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雪》 第1章 菩提 一 蒙蒙细雨从天空轻飘飘地落下，菩提寺里却依旧有人来，有人往。 “苏兄，听说这菩提寺啊，最有名的便是千年的菩提树和树下的青莲池，你可有兴趣与我共同去见识一番？” 顾念将手中的折扇合起，拍在手心，扬起一抹儒雅的笑容，转头对着一位锦衣男子说道。 “甚好。”苏之赞同地点了点头，他自然也听闻过二者的名声，如今来了，自是要一睹这菩提寺的美景。 淅淅沥沥的雨点敲打着树梢，苏之转而皱起眉头，有些担忧道：“只不过天公不作美，这青莲池在后山，若是这般上去，你我怕是都要湿透了呢！” “哈哈哈，苏兄切莫担心，顾念这就去小僧那里讨把伞来！”顾念爽朗地笑了起来，示意苏之安心，便朝着厢房走去。 苏之静静地伫立在雨中，他的身形在氤氲的雨幕中显得朦胧不清。他环顾四周，浓淡不一的青绿色映入他的眼底，远处的山峦也在烟雨中若隐若现。 竹林随着微风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是在低语，更显得宁静与清幽。 站在这朦胧的雨景之中，苏之竟然有一种遗世独立的感觉。 他从未来过这菩提寺，为何会觉得有一种再回故地的沧桑？ 迟迟不见顾念回来，却等来了一位小僧。 “施主可是顾施主的朋友？”小僧双手合十行礼，恭敬地问道。 “嗯。”苏之谦逊地回了一礼，神色有些担忧地问道：“可是顾念出了什么事？” 小僧浅浅一笑，取下身后背着的伞，道：“顾施主无碍，只是突然家中有急，要赶回去处理，所以托小僧前来转告施主，并为施主送把伞。” “有劳小师父了。”苏之接过伞，行礼谢过小僧，不免叹了口气。 “顾念这小子……唉，也罢，今日注定只有我一个人独赏青莲了。” 撑着油纸伞，苏之独自踏上了青石板，朝后山走去。 一人一伞，毫无违和地融进了这幅泼墨山水画中。 二 西延康宁四年，西延太子宫玄在云南游玩。 “陈公公，你可知这附近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一袭便装的宫玄看了一眼身边的内侍，问道。 陈公公转眼想了想，回答道：“回殿下，听说菩提寺的风景不错，这后山的菩提树更是已有千年的历史。” “哦？如此，那我们便去看看！”宫玄眸中亮起来几抹兴味，大手一挥，就领着众人一道上了山。 菩提寺内，轻烟袅袅，钟声悠扬。 方踏进寺内，宫玄便被一位青衣女子吸引了目光。她的衣裳简约，裙摆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摆动，轻盈飘逸。 女子的头发黑如墨玉，被一根简单的玉簪轻轻挽起，余下的秀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垂落在她纤细的肩头。她的面容清丽脱俗，一双眸子清亮明澈，仿佛能洞察世间万物。 那女子脸上挂着和善的笑容，温声安抚着围在她的人们：“大家排好队，慢一点，不要急。” 等前来的人们不再吵吵嚷嚷，女子便在一方木桌前坐了下来，动作轻柔地给人们号脉看诊。 待确认好病情，她又从身旁的篮子中取出相应的药包递给对方，细心嘱托。 前来求医的人们络绎不绝，青衣女子却始终有条不紊，耐心地为大家医诊着。 宫玄心中好奇，随手抓了一个身旁的路人询问道：“那位姑娘是谁？” 路人倒是热情，扬起一个淳朴憨厚的笑容，耐心解答：“她啊！她可是个顶顶好的姑娘。” “她是我们仁心堂的医女穆晚锦。每月这天啊，穆姑娘都在菩提寺里给人们免费义诊、发放药材，可以说是菩萨心肠啊……” 宫玄凝视着那一抹秀雅绝俗的青影，不自主的勾起嘴角，心中仿佛被春风拂过，扰动了一池春水。 待穆晚锦发完药，已经日薄西山，可是她却并没有起身归家，反倒是朝着后山走去。 宫玄一见，连忙挥退了身旁的侍从，起身快步跟了上去。 后山菩提，绿意盎然。 这棵菩提树历史悠久，树干粗壮，树枝向着四面八方伸展开来，宛如一张巨大的绿色伞盖。 