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一直响》 第1章 第 1 章 江碧梧在草原上时,曾有巫师讲,会说话的动物是长生天的使者,传播祂的意志,代替祂行走于人间。 所以遇上能发出近似人声的动物,就有巫师建议杀死一批牧奴,用他们的血取悦天神。 现在,江碧梧只想说,那些个糟老头子坏得很,信他们就掉沟里去了。 通过了四象派的试炼后,她见到的每一只动物都会说话,还带口音! 比如一只粉色的大尾巴松鼠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喊着:“新来的都搁这儿聚齐儿哈!我是本派接引灵兽多栗,有啥不明白的,麻溜儿问我就对了。”说着一蹦一跳地窜到了队伍最前。 一群和江碧梧一样刚刚入门的小弟子陷入久久沉默中。 直到松鼠多栗又喊了一句:“大方的,甭客气。”,众人才回过神来,你看我,我看你。 终于,有个头戴紫金冠,腰扣白玉带,衣服上缝着一溜儿珍珠宝石,武装得像一只巨大首饰匣子的少年开口道:“多栗……前辈,听闻本门以御兽为修行法门,可为何叫作四象派?” 松鼠多栗似乎不是第一次听这个问题了,不待那弟子补充,便举起一边小小爪子晃了晃: “哎呀妈呀,别提了。你们也觉得这名儿像是阵修或者符修,对吧? “其实,创派祖师取这名字,一来是咱们创派晚,好名儿全让人给占上啦,二来为了讨个彩头,这不指望后世弟子能与四象那般神兽结契吗? “但后来我们发现,这名儿老有排面了。遇上不长眼的,你自报家门说是四象派的,对方那眼神儿绝对往你下头瞅,防备你手指或者脚下有动作。这时让灵兽绕后偷袭,老好使了。” 以为门派名必有深意的一众新弟子再次愣在原地,张口结舌。 多栗见没人再问,便走在头前,指着远处的一排建筑介绍:“那块儿是咱们派里来钱的地方,从左到右,依次叫猫咖、狗咖、异兽咖、人咖。” “咖?”江碧梧注意到了这个奇怪的发音。 松鼠点点头:“这名儿是掌门取的,我也觉得有点怪,掌门说,‘咖’是种豆子,长在老远老远的极西之地,我寻思就是西域豆浆吧。” “所以那排……是猫豆浆店、狗豆浆店、异兽豆浆店和人豆浆店?”那个穿得像首饰匣子的弟子又一次忍不住出声发问:“四联号的豆浆店,能赚钱吗?”。 松鼠多栗颇有些得意的摇了摇手爪:“那可不光整两口喝的啊,这些店里,能跟你稀罕的小家伙们撒欢儿,喂食儿,老带劲了。 “那人咖是给灵兽整的,掌门说,她虽然不理解人这种无毛猴子有什么好摸的,但她尊重每个生灵的偏好和那啥……消费意愿。以后你们要是手头短了,也可以考虑去挣点外快。” “唉,掌门经常说一些奇怪的话,日子长了你们会习惯的。 “本来掌门还准备整一个无毛咖,专门招待见了毛毛浑身刺挠的主,但效果不是很好。那些过敏的,在咱门派喘两口气能厥过去,生意根本没法做嗷。” 松鼠正兴致勃勃的介绍门派中的赚钱大计,忽然,它手爪指向的方向,第三间房子的窗户“哐当”一声,连同窗框一起飞了出来,紧接着,一只浑身雪白的长鬃高头大马自一跃而出。 不,不是马,虽然长得十分相类,但那异兽的头上,赫然生有一只寒光闪闪的独角。 众弟子齐齐低呼一声,倒是松鼠多栗有些见怪不怪,看准了那独角白马冲来的方向,伸开两只细细短短的手爪,作势去拦,还带着一口大碴子味劝道: “是不是又有人摸角了?出来赚钱就这熊样儿,别整急眼嗷,想想你贷款一百三十三年买的剑!” 言罢,多栗又提高了声音,对着远处那排屋舍:“哎,异兽咖那边看看是谁搁那儿瞎扒拉,罚款交一下哈!” 两句话的功夫,那独角白马已冲到近前,身形更显得高大,急速奔驰间,像一辆载满重物的大车往这边撞来,松鼠多栗张开两只手爪拦在前面,活生生一副螳臂当车的滑稽模样。 一众新弟子顿时有点乱,有人叫“哎呦”,有人喊“快躲开”,最好笑的是江碧梧旁边那个头戴金冠腰系玉带的少年,闭着眼睛一个劲念叨“财神爷保佑财神爷保佑”,也不知道撞马事故,他想让财神爷保佑什么。 松鼠多栗紧盯着那灵兽的动作,它心里清楚,这种灵兽发起性来暴躁似火、奔驰如飞,这帮刚入门的小弟子要是给那长角顶上了,不死也得重伤。 多栗瞧准了独角白马的动向,刚想伸爪抱它右边前蹄,忽然听见那群刚刚入门的小弟子又是一阵惊呼。 多栗身量太小,给独角白马遮挡住了大部分视线,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正惊疑间,那独角白马忽然嘶了一声,四蹄扬起,生生偏转了一下,从它身旁急掠而过。 多栗定睛去看,却见那个唤作江碧梧的小弟子不知何时一跃上了独角白马的背,双腿紧紧夹住了它腹部。 原来,江碧梧虽不知这神俊异常的白马为何长了一只独角,但见多栗这么小一只鼠,只怕给白马踏上一脚都要踩扁了,于是顾不得多想,趁着白马从她身旁掠过的那一瞬,一翻身跃上了马背。 这马无鞍无镫,颠簸得又特别凶,江碧梧顾不得多想,循着在草原上驯服烈马的经验,双腿紧紧夹住马腹,一伸手揽住了它的脖子,重心急往一边偏斜。 独角白马被她勒得一阵窒息,下意识朝着她使力的方向一歪,让开了多栗。这时,给那灵兽冲得七零八落的新弟子们也纷纷反应过来,虽然瞧着那支寒光闪闪的独角害怕,但还是张臂的张臂、拔剑的拔剑,想方设法去拦。 只是独角白马后腿一发力,带着背上的江碧梧“嗖”地腾空跃起,从众人头顶高高跳开,又重重落地。三两下便跃出了数十丈,远远将多栗和一众小弟子抛到身后。 江碧梧紧紧勒着它脖颈,只觉耳畔全是呼呼风声,整个人如同腾云驾雾一般。她也没见过劲儿这么大的烈马,愈发收紧双臂,使出全身力气紧勒着它的脖子不敢松手。 独角白马一时高跃,一时重重顿在地上,奋力连颠了数下,直颠得江碧梧五脏都像是移了位、胃里江海横流般翻腾、 但她心知越是这样,越不能放手,从小到大,她见过骑马摔断脖子的不是一个两个,于是两只手环过马颈,十指牢牢扣在一处,拼命降低重心,只当身体已不是自己的。 独角白马颠了几下,感觉江碧梧始终牢牢趴在自己背上,像是给粘上了,一双手铁箍一般、勒得它始终上不来一口顺畅气儿,忽然立住,竟口吐起人言: “非礼!非礼!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非礼啦!” “?”江碧梧愣住,收紧的双臂都不觉松了一分,但她马上察觉,立刻又死死抱住了白马的脖颈,生怕自己一个不慎,给它甩到地下。 独角白马叫了两声,愤愤晃动身子,努力想转过头来,声音似乎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告诉你,虽然出来干这行,但我是有底线的!女流氓,你想都别想!” 若依照驯马的经验,此时奔马立住不动,便代表它已然驯服,可以跳下马背了。可江碧梧之前的经验都无法告诉她,马在原地骂骂咧咧怎么办,一时她骑也不是、下也不是,只是仍紧紧抱着那马的脖子不敢松手。 好在这时,松鼠多栗嗖嗖几下,已四爪着地、如一道粉色的闪电般跳了过来,它先直起身子,蹦跳着拍了拍江碧梧的手臂,带着笑意道:“你这小弟子,胆子倒挺肥。下来吧,啥事没有了。” 江碧梧听多栗这样说,才将信将疑放开马颈,见大白马果然不再发狂疾奔,这才翻身越下马背。 谁知她刚跳到一半,便听独角白马磨着后槽牙道:“谁说没事了,她非礼我,你们四象派管是不管?” 多栗不以为意,只用手爪在面前搭了个凉棚,假装看了看远方:“你气哼哼跑出来,上一单的钱收了没嗷?” 独角白马听得“钱”字,“嗷”的叫了一声,江碧梧发誓,她这辈子第一次在一张马脸上看到如此色彩缤纷的表情,随后那家伙四蹄一扬,跟被狼咬了屁股一样蹿了出去,看方向是往异兽咖那里跑了。 松鼠多栗满意地瞧着它跑远,这才伸爪拍了拍江碧梧身上不存在的灰,安慰道: “没事,别听它胡咧咧,它是?疏,带山上的一种灵兽。不是咱门派的,隔壁的剑修,给自己捣鼓了一把嘎嘎贵的剑,背了一百三十三年贷款,只好变回原型在咱们这儿打工还债。 “他们剑修都别扭,没干过这行,放不开。但偏有人就喜欢这股扭扭捏捏的劲。” 说到这儿,多栗像是想起了什么,三两下攀到江碧梧的肩头,将小脑袋凑到她耳边,压低了声音道:“出去别说认识他嗷。他师兄弟姐妹不知道他是神兽化形,我们也答应不外传。” 江碧梧听说它是来赚钱的,略带艳羡地朝异兽咖那里瞧了一眼,乖乖点头,示意自己不会对旁人说。 松鼠多栗于是带她和赶来的一群新弟子汇合,众人见到她力擒奔马的英姿,都是又兴奋又好奇,一群小弟子把江碧梧围住了,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松鼠多栗趁机点过人数,发现并没有缺少一个两个,这才彻底放下心来,依次带着众人转过修行、藏书、用饭的地方,随后又给众人分配了住所。 四象派弟子所住的是三层的小楼,每人能分得小小一间,卧室虽不大,但床褥桌椅俱全,江碧梧左摸摸、右看看,充满了新奇。 进入四象派的这一日,她自觉比先前的十数年所见所闻还要丰富。平生第一次拥有了自己的住所、也第一次穿上了没有破烂的新衣裳。 衣裳是入了山门、派里的师兄师姐发给她的。从大白马背上下来后,江碧梧偷偷检查了半天,还好,现在仍然是簇新簇新的,没有一点磨损脏污。 正在此时,一阵悠远的钟声遥遥传来,江碧梧想了一会,记起松鼠多栗说过,那是晚食开始的讯号,四象派以御兽为主,并非所有人都辟谷,所以派内是有饭堂的。 只是,江碧梧现下除了这身新衣裳,没有任何属于她的财物,自然也吃不起饭。 但这点小事难不倒江碧梧,她早做好了打算,安顿下来之后,就去松鼠多栗提到的四店联号豆浆店瞧瞧,自己会牧马、放牛、挤奶、剪羊毛,能用一根套马的杆子和野狼相斗,应该不愁找不着活干……吧。 只是四象派的占地比江碧梧想象得要大,她出门之后,明明感觉自己在朝着那一排“咖”的方向走,然而转来转去,却觉周围的行人越来越少,到最后,只剩孤零零的一条小路,通向悬崖边。 此时太阳已经西沉,四下空寂的悬崖旁,却有一只比江碧梧大上二三倍的巨大生物懒洋洋地趴伏着,似乎在享受夕阳余晖的温度。 它两耳尖尖、体态修长,除了体型过于巨大,剩下的部分都像是生得极漂亮的猫。茸茸的毛发又长又软,如同一朵蓬松洁白的云。 这身毛……这身毛……草原上的旱獭、黄羊、狐狸、青狼加起来,都产不出这么好的皮子。 江碧梧忍不住咽了咽口水,鬼使神差般伸手摸了上去。 温润丝滑的触感传来,她心中发出长长的惊叹声,这身毛剃下来,得打多少毡子、卖多少钱啊。 