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昙》 第1章 第一章 杨柳吐翠,艳桃迎春。 昨夜下过雨,太阳一升起来,落星山上便只剩下茫茫的白,犹如仙境,朦胧又美丽。 依路昙之见,今日诸事皆宜,唯独不宜动武。 师父让他们大清早就在演武场集合,拎着兵器你来我去,煞风景,也煞心情。 路昙打了个哈欠,面无表情地看向站在自己对面的楼岳。 他们二人年纪相仿,常常被师父卓玄真人安排在一起练习。 按拜入逍遥门的时间来算,楼岳应该尊称她一声“师姐”,尽管他长着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个子。 可是楼岳这小子似乎只长了个子,没长脑子。不仅不叫她师姐,还总是拽着她比试,非要与她分个高下出来。 幼稚。无趣。 影响她一觉睡到自然醒! 要不是楼岳一直在寝房外敲门,吵得不行,路昙就算是死,也不会主动离开床铺一步。 路昙瞥了一眼不远处的漏壶,距离早课结束还有半个时辰。 于是,两人紧握手中武器,再度交锋。 路昙心有怨气,率先出手,月光一样泛银的鞭子在半空中游动起来。楼岳抬剑去挡,只听得“啷当”一声,银鞭与剑刃相撞,荡漾出炫目弧光。 路昙见状,随即脚跟一旋,后撤半步,手上的银鞭也随着她的步调回游。楼岳眸中闪过一丝欣喜,立刻将力量集中到手腕,一剑挥出劈山之势。 眼看楼岳中了圈套,路昙再度扬鞭,挥舞出一个漂亮的螺旋,朝着他面门刺去。 “你上当了,小、师、弟。” 话音未落,楼岳的剑又一次被打掉,溅出一抹碧光。 他的佩剑名为“宿水”,由一种极为罕见的矿石制成,通体呈碧色。宿水剑剑如其名,在日光下如同浸入水中,十分惹眼。 逍遥门的弟子大都是被师父捡回来的孤儿,他们所用的武器也都是来自于逍遥门的武库,偏偏楼岳是个例外。 他被师父带回逍遥门的时候,背上就背着这把宿水剑,垂帘似的鸦睫掩盖住那双水汪汪的眼,不敢看人。路昙见了,心中难得生出几分怜惜之意。 唉,好好的孩子,怎么就长成了今天这副样子。 “比试已经结束了,楼岳。”路昙没立刻收回鞭子,而是用它点了点躺在地上的宿水剑,“你这么计较输赢,要不要找个本子记一下,今天到底输给我多少次。” 楼岳没回应她,他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浪费时间是人生一大罪过,为了楼岳浪费时间更是罪上加罪,罪加一等。 趁着时间还早,路昙决定回寝房补觉,反正她也不是第一次翘早课了。况且今天师父难得缺席,大师姐也不在,这早课不翘,简直枉为她“翘课小神仙”的大名。 想从演武场回到寝房,师父的书房是绕不开的必经之路。师父不监督早课的时候,多半是在书房处理要务。路昙经过时,下意识地压住气息,放轻步伐。 突然,一声苍老的怒吼打破了平静,“孽徒,你可知错?” 路昙吓得立刻弯下身子,她明明已经很小心了,怎么还是被师父发现了? 路昙没时间细想,赶忙打起腹稿。 头痛的理由上周用过了,吃坏肚子的理由前两天也用过了。 要不……就说自己方才一直被楼岳拽着比试,结果崴了脚,必须回寝房休息? 路昙正打算装出崴脚的样子,再敲门认错,门内却传来了大师姐含清的声音。 “徒儿不知自己有何过错,还请师父明示。” 原来师父骂的不是自己。 路昙刚松了口气,心又一下子悬起。 大师姐师姐素来行事稳妥,剑术更是举世无双,连师父这种严厉的老古板都常常称赞她是弟子中的佼佼者。 大师姐究竟犯了什么错,竟会被师父这般呵斥。 路昙一时想不明白,但大师姐向来如亲姊妹般疼爱她,她没办法当作什么都没听见,一走了之。 倘若师父要责罚大师姐,她就冲进去,将自己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抖出来,权当帮大师姐平摊怒火了。 路昙下定决心,像生在角落的菌子一样蹲坐在书房外,竖起耳朵听里面的谈话。 书房门窗紧闭,阳光透过宣纸,在地上晕染斑驳。 屋外天晴正好,卓玄真人的心中却是乌云密布,一片杂乱,仿若大雨倾盆。 面对眼前这位“乖巧”的徒弟,卓玄真人紧攥手中拂尘,反问道,“你既不知错,为何要跪?” 含清垂眸,向他堪堪一拜:“师父认为徒儿错了,徒儿便错了。” 到了如此地步还要嘴硬,卓玄真人喉间一哽,怒骂了句:“你这孽徒!” 含清既不反驳,也不接话,她只是静静地跪在地上,阳光在她的衣摆留下痕迹,略一恍神,又消失不见。 卓玄真人侧过身子,一片阴影覆盖下来。 “你以为都京是什么地方?大洵的国都,龙潭虎穴一样!那些王侯贵族们吃人都不吐出骨头来!”卓玄真人越说越怒,手上的拂尘跟着一抖再抖,“你去那样的地方,你真的做好准备了么?你真的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吗?” “可是师父,都京的人已经将封金令送来了,他们知道我在这里。” ——封金令。 在寻常人看来,封金令是圣上御赐的镶金令牌,象征着至高无上的荣耀。 只有逍遥门的人才知道,无论他们身在何处,只要接到这张小小的令牌,便要为圣上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一切都要从大洵建国伊始说起。 当年始皇帝善文,祖师奶善武,二人于江湖乱世中相识,怀着一颗为天下苍生谋求福祉的心,从武林兴盛的临安起兵,一路攻至北境,赶走了那群妄图将中原分崩瓦解的外邦异族。 大事既成,那些追随始皇帝出生入死的人们或是被封了爵位,或是谋到了官职。祖师奶本就不喜受困于朝局宫廷,她多次向始皇帝递交辞呈,却从未得到准允。 两人僵持许久,不知是谁率先妥协,祖师奶最终还是以一道召之即来的封金令换来了后半生的自由。 离开都京后,祖师奶来到北境,广收弟子,如此便有了隐于落星山上的逍遥门。 然而,祖师奶仙去后,逍遥门的门主换了又换,最终落到卓玄真人的头上,也没有人见过那传说中的封金令。 若非那道镶金令牌昨夜突然出现在含清的书案上,又被路昙和楼岳争抢着玩,一路闹到卓玄真人面前,他怕是很难回忆起这些旧事。 “在此之前,根本没有人见过封金令,谁知道这是不是一场骗局。”卓玄真人冷哼一声,“再说,我逍遥门离他十万八千里远,难道护不住你?” 卓玄真人曾在书房翻到祖师奶留下的手稿,祖师奶将自己的毕生所学和封金令的由来都写在上面。 尽管坊间传言,始皇帝与祖师奶是亲密无间的老友,卓玄真人却在那一张张薄纸上,读出了倾诉不尽的血与泪。 当年的事情必然有隐情,他不能让自己的徒弟去冒险。 卓玄真人严厉警告过含清,让她不要有任何去都京的想法。含清却借着昨夜大雨的遮掩,带上行囊,偷偷下了山。 若非他让楼岳去山脚取东西,两人意外碰面,含清此刻怕是已经在去都京的路上了。 “师父,倘若我告诉你,你那日看到的,不是出现在落星山的第一道封金令,你还会阻拦我么?” 卓玄真人手上摇晃的拂尘倏地停了下来。 含清继续说道:“既然他们想让逍遥门入局,总要有人出面去解决这些。师父坐镇门中,贸然下山难免引起波澜。外门弟子对武学理解尚浅,小昙和小岳年纪还小,唯有我适合前往都京。想来它偏偏落到我的书案上,也是送信之人的用意。” 听到师姐突然提及自己,路昙身形微僵,轻吸了一口气。 书房内,卓玄真人正要反驳,忽而按住拂尘,怒火中烧,“路昙?你不好好练功,跑来这里做什么?还不快滚出来!” 路昙无奈闭眼:“……” 精心伪装毁于一旦了。 揣着积极认错就不会受罚的小心思,路昙伸出指尖,将门敲开一条缝,灰溜溜地蹭了进去。 看到路昙满脸心虚的样子,卓玄真人无比头痛,“你们这群小兔崽子,没有一个让我省心的。” 他的目光又落在了自己最疼爱的大弟子身上,“含清,莫要再考虑下山的事了,别忘了逍遥门的门规。” 逍遥门的门规不多,却有两条被单拎出来,刻在了石碑上。 一,凡逍遥门弟子不得随意下山。 二,凡逍遥门弟子不得随意对外人表露身份,尤其是长得好看的男人。 路昙曾问过师父,为何会有这样的规矩? 师父抚须长叹,神色甚是哀愁:“花花世界迷人眼,长得好看的男人都是骗子。” 路昙严重怀疑,这是师父自己偷偷加上去的,根本就不是祖师奶流传下来的规矩。 倘若逍遥门的弟子不能下山,那师父曾经是如何游历江湖的呢? “师父……” 含清还想再说些什么,卓玄真人却甩了甩拂尘,抽身而去。 见状,路昙弯下身子,试图将含清搀扶起来,与她一起离开。师父一向顽固,他既然不同意含清下山,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再改口的。 含清自然也知道这一点,她跪了太久,双腿已然麻木,借着路昙的力才站起身来。 “小昙。”含清按住了路昙的手。 路昙有些不明所以,她看向含清,对方的目光依然坚定,似乎并没有将师父的话放在心上。 见含清久站不动,路昙以为她是双腿不适,连忙道,“怎么了大师姐?我寝房里有几罐舒缓的药膏,等下回去我就拿给你,保证你一用就好。” 含清摇了摇头。 她们视线相撞,路昙从那双沉静的眸子里深陷又抽离。 路昙有种预感,大师姐接下来一定会说让她很难过的话。 可她不知道该如何阻止她。 “小昙,我不会回去了。” 新文开啦,感谢预收过的宝宝们和新点进来的宝宝们,撒花撒花~ 下一本大概会开键盘网游——《网恋已触发[键盘网游]》,挑战冷题材中的冷题材,感兴趣的宝子可以点下收藏噢ww 【预收文案】 周末阵营战,刚混上据点帮管理的亲友喊盛昭进图当眼线。 盛昭飞向物资点,有个全身毕业装的敌对阵营神武哥忽然看了她一眼。 盛昭鼠标一抖,血条清零,屏幕变黑。 系统刷出两条橙字公告—— 侠士“揽月吟风”被侠士“声声慢”重伤,触发奇遇【殊途同归】,真是可喜可贺! 侠士“声声慢”被侠士“揽月吟风”重伤,触发奇遇【殊途同归】,真是可喜可贺! 阵营战结束后,盛昭所在阵营的战绩一败涂地,身为敌对阵营老板的神武哥双喜临门。 亲友的帮会丢了据点,盛昭被打成007,头顶悬赏,周围遍地红名。 盛昭清完红名,退了帮会,盯着满层杀气BUFF发呆。 近聊频道忽然刷出一条消息。 揽月吟风:帮会收人,野外和阵营战有补贴,具体金额你定,[声声慢]来不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章 第2章 第二章 三年后。 白雾吞噬,飞雪漫天。 路昙骑着马,赶在城门落锁的前一刻踏入了勉城的地界。这里是北境与中原互通的关口,想要前往都京,她必须从勉城离开北境。 路昙认为自己并非莽撞之人。 但当她在师父书房的桌案上,发现那封出自大师姐之手的求救信时,她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无论大师姐在哪里,她都要找到她。 