夕阳的余晖洒在菩提树上，每一片叶子都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金边，微风拂过，叶片轻轻摇曳，奏出一首舒缓的歌。 周围的空气中弥漫着菩提树淡淡的花香，它虽然不浓烈，但却让人感到舒适与宁静。 穆晚锦见此情此景，只觉得心旷神怡。 她不禁舞起了衣袖，淡青色的裙摆随风而动，翠绿色的步摇随着她的动作一晃一晃，似乎也晃动了随她而来的宫玄的心。 只见她轻轻地抬起手臂，手指如兰花般绽放。她的手臂在空中划过优雅的弧线，脚尖轻轻点地，或是转身，或是跳跃，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力量和韵律。 她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目光如星辰般深邃，身姿如燕子般轻盈，宛若是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翩翩起舞。 宫玄痴痴地看着那抹婀娜的身影，心儿仿佛飞到了九霄云外。 一舞毕，穆晚锦轻喘了几口气，稍稍擦汗，抬眸看着茂盛的菩提树，声音有些哀愁地自言自语道：“都说菩提青莲，此处单有菩提却没有青莲相伴，未免也太孤单寂寞了。” 听到穆晚锦的话，不远处的宫玄才恍惚地回过神来，身形不由得一晃，一不小心踩断了脚下的树枝。 “咔嚓！”宫玄不由得心中一紧，糟糕，怕是要被发现了！ 果真不出所料，那一声虽然只是轻微的声响，但是在这静谧的环境中却显得格外清晰。 “谁！”穆晚锦自然是听到了这一声轻响，警惕地环顾着四周，怒喝出声。 宫玄有些头疼地叹了口气，认命地从暗处走出来，充满歉意地开口道：“姑娘，我不是有意……” 还未等宫玄开口解释，穆晚锦一想到自己竟然在一个陌生男人面前毫无防备地起舞，面色瞬间一沉，怒视着宫玄，又羞又愤地呵斥道：“登徒子！” 说罢，便跺了跺脚，头也不回地转身就朝着山下跑去。 宫玄愣愣地杵在原地，有些无奈地看着那抹背影，他堂堂一国太子，还是头一次被骂成登徒子呢！ 不过今日确实是他唐突，吓着了人家姑娘，可得好生同她道歉。 于是宫玄也不在犹豫，抬腿便向穆晚锦追去，“姑娘，姑娘！在下真的只是……” 三 宫玄今日穿了一身便服，朝着仁心堂走去。 那日他不熟悉地形，一不注意就迷了路，未曾追上那位姑娘，今日他特地打听了仁心堂的地址，前来致歉。 宫玄远远就瞧见了穆晚锦从仁心堂门口出来，赶紧迈开步子跑到她跟前，“姑娘……” 哪曾想道歉的话还未说出口，穆晚锦便眉头一皱，转身又进了门，顺带把门捎上了。 这个登徒子，竟然还找上门来了，若是他再纠缠不休，她可要去报官了！ 宫玄吃了个闭门羹，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对着门内道：“姑娘，我今日是来道歉的！那日菩提寺，我见姑娘为人们义诊，便想同姑娘认识一番，只是义诊期间不好打扰，方才结束了去寻你。” “惊扰了姑娘着实是在下不对，在下给您赔礼了！只是……”宫玄停顿了一下，面色认真道：“只是姑娘为人至善，待人至诚，让在下心动不已，那日的舞姿更是……” “嘎吱——”门打开了。 穆晚锦羞恼地看着眼前玉树临风的男子，“闭嘴！” 他羞不羞啊，大白天在街上说这种话，简直是不要脸！ 宫玄见她开了门，心情大好，“在下说的都是肺腑之言，绝无半句假话！姑娘若是不信，就叫我……” 穆晚锦生怕他再说出什么羞耻的话来，赶紧将他拉进了仁心堂，“你休要再说了！” “阿锦可是原谅我了？！”宫玄瞧着穆晚锦牵着他衣袖的手，语气里透着显而易见的欢喜。 穆晚锦面色一红，赶紧松开了手，“谁允许你那么喊我了！” 宫玄瞧着穆晚锦霞红的脸颊，心中欢喜更甚，但也怕适得其反，正了正脸色，道：“在下龚宣，宛京人氏，来此游玩。此番遇到阿锦姑娘，是在下之幸。” 宫玄担心穆晚锦知道了他的身份不自在，便用了化名。 