那大白猫略耸了耸背脊,状似感觉到一阵寒意。忽然头颈略转,掀动眼皮,露出一双赤金色、仿若有光华流转的瞳孔。里面忽有一道精光射出,直直逼向江碧梧的脸庞。 江碧梧浑身一震,心中猛地冒出一个念头:完了,是不是要收钱的? 第2章 第 2 章 想到钱,江碧梧的神经立即根根绷紧,然而大白猫只瞧了一眼,便又懒洋洋阖上眼皮,转过了头颈,没有任何想要交涉的意思。 看它的意思……在四象派豆浆店以外的地方摸,是不要钱的? 江碧梧猜测着,心里一下子安定了,试探性的又摸了摸。 果然,大白猫没有挪动,甚至连掀起眼皮的动作都不再有。只有白绒绒的猫猫在风中轻微摆动,又轻又软,像是挠在了江碧梧的心上。 太良心了,我们门派真是太良心了。江碧梧对四象派生出了强烈的归属感,不再压抑自己的天性,五指成爪,痛痛快快的开始撸这只大白猫。 她抓了几下后,觉得掌心似乎多出点东西,低头去瞧,却见那里已经出现了一团雪白的绒毛,间或夹杂几根黑色的,触手温暖。 灵兽也会掉毛?这真是……太好啦! 江碧梧又惊又喜,在草原上,她放牧的羊羔从皮到骨,都属于牧主。即便羊毛不值钱,被发现了私藏,也是要给打得半死的。 牧奴不配拥有自己的毡子、自己的帐篷,她们与羊羔一样,都是牧主的财产而已。 但在这里……江碧梧略不放心地左右瞧了瞧,见无人斥责制止,她欢快地叫了一声,几乎是扑到大白猫身上,暴风骤雨般从头到尾撸了起来。 一边撸,她一边发出由衷的笑声,将掌中绒毛一个劲地往兜里揣。四象派给弟子的上衣下装都带着两个巨大的布口袋,装点零碎东西很方便。 随着她动作幅度加大,大白猫的耳朵略微动了动,喉咙间发出了呼噜呼噜的声音。 江碧梧给那声音吓了一跳,赶忙停手,但大白猫只是自己呼噜,并没有多余动作。 这猫怎么开始响了?江碧梧犹豫一瞬……算了,根据她多年和牛马羊相处的经验,没有说话,没有死力抵抗,就是同意了。 于是她继续伸手,一把一把的撸那大白猫身上的毛,快速往兜里揣。她仿佛已经看见一片洁白的毛毡在向自己招手,多好的毛啊,既可以做毡衣,也可以稍作加工,填充进布料里。 说不定,自己很快就要有第二件新衣裳了。 江碧梧嘴角上翘,将大白猫从头撸到尾、从尾撸到头,直到四个口袋全部塞得满满当当,大白猫已经开始一边呼噜,一边颤抖。 不是,怎么还抖上了,虽然我薅得确实有点多,但你这么大一只猫,不至于掉了些浮毛就冻得哆嗦吧?江碧梧心里嘀咕,又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大白猫的头。 大白猫又懒洋洋地掀开一线眼皮,金色的瞳孔中并无痛苦愤怒。 江碧梧满意地拍了拍口袋,这猫虽然大了些,生得却实在可爱,额上一道道殷红如血的纹路都不显诡异,反而有种娇艳欲滴的漂亮。 四象派养东西可真精神啊。他们要是去草原上放羊,不知道明年能多出多少羊羔来,然后羊羔长大,大羊生小羊,小羊再生羊羔…… 江碧梧努力咽了咽口水,索性将脸凑到大白猫额前,蹭了蹭它的头。暖融融、软绵绵的,十分舒适。 大白猫忽然整个儿睁开了眼睛,飞速眨动,身子却不再颤抖,似乎有点傻住了。 江碧梧轻笑了一声,异常诚恳地对大白猫道了一声谢,小心捂着自己的口袋,一溜烟地跑了。 未待她走到那一溜儿的猫咖犬咖,半路便瞧见松鼠多栗双手捧着一颗毛栗子,蹦蹦跳跳地朝这边来,见到江碧梧,多栗立即腾出一只手爪,连连挥动,招呼她道: “我在饭堂没瞅见你,正到处找呢。你咋不去吃饭?师父没拜,就开始修仙哪?” 江碧梧甚是坦然:“多栗前辈,我没有钱。” 她今天薅到了这么多上好的毛料,现下十分愉悦满足,也不觉这是多大的事情:“我正准备去你说的豆浆店瞧瞧,不知道他们要不要人干活。” 多栗一怔,喃喃道:“哎呀妈呀,我忘说了?都怪那匹傻乎乎的?疏……” 它随即甩动了一下蓬松的大尾巴:“咱们派里的饭堂可劲儿造,不用钱,这是……嗯……用掌门的话说,叫弟子福利。不过今天你甭瞎跑了,咱俩单独整一顿,就当谢谢你今天的好意。” 松鼠多栗说着,三两下跳上了江碧梧的肩头,用手爪抹了抹脸,又补充道:“不过下次再碰着这种事,可别那么虎了。那只傻乎乎的?疏,我只要抱住一只蹄子,就可以把它丢出去。” 江碧梧的眼睛不禁瞪得圆溜溜的,她脑海里试着构建了一下松鼠扔出一匹马的情形,只觉画面太过突破想象。 多栗却浑不在意,一面津津有味地磕着手里的毛栗子,一面蹲在江碧梧肩头,指点着她在门派的小路上转来转去。 终于,一人一鼠走进一片树林,里面生的全是江碧梧不认识的巨大树木,中间的几棵已经被伐去,露出高矮不一的树桩。 中间的树桩最为巨大,要四五个人才能合抱,四周一圈则多是二三尺宽的小树桩,高低错落,如同桌椅一般。 那些树木的断口都极为整齐光滑,像是被精心打磨过一般,看不出是什么工具做的。 江碧梧心里其实还是有点惦念饭堂的伙食,毕竟多栗说是免费的。不要钱就可以吃饭,从前即便是幻想时,她也不敢想得这样好。如果不限量、放开吃,她觉得自己能吃八个……不,十个野菜团子。 但她能瞧出多栗提出请客时的真挚,心里也存有不少好奇,于是便乖乖跟多栗一起来了。只是坐在小树桩上,望着面前空空的大树桩,江碧梧实在看不出是要开饭的模样。 她摸了摸肚子,心道:多栗前辈是不是像神话里的仙女那样,一下子变出很多好吃的?嗯……老人讲的有些故事里,神仙是吸风饮露的,它不会请我品尝林间的西北风和木桩上的露水吧? 多栗见江碧梧坐定了,从她肩膀上跳下来,转身爬上了一旁的大树,站在一根横生的树枝上。见江碧梧看过来,多栗挺起胸膛,一脸得意:“哼哼,不要眨眼。” 多栗说着,伸爪在一旁的树干上划拉了一下,随着它的动作,树皮像是豆腐一样分开,随着“哗啦”的声响,大量的坚果像水流一样倾斜而出,淹没了江碧梧面前的大树桩。 江碧梧呆呆的看着这一幕,直到多栗捡起一个毛栗子,将外面带刺的硬壳一掰两半,捡出里面红褐色的栗子塞到她手上,江碧梧才回过神来:“多栗前辈,真的有好多好多栗子……” 多栗毛茸茸的小胸脯又挺得高了些:“那当然,要不我咋叫多栗呢。嗯……不过我取名字那会儿,掌门的脸色有点古怪,非说这个名字贼拉不吉利。怎么可能,多栗这名字对松鼠吉利得很,哪只鼠不想顿顿栗子管够,可劲儿造啊。” 多栗说到这儿,又用手爪摸了摸下巴,状似思考:“其实,多多的核桃,多多的松子也很好,不过,我老早就琢磨过了,多核,多桃,多松,多子,听起来都很怪,还是多栗得劲儿。” 江碧梧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觉得多栗的名字是这其中最好的。多栗见她认同自己的看法,颇为高兴,又徒爪捏开一个山核桃,递给江碧梧: “你虽没修行过,也未正经习武,但身法和反应都不错,在派中好好学,不会麻溜儿问,我瞅你将来指定有出息。” 江碧梧颇为坚定地点头,想起自己先前一个疑问,便道:“多栗前辈,我们什么时候拜师父呀?” 多栗笑了:“还早,新弟子入门之后,要先学一些常识,把那些个道道儿整明白。待考较通过,这才拜师。你们出身不同,有人曾接触过仙家道法,有人却全然懵懂无知。只有先整明白这方面的短板,才好跟着师父正经八百滴修习精深法门。” 听到还有一重考较,而且是先学后考,江碧梧眉头微皱,双手不自觉绞住了衣角,但她马上想起来自己穿的是新衣服,赶忙有点肉疼地放开手,用手背将衣角捋平。 她这些小动作落在松鼠多栗眼里:“咋了?” 江碧梧眉头微蹙:“多栗前辈,如果过不了考较,会怎么样?” 多栗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眨巴了一下,嘴角忽然不着痕迹地翘起:“哪儿来的送回哪儿去啊,咱四象派不养闲人嗷。” 江碧梧面皮猛地抽动了一下,忽然一下从树桩站起身来,双手环住多栗的小身板,吓得多栗叫了一声:“哎呀妈呀,别介啊,我也没几两膘,塞牙缝都不够!” 却听江碧梧满怀期望地问它:“多栗前辈,你识字吗?” 多栗有点懵:“怎么?” 江碧梧道:“我得找个师父教我认字,不然就要被送走啦。” 多栗这才有点反应过来:“等会……你不识字儿?不像啊,一般没条件念书的弟子,可取不了你这么好的名儿。哦,我知道了,是不是你家里人肚里有几两墨水,却迂腐愚昧,不给女孩子念书?呸,这种人家我见多了,全家都是蠢货!” 江碧梧摇头:“我没有家人。这个名字……嗯……是一个神仙一样的大姐姐给我取的,也是她指点我来四象派。” 她这么一说 ,松鼠多栗顿时有些好奇:“咋回事啊?” 江碧梧略作沉吟,开始同多栗讲起她的往事。 她是牧奴出身,自打记事起,就在草原上没白没黑地替牧主做活。稍有迟疑,鞭子便重重打下来。 今冬草原上风雪极大,积雪已厚重到牛羊无法用蹄子刨开,大批大批的牲畜就此死去。这是牧人们最恐惧的“白灾”。 牧主却坚信一定是那些卑贱的牧奴没有照管好这些珍贵的财产,于是暗中下令,要杀掉一半的牧奴,用他们的血取悦天神。 其实只是找借口节约口粮罢了,即便一个牧奴所吃的还没有牧主豢养的上好猎犬多。 江碧梧那时躲在牧主的帐篷外,近乎贪婪地窥伺着里面温暖的火光,她原本只是想捡一些残羹冷炙,她太饿了,整个胃都在抽痛颤抖,却意外听到了这个秘密。 虽然那些人要杀的是老幼,江碧梧并不包含在内,但她眼见着牧主摇晃着金杯里的醇酒,桌子上的佳肴堆积如山,在暖烘烘的帐篷里随意指点旁人的生死,还是油然生出一种悲凉与愤怒混杂的情绪。 她想起自己曾经的玩伴,前一日还与她趁着放羊间隙一起玩耍,在河滩上捡拾颜色好看的石头,第二日就在河滩边变作了一具冰冷尸体。 胸前几乎把人分作两半的巨大创口汨汨涌出血来,把所有的石头都染成了鲜艳夺目的红。 她想起曾经教她骑马、相马的老牧奴,在牧主的手下骗他说要赏赐一餐好饭时,长长叹了口气,眼中没有欣喜,全是浓郁得化不开的悲凉。 老牧奴没有回来,只有牧主的手下用羊皮擦拭带血的刀子。不知道他临死之前,有没有吃饱。 江碧梧不愿再过这样今日被杀十人、明日被杀二十的日子,索性横下一条心,领着牧奴们趁夜摸进帐篷,了结了牧主和他的许多亲信。 即便江碧梧心里清楚,更多的追杀将由此而至,但即便是草原上的黄羊,给狼逼到绝处,也会低下头用锋利的羊角搏命,人又怎甘心一辈子在皮鞭和屠刀下求活? 后来他们果真给牧主的手下追击,江碧梧选择与众人分开,独力引走追兵。 她本以为自己最终的结局不是叫弯刀割断喉咙,就是给几十上百匹马踩踏,然而,那些追兵高声长叫着将她团团围住后,一个长挑身材,有如天人的女子却忽然步入阵中。 