三年前,大师姐拒绝了她的挽留,毅然决然地下了山,从此音信全无。 得知大师姐离开后,师父并没有将怒火发泄到其他弟子身上。 但他生了一场病,病得连说话都费劲,即使张着嘴也吐不出半个字。路昙守在一旁,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逍遥门里没有修习医术的弟子,往常大家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是师父亲自上阵,为他们熬药。 可如今师父病了,他们没有其他办法,唯有下山找医馆,请郎中来诊治。 同门们都知道,师父是因为大师姐违反禁令私自下山,才气成这副样子。 但路昙万万没想到,当她提议要下山找郎中时,居然有人跳出来反对她。 一群蠢货。 规矩重要还是人命重要? 路昙懒得与那些同门多费口舌,她一把拽住难得帮她说话的楼岳,狂奔着下了山。 两人从落星山跑到勉城,陆陆续续请了十几个郎中上山,才将师父从鬼门关拉回来。 诊金和药材钱像流水一样滚滚而去。 换作以往,路昙一定心疼得要死要活,但她这次居然没有半点儿难过。 相反,她很庆幸。 庆幸自己和楼岳跑的够快;庆幸北境的医馆里有医术高超的郎中坐镇;庆幸逍遥门还算富裕,付得起高昂的费用。 大师姐已经离开了,如果师父也不在了,路昙无法想象逍遥门会变成什么样子。她像一只扑棱翅膀的小鸟,不停地衔起地上的树枝,填补巢窠的缺口。 师父痊愈后,整个人变得沉默许多。 他并没有处罚路昙和楼岳,即使他们违背了那些所谓的门规。他不再提起,也不允许其他人再提起那惊心动魄的几日。 他也不再提起大师姐。 于是逍遥门上上下下,没有人敢提起大师姐。 除了路昙。 不过路昙虽然胆大,心中却拿捏着分寸,从不当着师父的面提起师姐。 她将目光转向其他同门。 可惜其他同门一听到师姐名字,就像避瘟神一样纷纷散去,不愿多听。 就在路昙为自己无处安放的倾诉欲发愁时,楼岳居然主动找了上来。 无论路昙说些什么,他都在一旁默默听着,偶尔也会发表自己的意见。 一想到在这个快要将大师姐抹去的逍遥门里,还有个和自己一样,愿意记住大师姐的人,路昙就觉得心里暖乎乎的,像是燃起了一团火。 一来二去,两人的关系也变得融洽许多。 大师姐如果知道了,一定会很开心的。 大师姐离开那年的冬天,师父把弟子们聚集在一起,当众宣布自己要闭关修炼的消息。在他闭关结束前,所有逍遥门的事务一概由楼岳负责。 路昙不得不承认,楼岳其实很聪明,也很擅长待人接物。 在楼岳的管理下,逍遥门那些分散在大洵各处的营生非但没有没落,反而蒸蒸日上。她帮楼岳整理信件的时候,无意看到里面的内容,楼岳接手后的收益居然比师父打理时好看。 日子一天天过去,路昙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她总会梦到大师姐。 梦到大师姐对她说,“小昙,我不会回去了。” 然后狼狈地醒来,借着月色用帕子擦去满身冷汗。 可都京那么远,又那么大,她怎样才能找到大师姐呢? 在书房里翻到的求救信,是压死路昙心中犹豫的最后一根稻草。 信里,大师姐提到自己在都京受袭,那些人穿着朴素,一副江湖做派,所用的招式却很奇怪,统一又连贯,像是被刻意训练出来的。 她想请师父出山,好尽快弄清封金令背后的真相。 信的落款是三年前,大师姐离开的那年。 显然,已经闭关的师父并没有回应大师姐的期待。 路昙离开书房时,与楼岳打了个照面,藏在胸口处的信犹如一块滚烫的烙铁,压得路昙近乎窒息。 楼岳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路昙迅速调整好情绪,若无其事地打趣了他几句。 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她没有同楼岳告别。 她向来不习惯告别。 雪还在下,风也不曾停歇,路昙顾不上遮掩,一路快马加鞭赶到勉城。所幸楼岳或是逍遥门的其他人没有追上她找来。 天色渐晚,路昙找了家客栈歇脚,准备明天一早再动身离开。 她运气很好,大雪连下了几日,客栈生意火热过头,恰巧住上这最后一间房。 大堂里到处都是人,谈话声和饭菜的香气混杂在一起。 热闹,但吵。 路昙无意识地眯了眯眼,要不先回房休息? 她身体向来比脑子反应得快,冒出这个想法的时候,人已经走在了楼梯上。 “掌柜的,今日你不把这小子交出来,我老石就守在门口,见一个骂一个,看谁的脚还敢往你家客栈迈。” 男人的声音像一道惊雷,将客栈炸得一片静寂。 路昙侧过头望去,那姓石的男人正站在大堂中央,身旁还跪着一个小厮打扮的少年。 男人面容狰狞,身材虎背熊腰,尽显魁梧。屋外天寒地冻,他却露出两条光溜溜的胳膊,其中一条小臂上还有着显眼的疤痕,叫人一看就知道这不是个好惹的主。 他右手握拳,左手死死地攥住少年的衣领。少年双臂细如垂柳,过分柔弱,眉眼却万分坚毅,不为男人的暴怒所动。 令路昙更为惊讶的是,少年这张苍白的脸,几乎与大师姐一模一样。 难道大师姐还有个流落在外的弟弟? 这个念头出现的一瞬间,就被路昙摇摇脑袋晃掉了。 大师姐同她一样,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倘若这少年真是大师姐的弟弟,当年定会被师父一同带回逍遥门,又怎会出现在这客栈里,一副小厮打扮呢? 许是路昙打量的目光太过明显,男人的视线旋即转移到她的身上。 路昙长了一张极具欺骗性的脸。 眉似远黛,眸如珠玉,脸颊略显清瘦,面色却红润温泽,像是在精心呵护下长大的富家小姐,流淌着一种令人过目难忘的气质。 披在肩上的连翘色斗篷更是明媚惹眼,将她衬托得灿若星子。 石蒙行走江湖多年,在他看来,像路昙这样的丫头通常有两个特点:一是喜欢多管闲事,二是被吓到就会拿钱砸人。 他不介意被多砸一点。 于是,男人眼珠微动,恐吓道,“小丫头,别多管闲事,小心把命丢在这里。” 路昙环手于胸,大堂里的男人只注意她的面容,反而忽视了那锐利中尽显傲气的眼神,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生出冷冽的雪。 师父说过,叫的厉害的狗,反而没什么杀伤力。 两人视线相对,男人无意识地打了个寒颤,他忽然有些心虚,但想到自己被偷走的荷包,又变得硬气起来。 “这小子手脚不干净,偷了我的东西。掌柜的,你今日必须给我石蒙个说法,不然就是和整个七星寨过不去。” 客栈掌柜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他哈着腰,忙道:“石大哥,你先消消气,这其中怕不是有什么误会。” 石蒙刚踏入客栈的时候,客栈掌柜就认出了他。 石蒙不是客栈的常客,但他一手拉扯起的七星寨,却是勉城人尽皆知的匪窝。也不知石蒙这人究竟有何等实力,连官府都要卖他几分薄面。 客栈掌柜只想安安稳稳的做生意,一点儿也不想和七星寨的人有什么牵扯。 但阿瑞向来听话懂事,在一众伙计中最老实不过,怎会突然对客人的荷包动了心思呢? 客栈掌柜搓搓手,斟酌着开口:“石大哥,你有所不知,阿瑞是我们这里最勤快的伙计,一直都是踏踏实实地争本分钱。他……” 石蒙不悦,“你的意思是,我在撒谎?” “不不不,不敢,在下不是这个意思。”客栈掌柜咽了咽口水,他扭头去看阿瑞,石蒙力气很大,少年身子和目光都坠在地上,脸色比先前要难看许多。 尽管如此,阿瑞还是努力为自己辩驳,“我没偷他的荷包,我发誓!” “胡说,荷包分明就在你的身上,我亲眼看见的。”石蒙语气愤愤,“我那荷包用的可是凤鸣山庄产的锦绣缎子,哪里是你这种穷小子负担得起的。” 此话一出,人群中有窃窃私语传来。 “石寨主居然还认识凤鸣山庄的人……” “‘问天卦,凤鸣纱,惊鸿船舫季家芳。’那可都是千金难求的好东西啊。” 阿瑞听了这话,眼眶都红了一圈,“掌柜的,我真的没有偷东西,那荷包是母亲留给我的,上面还……”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阿瑞话里一顿,嘴抿成一条线,“我要是偷了他的东西,今日就被天雷劈死。” “少在这儿跟老子东扯西扯的,你不交出来,就别怪我搜身了,听到没有?” 石蒙一脚踹在阿瑞的背上,少年本就单薄的身板哪里受得住这样的力度,他吃痛大叫,大堂里的人纷纷掩面,不愿看去。 路昙皱了皱眉,据她的经验,这一脚怕是要踹出内伤了。 “我又不是犯人,你凭什么搜身,凭什么侮辱我?”阿瑞不顾疼痛,奋力地挣扎起来,可他哪里比得过石蒙的力气。 眼见领口就要被人撕开,阿瑞心如死灰地闭上了眼。 天雷煞至,银光乍现。 周遭空气一瞬凝结,在座众人的目光悉数收束在少女的身上。只见少女手腕微颤,银鞭滑于浮空,仿若一条与她相知相惜的蛇,温驯地缠绕上她的小臂。 路昙本不喜欢多管闲事,但阿瑞那张脸实在是像极了大师姐。 她看不下去了。 痛感顺着手背上的伤痕绽开,石蒙思绪恍惚,缓了好一会儿才怒道:“谁?谁打的?给老子滚出来!” 阿瑞眼中一亮:“大侠,我真的没有偷他的荷包,求你救救我。”他苍白的脸因呼吸急促,晕染开淡淡的红。 路昙眉心微蹙,她注意到阿瑞布满青紫抓痕的双臂。于是猛一挥手,贴在小臂上的银鞭瞬间散开,剑花突刺般冲向石蒙。 石蒙立刻放开阿瑞,他向后一跃,避开了路昙的攻击。 没有了束缚,阿瑞仿佛卸去了全身的力,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只有手臂上那道仿佛凹进他血肉的红痕和不断传来的疼痛,在提醒着他方才发生的一切。 他艰难支起身,朝着路昙深深一拜:“多谢大侠,多谢大侠救命之恩。” 路昙没有看阿瑞,那双珠玉似的眸子始终钉在石蒙的身上,“做事要讲究证据,光凭一张嘴算什么本事。” “光凭一张嘴?”石蒙阴阳怪气地重复了一遍路昙的话,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你个小丫头懂什么。在勉城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给你石爷爷我跪下。” 懂了,是个不听劝的。 路昙双手一扥,紧了紧鞭子。秀眉锁住寒意,梅瓣似的唇边溢出一声嗤笑。 “好,那我就打服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二章 第3章 第三章 话音未落,银鞭脱手而出,在众人眼前摇晃出一道极为漂亮的波纹,肃杀着奔向石蒙的脸。 