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邪】万山归途》 第1章 回归 从雷城回来,我重新接管了吴山居。 天下第二陵事件之后,道上有生力量损失大半,没十年八年恢复不了元气,吴家统共剩下我一个独苗,一天天在福建种地养鸡也不是那么回事,我爸和二叔一合计,还是把吴山居交给我打理。 现如今法治社会,我早就绝了倒斗下墓的心思,跟胖子和闷油瓶商量了一晚,决定来个圣驾回銮。 当时我们三个跳出小金杯,站在吴山居门口,肩并肩仰视着这座古色古香的二层小楼,圆洞门,石板路,格子花窗,博古架,无所事事的王盟,恍若隔世。 十几年前,我就是在这间小小的铺面,因为一封战国帛书,彻底改变了人生的轨迹,如今英雄卸甲,洗尽铅华,我们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一切开始的地方。 可惜,金万堂不在了,而我的身边多了两个过命的兄弟。 不,一个是过命的兄弟,另一个是要陪我走完下半生的爱人。 我看向张起灵,阳光在他身上投出斑驳的树影,他也恰好在看我。 互联网时代,开张吃三年那一套行不通了,我在小坟书开了个账号,做文玩生意。 东西不贵,量大多销,关根老师才华仍在,我的店铺账号充满文艺气息。 我负责摄影和文案,胖子负责销售和后勤,而闷油瓶……他心情好的时候会兼职模特,我们每晚开直播,生意蒸蒸日上。 我在小坟书人设是文艺忧郁的名家少爷,走遍千山万水,拥有一家很有格调的山中客栈,每件货品都承载着我独行异乡的孤寂。 实际上我这两年根本没出去,而店里的高端玩意都是潘家园批发货,东西不假,也不值那个价,盈利主要靠我出卖色相和编故事。 自媒体时代嘛,我的奸商属性展露无疑,既然用无数苦难换来了我这副皮囊,拿来赚点水电费也不过分。 有时候我会播一下闷油瓶,他从来不看镜头,但只要他出镜,评论区一片尖叫。 我怀疑我们的粉丝都装了灵敏度十级的帅哥雷达,闷油瓶第一次出现在镜头里,只露了半张脸———— 我借他的脖子展示一只老玛瑙饕餮纹精工勒子,没有一个人注意货品的精湛刀工,大家都在打听模特是谁,他为什么看起来那么冷漠,却听话的任我摆弄。 粉丝们说我们很有cp感,而头脑灵活的本老板,发现了商机。 胖子在屏幕前胡诌八扯:“这是小老板从新疆带回的料子,和田黑山大队你们知道不?白玉河的支流,籽料的母矿,藏在昆仑山的褶皱里,终年冰川覆盖,小老板徒步进去,差点回不来你们知道不?总共就做了这几条珠子,姐姐们拍这单,拍完这单给你们看小老板,哎,没了,你看,没抢上的以后看缘分吧。” 粉丝还真买他的账,一行行评论飞速刷过。 “看二老板、我们要看二老板。” 胖子故作为难:“看二老板不行,我们二老板架子大着呢,你们都是老粉,不是不知道,哎,姐姐您可别伤心,您一伤心胖哥更伤心,这样这样,等今天的货全拍完,我偷偷带你们带你们扫一眼啊,就一眼。” 他可劲地朝我挤眼睛,我得立即进入状态,扔下拖把,套上衬衫,像个扑棱蛾子飞奔到书桌前,拿出我的笔墨字帖,装出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而闷油瓶就在我身边,不声不响地陪着我。 评论区瞬间爆炸—— 啊啊啊啊啊啊—— 你们到底什么关系—— 这是什么芳心纵火犯,这是什么伟大的一张脸,你们一起旅行吗,一起睡觉吗,我能加入你们吗—— 我怀疑就算我们卖的是屎,这会也能抢光。 胖子说我他娘的真是个营销鬼才。 吴山居就这么在我超凡脱俗的美貌与智慧的经营下,节节向上。 闷油瓶在晒太阳,胖子在跟供货商压价,我在琢磨新的文案,生活充满了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松弛感。 不过,按照常理,命运不会就这么放过我。 4月的一天上午,店铺还没开,我接到了小花的信息。 “吴邪,有件事我要跟你面谈。” “太见外了。”我打字回他,“来吧,我在,债在,风景在,西湖醋鱼也在。” 我以为他会跟我贫嘴两句,没想到他的电话立即打了过来。 “你收拾一下,我们很快就到。” 我们?我反应了半天才想到是瞎子。 我突然有种不好的直觉,小花这个人,没事时他喜欢平静说疯话,真有事时他非常直白,我冲他嚷:“等等,二叔刚把铺子还 我,你们别胡来,我找个安全的地方谈。” 他并不理会,就道:“还有一个人,见面你就知道了。” 我的表情严肃下来,闷油瓶站在门口看我,一身黑色冲锋衣,袖子卷到手肘。 我回头冲他做了个稍等的手势,这个手势更类似于我有事情想跟你一起听,他慢慢走过来,站在我身后。 我单手握着手机,一边应付小花,另一只手沿着闷油瓶劲瘦的手臂滑下去,虎口扣住他的手腕,用拇指磋磨他的手背,他任我吃豆腐,淡漠的眼睛,静静看着我。 我心说他头发长长了,该带他出去理发了。 小花并不放过我:“见面再说,电话里不保险。” “行吧,你们什么时候到?” “很快。” “等等——是我理解的那个很快吗?” 脑海中闪过他把手机往口袋一揣的样子。 没等我回答,他说:“好了,下来开门。” 几乎同时,王盟踩着楼梯噔噔噔往上跑,一边跑一边嚷:“老板,老板,不好了,那群人又出现了!” 我挂断电话往外跑,一出门就跟王盟撞了个满怀。 王盟这臭小子,自从老板们回家坐镇,心智急速退化,半点没有当初在东北林场跟我决一死战的风采,这小子的业务也就只限于替我找便宜的太阳能板—— 所以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啧,喊什么喊,你现在大小也算个前辈,能不能有点城府。” 我把他拨拉到一边,就喊胖子:“胖爷,准备接客!” 胖子那边一拍键盘:“人都来了准备个屁!” 我去一楼迎宾,黑眼镜东张西望地进了门,迎客小门铃叮铃铃响,他一看见我就开始笑,墨镜遮住大半张脸,他笑得太过灿烂,牙齿洁白,大高个子,在我眼里只剩下一个笑。 他张开双臂:“我的亲亲宝贝徒弟,好久不见,想师父了吗?” 我对他的示好非常警觉,果不其然,他突然发难,疾速伸手来掐我的脸,我早做好准备,敏捷地下蹲躲避,起身变招,他的手 已经在等着了,一个结实的脑瓜崩,咚的一声。 “我草,疼!” 瞎子哈哈大笑:“笨拙。” 我怨毒地回头找闷油瓶,满脸写着:“看啊看啊,以前你不在的时候,他就这么欺负我。” 闷油瓶这才慢吞吞地下来了,瞎子冲过去,抢先一步揽住他的肩膀。 小花随后进门,粉T恤,白西裤,漂亮的不得了的模样。 接着从他背后闪出一个人来,长发、瘦高个儿、黑西装,背着一包很大的东西。 见鬼了—— 是刘丧。 我们这群人里,我最搞不定的就是刘丧。 刘丧人如其名,阴湿冷漠,丧到爆炸,闷油瓶的铁杆粉丝,打倒吴邪反动统治第一支持者,跟他几次合作都没有留下好印象,我就有点烦,胖子更烦他,恨不得白眼翻到天上。 当然,这些都不算事,眼下最重要的是小花。 小花带了简单的早餐,生煎和小笼包,我摸了摸还热着,拖过三把椅子,我、胖子、闷油瓶挤沙发,他们三个坐对面,大家围着茶案,一边吃早饭一边交换情报。 小花把一楼的所有窗帘都拉上了,我们陷进一种很暧昧的黑暗里。 这是他早年的习惯,他说黑暗会让他更加清醒,但我认为那是一种巨大的不安全感。 现在的解家当家早已不再是当年的黑灯笼,小花此时的举动,让我有些不安。 “我的公司在京郊挖开了一个古墓。”他道,“这个墓很奇怪。” 我皱着眉头,第一反应是你在玩我吗,你是京城解语花,再搭上个黑瞎子,天下第二陵你们都能领个1号头铁闯,你能被古墓吓到,古墓看见你们抱起棺材连夜跑还差不多。 “你下斗?”我奇道,“什么凶斗值得您亲自下?” 他沉吟了一下:“这个墓不是我找的,这事说来话长。” “前段时间,解家的一家设计院接了个项目,在京郊开发一个创业园区,这是红顶子工程,你知道,现在房地产生意不好做,设计院很重视,甲方那边又难伺候,来来去去,设计图就做了半年。” 我点头,我是学建筑的,官方的项目我熟悉,这种项目吃关系,内部提前打招呼,参与竞标都是熟人,里面的利益纠葛也相当复杂。 这种项目的前期程序往往都不完善,甚至只有口头约定,几个亿的工程,一纸文书见不到,图纸照做,工程照推,等敲定了全部细节,甚至工地都动工破土了,才开始出预算,评审,招标,补手续。 这是灰色领域,风险很大,政策上一个风吹草动就是颗粒无收,回款期又极长,没点硬后台的公司都不敢碰这烫手山芋,但是解家在四九城立足,这种事也难推脱。 “第一次开推进会,各个口子的人都到了,这才发现选址压在了古墓上。”他叹气,“设计院那边差点晕过去。” “等等。”我打断他,“怎么知道下面有墓?如今专业人才想找个斗都难。” “事情就是这么巧,二十几年前,这块地曾被规划过,动工不久就挖到了甬道,文物保护那边介入了,工程暂停,项目往北避让三百米,从此这块地就荒着了。” 小花叹气:“用地走手续,连夜翻了档案,找到了当年的记录。” 我讥笑他:“老九门的后人,选址选到遗址保护区,你这是唾沫星子翻船。” 小花慢慢地挽起袖口,反复去扣小笼包的打包盒。 他比之前更瘦了,扁扁的手腕,透出淡青色的血管,戴着一只镶钻的18K金镯子,空了快一半。 “能换地方吗?”我问他。 “难。”小花道,“北京城寸土寸金,附近没有其他合适的地,就算有,前期的设计也白费了。” 我向他投去一个同情的眼神。 “我立刻叫停了项目,派人去给甲方赔罪,这次的甲方来头太大,如果不能如期推进,会对设计院的信誉造成毁灭性打击,而且,解家最近对他们的帮助很有限。” 我就问他,能不能让甲方自己去做做工作,小花说试过了,文物的事很敏感,上面拒不松口。 