仕女图绣屏,扬首间,三人俱愕然在原处。 屏风背后,一面颜色极深的黑氅横挂在灯架之上。灯架下,白狼瘫卧在男人膝上,他掌着一把长剑,剑脊已切进狼背,贴紧皮肉,剥着狼皮。 空旷的幽室里,皮与骨肉抽离的声,一寸寸地清晰。 胡萤倏然朝前膝行,缓跪到他身前。 她仰面,趁着烛光,望清他的模样——分明是俊美无俦的轮廓,偏在光与暗之间刻出森然的兽相。 烛色相衬,他眼中像压着淬了火的刀光,与她四目勾缠的刹那,胡萤不敢直看,她将一节细颈情急地垂下去,云髻散乱、狼狈不堪。 一片肩身,凝脂般的皮肉。 她五指张开,按住了他掌剑的手背,糙厚火热,夹着狼血的腥。 “救我……” 这是她第二回,向同一个男人讨求。 若是他想救,何必等到现在。 胡萤只顾着垂泪,已湿了妆,两眼晕得浅红,唇色已在挣扎间揉得模糊。身子浸了雪玉之色似的扎眼,是极娇艳风雅的一张皮。 她颤着声:“郎君救我,或将这剑借我……” 他的剑脊一止,并未抬眼,腕却松了。 胡萤借机将此剑握起,沉得她险未握住。屏风前两人顿了步,不敢向前。 她抬腕,便要将剑锋对己,朝那截儿雪白的颈了断。 他冷笑着,起身一把捏紧了胡萤的腕,疼得她使不出力,叮咣一声将剑掷在地上,胡萤跪地又去拾。 “救你,这是第三回。” 他的鞋履抵上她右肩,压得她抬不起身脊背:“三寸青锋,不沾自戕的血。” “剑,呈给我。”他沉声。 胡萤颤着手背,捧起那把惹了尘的长刃,剑把处还刻着男人掌心的热,烙得她手心肉发痒。 她的身段儿绷得极直,捧一把剑,如奉一把圣物。 那两人已沉身跪下去,伏得极低:“贵主饶命、贵主饶命……” 他掌过剑,接连斩断两人喉骨。 刀刃裁下一段血光,烛影剑声间,胡萤不敢回头,身骨颤着塌下,也伏跪如贱奴。 剑脊冰冷,游贴在她脊后。 胡萤猛然一震。 “他们扒了你的衣裳,你要寻死?” 她的额首贴着手背,声音渐弱下去:“我……我不想死。” “你是个奴隶,不该称‘我’。” 胡萤一颤,羞耻地将身骨埋得更深:“我……奴……奴不想死。” 他嗤地一笑,像是不屑。剑脊轻地一敲,打在她的臀后,不疼,却如挑逗。 男人掌中的剑,还在朝下划。 胡萤一面涨红。 剑尖挑起她裙角,旋了一旋,衣裙便将剑裹缠住了。 他拿她的衣裙拭血。 待血拭净,胡萤蒙了层细汗。 “自己扒了衣裳。”他的剑抽出来。 胡萤昂起脸,怔怔地望他。 他越过她,又坐到那匹死狼前,手掌捏紧了最后一寸附在骨肉上的皮,刺啦一声,用手剥下来,利落分明。 “带你走,可以——但你的衣裳,沾了脏血。” 一张完好漂亮的狼皮被剥在案上,渗着赤红的血珠子,直向下坠。 他低颈,拭净了血,将那件黑氅扔给她:“藏好你的皮,躲到暗处去换。” 胡萤捧抱起沉厚的衣氅,嗅出一阵冷冽的凛香,将她鼻腔沁得又辛又凉。 仕女图屏风已塌,四处不见遮蔽。 她不知他说的暗处在哪儿。 他沉着脊,正剔裁着狼皮。 幽室中,传来女人窸窸窣窣褪脱衣裙的声音。胡萤羞红脸,一壁剥衣,一壁偷睨他。男人只专心一处,似乎并不将她这副肉身皮囊当什么稀罕玩意儿。 待将衣裙剥净,胡萤一把擞紧黑氅时,腕间玉串尽卸了势,分崩各处,叮泠作响。 她情急,跪地去拾。 衣氅何其宽大,只是弯腰塌身,便轻易让人窥看娇雅。 胡萤一颗颗地拾进掌心里,捏得紧切。 最后一颗,就在他鞋履下。 她跪行到他身旁,伸手之际,雪白的腕子被压在履下。 胡萤怯看,男人的一双眼直扫进氅内。 雪肤态韵,是何其艳绝的一段春色。她的情怯,更让男郎经不住细看。 胡萤一只手压着胸/口,一双腿却又自氅下呈出来,犹两条身条有致的白蟒,泛着冷白的光,吐着害男人命的蛇息。 烛火斜在她膝头,他的目光停在这儿,又转回她眼中,问得不遗情面: “你卖/弄什么?” “我、我……奴不是……奴……”胡萤情切,涨红了脸,将哭出来,“这是奴的先生赠奴的玉串,奴不敢弃。” “先生?”他促眼。 胡萤不语,齿抵着唇。 “你从前有别的郎主?”他沉声。 “不、不是郎主,只是位好书的先生,从不以奴相称……” “你说我卑劣?” 胡萤急摆起手,被他辩得说不出一个字。 “既有别的郎主,便让他来救你。”他作势要走。 胡萤见势取走他履下最后一颗,遂一把攥着他衣袍:“奴没有旁的郎主……” “你跟过旁人,被男人用过。” 他的话太过露/骨,胡萤羞耻得不知从何说起,却作势要解了黑氅,献给他看:“奴未被用过……” “再敢卖弄!”他沉声一喝。 胡萤的手猛收回来,颤在身前,捏紧了衣氅。 他拎起狼尸,走在前头:“提剑,跟我走。” 她如蒙大赦。 胡萤只手提不起那剑,将它捧抱在怀里。 男人走在前头,她亦步亦趋地跟着,绕过地上两具尸身时,又急了步子,险走到他前头去。 他斜睨一眼,她便躲开目光,慢了下来。 胡萤的衣氅里头光了一片,只一双鞋履穿着,跟在一个陌生男人身后,她心里升起负罪般难言的耻辱,不敢细想。 行到见光处,他停下来,有人接应。 胡萤也不敢往前。 “谈拢了?” “郎主放心。”来人作礼,眼却朝她那处扫,停在剑上。 简短两句,他便继续走。 那人却踌躇着开了口:“郎主要带这奴回去?” 他沉“嗯”了一声,步调未停。 “洞中来人复杂,底细不清,郎主……” “徐无因。” 他顿步,睨去一眼。 被称作徐无因的男人噤下声,不敢再劝,却添了一句:“这剑,某替郎主收回鞘里。” “一个举剑自戕的女人,纵然出得了手,怕什么?”他嗤笑。 胡萤垂着脸不声不响。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胡萤前头,步子迈得很阔。 这洞如迷宫,路窄难行,她怀里抱一把沉甸甸的剑,今夜又历经诸多纷杂,早走不动了,气喘声一时在洞中愈发分明。 胡萤又强忍许久,两臂实在酸胀难抬时,才怯怯地出了声:“郎、郎主……” 两人一齐回头。 “你们可否走慢些,或是将这剑收回去。奴、奴……走不动了……”她两耳通红,不敢对视。 第3章 剑与鞘 闻言,徐无因不由偷睨向一旁。 洞光将暗处渐渐逼亮,男人背逆着外头幽银的蟾光渐步靠近她,直到胡萤看清他衣袖腰缎间搓捻的一段段金线。 他停在她跟前,神情照旧孤清,只是缓缓将双臂张开,起了如要抱她般的姿态。 胡萤怔在原处。 他垂眼,觑着腰腹间的鲨皮鞘: “归剑。” 胡萤恍然回过神,耳尖凝血似的红,极小心地将那把剑从怀中献出来,剑刃已被她捂得起了热气。 她帮拾萤先生捡过太多本书,磨过许多方墨,也理过太多次男郎的襕衫革带,独独从未帮一个男人将剑放回鞘中。 刃上的血色残败地开着。 胡萤想,这是位极轩然的男郎,归鞘的剑,不该染血。 她取下鬓间绒花,小心捏紧了,拿洁软的花面将血色汲净。 男人盯着她,眉梢微异。 剑锋缓缓地滑进鞘口,在鞘内的铜簧上溅起极轻的颤音。胡萤的一双手也像颤巍巍、沾了血的绒花,将未散的杀气,驯成了鞘内收拢的轨迹。 她松了口气,软着声,声音细小,更像安慰给自己听的话:“好啦……” 他背回身,腰着那把归了鞘的剑,一步步又离她更远。 这下胡萤走起来,轻巧很多。 ** 封河府,于天子脚下,却有一位连天子也不敢直面的男郎。晋朝的幼帝年仅十岁,时事要政俱被燕王何让全然揽在了掌中。 燕王何让,字必之,为幼帝兄长,遂以护驾之名,又树起一支私军,骑黑马、袭黑袍,称特辖军,屠灭前朝叛军十二城,数万人被剥皮穿刺,投入茫茫冰河。 天下人说敬他,却也十足的畏他。许多年,朝上为官为政的男郎都娶了妻、迎了妾,美姬许多,但无人敢过问他的婚事。 常年浸在生与死、血与肉里,听惯了男人女人、老人孩提的哭嚎,人的心底里就烂成了冻土、荒漠,养不住什么娇丽的花。情与爱,也就不必要沾染。 幽茫的黑夜里,两匹通体乌黑的特勒骠挽住了马车,每动一步,铃舌便撞出响。 车帘三重,孔雀翎捻线织就的罗縠,蜀绣双面雀的金呢,最内一重则是鲛绡。胡萤与徐无因坐在一道帘前,何让独坐鲛绡后,身影透出来,端坐如雾里寒山。 胡萤无措地盯着黑氅袖角,不敢吭声。 徐无因抱臂假寐,有意不看坐在对岸的女奴。 他清楚,何让没有用女奴的习惯。 内室女奴的手娇嫩,抖不起厚重的裘氅,也理不净沾血的战甲,更按不住一匹受惊的劲马。因而,府内不养女奴,也不留女客。 马车驶向街巷,人声逐渐密起来。 临街的酒旗茶幌被烛光月色烘亮,猎猎招展。胡商卸着骆驼背上的檀木箱,掀盖时**混着胡椒的辛烈,浓郁钻进了帘。 生在苦寒的明州,她未曾嗅过这样的气味。 胡萤偷偷睨了睨徐无因,发觉他仍假寐着。又睨了睨帘后,何让的身影仍屹在原处,一动未动。她暗暗只手挑开车帘,看得称奇。 临街肉铺的庖丁抡起厚背刀,砧板震颤。 “一沸蟹眼,二沸鱼鳞!” 茶博士唱喏着揽客,却不慎踩着了青衫书生的云头履。勾栏瓦舍的灯笼次第亮起,胡萤眼底盈满琉璃似的光。 她常人念起封河府,从未来过。如若先生在,她又要扯着他,戴着帷帽转上许久,再被先生念几句:不必贪慕俗物。 冷风忽灌起来,徐无因睁了眼。 车内的女人一只手挑着帘,一只手攀在窗缘,身段儿微微抻着,乌发松散着随风逸荡。她忘了氅衣宽松,却将两节细白的小臂呈在外头,蛇一般的腰隐隐娇窄…… “徐无因。”鲛绡后传声。 