面对路昙的攻势,石蒙不甘示弱。他今日出来时没带武器,大堂里摆放的桌椅便倒了霉。 石蒙随手抄起一张挡在面前,银鞭挥来,榆木制成的长椅瞬间一分为二。石蒙眉成八字,甩起臂膀,将半截断椅原路打回。 路昙明眸微敛,转而双手执鞭,扫出一道又一道骇人的光弧。断椅被碾成碎块,飞洒得到处都是。 石蒙顿觉不妙,反手又甩出去几张椅子,坐在大堂里的人全都成了受城门失火殃及的池鱼。他们没有武力傍身,倏然遭遇如此境况,不得不四散逃开,缩进角落里。 混乱之中,有一公子偏偏居于原位不动,分外显眼。 他白衣胜雪,浓眉似刃,两指间夹着一把折扇。扇面一展,飘飘然地将危险消若尘埃。 白衣公子收了扇子,悠悠续上一杯热茶。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拈起茶杯,并未立刻送到唇边,而是朝着路昙遥遥相敬。 一饮而尽。 “哪来的公子哥,装什么装。”几招过去,石蒙已然屈于劣势,此刻唯恐天下不乱,似是要将这谪仙般的人儿也一并拖入浑水。 石蒙大喝一声,顺势推翻桌子,筷筒在半空倾倒,里面的筷子如长针暗器般向白衣公子飞去。 白衣公子却连眼睫都懒得抬。 转瞬间,凛风来袭,银鞭破势而出,蜻蜓点水般将一根根筷子弹开。那道把控着银鞭的明媚身影,与阿瑞一同落在了白衣公子的面前。 “看住他。” 路昙丢下人和话,转身迎向石蒙。 大堂内银光烁烁,一记响亮的闪鞭打在石蒙腰间,他的步伐越来越凌乱,呼吸也变得急促。 当众输给一个小丫头太丢脸,石蒙颇为嘴硬:“原来你就这点能耐?” 路昙懒得与他废话,她用银鞭勾住横梁,整个人在空中翻了过来,借着横梁的力,一脚把石蒙送到了楼梯旁。 石蒙被摔的眼冒金星,他还没缓过神来,就又挨了一记鞭子。绒袄讥笑似的裂开大嘴,埋在里面的棉花呼呼地往外滚。 客栈掌柜就躲在离石蒙不远的地方,看到一向蛮横的石蒙被打成这副鼻青脸肿的样子,他心中快活不已。 但他日后总归要在勉城做生意。 客栈掌柜探出头来,用力地朝路昙挥手:“大侠,大侠,已经可以了,不要再打了!” 路昙并不打算停手。 师父曾告诉她,野路子出来的人不会轻易服软,遇上这般对手,一定要打到他们跪地求饶。 火辣辣的触感仿佛连成一片网,烧得石蒙身上生疼。他强撑着从地上站起,想要喘口气,却看见那道令人胆颤的银光直奔他的天灵盖而来。 石蒙眼前晃过一片斑驳,这小丫头是真的想抽死他。 意识到这一点,石蒙双腿一软,直接跪了下来,“姑奶奶,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您就饶我一命吧。” 路昙迅速收手,她将石蒙逼到角落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现在能听懂人话了?” 石蒙心跳得厉害,一时说不出话。但他又害怕路昙再次动手,只好点了点头,算是回应她。 “你,过来。” 路昙招了招手,阿瑞连忙凑了过来。他不敢离石蒙太近,只站在路昙的身后张望着。 路昙瞥了他一眼,视线又落回到石蒙身上,“你的荷包是什么时候不见的,那之前有谁在你附近。” 石蒙回答:“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丢的。但这小子端着面过来的时候,叫人撞了一下,我就看到我的荷包从他袖口里掉了出来。” “那是我的荷包!”阿瑞又气又急,“那荷包是我娘临走前留给我的,我一直贴身带着,怎么会突然变成你的东西。” 两人谁也不肯退让,气氛再度陷入僵局。 路昙无言,只觉得好笑。 阿瑞这人一直怯生生的,就算借他天大的胆子,他也不敢在石蒙这尊“太岁”头上动土。 石蒙更不可能说谎,他一看就是只有四肢没有脑子的粗人,再加上他那股蛮横劲儿,倘若真的看上了阿瑞的荷包,只会直接抢走,才懒得和众人演这被偷窃的戏码。 不过这小小的勉城,怎会出现两个恰好都用了进贡布料制成的,一模一样的荷包呢。 正犹豫要不要说些什么,忽而传来一道清朗的男声:“不妨问问他,那荷包是如何得来的。” 那位白衣公子不知何时凑了过来。 这人也是奇怪,方才还一副置身事外看热闹的样子,现在倒不觉得麻烦了。 但他说的确有几分道理,路昙清了清嗓子,问道:“你那荷包是如何得来的?” “这……”石蒙面露难色,一时支吾起来。 路昙心下了然,这荷包的来路怕是不怎么干净。 “你不说,我便无法帮你了。阿瑞又不是傻子,没必要冒着丢掉饭碗的风险偷你的东西。若是传出去了,这勉城哪还有人敢收他做工。” 阿瑞紧着领口,用力点了好几下头。 人群里也传来议论声,石蒙在勉城嚣张跋扈惯了,大家遇上他往往都避而远之,生怕惹事上身。 石蒙见状,脖颈一挺,索性将那些破烂事抖了出来。 原来前两天,石蒙带着七星寨的人打劫了一个商队。 都京来的商队富得流油,除了布匹以外,还带了不少价值不菲的东西,全被石蒙和他的弟兄们收入囊中。 石蒙穿不习惯复杂华贵的衣服,恰好身上的荷包旧了,干脆叫人给他缝了个新的出来。荷包能随时带在身上,也算是给他长了脸面,毕竟那用的可是进贡的料子。 路昙有些困惑,石蒙一介粗人,也能将布料认得如此清楚么? 开口时,她却换了个问法:“你身在勉城,怎会知道那些布匹是进贡的料子?” “还不是那商队里的人说的。”石蒙哎呀一声,“我哪儿懂得这些,他们那个领头的身上还藏着个令牌,金镶玉的,看着就值不少钱,所以我就信了。” 路昙一时语塞。 因为对方有钱,所以说什么就信什么。这石蒙看起来也太不靠谱了吧,他到底是怎么从七星寨那种匪窝里混出来的。 “你认得令牌上的字吗?”旁观许久的白衣公子再度开口。 石蒙没接他的话,倒是看了看路昙,像是在征求她的意见。 路昙也很好奇这个问题的答案,她还真见过金镶玉的令牌。 “回答他。” 石蒙点了点头:“令牌正面和背面都有字,背面密密麻麻的,鬼画符一样,我认不出来。正面倒是只有两个字,封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是封金令! 路昙心跳得剧烈,时隔三年,封金令居然又一次出现在北境。 可师姐已经不在了,这道的封金令是送给谁的? 师父、楼岳亦或是她? 而且…… 那个白衣公子怎会知道封金令上有字?难道他也知晓逍遥门的事? 路昙完全没察觉到,自己看着白衣公子的眼神变得冷冽,甚至隐隐流露出杀意。 白衣公子打量着路昙的神色,轻笑着解释:“在大洵,只有官职在身的人才会使用金镶玉制成的令牌,令牌上通常刻着他们的职位和名字。” 听了他的话,路昙紧绷的身子舒缓了些,“但‘封金’二字,似乎并不是职位和名字的组合。” “这是自然。”白衣公子眼底藏着笑,扇子遮住了他大半张脸,路昙看不清他的表情。 “不过毕竟是金镶玉的令牌,那商队的主人要么名声显赫,要么金银不愁。你们七星寨怕是给自己找了个难缠的仇家啊。” 石蒙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什么仇家,你这人会不会说话?他们早就离开离开勉城了,要是出了什么事,可和我们七星寨没关系!” 白衣公子倏然笑出声来。 他双眸幽黑深邃,仿佛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能将人悄无声息地淹没,石蒙不敢对上这样的目光。 “不行,我、我得赶回去,弟兄们还在寨子里等我呢。”石蒙慌乱不已,他也不顾上消失的荷包了,手忙脚乱地往门口奔去。 路昙侧身让开路,看着石蒙撞开了门,越跑越远,最终融化成风雪中的小黑点。 小厮关上门,阻隔了无尽风雪。 经过这么一闹,大堂里的人们都没什么饮酒吃饭的心情了,纷纷回房休息。 路昙本想趁机同白衣公子攀谈几句,打听下有关金镶玉令牌的事情,却发现那男人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的眼前只剩下满地狼藉。 大堂内的惨状让路昙倒吸了一口凉气。 ——刚才就不应该放石蒙走! 架是两个人打的,给人家造成了损失就应该赔偿。但现在石蒙走了,只剩下她能出这笔钱…… 要不,她出去把石蒙抓回来? 还是算了,她又不是给不起。 路昙是个很不愿意给自己找麻烦的人。大雪天路不好走,还要挨冻。她宁可荷包出点血,也不想去外面吃冷风。 看着一脸苦不堪言的掌柜,路昙心里拿定了主意。她掏出一把银子,放到了客栈掌柜的面前。 客栈掌柜眼睛一亮,“多谢大侠,遇到您这样的客人可真是我们客栈的福气。” “我可不是白帮你,你既然得了这笔钱,不如顺水推舟卖我个人情。”路昙眉眼带笑。 她将银子往前推,指尖在台面上轻轻敲了敲,“我问你,刚才那个白衣公子住在哪间房?” 第4章 第四章 夜里少云,月亮高悬着,窗外影影绰绰。 男人点燃烛灯,放任火焰燎起夹在指间的密信,将它吞咽咀嚼。 密信遇火即燃,男人很快松开了手,光亮映出一双深邃的眼。 藏在房梁上的路昙立刻认出了眼前这个人。 ——他就是今日在大堂里遇见的白衣公子。 半晌过后,烛光点亮一道人影,“公子,查到了。商队那些人都被关在七星寨的地牢里,一个不少。” 凌知许薄唇轻启:“一群蠢货。货物不够他们吃,人也要一并吞下。” “外面的雪势小了不少,公子若是想尽快回去复命,今夜动身也未尝不可。” 凌知许却缓缓道:“不必了,明日再去吧,七星寨又不会长出腿自己跑了。” 听到意料之外的回答,容时有些诧异。 他们这次来勉城是奉太后的命令,寻找玄衣司假扮的那支商队的下落。七星寨虽然不会自己跑了,但玄衣司的人能活到什么时候就说不准了。 既然已经找到他们,还留在这客栈里做什么。 凌知许目光幽幽,指尖状似无意地搅弄烛火:“你很想回去?” “倒也不是,就是在都京待惯了,不太适应这边的气候。” 容时是临安人,自打做了凌知许的护卫,便一直在都京生活。 都京气候比临安干燥,勉城却比都京更甚。容时才待了几天,嘴角就干得裂了条小缝,喝口水都觉得疼。 凌知许双眸敛起,身子微微后倾,贴上椅背:“是啊,在这种苦寒地方,也不知道是怎么长大的。” 容时没作声,这番似乎话意有所指,但不是在说他,也不是说公子自己。他知道公子和他一样,小时候都生活在临安。 短暂沉默过后,凌知许将话题绕了回去,“七星寨现下布防如何?”地牢里藏着一堆烫手山芋,石蒙回去定会搞出些动静。 至于那群人的命,他不在乎。或者说,他更希望石蒙对他们下手,自己还可以省些力气。 容时敛了神色,“哨楼上的守卫多了两人,寨内开始有人列队巡视。去地牢的路倒是畅通无阻,还有个喝的半醉的山匪躺在那里。” 走之前,他心生顽劣踹了两脚,那人都没个反应,估计要一觉睡到大天亮了。 