那女子所过之处,所有的马竟不约而同给她让出一条道路来。女子低笑了一声,一把抓住江碧梧的小臂,对追来的人念了一句:“散了吧。”拉着江碧梧便往外走。 那些追兵怎肯善罢,也不管着衣着气质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女子从何而来,呼喝一声,便要齐齐纵马踏过来。 然而,他们千挑万选的良马却在此刻齐齐失去了前进的**,无论如何鞭打,皆垂首顿足,再催逼便双踢一扬,把不少追兵掀下马去。 江碧梧觉得,那女子拉着她只走了两三步,回头再看时,追兵、奔马却都消失在了茫茫草原上,连一点影子都瞧不见了。 江碧梧瞠目结舌,那女子却笑眯眯地瞧她:“小姑娘,那些人为什么凶霸霸的追你?” 江碧梧知道这位天人般的大姐姐绝非等闲,于是便没有隐瞒,将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那女子。 女子闻言后默然片刻,似笑似叹道:“你想学我这般本事吗?” 江碧梧打记事起,从没有人问她想不想做什么,只有命令与胁迫,譬如去把马放了,去把牛放了,去把小羊羔接了,如果出了事,要她用命来抵。 所以听到这句话,江碧梧竟好一会不知如何作答,终于,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紧紧攥住双拳,回过身来重重点了点头。 女子便问:“你叫什么?” 江碧梧答道:“叫江。他们说,我是在江边捡来的。” 女子略一思忖,笑道:“只有一个字,不好称呼。唔,江既有不择细流胸怀,亦有奔流入海的气魄,作姓倒也不坏,你若不嫌弃,我给你取个名字如何?” 江碧梧知道,牧奴通常是没有正经名字的,随便用几个字做记认,主人家好叫也就是了,跟小猫小狗没什么区别。那些寓意好的名字,都是“人”才有的。 所以她听到居然有人要给自己取名字,忙不迭地点头,于是那女子道:“不瞒你说,我们是长生驻世、逍遥天地之人,吊一句书袋,就是“朝碧海而暮苍梧”。你叫碧梧如何?江碧梧。” 江碧梧虽然对“朝碧海而暮苍梧”没有任何概念,但仍觉这个名字是很美的,叫她生出一种由衷的欢快来。于是低念了两遍“江碧梧,江碧梧”,忍不住在原地蹦跳了两下。 那女子不禁失笑:“你若有心学艺,就向南而行,溯丹水而上,寻一个叫四象派的门派。若你真能独力前往,山门自将为你而开。” 松鼠多栗听江碧梧讲到这里,见她满脸的憧憬欢喜,似乎对那个天人般的大姐姐十分崇敬。不禁用手爪轻轻捂住了嘴,自语一句:“妈呀,怎么抠成这德行了,路费都不给人家留。” 第3章 第 3 章 “?”江碧梧没听清多栗说什么,眨了眨眼睛,神色中带着询问地瞧它。 多栗干咳了两声:“没什么没什么,我是说,原来你是这么入门的啊。不认字儿也不要紧,不是每个弟子入门前都有机会读书识字儿的,派里有扫盲班,啧,这也是掌门取得名儿,而且最后考较的时候,也可以选择口试。” 江碧梧虽然觉得多栗刚刚小小嘀咕的一句话,不会包含这么长的信息,但也没深究,只问:“多栗前辈,你知不知道那位神仙姐姐是谁呀,她指点我来四象派,说不准也是派中的前辈。” 松鼠多栗拿起一个毛栗子,用它遮掩住自己小小的脑袋,略带心虚地道:“咱们派里的女子很多,气质高绝的不在少数,你没个画像什么的,咱也不知道哇。好在你之后在派中学艺的时候还长,总能见着的。” 江碧梧觉得多栗说得很有道理,跟着重重点头,示意自己一定会努力。 多栗却马上转移了话题:“虽然拜师是之后的事,但我不妨给你讲讲几位还收弟子的长老,你也好早做打算。” 它说着,指了指远处一个方向:“就跟那旮瘩四家咖啡店差不多,咱们派中还授徒的长老有四位,也分猫门、犬门、异兽门和人门。 “理论上掌门也收弟子,但她一直没挑到瞅对眼儿的,所以她那一枝儿到现在的还是空的。算了,不说她。四位长老里,猫门长老叫衔蝉,犬门叫韩卢,异兽门的叫山君,人门……呸,这个名真别嘴,人门的叫元邱。” 说到这儿,多栗见江碧梧掰着手指头用心暗记的模样,摆了摆爪:“没事,记不住拉倒,等你见着正主儿,一眼就能认出来。 “猫门的常年顶这个大猫耳在派里晃,犬门的有个锃光瓦亮的狐狸耳朵和尾巴。哦,狐狸也算犬科,掌门有门课叫灵兽学,以后你听她掰扯就明白了。 “就异兽门的山君比较麻烦,喜欢变得贼抽象,今天多个角、明天多个尾巴。所以,你要在派中看见人首兽身兽尾的,得长点心眼子,好好瞅瞅是真的异兽还是山君在玩cosplay。” “抠死普雷?”江碧梧艰难模仿多栗的发音。 松鼠多栗一拍小脑袋:“嗨,都跟着掌门学坏了,就是一个人装扮成另外一个人或者兽,类似易容吧。” 江碧梧点头,用心把这个知识点记下来,随后问:“那人门的呢?” 多栗笑道:“人门你不会去,那里头的玩意儿都是咱这样披毛带角的。四位长老中,也只有人门的元邱长老是真兽,九尾狐狸。不知道怎么染上了吸人的毛病。 “他一般以人的形象出现,没有任何兽化的特征,就是人。但非常、非常、非常漂亮,雌雄莫辨。所以对于元邱的性别,派里吵吵好些年了。” 多栗说着,左右瞧了瞧,然后颇为八卦地凑近江碧梧,用小爪子掩住嘴巴:“不过就我对天敌的感应来说,内货指定是个公狐狸。” 这都行?修仙真的好神奇啊。江碧梧在心里连连感叹。 松鼠多栗接着道:“入哪一门,一般在你第一次和灵兽结契后定下来。不过……” 它像是想起什么,用小爪子虚虚捂住了嘴巴:“也有倒霉催的。前两年你们一个师兄,铁了心要入犬门,结契的时候,选了一条黑白花的狗。 “听掌门说那玩意儿叫边牧,是她花了很多心思从西边一个大岛上找着的,那家伙,心眼子老多了。边牧认定了它是主人,你们师兄才是结契灵兽。” 江碧梧的嘴巴渐渐张大:“然后呢?” 松鼠多栗一摊手爪:“还能怎样,血契结都结了,凑合着过呗。不过后来那边牧只花了三年就练成了这代弟子中的翘楚,你们师兄给它咬着后脖领子拖进了人门。” “你以后去人门,要是瞅见一个蹲台阶上捂着脸哭的,就是你们师兄了。” 这都行?修仙还是很危险的。江碧梧赶忙在心里更新信息。 松鼠多栗同她讲了不少门派掌故以及各位长老的轶闻趣事,讲得整个鼠兴奋无比,一身粉色的毛发似乎都在闪闪发光。 江碧梧瞧着不由得呆了,只觉手掌又在蠢蠢欲动。 多栗似乎察觉到一丝古怪气息,忽然住嘴,有些古怪地瞧了江碧梧一眼:“咋了?” 江碧梧讪讪收回手掌:“多栗前辈,你的毛色真好看。” 多栗给她这样直白的一夸,禁不住笑出声:“好看吧,其实,我们松鼠只有小崽子那会儿是粉色的,等长大了,粉毛就褪色儿了,不是白的就是淡黄。” “这么说,多栗前辈年纪还小?”江碧梧觉得自己又学到了。 “不是,我染的,时髦。” “……” 江碧梧是带着一肚子的坚果和八卦与多栗告别的,临走前,多栗还装了一大袋松子给她,叫她以后无聊时可以拿出来吃。 江碧梧想要推辞,无奈她见到吃食,两只眼睛完全挪不动,即便已经塞了一肚子坚果,也抑制不了囤积的**。 多栗见她的神情,忍不住笑:“你跟我们松鼠对眼儿,瞅着就像一伙儿的。” 江碧梧于是又诚恳向多栗到了谢,高高兴兴扛着一袋松子回了自己的居所。 这次她用心记路,没一会便找到自己那间小屋,将松子小心挪到床底收好,开始处理今天拿到的猫毛。 她先把毛毛放在桌子上,取出自己行李中的弹毛弓。 正经的弹毛弓有六尺多长,主体是手臂那么粗的木头,弓弦则多由驴皮、骡子皮绞成,颇为沉重,不好携带。江碧梧所带的这一把是她在路上自己做的,轻巧便携,只是不耐用,应应急倒也勉强够了。 虽说来仙门拜师学艺还带着整一套擀毡的家伙,说来有些滑稽。但江碧梧也是没有法子,一路打听着走到这里,食宿都是要花钱的。 要不是有这么一门手艺,并在路上慢慢补齐了工具,江碧梧怀疑自己不用别人杀,自己就饿死在半道了。 她手脚很利落,很快用弹毛弓把大白猫的猫弹得膨松松、软绵绵,随后卷成一卷,均匀帘子上铺开,开始喷水、喷油,薄而均匀地洒上了一层豆面,再用帘子将毛毛紧紧卷起来。 江碧梧又是擀毡、又是洗毡,一通手续忙活完之后,眼见着月亮已渐渐在云层中隐没,毡坯终于被她休整的四边平齐、有棱有角,只差白日里把毡坯放在阳光下蒸干水分,一条崭新的毡子就成型了。 江碧梧估算了一下大小,心道:做衣服还差点,裁个坎肩倒是够了。嗯……不知道那大白猫明天还去不去悬崖边晒太阳。 她心里刚起了这个念头,忽然想起今天多栗所讲的故事,有个师兄被叫“边牧”的狗变成了灵兽。冷不丁打了个寒战。那只大白猫看起来也不太笨的样子…… 算了。江碧梧谨慎地放起来逮着一只猫薅的想法。有个坎肩已经很好了。 后面两日天清气朗,毡子很快晒好,江碧梧稍作裁剪,便有了一件坎肩,样式虽然粗糙了一些,质地却是出乎意料的绵软轻柔,触手分外温暖,不比那些“大人”穿得狼皮袄子差。 课业也进展得还算顺利,江碧梧硬着头皮去了才知,四象派并非每位弟子入门时都识字,所以授业的几位长老多为口授,下面弟子有的用文字记录,有的像江碧梧那样,画一些自己能看懂的图样辅助记忆,晚上还有专门教人念书识字的小课。 如果实在认不全,最后考较时可以口试,只是评定等次会比那些笔试的弟子差一些。江碧梧想到多栗“考不好就要赶回去”的叮嘱,忍不住抖了抖肩膀,暗下决心一定得把字认全才行。 这日晚课结束,江碧梧被灌了一脑子的“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只觉整个人昏沉沉、晕乎乎的,除了一个“相”字算是彻底认识了,其它的字都蹦蹦跳跳,搅成一团,变作一个循环往复的漩涡。 她努力瞧着自己描摹下来的大字,想要将其他字从漩涡里拽出来,印在脑子里,正在这时,旁边一道有些刺眼的光芒射过来,江碧梧下意识用手遮在眼睛上方,但见之前那个穿得如同首饰匣子的少年贼兮兮地凑过来:“江碧梧,你还不走哇?” 江碧梧记心很好,相处了两日,已将同批入门弟子的名姓记全了。所以她知道这浑身珠光宝气的少年姓钱,有个很喜庆的名字,叫生钱。 没错,钱生钱,每看见他一次,江碧梧就忍不住感慨取这个名字的人实在很有才华。 江碧梧答道:“我再看一会,记得牢些。” 钱生钱笑道:“不用那么麻烦,我教你个法子,你现在看过了,过半个时辰再回想。回想不起的重新记一遍,明日再尝试回想。记住了之后、再过几日重新回想,如此循环,比你现在粘在板凳上苦背牢靠多了。” 江碧梧挠了挠头,其实字音她听几遍就记得了,然而这些字却合在一起瞧着眼熟,分开了又变得面生。 