这是历史原因,我们行内都知道。 其实碰到古墓不麻烦,特别是北京、西安这种古都,地下密密麻麻躺着不知多少邻居,为了城市建设也不知道清理了多少,但坏就坏在这次是登记在册的文物保护区,违法破坏,吃牢饭的。 我有点心疼他,小花最近运势不顺,先是在焦老板那边吃了大亏,又在天下第二陵折损了大量顶得住的伙计,小花受了严重的伤,休养了大半年才恢复,眼下青黄不接,他虽然不说,日子想必艰难。 好巧不巧,这两个大墓,都跟我有点关系。 都说吴邪是圈子里的板块运动,跟我扯上关系,全是地质灾害。 我拍了拍他:“你放心,沙海欠款绝对给你补上,再不济还有我呢,喜来眠的劳动合同永远给你留一份,你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他看着我,笑了一下:“没点正形。” 他的笑夹杂着一丝疲惫,特别好看。 我这是安慰人的话,我们都很明白,在小花的位置,他一旦失去力量,被他强压下去的各方势力会像饿了三年的野兽疯狂反扑,把他啃得骨头都不剩下。 他继续说道:“甲方那边坚持要我们拿出解决办法,设计院的人想了个损招,你猜是什么?“ 他突然抬眼看我,我没认真想,摇了摇头。 瞎子清了清嗓子刚要开口,闷油瓶淡淡接道:“开棺。” 黑瞎子露出“还是哑巴懂我”的微妙表情。 第2章 凶斗 这么说我就明白了,这是以前常用的戏码,那时城市迅速扩张,到处修路建房,要是挖到东西,按规定是要停工,等待相关部门的处置意见,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三年五年,大家都耗不起。 为了减少损失,有的开发商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掀顶,让文物失去原址保护条件,走保护性发掘,两三个月就能回填,不影响工期。 以小花的情况,项目压到保护区,除了重新选址,一时我还真没想到别的办法。 黑瞎子诡谲一笑,做了个手势:“贼喊捉贼,听说过没?” “你是说,找人当贼?” 黑瞎子道:“把有古墓的消息放出去,私底下雇几个‘灰皮’盗墓,工地报警,等雷子来了,墓开了,‘灰皮’跑了,小三爷应该懂这里的门道。” “灰皮”就是零散施工队,这些人可不像我们靠技能盗墓,手法都很粗暴,甚至敢趁夜开工程车来挖,被他们搞过的斗,都毁坏的不成样子。 胖子听明白了,一拍大腿:“这思路有点东西啊。” 我问道:“会被追查么?” 黑瞎子呵呵笑道:“那就得看甲方了,没本事批文书,按下个小案子总没问题,现在到处警力不足,活人的事还管不来,小三爷说是吧?” 我道:“噢,要演戏给皇上看。” 瞎子赞叹道:“讲究。那个斗我看过,没什么好东西,民生重要嘛。” 我们行当看来是要没落了,瞎子都懂民生了。 但这确实是个可行又简单的思路,这也没办法,很多正常流程办不了的事,换个角度就能解决。 我家老爷子说过一件事,当年他上班的研究所门口有棵大树,正好长在大门中间,搞得大家出不去进不来,运送标本的司机回回骂娘,多次上报要给砍了,但树是自然资源,上面说归说笑归笑,却怎么都不下批文。 研究所实在等不了,一合计,食堂烧了十几桶开水,一股脑就给浇死了,消息报上去,上边立刻派了人,大家围着大树转了好几圈,连番感叹这好好的树怎么寿命就到了呢,麻利儿的挖走了,还一起在食堂吃了顿饭,皆大欢喜。 闷油瓶反应的这么快,在他和黑瞎子不知什么年代的江湖传奇里,不一定没接过这种生意。 事情到这进展的十分顺利,但没多久,怪事就开始了。 “灰皮”们连夜潜进工地,打开墓室后,启出了三具棺材。 工地巡逻的保安恰好赶来,“灰皮”们趁夜逃窜,完美的犯罪中止现场。 官方封闭了现场,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 小花的陈述到这里就中断了,我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穿堂风冷飕飕的,吹得我的胳膊直起鸡皮疙瘩。 抬头看了看门窗,都关的很紧。 直觉告诉我这个故事绝对不会这么简单。 我问小花:“惹上脏东西了?” 刘丧打了个寒噤,深深地看我一眼,用几乎耳语的声音说:“嘘,它会听到。” 他一直没说话,我都快忘了有他这个人。 他更神经质了,掏出一只透明小瓶反复抚摸,里面好像是一些朱砂的暗红色粉末。 他抬起头,热切的目光盯着闷油瓶:“偶像,只有你能救我们。”说完脸涨得通红。 胖子刚吞了一只小笼包,听完就不高兴,小声朝跟我咕哝:“如今什么阿猫阿狗都敢使唤咱小哥了。” 他鼓着腮帮子边嚼边说:“什么叫只有小哥能救你,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怎么着,是你这孙子开着挖掘机把墓挖了?” 他和刘丧的关系在雷城之后也没什么转机,我看向闷油瓶,他一副不关他事的样子,喝他的豆浆。 而我对刘丧,何止没好感那么简单啊,我和这小子之间的矛盾,那是前辈和新秀、宗门和左道、985和文盲、真嫂子和毒唯——啊呸,我想什么呢。 去雷城的一路我俩就互相看不顺眼,后来在雨村聚过几次,他的礼到人不到,两个字总结,别扭,就是别扭。 话说回来,这人难相处归难相处,实力没的说,做事也有分寸,这孙子吓成这德行,这墓可能的确有不一样的地方。 小花娓娓道来。 “刘丧是我请来调查这件事的人之一。” 他苦笑:“至于为什么请人调查,简单来说,‘灰皮’死了,死的非常蹊跷。” 胖子惊讶:“死了?谁干的?” “不知道。”小花两手一摊,“事情办成后,设计院私下给了他们一笔钱,让他们去河北避风头,但没过几天,就开始出事了。” “工地那边也出了问题。” 我看向胖子,胖子露出一副“都怪你法力无边”的表情,一直漫不经心的闷油瓶也转过头。 这就代表着事情麻烦起来了。 先是工地上的工人反映,半夜总能听到很恢弘、又很遥远的奏乐声,依稀有很多男人用低沉的声音喊口号。 有个工人半夜上厕所,在走廊撞见一张陪葬俑的脸,面部的白漆斑驳掉色,在黑暗里很邪性地笑,工人吓得屁滚尿流,第二天就辞工跑路了。 又过了几天,“灰皮”中的一个跑了回来,把钱还给了设计院,一连说再也不敢了,当晚就死了,死在了良乡一家黑宾馆里,身体都僵了,脸部呈现诡异的青灰色。 宾馆老板做笔录的时候,吓得手一直在哆嗦。 本来工地就处在停工状态,这事一传开,工人们陆续都跑了。 小花什么怪事没见过,当场就觉得是知道内情的人在做局玩他,誓要查个水落石出,但身边一时没有得力的人,黑瞎子又远在东南亚—— 听到这段我就有点难过,解家啊,九门最后的门面,连他都调配不出人手,这几年我们确实没落的太厉害了。 黑瞎子起了一卦,卦象非常不好,暗示是惹了东西,有玄学方面的问题。 小花夹了次喇嘛,选的都是玄学领域有点根底的人,而刘丧主动联系了他。 刘丧是道上新秀,现如今外道行当式微,动脑子干活的人越来越少,小花可选择的余地不多。 我看向刘丧,心里有点奇怪,他最有名的不是耳朵吗?他正吃包子,不自觉地偷瞄闷油瓶。 胖子啧了一声:“你丫什么时候学会驱鬼了?大花你就多余信他,是他撺掇你来找我们的吧?这孙子公款追星呢,上次吴家二叔夹喇嘛让他搭上了我们小哥,这货就来劲了,要再来一次亲密接触。” 刘丧把筷子一摔,“吵什么吵!他妈的闭上你的臭嘴,这么下去我们都得死!” 他脸色铁青,我赶紧打手势制止:“你们让小花说完。” 刘丧带队,把这个邪门的斗摸了一遍。 确实如胖子所说,术业有专攻,刘丧的特长是耳朵和古董,要说应对各类起尸闹鬼的邪门经验,他比当年的拥有“点尸复活手”的我们可差得很远。 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刘丧进去了一趟,没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闹鬼反而闹得更凶了。 晨雾没散的清晨,三口鬼气森森的棺材,出现在了小花公司的院子中央。 木皮严重朽烂,歪歪扭扭的并排放着,与它们在墓里的样子一模一样。 小花那时刚出院,得到消息马不停蹄往公司赶。 出了这种事,打卡上班的员工呼啦一下子围到小花的车前,保安急的汗都下来了,连忙辩白:“解总,我们整晚都在巡逻,保证没有外人进来过,这东西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您要是不信,现在就查监控……” 他哆哆嗦嗦地看向人群,想从中抓几个彻夜加班的倒霉蛋,小花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摆手让他走开。 这些棺木分内外棺,加起来足有几吨重,能一夜之间把它们从相关部门的监管下运出来,绕过完备的安保系统来搞恶作剧,绝非等闲之辈。 棺盖由纵梁和横梁榫卯接合,出现了轻微的错位,说明已经被打开过了。 小花让周围的人都散开,一个人翻身上了棺材。 我能想象他穿着修身西装,身手敏捷的样子,一张比明星都漂亮的脸,像在拍电视剧。 棺盖缓缓挪动,一线天光照下去,他俯身去看,倒抽了一口凉气。 棺材里赫然躺着一个“灰皮”,死状惊恐,双眼死死盯着旁边的尸骸。 小花叫来几个胆子大的手下,一连把剩下的两具棺材全开了,果不其然,除了死在宾馆里的那个,剩下三个“灰皮”全在这里,一口棺材放一个,不多也不少。 小花的公司做的是正经生意,他有条不紊做这些事的时候,有几个员工已经承受不住,回头开始吐了。 