容时轻咳一声,又道:“或许是人都抽调到外面了,外面安全,地牢也就安全。” 凌知许垂眸摆弄扇子,一下一下地敲着桌面,按住烛火跳跃的影。 一个特意加强了守备的匪寨,唯独在关押了重要之人的地牢松懈…… “依公子之见,七星寨这般是为何?” 凌知许眸色深沉,“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听自家公子这么一说,容时也觉得不妙,“难道真叫七星寨那群人问出来了?那太后……” 话音未落,凌知许突然抬手弹灭烛灯,房间彻底坠入黑暗。 “姑娘深夜拜访,不会只是为了借这屋内的炉火气取暖罢?” 既然已经被发现,就没有再躲藏着的必要。路昙从房梁上跳下来,屋内太黑,险些踩到半跪着的容时。好在容时反应快,及时避开,让出了一片空地。 “你是怎么发现我的?”路昙问。 论隐藏气息的功力,她若说第二,逍遥门里没人敢说第一。 凌知许用问题回答问题,“姑娘认得我?” 路昙有些心虚,“方才在大堂,与公子打过照面。” 从客栈掌柜那里打听到他的房间后,路昙就上了二楼。她礼貌地敲了几下门,许久没得到回应,担心对方出了什么事,这才推门走了进来。 结果屋内真的空无一人。 路昙正打算离开,却听见脚步声逐渐逼近。她灵机一动,手中银鞭一甩,爬到隐蔽的房梁上藏了起来。 早知如此,她就不藏起来了,这事情不好解释,容易越描越黑。 少女的脸颊因紧张染上绯红,凌知许视力极好,黑暗中也能看的一清二楚。 他想再看清楚些,于是点亮了烛灯,“我会发现你,是因为你腰上缠着的那条鞭子。” 路昙抽出鞭子,后退两步没入黑暗里,银鞭隐隐泛光,分外显眼。她轻啧一声,满脸懊恼,怎么在这种细节上失算了。 凌知许不语,将一切收进眼底。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路昙时,她扎着两个蛾眉月似的发髻,用的武器也不是鞭子,而是一把挂着红缨平安锁的琉璃剑。 他陪父亲拜访卓玄真人,出来时没留神,和路昙撞了个满怀。 路昙一脸稚气,眼神却凶得瘆人,像是担心他撞坏了她的剑,立刻举剑检查起来。直到被卓玄真人强行按住,才不情愿地放下剑,同他问了声好。 暖绵绵的,像刚出生没多久的小猫挠人,毫无攻击性。 不知为何,他那时偏偏说了句反话:“姑娘看起来不像要与我说话,倒像是要将我吃了。” 路昙张牙舞爪,提起剑就要砍人。 最后还是两位长辈出面拉架,劝着“冤家宜解不宜结”,将两个人分开冷静冷静。 不过凌知许被送去了客房,路昙却叫师父丢到了镜潭。 镜潭水深,一年四季寒如冰雪,凉气冷得瘆人,师父常惩罚不听话的弟子去镜潭面壁思过。 譬如路昙,就是镜潭的常客之一。 要是路昙像往常一样,老老实实地待在镜潭受罚,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 但路昙越想越气,干脆跑去客房找凌知许理论。两人都是不服输的性子,话没说三两句就动起手来,打得那叫一个昏天暗地。 打到最后,一个受了凉,发了高热,药跟水似的往嘴里灌;一个受了伤,在落星山调养了半个多月才恢复过来。 那之后,凌知许又去过落星山一次。彼时路昙被卓玄真人抓着练功,剑光如虹,璨然惹眼,他遥遥望着那道身影,心中泛起异样的情绪。 他不想输给她。 十余年未见,现下意外重逢,他一眼认出她,她却认不出自己。年少时那股莫名的执着忽而变得有些可笑。 手旁茶杯是空的,凌知许却觉得唇齿间漾着苦气,像是饮了一杯炒青不足的生茶,干涩发哑。 再开口时,凌知许语气轻缓:“既是如此,今日相见也是缘分。我瞧姑娘豪爽仗义,是个真性情的人,本欲邀姑娘烹茶畅谈,不想与姑娘错身而过,倒是让姑娘扑了个空。” 他一番话说得极为诚恳,无形间化解了路昙的不安。 如果不是瞧见身旁目瞪口呆的容时,路昙怕是要全然相信了。 虽不知对方意欲为何,既然流露出友善,路昙自然愿意顺着台阶往下走。 “公子气度不凡,武艺惊人,想来是行走江湖的前辈,理应由我这边主动拜访。”她顺势作揖,“我叫路昙,道路的路,昙花的昙,勉城本地人。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凌知许眼尾微挑,平添几分笑意,“凌知许,临安人士,来勉城做些生意。你旁边这位是容时,我的护卫,也是临安人。” 突然被点到名字,容时怔了一瞬,随即抱拳相应。路昙略一点头,两人算是认识了。 只是路昙想不明白,“勉城这地方有什么生意可做,要赚钱的话,都京或临安不是更容易?” “你知道奈何楼吗?”凌知许不答反问。 “当然。” 稍微了解点江湖事的人,都听过奈何楼的大名。 奈何楼名字文雅,做的却是刀尖上舔血的生意。无论你想打听什么事,还是想杀什么人,只要酬金到位,奈何楼有求必应。 不过,没人知道奈何楼在哪里。 想要联络他们,只需等到夜里子时,在家宅门口架起一顶白色的绢花灯笼,奈何楼的引渡人自会上门拜访。 据说玄衣司司主曾安排手下假扮雇主,吸引奈何楼的引渡人前去,好将他们一网打尽。 可子时一到,所有隐藏在宅院里的人都离奇死去,领头的那人还被屠了满门。 从那之后,再也没有人敢打奈何楼的主意。 “除了七星寨,就连奈何楼也想要那批货物,你难道不好奇,这是为什么吗?” 路昙想了想,回答:“这批货很值钱?” 毕竟奈何楼做事只图钱,那批货物若是没什么价值,又怎么会被奈何楼盯上。 凌知许神色淡淡,似笑非笑道:“可惜,除了商队的领头人,没人知道那批货究竟是什么。” “既然如此,我们不如去趟七星寨,将那领头人抓来,细细询问一遍。” 对方若是没有恶意,她就留他一命。他要是想对逍遥门下手,她就趁机解决隐患。 绝不能让第三道封金令送到逍遥门去。 “路姑娘也想去七星寨?”凌知许似笑非笑,面色温和淡然,“是要去找石蒙?方才不是打赢他了么?路姑娘可不像纠缠不休之人。” “石蒙还欠我钱呢。”路昙随口胡诌,“客栈掌柜要了一笔赔偿费,我先垫上了。又不是我一个人把大堂弄成那副样子的,他得和我平摊才行。” “既然你们明日也要去七星寨,我们三人不如结伴而行,相互之间还能有个照应。”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四章 第5章 第五章 雪下得厚重,日头升起来,地被晒得亮亮的,像是在发光。 门外传来几声轻响。 路昙没有立刻起身,她裹着被褥懒懒地滚了一圈,才挎着张脸下床,用力拽开了门。 凌知许抬手扶住房门,羊脂玉似的长指拎着刚出炉的肉包子,在路昙面前慢悠悠地晃了两下。 好香。 路昙瞬间清醒。 三人约好今日一同去七星寨探查,但路昙没想到,凌知许居然起得这么早。自己起得早就算了,怎么还把她也一并叫醒…… 不过看在肉包子的份上,她也不是不能勉强原谅他一下。 路昙接过肉包子,忽而瞥到凌知许冻得泛红的双颊。 她迟疑一瞬,眸光微垂,“进来坐吧。”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路昙住的这间房,与凌知许那间几乎一模一样。 青锦褥,别春炉,四方矮桌下堆着几个竹编软垫,她顺手抽走最上面的,丢到矮桌旁坐了下来。 凌知许也拽出软垫落座,动作却比路昙文雅许多,看着甚是悦目。 路昙夜里补过一次炉火,屋内算不得大热,却远比走廊暖和。 趁火还烧着,两人分食起肉包子,又饮了几杯热茶,终于等到容时回来。 容时一大早就出了门,现下还饿着肚子。见桌上还剩个肉包子,公子又一副不再进食的样子,他想都没想就塞进嘴里。 手抬了一半的路昙身形微僵,又讪讪收了回去。 凌知许轻咳一声,眉眼间看不出喜怒,“容时。” 容时狼吞虎咽,拍着胸口顺了顺气,才道:“怎么了公子?” 路昙连忙打圆场:“没事没事,一个肉包子而已,这还是你出钱买的呢。” 况且她只是不想浪费粮食,谁吃了都一样。 容时看看凌知许,又看看路昙,目光在两人脸上流转。方才吞下的似乎不是吃食,而是烙铁,在胃里烧得发烫。 苍天啊,他再也不敢吃公子买的包子了…… 用过饭,三人理了理行装,赶在辰时前出了门。 经过大堂时,路昙特意找了找阿瑞的身影。 不知道昨日出手帮他,会不会给他树敌。人啊,最终还是要靠自己。 要是师父没闭关就好了,说不定能让师父收他做弟子。练好一身武艺,走到哪里都不怕被欺负。 可惜路昙睁大了眼睛,也没看到阿瑞在哪里。她同掌柜的打听,掌柜的居然也不知道阿瑞的下落,只道阿瑞昨晚就不见了。 七星寨盘踞的那座山离勉城不远,从远处看过去,山上乌压一片。 路昙不用凑近就能看到容时昨晚提到的两处哨楼,哨楼上架着长弩,警惕地防备着外来之人。 他们本来也没想贸然潜入。 之所以从正面上山,是因为山的另一面是一片茂密的山林,坡度很大,寻常时候便陡峭难行。 大雪埋住嶙峋的山石,每一步都必须小心谨慎。路昙走惯了山路,很快就适应过来。她侧过头去看凌知许,男人没有一丝狼狈,他回望过来,笑着合上了扇子。 一行人借着树木的遮掩,终于来到七星寨的附近。七星寨大门紧闭,哨楼上居然没有守卫,静的出奇。 容时正要上前探查,路昙却抬手拦住了他,“你们不觉得这里的氛围有些奇怪么?” 勉城人大都喜欢起早,出了客栈后,往城门走的路上到处都是商贩,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比年关时放的爆竹还要响。 但七星寨呢,不仅一点儿声音都没有,还见不到人影。要不是远远看到那块写着“七星寨”的牌子,路昙还以为自己是到了哪个没人住的鬼寨子呢。 这般瘆人,准没好事。 凌知许淡然一笑:“路姑娘说得对,谨慎一点总没错。” 容时点了点头,他雀鸟般轻巧地飞到寨子外的松树上。路昙眼看他踩的松枝抖了三抖,冰挂却悬而不落,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 没一会儿,容时又回到两人身边。 他疑惑道,“公子,路姑娘,这七星寨真是太古怪了。里面没人走动就算了,厨房外还架着一头剥了皮的牛,血淋淋的,虽说天气冷,可牛在外面冻久了也不好吃啊。” “遭了。” 凌知许面色凝重,率先翻进七星寨。 路昙跟着他一路赶到七星寨的主楼,到了门口,凌知许却突然停了下来,路昙险些撞上他的后背,小心地护住鼻尖。 正觉得凌知许反应奇怪,路昙忽然闻到一股掺着血腥味的臭气,从门的另一端传来。 她和凌知许对视,两人一左一右推开了门。 更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而来,路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屋子里躺满了尸体,或歪斜,或扭曲,被人胡乱地扔的到处都是。 