穆晚锦见他一本正经的模样，也不再为难，“瞧你也不像是什么坏人，便原谅你了！我还要捡药材，公子自便吧。” 宫玄扬起笑容，看向穆晚锦的目光温柔似水，“我来帮你！” …… 忙碌了一会儿，穆晚锦怪异地看着眼前的殷勤的男子，他来游玩不好好出去观山赏景，到她这小医馆来干什么，莫不是真看上她了吧？ “阿锦姑娘，这个药材放在哪里？”宫玄捧着整理好的药材，热切的问道。 穆晚锦轻咳一声，压下心头的胡思乱想，指了指药柜，“放在一行四列。” “好嘞！”宫玄点点头，利索地拉开药格放了进去。 穆晚锦有些羡慕，宫玄身量较高，不用垫脚便能够得到。 宫玄感受到了她的目光，转身灿烂一笑，“阿锦姑娘，我还不错吧？” “……”穆晚锦撇撇嘴，“公子风姿绰约，实在不当在此处，还是请回吧。” 宫玄挠挠头，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被夸了还是被损了，只好道：“当的当的，我继续干活了！” 看着他略显尴尬的模样，穆晚锦微不可察地扬了扬嘴角。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菩提 第2章 青莲 四 菩提树下亮起一抹金色的光芒，庄严而神圣的梵唱声在空中回荡。 在这灿烂的金光之中，佛祖的身影缓缓显现。他的面容慈祥而庄重，双眼宛若明镜般透亮，仿佛能看穿世间的一切虚妄，洞察人心最深处的善恶。 青莲池中，伫立着一株盛开的青莲。一阵微风吹过，池水荡漾出一圈圈涟漪。 青莲的花瓣逐渐变得透明，而后泛起淡淡的青光。青光之中，渐渐显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 随着轮廓越来越清晰，一个美丽的女子便站在了青莲之上。只见她身姿轻盈飘逸，面容清秀婉约，身着一席青色的衣裳，仿佛与青莲融为一体。 她是菩提下的一株青莲，在这里已经待了几百年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也没办法离开这里。 她神色有些茫然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缓步走到佛祖面前，恭敬地轻声问道：“佛祖，您可知我为何会在这里？” 佛祖看着眼前的女子，目光中透出几分怜悯，道：“你为了再见一个人，曾在这里求了我百年之久。” “我见你真诚，便与你打了个赌。若是你能够等到那个人并认出他来，我便让你们再结一段尘缘。” 青莲皱起眉头回想，想要从脑海中回忆起过往的事，可无论她如何努力，却还是一片空白。 她心中没由来地泛起淡淡的哀伤，她抬眸问佛祖：“那我在等谁？” 佛祖轻声一叹，反问道：“你不记得他的名字了？” 青莲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 “那你还记得他的模样么？”佛祖顿了顿，又问道。 青莲又摇了摇头。 佛祖看着眼前的女子一脸迷茫的模样，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他悲悯地道：“你应该觉得难过。” 说罢，佛祖便从金光之中隐去，只留下的叹息久久地回荡在青莲池上。 青莲愣愣地看着金光散尽，伸手抚了抚自己的心口，心脏一如既往平静地跳动着，她应该难过吗？ 又是什么样的难过呢？ 五 深夜，御书房烛火摇曳。太子宫玄长跪于御座前，声音清朗却带着恳切：“儿臣恳请父皇恩典，赐婚一人。” “何人？” “医女穆晚锦。” 皇帝搁下朱笔，目光微沉：“医女？” 宫玄抬起头，眼中映着烛光，坚定而温柔：“正是。穆姑娘常年于市井义诊，活人无数，至善至仁。” 他顿了顿，字字清晰：“儿臣倾慕其高洁仁心，与她早已两情相悦，更欲与她携手一生。” 话音落定，宫玄深深叩首及地，御书房里唯有沉凝的静默。皇帝凝视着阶下爱子，指尖轻捻御珠，深沉的眼底辨不出喜怒，“你若喜欢，朕便允了。” 西延康宁五年四月，十里红妆从城东铺到城西，举国上下一片欢腾。 