徐无因惊出一身冷汗,遽然挪开了眼,呼息不畅:“郎主,我……” 他的话被拦断:“下去,回府领罚。” “是。” 胡萤一吓,忙将手收回,坐回原处,眼不敢再挪。 徐无因一把拨开帘,踏下车。 “红奴,”何让沉声,“进来。” 红奴……? 胡萤摸不准这声红奴唤的是谁。 “你,进来。”他重复。 “奴、奴……不叫红奴。”这两个字沾了红,又带奴,俗贱。 话虽如此,她还是慢慢躬着身,沿着犀皮座往里挪,入了鲛绡。胡萤不敢声语,也只敢挨着车壁紧坐,垂着颈,低着眼,心中还在琢磨“红奴”两字。 “一个女奴的名字,不该有自己的主意。”何让凝声。 胡萤自觉屈辱,却一言不发。 两人如此坐了良久,直到外头喧嚣已尽。他的膝离她的太近,她身上冷,他又散着热烘烘的暖。下意识的,胡萤的膝愈发挨近。 一张糙热的手掌,钻开黑氅的缝隙,一把扣住了她不安分的凉膝。 胡萤惊得低呼,又被那双冷若幽潭的眼逼回腹中。她眼睁得很大,呼息凝滞,不敢动作。 “自恃妖惑,随地取宠。”他的掌心在她腿侧陡然用力一拍,疼得她低叫。 “啊……郎主……” 她没有。 先生从不用“妖惑”两个字羞辱过她,只会称她“洁美如玉”,如何就成了妖,又如何惑他?胡萤隐隐眼圈泛红,不敢反抗,自知委屈。 可她一叫,他的手却又收紧:“不准浪/荡。”胡萤一声也不敢再出,唯恐又被他打上妖惑、浪/荡的污名。 他的手抽出去,她腿侧还火热的疼。 胡萤埋着头,竭力将眼泪倒回去,心里想着只怕若是她的先生看到,要替她心疼,又要问她疼不疼,又要哄她片刻。 夜深矣,马蹄一路踏进府内。 三重青砖漫地的燕王府没有侍卫,没有女奴,宦奴甚少,只在天光未出时踏出门室,这是何让的习性。他不喜人烟,也不喜聒噪。 天光未出,宦奴扫毕门庭落叶残尘,悄声理罢府内杂务,便退回宅深处,闭起门,吹了灯。府内也并无主人用的膳房,唯有宦奴们用的一间柴火灶。 何让的三餐清简到了一定程度,他们烧制得极省事,只由徐无因递呈。一天里,几乎奴不见主,主不召奴。 偌大的府宅,清寂寡淡到与荣华并不相沾,更像鬼魄为洗罪孽,聚坐在此处自省自悔的一处居厝。 地坪铺的方砖皆以桐油浸透,倒映着藻井垂落的六角府灯。何让走在前,她拢着氅,紧紧随着。 他问:“会清扫打理?” 胡萤忙接:“奴会。” 只是踏入内室的门,她便被一阵冲鼻的血锈气逼得要吐。借着烛灯,胡萤朝里望。 室里深处,游纹柱上捆缚的人生死难辨。粗麻绳深勒着腕骨,血渍将绳结染成褐蚯蚓状,散发板结成块,十指被拶子夹过的关节肿若胡桃,麻衣早被鞭笞成缕。 胡萤的步子软了,不敢往前。 何让抬指解鞘,将剑与鞘一并沉沉搁在案上:“除净他身下的血,将他理干净些。” 深秋的夜里泛起了冷,他坐在青铜兽炉前头,蟠螭纹盖隙间逸出缕缕松烟,炉腹内银骨炭爆出细碎的毕剥声,几乎成了室内唯一的响动。 她眼前的是“犯”还是“敌”,胡萤不敢问。 无从下手。 胡萤只好回身,弱声:“奴……缺件衣裳。” 何让正掌握着鹤嘴铗拨弄炭堆,铗尖珐琅点翠的雀翎纹掠过火光,霎时勾起一串金红星子。 听罢,他顿了顿,将铗子扔在炭里,走到屏后,窸窣响动了些时候,才拎一件淡色窄袖男衫出来。 何让将衫子扔给她:“府内没有女人的衣衫,旧时所着,赏你。” 胡萤无言应下,心中亦很拧巴:女人最爱鲜妍的衣裳,谁愿穿男人的素衣。说是“赏”,她才不喜欢。 纵是如此,还是慢吞吞地捧起细布衫,绕到屏后去。胡萤在他面前已更过两次衣,一次脱,一次穿。 待她穿罢,将那件黑氅细细地叠起,依着颜色摆好,才踱出屏。这件衫虽说是何让幼时所袭,可在瘦弱娇小的女人身上,到底还是显得有些松阔,愈发将她描得薄薄一片,看了让人怜悯。 “这衣裳除了大些,真是……”她难得带了几分笑,声音也柔泛起来。 可何让并未抬头:“既遮身蔽体,就别再废话了。” 半截话被何让堵回去。 胡萤已习惯他的做派,便步到游纹柱前头,柱旁木桶里放着清水,搁着洗布毛刷。这样的事,看来惯有人做的,也许就是方才在马车上偷偷衡量她的徐无因。 被捆缚的是个男人,面上的伤口纵横,随呼吸起伏开裂,已看不清样貌。胡萤很怕,怕便止不住抖,连淘洗布条都显得笨拙迟钝。 她半伏在地上,布条擦过男人身下干涸的血,又泡进桶里,筛一遍血水。桶内漫起红,胡萤心底愈怕。 他说,理干净些。 那这男人,要不要理? 胡萤拿不定主意,正要开口,他便识破了:“你还要为他更衣沐浴?” 何让嗤笑了一声。 她低着头,手里布条被绞得渗水:“他……一夜都在此处吗?” “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事。”他冷声。 胡萤不忍,心里又犯怵,只好将布条拧干,搭在桶沿。柱上的人虽无动静,但呼吸微弱,分明是活着的。 她想到先生,心里怕先生也如自己,或如这位男郎,落入了贼人手里,被折磨得生死未卜。 想到这儿,胡萤的眼圈又渐红。 “你若还想寻死,便出此门室,走到庭后圆池,脱了这件干净衣裳,扎身进去。安静,也干脆。” 小天使们求收藏[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剑与鞘 第4章 十六笔避 胡萤瑟缩着沉跪下去,就跪在游纹柱旁,俨然也已将自己与囚徒归于一类。 她扬起脸,声分明在颤,身脊却绷得很直:“郎主,我……奴命如草芥,只求有傍身的活路,恳请您施奴一条贱命。” 她的声音分明,虽软弱柔细,却掷地有声,话落了,幽室内便陷入诡异的寂静。 青铜兽炉里的蓝焰舔过乌炭,映得墙上两人影子忽大忽小,忽近忽远。 烛火间,游纹柱上的男人缓而无力地将脸半抬起来,浑浊的眼在胡萤身上定了许久。 他的脖颈压着一条条铁枷浸按的旧痕,下颌悬着干涸的血涎,随喘息裂成鳞状碎屑。斜窗漏下的蟾光极冷,落在他皲裂的唇上,一扯,就渗出血。 “何让……你的身前,竟也有了一个女人。” 他的声音沙哑低绵,断断续续,两眼凝紧了胡萤,似乎要笑,却提不起力气,只是粗烈地喘着,喉间窜出的气流声也扭曲狰狞。 胡萤被这贸然的一声吓得怔在原处。 何让立在光与暗的界汇间,眼底灰翳沉沉,烛火也照不进半分温度。他的指节颀长,只手抽出鞘间长刃。她浑身一缩,下意识将颈埋起。 他的衣风漫开一缕苦杏香,是终南山窑烧的兽金炭味。 何让的步伐迈近她时,扬臂挑剑,刀锋破开绳结,柱上男人重重跌在胡萤眼前。她终于看清这张因痛苦、伤痕而扭曲不堪的脸,此刻映在胡萤眼底,比那条死在她身前的白狼还要更令人触目。 “何诤,你的绳,该替了。” 他扬声,“徐无因,更绳。”徐无因的步伐响在廊下,由远及近,愈为急促。胡萤拿余光侧睨,不知可是“领罚”的缘故,他的脊背躬矮了些,面上隐有些充血,掌中团着粗绳。 “水洗一番,他是最讲究的。”何让折身坐进一把朴拙的槐木椅,直着脊将两眼扫下,并未落在胡萤身上。 她也竭力想置身于外。 徐无因的力道很重,一团绳抽进水中浑然有落鞭的气势。水点溅落在胡萤唇下,她下意识抬袖去擦,已尝到了腥咸的味道。 是盐水。 徐无因提起男人的后领,一团绳渗滴着盐水,初滴到男人面上时,已传来惨烈的嚎叫,在胡萤脚下颤作一团。她也止不住发抖。 这哭嚎直至徐无因将他结结实实捆好,仍隐约响着。 “带走。”何让垂眼,不抬半分。 那扇门开了又阖,最终只剩秋风震颤的回响。胡萤想,这间房兴许是权贵人家的刑室,方才那个走了,此刻要替的人是她。 游纹柱上空了,总要绑上另一个。 人到了自知将死的时候,反倒又说不出一句话了,只是冷得身子僵直。她等了很久,直到炭火迸出脆响,也没能听到座上的男郎发一句话。 胡萤不由悄悄拿眼量他,却见人已将眼目闭起,呼吸徐稳。 ……睡着了么? 她跪得愈久,膝上还有伤,竭力压小了动作,挪着膝头。 “从哪儿来?”何让的声音沉缓,却又将她一唬。 “奴……是明州人氏。”她如实答。 “明州系北地,封河府已近南部。”他抬眼,一动未动,“被你的那位先生发卖了?” “不、不是……先生是很好的人,我、奴只侍奉先生笔墨诗文,先生并非奴的郎主。”她一口气说得十分利索。 谈到先生时,胡萤的话显得急迫,像怕旁人误解什么。 何让盯着她。 胡萤捏紧了袖口:“奴失手翻了烛台,竹居里烧起很大一处火。夜路难行,先生让奴避起来,先生去寻人来救……” “你失手翻了烛台,他便一走了之了。” “绝非如此!”她急得绷直身,“先生好书喜文,素来笔墨轩然,许多字、许多书……烧不得的,奴还要捡书拾字,不能随先生一同走。先生要请巡捕去,只是、只是失了踪迹……” 何让嗤笑一声。 胡萤又塌下了身,低了声:“火烧了半处竹林,到天明时才将灭。奴在山下寻了先生许久的消息,都说先生兴许只是生了气,许多珍奇的书被毁,他不愿见奴。” “在你眼中,并非如此?” “是。” 她垂着脸,“先生说,人在世上,已成定数的事是最不值得流连的,只有前路不曾有定夺的人与事才值得琢磨。他走前也如此说,奴记得清楚。” 何让凝着她:“你知道我为什么救你?” 胡萤茫然抬起脸来。 “你与适才柱上那人,脾性很近。被逼到绝境,拿起了刀,只会向着自己,求个了断。”他不明地笑,却让人悚然。 她不知怎么辩驳。 “日后徐无因的活,你来做。扫血洗绳,每日如此,做得到?” 她一震,说不出话。 “若做不到,你便求个去路。只是出了这间府宅,封河府留不住你;出了封河府,流寇山匪、草贼人牙,会害你的命。至于你的先生,野狼食之、野狗分之,或同你一样,被掳到了人坑里贱卖。” 何让振袖,绕回了屏后。 胡萤独身跪在屏前,不敢声动,心底里委屈,却也不敢全然不信他口中的话。 先生曾说当今乱世,圣人只不过是个幼童,朝政受由燕王揽断。她还知道,先生说燕王是乱臣贼子、其心可诛,将母妃赵氏囚于幽宫,将长兄困于私宅。铁腕之下,亦不过是假借天下太平的名号来餍足一己私欲。 之于朝局时政,胡萤在先生口中听到的并不算少。譬如先帝子孙寡薄,在乱世中病的病,死的死,最后只余下三子两女。朝局不安,内忧外患之际,不得不用女人求太平,便将两女先后嫁予西漠。 其中两子,一长一次均为赵妃所出,幼子方为嫡出,今日才得掌大统。赵妃器重长子,概因长子脾性温善,又擅诗书棋画,是极风流的人物。而次子善妒,又屡使先帝不愉,赵妃逐渐将之冷落。 兄弟嫌隙如此滋生,愈发严重。据先生谈,在先帝垂病时,赵妃曾侍奉榻前,恳求先帝为长子齐王封地,将次子留在赵妃左右,为先帝分忧。 只是旨意未下,先帝驾崩。至于为何齐王被困私宅,而燕王得受封地,又得领特辖军揽断朝政,坊间说法许多,先生谈起来,也一言带过,并不延伸。 只是先生说,也许假以时日,燕王会弑兄杀弟,占得帝位;但也许,幼帝长成,齐王得救,燕王将成阶下之囚。显然在先生心中,更偏向后者。 她只身跪着胡思乱想,还沉浸在从明州到了封河府的不实之感中。 “你说你伺候笔墨,可识字么?” 胡萤点头:“奴识字,也会写字。” “那你去案前,取一支笔,一方墨。我说什么,你写什么。” 她撑着身,腿和膝都有些软麻了,挪到案前,青石砚台卧于案头,墨海微凹处积着半洼清水,映着烛火碎金。胡萤执起一方松烟墨锭,玄色如漆,侧脊錾着篆文,她定睛一瞧,是“避之”二字。 他在等她磨墨。 胡萤将墨锋斜斜抵住砚堂,腕悬三寸,力道如春蚕食叶般徐推——沙、沙、沙,墨骨与砚肤厮磨,墨如乌玉,自砚池深处晕开颜色。 水痕渐稠时,何让开口:“兄长安好,旧伤又犯,新绳已替。” 寥寥十二个字。 他说的,是方才那个男人?她不敢问,只好提笔,一笔一划,规整有序。 “必之。”他又补上。 避之……是他的名字。 胡萤觑了一眼墨锭篆文,“避”字十六笔,“之”字两笔,落款颇快。 “拿来我看。”她小心揭纸,起身走到屏后,跪地将纸奉上。胡萤的字虽算不得秀丽,但笔笔条理斯文,很有先生的风骨。 那纸“啪”地摔在她胸口前。 他倚坐着,恍若一截浸透寒露的乌铁,眉骨投下阴翳,定定地将剜人的眼神锁在胡萤面上:“避之、必之……谁教你写的十六笔?” 胡萤震在远处,任纸落荡在衫下,面上火热。 “奴、奴……” 她百口莫辩,“那墨锭上有‘避之’二字,正是十六笔避啊。” 虐妻一时爽,追妻火葬场[墨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十六笔避 第5章 过来 他的眉弓骤然绷起,面色急冷下来,压起声:“你不想活,是不是?”胡萤一抖,仓皇失措地望着他。 “五笔,穿心必。”何让低声。 五笔必,十六笔避,她不知晓怎么就有了如此严重的区分,可还是颤着手去揭那张落在榻下的纸:“奴、奴改了重写。” 何让仍一动未动地盯着她,只身坐在混沌里,烛光与月影缠着他的身脊,晦暗不明。 胡萤捧着张纸,撑起身来,重新踱到案台后,起腕将写时,他的声音淡淡飘来:“你叫什么?” 她一抖,墨点溅在笔下,又废一张纸。无奈悄声揉皱了,藏到袖里:“奴……姓胡,名萤,虫底萤。” “胡萤……”他低声。 胡萤轻“嗯”,“奴没有小字,亲近些的人都称奴为萤娘。” “是你的那位先生?” 她捏着衣角,低下脸:“嗯……也不全是,我与先生所居的村落里有许多可亲的长辈与孩童,先生设办学堂,不受一文。他们敬仰先生,便也亲赖我,都称我为萤娘。” “你还在写么?” 胡萤一怔,顿笔,拿不准他的主意:“奴……您可还要奴写吗?” “过来。”寥寥两个字,她心中微异。 许多无措又孤独的夜晚,先生也常对她说:“过来,到我身边来,萤娘。” 胡萤缓缓踱到屏前,只身不动。 何让的声音漫在夜里:“将房中烛火添亮些。” 她匆匆应:“是。” 世人说“美人”二字,并非虚谈。何让借着案上的一面菱花镜,看见她缓缓起身,走到烛前,她身前烛火一颤,云髻堆墨般的轮廓在窗纱上洇开。 胡萤倾身时,宽敞的衣衫滑落半肩,她只手捏着金签子拨弄烛芯。倏然夜风穿廊,满室烛影,胡萤连忙抬手护住跳动的焰心。 更漏声里,火苗舔舐着青铜烛台镌刻的虎蟒纹,将她的影子烙上何让面前的这扇矮屏。窗外竹影婆娑,不知为何,他心中顿觉踏实。 铜漏壶里声声动,烛泪蜿蜒。 “到屏前来。” “……是。” 胡萤鹄步踏到前,遂缓缓跪到屏前。 她的身影透在屏上,由高至低。 何让不禁开口:“你的鹄步标致,谁教你的?” 话出口,他顿觉多余,答案必然是女奴嘴里句句不离的那二字。 “……父亲。”胡萤想了许久,才将这二字脱口。 良久静默中,何让问:“你既有父亲,又何必寄在你的旧主处。” “奴无父无母,幼时养父收留,只是养父后来罹患疯病,了此残生。奴……也是彼时遇见先生,得以温饱识字。”胡萤垂颈,低着声。 她的身脊端得很直,即便跪身在屏前,也不见弯折。这样清傲的姿态,教何让想起一个人,一个曾无数次想置他于死地的男人。 他有一瞬的合目,再睁眼时,又问。 “你的那位先生,都教了你些什么。” 胡萤眉梢微动,颈埋得愈深,脊背却端得更直了:“先生教我‘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即便藏身山野,也要执守高洁;也教我应周而不比,任何时刻勿要营私。”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沉寂里,何让倏地发出一声嗤笑,在清寞的夜里,如此清晰讽刺。 “听来,这偌大的天下朝局里,应当有你们主仆的一席之地。纵然历代明君,也未必够得上你嘴里的这两句话。”他讥笑,“谈到旧主,你便忘了要称‘奴’,是怕悖逆了他教你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是明晃晃地讥讽她今日为保清白,挥刀自裁。 胡萤面上赤热。 “这个世道,你要命,还是名?”何让坐起身来,定定看着屏后绷直的身影。 她嗫嚅许久,磕磕巴巴:“奴、奴想活,但亦不想苟延残喘、不明不白地活。” “看来,你要的是后者。” “奴……奴想活。” “这世道,没有两全的法子。出了封河府,多的是青壮尽丧,村落唯余妇孺啼哭;过了青载河,多的是炊人骨以为薪,煮人肉以为食。封河府内,尚且还有父母将子女插草标售卖,价不如犬豕。” 何让沉声:“你说你想两全的活,不过是侥幸生在明州一片安然的土地里,又不过是有个读书识字的先生庇护,再不过,又侥幸无伤无病地被卖到封河府,被我救下而已。这其中,若残缺一环,你都说不出‘苟延残喘、不明不白的活’。” 他的话太毒辣狠厉,胡萤张着嘴,不知怎么辩。 “胡萤,你以为我是什么善人?” 她说不出话。 “这间居室里从未有过女人,你能活到现在,全在我心情如何。到了我身边,无论你如何清傲孤高,自诩芝兰,都扒了这层人皮,老老实实地学着做个躬身折脊的奴。” 他缓息许久,“你的旧主现在生死由命,是乱世里本就不该君子当道。你落在我掌中,也不该再拟他的姿态来摆显风骨,你明白?” 胡萤被震在原处,胸口起起伏伏。 “守好一屏之隔,你仅在房中守着,不得乱翻乱看。”他翻了个身,再无话。 她仍孤身跪了很久,脑子里横七竖八地爬些乱哄哄的事物。旧日明州的光影,今日他的话,都在心里翻腾,格外思念旧日竹居里的一分一厘。 直至跪得腿麻了,胡萤才蹒跚起身,缓缓挪到书案后头的矮席上,扯过靠背上的一件薄裘拢在身上,蜷在窗下一处,缩成一团。 白日里的疼,夜里才真切起来。两膝的伤口跪着时不觉疼,可放松时,便一阵阵涌起血与肉揪扯着的实感。 胡萤睡不着,两只手掩在裘衣下,有一搭无一搭地揉着膝头伤口四周。 屏风后的呼吸声有时浅,有时重。重时,她不敢动,只是抻着脑袋,盯着动静半晌,确保人未醒过来,才敢缓缓回转原位。有时他翻身,她也僵在原处不敢吭声,待身翻过去,没了动静,才敢如常。 这一夜很是难捱。 到了将天明时,窗外传来声动。胡萤本就睡得不踏实,半梦半醒间,轻易就被惊起,坐起身,朦胧地望过去。 窗外,几个夜里不曾见过的男奴正在院中洒扫。一个立在不远处,握着冰纹梅瓶,将里头的清水泼向石阶;一个在庑廊尽头,掸着湘竹帘的细尘;余下一个握着竹枝扎成的长柄扫帚,在院中归拢着零落的梧桐叶。 胡萤望了许久,直到那泼洗石阶的小奴瞧见她,面上一吓似的退了半步,连带着将她也骇住了。 小奴遽然低头,仿若未瞧见般地做着差事。她便隐回窗下,抱膝团在一处,自知惊扰。 晨光渐出时,院里的洒扫声静下来,只余下脚步纷杂退去的动静。 几个小奴成行,隐约交谈,胡萤听不真切。 “方才燕……屋中有个娘子……” “你定……错了……怎么可……” 三人就像未醒时的片刻一梦,转瞬没入晨雾中,宅院间转眼又是了无人烟的死气沉沉。 晨光晒着,她此时才觉出浓重的困意,沉沉睡去。 何让起身时,屏后已没了身影。他绕出屏,便看见书案后蜷缩的一团。那张席子,惯来是他坐听要事的去处,没有人如此随意地占据一方,睡得不知时辰。 徐无因的动静响在门外,何让先开了口:“屋中不便,你在门外候我洗漱。” 庭中步调一止,不再声响。 片刻后,何让推门而出。身一袭玄色纻丝交领袍上金绣四爪行蟒,龙首昂于肩,蟒身盘绕过了膝襕,衣间的山龙华虫尽随褶皱明灭。 他着官袍,两人一前一后步出深宅。车舆停在宅后,临去前,何让想起那张写了十二个字的信未带。女奴写的“避之”二字,让他今日晨时忽不想再捎信给净梅斋。 ** 朱雀道上已排开品山题海的青幔官轿,御史台朱衣纠仪官手持黄册,立于汉白玉螭首旁唱名,声波撞在九龙照壁上泛起回响,文武分列丹墀两侧,绯袍绣禽,青裳绘兽。 忽闻净鞭三响,蟠龙金柱间的狻猊香炉吐出青烟,御道尽头的九龙髹金宝座上,只是坐了个瘦小的顽童,养得白净孱弱,显得一把龙椅实为阔长。 于当今天下人而言,龙椅上坐的是谁并不重要,只是看龙椅旁立着的男郎,许这把椅给谁坐。 没有人敢避过燕王何让,直述给陛下;也没有哪个官,敢绕开何让的笔墨,只取“御批”。天下尽知,“御批”比不得“燕批”。朝局时政里的风风雨雨,颠倒了百载千载,取而代之、政治虚壳的手段也从不新鲜。 于百官而言,日日朝会并不轻松,可谓额首悬剑。何让的一双眼毒,一张嘴也不遑多让,三言两语,轻易令人将袖里搪塞敷衍的折子藏起来,不敢呈献。 幼帝只顾翻看着眼前的珐琅壶,意亦不在朝堂间。直至最后一本奏折投入描金漆匣,净鞭再度回响,群臣三跪九叩地山呼,朱紫衣影退潮般散去。 幼帝跳下椅座:“王兄。” 何让掌去案上珐琅壶,交与宦奴:“你摆的玩意儿?” 第6章 枯荷 宦奴接过,忙将身脊躬得更低:“陛下、陛下迩来颇爱这些个精致玩意儿,因而……” 何谊慢吞吞地开了口,“王兄莫怪蔡奴,他恐我独坐高台很是寂寞,才将这漂亮物什搁在案上。” 他身量矮小,声色亦很低柔,清泠泠地传来,细软中带着几分怯。 何让垂眼看他,压下声:“称位也可丢么?” 着龙袍的稚童经由提醒,方才恍然想起,又耷下脑袋:“朕独坐高台,很无趣,才令蔡奴帮朕寻些玩意儿把弄。” “既坐高台,须端持己身。”何让睨去一眼,出言相驳。 “徐无因,”他令声,“将珐琅壶销了去,日后陛下案上除去笔墨御纸,不得有它。” 徐无因前迈半步,蔡奴便将两臂高抬,捧起壶身递过。 何谊始终埋着颈,话也闷沉下去:“每日朝会早起不提,朕每日下朝尚须临帖、通疆理,还要听诸官商谈各地堤坝种种……朕常无休息的时候。” 蔡奴听了此话,心中一突,忙掀眼觑了记燕王,见其神色不显,只是淡然:“盥栉斋肃、晨读典章,是要陛下先曙色而出,方能定天下乾坤;御门听政、朱批密谕,是望陛下之声可贯四海;论道、议政,可精进陛下治国之道;夜灯批红召对,亦是清每日积奏,向天下彰显勤勉。” 如此说下去,何谊的脑袋埋得愈低。 他平声缓缓,“陛下尚年幼,为君治国大有几十载可为,无需急于一时……今日便去游湖赏乐吧。” 何谊倏然将脸一抬,喜形于色:“真的?” “只是秋日近冬,记得加衣御寒。”何让无奈。 “多谢王兄!”他显出雀跃,领着蔡奴将出殿时,忽将步伐一止,顿了几瞬,才又面向何让,颇见踌躇,“前日……净梅斋女奴传音,赵太妃风寒未愈,病得渐深了……” 何谊不敢说下去,只是拢紧了蔡奴披过来的外氅,不忍道:“她一直来回念叨那几个字,许多医官诊了脉,都说郁疾已极,怕是承不住了……” 日光照檐,半截昏影盖在何让的脸上,谁也看不清他是何种神情。何谊见状,许多话都咽了回去,又紧了步子,不再停留。 风起华殿,徐无因站在他身后,不敢相劝,也不该。 ** 净梅斋的影壁斑驳,斋中一口枯井,像被剜了眼的空洞,檐上锈绿的螭纹正啃食着昔年荣光。 何让迈入内时,老奴正有一搭无一搭地掸着梁间蛛网。眼见着来人,忙收了动作,理袖伏礼:“燕王殿下。” 他抬掌示意,继往里踏去。 屋内一尊越窑青瓷瓶斜插着枯荷,墙角黄杨木书架泛着冷冽的檀灰,未系绳的简册散开几卷,竹简如裂帛。素绢帷幔后,妇人的身影依稀。 “诤哥儿……是诤哥儿……”她颤着声,却动不得,手脚一动,铁链子连带着响。那老奴挑开幔子进去,紧紧半拢着她安抚。 “娘娘,是燕王殿下,是让哥儿。” 她话音未休,赵氏遽然锐着声朝老奴怀中钻,铁链陷扣着软肉,渗出淡红:“是他、是他又来索我的命……” 老奴死死蒙住她的口,不敢让赵氏再说下去,颤声劝着:“娘娘,是燕王殿下来了……” 何让孤身立在青瓷瓶前,风扬起袖,遂又刮起华服,官袍在瑟风中颤颤巍巍地揪紧又舒开。 “何诤还活着,只是人死了,便见不得他。”他平声。 赵氏呜咽:“诤哥儿还活着……” 何让喉间一滚,微感涩意:“他活着,我亦是。” 斋中徒剩赵氏低颤的哭声,铁链乱动。 “将她解开。”他开口。 “殿下,万不能。”老奴忙说,“先前医官见了,亦说要解,只是解开了,娘娘便挠得满墙是血,十根手指没一处好的……” 何让呵笑:“是,她恨我至此。” 老奴不敢接话,赵氏仍哭着。 他沉声:“解开。” 老奴不敢再驳,只好将链子依序松了。幔子后的身影动幅愈大,何让僵在原处,眼睁睁凝着赵氏跪伏在地,如魑魅般匍匐渐近。 她发髻散如鸦巢,绣满翟鸟的衣领已被挣得松敞不堪,十指血污难辨。赵氏蹒跚着起了身,遽然扑跪在何让身前,她扯着袍上的四爪蟒,念着:“近日秋寒凛冽,诤哥儿还要多穿些……” 何让的眼神未垂,始终凝着那道幔子。 素如月皎,他曾以为赵云里就是这样的母亲,淡如秋水、净如澄潭。只是后来才知,毋论淡也好、净也罢,不过只对何诤。 许多一如今日寒秋的季节里,何诤伏在母亲怀中听哄睡的歌,赵云里的手掌轻起轻落,从不曾拍在他身上过。何让想,何诤脾性温润,兴许他也要乖顺低头,才好讨些欢喜。 只是无论何等委身,赵云里的眼目总是轻淡一睨,何等厌恶。 前朝雨夜,九曲回廊,他跪在风雨中飘摇,问一句根由:“母亲从不爱我护我、疼我哄我,只是一味要我附会兄长。母亲不爱我,如何又许我在膝下十余载?” “既乃龙裔,如何不许。” 赵云里淡然揭过,遂垂了幔子,不再理会。 先帝西去前的一夜,赵云里命他去药厢取方,为陛下熬煮。何让领了命,风雪里挑灯慢行,雪尘积肩,他不觉得冷,只愿将此事做好,博她笑一笑。 二人荡开雪雾,何让随宦奴入内时,他掌中纱灯正照见宦奴袖中藏匿的药杵,直向他额间命门。 积雪压折枯藤,惊起寒鸦撞向东庑房的菱花窗,雪粒撞在鎏金脊兽的獠牙间,碎成齑粉,簌簌跌进九重宫阙。 何让将宦奴锤杀于药架下,血溅三尺。 药炉后,何谊颤着身步出,寥寥数语:“二哥哥,宦奴怎敢杀你……” 何让面溅猩红,有如罗刹,冷声掷地。 “宦奴怎敢杀我?是她要杀我。” 赵雪里要他拿命来抵何诤的前程万里。 ** 胡萤醒时,面上被烘得温热。睁眼时,一个小奴蹲在她身旁,将房内暖炉朝她那处挪。 猛然见她醒了,倒将两人都吓了一跳。 “娘子你醒了。”他低着声,“徐郎要奴知会您莫忘了差事,另外,娘子平日要饮水进膳,都不得在郎主的寝房,要往西南苑去。” 她渴得很,嗓子有些哑:“我渴得很……” 小奴见状,解了腰间水袋递给胡萤:“娘子慢些喝,这是奴方才打的。”胡萤拨开水袋,仰头便灌,总算清醒许多。 说是徐无因留的差事不算恰当,毕竟照料那囚徒的口令是那男人留予她的。胡萤用半日来做这差事,左不过是为一个被捆起来的男人梳发、擦手洗脸,不算苦差。 何诤终日被困在四面无光的幽室里,仅胡萤推门而入时,才见屋中微亮。 擦洗着,她便也不忍了,不由弱声:“像这样的日子,你过了多久?” 他合着的眼睫微颤,强撑开一条缝来看她。待看清了,又缓缓闭上:“我不记得……陛下登基多久,便是多久。” “你如何将他惹了?” 这句话落,何诤蜷着的手指松了松。过了许久,他又睁开眼,望着她,端详须臾:“你是个女人。” 胡萤一噎,不由盯着他不动。 她若非女人,难道他是吗? 何诤仰面哑笑了几声:“奇怪。” “奇怪什么?” “同样的把戏,他竟要用第二遍。” “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 云里雾里的一番话,胡萤摸不着头脑。 桶里的水已是红污一片,她将粗布搭上桶沿。胡萤拆开包好的糙面饼,坐到门外的石阶上去,望着秋日暖阳,忽地叹了口气:“冬日快到了,与先生别离数月,不知他是否还好。” 她的话飘进风里,没有回音。 胡萤忽又转过头,借着日光,终于看清那人的样子。眉眼轮廓与那人六分相近,只是那人冷厉,这人便显得柔和松弛了许多。 她心中隐有猜想,不敢坐实:“你……你与他……郎主是你什么人?” “我是他的兄长。” 胡萤一怔:“你们二人是兄弟。” 他讽笑着不语。 “他怎么敢将你困于此地,日夜折磨。”她深吸一口气,“纲常伦理,你不曾找人报官擒他吗?” 此话一出,何诤望向她的眼神登时一变,有些复杂:“报官?” “是,封河府在天子脚下,必有衙门要政之处,尽可说理申冤。” 