流出来的血已经凝固,将虎皮地毯染成深浅不一的红,交织出诡异的景象。 容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作孽啊,七星寨里不会没有活人了吧。” 路昙皱着眉,她跨过一具具尸体,最后停在了靠近窗户的那具尸体旁。 “找到石蒙了。” 话音刚落,容时围了过来。 他知道自家公子不喜欢离尸体太近,颇有眼力见地上前检查起来,“脖子有勒痕,但不是致命伤。” 石蒙身上有大片的血迹,容时掀开石蒙的衣服,一道狰狞的伤口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是刀留下的痕迹。”路昙默默移开了目光。 她离得不算近,却能看到伤口下的白骨,动手的人可真够狠的。 虽然她与石蒙不过一面之缘,但昨天还气势汹汹的人,今天却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饶是路昙心态好,也难免会觉得不适。 凌知许颇合时宜地开口:“出去走走么,这里交给容时就好。” 路昙用力点头。 阳光下雪地炫目,路昙却觉得眼前比方才舒适许多。她深呼吸了几次,终于平复住情绪。 “路姑娘可是第一次见到尸体?”凌知许问,她看起来倒是比想象中的镇定。 “嗯。” 实际上,路昙有些心不在焉。 她边走边踢雪,鞋头很快就被潮湿覆盖。于是撇了撇嘴,只好作罢。 找石蒙尸体的时候,路昙心里默默记了数,那里面至少有三四十具尸体。 一个小山寨能有多少人? 如果死的是普通百姓,路昙一定会为他们惋惜。但和石蒙那种货色称兄道弟的,会是什么好人?她才懒得同情他们,浪费感情。 就是有点可惜,好不容易到嘴边的线索,不会就这样飞了吧? “你说,这事是不是商队的人干的?”路昙问,“七星寨劫了商队的货,又把他们的人关了起来,难保他们不会反抗。” 凌知许轻笑:“路姑娘的意思是,商队的人冲破关押,联合起来屠了整个七星寨?” 路昙“嗯”了一声:“你又不是没看到,石蒙昨天在客栈的那副嚣张派头。” 在勉城,连官府都压不住七星寨。能和他们对着干的,要么是路昙这种武功好,又天不怕地不怕的,要么就是外来人。 再想到商队被劫,路昙觉得还是外来人的几率大一些,他倒是与自己想到一处去了。 可惜,凌知许话锋一转:“商队的人要是有这种实力,也不会被七星寨劫走货物了。至于他们背后的人,一时应该想不到商队会折在这里。” 路昙不了解玄衣司,凌知许却对他们内部一清二楚。 大洵有两个掌管案件审理的机构,一个是负责处理大宗案件的大理寺,另一个就是负责处理涉及江湖事务的玄衣司。 想在大理寺任职,需要通过严苛的考核,还要进行长达几个月的训练。时任大理寺卿的那位又是个刚正不阿的主,眼里容不得一点儿沙子。 玄衣司选拔人才的方式,则与大理寺完全相反。 任职玄衣司的人大都是由各地方颇具势力的江湖门派或是组织举荐,美名曰“选贤任能”,实则有不少可以钻空子的机会。 新一任司主接管玄衣司后,玄衣司的风气越来越差,里面鱼龙混杂,什么样的人都有。他们养尊处优惯了,哪里还舞得动昔日的兵器。 在凌知许看来,如今的玄衣司与以往相比,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 “不是玄衣司,会是奈何楼的人么?”路昙又问。 凌知许挑了挑眉:“奈何楼做事颇有章法,还会在致命伤口处留下一枚刻着石蒜花纹样的铜币。” 显然,石蒙的身上并没有奈何楼的印记。 路昙顿觉无奈:“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到底是谁干的?山里的野兽也不会叼着把刀到处跑啊。” 凌知许不答,只笑道:“路姑娘莫要心急,事已至此,不如随我一同去地牢里转转。” 也对,说不定商队那群人还活着呢。路昙没犹豫,直接跟了上去。 七星寨将地牢挖得很深。 凌知许走在前面,路昙一步一趋地跟着,生怕哪只脚踏空就摔了下去。 漫长的黑暗过后,星点灯火映入两人眼帘。铜打的栏杆布满了锈,路昙只是推了下门,就蹭了一手的绿灰。 眉头还未皱起,凌知许先递来一只帕子,路昙连忙道了谢。帕子似是浸过熏香,拂去灰尘,将淡淡的香气留在她的指间。 路昙叠好帕子,打算原路送还,却被凌知许抬手阻住,他眉目从容,唇角无声地勾起。路昙见状,只好把帕子塞进自己的怀里。 她猜凌知许多半是嫌弃帕子脏了,毕竟他这两日都穿着素净白衣,饶是今日出外奔波,也不见衣角沾染半分尘埃。 路昙正想着回去洗干净帕子再送还,忽而听见凌知许开口:“路姑娘还是先留步吧。” “为何这样说?”路昙脚步微顿,一时没反应过来。 地牢里光线昏暗,眼前略显模糊。路昙吸了吸鼻子,神色骤变,“这里也有死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五章 第6章 第六章 凌知许目光飘来,无声地询问路昙的决定。 路昙咬了咬牙,她拒绝了凌知许的好意,继续往地牢更深处走去。 与方才见过的那些尸体相比,地牢里的尸体死状要更惨烈些。路昙凑近查看,愈发觉得尸体上的伤口奇怪。 有的痕迹深而精准,看得出下手之人是一击毙命;有的痕迹却略显青涩,并未刺中对方要害,甚至像是尸体失血过多后填补上去的,伤口附近的颜色都有些许差别。 下手之人为何要这么做?这不是多此一举么? 凌知许难得凑了过来,他声音清朗,一语惊醒梦中人:“路姑娘不妨大胆猜测,杀人可不是什么轻松的事,眼前此景或许并非一人所为。” 除了他们以外,还有人在地牢里? 凌知许顿了顿,目光悬停其中一具尸体上,双眸渗出寒意,“小心,那处伤口是新留下的。” 话音刚落,凌空闪过一截冷光,路昙迅速侧身避开,沾满血的匕首打到墙面上,孤零零地坠了下来。 路昙蓦然扬手,银鞭顺着匕首来时的方向刺去,瞬息没入对方血肉。 “好痛,别,别过来,求你——” 路昙轻嘶一声,这声音听着倒有些熟悉。 凌知许眉心微蹙:“是那个客栈里的伙计。” “阿瑞?”路昙大惊,她手腕一转,银鞭旋即抽离,以另一种方式缠绕上对方身躯。 路昙微微用力,将暗处的身影拉近,火光照出一张遍布血痕的脸,路昙立刻认出那双与大师姐无比相似的眼睛。 路昙收回鞭子,忙问:“阿瑞,你怎么会在此地?” 阿瑞扑倒在地,泣不成声:“大侠,大侠救命,他们要杀了我,他们要杀了我……” 路昙不善安慰,见状不由得慌神,“他们为何要杀你?因为你的荷包?” 凌知许神色冷静:“说清楚些,是谁要杀你?” 阿瑞抽泣着,说话断断续续:“不,不知道是什么人,他穿的衣服很薄,黑得发紫,还拎着好长,好长好长的刀。” 他抬手擦去眼泪,泪水害得脸上的伤口又疼得厉害。 “他说,要怪就怪我这张脸,我不该长成这个样子。” 那个人抓住他后,疯了似的划烂他的脸,他差点以为自己就要死在这座地牢里了。还好上天待他不薄,让他看到了熟人。 路昙握紧了拳。 师姐也长着这张脸,那师姐会不会…… 像是察觉到什么,一只温热的手攀上她的左肩,轻轻拍了拍。路昙侧头望去,凌知许面色如常,只是眼里多了些安抚的情绪。 路昙没作声,他哪里知道她担心的是大师姐啊…… 检查过地牢里并没有其余活人后,路昙和凌知许带着阿瑞沿原路返回。 阿瑞真的很倒霉。 据他所说,昨晚下了工后,他照常回房休息。客栈包吃包住,阿瑞原本和一个厨子住在一起,厨子前些日子告了假,屋里就只剩下阿瑞一个人住。 与往日不同,迎接他的不是温暖的被褥,而是涂满迷药的手巾。 阿瑞不知道自己究竟晕了多久,他睁开眼的时候,就已经被绑在地牢里了。 对他下手的人身形高挑,声音雌雄莫辨,后背背着一把灿灿的长刀。他用那把长刀解决了地牢里的其他人,又从袖间抽出一柄匕首,将无尽的痛苦带给阿瑞。 回忆起受伤的过程,阿瑞无意识地闭眼,路昙便没有继续追问,总不能叫人扒伤口给自己看吧。 路昙垂眸,她掌心躺着几枚刻有石蒜花纹样的铜币,是从商队那些人身上发现的。她将其攥住,又无言松开,凹凸不平的刻痕传递着凉意。 一个铜板换一条命,这奈何楼到底是什么人组建的? 动手的人又为何只对商队下手,放过了七星寨的人呢? 路昙和凌知许离开后没过多久,容时就检查完尸体,找了根柱子倚着歇脚。没听见公子唤自己,他还是安分地在楼外候着,绝不能再做煞风景的事。 忽而看到两人并肩走来,身后还跟着一个脏兮兮的血人,容时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 “公子,这人是?” 凌知许神色淡淡,“昨日客栈里那个被欺负的伙计。” 路昙三两句讲述完地牢里的情形,总结道:“杀了商队那些人,还有威胁阿瑞的人,想来就是奈何楼的人了。” 接过奈何楼的索命铜币,容时先是瞥了瞥阿瑞,旋即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这奈何楼居然也有手下留情的一天……” 路昙眸光微动,“什么意思?奈何楼杀起人来还有规矩?” 容时待在都京的时候,最爱混迹茶楼酒肆,听人家讲江湖上发生的那点事。 见自家公子没有阻拦,他兴致大起,忙道:“路姑娘你猜,那奈何楼为何要叫奈何楼?” “因为他们经常杀人?” 不是都说人死了以后,要先过鬼门关,再走黄泉路,最后登上奈何桥,喝了孟婆汤,就能投胎转世,再来人世间走一遭了。 “是啊,奈何楼取‘奈何’一词,确有借用奈何桥之意。” 路昙笑了,“你倒是什么都懂,奈何楼的人趴在你耳边说的?” 没听出路昙话里的调侃,容时摇摇头,继续说道:“非也非也,见到奈何楼的杀手可不是什么好事,据说这世上所有见过奈何楼杀手的人都死了。” 所以容时才会觉得奇怪,因为阿瑞还活着。 地牢里的人都死透了,下手之人唯独留下阿瑞这一条命。 若不是方才在地牢里,路昙已经探出阿瑞身上并无内力,她多半也会对阿瑞起疑。 路昙偏头看向阿瑞,少年浑身脏兮兮的,只剩那双黑漆漆的眸子还带点儿光亮。 他身上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能让奈何楼对他网开一面? 思及此处,恐怕有些事情,阿瑞并未对他们如实相告。 路昙眸色沉了下去。 恍惚间,身侧蓦然扬起一道厉风。 凌知许眼尾微挑,手上拈扇点穴,动作迅捷有力,直将阿瑞钉在原地。 “阿瑞,你还要继续隐瞒么?” 少年半垂下头,几缕青丝滑落,挡住了那双原本透亮的眼,叫人猜不出他的表情。 “公子在说什么,阿瑞听不明白。” 须臾,少年扬腿横扫,直奔容时而去。积雪溅起,不见其人,只见腿影。 路昙反应的快,她抬手甩出银鞭,藤蔓般缠绕上阿瑞的腰肢。旋即用力拉紧,重叠的腿影就这样被束回原形。 