闹鬼的传言就这么不胫而走,越传越凶。 我摇头对小花道:“听起来像碰上了那种‘盗墓者死’的陵墓诅咒,但我还是怀疑有人在整你。” 我看了看黑瞎子:“卦象这东西,我认为应该结合事实分析,再说就算真有邪门歪道的玩意,以我对你们的了解,你俩应该在各自想办法解决,没人在这个领域比你们更高明。” 吃完早饭,王盟收拾了桌子,给大家沏茶。 黑瞎子笑道:“主要想你们了,来看看你和我这哑巴朋友。“ “他的头发该剪了。”他盯着闷油瓶,伸手要去摸他的头发,闷油瓶不动声色地闪了过去,黑瞎子转身对我说道:“以前我带他去过,那时候他还是阿坤。” “少来这套转移话题。”我道,“你卖什么药我不知道,师父你是什么葫芦我心里有数。” 小花喝了口王盟沏的大红袍,很轻地皱了皱眉。 我露出“少爷凑合着吧别挑毛病了”的表情。 小花就笑了。 “因为你独特的体质,你虽然做事没什么条理,胜在擅长危机公关。”他放下茶盏,“我想听一听你的看法。” 黑瞎子饶有兴致地看向我。 有很多著名的陵墓诅咒,比如法老王图坦卡门的陵墓里有一句宣言,“打扰法老的安眠,死神将降临在他的头上”。而参与发掘的二十多人,真的在一年内陆续死亡。 再比如明朝万历皇帝的定陵,在特殊年代,皇帝棺椁被打砸丢失,村民捡到想打成一副棺材,还没做好,老两口就相继死亡,棺椁流落到另一户村民手中,不多久,这家的四个孩子被发现全部死在棺材里。 其实大部分的陵墓诅咒可以用科学解释,比如法老诅咒,是因为陵墓的特殊霉菌,还有南海王织墓里的皮憧,它一直跟着我,是因为一种叫青蚨的古老虫术。 不能解释的部分,有些确实超越了现有的认知,更多则是人为——在盗墓这个古老的行当,充斥着欺骗、算计、背叛,对财宝的贪婪和杀人越货行径,所谓父子下墓,得了财宝,父亲要先出去,儿子后出去,因为万一出事,父亲不会不管儿子,但儿子真的可能一把把父亲推回墓里,自古是最下贱的行当,最不缺的就是险恶人心。 而所谓“脏东西”,实际来看,大多是遮掩黑吃黑的幌子。 小花遇上的东西太刻意了—— 我在脑海里慢慢梳理线索,说道:“三具棺材出现在你的公司门口,像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码,有人知道你的计划,也了解你目前的困境,追杀了‘灰皮’,装进棺材送到你面前,可能是威胁,也可能是对解家地位的挑衅。” “至于工地的怪声和怪像,可以解释为古墓打开后,工人们有心理压力,把风声、树声当成了鬼怪的声音,又在恐惧之下看到了幻觉。”我说道,“而且,如果有工人被收买,放出谣言——” “你知道的,以农民工的文化水平,这些闹鬼流言,只要散播出去,它就像会繁殖,越来越多,越来越不可控。” 我同情地望向小花:“解家这几年元气大伤,如果有人想整你,现在是最好的时机。可惜,商战是资本家的专属,以我的贫困,很难共情你的处境。” 黑瞎子翘着二郎腿,惬意地摊在交椅里,我看他只顾着笑,问他:“师父,我哪里说错了?” 他连忙摆手:“没没,小三爷一分析,我这怀旧的感觉一下子就来了,梦回塔木陀啊。” 他回头戏谑地看向闷油瓶,“哑巴,你说是不是?” 哑巴不回答他,望着天花板,专心当一个淡漠的哑巴。 第3章 闹鬼 王盟送来一袋避风塘炒栗子,我抓了一把递给黑眼镜,又抓了一把放在面前,剥完递给闷油瓶。 闷油瓶的生活方式很简单,他不吃需要麻烦处理的食物,可能进食对他来说最重要的目的是维持生命体征,小龙虾和栗子这类费力不饱腹的食物,他都没什么兴趣。 但他吃我剥好的,这个习惯就挺贱。 他自然地接过去,手指擦过我的掌心。 我抬头看他,一对上他的眼睛,我的心里就泛起一股温柔的情愫,还是这个人,还是这张不变的脸,他的体脂太低了,颈侧的筋清晰可见,这么多年,怎么喂他都这么瘦。 小花仍在思考我刚才的话:“你的推理有漏洞,第一个‘灰皮’的死你怎么解释?” “我的小花少爷,你也是□□出身,想让一个人心脏病发死在旅馆,很难吗?”我定定地看向他,“不是所有的怪事都会上升到我们经历的那种级别。” 黑瞎子笑道:“你可是吴邪,那可说不定。” 刘丧之前一直不语,听到这里,突然抬头:“不对。” 我问:“哪里不对?” 他的脸色很不好,从苍白中透出淡青色,再加他本来就丧的气质,好像要碎掉了。 “那种东西,就在我们身边。” 他不安地望向四周,用耳朵寻找空气里细微的声音。 我问他到底看见了什么,他冷冷地说:“你不会相信我,你也感受不到,你和传闻里根本不一样,我不知道偶像为什么信任你,但你会见到的,很快。” 胖子一边咔嚓咔嚓剥栗子,一边盯着手机回网店的消息,他有一大堆富婆姐姐妹妹客户,如果平台给他做个粉丝画像,我们的网店估计一天之内就会因为涉黄被封掉。 胖子很不爽的回道:“丧丧子小同志,不会是你不爽你偶像跟着我们退隐江湖,编个故事哄他出山吧?我告诉你,你骗吴邪可以,敢骗你胖爷,当心我把屎给你打出来——” 他举起手机凑过去:“我倒是有个办法让你天天见偶像,喏,这我们直播间二维码,给你个粉丝权限,每天八点,有一定几率现场互动——” 刘丧像遭遇了极大的侮辱,脸色异常难看。 我看他像是真有难言之隐,按住胖子让他别说了。 我叹了口气,拍拍刘丧的肩膀:“兄弟,你经历的事,我曾经历过无数次,我有经验,你放轻松一点,该来的总会来。” 对于“它”这种东西,我太熟悉了,被虐的太惨了,如果真的有什么在暗处觊觎我们,那么等待,等它露出獠牙,是现在唯一的办法。 我出去扔垃圾,小花也跟过来,我们俩先后走进院子。 吴山居的地理位置得天独厚,院外树影森森,沿着孤山路向远处眺望,能看到镜子一般澄明光亮的西湖,我记得小花很喜欢这样的环境,问他要不要一起出去走走。 他摇头,说没心情。 “人为也好,鬼怪也好,我现在需要一个答案,或者说,解家需要一个答案。”他说,“吴邪,你懂么。” 我知道他不是为了什么古墓,小花一向通透,这件事应该是影响到了他在解家的威望,商场如战场,我替三叔维系过盘口,知道一个人其实很难真正控制一个巨大的产业,即便坚强如小花,也不能让解家的每一个人死心塌地。 经济大环境不好,资金链一断,之前被镇压的妖魔鬼怪都开始冒头。 领袖并非意味着权威,不过在夹缝中行走,在各方利益之间寻找微妙的制衡点。人没有多余的行为,多余的行为是动机,他有七个可以睡觉的地方,我觉得那象征着一种平衡之术,这么多年,他一直踩着刀尖寻找合适的位置,解家就处于他苦心粉饰的平稳之中,现在被一场巫蛊之术打破了,我能从他的疲倦里感觉到背后的暗流汹涌。 他仰起脸,衬衫袖口挽到手肘,瘦长的手挡住阳光,他的中指套着一枚精致的白金戒指,钻石反射了一点锐利的光,冷白皮肤,他的眼睛沉在阴影里。 我把垃圾丢进户外垃圾桶,拍拍手道:“别愁了,我的小九爷,胡萝卜会有的,方糖饼也会有的。” 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回头看我。 “也就是你,吴邪,我只敢让你一个人知道我在为胡萝卜发愁。” “可能是面对上百亿的欠款,再苛刻的资本家也得露出一点真心,现如今欠钱的都是大爷。”我对他说,“其实你可以让师父多承担一些,他一时半会瞎不了。” 小花敷衍道:“他能承担什么 。” “当年黑背老六一把刀能护一条街,别总让他一个人跑那么远了,有他在,起码你手下的人不敢趁人之危。” “如今不是打打杀杀的世道了,□□都搞破产清算,难呢。”他仿佛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抬起头,饶有兴致的问我:“那张起灵呢?你们怎么样?” 我一呆:“什么怎么样?“ 小花朝铺子的方向一抬下巴:“还是那么不爱说话,真不知道你们怎么处下去的。” 我淡淡道:“一直是那副样子,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不过一切都结束了,他愿意陪我们过普通人的日子,我知足。” “吴邪你这人就是眼皮子浅。”他就差把“小门小户出身”写脸上了,反问我:“他能替你承担么?” 我一下子笑了:“他承担什么,吃栗子吗?” “是啊。” 小花瞥了一眼手机,他的手机壳是纯白色,非常干净,我看见屏幕上弹出了一条瞎子的消息,他没点开,只是笑笑,接上刚才的话题。 “他能承担什么,狂炫青椒炒饭吗?” “至少让他补上拖欠秀秀的房租。” “那我夹张起灵的喇嘛吧,至少让他补上你的房租。“ 我俩哈哈大笑,你一句我一句的瞎贫,在吐槽自家对象方面,我们异常默契。 刘丧带出了一些墓室内部的照片,我们收拾干净桌子,铺开照片,开始一张一张研究。 从照片看,这个墓的规模不大,多层青砖干砌,典型的明墓劵顶结构,墓室建造的非常清爽。可惜,刘丧他们进去的时候,古墓已经被考古队清理一遍了,缺失关键细节信息,连墓志铭都没有,不知道是苦主没写,还是刘丧那小子偷懒没拍。 盗墓这一行的人天生有贼性,契约精神弱,斗里没油水,很难大动干戈去找什么线索。 仅凭这些照片看不出什么异样。 中午依旧叫了外卖,吃饭吃到一半,黑眼镜放下筷子,往闷油瓶肩膀上拍了一下,闷油瓶站起来就走,俩人像商量好了似的,一前一后上了楼。 我看着他俩的背影,觉得莫名其妙,心里升起一股很奇怪的感觉,就好像学生时代,发现最要好的朋友和第二要好的朋友瞒我单约似的,我知道他们不会对我不利,但依旧不太舒服。 有关闷油瓶的一切我都好奇,都抓心挠肝的想看个究竟,这么多年还是改不了,胖子知道我这毛病,朝我翻了个白眼:“去吧去吧,你干脆把小哥栓后腰上得了。” 他靠着沙发使劲后仰,收拢肚子给我让出一条通路,我说了声谢,费了老大劲从他和桌子之间的狭小缝隙挤出来,趿拉着拖鞋追上去。 