太子宫玄迎娶太子妃——医女穆晚锦。 婚房内，喜烛摇曳。 宫玄掀起穆晚锦的喜帕，白面红唇，美眸含情，总是一袭青衣的她此时风华绝代。 “阿锦，你好美！”宫玄一时之间看痴了，赞叹道。 穆晚锦启唇轻笑，银铃一般的笑声引得宫玄用她入怀。 穆晚锦轻轻推了她一下，“就你嘴甜！” 宫玄握住穆晚锦的手，温柔地看着她，“阿锦，遇见你是我此生之幸，我愿与你共白头，不相负。” 穆晚锦从他的怀里坐起身，抬眸正视着宫玄，目光坚定：“能遇见你亦是阿锦的幸运，此生你若不离，我便不弃。” 宫玄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不再言说，轻轻吻上了她的额头。 西延康宁七年三月，太子妃喜获龙凤胎，长子宫景颜，长女宫明容，举国欢庆。 五月，宫玄带着穆晚锦去菩提寺为子女求平安符。 一阶，两阶，三阶……两人踏上青石板，依偎着向后山走去。 “阿锦，可还记得当年你我初见，你还骂我登徒子呢！”宫玄拂了拂穆晚锦耳边的长发，轻笑道。 “还不是你跟踪我！”穆晚锦故作不悦地轻哼一声，道：“谁能想到堂堂太子竟然做出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事呢！” 说罢便提起裙摆，头也不回地朝后山跑去。 “诶！阿锦，我错了——”宫玄伸出的想要牵住她的手落空，无奈地叹了口气。 看着穆晚锦的身影渐渐走远，宠溺地勾唇笑了起来，忙追了上去：“阿锦，等等我！” 阿锦若是看到我为她准备的惊喜，定会开心的吧？ 穆晚锦方登上后山，便被眼前的景色折服了。 菩提树下，一汪池水清澈如镜，大片青莲婀娜地挺立在池中，修长的茎秆破水而出。莲叶如盖，层叠铺展，绿的悠然，绿的淡雅。几条锦鲤在池中左右游弋，泛起一圈圈的涟漪。 她呆呆地立在池边，全然不知宫玄已经悄悄来到了她的身后。 见穆晚锦一脸陶醉的模样，宫玄轻笑着将她拥入怀中。 “喜欢吗？”宫玄柔声问道。 穆晚锦木然地点点头，还未从这景色之中回过神来。 “当年你在此起舞，可还记得你舞后说的话？”宫玄将她抱得更紧了，附在她的耳畔轻语：“你说菩提青莲，单有菩提太寂寞了，我便为你造了这青莲池。这样，他们就能够相互陪伴啦，就像我们一样。” 悠悠然地话语回荡在这宁静的青莲池畔，穆晚锦眼眶泛红，咬着唇却无法控制祝自己的情绪。 一滴滴眼泪顺着脸颊止不住地落下来，滴落在池水中，泛开一圈圈涟漪。穆晚锦的心就像是被阳光笼罩一般温暖，“阿玄，谢谢你，我很喜欢……” 能遇到你定是我前世修来的福缘，此生，你去哪我便去哪，天涯海角，我穆晚锦誓死相随！ “莫哭莫哭，”宫玄无措地看着泪流不止的穆晚锦，“你这样我可要心疼坏了！” “噗嗤——”穆晚锦瞧见他担忧的模样，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六 距离青莲池还有五阶，四阶，三阶。 苏之的心不知为何提了起来，仿佛那青莲池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正在吸引着他。 他忍着心头的那一抹悸动，二阶……一阶，终究是踏尽了那百阶青石板。 菩提树叶沙沙作响，写满了心愿的红色锦缎在枝头随风轻扬。在那历经千年沧桑的粗壮枝干边，便是他所期待的青莲池。 池水沉碧如墨玉，百载光阴沉淀其中。盘根错节的莲根深扎古泥，黝黑虬曲，宛如沉睡的龙骸。水面浮着经年的老叶，边缘微卷，色如陈年古铜，却稳稳托起新生的翠盖，圆润如初磨的玉盘。几枝清瘦的莲茎破水而出，顶端亭亭立着含苞的粉萼，在微漾的水波里投下纤长的影。风过处，涟漪轻推叶影，细碎的金光在幽暗里聚散，仿佛百年光阴无声流转的印记。 苏之被眼前的景色所震撼，轻叹道：“不愧是举国闻名的青莲池，果真美得令人陶醉。” 他的心中蓦然间升起几分宛若故地重游一般的怀念，“菩提伴青莲，青莲映菩提，两者日日相伴，倒是惹人羡慕。” 忽然，被蒙蒙烟雨笼罩的青莲池间出现了模糊的身影，苏之不由得心中困惑。