容时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口,“好险,差点被这家伙摆了一道,多谢路姑娘相救。” 阿瑞方才强行运功冲破经络,又被路昙悬空捆住,一落地就喷出口血。 “小心。” 凌知许拽住路昙一并后撤,那口血里竟飞出一支暗器,被凌知许用扇骨打落在地。 与此同时,银鞭另一头传来剧烈的抖动,随即坠入雪地。阿瑞仿佛一只倔强的蝴蝶,拼命地挣开了蛛网。 路昙眯了眯眼,认真起来。银鞭击雪,荡出连绵山峦,一眼望不到尽头。 阿瑞不断后撤,尽管浑身是伤,那双腿依然强健有力,他慌而不乱,避开了这一阵汹涌攻势。 再退就要退到大门了,路昙凛冽一甩,借着内力如剑出鞘般飞出鞭子,直冲阿瑞面门。 注入内力后,那鞭子不再柔软,像是变成了一截棍,一柄剑,锋利而危险。 饶是阿瑞行走江湖多年,见惯了种种兵器,也未曾见过像路昙这样用鞭子的人。他一时晃神,瞬间落了下风。 路昙步步紧逼,挥鞭直削,将阿瑞逼至狭窄处,旋即囚住他一只腿。 “我不想杀人,你最好老实点,问什么说什么,听到了么?”怕阿瑞继续装傻,这话她是拽着他耳朵说的。 耳廓柔软脆弱,没一会儿就被拧的变了颜色。谅他难以再跑,路昙松开了手。 阿瑞眉头颤颤,容时倏地挥出一记拳,打落他一颗牙齿。 容时将牙齿捡起来,展示给路昙看,“里面加了东西,这小子还想求死呢。” 阿瑞唇边挂着血,他抬手用手背抹去,豺狼似的烈眸死死锁在凌知许的身上。 “你真是养了条好狗。” 凌知许神色如常,“果然是你,驰风腿罗非颜。没想到你居然会为奈何楼做事,是我疏忽了。” 路昙怔了怔,她没听错吧,阿瑞居然是江湖英雄榜上的驰风腿? 想来也是,若非位列江湖英雄榜,又如何能挣脱这条鞭子。 被当场拆穿身份,罗非颜心生怒怨,冷冷道:“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如凌公子般好运,能摇身一变当凤凰。” 他们两人以前认识?这语气酸溜溜的,像干了几瓶老醋。 路昙环手于胸,默默看着,权当看热闹。 两日相处下来,路昙发现凌知许这人说话很有技巧,三言两语就将人晕头转向,只剩一个出口。 而且那个出口还是他特意留下来的。 他似乎很享受这种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感觉。 但罗非颜显然不想让他如愿,无论凌知许说了什么,他都不再开口。 直到凌知许踩上他心中最不能让人触碰的底线。 男人眸中不掺笑意,仿佛彻底失去了耐心,“罗非颜,你当然可以什么都不说,但你若是死在这里,杀死你母亲的人往后就能睡个好觉了。” “你们查到了什么?”罗非颜双眼涨得通红,“当年到底是谁杀了她?” 凌知许抖开扇子,全然不在乎寒风冽冽,“一个答案换一个答案,公平交易,你先。” 第7章 第七章 他的父亲死的很早,有多早呢,早到他的记忆里从未出现过父亲的身影。据母亲说,父亲身体硬朗,不该年纪轻轻就见了阎王。 他和母亲原本住在勉城,父亲一走,他们就被赶了出来。后来他才知道,母亲在那个家里算不上妻,只是个妾室,还没正式过门。 那在些人看来,妾,就是死在路边都不会多看一眼的贱命。 但母亲是个坚强的人。 她绣工极好,靠着这门手艺将罗非颜拉扯长大。日子不算富裕,但总归过的下去,不愁填不饱肚子。他很少和村里的孩子一起玩,他们总嘲笑他长得不像母亲,说他是捡来的孩子。 起初,他还会抗争,挥舞着拳头捍卫自己可怜的尊严。母亲知道后,却严厉地训斥他一番,告诉他不要惹是生非。 于是他学会了忍耐。毕竟母亲还说了,他长得更像他那个从未谋面的父亲。 变故发生在他八岁那年。 他一大早就上山砍柴,回来的路上瞧见几个同村人正悄悄说些什么,还对他指指点点。 他很会忍耐。母亲反反复复告诫他许多次,人这辈子最重要的,就是学会忍。 他不去管那些议论,低着头往回走。 家门口堵着人,一群人。 衣服黑得发紫,腰上别着长刀,平纹绢靴又新又亮,一看便知不菲。 母亲被那群人围在中间,鼻尖泛红,似乎快哭了,他还从未见过母亲脆弱得落泪的样子。 他想冲过去,却看到母亲暗示的眼神,只好躲进树丛里。 母亲不知说了什么,那些人终于散去。等到那些人远得见不到影儿,母亲才将他从树丛里捞出来,拥进怀里,一遍又一遍的柔声安抚。 然而他并不害怕,害怕的人或许是母亲自己。 晚饭的时候,母亲告诉他,他们必须要搬家了。 他问母亲要搬去哪里。母亲支吾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她也拿不住主意。 他并不在乎,搬去哪里都好,只要和母亲一起,再困苦的日子都能熬过去。 搬家那天,下了好大一场雨。 家里本来就没什么东西,母亲卷了几个包裹就带他坐上马车。马车是村东头陈叔家的,陈叔和陈婶人好,平日里没少帮过他们。 雨天路不好走,马车摇摇晃晃,时常颠簸。他啃着陈婶做的饼,没一会儿就困了。 等到他醒来,马车上居然只剩下他一人。 他掀开垂帘一角,雨还没停,地上留着几个脚印。他跳下马车才发现,车轴裂了条长缝,得找东西来修补,难怪马车停在了这里。 母亲和陈叔陈婶都不见踪影,罗非颜顺着脚印一直往前走。 雨势变大,水滴不断冲刷着他苍白的脸,凉意渐浓。前方的路愈来愈难走,衣服湿透了,鞋底沾满泥泞,每一步都像是被人拽住后腿,要拼尽力气才能逃脱桎梏。 如今再回忆起那时的情形,罗非颜觉得,是不是老天爷在暗示他,不要继续向前走。 拨开一片树丛,他看到了血迹。 年关的时候,他替母亲杀过鸡,原来人血和鸡血,是一个颜色。 陈叔陈婶躺在那里,雨水将他们的脸洗得干净。 他没找到母亲,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很多,很杂…… 他疯一般地跑了起来,沿路树杈太多,划开他的衣服,伸进他的血肉。 然而他无暇顾及,他只知道自己必须用最快的速度离开那里,不然他也会和陈叔陈婶一样,成为躺在泥水和血泊里的尸体。 为什么他们都死了? 为什么他还活着? 可惜,没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他一路南下,一路流浪。偷过东西,学过杂耍,进过戏班子,也做过跑堂,只要是能赚钱的活计,他都愿意干。 后来,他遇见一位老人。 老人躺在巷口,嘴唇乌紫,像是中了毒,额头热得发烫,脑子却分外灵光。他只是弯下身查看老人的情况,就被顺走了荷包里的银子。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偷多了东西,也轮到自己被当盘菜的一天。 他想抢回来,那是他半个月的工钱。老人强硬地塞给他一本册子,坚持要用这个交换。册子的封皮烂了一半,只能勉强看清一个“腿”字。 老人说他还年轻,趁着手干净,学了这门功夫去闯一闯,又是一番天地。 他想,自己这双手早就不干净了。 但他还是听了老人的话,一边练腿法,一边打探母亲的消息。 江湖间常有擂台,以秘籍或是珍宝做彩头,引来江湖客展艺切磋。罗非颜起初只抱着试试看的念头,然而这套腿法的强劲远超他的想象。 那年的金陵九宫擂,他一战成名,驰风腿的名号就此响震江湖。 或许就像说书人说的那样,自己其实是个天赋异禀的练武奇才呢…… 那之后,他做起了护卫的生意。有点类似镖师走镖,只要给足够的钱,他就能保护雇主的安全。 三年前,有位富商家的公子托人找到了他,要请他当护卫。他和往常一样收了订金,到约定的地方保护那位公子的安全。 结果却遇到奈何楼旋风般杀来。 除了他以外,那位公子还请了几个小有名气的江湖客。没想到一众人联起手来,也挡不住来人杀意汹汹。 奈何楼留下一桩悬案,带走一双驰风腿。 他昏迷了很长时间,身体沉的像铁,提不起半点儿力气。恍惚迷离间,他也会想奈何楼派去的杀手为何没有一并杀了自己。难道他对他们还有什么可以利用的价值? 伤好后的某一天,他见到了奈何楼的楼主,从天际垂落的珠帘模糊了对方的面容。 奈何楼楼主的声音悠远而空灵,仿佛经由四面玉璧融合、传递,流露出一种恍若隔世的陌生感。他将心底的疑问诉说出口,那人告诉他,他长了一张不该出现在这世间的脸。 怎么,难道他还是鬼的投胎不成? 日子还得过,在谁手下不是生活。 他选择加入奈何楼,舍弃了曾经的名字,给自己起名罗非颜。出任务时始终带着一张面具,形如罗刹,吓退过许多人。 故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讲完之后,罗非颜的喉咙有些干涩。天太冷,风太干,嘴里不断呼出热气,麻酥酥的,难以分泌口水。 他抿着唇,缓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声音低沉得发哑:“我知道的都已经说完了,该轮到你了。” 凌知许合上扇子:“昨夜和你一起行动的奈何楼杀手是谁?” “我没见过他的脸,奈何楼的杀手只知道彼此的代号。”罗非颜顿了顿,“你们应该听过,他叫无量。” 凌知许脸色终于出现了波动:“居然是他。” 这人是谁?她倒是从未听过。 路昙看向容时,对方颇为上道儿地解释起来:“就在上个月,这个叫的奈何楼杀手,一个人端掉了景州伏龙帮的窝,大理寺的人也跟着遭了殃,找到他的时候不仅断了气,还少了条胳膊,样子别提有多吓人。” 容时边说边回忆,自己都打了个寒颤。 路昙没听明白,“端了伏龙帮的窝,和大理寺的人有什么关系?” 容时摆摆手,“重点不是这个啊路姑娘,重点是那家伙一个人,一个人就灭了景州赫赫有名的江湖帮派,多吓人啊!据说伏龙帮那个耍棍的帮主,还是宫里娘娘的亲兄长呢。” 那不就是动了皇上的姻亲?奈何楼胆子这么大,那位身居幕后的楼主到底是什么人? 路昙越发好奇,竖起耳朵认真地听。 凌知许神色如常,“所以,你们先杀了七星寨的人,再对商队的人下了手。” 罗非颜微微颔首,“这次任务只需处理好商队那群人就够了,至于七星寨……”他冷笑一声,“留着他们也是祸害,不如清理个干净,也算是对得起这片土地了。” 他自小在勉城长大,提及勉城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里面。尽管它从未善待过他,但他还是希望这里的天空能变得干净,晴朗无云。 罗非颜本想着,解决了商队的人以后,就能和无量一起返回奈何楼。 万万没想到,无量居然借着地牢昏暗对他下了手,还将他捆了起来。临走前,无量将匕首丢在地上,距离罗非颜一段距离,他伸直了腿也难以碰到。 直到现在,罗非颜仍然想不明白,他为何会栽在自己人的手里。 这张脸到底怎么了? 路昙沉默了好一阵儿,终于试探着开口:“你有什么兄弟姐妹,或是其他亲戚么?” 