不过她还是点点头,表示对钱生钱提点的感谢,同时,江碧梧敏锐发现了一个问题:“我总觉得,你不像是没读过书的样子,为什么还来念识字班?” 钱生钱摸了摸下巴,不答反问:“我像是读过书?” 江碧梧点头:“纸和笔都很贵,请先生也很贵,但你一瞧就很有钱。”江碧梧说着,眼睛忍不住转到钱生钱手上,这小子十根手指戴了八枚宝石戒指,反射的光芒让人难以直视。 江碧梧总觉得,他这么一身站在太阳底下,会因为用反光攻击别人而挨揍。她虽说不出那些珠宝的名字,但有个模糊的认知,透的亮的一定是贵的,很贵很贵。 钱生钱拍着腿笑了起来:“有钱未必就会读书识字,难道不兴我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江碧梧很正经地摇了摇头:“你说的那种人我也见过,他们生活乱糟糟的,几乎分不清白日和夜晚,而你每次上课都很准时,甚至到的比大多数人早。” 钱生钱一拍双手:“嘿嘿,让你说着了。派里也没说识字就不能来上课嘛,对我来说,课前课后这段时间可比课业本身宝贵,若不能尽快认识同门和授课的师长,生意怎么做呀?” “生意?”江碧梧的眼睛因疑惑变得圆溜溜的。 钱生钱点头:“没错,生意嘛,说白了就是互通有无,想到赚钱,要么把利润摊得极薄,靠足够的数量挣一份辛苦钱。要么就得掌握旁人不知道的渠道,叫人家只有在你这儿,才能满足需求。 “想要赚这种利,人脉、讯息是重中之重。熟络的人自然也越多越好,这里面门道多着,三言两语说不清。” 江碧梧眨了眨眼睛:“可咱们派里不是修仙的吗?” 钱生钱笑道:“狭隘了不是。除非你真的飞升上界,不然行走凡间也好,参悟仙道也罢,哪哪不得用钱啊?当然我知道,金银在修仙界不大管用,用灵石、天材地宝交换得多,那灵石、天材地宝也算一种钱啊。” 江碧梧感觉眼前这少年的话跟那些字一样,形成了一个个旋转的圈,晃得她眼晕:“所以你拜入山门,是来赚钱的?” 钱生钱双手一拍:“通透。哎呀,现在生意不好做的嘛,有些卖卖看着利高,实际上谁过手都要刮下一层油来,一关关一道道,到我手上,从前是肥羊,这会也只剩下骨头渣子了。” 江碧梧默默看了一下钱生钱晃眼的装饰,压金线的衣裳,决定选择性忽略他的一些言语。 钱生钱接着道:“所以要做,就做其他人都做不了的。即便仙家法器不能现于人间,我弄些符咒、药水、仙兽毛发去卖不过分吧?” “……”江碧梧彻底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挤出一句:“祝你成功。” “好说好说。”钱生钱故作老练地拱拱手:“有财大家发。你将来有什么消息、物件想要出手,别忘了照顾小弟。”他说着,瞧了一眼窗外的天色:“不早了,这些字不如带回去瞧?” 江碧梧也跟随他的目光看了一眼窗外,只觉黑沉沉的,月亮不知何时被乌云遮掩住了。她估算了一下时间,点点头,几下收拾好了东西,和钱生钱并肩出了上课的小楼。 此时楼外的空地上还是一片热闹,少年人本就好动,加之这两天他们已学了些最简单的呼吸吐纳之法,需要躺卧入眠的时间就更少,谁也不习惯早早睡去。不少新弟子都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坐着闲聊说话,或是逗逗派中散放各处的小灵兽,时不时有阵阵笑声传来。 钱生钱和江碧梧挥手打了个招呼,示意告别,转身就往人丛里扎去,和更多人联络感情、开辟他的商业途径去了。 江碧梧想早点回到卧房,还能再看一会今天学到的字,因此没有凑这个热闹,然而她刚走出两步,忽然一阵巨大的轰鸣声响起,恍如天上“轰”的打了个炸雷。 江碧梧还未反应过来,就觉自己的身体被掀飞到了半空,整个人似乎变得很轻很轻,耳边都是呼呼的风声。 第4章 第 4 章 那一刻,江碧梧无可避免地陷入一瞬的恍惚,随后猛地回神,在半空中努力调整姿态,想要避免落地时伤及要害。 然而把她掀飞的那股力量太过强大,江碧梧只觉手足都被死死压着,全不得自由。 就在她飞坠向地面的时候,眼角余光还能瞥见整个空地上的小弟子们都已经被抛飞到了半空,把自己武装得如同首饰匣子的钱生钱在月光下,依然折射出璀璨的光芒。 如果暗中潜伏着个怪物准备袭击,他这身跟指路明灯似的。 江碧梧脑中不合时宜地冒出这么个念头,随后就觉背后重重一顿,却不是摔在冰冷的硬质地面上,而像是身后突兀生出一张弹性和韧性俱佳的大网,一下将她黏住了。 江碧梧诧异转头,发现一瞬之间,地面已经结出一张巨大的蛛网,方才飞在空中的新弟子纷纷落入网中,好处是没摔着一个,至于坏处…… 江碧梧偏过尚能转动的头颈,看向在她之后落入网中的钱生钱,果见那人眉毛不自觉地抽搐。在这刹那间,几乎所有人脑中都升起一个念头:这么大的网,织网的蜘蛛该有多大啊? 未待有人张口叫喊,江碧梧但觉身下一空,那张铺天盖地的巨大蛛网竟凭空消失。一众新弟子互相搀扶着从地上爬起,不由自主地往一块缩。便在此时,天上一声高亢的鹤唳,随着这鸣叫直入天际,乌云微分,被遮掩住的月亮露出小半朦胧影子。 钱生钱在江碧梧旁边,他显然已经把派中里里外外的事情打听明白,率先叫出来:“壁钱师兄!九皋师姐!” 江碧梧定睛看去,之间仙鹤背上朦朦胧胧,似乎是有一个人影。那人头发披散、袍袖宽大,背对着众人盯住一个方向,身上的衣料在夜风之中猎猎飞扬。 只有一个人,钱生钱为什么叫师兄师姐?难道那鹤…… 江碧梧刚想到这里,便见乘鹤而来的那人一纵身,跃入前方沉沉的黑暗中,就在他身后,隐隐张扬出八道虚影,恍若八只覆盖绒毛的虫足。 与此同时,白鹤敛翅低飞,翩然落在众弟子身旁,旋身化作一个洁白里衣、墨色长袍的女子,她面目平和,瞧不出悲喜,只不急不徐得对着一众新弟子道: “有妖物攻山,众位师弟师妹请随我去元邱长老处,他会保护大家,直到事态平息。” 这些新弟子入门只有几日,派中还有大半人不识得。见这女子口称师弟师妹,叫大伙同她一起离开。有的高高兴兴向前,有的却驻足原地、似乎还在犹疑观望。 好在此时,钱生钱喊道:“愣着做什么,快快,大家一块走,这是咱们派里的九皋师姐,千真万确,如假包换。哎呀,师姐这修养、这气质,哪里是妖物那边能修出来的?走吧走吧。” 他这么一说,现场气氛顿松,连板着一张脸的九皋都忍不住动了动嘴角,似乎有点想笑。这两日钱生钱上蹿下跳、忙着和每个同门联络感情、打通关系,是以新弟子们即便谁都不认识、也是认识他的。 于是众人迅速在九皋身边聚拢,自觉排成了两列,钱生钱却不急着上去,和江碧梧一起扶起身旁一个女孩。江碧梧记得,这女孩叫秋声,是一众弟子中年纪最小的,总是一副怯怯的神情,有时一天都不说一句话。 现下小丫头显然吓得不轻,一张小脸整个儿都白了,见钱生钱和江碧梧一块扶她,哆嗦着朝两个人点头,嘴唇一动一动,似乎想表达谢意,却因过度惊恐,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急得泪珠在眼眶里转来转去。 钱生钱赶忙把她往人堆里塞,嘴上没忘记道:“好啦好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心领了,快跟着大伙走吧。不用怕,咱们派里的长老还是很强的,到他哪儿就没事了。” 说罢,钱生钱又对江碧梧做了个“请”的手势,让她走在自己前面,而他则手持镶嵌满华丽宝石的短剑,自行走在最后。 九皋用眼睛点了一下人数,随后点点头,护着一众新弟子往东边撤去。江碧梧见派里反应迅速,心下稍定,回头用手肘碰了碰钱生钱:“看不出来,你还是挺好心的,主动断后。” 钱生钱一手攥紧镶满宝石的华丽剑鞘,一手撩了撩头发:“你知道吗,大伙很容易对关键时候能担事儿的人产生好感,而好感是信任的基石。 “做生意的时候,一个‘信’字可抵千金。如果对方信任你,即便旁人出价更高、条件更优厚,也很难动摇他的选择。” 说到这儿,钱生钱压低了声音“现在九皋师姐已经出面,天塌下来也有个高的顶着。这种又安全又能争取好感的机会难得,我可不能放过。” 江碧梧的嘴巴渐渐张大,好一会合不拢。她努力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钱生钱挑了挑眉毛:“据我观察,你的性格简单、直率,对弯弯绕绕的事儿天然不敏感。所以我认为,和你相处的时候,有什么说什么才是最高效、也最容易建立友谊的办法。” “……”江碧梧彻底说不出话来,最可恶的是,正如钱生钱所说,她方才已经觉得这人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还是值得相交的。 江碧梧猛地甩了下头,决定以后在心里多提醒自己,不要上了钱生钱的当。然而她的脑袋这么左右一摆动,忽然觉得周遭场景有些不对。定睛朝周围看去,四周黑黢黢、空荡荡,哪里还有九皋和一众同门的影子? 钱生钱见她忽然僵住,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立时也发现二人像是坠入一片黝黑的迷雾中。他呆了一瞬,随后缩着肩膀横过短剑,挨到江碧梧身旁:“怎么回事?” 江碧梧僵硬地转过头来:“刚才谁说天塌下来也有个高的顶着。断后又安全又能争取好感来着?” 她把“安全”两个字咬得很重,看向钱生钱的目光颇为幽怨。 钱生钱有些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意外、意外。没关系,只要……” 他话未说完,忽然听见前方传来一阵细细的声音,那声音虽飘渺,但调子拖得长长的,像是什么人在努力压抑着自己,却还是从嗓子眼里发出一阵细细的哭声。 钱生钱浑身猛地一震,头发都要炸开了,他张开双手,似乎想要一跃而起,双手双脚抱住江碧梧,但事到临头,又生生忍住了,颤巍巍地问:“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江碧梧点头:“听到了。” 她说着,随手拉住钱生钱的一根衣带,侧耳细细辨别方才声音传来的方向。这时,又是一阵低声啜泣传来,江碧梧更加确认了声音的来处,于是扯着钱生钱的衣带,朝那个方向走去。 钱生钱也顾不得自己绣工精美的衣带了,双脚死死钉在地上,作出抵死反抗姿态来:“声音就是从那儿传来的,姑奶奶,你怎么还往那儿去啊。 “这哭得那个凄惨,救命,我看八成是个女鬼。咱们还是往那边走,人家大姑娘家,说不定正在揽镜梳妆,咱们贸贸然闯过去,多唐突啊。” “我觉得这个声音有点熟悉。”