卧室的门虚掩着,黑眼镜懒散的声音传出来。 “脱了,快点。” “……搞什么,磨磨唧唧的,大姑娘解裤腰带么。” 我的心一下子跳得特别快,想推门的手僵在半空,手心一层绵密的冷汗。 太过丰富的想象力经常在关键时刻给我灵感,这种时候就出现了反作用,我的想象宛如脱缰的野马,一路朝着龌龊的方向飞奔,我拼命告诉大脑你别想别想别想,大脑说略略略不行不行不行。 我紧紧握着门把手,好巧不巧的,手滑了,咔哒一声响。 瞎子发出一声轻笑,朝门口阴阳怪气。 “你这小朋友追的还真紧,进来吧,自己人,不用偷偷摸摸的。” 我两手抄着口袋,讪讪地走进去,只见闷油瓶光着膀子正襟危坐,瞎子弯腰站在他身后,一派江湖郎中的架势,很正经地用手肘压他的肩周。 又是传说中的齐氏正骨按摩? “处理一下缩骨的后遗症。” 黑眼镜手里动作不停,咧嘴一笑:“其实每隔一段时间都需要处理一下,我们很久没共事了,小三爷你金屋藏娇,哪管别人死活。” 我觉得这幅景象实在太奇特了,闷油瓶一声不吭地任他摆弄,黑眼镜神情严肃,慢慢沿着闷油瓶的肩胛骨往下捋,弯曲手臂,用手肘顶他的肩胛下窝,手法非常专业。 “什么叫处理一下,不处理会怎么样?” “你知道缩骨的原理吧,你想想假如你的下巴和胳膊每天脱臼三百次,再装回去三百次,每次擦伤再愈合,关节都会黏连一部分,虽然哑巴的软骨组织比一般人要厚很多,时间久了也不太好,毕竟是人嘛,会痛,更主要的是拆装会变得不顺滑,影响效率。” 他用余光打量我:“当然徒弟你没这个困扰,你的关节很难卸,你更扛揍,这是你的优势。” 我谢谢他二舅姥爷,当年就是他分析了我的关节问题,发明了一套让每天我鼻青脸肿的训练办法,往事不堪回首,不堪回首。 我想起刚才的一番龌龊想象,感到很不好意思。 “您这手艺,我能学吗?” 他停了停,抬头看我,认真回答:“你学不了这个,你的天赋比一只淋秃毛的鹌鹑强不了多少,笨拙的像西班牙大斑鸠,等你开窍,还不如等宣武门城门楼子上的砖头成精给我做油爆肚仁儿,收拾哑巴张,下辈子吧。” 黑瞎子使的劲道非常大,手背暴着青筋,我估计他此时的力量能直接捏死一头鹿,闷油瓶应该很痛,他在忍,上身出了汗,微皱着眉头,他平时很少有皱眉的表情。 瞎子说张家人都不会痛,我突然好奇,我还从来没听过闷油瓶因为疼发出什么声音。 黑眼镜一下子就把我的想法看穿了。 “嗨,装逼呢。”他说,“男人在喜欢的人面前都要装逼。你别看了,再看他一会骂我。“ “他会骂人?” “当然。”黑眼镜回我一个真诚灿烂的笑,“骂的还挺脏。” 我在他俩面前其实一直有点紧张,在我年纪小的那些年,我就像故事里的NPC,见证着各路大神在他们自己的命运里浮浮沉沉,承蒙他们不弃,带我走这一路,但在那个时代,他们才是一类人。 “男宾一位,趴下翻面,看看手牌。”他戏谑地在闷油瓶后背上一拍,闷油瓶冷冷地斜他一眼,慢吞吞趴到床上。 我识趣地退了出去。 杭州不比福建,不下斗的时候,地上的生活也挺无聊的,吃饭、看电影、贫嘴、打游戏、接着又是吃饭,小花找到了我的switch,从一堆卡带里挑了个马里奥派对,这么多年他打游戏还是这个品味。 我们分组PK,派对游戏全靠运气,我和胖子一组,小花和刘丧一组,黑眼镜和闷油瓶一组,鬼知道这队是怎么组出来的,打了一下午,我和胖子稳居榜首,小花刘丧排第二,江湖传奇组屡战屡败,黑瞎子的抗议声响彻吴山居,我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 一转眼又快到饭点,按照惯例,我得哺育这群饭桶。 “走吧。”我把手柄往茶几上一扔,揉了揉酸痛的腰,“小爷请客,楼外楼走起。” 除了小花扫了我一眼,没人动弹。 “怎么了这是?”我奇道,“这不是你们泥巴地里打滚一身臭汗,压缩饼干搅合搅合放点方便面料煮粥的时候了,都是九门太子爷,吃饭要靠请?” 小花笑了笑:“吃腻了,咱们在家做吧,就像在雨村一样。” 胖子这才伸了个懒腰:“对吧,上年纪了,外面吃饭肠胃不适,无福消受了,虽然说没有喜来眠的土灶,应付你们几个,胖爷是绰绰有余。” 小花去厨房转了一圈,我说菜不多了,最近生意忙,没顾上做饭,小花回头清清亮亮地喊:“瞎子,出去买菜,带点螃蟹。” 眼镜没动,小花道:“记我账上,回头报销。” “得嘞,老板。” 黑眼镜立即绽放笑容,大力搂住我的肩膀:“这边的市场我不熟,乖徒儿,咱们爷俩走着。” 第4章 胡闹 我这厢还在骂他给我降辈分,一出门看见门口停着一辆老年三蹦子电动车,罩着透明雨棚,强行伪装成一辆四驱,后面贴着一张褪色的广告纸:“出售电车”。 黑眼镜径直冲着它走去,拉开车门就要往里坐。 我大骂:“你这是个什么破玩意,不怕给花总丢人。” 黑眼镜谑道:“老板开超跑,跟我们这些提刀卖命的有什么关系,本事不大架子大,徒弟,这么下去你离死不远了。” 他从裤兜里摸出一包玄鹤门,抽了一根递给我,我赶紧摆手:“戒了,小哥不让,胖子也不让。” 他坐在驾驶室用余光斜我,从鼻梁到下颌角画出很英朗的线条。 “小三爷,残疾这事儿我有经验,人不能向身体妥协,你一妥协,它就敢骑到你头上拉屎,少废话,走着。” 他把烟硬怼我嘴里,自己也点了一根,搂着我的肩膀给我过火,烟头相触,火苗倏地一亮,呛人的烟雾直冲进肺里,太久不摄入尼古丁了,我的脑子霎时清醒,半闭着眼睛,享受深入灵魂的爽感。 我就这么坐在车斗子里跟他吞咽吐雾,这个场景非常搞笑,我们两个人弓腰曲腿,把狭窄的雨棚塞得满满当当,我回过神来: “不是,师父你到底找我出来干嘛的?” 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我这不是给你个放松的机会,哑巴张管你管的挺严,你都快憋成个林黛玉了。” 瞎子不愧是搞易经八卦出身的,问话有压迫感,要是以前的我,他多问几句,我能把祖宗八代都招了。 我本来没觉得我绷着劲儿,被他这么一点,只觉得背也沉、颈椎也酸,恨不得弯成个虾米才舒服。 他伸手过来,大力揉了一把我的头发:“行了,你这种人,张牙舞爪的再厉害,我一眼就看穿了,我试你好几回了,你和那个刘丧不对付就算了,连师父的醋都吃,徒弟你不对劲,老夫老妻不是这个状态。” “走走,师父带你兜风。” 我总觉得黑眼镜和闷油瓶很像,认真起来都有股大爹的味,我俩开着老年代步车,专挑羊肠小道转悠。 夕阳的余晖把他的脸照成小麦色,下颌剃得锃青,他的脸轮廓深邃,像美国西部片里的硬汉。 他故作深沉:“其实吧,当年在格尔木,哑巴张把你带到我面前,我第一个想法是宰了你,你太牵扯我们的精力了,而我捏死你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我头皮都麻了,心说这是什么地狱开局,我就多余信他!脱口骂道:“师父你是魔鬼吗,你37度的体温怎么说出这么冷血的话。” 他摆败手:“你知道我为什么对你改观吗?“ 我好奇:“因为哑巴张?” “哑巴张哑巴张,你快成个哑巴迷了。” 他啧了一声:“我就不明白了,这人闷声不响的到底有什么好?” 他冷笑:“是因为解九爷。花儿爷是什么人品,每次他烦心的时候就跟我聊你,聊你们小时候的事,聊你们猜拳上树捉迷藏,你对他来说是一个象征,象征着无论他这些年怎么变、做了多少违心恶心的事,只要你活着,当年的他就活着。活着,就有盼头。” 他虽然脸朝前方,但我感觉他在审视我,用那种很少见的冰冷目光审视我。 “后来哑巴张走了,花儿爷让我给你当师父,就凭你那根骨,收你我真嫌丢人,我当时就想看看你这个人,看看你这个秃毛鹌鹑扒了皮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我叹气,说那估计让你失望了,我有什么呀,我这么普通的一个人,除了拖累朋友和挥霍钱财,别无所长。 “那倒是过谦了,能一次当两个人的地标,你有点东西。” 他缓缓吐了口烟。 黑瞎子这人废话多,他的废话是外八行算命的手段,大概率是从我的话里套什么信息,他和小花两口子也有意思,放着挺大个事不处理,一边一个追着我剖析情感问题。 我是有点不在状态,我的不在状态是因为谁我清楚,归根结底跟姓刘的姓齐的姓解的都没关系。 我说打住师父,再聊下去不礼貌了啊,正经人不聊执念,要聊你和小花关起门进被窝聊。 他笑的前仰后合,道:“行吧行吧,你现在也不是当年的傻白甜了,我就是提醒你一句,路还长着,你别自己先撑不住了。” “你少咒我,我有什么撑不住的,我跟小哥什么交情。” “是啊,你和哑巴什么交情。”他戏谑道,“男人嘛,说白了就□□子里那点事,所以你们什么交情。” 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他回头飞快地朝我的腿根瞥了一眼,我现在不是杭州城第一木头了,我知道他什么意思。 他看我不说话,向上牵着嘴角:“哑巴张也就是在斗里厉害,这种事上墨迹的像个娘们。” 我挺烦他编排闷油瓶。 我搪塞他:“老祖宗说了,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张起灵这种人,多少人求着见一面都难的道上高手,扒了裤子就上有什么意思,明面上说句话都嫌多,私下里你惦记他、他惦记你,算不准哪天量变到质变,多带劲。” “偷人啊?那确实有意思——”黑眼镜没评价,倒是从牙缝里吸了口凉气,好像我说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闲聊归闲聊,你能别用第二人称吗?” “你还知道第二人称?” 