何诤直直望着她,过了许久,又将双目合上了:“身在囹圄,我只乞求早日了结。” 胡萤心中微异:“郎君非也……郎主屡救我于贼子掌中,我想不是不通情理的人。我自幼并无血亲,虽不曾亲领过血浓于水,却也知道自古兄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何不团圆为好。” “团圆?”他哑笑半晌,“团圆好。” “娘子,”何诤开口,“他见了我,只是一味折磨,许多话我不曾聊过。娘子若是心善,不若帮我带段话给他。” 胡萤犹疑:“郎君且说。” “娘子便说:昔日雪夜,父亲走了那日,母亲曾抱着你我兄弟二人,说日后彼此依靠,互要爱惜。” 理想主义的萤火虫,会慢慢长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枯荷 第7章 凋零之期 天色黑得渐早,宦奴们各个儿踮脚取下鎏金烛台,拿铜签子拨亮将烬的灯芯,整座宅邸沉入靛青色的寂静。 胡萤抱膝坐在寝居前,尤看一局不关己的棋。她不知是否该在这儿坐着,还是去往何地。 宅主将她视作女奴,整座宅邸却并没有女奴的居所,亦没有安置她的落脚处。今日里与男奴共食共饮,他们的目光俱很惊异,胡萤不解,却也不敢多问。 宅奴们行事在她看来奇异,匆匆行事又急忙退去,似乎不能在宅主所在之处留下丁点儿痕迹。可若真如此素简孤僻,又为何将她留在身边? “郎主归府——” 重重院门外,胡萤听见一记长声,她掸掸衣袖,也从石阶上坐起了身。 纷杂的脚步声频踏将近,她偷偷觑着,徐无因与他仍一前一后走着,俱是面色晦暗。 胡萤在灯下望见他衣袍上的蛇蟒奇兽,心中突地一跳,约莫有些猜想。她接着去看他的神情,仍是一味的疏离,今日更见阴沉。 “郎主,缘何不教医官进来诊看?”徐无因的声音急促。 “寥寥轻伤,你何时学会兴师动众。”他淡声。 “血痕见肉,若染了腌臜……” 他低喝:“住嘴。” 徐无因不敢再出声。 何让步到她身前,脚步一遏,别眼:“我记得你识字。” 胡萤眉头一跳,低声应下。 “奴识字的。” 何让对徐无因开口,“将药匣递予她,你去休憩。” 徐无因微微一怔,遂将掌中匣子交去,嘱咐:“共三层药,次序用量均不能错了。”他遂作揖,退到廊下背身而去。 幽夜冷风,何让踏入内室,胡萤捧着药匣,亦步亦趋跟上去。风声被拦在门前窗外,室中泛着暖,连带着阵阵幽幽苦香。 何让坐在灯下,探开袖袍,赫然遍布着暗红抓痕,半凝着血渍,伤处浮肿,抓痕密密麻麻,边缘翻卷着腕肉,胡萤不由触目一惊,与他四目对上。 “上药吧。”他低声。 胡萤将药匣置在案上,半伏下身来取药。 烛火在素纱灯罩里摇曳,将她的影子叠在他挽起的衣袖间,药杵碾碎的白及粉末簌簌落入青瓷碗,混着三七末泛起冷香。胡萤拈起浸透药酒的棉纱,悬在狰狞的抓痕上方顿了顿,最终轻覆上去。 她身段儿折下去,宽敞的衣衫愈发不能蔽体,乌发也半垂,晃荡在他耳侧,暗香细微。趁着烛光幽幽,何让觑见她颈下朦胧雪色的娇雅,只一瞬,他将眼目阖起,呼吸一错。 “想必是郎主在乎的娘子吧。”胡萤轻声。 何让一怔:“你说什么?” 她私以为说错了话,忙扭开话梢:“郎主何故被抓致此伤?”此刻他终于会了她的意,她是料想这些伤是男女情爱、鸳鸯纠葛所致。 他自知嘲弄。 “是长者所伤,我不过也是一介家奴,如何反抗。” 胡萤上药的手微微一顿:“郎主是要官,非富即贵。” “你远在明州,也知晓朝服官袍之制。” 待药上成,他有意别开颈,与她垂散的青丝相错。何让拢起袖,任辛凉沁在腕上,掀眼觑她。 “即便郎主不袭,奴也知晓宅院规制、钱帛米价,郎主非富即贵。”她垂眼。 何让淡声:“你是宅奴,我也不过是宫奴罢了。所谓富贵,不过从四方矮墙越到四方高墙里去,没有区分。” “今日如何?”他忽问,是指那个受刑的男人。 胡萤心中已知两人的关系,一时不知从何谈起,有些含糊:“那位郎君一贯寡言,除了叫痛挣扎,便央求奴为他捎段话。” 何让眼风一沉,落在她面上,静等她说下去。 “郎君说,昔日雪夜,父亲走了那日,母亲曾抱着你我兄弟二人,说日后彼此……” 她的话霎时被堵在喉间。 他面色僵冷,只是阔步过来。 下一瞬,一面糙热的掌心遽然扣紧她的细颈,连带着将两人一路逼到窗下。 胡萤被他抵在门旁,不能呼吸,脸色涨红。她不知哪个字触怒了他,只是颤抖着攀上他施力的手背。 何让袖间还盈着苦涩药香。 她试图告饶,脱口的字句破碎:“郎、郎主……我做错什么……” 跳动的光晕里,何让眼底的讥诮、厌恶、冷漠分明强烈,适才的灯下短谈更像须臾一梦,虚实难辨。胡萤退无可退,两腿乱蹬着挣扎逃脱,衣衫已扯得凌乱不堪。 她的脖颈细瘦,肤若雪玉。 他只是如此用了三分力,就已将她面上逼出赤红。 这个女人的惧怕与无助,何让已不是第一回见,从笼中到草席,从内室到他掌中,已经有四回。 一开始,这张绝色风流的面容因无助、惧怕而扭曲时,他只是感到无谓。男男女女的哭喊与恐慌,何让的刀刃见过,也尝过。 时至今日,他亲手将她握住,要裁决她的生死时,又是另一番感受。女人的皮肉细软,瘫在何让的手心里,没有定数。她如此想活下来,以至双眼里已盛不下恐惧和无助,只是焦灼地渴望与央求。 他猛地松开手。 胡萤跌跪下去,扑瘫在案前,剧烈地喘/息。衣衫已乱,她两腿大半滑出衫底,也在颤。 胡萤尚不知自己具体犯了什么错,但也明确感觉到那段话惹他不快。偌大的内室,只剩一个女人猛烈清晰的咳嗽、喘息声。 “你不求我让你活?”何让觑着她。 胡萤眼中已充了一层血,哑着声:“奴不知犯了什么错,不敢求。” 他讥讽:“是不敢求,还是不愿求。” “你的脊骨,是最难折弯的,即便临受侮之际,也只敢挥刀自裁;今时今日,我要杀了你,你竟敢问我所犯何错。” 她匍匐在地上,万分狼狈,却不敢起身,声如游气,嘶哑断续:“奴、奴……依本分行事,不曾忤逆过郎主。” “你替旁人行事,就是忤逆我;你充当旁人的口舌,来置喙我的私事,仅此一例,我杀了你,不足为过。”他叹了口气,“胡萤,你身骨太刚,不懂曲折臣服,日后活在这世道,也是枉受折磨。” 说罢,何让要取案上长剑。 胡萤伏在地上,又猛咳了数声:“无依无靠时,死了也无妨。郎主,奴如今依傍在这矮墙下,只是盼望……盼望能寻到先生,待寻到先生那日,奴这条命便交由您处置。” 他冷呵:“你那位先生,若真如你所说,怕也早殒命乱世。” 她摇头,又撑起身,膝行到他身下,一双柔若无骨的手就此攀上他的袍衫,将四爪蟒捏在掌中,胡萤细声,竭力试着谄媚:“郎主府院不曾有女奴,想必寻奴亦是孤单清冷,还请郎主准奴活到入冬时,无论寻不寻得到先生,奴都死而无憾。” 胡萤说罢,收回一只手来解自己的袍衫,面似屈辱,却又强呈媚态:“郎主若不厌弃……” 她的袍衫还未开,一线寒光顺势劈下来,胡萤愕然僵身,遍体寒麻。一段剑风描着她的肩身扫下去,削断了她半捋乌发。 “你以为践踏自己,就能活。”他寒声。 青丝飘晃着坠地,落在他靴下。何让剑挑起来,端剑送到烛灯间,火舌顷刻咬住,嘶嘶地烧出一段焦烟。 何让睨着她。 她面上分明写着屈辱,身段分明还在颤抖,却要呈献自己来搏三分出路。封河府的善恶无分,拿自己的清白来赌,只会将清白踩进泥里任人糟践。 他想起数载前跪在净梅斋的自己,拿尊严体面来搏赵氏的片刻垂怜,其终局也不过是视作一缕铺路的冤魂。 “你还会些什么?” 胡萤一震,忙说:“洗衣膳食,奴都会些。” “府中男奴甚多,用不着。” 至于膳食用度,他更不会交由她做。 “伺候笔墨……” “文书繁琐复杂,你若能剜眼,便能做。” 她噤声。 何让觑她:“念书读稿,会不会?” 胡萤仰面,忙接:“奴会。” “那便如此。”他徐声,“离入冬之日,太久了,待我庭前矮树尽凋时,你便自取来这把剑听候吧。” 她别脸去望,院前矮树已泰半枯去。 ** 胡萤又在内室中跪了许久,实则他也并未要她跪着,只是告诉她,他将擦身去,令她候着。 劫后余生的恐惧尚未退去,胡萤独自在这室中,不知该用何种姿态候着。 所谓寻人,她也不知如何寻得到先生。 偌大的封河府,于她而言是异乡之所,胡萤甚至不知他是否在封河府,还是早已远在别处。如今与宅主结下这样的期限,更像胡萤只为续命的法子。 她想,先生若是活着,必然也在寻她。 门声开了又合,胡萤一颤,去看。 何让已换下朝服,绞干的发还透着淡然的苦香,他步近她:“我未曾罚你跪。” 胡萤想起身,双腿却已麻了,一晃一跌,强撑着案几站稳。 何让倚进斜榻,抬掌:“去架子上取一本书,到我身边过来。” 她蹒跚到木架旁:“郎主想读哪一本?” “那本艳红册子。” 胡萤抬手取下,又慢慢挪到他身边去。 灯火幽微,胡萤第一次仔细看这张面庞。对男子而言,这张面容丰艳过甚,已逾越了俊美之分;对女子而言,这一张皮已很令人肖想。 但胡萤知晓这张皮下的狠厉与冷漠,她不敢想,也想不出这样的男子如何柔情蜜意、缠绵悱恻。 何让合起了双目,并不声响。 似乎也只有此刻静谧时,才好让一个女子肆意肖想。 “你自生来,便不知道父母何处了么?”他低声。 胡萤心头一跳:“是,奴自记事起,便与养父相依。” “他待你如何?” 