再细看，只见是一名青衣女子，孤坐在青莲池边上。 一双宛如琥珀一般晶莹的清眸凝望着远方，眸中含着令人看不懂的神色，有执着，有悲伤还有着茫然地困惑。她的脸上挂着水珠，一时之间竟是分不清到底是泪水还是雨水。 苏之心中怪异不已，缓步走近她，撑伞为她遮雨，问道：“你是谁？” 女子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她缓缓转过头，迷茫地看向身边的年轻书生，道：“我……我也不知道。” 她的眸中闪过挣扎之色，而后变得哀伤，“佛祖说，我和他打了一个赌，在这里等一个人。可……可我等得太久了，我不记得他是谁了。” 苏之尚未察觉到女子的情绪，只当她是在开玩笑，打趣道：“哈哈哈哈，等到忘记，总不至于等了好几百年了吧？” 女子敛下眼眸，低头盯着自己的裙摆，似是回答又似乎是自言自语，声音喃喃道：“我……我不记得了。” 苏之看着女子落寞的身影，心不由自主揪了起来，只觉得看着女子这般模样，让他没有缘由地心疼。 半晌，他在女子身边坐下，轻柔地开口道：“我姓苏，单名一个之字，你唤我苏之便好。” “你从青莲池里出现，又身着一袭青衣，便唤你清依可好？取意清清濯濯，袅袅依依。” 女子抬眸望向苏之的侧脸，一股不知名又难以言说的熟悉感涌上心头，她点了点头，“好。” 两人坐在雨中，竟相聊甚欢。 “潇潇暮雨青莲泪，清依可否接下一句？”苏之含笑看向清依，问道。 “丝丝红绸菩提情。”清依也笑着回应。 “清依，今日时辰不早了，我得先回去了。”苏之起身，望了望渐渐沉下来的暮色，言语中带着不舍：“明日我再来此处寻你。” “也好，我等你。”清依浅浅一笑，目送苏之离开。 望着苏之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尽头，清依的心头竟有些失落。 未曾想，她的身形开始模糊起来，越来越淡，越来越淡。从衣角开始逐渐变成一个个光点，飘散开来，慢慢消失在湿润的空气之中。 清依一脸茫然地看着自己消散的手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扬起一个释然的笑容，白净的脸颊上滑下两道清泪，轻声呢喃道：“难道，我已经等到了吗？是你吗，苏之……” “对不起，苏之，我无法履约了……” 轻声的叹息回荡在空空荡荡的青莲池边。 第3章 白雪 七 西延帝骄奢淫逸，重赋苛政，百姓怨声载道。 太子宫玄屡次进谏却依旧无功而返，若不是太子和太子妃常年救济百姓，只怕这江山早已不保。 西延康宁八年四月，平宁王逼宫宛京。太子宫玄挂帅迎敌，太子妃独自留在宫中。 硝烟四起，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平宁王的叛军，以摧枯拉朽之势疯狂冲击着摇摇欲坠的宫墙。 城楼之上，宫玄的银甲溅满了血污与尘灰。叛军的撞车裹着浸透桐油的巨木，复撼击着包铁的宫门。密集的箭雨从叛军阵中腾起，呼啸而来，狠狠扎向一个个闪避不及的士兵。 哀嚎声、厮杀声刺痛着宫玄的耳膜，他悲哀地看着遍地的尸体，此战，当真胜不了吗？ 宫中，穆晚锦看着碎了一地的瓷碗有些出神，“备马，我要去军营！” “太子妃，这可使不得呀！”宫女们吓了一跳，正要开口劝解，就听得穆晚锦坚决的声音传来：“我意已决，不必劝。” 巍峨的宫墙迅速被抛在身后，迎面而来的是一片令人窒息的凄凉。 昔日繁华的街巷一片狼藉，许多店铺已被砸毁，只剩残破的幌子在风中飘摇。百姓能逃的已经逃了，剩下羸弱的人们眼神空洞地蜷缩在角落，等待着既定的命运。 断折的兵器、破碎的盾牌、散落的箭矢狼藉遍地。走进军营，士兵们疲惫地坐在地上休息，尚有力气的士兵来来往往抬着伤者，又或是死者进出军棚。 伤兵棚里，痛苦的呻吟不绝于耳，断肢处渗出的暗红染透了草垫。军医焦头烂额地跑来跑去，只想从死神手里多夺回几个人。 “止血带，快！”军医压着伤兵的伤口，焦急地喊着。 学徒慌乱地拿起已经浸湿了血污的粗布条跑过来，哪曾想被地上的断肢绊了一跤，狠狠摔倒在地。 