说完才想起来这人还是个留子,他皮糙肉厚的德行太容易让人忽视他的教育背景。 他哈哈一笑:“今非昔比了,小三爷懂行。” 我不能让他牵着话题走,打量他这辆破车,好家伙,中控台放了个款式巨老土的棕色钩针钥匙包,也不知道他从谁家奶奶那里借的,黑眼镜这人的脑回路特殊,我第一时间都没怀疑他借了个车,我怀疑他借了个奶奶。 “别老说我,倒是师父你,只要你一句话,花儿爷一家子对你服服帖帖,你看你这二当家的整天落魄成这德行,不会也是为了偷吧?” “你算是说对了,花儿爷是天上的人,我是什么东西,齐家满门绝了后才留下我这一条冤孽,脚底的泥、下贱的胚,地狱里爬出来最落魄最浪荡的鬼,偷着吃,有味。” 他一字一句咬得很重,最后两个字竟有肃杀之意。他的笑失去温度,半真半假地说道,“多久死在他手里,我才算是善终。” 我被他吓得一哆嗦,心说我就是打个嘴炮,他是真透出股疯劲。 菜市场门口有家黄焖鸡米饭,他非要进去,说小花最近爱吃日料,他嘴里淡出个鸟来,我拉着他走:“马上到饭点了,咱俩的菜还没买回去,怎么交差?” 他大手一挥:“没事,花儿爷万事有后手,不用管他。” 谁他妈买菜留后手啊?盒马鲜生吗?这要是结了婚过日子也是个天杀的,我拽他拽不住,跟着他走进去。 脏兮兮的一家小店,桌子不知道多久没擦了,一抹一手的油。 我给他叫了个大份,扫码结账,他感激涕零,一口气倒了半瓶辣椒油进去,开始埋头苦吃。 沙海十年我饥一顿饱一顿,作坏了胃,这几年休养下来,嘴巴又被胖子养刁了,眼前一大碗鸡肉油淋淋的,后厨估计是个蟑螂窝,我实在不想陪他吃窜稀套餐,就坐在一边,掏出手机刷吴山居的账号。 特么的居然开始直播了。 我想看胖子和闷油瓶在干什么,一点进去,居然是刘丧。 这老小子不知怎么说服了胖子,一本正经坐在屏幕前,平心而论他长得不错,长发很现代,有种小女孩们喜欢的忧郁感,但小哥粉丝那事我对他有偏见,觉得他长得像个狐獴,当然他对我也有偏见,估计在他眼里我面目可憎,是个亡国赵高。 妈的,我想抽自己一巴掌,怎么在我的脑子里被我自己欺负了,我起码得是王莽,再不济也是个韦氏,怎么能是个太监。 小哥在他身后,出镜了半个身子,低头摆弄手机。 一条条评论飞速滑过。 “今天有新人耶!” “这个也还行,勉强能看,以后会常驻吗?” “我的小老板呢,我的亲亲胖哥哥呢!” “二老板在干什么!让二老板过来,啊啊啊啊我的二老板,你随便卖点啥,卖地板砖、卖马桶圈、卖大马猴都行,我要给你打钱!” “二老板他,他今天居然在,玩!手!机!这合理吗,不合理!所以客服号多少!” 看得我那股火啊,蹭蹭往上冒。 “老子才出来几分钟!”我一拍桌子,勃然大怒,“登堂入室、鸠占鹊巢,宠妾灭妻,还有没有王法了!” 一屋子的人齐刷刷回头看我,黑眼镜夹着块鸡腿瞥我,一副你犯病别影响我吃饭的表情。 我才不管他,我把手机往他鼻子前面一杵,咬牙切齿:“什么铁三角,什么过命的兄弟情,都是骗子!瞎子我说你别吃了,老子的窝都让人踹了,你快点收拾细软,咱们爷俩杀个回马枪!” 黑眼镜没管我这一句话里变了三个辈分,扫了一眼手机屏幕,颇有几分幸灾乐祸, “别急呀小三爷,这孙子故意的,你这就稳不住要生气,以后气的地方有的是。” 他突然打了个激灵,猛地跳起来:“坏了坏了,螃蟹!” 说完扔下我,撒丫子就跑,给我气的啊,我说师父你不是说小花有后手吗,他甩开长腿一边飞奔,一边嚷嚷:“买菜有后手,螃蟹得亲自挑!螃蟹,螃蟹你懂不懂!” 妈的谁比我懂海产啊!海盐海虾海客海苹果海精灵,我是张家水产集散中心。 紧赶慢赶,终于赶在市场打烊前买了螃蟹,顺便搞了点罗氏虾、海胆和扇贝,我拎着沉甸甸的一堆黑色塑料袋,正开车门呢,就听见后面一声爆喝:“就是他们偷了我的车,抓住他们!” 我寻思这不老年代步车吗,回头一看,一个四十多岁穿红背心的壮汉叉着腰,对我们怒目而视。 黑瞎子一蹦三尺高:“愣什么神,走走走!” 我大骂黑瞎子你个杀千刀的,仓促间还找不到从哪开门,黑瞎子一下子大力拽开,重重在我背后拍了一把,我失去平衡往前一拱,下巴磨着坐垫趴进了车里,他把我的两腿往里一折:“走了您内!” 咣当关上了车门。 “咱爷俩感受一把风驰电掣!” 电瓶车搁楞搁的在花砖路面颠簸,黑瞎子猛按喇叭,滴滴滴滴闹得我头疼,我还动不了,那几包海鲜被我压肋骨底下,一动海胆就扎我。 正好是晚高峰买菜的点儿,前面堵了一条街的叔叔大婶,我们越开越慢,追我们的人围在车窗外,看傻逼一样往里看着我们,我心说草泥马的,这么多年了,我怎么还着黑瞎子的道。 正准备硬着头皮下车处理,菜市场突然到头了,道路一下子宽阔起来,黑瞎子满速前进,握着方向盘把左突右冲,我挣扎坐起来,他往左拐我往右倒,往右拐我往左倒,跟个葫芦里的孙悟空似的乱撞,我实在没地方扶,两手使劲搂着主驾驶座椅头枕,我俩从一条小路冲出来,直直杀进了主路洪流般的车流。 余光扫到树里的蓝色路牌,我大喊:“瞎子你他妈傻逼吧,这条路禁电动车!单行线!” “我哪知道,你不本地人嘛,你怎么指的路!” 他的语气却很兴奋,我们逆着车群,前面是密集的车流,后面是一群骑着电动车追我们的人,前头路口有个交警的岗亭,我大喊掉头掉头,他笑嘻嘻地一甩方向盘,从裤带里摸了根烟点上,阴阳怪气地说:“小三爷抓紧了!” 我以为他有什么绝活,只听见交警哨声猛响,完了,我一背的白毛汗,全下来了。 交警同志大概好多年没见过我们这种明目张胆的坏分子了,直接看懵了,反应了一会才开始用喇叭喊我们。 “请靠边停车,请靠边停车。” 闷呦闷呦闷呦—— 三个交警跨上大摩托开始追,我们这小破车何德何能,眼看着追兵越来越近,突然出现了个青砖铺地的小巷子口,杭州市区到处都有这样的古街小巷,黑瞎子往里一拐,把车扔在路边拔腿就跑,我跟着他一起跑,边跑边在心里骂娘,我就出来买个海鲜,怎么就亡命天涯了! “两条腿跑得过机动车吗,徒弟你是不是傻!” 他朝我做了个手势,后撤一步,矫健的上了墙,我到处找能垫一脚的砖缝,一抬头看见他叼着烟,坐在墙头冲我咧着嘴笑。 “袋子给我袋子给我。” 我把手里的海鲜袋子用力全甩给他,计算好路线,脚一蹬跟着上了墙。 我俩跟玩城市跑酷一样,踩着鳞次栉比的青瓦飞奔,踏过一丛一丛的凌霄花,翻过高低错落的木栏杆,我比他笨拙,同样翻墙的动作,他以手为支点轻轻一点,180度飞旋过去,敏捷的像一头豹子,我得分作两步才跟得上。 有个从四楼直接跳到二楼的陡坡,下面全是松散的瓦片,根本站不稳,他把海鲜袋子扎好口,尽数往前一抛,接着纵身跃下,落地接一个翻滚缓解了对瓦片的冲力,伸手抓回袋子,单膝跪地,分毫不差。 我看得目眩,感觉看见了当年夜袭长安城的飞贼。 跑到后面早就看不见交警的影子了,我也早迷失了方向,我喘得肺阵阵疼痛,硬憋着咳嗽,浑身都是汗,喉头一股血腥味。 他妈的我就是雨村日子过的太舒坦了,忘了他们哥几个都是些什么鸟人,早知道有这一出,我说什么都不穿小板鞋和白衬衫。 “ 师父,你要是非夺走我的生命,能不能先夺走我的贫穷—” “那玩意为师不缺,不用你额外孝敬。”他似笑非笑,“再快,还要再快,乖徒儿,逃命跟打架一样,你不能用眼睛找路,要用全身的细胞去感觉。“ 我拉风箱似的喘,断断续续地回道:“从雷城、从雷城回来,每个人都在关心我飞的累不累,只有您老人家关心我的翅膀硬不硬,我谢谢您八辈祖宗——” “有阵子没人给我家祖宗烧香了,小三爷您客气。”他吹了一声口哨。 第5章 哑巴 我跟着他从不知道哪段墙头跃下,旁边有个便利店,老板娘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们从天而降,黑眼镜擦了把额头的汗,进去买了两罐啤酒,递给我一罐,照例摸出两根烟,递了一根给我。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衬衫彻底废了,一排扣子只剩下两个,裤腿全是泥,手上本来有串奇楠沉香珠子,新到的货啊,不知道半路断在哪了,损失惨重。 黑瞎子倒是体面,我一阵咳嗽接着一阵咳嗽,好半天停下来,抬头一看,好家伙,我们回来了,这条小巷子我认识,出口就在孤山路上,距离吴山居不到二百米。 我靠着砖墙,一口气灌了半听冰啤酒,胸口火辣辣的痛感下去了一些,借了他的火点了烟。 这是我在绝地续命的食粮,这时候必须来一根,谁也不能阻止我,谁知道刚抽两口,就听见一个冷冽的声音在前面叫我。 “吴邪。” 我头皮一炸,第一反应赶紧把烟往后扔,也顾不得会不会把裤腿烫个洞,用鞋跟一阵乱踩,但闷油瓶已经看见了。 “没,没抽,刚点上,真没抽。” 我奇怪他怎么来的这么及时,回头一看黑瞎子晃着手机似笑非笑,妈的,互联网时代的缺德事,加倍缺德。 闷油瓶没说什么,我就准备装傻混过去,就看见他后面不近不远处跟来一个人,刘丧。 他穿着一身质地良好的黑西装,手表盘反光,我现在浑身臭汗,满脸是土,形成鲜明对比。 他并不靠近,就戴着耳机,双手抱臂倚在巷子口,用那种很轻蔑的目光看着我,好像在说“你也就这点本事。” 我一下子很窝火。 “你带他来干什么?”我对闷油瓶说,闷油瓶没反应,他一向不在意细枝末节的事,我冲刘丧喊道:“你是不是又跟着偷拍他?” 刘丧摘下耳机,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朝我一伸:“吴邪你整天脑补这么多是不是有病,我闲的蛋疼来搅合你们吗?用不着疑神疑鬼,你自己看。” 那我肯定不能真的去查,他看我没别的话,翻了个白眼:“好心当成驴肝肺。”说完耸耸肩膀,转身就走了。 他这么一弄我反倒没理了,就拼命洗脑自己,他是我们队友,又是小哥粉丝,跟着来看看情况无可厚非。 