江碧梧不理会钱生钱的胡说八道,正色道。 钱生钱都快哭出来了:“不熟不熟,大伙人鬼殊途,桥归桥、路归路。” 江碧梧哭笑不得:“你没听九皋师姐说么,之所以起这么些异状,是因为有妖物攻山,她没提有鬼的。” 说罢,江碧梧也不管钱生钱闭着眼睛,一脸的壮烈,只拖着双脚犁地的钱生钱,寻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二人前进没多久,转过一个路口,便见有个姑娘双手捂着脸,一边低声啜泣,一边畏畏缩缩地往前走。 “秋声!”眼睛睁开一条缝偷瞄的钱生钱叫出来。 江碧梧看见秋声,也微感惊奇,问:“你怎么来了?只有你一个人?”说罢,她朝秋声身后张望了几眼。 秋声带着哭腔答道:“我……我……走在你们前面,觉着后背有点冷,回头一看,你们的被一道黑乎乎的雾气罩住了,人影模模糊糊的。我一眨眼,连人影都不见了。 “我伸手想要把你们拉出来,结果一碰到那黑屋,就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一裹,再看的时候四周已经没有人了。” 钱生钱苦笑道:“你这小姑娘,真不知说你是胆大、还是胆小。说你胆小吧,你什么都不知道,居然敢伸手往黑雾里掏。说你胆大吧,人还没找到,你就先吓哭了。” 钱生钱语气轻松,状似调侃。然而江碧梧用眼角余光打量他时,却发现那少年目光冰冷,眼底没有一丝玩笑的意味。只冷冷瞧着眼前神色慌张的秋声,攥着短剑的指节已经发白。 他笑着问秋声:“你看我们掉进黑雾里了,怎么不叫前面的九皋师姐呢?” 第5章 第 5 章 江碧梧并不傻,她瞧钱生钱的反应,明显是怀疑眼前的“秋声”并非本人。 虽然一个人变成另外一个人的模样什么的,江碧梧只在故事里听过,向来觉得这颇为虚无缥缈。但在这种情形下,她还是立即瞅准了脚下的石子树枝。 她准备一有不对,先对着秋声的方向踢出石子,然后迅速后退,让钱生钱手持短剑阻挡,她自己则趁着这个当口,弯腰捡起树枝,上前和钱生钱一起夹攻。 秋声似乎对此一无所觉,听钱生钱问她为何先呼喊九皋,抽噎着答道:“我看你们不见了,心里着急,而且,你们走得离我这么近,我以为……把你们拉出来就没事了。” 钱生钱笑着点头,口称:“哦,哦。” 话音未落,他忽然一把扯住江碧梧后背衣服,带着她腾腾连退两步。秋声一怔,抬腿想要跟上,却见一把闪烁着光芒的短剑抵到了眼前。 他这几步试探、退后、威慑一气呵成,只是有个小瑕疵,匆忙之中,钱生钱把短剑拿反了,剑柄冲着秋声那边,似乎不是在威胁她不要靠近,反倒像是要递把武器方便大佬下手一般。 秋声显然没见过这架势,盯着快杵到面门上的剑柄一怔,眼睛似乎都快给宝石折射的光芒晃晕。钱生钱马上发现了自己的错误,立即一转手腕,短剑在半空中抖了个圈子,掉过个儿来:“你你你……别过来!” 他本来准备了一套说辞,想要套话,给方才那个小小意外一打岔,顿时暴露了内心的不平静,慌张之下,只能吐出这么一句来。 秋声本来就发白的脸色更加苍白“我……我……”了两声,下面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江碧梧眨了眨眼睛,她在一旁看着,最初也觉秋声有些可疑,但到了这时候,见一个明晃晃的剑柄杵在秋声面前,那人都没有拔出。 即便秋声只是个稚弱女孩,手上有利器和手上无利器,差得可远了。江碧梧在草原上,稚童手持利刃杀死成人的事也不是没见过。 于是她主动向前一步,温声对二人道:“都冷静些,秋声,你先站住了别动。我们不是想伤害你,只是听说有的坏东西,可以变成别人的样貌做坏事。钱生钱想问你点事情,你只要照实回答他就好了。” 她又用手肘轻轻捣了钱生钱一下,那人用剑逼退秋声之后,没有立即拉着她逃走,江碧梧由此判断,钱生钱对眼前这个女孩的真假犹有疑虑,很可能是想再次试探。 二人给江碧梧这样一安抚,都稍微镇定了些,钱生钱转动了一下眼珠,开口道:“山君长老给咱们发了一本画集,其中提到鲜山上有一种异兽,叫作鸣蛇,它长什么样子?” 江碧梧有些诧异地瞧了钱生钱一眼,没想到他问出的问题这样浅显。山君长老擅画,笔下异兽与美人俱是一绝。第一次给众弟子授课,便给每人发了一本图集,方便他们记忆各类异兽的形貌。 鸣蛇就在前几页画着,只要稍微翻阅过这图集,必然会有印象。它身形似蛇,生有两对羽翼,能发出磐磐之音。一旦现于人前,便是天下将有大旱了。 但这根本无法排除眼前的“秋声”是妖物变化的可能啊,就不兴人家妖怪有点常识? 江碧梧心里正嘀咕,却见秋声脸上变色,嗫喏了片刻,那女孩居然咬着嘴唇,含含糊糊地道:“我不知道。我……” 江碧梧心中一凛,腰背和腿部的肌肉瞬间紧绷,奇怪的是,钱生钱反而放松下来,伸出的短剑也收回到掌中。 对上江碧梧疑惑不解的眼神,钱生钱笑了笑,凑近了低声道:“我一早就发现了,这小姑娘怕蛇。看图谱的时候,瞧见有蛇形的异兽,都赶紧用手把图画捂住,只瞧下面的文字。” 江碧梧挠了挠脑袋:“你怎么……”她刚想问“你怎么什么都知道”,转念一想,钱生钱定会把他那套生意经搬出来,问也白问,于是便摇了摇头,笑着走前两步,拉住秋声的手。 秋声一脸惊讶懵懂,不知道为何自己做出了这么惹人怀疑的回答,他们反倒相信了。便听钱生钱道: “你这个傻孩子,有事不喊个儿高的顶着,现下好了,三个人全被困在这儿。那黑雾应该是种分割空间的法术,外头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发现队伍少了个条小尾巴。如果他们十天半个月才察觉的话,我们在里面饿也饿成干尸了。” 江碧梧知道钱生钱在有意吓唬秋声,感觉到被自己握住的那双手掌不自觉地发颤,不禁横了那家伙一眼,道:“放心,你那么有名,派里即便发现不了少了别人,也会很快发现没人打通商路了。” 说罢,江碧梧又转过头来,瞧着已经哭得眼睛红红的秋声:“没事,没事,最少咱们还有三个人,你都这么害怕了,怎么还捂着眼睛往前走啊?” 秋声抽着鼻子答道:“我……我要找到你们呀,我怕你们有危险。” 钱生钱不禁失笑:“然后你来一起危险?” 秋声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学过武,可以保护你们。” 钱生钱脸上的神情立即像是活见了鬼:“这我怎么没打听出来……呃,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你这个……气魄,不太像习武之人呀。” 秋声知道钱生钱是在委婉地说她胆小,更加不好意思,目光一个劲的盯着脚尖:“我是家传的武学,从来没在外面打过人。” 钱生钱明了地点了点头:“唉,好吧,不逗你了。说真的,九皋师姐是个把细的人,将大伙护送到长老处后,肯定会再次清点人数,到时候就会发现少人的。咱们只要在这儿坚持个半刻左右,就没有大事了 。” 钱生钱的话音未落,脚底大地忽地传来隆隆震动,再看四周,泥土缝隙里不知何时、开始汩汩冒出黑气。一丛丛藤蔓悄无声息地从地底钻出,慢慢盘绕在周遭的树上。 随着藤蔓肆意生长,三人眼见着那些原本枝叶繁茂的大树一棵棵枯萎。而且枯萎由远而近,层层向他们落足的地方蔓延,土地像是掉入了一副只以黑白描摹的画作般失去了颜色。 虽然这变化甚是骇人,但江碧梧百忙之中,还是忍不住瞄了钱生钱一眼,暗自诧异对方这张嘴委实厉害。那家伙方才刚说完“安全”、他们就被一股黑雾笼罩掉队了。待他说了要原地等待,原地便立时起了异状。 钱生钱和秋声显然也没见过这场面,二人一个僵在原地不能动,一个没头苍蝇似的、往前急走两步又飞速后退。 江碧梧赶忙一手一个,按住二人的肩膀:“别害怕,那边先往有房子的地方退,那里说不定还有没走的师兄师姐,即便没有,也能找些可以用的器物稍作抵挡。” 钱生钱嘴硬:“小爷我才不害怕。” 说罢他又将短剑横在前,张开双手想要护住身后两个姑娘,可惜剑尖怎么看怎么在哆嗦,很有些节奏感。 江碧梧也不多说,直接道:“跟我走。” 钱生钱还有些犹豫:“咱们没头苍蝇一样转来转去,等九皋师姐他们回来找不到人、岂不误事?” 江碧梧天生有一颗大心脏,越是危险的时候,反而愈发冷静。这个特质也帮助她在草原上几次躲过致命威胁。 江碧梧摇摇头:“只要掌门和众位长老能够解决这次危机,只要我们还在门派里,他们迟早都能找到。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尽量活的长一点,给他们争取回援的时间。” 钱生钱听到“活得长一些”时,浑身微震,他咬了咬牙,一把拉上正在原地不知所措、只紧紧攥着双拳的秋声:“走!” 江碧梧于是伸出双手,护雏母鸡一样把两个人略略护在身后,捡着植被稀少之处向一片漆黑中走去。有了第一天迷路的教训,这几日江碧梧已将派内地形记熟了,虽然那黑雾使他们的方位发生了变化,但她左转转、右转转,不久后,三人眼前还是出现了幢幢的黑影。 定睛一看,那果然是一栋已经熄灭了烛火的建筑,上面一块漆得崭新的牌匾,龙飞凤舞般写着两个字——猫咖。 这是派中招待客人的地方,没有了先前那些遮天蔽日的大树,只有绿茵一般的嫩草和柔毯一样成片的小花。 钱生钱略松了一口气:“这里看起来……” 话未说完,江碧梧就一伸手掌,做了止休的手势,老实说,她现在有点怕钱生钱再发表什么高见了。 钱生钱张了张嘴,似乎想要为自己辩解什么,但最后还是明智的选择闭口。 然而,他那半截话虽然没全吐出来,三人还是用眼角余光瞥到,猫咖前精心栽培的草花肉眼可见地出现了衰败枯萎之象。 枯草干花带着“吱吱啦啦”的响声,慢慢聚在一处,一条青黑色的藤蔓从中生长而出。 江碧梧的眼睛都快瞪出眼眶了,她觉得以钱生钱这张嘴,想要活到成年都是艰难的事情,他居然还发了财,积攒下如此明晃晃、华丽丽的行头,这简直没有天理。 第6章 第 6 章 不待江碧梧多想,周遭的藤蔓还在继续舒展,上面生出许多细细密密、状似枯草干花的东西。明明是枯败无生命的模样,却偏偏越长越疯。很快藤蔓纠结成一团,将三人的后路层层堵死了。 江碧梧眼见形势危急,对钱生钱和秋声喊道:“进去!” 说话时,她已经反踢一脚,踹在猫咖的大门上。然而,这门不知道是用什么木头打造,与江碧梧过去在草原上见的帐子、柴扉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她大力一脚踹上去,那门居然只轻微晃动,反倒震得江碧梧的腿骨隐隐生痛。 