穆晚锦揪心地看着这一幅人间地狱，弯腰拾起止血带，利落地走到伤患身边帮军医一起为伤患止血。 等救治完这位伤兵，军医才松了口气，恍然发现在他眼前的竟是太子妃。 “太子妃……玉体金贵，这等脏污之事还是交给我吧。” 穆晚锦摇摇头，“壮士为国捐躯，抛头颅洒热血，怎能说是脏污。我本是医者，救死扶伤也是我的使命。” 又帮着救治了几个伤兵，穆晚锦才走向宫玄的军账。 军账之中，宫玄正皱着眉头思索着当下的战况，或许……结局早已经注定了吧。 就在他叹息之时，抬眸便瞧见穆晚锦撩开帐帘进来，不由一愣。 “阿锦，你怎么来了？！”宫玄又惊又喜，忙走上前扶住穆晚锦的肩膀，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担心她一路奔波身体不适。 “阿玄，我……我担心你，所以来寻你。”穆晚锦一脸担忧，看着宫玄因整日操劳而充满疲惫的样子，心疼不已。 宫玄上前一步将她搂在怀里，将下颚抵在穆晚锦的秀发上，声音有些沙哑：“阿锦，我没事。” 宫玄穿着铠甲，坚硬冰冷的触感硌得穆晚锦并不好受，但是她也不在意，紧紧地搂住了宫玄。 两人就这样无声地相拥了许久。不必言语，他们自知对方在想什么。 “一战方结，将领们还等着我去布置下一步的防守，不能再多陪陪你了。”宫玄松开穆晚锦，伸手抚了抚她的脸，心疼又不舍。 “嗯，战事要紧，我无碍的。”穆晚锦抿了抿唇，安抚道。 “时候不早了，早些回宫歇息吧。” “也好，京中现下并不安全，我得早些将容容和阿颜送出宫去。”穆晚锦凝视着宫玄的脸庞，她顿了顿，“你……要早些回来。” “嗯。”宫玄应声，将她送到军营外，唤了几个将士嘱咐他们好生将她护送回宫。 “阿锦，从前都是你目送我离开，今日让我看着你的背影送你离开，可好？” “嗯！”穆晚锦点点头，目光扫向忍着疼痛的伤兵，道：“等我安置好容容和阿颜，便来军营帮忙。” 宫玄不想她置身危险之中，想要拒绝，却看到了穆晚锦眼中的固执，他无奈地道：“好。” 血染红了半边天空，残破的城中烟尘弥漫，到处充斥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宫玄拄着断剑，满身血污。他半跪在焦黑的土地上，每次呼吸都刺痛着五脏六腑。又一波箭雨撕裂空气，他的身躯猛然一震，一支黑羽箭穿透护甲，钉入血肉。 “殿下！”最后的亲卫目眦欲裂，挥刀格开劈向宫玄的长矛，自己的后背却被另一支矛尖狠狠洞穿。 宫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视野被浓稠的血雾遮蔽，他用尽最后的力气转身看向皇宫，“阿锦，对不起……” 康宁八年四月二十二日。平宁王发动最后一击，城破。 “城破了——太子殉国了！”，凄厉的声音如同丧钟，狠狠撕开了宫阙的死寂。 穆晚锦跌坐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宫玄送她的玉佩坠地，发出刺耳的脆响，碎成了两瓣，她眸中尽是悲痛和绝望，“阿玄……” 刹那间，整座深宫像被投入沸鼎。宫娥、内侍抱着自己的珍宝像无头苍蝇般乱撞，锦缎、卷轴、珍玩散落一地，被无数慌乱的脚步践踏成泥。 “太子妃，我们该走了！”沐春背上行李，伸手要去将穆晚锦扶起来。 穆晚锦轻轻拂开了她的手，郑重地看向沐春，“沐春，我知你最是衷心，请替我照顾好容容和阿颜，让他们平安地长大……” 沐春迷茫了一瞬，便反应过来，她震惊地看向穆晚锦，“太子妃？！” “我意已决，不必劝。”穆晚锦释然地笑笑，“你快走吧！” 沐春心中不忍，但知晓自己无可改变，于是重重跪地磕了个响头，“沐春定不负太子妃所托！” “去吧。” 穆晚锦端起茶盏，茶水倒影着她的容颜，她有些遗憾地晃了晃，“容容、阿颜，好好活下去……对不起，娘亲不能陪你们了，莫要怪娘亲自私……” 阿玄，我立过誓的。天涯海角，我穆晚锦誓死相随。 茶盏落地，一命亡。 