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星际逃犯》 第1章 救援 2175年，努比斯星，沙漠边区。 直升机轻捷地掠过一望无垠的金红色沙丘，视野随着高度的拔升而开阔。 视线的尽头，数道浓黑的烟柱正在升起。 驾驶座的年轻女人双唇紧抿，全神贯注地盯着远处的灾难现场。 头戴式耳机传出电流声，来自地面频道的指令。 “安曼达，盯紧你面前的飞艇，它来自麦尔肯星。” 头戴式耳机传出执政官秘书毫无起伏的低沉嗓音。 执政官秘书继续下令：“我以努比斯星军人的名誉命令你，彻底搜查这艘可疑飞艇。” 安曼达一手推动操作杆，空闲的手将麦克风拉到唇边，吐字沉稳：“明白，长官。” 她的语句同样缺失温度，冷毅得像牙齿间咬着坚冰。 那头的执政官秘书对她的工作态度很满意，在转换通讯线路之前，破天荒地叮嘱了一句：“——注意安全。” ——因为你永远无法预料，星际偷渡者的载具有多么危险。 义眼启动，扫描直升机外直插云霄的浓烟，分辨出钢铁巨物的轮廓。 眼前自动浮现出红色的数值面板。 【X-21型太空飞艇，麦尔肯军工制造，2075年】 拉动操作杆的手微微一滞，琥珀色的眼睛不可察觉地瞪圆了些许。 烈焰燎着了半边蓝天。 西部沙漠的烈日和高温，以及水源的缺失，恰好助长了飞艇爆炸后的大火。 扭曲狂舞的火舌中，巨型飞艇的残骸渐渐褪色。 内部狰狞的钢筋伸向天空，精密而严谨的支撑构造，完美符合力学原理。 飞艇外部残存的涂漆，色彩样式却早已过时。 义眼数据记录，这是一百年前制造的飞艇，连零部件都不可能出现在现在的流水线上。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竟然有人能够做到操控这艘老古董，从他们的母星穿越宇宙光年，流亡到她脚下这个星球。 因此尽管早已心理准备，当这种只在教科书里出现过的、代表着麦尔肯星球最后的工业曙光的产物，以一种破败的姿态猝不及防地出现在眼前时，安曼达还是愣了半秒。 与遮天蔽日的钢铁废墟相比，她的单人直升机如此渺小。 简直像是……沉睡的巨兽脑袋边上，一只嗡嗡环绕的蚊子。 安曼达迅速判断了一下火势，操作直升机在浓烟之外的地区盘旋。 义眼再次启动，接入脑体频道内，另一条通话线路。 脑海里回响起清晰的人声。 “瓦勒莉，查询数据库，给我更详细的信息。” 安曼达平静而清晰地发令。 另一个年轻女孩轻灵的声音，马上出现在通讯频道中。 “X-21型飞艇，麦尔肯革命时期的产物，”女孩不自觉地嗤笑了一声，“现在的偷渡者，为了跨越太空，真是什么老古董载具都找得到。” 话里话外压制不住的活泼气息，隐隐透露出自己身为发达星球居民，面对星际偷渡者时不自觉的傲慢。 安曼达的声音低了低，依旧没什么起伏：“了解。” “曼达姐，”另一个小伙子焦急的声音盖过瓦勒莉，占据了频道，“我们边巡队抵达的时间太晚，加上我怀疑这艘飞艇的机体上有什么特殊材料，根据这个燃烧速度，我们很难从里面找出活人！” “一堆来抢占我们福利的家伙，”瓦勒莉拉长了音调，“我们干吗要救他们——” “瓦勒莉。”安曼达当即开口，视线依然紧紧地盯着前方的浓烟，“盘查偷渡者，将他们上报到首府，这是边境巡检队的职责。” 她判断了一下局势，迅速作出了决定：“出动两队十人救援组，我带领一队……” “曼达姐？！” “安曼达？！” 话还没说完，频道中质疑的惊呼此起彼伏。 “纪律！”安曼达拧起眉毛，加重了声音，音调却依旧没有什么起伏，“由我带队，进入飞艇全面搜查！” “为了一堆尸体，有必要么？”半晌，有人在频道里小声说，“火势那么大，古董飞艇又不抗烧，他们说不定早就死了。” 刚才那个小伙子重重咳嗽了一声，频道里的抱怨马上安静下来。 “谢谢你，文彦。”安曼达加重了语气，“趁他们的飞艇还没烧干净，所有人，按照我刚刚的指令行动！” 那头一阵忙乱，频道自动断开了。 