钱生钱见此情状,虽然慌张,但还是马上道:“你盯着那些见鬼的藤蔓,我把门闩切断。” 说着他“呛”地一声将短剑抽出,准备从门缝中插进去,却发觉派中这门打造的实在不错,两扇门合拢之后几乎没有缝隙,以剑刃之薄,居然无法插入。 钱生钱脸都绿了,在心里埋怨道:天杀的,人来人往的地方,又不是金库,装这么好的门干嘛?这次要能活下来,第一件事就想办法把这两扇破门卸下来卖了。 就在他念头飞速闪动之际,只听“砰”的一声,猫咖的大门竟咣当从正中分开了。却是一直缩在角落的秋声干净利落地出腿,也不见她如何奋力,两扇门便应声而开。 钱生钱倒抽一口凉气,直到此时,他才真正相信秋声这胆子小小的姑娘真的习过武,而且水准相当不一般。这会也顾不得多想,他当先跃入房中,扫视一圈,发现室内除了黑漆漆的一切如常,看不出有什么危险,这才一手拉一个,飞速把秋声和江碧梧扯进房中。 三人合力把门关上,钱生钱又推又拉,把靠近门边的一张桌子拖到门后,将大门牢牢抵住。 三人这才松下一口气,江碧梧打量了一下这个只在外面远远看过的地方,发现猫咖内里很大,修建得相当温馨雅致,里面有数张桌椅,每张桌子上都铺了花色素净的桌布,摆着托盘和修剪精致的绿色植物。 此外,屋内还有一一些她看不懂的架子,上面缠绕着暖色的麻绳,瞧着甚是可爱。 但江碧梧心中,却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使她无法安下心来等待救援。她左右瞧了瞧,见秋声的惧意似乎稍减,脸上没有那么苍白了,正不断的轻拍自己的胸口顺气。 钱生钱则微微皱起眉头,双目直勾勾地盯着大门方向出神。 江碧梧顺着钱生钱的目光望过去,只见地上七零八落的金属和木制部件,秋声那一脚,竟然将门闩的栓环和横闩都踢得脱落了下来,气力委实不小。 钱生钱察觉到江碧梧的目光,微做犹豫,还是开口:“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 “……”那一瞬间,江碧梧进行了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还是没有阻拦钱生钱继续说下去。 只听钱生钱接着道:“这是做生意赚钱的地方,不是谁家里,晚上也没有人在这里留宿过夜……” 他说着,忽然有些机械地指了指地上的门闩,压低了声音:“那门应当是从外面锁上的,怎么会是从里面插上的?” “!”江碧梧一下子明白为什么自己别扭不安的源头,虽然她长在草原,对这种砖石垒砌的房屋缺乏了解。但好歹也在派中住了几天,直到门闩是晚上睡觉前从里面插上的。 在寂寥无声的猫咖内,她顿时有了种背后阴风阵阵的感觉。 忽然,她听见秋声小声问:“门口桌子上的那株草……是不是长得有点长了?” 江碧梧和钱生钱齐齐转头,同时将目光射向堵住大门的那张桌子,只见桌上那盆叫不上名字的绿色植物不知何时已经长大了一截,最上面嫩绿的叶尖正探头探脑地伸向桌子与门板相抵的缝隙,似乎想要将它们分开。 被三个人的目光一触,那植物像是有些害羞似的,“嗖”地往花盆里缩了一尺多,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僵直在原处不动了。 难道是这么个东西把门闩插上,阻止他们躲入房中? 便在此时,身后又传来咯吱一声,三人齐齐回头,却见他们瞧门口那株植物时,身后的窗子不知什么时候给人打开一条缝隙,生有枯草干花的藤蔓慢慢探了进来,它分出的武术枝杈触手一样细细密密、爬满了窗框,将窗户上的木头挤的咯吱作响。 看这个生长速度,只怕不出一盏茶的功夫,那藤蔓就能长满室内,而且,猫咖中每一张桌子上,都摆着形态各异的绿色植物,倘若加上这些内鬼的帮忙,今天三人恐怕就是它们餐桌上的一盘菜。 现在门窗通路全被这些诡异植物堵住,秋声一手捂住了嘴,不知是给那触手一样的藤蔓根须恶心到了、还是吓得想要惊叫。 钱生钱只觉双腿发软,不自觉地往江碧梧那边缩,似是自语似是询问的念叨:“这……赚钱的地方弄出这等事来,四象派的风水是不是有问题?财神爷保佑……财神爷保佑……” 江碧梧对他这种万事要麻烦财神爷的行径感到一阵无言,她脑中念头飞速转动,忽然问:“钱生钱,你来过这里吗?多栗前辈说过这是个西域豆浆店,既然卖豆浆,有没有火?” “来过!有!”钱生钱一个字不敢废话,马上后脚一瞪,飞也似的窜了起来,两下便钻到了柜台底下,片刻功夫,便见钱生钱翻身站起,将一个火折子双手递给江碧梧。 江碧梧见他对这地方熟得像自己家后院,颇感诧异,但转念一想,这家伙为了开辟商业渠道实在是无所不用其极,四象派赚钱的地方,那不比他家的祖宗祠堂还亲近?说不定已经伪装成客人、在店里不知灌了多少杯豆浆了。 于是,江碧梧不再多说、伸手晃亮了火折子,这时候,窗缝中的枯草、干花长得越来越长,已经有一部分蔓延到了桌子上。 她想凡是植物,必然有些怕火,更何况那藤蔓上干枯成这样,看起来更容易点着。于是她叫钱生钱和秋声后退一些,自己壮着胆子上前,将手中的火折子凑到藤蔓跟前。 那藤蔓原本在牟足了劲生长,火舌凑近,它像是有意识一般,骤然往后一缩,钱生钱见状又惊又喜:“有用?” 这相处的短短时间,江碧梧对他的话语已经有些心惊肉跳,忍不住回头瞪了那家伙 一眼。钱生钱吐了吐舌头,赶忙闭嘴。 藤蔓被火舌逼着,一时不敢靠近三人的方向,其余地方的生长却丝毫没有停滞,窗框发出的“吱呀”“吱呀”声越来越大,似乎随时都要被顶飞出去。 这点火是不够的,除非有十个八个火把,我们每人拿几个,说不定能吓退这些植物。江碧梧心中盘算,虽然见这些藤蔓怕火,她也不敢贸然伸手点燃,更愿意以此作为威吓的手段。毕竟,万一那些诡异藤蔓真的很好着,贸然点火,无异于把自己关在烤炉里。 她正想招呼钱生钱和秋声,让他们用剑砍下桌腿,外面包上衣物,如果店里有油脂就最好不过,浇上一些,就能制成简易火把。然而话未开口,忽听秋声惊叫:“小心下面!” 江碧梧心中一凛,忙挥手把点着的火折子向下撩,果然火光之中,一根藤蔓不知何时从窗缝挤进室内、顺着墙根爬下,再借着桌子的掩护,悄悄盘到江碧梧脚边,从她侧后方竖起、准备偷袭。 好在秋声这姑娘一害怕、就喜欢低头瞧自己的脚尖,眼角余光扫到江碧梧脚下有道阴影,立即出声提醒。 江碧梧把火折子往下一撩,那藤蔓慌忙避开,然而,仍有一片盘绕在上面的枯叶挨在江碧梧小臂上。双方只是轻轻一接触,江碧梧便觉小臂一阵剧痛,像是有什么东西狠狠扎了进去。 随着那枯叶进入江碧梧的身体,藤蔓像是吸到血的蚂蝗,瞬间粗大了一圈,枯败的枝叶上隐隐有血色浮现,竟然不管江碧梧手上还亮着的火光,藤身一弯,就要死命往里钻。 钱生钱看在眼里,再也顾不得许多,大喊一声,一把拽住江碧梧后背衣服,卯足了劲往后一拉。 江碧梧只觉手臂又是一痛。随即嵌入伤口的枯叶被生生拉断,她整个人立足不稳,四仰八叉地向后摔去,一时脑袋不是脑袋、胳膊不是胳膊,奇怪的是,倒不怎么疼。 江碧梧抬头去看,却是钱生钱拉人的时候使力太大,全没有留手,将江碧梧和他自己全拽得立足不稳,又因惯性撞上想要冲上前帮忙的秋声,三个人在地上滚作一团。 三个人七手八脚爬起身来,江碧梧百忙之中,瞥了一眼兀自疼痛的胳膊,发觉那片刺入她皮肤的枯叶已经被扯断,但留下的部分胀大了一圈,不像是薄薄的叶子,倒像是一条扁扁的大肉虫,死死嵌在伤口里,还在不断向内钻去。 钱生钱也瞧见了:“我的财神爷!”他惊叫一声,下意识伸手,要去扯住那半截枯叶。 第7章 第 7 章 江碧梧虽疼得厉害,但瞧见钱生钱伸手要拔那枯叶,还是立刻叫道:“别!” 她方才不过和那东西轻轻一碰,就给它钻进了肉里,知道这看起来毫无生机的玩意十分凶恶,要是你救我、我救你,最后弄得屋子里全是伤员,那今天怕是真要交代在这儿了。 钱生钱本来就有些慌,给她喝止了一嗓子,手脚都有点不知道往哪儿放了:“怎么办?” 他说着,眼睛不住在四周乱瞟,似乎想要从屋中找着个堪用的工具。浑身的珠光宝气跟着他的动作晃动,在墙壁上投下虚虚实实的影子。 当此情形,江碧梧反而愈发冷静,她目光飞速在周边一扫,将火折子递给了旁边的秋声:“想办法多点些火。不行的话,咱们就只能用衣服引燃桌椅啦。” 小小的火光在秋声的脸上映出一团暖暖的光晕,显得没有那么苍白了。似是被江碧梧的镇定感染,秋声紧绷的肢体稍微放松了一些,她点点头,伸手接过了火折子。 碧梧则腾出一只手来,一把抽走了钱生钱手里的短剑,随后调转剑尖、冲着自己的胳膊,此时那枯叶已完全钻入伤口中,江碧梧对准那处位置,向内一刺一划。 钱生钱嗷的一声就叫了出来,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剑扎在了他屁股上。 江碧梧原本疼得想叫,给钱生钱来了这么一嗓子,她自己反倒有点叫不出来了,她飞速用剑尖一挑,那已经吸抱了鲜血的枯叶从划开的伤口中被挑出,就像是只烂掉的梨子一般“啪”的一声落地,溅起一片血花。 江碧梧看得直皱眉,钱生钱则一下子眯起了眼睛,似乎想瞧又不敢瞧,他在怀里摸索了两下,掏出一个小瓷瓶来递给江碧梧。 见江碧梧神情微怔,钱生钱眯着眼睛解释道:“归玄长老调制的伤药,据说效用很好,我原本想倒腾出去卖的,你……唉,先用着吧。”他说得脸上肌肉直抽动,显然很是肉痛,也不知这伤药在外面能卖多少银两。 江碧梧道了声谢,接过药来,又有些疑惑:“归玄长老?”她先前听松鼠多栗讲过,四象派开宗授徒的一共有四位长老,其中似乎并没有叫归玄的。 钱生钱道:“哦,那是掌门的师叔,我们应该叫师叔祖。他并不收弟子,也不参与派内日常的事务。但师兄师姐之间,却流传着一个说法……” 此时,秋声已经将火给点起来了,这姑娘看着怯生生的,其实很有两把子力气,竟然徒手劈开了一张板凳,先用火折子引燃了木屑,有把拆下的凳子腿、木板等物,堆成中空的形状,在三人周围起了几个小小的火堆。 有这几个火堆环绕,周遭的植物一时不敢上来,三个人挤在一起,总算能稍微安心一些,等待派里其它人找来,因此也有了说话的余裕。 钱生钱见江碧梧和秋声都有些好奇地看过来,微觉得意,故意顿了顿,把两人的胃口吊起,才笑眯眯地开口: “师兄师姐们说,若是在外面惹出祸事来,没理的找元邱长老,有理的找归玄长老。” “为什么?”秋声听得一双眼睛圆溜溜的,罕见的主动开口问道。 钱生钱伸出两根指头晃了晃:“元邱长老是九尾天狐,非常善于窥探人的想法,且言辞锋利,没理的他能帮你讲成有理的,有理的他能帮你把对方骂到后悔做人。” 