她抵着唇:“养父待奴……很好,只是吃不饱饭、穿不暖衣,常携奴到镇中乞讨。” 何让睁开眼,顿了顿:“后来呢?” 第8章 漫漫长夜 “后来养父的状况愈发差了,奴也常到镇上乞食,才遇到先生。先生准许奴旁听讲学,还说只要多认一个字,便赠奴一张面饼。” 说起此事,胡萤面色微微松动,低着颈,不敢教何让看见。 “又过了数月,养父走了。先生便将奴留在身边教书认字,不许奴再行乞,也不准奴再求什么人、托什么事。先生说,乱世里易折的草芥太多,因而不移的那株,才显得可贵。” 话音方定,何让忽笑了一声:“草芥尚有存活的余地,不移的草木,多被拦腰斩断罢了。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胡萤不敢出言反驳,只好无言。 他阖目,“随手挑一则来读吧。” 寂夜里,纸页翻动声簌簌。胡萤的声音轻灵柔和,读起西域奇事来,似将这些遥远奇异的人事物都拉近到眼前,听进心底里。 她细声念着,自己也不由看进去了,一时忘了张口,直至翻了几页,才恍然想起。再抬眼,斜榻上男人已合着眼睡去,呼吸忽深忽浅,似很不安,他手掌紧紧捏着,揪着袖角不松,腕上的血疤尤为醒目。 胡萤缓缓起身,走出数步,将那件黑氅取来,弯身覆在他身上。她抽身捋平氅衣时,他忽捏住了她的手,扣在掌心里,眼睫频颤,低声念着:“母亲……” 她心一惊。 何让力道颇紧,胡萤轻易抽离不开,又恐把他惊醒,只好伏下身,又腾出一只手来轻拍他身背,轻声哄:“郎主……郎主……” 如此重复着,胡萤方见他身脊渐渐松懈下来,卧进深处。烛火幽幽下,将素日里冷峻的眉目也衬出几分温和。 胡萤私想,也许囚束兄长,亦是他身不由己之策。她伸出手来,屈起指轻轻探上他眉梢,指腹绕揉。何让的呼吸趋于沉稳,眼睫渐定。 这一夜,胡萤伏在他身旁,睡得也比头一夜要踏实许多。何让醒时,也正看见这样的光景,女奴身着他的衣衫,颈上还泛着淤红,伏在他臂旁,睡得安实。 那本《西域记》,被她枕抱在怀中,揉得不成样子。 ** 何诤不知昨夜那个女奴可有将话递出去,料想她应当已经身死在何让的剑下了。 幽幽长夜里,他粗重地咳了几回,又闭目尝试歇息。人被捆定在这柱上久了,早已经忘了躺卧、行走是什么滋味。 这便是何让对他的漫漫长刑,让他以此偿还何让过去二十余载所受的苛待。 每念起这个幼弟,何诤心中仍存有不浅的鄙夷与嘲弄。幼时习书,何让为讨赵氏欢心,将一纸成文焚得干净,又称夙日玩乐,不曾书写;幼时骑御,又屡屡跌于马下,故作丑态,以搏赵氏的宽慰。 人轻贱自己的次数愈多,在旁人眼中便算不得人,乃至净梅斋、晋廷中上上下下,未必再将何让视作“人”来看待。 他殿中的宦奴私下撺掇,要将宫中狗食掺进何让膳食中,瞧他在赵妃面前可会发作。 何诤分明听得万分清楚,也不过一笑:“二殿下吃了恐怕闹腹泻,也不敢起身教母妃嗅见异端。”主仆于殿中笑做一团。 那日殿上他果真未语,将盘中用得干净无余,不忘叩谢恩典。何诤想,天下男儿,恐怕如此窝囊的,也数少数。 后来先帝垂危,朝中诡谲,何诤率一众幕僚眼见将定下大统,却屡屡生变。何让是个咽了狗食,便要做条野狗扯掉人皮的阴沉种,他不得不使幕僚催他的命。 今时今日,胜败已分。 他与赵妃各囚两端,净梅斋夙日长寂。 何诤眼前的旧木门被推开,晨光尚很昏暗,只照亮室中数步,尚不及他脚下镣铐。他抬颈,觑见何让一袭朝服,蟒袍锦缎、腰佩锐刃,捧着一物,何诤瞧不清楚。 他于昏暗中出声:“兄长的脊背,仍端得如此直。” 何诤干咳数声,笑道,“燕王殿下,民受限于柱,不得不直。” “放了你,便能如败犬?” 何诤垂下颈,嘶喘道:“想必昨夜,已有一条败犬央求殿下了,殿下又何必再驯一条。” 何让听了,冷笑半声,语调颇平:“她的命,还由不得你来催。” “她没死?”何诤忽地一怔,又遽然仰面笑了数下,“一个绝色女奴……何让,你拿此计对付明影,就不怕自己身陷此计?” 谈及明影二字,何让眉尾微异,复一挑,不屑道:“明影最自诩净直清高,我乐于看他受限于傀儡,又受我摆布,畜养如鸟雀……她也一样。” 何诤笑了笑:“鸟雀虽微,泣血时也能啄人眼目。燕王殿下,莫自伤。” 室中陷入死寂。 何让唤道:“徐无因,取匕来。” 徐无因取匕于袖中,步至何诤面前。 “剜眼。” 两字掷地,何诤遽然仰脸看他,尖声:“你敢、你敢……你怎么敢!” 话音未定,徐无因已握匕抬腕,撑开他充血的眼睑,血腥味在潮冷的空气里泛开。匕尖钩刺入眼眶,徐无因手腕轻旋,暗红血线顺着刀身蜿蜒而下,惨嚎、呜咽声交织一处。 此时,何让方才揭开掌中陶罐,任匕上眼球滑进罐内粗盐里。 何诤垂颈,晕死过去。 “找个医官来。”他淡声,重将陶罐封上。 说罢,人朝外走。步出数步,又一顿,何让平声:“先使医官替那个女奴治了膝伤,再来为他敷目。” 徐无因一怔,再回神时,人已走出数步,他紧忙跟上。 ** 宫中来了医官,进到内室里时,胡萤方才醒来,衣衫还未整。医官是个老者,只见了一眼,便深拜了一礼,低头不见。 胡萤忙理好衣来回礼。老者不便见膝上伤,问了她几处病症,开出药方,置下瓷瓶。 “娘子可是殿下的姬妾?”老者开了口。 她摆手,“并非……” 旋即又听及“殿下”二字,胡萤一怔,不由念道:“你说殿下……?” 老者笑了笑,拂袖道:“恕臣唐突,只是燕王殿下府中除却先前有一位郑氏娘子,并未有过旁人了。只不过郑娘子与殿下君子之谊,如今业已成亲于封河府,如今难得有娘子在府中,臣才擅自料想娘子与殿下的情谊。” 胡萤仰面听着,顿觉身泛冷瑟。 原是当朝燕王。 她突地一默,却将老者讪住了,不由拱手:“实在唐突……” 胡萤强笑:“您多礼,奴担不起,奴不过是殿下买来的女奴,行伺候书文的杂事。” 老者拱罢礼,意要告退。 她开口道:“奴为您指出府的路。” 老者应声,“娘子不必,臣还得去为西苑的一位……郎君治疾。” 胡萤听及西苑,心中一度,不由问:“那位郎君怎么了?” “殿下说郎君自戳了双目,血流不止,要臣前去敷蒙两眼,以免病猛攻身。”老者拜了一拜。 胡萤遽然僵身原处。 那人锁了手脚,如何能自戳得了双目?且不论不被锁束,室内空荡无物,何来尖锐之物令他戳目自伤! 此话不攻自破,胡萤心里涌起一阵怕意,颈上如锁了链子一般绞紧,不能呼吸。 她颤着声:“老者快去吧,莫耽搁了。” 说罢,胡萤拢紧衣,独缩于一隅。 ** 一连几日,胡萤都老老实实宿在他的内居,度着剩余的时日。从《西域记》念到新奇话本故事,谈到有趣处时,她不由卡壳,自顾自看下去。 何让不得不斜眼睨她,屈指一敲,才使她回神,续声说下去。自从知晓这宅主为谁后,胡萤不敢再驳他,亦减了许多话。 平日里何让不常在府中,她便独坐在院前,数庭前矮树还剩多少凋叶,每值起风时,枯叶瑟瑟将坠,一如命数。 “你倒很爱读书。” 何让忽出声。 胡萤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不再开口。 “今日你在府中做了什么?”他觑着她。 胡萤不知他是何意,只好弱声,“奴……浣洗了衣物,为西苑送了吃食,亦为殿下理了内室,未曾闲着。” 何让望着她,默了数秒。 “西苑令你知晓的?”他指“殿下”二字。 胡萤搁下书卷,忙说:“非也,奴在宅子里度了数日,亦能从男奴们口中窥得。”她也不曾说那老者,只怕他脾性乖戾,又要向旁人生出什么事。 她本想问,燕王权倾九州,如何能被一个女人抓得浑身是伤。又想到先前老者所提的“郑娘子”,胡萤心想也许他心中一直有个已为人妇的美娘子。 此人强横蛮暴,也许对郑娘子用了强,才被伤成这样。 想归想,这话她不敢说出口。 “有你那先生的消息了?”他开口。 胡萤一顿,失落地摇摇头:“奴出不得府,在院中问了许多男奴……他们都说,满封河府都未曾见过奴说的男郎。” 她凄然笑了笑:“明州距此甚远,奴已从命了,也许先生已在别处安然无恙,奴心力微小,叶凋之期时,不会食言。” 二人一卧一跪,他又问:“膝伤还在?” 胡萤一愣,点点头:“多谢殿下赠药,已好泰半。” 说完,又是无言。 良久,榻上忽传来声:“胡萤。” 她被他唤得一激灵,“奴在。” “你多说些话,我便能睡着了。长夜寂静,睡不踏实。”何让望着窗外矮树,淡声道。 胡萤一时怔着:“奴……不知说什么。” “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她咬着唇,踌躇半晌,才憋出一段话:“奴不敢说多,只是觉得,这偌大的院子,平日里见不得一个人,很是孤寂。郎主既如此怕孤寂,又怎么不让他们常在府中走动呢?” 说完,室中陷入无言。 胡萤恐怕惹了他:“奴僭越,不该多问,还请殿下责罚。” 第9章 报恩 虚幽的烛火间,何让开口:“人来人往,时觉天地无我。” 这一句话似哀似叹,听来有些沉重,胡萤不由将目光挪到他面上,想窥一窥他的神情。 何让虚合着眼,似察觉到她递来的目光,直睫轻微的一颤,忽而睁开眼,直直地朝她望过去。 四目交汇的一刹,胡萤连忙矮下脖颈,垂下了脸。 何让凝住她,忽低声问:“你怕我?” 胡萤埋着脸,噤声许久,才闷着声:“怕。” 