罗非颜舔了下唇,笑的无力:“没有,就算有,恐怕也不在这世上了。“当年母亲落到那般境地,外祖家都没人出来帮她。 路昙心绪很乱,难道大师姐和罗非颜只是恰好长得像? 既然那张脸能保佑罗非颜,是不是也能保佑大师姐平安无事? 路昙叹了口气。 要是这里只有她和罗非颜两个人就好了,她还能多套点儿话出来。 她的问题问完了,凌知许的问题却没有结束,“你加入奈何楼,恐怕不单单是因为打不过他们吧?” 凌知许的目光中带着审视,那是一股令人难以抗拒的压迫。 罗非颜自嘲似笑笑:“混江湖的,谁不知道玄衣司和奈何楼之间的那段血仇。靠这双驰风腿出名后,我托人打探过母亲的消息……母亲当年,是被玄衣司的人盯上了。” 他眼角泛红,拳用力握紧,强迫自己从那段苦痛的回忆里抽离。 加入奈何楼,就有机会遇上玄衣司的人,给母亲报仇。不知道是谁干的,就来一个杀一个,哪怕血流成河,他也不在乎。 “可惜了。”凌知许羽睫微垂,掩盖住那一闪而过的怜悯。 “当年对你母亲下手的,并非玄衣司之人,而是一股江湖势力。他们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从不过问其中原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罗非颜,你不是已经加入他们了么?” 第8章 第八章 “我不信。” 罗非颜死死地盯着凌知许的眼睛,仿佛这样就能洞悉他的内心,继而判断他所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 “如果你母亲当年没有带你来到勉城,一切就会变成你心中所想那般。玄衣司离了都京,就像失了触须的猫,他们可比奈何楼慢了不止一步。” 凌知许唇角带笑,声音犹如霜凝,冷意入骨般刺痛:“况且你不妨想想,那户人家将你和你母亲一同赶出去,你外祖一家为何没有出手相助?” 罗非颜眼神微滞,双唇死死抿着,几乎不见血色,“因为他们都不在人世了。” “哦?原来这样的说辞,会让你内心更好受些么?” 凌知许缓缓俯下身子,他像是一种无形的威慑,刚一靠近,瘫坐在地的罗非颜便瞬间后挪几步。 罗非颜慌乱地侧过头,避开了凌知许的视线。 “别再骗自己了,罗非颜。他们之所以不出面,是因为他们知道一旦帮了你们,早晚会遭到报复。无论是奈何楼,还是玄衣司,都是他们惹不起的人。” 见罗非颜又要埋下头,凌知许眸光一凛,将他心底那点儿仅存的念想毫不留情地戳破,“那对老夫妇就是最好的例子,不是么?” 话音未落,一道拳风冲向凌知许的脸侧。凌知许轻易地闪开,出拳者扑了个空,踉跄晃了一下,摔倒在雪地上。 路昙状似无意地瞥向远处,默默收回了脚。 “多谢路姑娘。”凌知许双眸微眯,笑得像只精明的狐狸。 路昙没理会凌知许那煞有其事的道谢,就算她什么都不做,他也能躲开这一记攻击。 不如说,他早就知道罗非颜会挥出这一拳。 或者说,他说的那些话,就是在逼罗非颜挥出这一拳。 容时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根绳子,眨眼的功夫就将罗非颜捆了起来。 嘴上还念叨着:“要我说,手脚不老实的人活该被捆起来,也就我家公子好心,你才有机会做出那等无礼之举。” 凌知许并没有阻拦容时,他只是淡漠地看着罗非颜,“你难道未曾想过,从遇见那个老人起,你的路走的太顺了。恰好遇到适合自己修习的功法,恰好遇上擂台的盛事,恰好赢到最后,恰好接到那位公子的委托……” 说到这里,凌知许终于轻轻叹了口气,“好在奈何楼有一点没有骗你,那就是——你这张脸,太过惹眼了。你不该用这张脸回到勉城。你母亲拼了命地想要将你藏起来,你却大摇大摆地出现在玄衣司的面前。” 罗非颜原本狰狞的面容更加扭曲,“我这张脸到底怎么了?你们一个个都说我不该长成这副样子,可我的这张脸,不是父母留给我的么?他们都已经死了,那些人到底还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人一生追求的,无外乎权力、财富和自由。” “权力和财富?”罗非颜喉中发涩,字句从齿缝中迸出,“我父母当年若是有这些东西,我又怎会沦落到如今的境地。” “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曾拥有过呢?”凌知许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显而易见,他们选择了自由。但这并不能打消掉那些人的疑心,所以他们才会想要抹杀掉你,好让你彻底远离本该属于你的权力和财富。” “想要将一个人藏起来,最好的办法就是杀掉他。奈何楼留着你,是想要你与玄衣司鹬蚌相争,坐享渔翁之利。”凌知许抬起扇骨,轻轻敲了敲罗非颜脸上的血痕,“可惜,没了这张脸,你已经出局了。” “好在,往后会有人替你下完这一局,或许也算不上遗憾罢。” * 簌簌一阵风起,枝头的雪花被赶得四散飘零。 下山的时候,天边挂满了霞光,鸭蛋黄般的橙红将白日留下的湛蓝覆盖,引起人们似暖非暖的遐想。然而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只有待在炉火旁才能感受到些许暖意。 一天要结束了。 但对罗非颜来说,伴随夜晚到来的,是全新的苦痛的开始。 路昙捂了捂被风吹得刺痛的脸颊,回想起方才罗非颜那张惨白得不能再惨白的脸。 他明明还在呼吸,却在听到那个回答后,变得虚脱无力,像躺在地牢里的死人一样。 绝望犹如一道无形的火焰,在他的身边围成炙热的圈。没有人敢靠近他,因为只要迈出一步,就会被那火焰灼伤。 若是换成路昙,她也不愿相信那个回答是真的。 付出了那么多那么久的努力,最终只是猴子捞月,徒留一场空。该是多么强大的内心,才能立刻就释然接受呀…… 罗非颜受了刺激,几近失语,他的身上挂着许多伤,要是将他留在七星寨里放任不管,他怕是很难看到明天的太阳了。 于是容时带着他从另一条路下山,去找医馆诊治。她和凌知许则原路返回客栈,等待消息。 路昙原本想跟着一起过去,却叫容时三两句说服了——有容时这个机灵的小跑腿在,就算去了医馆,她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回去吃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饭,好好填饱自己的肚子。 恍惚间,路昙脚下踩到一处凸起。雪下的那么深,掩盖住了那些伏在地面上的树根。 路昙身子微斜,原地晃了晃,险些摔倒。一只修长的手递了过来,路昙顺势抓住对方衣袖,旋即对上一双平静似水的眼眸。 她忽而想到了落星山的镜潭。 被师父赶去面壁思过的时候,路昙常常对着那片冰冷刺骨的潭水发呆,潭水将她脸上的神情毫无保留地记录下来。 她看到了自己的眼睛,里面充满了迷茫与不安。 “路姑娘还在想刚才的事情。”水面弯成月牙,融化了许多寒意。 “你方才说的,真的是实话么?” 毕竟,凌知许长了一双看起来就很会骗人的眼睛。 话一说出口,路昙就后悔了。 凌知许将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根本没必要再欺骗罗非颜。有些事情罗非颜或许早已有了揣测,不然也不会固执得被人残忍撕开了痛处,才愿意相信接受。 凌知许唇边添了几分笑意,反问:“路姑娘觉得呢?” “嗯……”路昙歪了歪头,语气轻快,“先前觉得不是,可你这样问我,我便觉得是了。” 凌知许眼底的笑意莫名淡了几分,“为何会有这般想法?我若是不问你,你便觉得我诓骗他么?” 路昙叹了口气:“这世上的事本就难料,有了软肋,等于有了弱点,再叫人稍加利用,就变成了一把趁手好刀。” 凌知许长指抚摸上扇骨,笑意盈盈,“路姑娘倒是想的通透。” “人活一辈子那么久,谁能预想到未来会发生什么事。只希望到了那个时候,我不要变成他人的手中刀,指尖棋就好。” 有罗非颜这个先例在前,她万万不想落得和他一样的下场。往后若是打探到有关师姐的消息,定要斟酌思考,谨慎待之。 凌知许没有接话,只是看着路昙时,那双精明太过的桃花眼多了些许温和。 * 在山上折腾了一整天,什么东西都没吃,路昙已经饿得不太清醒。回到客栈的时候,她像是被勾着魂,鼻子一闻到热汤面的香味就再也挪不开步子。 现下正是吃饭的时间,大堂里却没什么人,想来怕是有不少客人都被昨日那场打斗吓到,今日便不敢再出来用食了。 出于安全考虑,路昙临走时顺手灭了炉火,房间空了一整天,现在恐怕冷的如同冰窖一般。就算立刻生火,也要好一阵儿才能暖和起来。 与其回去受冻,不如留在暖和的大堂吃东西。两人对视一眼,得到共识,干脆找了个空位坐下来。 伙计凑过来问他们要吃点什么,凌知许举扇示意路昙做主,路昙便爽快地要了两碗热汤面。 客栈大堂里安静的过分,仿佛剩下了炉火跳跃的嘶嘶声。 路昙环视一圈,四周的桌椅整齐摆放着,一个白天过去,大堂就恢复了原本的模样,昨夜发生的一切都像是一场虚幻的梦境。 正巧客栈掌柜端着热汤面走了过来,路昙忙道:“外面天寒地冻的,你们手脚倒是麻利,这么快就弄齐全了。” “有钱才好办事,多亏了姑娘昨日雪中送炭,”客栈掌柜放下热汤面,笑了笑,“二位客官请慢用哈。” 两人的碗里摆满了肉码,多的都快将菜码压进面里。掌柜的竟这般照顾他们,路昙只觉得自己身上和心里都变得暖呼呼。 凌知许还在慢悠悠地饮茶,路昙可要饿的前胸贴后背了,她率先动筷,大口大口地吸着面条。水汽升上来,在她弯弯的长睫上凝出珠润,又被她“呼”的一口气吹散。 凌知许不仅长了张华贵的公子脸,吃饭时的样子也格外优雅。 路昙不说话的时候就喜欢观察人,她看着凌知许握住筷子,轻轻提起几根面条,然后微微启唇,吹了几下气,才将那少得可怜的面条送入口中。 路昙皱了皱眉,她要是像他那样吃饭,吃到面凉了都吃不完。 “路姑娘要不要再加一碗面?” 路昙这才发现,自己面前的碗已经见了底,零星地飘着几根碎面条,意外地有点寒酸,凌知许的碗里却有大半的面未曾动过。 难道自己真的吃的太快了? 路昙想了想,还是伸手招呼来掌柜,又加了一碗热汤面。 毕竟她是练武出身的,多吃点东西才有力气打人。 这一次,两人几乎同时吃完了自己的面。路昙缓缓伸了个懒腰,随即站起身来,准备回房去生个炉火,却被一柄横出来的折扇拦住。 凌知许眼尾微挑,缓缓道:“路姑娘不必心急,方才我已吩咐过客栈的小厮,叫他们提前生了火,再等一会儿,屋内便暖和了。” “你是什么时候……”路昙话说了一半又咽了回去。 方才她吃第二碗面的时候,凌知许去后厨要了一份菜码,想来他就是在那个时候一并招呼了客栈小厮,吩咐他们去生火的事。 