江碧梧也有些迷惑:“那都请元邱长老出头便好了呀,为何有理的时候,要请归玄长老?” 钱生钱笑道:“因为掌门说了,咱都有理了为什么还要多费唇舌?直接把对方打到后悔做人就好了。据说归玄长老非常擅长用刀兵沟通,再凶恶残暴的歹徒也会在他的沟通下变得温驯儒雅。” 江碧梧正在上药的手微微一抽,一下子撒了小半瓶药粉在伤口上,钱生钱肉痛的抽气声马上在屋子里回荡。 江碧梧的直觉告诉她,那些被归玄师叔祖找上的歹徒,大概不会是他们想要的那种温驯儒雅。 不过归玄长老的药真的很好用,药粉附着在伤口上,血流立即止住,连原本火辣辣的疼痛也感觉不出了,伤口处反而一阵清凉,她试着活动了一下胳膊,发现完全无碍。 江碧梧相信,这药拿到外面去,真的能卖很多钱,很多很多。 于是她也开始为方才撒多了药粉的事感觉隐隐的牙酸,即便钱生钱卖了银子不会同她分赃,浪费也是很让人心痛的。 江碧梧将瓶塞塞好,同放在一边的短剑一块递还给钱生钱,冷不丁的,她歪了一下头:“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江碧梧这样一说,钱生钱和秋声齐齐屏息凝神,忽然,秋声一伸手,双掌齐发,分别推向钱生钱和江碧梧。 三人挨得太近,秋声这一下又全无预兆,钱生钱和江碧梧未及躲闪,就给那双手结结实实打了个正着,二人倒飞出去四五尺。 钱生钱“哎呦”一声叫了出来,只觉肩膀给这一掌打得分外疼痛,他翻身跃起,刚想叫骂,忽见三人方才坐着的地方,头顶已破开一个大窟窿,一条比手臂还粗的藤蔓穿破瓦片、直刺而下,把地面都扎了个大窟窿。 秋声习过武,反应最快,在电光石火的一瞬推开了两个人,自己却已来不及跃开,只借着推出的那股力稍稍向后一让,避开藤蔓正面一击。 然而,她和那粗大藤蔓距离太近,藤蔓一击不中,随即反卷,秋声只觉脚踝一痛,小小的身子就给头上脚下的倒拎起来。随后那藤蔓迅速回缩,拖着秋声就往屋顶的破口飞去。 钱生钱只觉根根头发丝都要炸开了,他出身富贵,虽然讲起生意经来头头是道,但从前出则乘车、入则骑马,随时都有一大群护卫跟着。在今夜之前,他连山匪路霸都没见过,更遑论如此诡异危险的妖物。 但残存的理智还是让钱生钱在大脑嗡嗡作响的间隙作出了反应,他抽出短剑、掉转剑柄,使出浑身力气扔给了秋声。 秋声今晚被惊吓了太多次,现下都有点麻木了。此时她脚踝剧痛,整个人也因为别扭的姿势和剧烈的震荡头昏脑胀。反倒没有了那种害怕得浑身难以动弹的感觉,她凭借直觉,伸手一抄,准确接住了钱生钱丢过来的短剑。 随后秋声腰背一发力,身子折起,一手握住了自己的小腿,另一只手高高仰起短剑,向着上面的紧紧缠绕的藤蔓用力砍去。 只听“咣”的一声,短剑砍中藤蔓,竟像是斫上了一块厚实的铁板,发出巨大的金铁知音。钱生钱那把名匠百炼而成、号称削铁如泥的短剑,瞬间出现了一连串豁口。 而反观那藤蔓,连一道白痕都未曾留下,仍然迅速收缩,倒吊着秋声从屋顶的窟窿飞了出去。 如此情形之下,钱生钱连肉痛都忘了,蹦跳着就要去抓那藤蔓。然而他和江碧梧入山门之前,都未曾习武。现下才学了几日的呼吸吐纳,哪里能跃上近两丈高的房顶。 钱生钱正在原地跳脚,却忽然觉得手心一紧,被人塞了个什么东西,他定睛一瞧,却是江碧梧将一根尚在燃烧的凳子腿送到了他手上。而江碧梧自己也拿了一支,对钱生钱道:“你到柜台上,站住了别动。” 钱生钱知道,以柜台的高度,即便自己站上去,也没法借此跃出屋顶破口。但此时门窗都被封死,他颇有些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焦灼,十分盼望有人能够拿个主意。 因此听江碧梧这么一说,钱生钱立即一撑柜台,跳了上去,随后双脚钉在那儿,死死攥着江碧梧给他那根凳子腿,一动不动。 江碧梧随即拿着手里燃烧的“火把”,也跳到柜台上,然后扶着墙面借力,三两下站到钱生钱的肩膀上,此时两人摞起来、加上柜台的高度,距离房梁仍有四五尺。 江碧梧却不沮丧,她将燃烧的凳腿夹在腋下,三两下解了衣带,用衣带捆住方才从柜台上摸的一块刻有灵兽姓名的牌子,甩动几下,用它的重量带动衣带,一下子跃过了房梁。 随后江碧梧顺着衣带,双手交替着爬上房梁,再趴在上面,倒挂下来,用衣带将钱生钱也拉了上去。 这一番攀上爬下,二人都满身灰尘、颇为狼狈,却也顾不了这些。争先恐后的从屋顶破口的地方跳出,站在屋脊上仰头一瞧,秋声已经给藤蔓捆着高高吊起,正在朝一个地方飞速移动。 在他们视线的尽头,有一个巨大的、藤蔓合抱而成的怪物,那东西中间,正散发着源源不绝的黑气,仿若一张撑大了的巨口,正吐着肥厚的舌头,想要吞吃掉一切鲜活的东西。 秋声人在高空,显然比他们看得更清楚。只见她挥舞着双手,头上脚下的对着二人喊:“跑!快跑!”声音已有浓重的哭腔。 第8章 第 8 章 秋声从入门以来,只怕就这句话说得最大声,已经有声嘶力竭之感。她手上的短剑已经掉落在地,上面全是坑坑洼洼的豁口,瞧上去倒有七分像烧火棍。那缠绕在她脚踝的藤蔓没有撼动分毫。 钱生钱环顾了一圈,吼了一嗓子:“两条腿能跑过这浑身是脚的吗?再撑一下,没准就有人来了!”当先顺着房檐和墙壁溜了下去。 此时他手中那根凳子腿因为拿在外面久了,上面跳跃的火苗已经有点熄灭,只余下被烧得红红的一头。但钱生钱还是一把抄起那凳子腿,就要冲着那盘绕在一起的藤蔓怪物冲去。 只是他刚跑出一步,肩膀便被人扳住:“等等!” 阻拦钱生钱的正是江碧梧,她从屋顶钻出的时候,已看准了猫咖外面是一处较为空阔的所在,摆了不少成套的桌椅,上方还有巨大的油纸伞遮蔽,似乎是给不愿意待在室内的客人休憩所用。 此时,那些桌椅已经被四处疯长的藤蔓糟蹋的不成样子。但江碧梧还是瞧见了一把尚算完好的油纸伞,向着它的方向一跃而下,那油纸伞虽用的也是不错的木料,但一下子砸上一个人的重量,还是传来“刺啦”的撕裂声,江碧梧趁机抓住伞头,整个人往下重重一带。 有她本身的重量坠着,本就给藤蔓损毁了大半的伞柄登时断裂,江碧梧一用力,将整个大伞折了下来,随后就看见钱生钱举着个烧火棍就要往前冲。 江碧梧赶忙拦住,自己拿着伞柄,将大半个伞面对准了钱生钱:“点着!” 钱生钱登时会意,将手里犹有余温的凳子腿往伞面上杵,江碧梧也做出同样动作。片刻后,伞面开始发黑,随后“腾”的一下,火苗在伞上飞速蔓延开来。 钱生钱和江碧梧对视一眼,二人合力举着这熊熊燃烧的大伞,对准了那根缠住秋声的藤蔓,疾跑着挥了上去。 那藤蔓骤然一紧,带着秋声往后回缩的动作当真慢了下来。江碧梧和钱生钱也顾不得许多,继续用力将点燃的伞面往藤蔓上狠戳,要这怪物能吃痛放开秋声。 然而冷不丁一阵风声扑面,却是另一根粗如儿臂的藤蔓横扫而来,江碧梧虽不会武,毕竟成日与飞鹰野狼相斗,反应奇快,赶忙用手肘一撞钱生钱:“蹲下!” 二人抱着伞柄齐齐往下一蹲,让过了这势如千钧的一记横扫,只觉劲风刮得后颈生疼。原本高高燃烧的火焰竟给这一下扫灭了大半。 江碧梧刚准备扯下衣衫点着、扩大火势,便觉手腕上一阵巨力传来,五根手指再也攥不住那伞杆,整个伞面“呼”的一下脱手而出,却是又有一根藤蔓当中砸在她和钱生钱中间,把尚有余火的大伞砸飞出去。 钱生钱的反应终究慢了一拍,给后面砸下这根藤蔓擦到,只觉半个身子火辣辣的疼,只怕皮肉都擦掉一大片。他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忽感腰上一紧,却是有条细细的藤蔓乘隙而入,一下卷在了他腰上。 钱生钱登感一阵窒息,只觉自己的胃都要给勒得从口中吐出来,两只手就像是给那藤蔓焊在了腰上,怎么也抽不出来。他心中惊骇之情无以言表,脑中迅速闪过一个念头:我刚打通的人脉、独立开辟的商路,就这么便宜后来的王八蛋了吗? 念及此处,钱生钱心中一阵怒火腾起,一股强烈的不甘之情在胸腔里熊熊燃烧,挣扎着低下头,“嗷”的一口咬在了那缠住他的藤蔓上。 那藤蔓方才百炼精铁都砍不动,何况他的一口牙齿。只听“嘎嘣”一声,倒不是钱生钱崩掉了一两颗牙,而是另有一根神出鬼没的藤蔓不知从何处冒出,仿佛嫌他模样恶心一般,猛的抽在了钱生钱身上。 刹那间,漫天宝石飞舞,钱生钱被砰的一下抽飞了出去。刚从地上爬起的江碧梧见此情形,赶忙张开双臂去拦。然而钱生钱倒飞的势头极猛,江碧梧阻拦不及,跟着一起摔了出去,在地上接连打了好几个滚,这才定住身子。 江碧梧只觉浑身没一处不痛,再看钱生钱时,却见他面色发青,胸口似乎有些凹陷,一张口,许多血沫争先恐后的从嘴里涌出。 钱生钱声音虚弱:“那个东西……有毒,我上不来气了……” 江碧梧心中一惊,她对解毒之法可谓一窍不通,却听钱生钱接着艰难吐字:“你快跑……不,你先看看……我还能不能……抢救,不能就快跑……” 江碧梧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在她眼角余光能够瞥到的范围,四周的枯草藤蔓正在迅速向这里合拢,江碧梧苦笑道:“你话太多,跑不了啦。” 话虽这么说,但江碧梧从来没有束手待毙的习惯,即便明知不敌,也要顽抗到底。她手中已经没有合用的工具,紧紧攥着双拳,准备随时扯住卷过来的枯藤,做最后的拉扯。 她的视野渐渐被那诡异的植物占满,头顶的天空、四周的景色全部融入到一片沉沉的黑暗中。无数已经枯死的叶片癫狂的欢舞着,冲着江碧梧和钱生钱尽情舒展身躯,准备扎入二人的皮肤。 便在此时,江碧梧眼中出现了一道影子。 那影子通体洁白,仅有一些不明显的纯黑斑纹,在她面前一闪,便如给风吹过去的云朵,随后,四周的藤蔓、枯草、干花纷纷萎落,便像是回归了本来的面目,簌簌掉落在地上。 “大白猫!” “师叔祖!” 江碧梧和钱生钱同时叫出声来,随后,两个人皆带着无比惊骇的神情看向对方。 在这生死一线之际飘然而降的,正是江碧梧前几日在崖边撸过的那只大白猫,它四肢舒展、纵跃而过,矫捷而优雅,似乎并不是身在杀机四伏的战场。 待它落足于绑缚住秋声的那条粗大藤蔓旁边,江碧梧眼见着大白猫旋身变作人形,只依稀瞧出是个男子,挺拔而高挑。未待江碧梧叫他小心,那男子袖中锐芒一闪,方才三个人废了无数气力都无法撼动分毫的藤蔓,从中分成数段,纷纷扬扬砸落在地上。 秋声“呀”的惊叫了一声,眼见着头下脚上掉落于地,江碧梧惊叫一声,张开双手欲奔上前去接住,却哪里还来得及? 那大白猫变化出的人瞧都没有往三人那里瞧一眼,转身直往那虬结缠绕的藤蔓中间行去。