八 “顾念，昨日我在青莲池边遇见了一位姑娘，她说她在等一个人，结果等到忘了自己是谁，也忘记等的人是谁了。”苏之领着顾念踏上青石板，一边走一边说着昨日的事。 “所以苏兄今日前来，是专门为了寻这位姑娘咯？”顾念一脸笑意打趣道：“我倒是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姑娘竟能引得苏兄倾心！” “顾念你小子，胡说什么呢？”苏之耳根泛起微红，愠怒道。 “恼羞成怒，恼羞成怒了吧？哈哈哈……”顾念赶忙跑开，爽朗的响声传了一路。 “顾念，你站住！”苏之一挥衣袖，大步追去，顾念这性子，若是不小心冲撞了清依姑娘，可就不好了。 菩提树依旧绿的悠然，红绸依旧随风飘扬。青池上雾气弥漫，仿佛笼罩着一层轻纱。袅娜的青莲，在池中亭亭玉立。 顾念在池边张望了一番，未曾瞧见人影，困惑地看向苏之。 “清依——清依——”苏之轻唤，“清依——你在哪里？” 青莲池边一片寂静，只剩下菩提树叶沙沙的摩擦声。 “清依？”苏之笃定的声音变得颤抖起来。 回答他的只有静谧，令人窒息的静谧。 苏之的心不知道为什么揪了起来，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脸上的期待被浓浓的伤感笼罩，喃喃地唤着：“清依……你在吗？” 顾念见了也收起玩笑的心思，走到苏之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苏兄，莫不是那位姑娘还不曾来，不如我们再等等？” “好……”苏之应声。 从旭日东升，到日薄西山，清澈的池水已经染上了墨色，苏之的影子斜斜拖在池边，衣袂满是凉意。 他手指无意识地划过池水，水中倒映的自己便随着荡漾的池水一同破碎了。 清依终究是没有出现。 远处寺院的晚钟响起，苏之俊俏的容颜上带着化解不开的哀愁，他沉重地叹息，“清依……” “苏兄你不要悲伤，说不定这位姑娘临时有事耽搁了，今日无法前来呢？不如我们明天再来？”顾念扶着苏之，不忍地劝道。他从未见过苏之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 苏之沉默，呆呆的看着青莲池，点了点头。 此后，年年如一，日日如一。苏之从那日起便天天坐在青莲池边，看青莲花开，看青莲花落，无论顾念如何劝说都依旧如此。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日，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的从天上张狂的落下。青莲池里早已不见青莲，只剩些枯梗戳在薄冰上。苏之坐在池边，仿佛也成了一截枯梗。 雪片纷飞，渐渐盖满他的肩头、发顶，又堆上他凝然不动的眉睫。 风雪模糊了来路，天地间只剩下一种单调的白色。冰寒侵骨，可他却浑然不觉，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一缕淡淡的金光从青莲池上掠过，干枯的残枝渐渐恢复了绿意，刹那间莲花便开了满池。 苏之笑了笑，祥和地闭上了双眼。“清依，青莲花又开了，你在哪里……” 回答他的依旧是静谧。 第4章 赌约 九 “你在这里做什么？”佛祖望着跪在身前的女子，问道。 “求佛祖能够让我再见一人……”女子敛眸，答道。 佛祖皱了皱眉头，“你□□已逝，不过一缕幽魂，你见到了又能如何，不如早日西去的好。” “……”穆晚锦紧紧咬着唇，眼中却充满了坚定和倔强，恭敬地朝佛祖一拜，“求佛祖成全。” 佛祖摇摇头，慢慢消散在金光之中。 百年后，佛祖看着依旧跪在菩提树下的穆晚锦，深深叹了口气，终是再现出了身形，“你想见到他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我想再见他一面，把他的容颜刻进我的灵魂里，这样今后茫茫人海中我可以一眼认出他。”穆晚锦扬起一抹哀伤的笑容，答道。 “……”佛祖沉默了一会儿，“罢了，念在你此生救人无数的份上，我便同你打个赌可好？” “什么赌？”穆晚锦原本死气沉沉的眼中又重燃起了希望。 “我允你在这青莲池中化作一朵青莲，日日修行，若你能够在此等到你想见的那个人，并且认出他，那我便许你们再结一段尘缘，如何？” “我愿意！多谢佛祖，多谢佛祖！”穆晚锦喜极而泣，朝着佛祖磕了好几个头。 佛祖笑笑，话语中却透露着无情，“我赌你等不到他的。” 等到了，又还能记住他吗？再深的情谊又怎敌得过世事轮转、沧海桑田。 穆晚锦握紧了拳头，泪眼婆娑地看向水波荡漾的青莲池，目光一片坚定，“这是他为我修建的青莲池，在这儿我一定能够等到他……” “如此，甚好。”佛祖不再多言，伸手一挥，便将穆晚锦化作了一朵青莲。 年年如一，日日如一，穆晚锦便卧在青莲间，看青莲花开，看青莲花落，看来来往往观赏的人们，等着那个他。 十 顾念孤立在被白雪覆盖的菩提树下，看着一池结了冰的池水，深深叹息，“苏兄，你个傻瓜，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让你失了心，连命都不要了……” “他忘了她，她亦忘了他。可最终，竟又被彼此吸引……” 一个突兀的声音响起，顾念吓了一跳，警惕的环顾着周围，“谁？！” 佛祖从金光中显出身形，伸手一挥，菩提绿叶悠悠，青莲满池绽放。 顾念一看，忙恭敬地一拜，喊了声佛祖。 “哈哈——”佛祖祥和一笑，道：“你可知史上的宫玄与穆晚锦？” 顾念想了想，道：“自然是知道的，他们是西炎帝时期的太子和太子妃，相传他们伉俪情深，太子抗战身亡，太子妃也在宫中自尽。” “可这，与苏兄有何关系？”顾念茫然，只是一个离谱的念头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莫非苏兄是太子宫玄的转世，而清依就是太子妃穆晚锦？ “转世轮回啊……”佛祖轻叹。 顾念震惊得道，“难道说，清依等到忘记的人便是苏兄，而她因为等到了便去轮回了吗？苏兄如今也随她去了啊！” “这场赌局，我是赢了呢还是输了呢？”佛祖看着摇曳的青莲喃喃自语，身形慢慢淡去。 顾念一看佛祖就要离开，不顾自己儒雅的形象，喊道：“佛祖，既然他们二人情深似海，求您成全他们，就让他们下一世重逢吧！” “问世间情为何物啊……”佛祖的叹息渐渐消散在空气中。 ………… 春去夏来，又到了赏莲的好时候。 “公子，你走慢一些！”小斯抱着书匣，气喘吁吁地喊道。 苏玄步履带风，青衫下摆扫过石阶，笑道：“莫忘，你可得好好锻炼身体了！” 踏尽青石板，便能瞧见那盛放的一池青莲。可吸引了他目光的，却是池边那个一袭青衣，浅笑嫣嫣的姑娘。 “小姐，你快别喂了，再喂这些鱼都要撑死了！”丫鬟看着青莲池中吃的鼓鼓囊囊的锦鲤，无奈地开口道。 “瞎说，还有没吃饱的呢！”穆清依轻笑，指尖又捻起一撮鱼食，抛在水中，引得又一群锦鲤相互争食。 “小姐，有人在看咱们！”丫鬟余光瞥见苏玄的目光，压低声音道。 穆清依疑惑，漫不经心回眸，正巧与苏玄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微风骤然停驻，苏玄怔怔望着那双眼睛，心中一紧，梦中的一幕幕如同潮水般向他涌来，他不知不觉地便走到女子身边。 “姑娘……” 穆清依指尖一松，鱼食簌簌落尽池中。她的心口毫无征兆地疼痛了一下，前世宫中自尽的绝望、佛前苦求的心酸、无尽等待的寂寥……万般滋味化成了此刻不明缘由的喜悦。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池水忽地漾开奇异的涟漪，倒影里宫玄染血的战袍与苏之寂寥的青衫刹那交叠，最终定格在眼前公子震惊的面容上。 遥远的钟声传来，菩提树叶沙沙作响。 【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赌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