刘丧烦就烦人在他并不是一个纯粹的粉丝。 这几年,我、闷油瓶和胖子在圈里声名大噪,各自攒了一批粉丝,确实有一部分年纪小,三观没定型的追随者,每天在店铺留言区讲心事,甚至追到线下堵我们聊天,我们都好言好语的劝回去了。 人都有偶像,追逐偶像其实是一种投射效应,是看到自己的某一特征在公众人物身上得到完美的展现,归根结底,这是一种深层次的自恋。 他们不想了解我们真实的样子,也不会共情我们的处境,但他们真心实意的记挂我们,是温柔又弱小的感情,对这种粉丝,我们会善意的说谢谢,不会有太多交集。 刘丧不一样,刘丧真的有资格跻身我们的队友之列,作为队友,他的心思不纯,作为粉丝,他又缺乏对偶像的服从,他对闷油瓶的有种很微妙的共情,在他的世界里,只有闷油瓶一个人有资格与他并肩,也只有闷油瓶一个人能听懂他的孤独。 而我们作为闷油瓶的蹩脚朋友,生来就带着原罪。 这些复杂的关系我当然没法跟闷油瓶解释。 闷油瓶没管我们的肚皮官司,拍了拍我身上的土,确认了我没伤着,接过我手里的啤酒罐,捏扁了,朝垃圾桶投出一条利索的弧线。 之后深深看着黑瞎子:“闹够了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特别恐怖。 我感觉他这句话明面说瞎子,其实是在点我,吓得不敢吱声,瞎子一开始还嬉皮笑脸,后面笑容就有点僵。 他拽着我的手腕,撞开了黑眼镜的肩膀。 “回去。” 不是,我被他钳的老疼,心说的我这肺疼呢,你跟我使什么厉害。 这事后来我们找那位大叔私了了。 那位开老年代步车的红背心大叔,想不到有门厉害亲戚,回去就指点他报了警,说什么都要把我们按盗窃罪和扰乱治安送进去。 这事听着无厘头,往大了说,还真算是“两抢一盗”,当事人要是追究,我们要吃大官司,杭州那阵子办国际活动,治安查得特别严。 我们几个都经不起查,小花一直在窗前打电话,先是托了北京的朋友,又牵线联系到杭州这边,他来回踱步,一遍遍用手指拨弄他的刘海,体态优美,但异常烦躁。 小花在我心里一直是很坚韧的精英形象,我第一次在他精致的脸上看到了一种社会人的市侩,在心里叹气,当家不容易,要脸谁当家呀。 这其实是件小事,比起他的百亿产业来说不值一提的小事,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各行各业都有其规矩,想要从一个圈子动摇另一个圈子的原则,需要难以想象的影响力。 我拍他的肩膀,说你别联系了,绕来绕去欠多少人情,杭州地界的事,交给我吧。 他揉搓脸颊,睫毛纤长,眼里有血丝。 “他那个人,想干什么干什么,从来不想后果,一天到晚给我惹麻烦。” “我懂,老张是职业失踪人士,我感同身受,有时候我怀疑这是他们求关注的一种手段。” 我安慰他:“我也求过人,去雷城的时候,我求遍了认识的人,连二十万都筹不到,我当时就想,我可真是屁用没有的大少爷,这三十多年活了个什么劲啊,死了算了。当然你们资本家可能很难理解,穷成什么样才拿不出二十万呐。” 他被我逗笑了,思忖了一会,说了声谢谢。 我给他倒了杯热牛奶,盯着他喝完了,开始接替他打电话。 黑眼镜和胖子在厨房做饭,闷油瓶在看电视,刘丧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二楼的房间里,不知道在憋什么蛆。 大家对我们的处境一无所知。 小花果然没指望我们买菜,我们前脚刚走,他后脚就叫了每日优鲜。 官道的事我比小花有门道,我联系了我爸的一位老同事,找到交警从中斡旋,红背心那边抻量了很久,大概看出黑瞎子不是寻常之辈,狮子大开口要一百万,我又出动了盘口的关系,找到了那位在背后出谋划策的亲戚,连番砍价。 我们不能跟雷子硬刚,我们以前干的是挨枪子的买卖,如今法治社会,能低调就低调。 “有消息了。”我挂掉王盟的电话,对小花说,“对方要三十万,现金,我现在去取钱。” “这样就够了。”他按住我的手,“给我一个号码,剩下的事交给我。” “白道,不能有尸体、不能砌墙里、不能冲下水道,也不能出现百人以上火并。”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只是想再压压他的价。”他噗嗤笑了,用那双好看的眼睛扫向我,“胡萝卜的事,暂且放过你。” 害,聪慧如小花,什么都知道。 小花很晚才回来,他本来定了西湖边死贵死贵的法云安缦,出了这点小插曲就没有去住,说是在我这里借宿一晚,吴山居一下子人满为患。 吴山居是商住一体的小楼,一楼是铺面和仓库,二楼一共四间卧室,小花只肯住我的房间,他睡眠不好,需要独处。 胖子也坚决要一人一间,他最近跟一个离异的北京富婆打的火热,每晚聊到深夜,把发廊老板娘丢在了脑后。 黑瞎子在一楼睡沙发,小花说这是他应得的,经此一战,他发工资的日子又推迟了几个月,可能要再开半年滴滴。 黑瞎子的哀嚎没有换来老板的同情心,小花把被子枕头照他脑袋一抛,转身就上了楼。 剩下两间卧室,一间是闷油瓶,一间让给了刘丧。 刘丧装模作样地摆弄了半天手机,一脸无辜地说附近的酒店都订满了,我没好气地说那可不是么,这里是西湖,五月是旅游旺季,您要是没提前安排,那就得睡西湖区流浪人员救助站。 他充满期待的看向闷油瓶,给我气的,狠狠瞪他:“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我抱着睡衣铺盖,扔到闷油瓶的床上。 刘丧背着旅行包,住进了客房。 我看着他的背影,怀疑这又是什么追星的伎俩,说不定闷油瓶半夜去卫生间,突然看见刘丧披头散发蹲在角落,傻笑着举起手机…… 我有个恶毒的想法,闷油瓶最好睡迷糊了把他当个粽子。 我和小哥没同居,一直保持着柏拉图的恋爱关系,可能是因为雨村的日子太平静太永恒了,让人不想迎接任何改变,可能是感情还没到那一步,也可能是闷油瓶对我没什么**,我感觉他对人间的一切都没有**,这是他从青铜门出来之后我才发现的,以前我们走南闯北,他偶尔还对我发个火,说句“还好我没害死你”之类的肉麻话,现在好了,除了种地就是跑山,清心寡欲的像个菩萨。 也可能是因为我老了,不复当年的风采,毕竟他从那扇鬼门里出来,第一句话就是你老了。 我俩认识的时候我多嫩呐,在三叔铺子前宿命般的一次对视,那时我二十六岁,懵懵懂懂,天真无邪,跟条小狗似的围着他转,看他的眼神除了好奇就是崇拜。 门一关再一开,外面的就是现在的我了,双眼沧桑,形销骨立,他没得选。 胖子说我没变,朝夕相处的人反而看不出对方的年龄变化,我看胖子也觉得他没变,每当我看向他,大脑会自动把他识别成初见的样子,我俩一起看十几年前的照片,才发现光阴没有饶过我们,他老了好多,眼角有细纹,添了白发。 普通人的青春太短,我最好的十年都在沙漠里人不人鬼不鬼的过了,弄了一身的疤,一身的病,男人都是视觉动物,说不定他那句话的潜台词是:“吴邪你怎么老成这副德行了?” 这么一想我就很泄气,特别心酸。 闷油瓶睡觉特别浅,最糟的那段时间他每次只能睡半个小时,跟张家的训练有关,伤脑神经的。 我俩偶尔挤一张床,我一动他就警醒,几次之后我就不敢了,有没有的吧,我们的羁绊太深了,可以不在乎这些。 我端着一大盆热水,去闷油瓶的卧室找他,睡前泡脚是我们在雨村养成的习惯。 “快来快来。” 我招呼他,把水盆重重往地上一放,搬了椅子:“就一盆水,咱俩凑合凑合,瞎子一直霸占着厕所,边拉屎边鬼哭狼嚎地唱歌,画面太美,我接完水就跑了,以前下地也没见他那么多屎,下次我得提前给他充个楼下景区公厕大会员。” 闷油瓶已经换了家居服,慢悠悠地从床上起来,我和他面对面坐着,他挽起裤脚,把脚放进水里。 我用的是个深盆,水很烫,我的脚没处放,就直接踩在他脚上。 他的脚背很薄,被水一泡,白的没有血色,能看见脚背上凸起的筋。 我觉得有趣,用脚底碾磨他的脚背。 “小哥,我今晚在你这睡,你睡你的,别管我。” 他低头看着水盆,抿着嘴唇,没吭声。没吭声就是默认。 周围变得很静,重回二人世界,心也跟着安静下来。 平时家里只有我们仨,抬头不见低头见,生活特别有规律,一整天不说话也不觉得怎样。今天处理了太多事,吴山居到处都是人,瞎子胖子恨不得长出八张嘴轮番对我聒噪,实在顾不上闷油瓶,这会就从心头漫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想念,从想念里又滋生出说不出的喜悦。 胖子说我是千年的孽畜,小哥是我要吸食的那口仙气,一天找不见他,我就要现原形。 这也不能全怪我,以闷油瓶的个性,如果不是邀请他一起认真去完成某件事,根本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我有一箩筐话想跟他说。 第6章 双煞 他大概看出我的异样,问我:“怎么了?” “乡下日子过惯了,人多吵得头疼。”我道,“秋天咱们还是得回福建,山水养人。” 他没说话,这些事他都随我们。 突然胸口剧痛,又来一阵猛烈的咳嗽,他轻轻给我拍背,我咳了半天稳定下来,摆手道:“今天跑得急了,犯老毛病。瞎子搞的那辆破车,鳖壳子那么大,全是二手烟。” 说完叹了口气,“我还是赶紧退休吧,真要成林黛玉了。” 他淡淡道:“瞎子过分了。” “他不一直这德行?神经兮兮的,不知道小花怎么受得了他。” 他摇头,说瞎子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一听来了精神,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闷油瓶这是要聊。