然而四周的阴冷森然却不知何时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醇和气息,秋声只觉自己像给风托了一下,随着一翻身,轻轻巧巧地落到了地上,连一块油皮都没有擦破。 江碧梧见她平安落地,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身去瞧那个大白猫人,率先映入眼帘的却是盘曲交结的藤蔓,它仿佛已经给怒火染上了一层血红,无数触手一样的枯藤张扬开来,从四面八方向着那人疯狂抽打过去。 下一瞬,枯藤根根断裂,虬结从中间分开,剑光锐利、精准,没有一丝多余的闪动。 那一刻,江碧梧仿佛看见了草原上的高手屠夫在杀牛宰羊,每一刀落下,都恰到好处的将骨肉分解,一把刀使得圆转自如,坚韧的筋、密实的骨、根根肌肉纤维,在锋芒下都如豆腐一般。 枯藤破碎后,中间出现了一个浑身黝黑的怪物,那东西生有四肢,有约莫十五六岁少年的身量,双手抱住双腿,姿势像极了母腹中的婴儿。 然而它的全身,却覆盖满了黑黝黝的毛发,像是一个掉进了泥潭、被污秽浸湿了每一寸皮肤的猴子。 江碧梧只看了一眼,便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脑袋像是个一把凿子从中钉上了十五六个孔洞,那东西的浑身黑毛似乎拥有奇异的力量,仅仅是存在,竟能对周遭的精神造成如此大的冲击。 然而还没待江碧梧把晚上吃过的饭食交待在地上,那黝黑猴子状的怪物就从中间开始,四分五裂。 方才大白猫袖中的剑芒,竟把藤蔓连同它一起斩断了,每一块都进行了最彻底的分离,像是一只摔得四分五裂的盘子。 在那怪物裂开的瞬间,他周身的黑毛像是投入沸水中的冰块,迅速消融不见。那些尸块则以难以想象的力量四散飞扬,江碧梧眼见着大白猫微微拂动了一下袖子,有一个黑黢黢的东西便从半空中改变了方向,直直朝她飞来。 虽然那东西飞来的势头并不十分猛恶,反倒像是有一只手托着递到她面前似的,但江碧梧仍然觉得头发丝都要炸开了,她猛地后退一步,那怪物尸块便直直下落,随后……挂在了江碧梧的头发上。 江碧梧的瞳孔快要缩成针尖了,此时那尸块几乎贴在她脸上,所以她能清清楚楚的看到,那是猴子的手臂部分。相较于十几岁少年的身量,这只手臂粗大得吓人,有猫一样尖锐而弯曲的指甲。 正是这指甲在下落时挂住了江碧梧的头发,让这本应被躲开的尸块怼在了她的面门上,随着微风轻轻晃荡。 第9章 第 9 章 随着那状似猴子的怪物伏诛,周遭似乎有什么看不见的屏障无声碎裂了,深沉浓重的黑暗中,随即透出月亮的朦胧光华。 然后周遭就传来急促的衣枚飘飞声,江碧梧面前挂着那怪物的残肢,机械地转头看过去,却见九皋带着几个师兄师姐急急而来。 钱生钱已经有些说不出话来了,看到这个场景,嘴里不住发出呜呜的声音,似乎颇为激动,但他一激动,口中就不住呛出更多的血。 江碧梧看他直直盯着自己,神色颇为着急,忍不住安慰道:“没事啊,师兄师姐们来了,肯定有人能救你的。” 钱生钱嘴里又开始呜呜出声,似乎极力想要摇头。 而九皋那边,匆匆而来的几人瞧见到大白猫变成的男子,似乎都松了一口气,众人对着那个方向一齐行礼:“拜见师叔祖。” 大白猫并没有回复,他的身影化作一道光华,片刻间便不知哪儿去了。 江碧梧颤巍巍的拿掉面前的猴子手爪,随手丢在一边。甚至都没注意那东西落地时,钱生钱发出惨嚎一样的呜呜声。 师叔祖……师叔祖……他们管那大白猫叫师叔祖。 先前钱生钱叫出来的时候,江碧梧虽感震惊,但总觉得钱生钱可能给毒得神志不清了。现下见九皋师姐她们皆对着那大白猫变作的人恭谨行礼,她终于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 师叔祖是大白猫,大白猫是师叔祖。也就是钱生钱口中,那个能让任何歹人都温驯儒雅的归玄。江碧梧脑瓜子嗡嗡的。 难怪他要用这个这猴子手爪打我,他是不是觉得、我上次薅走他那么多毛、很是冒犯? 江碧梧顿感自己在四象派中的前途一片黑暗,比先前的黑雾还黑。 此时,钱生钱锲而不舍发出的“呜呜”声引起了大家注意,九皋赶忙招呼众人向前,救治三名小弟子。 秋声被倒吊在半空中晃来晃去,此时感觉脑浆都快晃匀了,整个人晕晕乎乎的,话也有点说不利索。好在除了脚踝给藤蔓捆出了一道深深的勒痕,没受什么严重伤势。 江碧梧被那枯叶扎进了肌肤,据九皋所说。本来是颇有些危险的,不过她处理及时,很快剖开了伤口,把那脏东西挑了出来,虽然皮肉受苦,却没什么大事。 九皋本来拉着江碧梧的手腕,想要给她抹点药膏,然而一瞧之下,发觉这小师妹的创口之上,已经洒了一层白白的药粉,不仅止住了血流,伤口处的皮肉已经有了淡淡的粉色,似乎正在愈合。 九皋一怔,随即笑道:“长新肉的时候会有些痒,你忍耐一下,不要抓就好了。” 江碧梧看见已经有别的师兄去看钱生钱,但还是有点不放心,对九皋道:“师姐,我没什么事,钱生钱中了妖物的毒,都上不来气啦,你们快救他。” 九皋听江碧梧这么说,面上微露惊讶之色,赶忙望向钱生钱那边,却瞧一直在钱生钱胸口轻触的那师兄“噗”一声笑了出来:“不是中毒。” “不是?”江碧梧有些诧异地瞧着钱生钱发青的面色。 那师兄忽然出手,隔着衣衫在钱生钱身上猛地一提一扶,钱生钱忽然猛吸一口气,又“呼”地吐出一口长气,似乎呼吸一下子顺畅了。 那师兄双手一笼,掌心亮起一团莹白的光芒,缓慢没入钱生钱的胸口。 钱生钱似乎又有了说话的力气,挣扎着抬起头对江碧梧说了一句:“卖给我,我出高……价……”言罢脖子一沉,又躺回了地下。 江碧梧吓了一跳,不知这家伙在说些什么,赶忙有些担心地看向师兄师姐,连在旁边涂好了药的秋声也单脚蹦跳着赶了过来。却见那位师兄大手一摆: “不碍事,他被打断了两根肋骨,有一根扎进肺里了,所以上不来气。我方才已经帮他把断骨扶正接好,躺在床上静养个十日八日就没事了。” “太……好……了……”躺在那儿装死的钱生钱听到自己的伤势,虚弱地发出感慨。 “都这样了还好呢?”江碧梧的脸都快皱到一起去了,在草原上,这样的伤势代表人基本已经活不成,可以准备用马驮着、丢到草甸子里喂狼了。 钱生钱努力张口:“如果是咬了妖怪……一口,中毒……而死,我怕我……变成全派……死得……最好笑的,被后来人……铭记……” 众人听罢,尽皆大笑出声。 正在这时,一道淡粉色的小影子东一钻、西一窜,从众人的缝隙中跳到前面,还未待江碧梧瞧清楚,就听见一阵清脆的声音: “其余地方的妖物已经清剿完了,你们这边咋样?哎呀妈呀,不是我说,你们能不能劝劝归玄,杀就杀,别给剁稀碎行吗?那血差点溅我一身。” 这熟悉的口音,这熟悉的措辞……江碧梧赶忙低头,果然见松鼠多栗抬起两只前爪,朝她这边看来,未待江碧梧打招呼,松鼠多栗就转着圈把三个小弟子瞧了一遍,随后用小手爪拍了拍胸脯:“还好还好,都有口气儿。” 说着多栗摇晃着大尾巴,凑近江碧梧,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它又眨巴了一下眼睛,轻轻“咦”了一声,目光随即下移,一个劲往江碧梧脚边瞅。 那里正扔着江碧梧拿下来的猴子残肢。江碧梧循着多栗的目光望过去,忽然发现这短短的时间之内,那残肢已经起了变化。表面皲裂、血肉松垮,就好像在这片刻间腐烂了大半。只是没有脓液流出,也闻不见什么气味。 多栗用手爪在里面扒拉了几下,那些变了模样的血肉像是水果的皮一样被完整剥开,中间居然出现了一块黝黑的晶石。 这晶石色泽温润,闪烁着微光,像是一块成色极佳的墨玉。 虽然这石头所在的位置太过奇葩,让人有种鸡皮疙瘩直冒的感觉。但是看到它的模样,江碧梧还是忍不住小小的惊叹了一下。 不过,经过这几日的常识学习,江碧梧已经晓得路边奇怪的东西不要捡,在修行人中,有一派是专门炼制奇奇怪怪东西的,要是接触到了某些心术不正之人所炼的异物,死也许都不是最可怕的结局。 松鼠多栗却似乎没有这种顾虑,它用手爪捧起那颗黑色晶石,忍不住啧啧出声。随后多栗瞧了江碧梧一眼,忽然抱着晶石、三两下跳到她肩膀上,凑在她耳边悄悄问:“这是你的?” ……师叔祖丢过来打我的。 江碧梧很想这么回答。但还是斟酌了一下措辞:“师叔祖从那个妖怪身上切下来的,他好像挥了下袖子,这东西就飞到我这边来了。” 松鼠多莉“哦,哦”了两声,若有所思地瞧了江碧梧一眼,随后扒拉开她的衣服的口袋。一把将黑色晶石塞了进去。 对上江碧梧讶异的目光,多利摆了摆手爪:“放心吧,没毒没害,摆在家里也挺好看。归玄给你,就拿着吧。” 谁会把一个怪物残肢里剖出的东西摆在家里啊?而且……大白猫、不,师叔祖他把一条手臂连带爪子扔过来,算不算是隔空一个大耳刮子?江碧梧欲哭无泪。 江碧梧和多栗说话间,九皋等人已经初步收拾了残局,分头将三个小弟子送回住处。多栗和江碧梧最是熟稔,主动提出送她回去。 众人分别前,钱生钱还用一种夹杂着期盼和渴求的目光瞧着江碧梧,看得她心里毛毛的。怀疑今晚钱生钱被怪物打坏的不仅是肋骨,还有脑子。 不过还未待钱生钱说什么,已经有两位师兄抬来一个单价,甚至还抱了一张薄薄的毯子,他们合力将钱生钱抬上去,用毯子包得如同粽子一般,阻断了那家伙后续的话语。迅速从现场消失了。 回去的路上,多栗站在江碧梧肩头,仰头望着天空,随着妖物全部被清剿,笼罩四周的层叠云翳不知何时已然分开,夜空澄明如洗,半轮月亮洒下一片银白辉芒。 多栗出神地瞧了片刻月亮,幽幽叹了口气。 江碧梧察觉今夜多栗的情绪不太高,便问:“多栗前辈,怎么了?别处有人受伤吗?” 多栗晃动了一下大尾巴:“伤员不老少,好在几位长老反应及时,尤其归玄,把伤人的全部咔咔一顿砍,没出人命。不过,今晚的事忒邪乎了。” 江碧梧用力点了点头:“确实,我以前只听人说妖怪神出鬼没、变化万千,今晚见到了,才知道这么可怕。” 多栗晃了晃小脑袋:“倒不是说这个,你不知道,咱们门派是御兽的,很多兽类既能修仙、也能修妖。因此,咱们和妖族的关系不算太僵,还有缺德玩意把小崽扔在咱们门口,等咱给养得溜光水滑的,再腆个大脸来领回去。” “啊?”江碧梧目瞪口呆。 “连掌门都上过当,现在那妖王,小时候就是她拉扯大的。”多栗说着,张了张两只爪子:“那家伙刚被掌门捡回来的时候,也就小耗子那么大,那会我还抱过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