如此干脆利落的一个“怕”字,倒使何让噎着了,他定定地睨着她,似乎真要讨一个答案出来:“为什么?” 胡萤细着声:“殿下……世人怕殿下吗?” 他无言。 她又怯色道,“奴与芸芸众生无二。” 何让嗤着一笑,有出乎意料,亦有轻视:“芸芸众生,不敢造次。” “奴是将死之人。”她的手掌叠在袖里,说出这话时,止不住掐得紧了。 “既是将死之人,不如说说,世人之于我,如何评说。”他横着臂,搭落在矮屏,好整以暇。 胡萤不由想起先生的评词:乱臣贼子,其心可诛,餍足私欲,薄情善妒。 她绷直身,张口:“奴生于微末乡野,从不敢参论天家。” 何让紧咬不放。 “你那位先生通才练识,想必谓天下朝局自有见解。” 胡萤抵唇,硬生生地憋出话:“……先生浸于圣书纸墨,从无妄谈。” “那你现在来评。” 她一噎,直愣愣地朝前瞧去,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只矮下了头,极乖顺似的:“殿下救了奴的命,奴之于殿下,唯有一颗恩心,无它。” “无它?” 他睨着胡萤:“胡萤,这一生恨我的人许多,恩我的人没有多少,记住你今日的话。” 何让的话音落了,便又卧进榻里,翻了个身,不再看她。 幽幽烛火里,胡萤还未反应过来,不知这话的几层意思。 他的声音便又传来:“吹灯。” 胡萤忙撑起身,她的膝伤还未痊愈,跪坐得久了,只觉半边身子都泛着麻。还未站起来,便“啊呀”一声朝着一处栽。 烛心猛地一晃。 她径直歪进榻里,失重将跌时,浑觉腰间被厚实温热的一掌,稳牢地托住了。 男人的掌心攒着厚重的热意,紧贴着她后腰。胡萤正以颇不雅的姿势趴伏在他怀中,胸口相抵、吐息相近,极其纠缠。 她面上滚热,烧起烈红,猛朝后要撤,腰间却被锢得发紧,退不开半分。 “你的那位先生,便是教你这般……报、恩?” “报恩”二字,被他咬得轻微暧昧,挠进胡萤的鬓发里,丝丝地痒。 说罢,何让撤开手掌,眼神递去,其中尽然是漠然的哂意。 胡萤自知羞恼难堪,待坐正了,便背对着榻,抬手扶理鬓发,理整领口。待齐整了,适才缓缓站起身来,挪到烛台前,吹熄了室中仅有微光。 幽暗之中,她的呼吸还很急促不顺,腰间余热尚存。 胡萤胸口处擂动,站在灯前,待视觉适应了眼前昏暗,才借着月色分辨出何让的轮廓。 他背对着她,也隐隐在一呼一吸间起伏。 ** 待天色大亮,胡萤业已理好屋内陈设纸笔,走到廊下时,不由抬眼去看屋前的梧桐。 梧桐一叶落,天下尽知秋。 她当真要死在秋日伊始了么? 念及此处,胡萤不由又想起明州乡野时,与先生的许多片刻:在许多秋冬寒寂的夜里,她的手脚冰凉,明影便披衣而起,烧热了水,灌进水袋里,绕进她的内室,再塞入她的被衾间。 寒风料峭,她与先生相依在竹舍的冬日里,未曾离心。 娘子的第一回初潮,她惊慌地藏起衣裙,终日恐慌时如无多。他只是将衣裙叠得齐齐整整,携她走到冷泉前,打一盆清水,搓起她的裙衫。 烙在眼底的红,被一捧一捧地冲淡。 胡萤羞红脸,蹲下身去夺他手中的衣物:“先生……此等污秽,怎敢让先生经手。” 他将她的手按住,温声说:“月有盈亏,潮有朝夕,月事一月一行,与之相符。天地节律,萤娘何须引以为耻?秋日水冷,此时还需好生休养,回屋吧。” 天地节律,无须为耻。 那日起,每值月潮时,先生总会为她熬一碗红糖米酒羹暖身,室中还会摆一瓶宜人的新花,使她心悦。 一桩一桩,历历在目。 想到此处,胡萤不由簌簌落起泪。 “娘子……”身后传来声动,她回过身去。 捧着漆木案的男奴矮着身,低着脸,不敢看她的神色,只将漆木案送到她眼前,小心道:“娘子今日的午膳。” 胡萤凝着案上的膳食,忽地想起:“每日膳食,是由府中采买吗?” 男奴似是未曾想到有这样一问,不由一怔。 “是,是由府中采买,再送到掌事处检验无误后方能入厨的。” 她捏紧了掌心,“每日何时采买?” 男奴犹豫道,“每日辰时。” 现今已经午时,过了时候。 胡萤轻“嗯”一声,故作无事地接下去:“我知晓了。” 午膳用后,她心中仍在琢磨算计着许多事,心思越压越重,脚步由不得地朝着西苑迈去。 那间紧凑的屋宅外野迹横生,无人打理,坐落在肃穆庄重的府宅之间,隐有隔世之感。 她照旧备了一桶水,一方帕,来履未完的差事。 门开的刹那,胡萤嗅见颇浓的腥气,混着药膏的辛意钻进鼻腔,她止不住捂着帕子,一声接一声地咳起来。 被缚在柱上的男人仍垂着首,一动不动,如晕死了过去。 胡萤将木桶搁在他脚下,帕子浸没入水中,汲满了水,再起腕拧干。帕子还未拭上他时,何诤倏然抬起了脸。 她被吓得惊出声。 他面上覆着一条粗糙、白色的麻布,紧紧缠绕着,覆住了双眼。布条在脑后打了个死结,勒进皮肉。双眼处正缓慢地、不可抑制地洇开两团污秽的暗红。 白布下的面庞惨白,毫无血色,仿佛全身的血液由双眼泄了出去。 他的嘴唇开裂发紫,听见动静,颊上的肌理微微一抽,从喉间挤出不成调的呜咽与呻吟。 纵然胡萤再责怪他险些让自己失了性命,此时也被骇得说不出一个字。 只有后怕。 何诤说不出成句:“是谁……” 胡萤默然良久,“是我。” 他无言,张了张嘴。 “你险些害死了我。”她叹了口气。 何诤扯唇,哂笑了一声:“你没死。” 胡萤被这三个字噎得无话可说,本想让他看看自己脖颈上的一圈淤伤,却忽地反应过来,这人已盲了。 “是殿下将你……” “是他遣你来可怜我的?还是讥讽?”何诤微声,话里不屑。 胡萤无奈:“郎君,我也是个将死之人,谈何可怜,又如何讥讽。” “他想杀一个人,不会留之甚久,你不了解他。” “那他要杀你么?”胡萤问。 “我本以为,他会杀了我,一了百了。成王败寇,如今,我明白,他只是要留我一条贱命,仔细折磨。” 胡萤没了声响,她无声许久,才怯怯地问道:“那他……当真会杀我么?” 她又急着说下去,“我欠殿下一条命,亦向殿下许诺,梧桐叶落时,我便到了死期。只是、只是……先生还未寻到,我实则还不想死。” 何诤听了半晌,不再理会:“是生是死,你在他手里,又与死人何异。” 胡萤站定在原处,思忖数秒,又问道:“郎君,我对封河府一知半解,求您告诉我,我该往何处寻人、打听?” “偌大的封河府,你要寻一个男人,寻不着。” “我自知力薄,但也不愿坐以待毙。”她急说。 “你是他的女奴,我凭什么帮你?”何诤问得直截了当。 胡萤捏紧了手心,“我……我不知帮得上你什么。” 何诤隔着那层白布,眼盲心却不盲,他隐有察觉,沉默良久,忽地笑了。 “你叫什么名字?” “胡萤。” “古月胡?” “是,萤火的萤。” 何诤凝声:“胡娘子不若先欠我一个人情,来日若是需要兑现,胡娘子可会食言?” “绝不会。”她忙接道。 “既如此,胡娘子在他房中可见过一块墨锭?” 胡萤旋即想起‘必’与‘避’的谬误,踌躇道:“可是刻了名讳那块?” 何诤了然。 “正是,你拿着这块儿墨锭,在封河府内,想来畅通。只是只在地上行走,可得的消息寥寥无几,需到地下去。” “…… 地下?”胡萤心中有几分猜想,不敢落实,有些惊惧。 “阎王洞,胡娘子听说过?地上的事,尽在阎王洞里。你要寻人,拿这块墨锭去,是人是鬼,不出三日,都能寻得。” 她听及“阎王洞”三字,脑海中刹那想起在昏暗中乞生的那个女人,烂了腿脚,隐显疯癫的模样。 胡萤心口突跳:“郎君,阎王洞我知晓,是个魔鬼洞窟,人畜不分。我只求一句准话,我带着这块墨锭去,可真会保我性命无虞,一路无阻?” “你既不信我,便无需听我胡诌。” 胡萤深吸一口气:“阎王洞,该如何去呢?” “无忧坊最里,有一处塌了多年的桥洞,沿着下路一路行进,自有人检视。” 她一咬牙:“多谢郎君,若此事办成,我自赊欠郎君一个人情。” ** 衙署地底,终年不见天日。甫一踏入,一股混杂着浓重血腥、腐肉恶臭与陈年霉烂的浊气便扑面而来,令人作呕。壁上几支松明火把噼啪作响,墙角火盆里,几块烙铁烧得暗红,不时迸出几点火星。地面凹凸不平,湿滑粘腻,深褐色的污渍层层叠叠,早已辨不出本色。 正中一根立柱上,绑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形。 徐无因迈步上前,掰紧了他下颌,厉声道:“无忧坊当真无忧数载?你私下多少勾当,是要殿下悉数来说,还是你说。” 柱上刑犯头颅低垂,口涎血色,断断续续道:“白狼已死……奴亦在洞中为殿下卖了数次的命,殿下如今卸磨杀驴,所要报的,无非是旧主之仇。” 所谈旧主,自然是何诤。 两党相争,必有一衰。阎王洞跟随何诤多年,明里暗里,给何让使的绊子,只多不少。大局已定时,阎王洞头一个调转风向,先行投诚,只求一个善终。 “卸磨杀驴,难免轻慢了你。” 何让自案后缓缓站起身来,踱到他面前,“物尽其用,方能彰显你的才干。只是那匹白狼提醒了孤,阎王洞内无非鼠狼之辈,且藏身地下,不见天日。不擒了你,孤如何将其困在掌中?” 他徐徐摇颈,轻笑了一声,如话家常:“孤的眼睛,不比豺狼。昏暗处,不好使。” “思来想去……孤以为,还须使你如白君子一般,求个定数。” 何让自袖中提匕,寒光倏显,直抵他颅顶,破刺而穿,旋即抽腕,不见一滴血迸出:“灌。” 