赶紧往前拖了拖椅子,把两条腿挤进他的腿缝里,手撑着椅子板,靠他更近,他看我一眼,慢慢的给我讲。 他说在世上活久了,都有些处事的门道,有些人的凉薄是不说话,有些人的凉薄是信口胡说,真真假假辨不分明,瞎子就是后一种,他是窥探天机的人,旧话里说这种人早晚要死于非命,他干的那些四六不靠的事是他避世的手段,什么时候安全了,他就不闹了。解九知道这一点,解九不陪他疯。 他把小花叫解九,有种我们这一辈大家长的感觉,得亏他没给我起名叫吴五,不然要成不伦恋。 我很喜欢听他讲他和瞎子的往事,他们的人生太漫长,太复杂,我总觉得在认识我们之后,为了适应普通人的生活,他们其实收敛了很多,性格里灰暗冷血的一部分被刻意隐藏了,在他们搭档的那个年代,他们才是自己,南瞎北哑,民国双煞的怀旧感。 我应道:“这我明白,我有时候也跟人说我是开叉车的,老家有四个相好——瞎几把胡扯就是别问了、老子不想理你的意思,可他也太没遛了,小哥你是不知道,今天我俩飞檐走壁跟拍武侠片一样,亏他最后转回来了,不然我们俩能从西湖一路跑到萧山,搭上飞机直奔欧罗巴。” “转回来了?” 我说那可不,你看见我们的时候我俩刚从墙头跳下来,那片地界我都不熟,他从闹市区一路踩着房顶横穿回来,神了。 闷油瓶的神情很严肃,好像听见了什么不好的事,我对他的表情非常熟悉,这说明局势跟我想象的不一样。 “他来得很急,没有时间观察环境。”他说,“不对劲。” 他犹豫了一下,告诉我,他们这一行当的人常年在暗处谋生,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方向感,他们能在完全陌生的地方,只凭借跑动就在大脑中构建出一张空间地图,黑眼镜故意在羊肠小道兜圈子,是在熟悉四周的环境,他能直线插回来,说明已经完成了构建,从高处走是又一次的验证和补全。 对危险的极度敏感让他们决不能暴露在一无所知的环境里,闷油瓶每到新地方都要去巡山,也是这个道理。 闷油瓶常说倒斗是下贱营生,很忌讳向我传授这些知识,这些我不懂,但小花是懂的,小花为什么连熟悉环境的时间都没给黑瞎子,逼得他找买菜的借口来勘察四周?闷油瓶认为这很反常,不符合常理。 他这么一说,我开玩笑的心情都没了,一下子变得很紧张,他摇摇头,说没事。 是的,沙海十年带给我的痛苦在雨村的宁静里迅速消退,我不用逼迫自己当队伍中的主导者了,我开始尝试再一次躲向闷油瓶 身后,他说没事,代表事情还在他的掌控之中,我就很安心。 我又开始揪着他聊黑眼镜和小花的八卦,感情上的事他不感兴趣,说不出什么真知灼见,但我其实没想要反馈,就想找人听我说说话,往常担任这个角色的都是胖子,现在胖子一门心思应付离异富婆,我不能放过闷油瓶,反正他从青铜门出来之后就不太会拒绝我了。 我出去倒了洗脚水,瞎子终于舍得离开马桶了,卫生间弥漫着一股很高级的木质香水味,应该是小花刚洗漱过——我特么才不信黑眼镜那等草莽之徒能拉香屎。 走廊很安静,大家都睡下了。 我蹑手蹑脚的回了屋,闷油瓶也已经躺下了,他掀起被子,在身边拍了拍,我一骨碌钻进去,贴着他躺下。 柔和的灯光笼罩着他,光影分明的淡然,我看着他的侧脸,心里升起一种安静的满足感。 他的手搭在我的腰上,掌心温热。 我回头笑他:“别摸,擦枪走火你又不负责。” 他容色淡淡的,收回了手,并不和我争辩。 我跟他讲黑瞎子在车里说的那些话,我说那时候他突然认了真,很阴沉,很决绝,跟平时不一样。 “我感觉他对小花是真心的,他嘴上说拿钱办事,其实要是小花真出事,瞎子能急死。”我叹道,“还记得在雷城,小花吊在那里,黑瞎子一下子就不说话了,以黑瞎子的性格,那是要玩命。” 闷油瓶不答,我转身面对他,故意要逗他开口。 “小哥你和瞎子这么熟,以你对他的了解,你觉得他俩什么关系?你随便跟我说点什么呗,不然我睡不着。” 他想了一阵子:“解九忌惮他。” “忌惮?小花跟你说的?”我皱眉,心说我是想知道黑瞎子的想法,你跟我说小花,好你个闷油瓶子,你也分得清我与城北徐公孰美啊,你什么时候这么了解小花了? “不是说,是看。”他道,“对手来的时候,你要学会看。” 问其他的,他又不说了。 我大概懂了他的意思,黑眼镜表达过差不多的意思,这是格斗的手段,在对方行动的瞬刹之间,通过捕捉细微的肢体语言,判断对手的真实心态,越是强悍的对手越会伪装,只有看穿了对方的意图,才能在最险恶的战斗中取得胜利。 对闷油瓶和黑瞎子这等高手来说,识人已经是他们第一眼的本能,闷油瓶曾经说过,当他体温升高到一定程度,全身都能看见。 小花有哪些细微的动作,会被闷油瓶定性为忌惮黑瞎子?他忌惮黑瞎子什么呢?要忌惮也该是黑瞎子怕他克扣工资吧。 我特别好奇,想去问问小花,后来又一想,闷油瓶看的是人的倾向,他不会闲的去分析这些倾向背后的动机,当局者迷,说不定连小花自己都没理清到他对黑瞎子的想法,就像我理不清我对闷油瓶的执念,无端介入别人的因果,要担业债的。 我的业债可太多了。 安静了许久,久到我以为他睡着了,我听见他用平静的语气说了一句:“瞎子这人,束不住的。” 这句话触动了我的神经,我神使鬼差的应道:“你也是。” 他长久地看我,不知道在想什么。 作为伴侣,这时候应该有个晚安吻——以我和闷油瓶现在的状态,又好像太唐突,他额前的碎发洒落阴影,身上有好闻的薄荷清凉油的味道,是我买的沐浴乳,我是无意间发现他更适应薄荷油、雪花膏、花露水这些民国年间的老味道,于是把家里常用的洗化用品换了个遍。 谁说吴邪倒斗没带出过好东西?小爷多牛逼,小爷捡了张起灵。 他狐疑地打量我,像是问我又有什么问题,我蜷缩在他旁边,说好想你。 他的手搭着我的肩头,他就躺在我身边,我还是好想他。 想他的头发、手指、修长的脖颈、身上的麒麟和那双仿佛没被尘世污染过的眼睛,我总觉他的眼神有破碎感,胖子说我胡扯,谁特么强的过张起灵,我就觉得咱们小哥满眼杀气,一出手,那是砍瓜切菜丁零咣当。 我跟他斗嘴,说你不知道那些张家人对他有多坏,胖子说万年老黄历了,说它干嘛,小哥百多岁了,人过三十不提原生家庭,再提就是窝囊废,你还记恨你三叔用狗链子拴你?你能想象小哥嘤嘤嘤哭诉他们放我血? 胖子的文化水平真是进益了,不知道是不是在老年大学报了家庭伦理课。 我这种情愫有迹可循,记得我大学的时候某位哥们说过,当然记忆太遥远我已经忘了他的名字,他说真正在意一个人的时候,你就会对他产生保护欲。 我对小哥好像是有点这个情节,胖子说我在雨村筑巢呢,我是恨不得把张起灵揣进被窝里,谁也看不见他,谁也抢不走他。 闷油瓶往上牵了牵嘴角,揉揉我的头发,叫我的名字。 “吴邪。” 我和闷油瓶是怎么走到现在的关系的? 那年从青铜门出来,我们三个开着金杯沿着国道一路往南,太阳当空,暑气滚烫,空调呼呼喷着白雾,还是凉不彻底,胖子擦着汗说他妈的热死爷爷了,赶紧找个服务区买水,我答非所问,说你们知道雨村吗,是一个藏在山间的村落,古树环绕,终年回响着哗哗的瀑布声,那里有一种雨仔参,吃了可以长记忆—— 胖子一时无语:“你是说到雨村才有服务区?” 我说:“我想去雨村。” 闷油瓶在后视镜里看我。 他穿着我的牛仔裤和黑色作训T恤,淡漠而清秀的脸,与十年前没有任何改变。 可能是热昏了头,可能是嫌我啰嗦,胖子拍板把这事定了,说别逼逼了,咱们走,就去雨村。 我们甩开车队,一路南下。 山林包容了痛苦的过往,心事在月色里悄然滋长,那天胖子做了一桌子菜,我们开了一瓶远山净儿,每一瓶酒都是一位故人。 胖子借故离开,拍拍我的肩膀,说天真,胖爷就帮你到这,最后一战靠你自己。 我只是摇头。 “你看这瓶酒。”胖子红了眼眶,“潘子要是还在,他希望看到你有个归宿,你懂吗?” 胖子大概是醉了,出门扶着墙大吐特吐,我也醉了,闷油瓶仍清醒,他仿佛一直清醒。 冷月如钩,院外回荡着胖子沙哑而变了调子的歌————小三爷你大胆往前走啊,往前走,别回头。 我絮絮叨叨说沙海的事,闷油瓶默默看着我手臂的疤,给我添满一盅酒。 绵软,辛辣,带回甘的酒。 我端起酒杯敬他,说小哥,一壶酒是一段人生,前一半我喝,后一半我想与你一起,不是什么名酒,贵在心意,如果你有这个心,就干了我这杯,你要是没心,当我没说过,咱们三个还是最好的兄弟,你别有负担。 我仰脖喝了,又斟一杯推给他。 我等了很久,他依旧一动不动,只目光灼灼地看我。 我鼻子发酸,放下酒杯起身就走,他大力拉住我的衣摆,站起来,捏住那只小小的玻璃酒盅,一饮而尽。 后来我们就在一起了。 其实跟以前也没什么区别,生活上我照顾他,身体力行的事他迁就我,要说不一样的地方,大概是他开始报备他的行踪,他说三天回,就三天回,一分钟不差。 前尘往事,他还是不爱讲,问就是忘了。 雨村的生活简单平静,建筑,饮食,耕种,钓鱼,就像归隐田园的武林高手,在河边支起竹椅,客人的三五酒钱,换我们一个好故事。 他看护我像看护一块豆腐,他和胖子商量好了管我抽烟,陪我实现一个个异想天开的山居设想,我经常陷入忧郁,他们就等我回头。 我跟着他上山,转山,转水,看山间的流云。他倚靠山石,手肘轻搭膝盖,身体矫健柔韧的像一只豹,目光悠远,鲜少落到我身上。 他身上的气息不属于现实世界,他轻捷地在山路穿梭,我看着他的背影,会想到远山和旷野,五彩的经幡,铺天盖地的风雪。 他早晚要回到那里去,一如他当年从雪山深处向人间走来。 我很清晰的知道,我们的命运就像两条线,我停在交点,而他永恒向前。 他太喜欢自然了,要不是我和胖子拉他回家,他能整夜整夜睡在树上。 他看山多久,我就看他多久。 