看来这人不仅吃饭细致,做事也同样细致,让人挑不出差错。 路昙被自己心中的念头吓了一跳,她为什么会觉得他做事是要让人挑不出差错呢?明明他不做这件事也可以啊。 可她一时又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好找了个新的话题:“容时去的那个医馆离这里有多远?这么久还不回来,会不会遇上了麻烦?” 凌知许难得沉思下来,“那家医馆的主人与我相交甚久,虽说罗非颜的身份是个问题,但有容时带过去,他也会照常医治的。算算时间,差不多该回来了。现在过去,说不定能在半路迎上他们。” 两人付过饭钱,正要推门出去,客栈大门却被重物从外面撞开。路昙下意识地拽住凌知许后撤,堪堪躲开了这一飞来横祸。 冷风呼啸而入,刺痛得仿佛能叫人落下眼泪。 路昙定睛一看,面前那个从门外滚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负责将罗非颜送去医馆的容时。他几近昏迷,身上倒是没什么受伤的痕迹。 路昙立刻抄起鞭子,冲了出去,可外面茫茫一片,哪里找得见人影? 第9章 第九章 容时这一晕,直到后半夜才醒过来。 他揉了揉脑袋,舒展起双臂,像是刚睡了一场好觉,整个人都变得神清气爽。 反观路昙困得眼皮打架,头随着灯花跳动轻轻地晃。 要不是为了打探消息,她早就回房休息了。 结果容时这人废话太多,光是叶郎中问诊那一段,就讲了一柱香的功夫。他往后若是不在凌知许手底下干活了,还能去茶楼里同说书先生们争一争席位。 “方子写好了,我见罗非颜睡着了,便同叶郎中去取药。谁能想到他居然是装睡,我一走,他就打晕了负责看护他的药童,还扒了人家的衣服换上,打算瞒天过海。” 终于等到关键的地方,路昙拍了拍脸颊,让自己保持清醒,竖起耳朵听了起来。 许是当时的场面太过瘆人,容时说着说着,竟乍地打了个寒颤。 “而且罗非颜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居然把药童的脸换到了自己的脸上。衣服一穿被子一盖,那药童就完全变成了罗非颜的样子……我和叶郎中回来的时候,躺在床上的‘罗非颜’已经换了个人。” 话音未落,沉默在三人间蔓延开来。 路昙心跳得剧烈,江湖上的独门绝技多了去了,听说过会易容的,可从未听说过能与旁人换脸的,不像是正经的手艺,倒像是什么歪门邪术,总之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忽然间,一声鸟鸣打断了路昙的思绪。 路昙顺着声音来时的方向看过去,窗户被推开条缝隙,凌知许无言,抬手伸向窗外。 等他收回手时,手心上赫然停着一只灰棕色的雀鸟,它圆溜溜的小眼睛星星似的一眨一眨,静静地观察着屋内众人。 凌知许微微俯身,凑到那雀鸟旁低声说了些什么,又喂它吃了些粮谷,往它脚上系着的小木筒里塞了什么进去。 雀鸟乖巧地歪歪头,“吱吱”两声,随即振翅飞向窗外,融入无边夜色中。 察觉到路昙投来的目光,凌知许从容一笑,“放它出去探探消息,江湖上的事情可躲不过这些小家伙的耳朵。” 路昙敛眸不语,凌知许要用这只雀鸟与什么人联络,不是她该打听的事情。 路昙收回目光,转向容时,“你既然没发现躺在床上的罗非颜换了个人,方才又为何笃定他与药童换了脸?” “还不是他自己露了破绽。叶郎中吩咐‘药童’给‘罗非颜’喂药,他接过了药,居然仰起脖子自己喝了下去。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刚想问他是怎么一回事,他腿就扫了过来。” 说到话头上,容时一把抓起床旁放着的杯子,猛地往嘴里灌了好几口温水。 凌知许眸色不悦,“这么着急做甚?总不至于少了你几口水喝,伤口等下再抻开了。” 容时有些腼腆地揉了揉后脑勺,长呼出一口气,才继续道:“打我也就算了,叶郎中年纪那么大,还救了他一命,他居然也下得去手。” 凌知许眉头微蹙,语气多了些关切:“叶郎中现下如何,身体有无大碍?” 容时撇了撇嘴:“叶郎中没什么大事,我护他可护得紧呢。可怜了那个药童,罗非颜手劲儿太大,他后颈上的淤青不养上十天半个月绝对消不下来。” “对了,这还有个东西。”容时说着,从衣领里拽出来根长布条。凌知许扇面一展,容时立刻会意,将布条铺在上面。 路昙心生好奇,她凑过头去,看清上面的内容后,旋即倒吸一口凉气——那布条上印着一串血红色的扭曲痕迹,“药钱他付的,我会还。” 落款一个罗字,再没有别的讯息。 容时冷笑,“你们信他会老老实实还钱,还是信我这身轻功天下第一?他一脚踹的那么狠,我腰现在还疼着呢。” 容时面色略显苍白,小心翼翼地捂着后腰,看上去确实受了皮肉痛苦。可罗非颜不是已经失去内力了么?他哪来的力气将容时伤成这样? 路昙正想开口,却见凌知许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张布条上。于是她问:“这上面有什么古怪的地方?” “也不算古怪,只是看他的字迹,似乎是用左手留下的。” 路昙再度看向那些文字,确实如凌知许所说一般,上面的每一个字都略微向□□斜,字迹末尾的痕迹也明显要比其他地方深一些。 惯用左手的人少见,惯用左手舞刀弄剑的人更是少见。怪不得奈何楼的人会安排罗非颜修习腿法,《驰风腿法》对罗非颜这个“半路出家”的江湖客来说,确实最适合不过了。 容时嘟囔道:“可惜眼下关于罗非颜的线索,就只剩这一张字条。再过一月就是春闱了,也不知还来不来得及赶回去。” “凌公子要参加春闱?” 路昙不由得多打量了凌知许一眼,青年虽面如冠玉,却全然称不上清秀,更是瞧不出半点儿属于文人墨客的书卷气。那双含情的眼眸太过深邃,给他增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锋芒。 她着实想象不出凌知许顶着脸在书案前埋头苦读的样子,像他这样的闲散公子,去哪里游山玩水,斗鸡走马还差不多。 凌知许的回答也如路昙所料一般,“怎会呢,我自在惯了,对功名利禄没什么想法。但大洵的春闱三年一试,这样少见的热闹,总归是要去瞧一瞧的。” 更漏声遥遥传来,天边乌色渐褪。凌知许差容时收了布条,淡然一笑,“已经这般时辰了,路姑娘不妨先回房歇息,余下诸多事宜皆可明日再议。” 路昙表面点点头,心里却想着:还能有什么事宜?难道要让自己帮忙当打手,将那罗非颜再抓回来不成? 与凌知许和容时不同,路昙不打算把心思过多地花在罗非颜的身上。虽然他与大师姐样貌相似,但看罗非颜的种种表现,他们之间多半是不认识的。 既是如此,她还不如去查清楚大师姐的信是如何从都京送到逍遥门的。 说起都京,眼前不就有两个从都京来的人么。 路昙心生一计,她停下脚步,从怀中掏出信封,许是因为一直藏在衣衫的最深处,拿起时竟还带着淡淡的温热。 “凌公子,容时,你们二人见多识广,不知可否见过这个印记。” 凌知许双眸微敛,目光随着路昙指尖,幽幽地落在信封封口处的印信上。 那是一个很独特的印记,松枝泛光如琼玉,松针细密略有凸起,无声地散发着阵阵寒意。 “这不是松涧镖局的镀银松印嘛。”容时心直口快,全然没注意到凌知许讳莫如深的表情。 “松涧镖局?”路昙满脸疑惑,“镖局也能帮人送信么?” “别的镖局大抵不会,帮人送信这种差事赚不了什么银钱,纯粹是在浪费时间。但这可是松涧镖局,江湖人人皆知的‘天下第一镖’啊!无论是黄金白银,还是家书诗信,这世上就没有他们运不了的东西。” 路昙“哦”了一声,又问:“你说的这个松涧镖局,在勉城也有分号么?” “这倒是没有,”许是意识到自己方才有些夸大其词,容时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他们做的都是中原的生意,像勉城这样的北境城市,也没什么长久稳定的客源嘛。” 没有勉城分号,送信之人必然是一路从都京而来。看来到了都京,她还要去松涧镖局探探风声才行。 左一个玄衣司,右一个奈何楼,都不是什么好惹的主儿。 现在还要加上一个松涧镖局…… 大师姐啊大师姐,你在都京到底遇上了什么事情? 沉默许久的凌知许倏然开口:“路姑娘既是勉城本地人,怎会拿着这样一封经松涧镖局送来的信?” “我是勉城本地人,但我家亲戚不是啊,”路昙双眸忽闪,笑嘻嘻道,“她前些日子来勉城探亲,给我塞了这样一封信,我瞧这印信漂亮,也想弄个一模一样的玩玩。” 她故作遗憾地叹了口气,“没想到这竟是人家镖局的印信,那便只能收进匣子里留作纪念了。” 凌知许眼尾轻挑,声音流水般温润,“那还真是可惜了。” * 回到房间后,屋内炉火烧得正旺,星点似的火花从碳条中蹦出,发出嗞嗞的声响,蔓延出一种无形的祥和。 但路昙总觉得哪里有些古怪,她站在原地环视四周,最终走向床榻。 落花纹面的长枕静静地躺在那里,纹丝不动。一股异样的血腥气却奔她而来,与鼻息交融在一起。 路昙拽走枕头,一块叠好的绸布赫然闯入她的眼帘。她曾见过这样的绸布,与方才容时拿出的那块并无什么区别。 难道是罗非颜留下的? 路昙将绸布摊开,果然看见了那熟悉的血色字迹,“你是好人,别相信他。” 路昙突然笑了。 她当然知道凌知许不能全然信任,但罗非颜为什么要给她留下这句话?难道她无意中做了什么令他觉得可以信任的事情么? 路昙懒懒地打了个哈欠,重新叠好绸布,随手塞进了行囊里。 原本她还担心北境的身份太过突兀,会被都京拒之在外,需得想个法子才能混进去。既然再过一月就是春闱,到了那时,各地学子犹如鱼一般涌入都京,长街短巷人声鼎沸,城内城外热闹非凡,谁会在意一个北境来的小姑娘? 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都京,那便是最合适的时机。 路昙掐起手指算了算路程,时间倒是比她预想中的宽裕。但方才打探消息时,凌知许的表现着实有些奇怪,那双狭长乌黑的眸子冷冷地望着她,竟让她心底生出了几分不安。 她只是打听个镖局的印信,总不至于叫他瞧出了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吧? 路昙心下一横,择日不如撞日,干脆现在就动身启程。 所幸她随身带着的东西并不多,没一会儿就整理好行囊。她熄了灯,一壶茶将炉火浇灭,悄无声息地顺着窗户溜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第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