狱卒忙将沸过的水银从颅顶破口处灌入,滋滋作响。柱上人眼球暴凸,喉咙里发出溺水般的咕噜声,身体如离岸的鱼疯狂拍打刑架。 皮肉间渗出淡黄油脂,渐渐鼓起水泡。 一炷香后,人竟像蜕壳的蛇般剧烈扭动,血淋淋的肉身从背部裂口一点点挤出。 整张人皮空瘪地挂在木架上,内壁粘着缕缕暗红肉丝。 徐无因硬生生被逼退半步,说不出一个字。 何让步回案前,就着桌上孤灯,慢悠悠地呷了口茶,眼皮也不抬:“将这一副皮,带去阎王洞,挂齐整些。” 第10章 命运将至 整个府宅俱浸在无边的幽暗寂静里。 胡萤枕着大氅,候了不知多久,直至夜间起了大风,刮得满树簌簌。 她便下意识朝院前望去,梧桐摇曳,数片秋叶摇摇晃晃,擦地而落。 胡萤不由站起身,将屋中所有灯烛燃亮。 烛光愈盛,才将整间宅室照出几分温度,她擞紧了外袍,竟头一次期望那个贯来没有好颜色的男人能在左右。 命运降至,原来恐惧能令一个人如此生出孤单萧瑟的寒意。 ** 辰时,天色大亮,何让一夜未回。 府宅西南侧门,每日这个时辰,几个宦奴便凑在一处,按规制领了银钱,又在册上按下手印、录好今日采买事宜,按时出府。 “几位郎君。”胡萤踱到廊下。 为首的李宦奴不由侧眼去看,只见青瓦廊下立着一位纤瘦的娘子,戴着宽大的素色帷帽。由风挑动时,帷帽下的一张玉容隐现。 他认出这帷帽,是先前府中的郑娘子所戴。 李宦奴也有听说,府中来了个女郎,日夜宿在燕王内室,鲜少有什么动静。既没丢了性命,也未曾听闻得宠,使殿下流连。因而一来二去,私底下宦奴们说什么的都有。 说得最多的,还是这位娘子与先前的郑娘子无二,是个贤慧的女门客。只是这位娘子,更显得貌美了些,貌美到诸奴颇难以相信,哪个男人能看了心无起伏,燕王自然也囊括在内。 到底门客或是宠奴,都与他们并无多深的关联。 李宦奴闻言,朝廊下拘了一礼:“娘子什么吩咐?” 胡萤平声道:“殿下吩咐我,要我今日出府,择一本书来。” 李宦奴一怔,旋即反应,“采买等事,奴代劳便是,岂让娘子费心劳神。” 她心中实则慌乱,佯装平和。 “此书难寻,又极有趣宝贵。笔墨字画的事,还是我这个伺候笔墨、念读诗字的书奴来做罢。”胡萤又添了一句,“昨夜殿下未归,今日必然要看。” 话说到此处,李宦奴也不好再推,只好作揖:“娘子能者也。” ** 燕王府落在宫门外约百米处,内巷里的天子脚下,唯此一宅。立在府门外,尽可仰看宫城层叠的殿宇楼阁。 胡萤一手拂按住帷帽,不由仰望叹息。晨光初透,天空如浅青薄瓷。不远处,宫楼脊兽蹲伏的剪影威严不语。 走出数十米,早市的人声渐近。店铺的木板门纷纷卸下,排排敞开了门户:饼炉里炭火正旺,烤饼的香气抵人鼻息;汤饼铺的灶上,大锅水汽蒸腾,滚沸着白浪,香气与热气并行。 胡萤穿梭其中。 一顶帷帽,不见真容;一件不合身的男袍,不显其形。 格格不入。 她见过夜里的封河府,此时又见了辰时的封河府。过去十七载,她从未见过如此景象。 明州乡野、青山竹舍,一切尽如另一场梦。而此刻,她置身在如此喧哗又香热的实景中,难免新鲜又孤单。 封河府,真如一块巨大的磁石,吸聚着四面八方的气息与色彩。所谓寰宇之心跳,万古之光芒,尽在封河府的朝暮之间,熠熠生辉。 而与她数日里相依相伴的男人,竟手握着这样一座国家的命数。 胡萤心中,隐隐生出几分难言的情感。若是敬佩,她不愿就此承认;若是仰慕,她念及先生的一字一句,又寻回理智。 先生说:“有多少繁华盛景,就有多少白骨累累。燕王以人命堆出来的盛世,黎民之大悲。” 府中的宦奴身负采买事宜,难免四处游走。胡萤借口往书舍去,不多时便往远处绕,避开了他们。 封河府偌大,她又寻了几个店家打探,一路往无忧坊去。 ** 封河府的心跳在市集、大街擂得震天响,可它的血脉深处,偏生着这样的暗疮——无忧坊。 封河府市集街道繁杂,足有百余,朝廷为管制分明,特设百余个“坊”,以便收录。 “无忧坊”三字以一块破败残损的石板凿刻出来,吊在巷子前的砖壁上。 胡萤驻足在前,不由捏紧了袖中的墨锭。她一咬牙,决绝地往前走。 巷口像被巨斧劈出的一道狭缝,两壁高墙森然夹峙,将天光挤成一线惨白,吝啬地漏下些许。墙皮早已斑驳得不成样子,大片大片地剥落,露出底下青黑色的霉斑,湿冷的青苔顺着墙根一路蔓延,踩上去滑腻腻的,直往骨头缝里钻。 陈年的霉腐味混杂着隐隐的尿臊气,直让她头晕脑胀,每一步踩得虚缈恐慌。 风过时,巷子深处似乎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呜咽,极轻,极细,像被扼住喉咙的猫崽,又像是什么东西在断断续续地抽泣。这声音倏忽即逝,快得让胡萤疑心只是耳鸣。 “什么人……”是极嘶哑年老的声音。 胡萤猛地转过头去,身上惊了一层冷汗,遽然间不觉得冷了,浑身都胆颤般的热。 她回头看,空无一人。 又茫然恐惧地朝前看,只见数步之外的巷子深处,一道破败的门板虚掩着,半扇门早已不知去向,留下一个黑洞洞的口子。门楣上悬着半截褪色的、辨不出原色的布帘,被湿气浸透,沉甸甸地垂着,边缘已开始发黑霉烂,如一条僵死的舌头。 昏暗里,年迈的老者佝坐着,痴痴地望着她。 “我要行船,去阎王洞。”她低声。 老者盯着她望了半晌,“阎王洞见阎王……你去办什么事?” 胡萤掏出袖中的墨锭。 上头明晃晃“避之”二字。 老者两眼浑浊,却还是在望着这二字时清明了几分,他倾着身,凑近几分。 胡萤隐隐撤开身。 待瞧仔细了,老者又抬头望她,嘶叹:“原是郑娘子啊……一路往西,没变过。” 胡萤微怔,闻言点头,抬手掩好了帷帽,一路朝西。 “郑娘子”她已不是头一回听说,可现今又在阎王洞前听到这三个字,心中难免有些起伏。 走到西处尽头,一条破船,摇摇晃晃地在死水上微微荡着。上头坐着一个瞎了眼的船夫,戴着草帽,脸上落了疤。听见脚步声,他两耳微动。 “娘子,若要入洞,还请登船。” 胡萤趁着帷帽轻晃,暗中睨了他一眼,心疑既是个瞎子,如何知道她是个娘子? 待坐稳了,船便摇开了一层死水,朝里行进。 约行十余米,便入一矮洞。隐隐弥漫着闷臭,与那一夜她所嗅到的无异。 封河府天日可见之处繁闹生息,地下却遍布豺狼淫鼠。 胡萤心中暗想,果真与先生所言无二。现今的封河府,是以人命堆砌而出的封河府。 待船到尽头,洞中两岸燃着火把,将洞内照得透亮。 她还未迈下船,便听见岸上一声大喝:“不许进!什么人?” 船夫扬声:“按例入洞的来客。” 鼠奴从石阶上迈下来。 胡萤望见熟悉的鼠面,心中一颤。 那鼠奴走近了,话里决绝:“二掌事的原话,阎王洞近日拒客。” 船夫默了默,听了便要掉头。 胡萤忙道,“今日我奉贵人的命,不得不入阎王洞。” 话落,她自袖中掏出那块墨锭。火光下,墨锭上的字样分明。鼠奴凑近,还未经端详,便猛地一怔:“殿下昨夜派人来过,今日又有何事?” 事态至此,胡萤便是演,也要演得顺当:“殿下所托,什么话都要与你说?” 鼠奴不敢怠慢,忙与同行鼠奴吩咐:“请二掌事接待贵客。” 说罢,引胡萤入洞。 ** 她甫入了洞,便察觉出极大的异样。与那一夜的喧哗不同,今日洞中萧瑟清寂,连鼠奴也少了泰半。 八层回环廊楼如故,可白骨绢面灯笼与廊内遍置的鎏金烛台、百枝灯树业已全灭了。 胡萤抬颈,却吓得脚下一顿,险些叫出声。 回环的廊楼间,吊着一副血淋淋的人皮。 鲜活、完整。 她深吸一口气,久久吐不出,直觉胃中顶着什么,强忍着吐意。 鼠奴无言,她亦不敢贸然开口求问。 鼠奴为她布好了座,燃亮壁上、案上数盏灯台:“贵人稍候,二掌事随后便到。” 胡萤端详起屋内陈设:地面打磨得深潭静水,映着室内烛光。她脚下是一块巨大的异国地毯,毯上织着繁复的缠枝西番莲纹样,赤金、靛蓝、松绿等重彩丝线在光线下流转华光。 她抬脚又放,还真是绵厚无声。 连何让的内室,都不及这一间来得浮夸富贵。 “什么人又要来——杀了我哥哥不够,还要派一个女郎来羞辱我吗?”胡萤还未见其人,便远远听见门外传来一记极娇媚、尖锐的女声。 柳芳容甫推开门,便望见只身在烛台下的女郎:素色的男袍,戴着一顶帷帽。 “郑娘子,你不守着你的夫婿,何必来掺和这一脚?”她坐到胡萤面前,“殿下又遣你来做什么?” 胡萤紧掐着掌心:“我来打探一个人。” 她透过帷帽,隐隐望见对岸的女郎一袭红衫,珠钗满头、流光溢彩。 话落,柳芳容一默。 室内陷入诡异的死寂。 “你不是郑氏。”她抿着红唇一笑,一语揭穿,“你是殿下的什么人?” 胡萤心中微骇,强力端持住:“殿下数夜难寐,是我相伴相陪。” 此话说罢,她面上滚热。 柳芳容一怔,却笑开了:“你要打探什么人,从殿下口中还无从得知?非要到我这洞中来。” 胡萤垂目,“殿下许了我这方墨锭,许我到洞中来,不是来听你八面玲珑的。” 柳芳容一僵,旋即平声:“既然如此,娘子要寻的,是什么人?” “我要寻一个男人,姓明名影,明州人氏,号‘拾萤先生’,约在前月于明州失了踪迹。殿下说,阎王洞所录之人,无论地上地下的,都能知晓二三。”胡萤凝着她。 柳芳容定定地注视着胡萤,忽地开口:“你要找明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