第7章 无邪 他对我来说是失而复得的珍宝,我对他来说呢?一个刻着伤痛、散尽家财、为了找他扬了半个圈子,需要他用三四十年来回报的中年疯批寡妇吗? 依稀是哪一天,我去地窖取蟹酱,准备做蟹黄焖面。 地窖的圆洞门小的像个盗洞,这是闷油瓶按东北的风格带我们搞的,为了砌这个地窖,我们三个穿着迷彩服,满头满身都糊了水泥,胖子拌砂浆,我运砖块,闷油瓶出乎意料的很擅长砌墙,做这种注意力高度集中的工作仿佛是张家的祖传技能。 狭窄逼仄的楼梯仅容一人通过,探头向下看,穿过落满灰尘的格栅架子,胖子和闷油瓶都在,他俩的氛围有点奇怪,胖子翻来覆去看一桶老黄酒的包装纸,闷油瓶抱臂倚着墙。 “吴邪看着挺文弱一个人,要是打定了主意,那真是上穷碧落下黄泉,连天都要捅个窟窿,小哥,胖爷我是普通人,他吴邪也 是普通人,我们普通人,命不长。” “你陪陪他吧,他就这一个心愿。胖爷我这辈子没求过人。” “用不了你多少时间——” 灰尘迷了我的眼,我轻轻退了出去。 吴山居的夜给我一种时光从未流逝的恍惚感。 画舫雕栏,西湖犹在,当年就是在这里,一个不善经商的古董店小老板开启了他支离破碎又精彩绝伦的人生。 也是在这里,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人,背着他的装备和他这一生对尘世最后的牵挂,来与我告别。 闷油瓶在我身边睡着,紧闭双眼,睡眠也是警觉的样子,身体紧绷,手指自然用力,不肯放松。 我看着他的睡颜,想握一握他的手,想来想去终究觉得唐突。 就去睡吧,去做一个悠长的梦,就像在青铜门前小憩,梦见年少的他和我在年少时相遇,青春如斯,往事如斯。 我特别爱在张海客等一众亲戚面前宣誓主权,但主权这玩意,如果你真有,那不用宣誓,看看联合国大会,我们多少年不眼含热泪了?一声叹息,我比刘丧好一点,至少我有道德高地。 我不清白,我真的很介意。 迷糊间有片橘色耀着我的眼。 窗帘没关,景区灯火闪烁,搬回吴山居后我好几次想换电动窗帘,老房子改电太麻烦,最后都作罢了。 我刚一动,闷油瓶就睁眼看我,我有点内疚吵醒了他,轻道:“你睡,我去关窗帘。” 我打着哈欠,趿拉着拖鞋挪到窗边,揪住窗纱和窗帘大力一扯,卡住了,来来回回又拉扯,有意无意地看向玻璃,这一看,我的头皮一炸,后背发凉—— 一张脸,一张灰白的女人的脸,浮在浓黑的夜色里。 它在“看”我,面孔斑驳掉色,鬼气森森的笑着,看着我。 这张脸没有瞳仁,表情阴冷,半透明的一个白影,映在玻璃上,与我的倒影重叠在一起,说不出的邪性——我一下子认出来了,这是墓俑,陪葬石俑的脸! 石刻的女性面孔,尖尖的下颌,垂着袖管,整张脸没有描绘五官,本该是眼睛的地方凹陷下去,成了阴影,笑得充满怨恨。 阴阳两界的守护者,殉葬者的替身,永生永世不得安息,窥视着闯入者的生魂…… “小哥!”我僵硬地后退一步,从喉咙里挤出声音,“那东西来了。“ 闷油瓶没听完我的后半句,我喊出小哥时他已经飞身扑过来了,猛地推开仿古木窗,纵身跃了出去,我听见他喊了一声:“瞎子!” 接着消失在深深深深的夜幕里。 他出去的时间比我预想的要久,黑瞎子也不见了。 我独自坐在一团漆黑里,穿越阿拉善时那种烧灼感又回来了,极其强烈,记忆闪现重叠,我分不清是在沙海计划还是在现实, 耳边回响着汽车引擎巨大的轰鸣声,车轮在沙子里打转,发出尖锐的爆鸣—— 心脏在剧烈跳动,创伤后遗症,发作的不是时候。 这是我的老毛病,每次闷油瓶不告而别,我就会突然陷入剧烈的焦虑情绪之中,以前的事,以前的人,在我眼前转啊转,我彻夜失眠,烦躁不安—— 雨村的疗养对心灵有益,闷油瓶渐渐学会报备行踪,许久没有发作过了。 “你看到了吗?” 刘丧的声音从二楼传来,他踩在楼梯顶端,穿着洗旧了的T恤和纯棉睡裤,缓缓下楼。 看见他出现,我一下子被拉回现实,反倒镇定了,心说妈的,老子在闷油瓶和胖子面前娇弱就罢了,在这孙子面前还不至于露怯。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一下心情。 “装神弄鬼的东西我见的多了,想成气候,它还得再修炼几年。”我问道:“外面情形怎么样?” 他道:“他们在附近走动,速度很快。” 他碰了碰他的特制耳机,把目光移回我身上:“你不太好,如果你没有心脏病,那就是你的心脏要爆炸了,听说小三爷闯祸的本领过人,麻烦你以后有病早治,不要给大家添麻烦。” 我忘了这孙子能听人心跳,我快被他气死了,回头就想找胖子一起开火,胖子还在死睡,妈的这什么人呐,老子是业界前辈,老子能吃这种亏。 正说着,闷油瓶和黑眼镜回来了。 我迎上去:“怎么样?” “西线无战事。”黑眼镜笑道,“徒弟,你又中招了?” 我点点头,道:“没事,不用管我。” 鬼影我见过,这种东西就喜欢搞人心态,只要别被它牵着鼻子走,大部分没什么实质的伤害,倒斗不怕鬼,怕鬼干不了摸金这一行。 我去看闷油瓶,他的头发被雨打湿,柔软的贴着额头,他是光脚跳下去的,只穿了睡衣。 清明前后的杭州还是凉,入夜飘了点雨丝,地皮是湿的,他整个人笼着水汽。 我给他拿毛巾擦头发,又去拿外套。 黑瞎子看着我们笑,一副窥破天机的样子。 他合衣警戒,比我们靠谱。他打量着闷油瓶,笑道:“哑巴张现在是堕落了,以前在陈皮阿四手里,他哪有躺床上睡安稳觉的命。” 二楼的门一扇扇打开,漏出暖色灯光,大家都起来了。 胖子DuangDuang跑下楼梯,小花穿了身白色宋锦开襟睡衣,像个罗绸慵慵庭院闲的候门少爷,倚着二楼栏杆向下张望,睡的发梢凌乱。 胖子大喊:“什么东西!哪闹粽子了?我的黑驴蹄子呢!” 我没好气道:“你赶紧退休让位吧,等你想起我们,我们早都被编进阴间方队了,以后你跟僵尸组队开直播。” 他辩白:“可去你的吧,我刚做的梦老香艳了,左边是发廊老板娘,右边是大胸富婆,我一手搂着一个,你猜怎么着,亲这个,这个变成陪葬俑,亲那个,那个也变成陪葬俑,两个白脸俑挤着我,挤呀,挤呀,边挤边冲我眯着眼笑。” 他心有余悸:“真他娘的恶心,我说大兄弟你俩别挤了,再挤脸上的漆都要掉了,我是捣毁过不少次你们的老巢,但这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如今胖爷金盆洗手,不判你们底下的官司了,再说跟我一块捣毁你们老巢的不还有个叫吴邪的吗,那可是江南水乡养出来的小爷们,长得可清秀了,肉还香,连你们妖魔界闻风丧胆的张家族长都追着跑——“ “你这都是什么狗东西!”我大骂,黑眼镜笑道:“不愧是胖爷,连春、梦都这么带劲。” “我还没说完,然后这俩人俑就说了,不急,你马上就来替我们了——”胖子抹了把脑门的汗,“晦气。” 这些年就是这群人轮流在我旁边说相声,陪我度过了最艰难的一段岁月,不过我现在没精力欣赏他们乱七八糟的脑回路,开始飞快的整理思路。 胖子是作死的命,人要是想作死,就是鬼见愁,天塌了都吃得下睡得着,我怀疑就算我死了,他只会发愁埋哪儿才不辜负我们伟大的革命精神,我只见过一次他在幻觉里失态,是在天下第二陵看见了云彩。 那个故事告一段落,不会有第二个云彩乱他心神了,但此时他擦汗的样子非常入戏,也就是说,这个梦的内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这做个梦的时候,实实在在感到了恐惧。 什么东西能不拘于形式,让人直接感到恐惧? “什么样的陪葬俑?”我问他。 胖子有点惊讶我对他的梦感兴趣,说道:“跪俑,白脸,没眼睛没鼻子,笑的特别邪性。” “对了。”他从桌上散乱的照片里翻找了一阵子,取出其中一张,在上面点了点, “就这玩意。” 墓室光线昏暗,照片拍出了虚影,拍照人毫无美术造诣,取景的角度非常诡异,人俑的白脸几乎占据了大半张照片,它就像有灵性一样,斜斜盯着我们。 胖子观察我的表情,又看看照片:“不会吧?你们也看见了?” 我点头。 我慢慢开始觉得,小花遇上的东西也许比我想的要厉害。 今天我的状态不在线。 这一趟来的都是老朋友,我整个人处在“先待客,其他事情慢慢说”的松弛感里,再加上闷油瓶和黑眼镜都在,我实在想象不出什么魑魅魍魉能在这两尊大神的眼皮子底下翻起浪来,后来黑瞎子拉着我演大逃亡,扯出了一堆我和闷油瓶之间的烦心事,我就更没空细想。 眼下是睡不着了,我找了把圈椅坐下,撑着额头开始梳理思路。 闷油瓶给我倒了杯水,默默等在一边。 我和胖子看见了同款陪葬俑。 这是一个听起来很白痴,却很关键的线索。人的主观性太强了,只要是人,就会被自我的认知水平、当下的心情、是否存在预设立场等因素干扰,给出不正确的信息,即便是小花这样专业强悍的人也不能完全避免。 这些年里,我曾不止一次因为轻信走进死胡同,我现在对一切他人的陈述持怀疑态度。 一个人的幻视可以称之为主观,两个人同时中招,代表了有阴谋存在。 我心里一动,如果小花碰到的墓真的古怪到需要夹喇嘛来处理,那么他所面对的问题,绝不止他说的那一些。 想到这一重,我把水杯往桌上重重一磕,冲着二楼看热闹的小花喊道:“解雨臣,你给我下来!” 小花诧异的看着我,接着促狭一笑,露出“你发现的太晚了”的表情。 他翻过护栏,直接从二楼跳了下来,稳稳地落在博古架中间。 那漂亮利落的身段,要是放在大闹新月饭店的时候,估计我会脑补一万字吹嘘我的神仙朋友,但是现在我只是冲他说道:“看着点,元青花!” 小花起身:“怎么,碎了你要让我赔?” “当然。”我比了个手势,“从三期还款里扣除。” 成长啊,就是对各路神仙祛魅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