耳机里重新回响起沉稳的男声，盖过了她脑海里的杂乱。 这是执政官秘书，也是安曼达的顶头上司。 “边巡队需要加强思想教育。”埃弗里秘书冷冰冰地，听上去不大满意，“让年轻人认识到，调查清楚偷渡者的数量和身份，哪怕是尸体，对我们努比斯星也是必要的。” “是，埃弗里长官。” 安曼达无声地摇了摇头。 长官控制室里各类精密的器械，不仅能听见这架小小的直升机里发生的一切，也能连接到刚刚和安曼达对话的地面频道。 她一直提醒瓦勒莉闭嘴，也是怕这些毛头小子和姑娘的言行，在长官那里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 不过，她待在边巡队五年，这也是第一次遇到如此严峻的偷渡情况；地面巡检队那些人初来乍到，面对冒着火和烟的灼热钢铁，自然会感到恐惧。 目镜、迷彩作战服、防护面具。 安曼达穿戴好装备，利落干练。 单人直升机盘旋着降落在安全地带，在金红沙丘上拖曳出两道长长的痕迹。 舱门滑开，年轻女人将自己的工作手枪别在腰间，又跨上一杆冲锋枪，长腿一迈，轻盈地跃进沙漠。 地面行动队的人早已等候在旁，安曼达迅速清点好人数，扬声道： “两人一组，先搜查一遍飞艇，发现偷渡者尸体的，迅速扛出来，方便地面的人统计！” 队伍唰唰行动，一眨眼，站在她面前的就是十组两人小队了。 “有事通过脑机频道联络，小组之间的频道代码是330，你们各自跟地面中心的代码，你们自己知道。”安曼达启动脑机，确认自己的声音在频道内十分清晰。 像往常一样，她将右手按在作战服的胸口，边境巡检队的纹章一阵滚烫。 她转过身，高高扬起左手，带领小队向灼热的火场前进。 “B32型号的面罩和防护目镜，带有最新的空气过滤技术，”脑海里回荡着文彦镇静的声音，“曼达姐，你只有自己一个人，可得小心点。” 一阵沉寂。 安曼达自动略过了他的关心，干脆地下令：“向我报告飞艇内部结构。” 几十公里外的地面中心，十几个技术人员并排躺在特制的座椅上，头戴脑机接口设备，将自己的意识，与军方计算机网络相连。 其中一个年轻男人，面对着浩如烟海的数据库，紧紧皱起了眉。 “这艘飞艇没有登陆过我们的星球，数据库里没有X-21的完整图纸，”安曼达的脑海里，文彦的声音有些凝重，“从目前登记的信息来看，总共五层是人类活动区域，对于最顶层的活动区域，我们没有准确数据。” “我从最顶层开始搜寻，其他人从图纸记录区域开始！”安曼达冷道。 他们端着综合了灭火功能的装备，站在了巨大的飞艇面前。 恶浊的空气通过脸上覆面装置的循环过滤系统，输入到他们肺部的，已经是可供呼吸的氧气。 安曼达抬起头。 透过从面部飘过的烟雾，隐约可见这座沉没在沙丘和烈火中的巨物。 飞艇像一条坠落的巨鲸，横亘在沙漠中间，弥漫的烟尘与铁灰色的工业产物交织，遮蔽了碧蓝的晴天。 贴身的防护服隔绝了灼热的温度，将安曼达紧紧包裹在内。 她向上仰望，心底忽然微微战栗。 这一瞬间，她仿佛感知到，飞艇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等候她的光临。 “帮我找到进去的门。”安曼达对文彦说。 义眼启动，扫描她眼前的情景，分解成线条模型，数据飞快流入地面中心的巨大电子计算机。 地面中心的技术人员，不约而同地中断了各自的通话，纷纷在虚拟空间中调出X-21构造图，比对现场人员所在的位置，寻找图纸上最近的入口。 一个女孩飞快阅读着流水般从她眼前淌过的代码墙，忽然喊道：“有了！” 所有人眼前的构造图上同步出现了一个圆圈，标注出的位置，就在地面队伍的旁边。 瓦勒莉连接上安曼达，汇报道：“曼达姐，在你们左手边。” 地面中心传回的数据，同时投映在每个现场人员的脑海中。 安曼达扬起手，一个搜救者大步走上前，将手中的熔枪对准目镜上标注的位置，喷出一道细长的激光。 激光顺着门的纹路切割——那里已经是一片模糊的钢铁，几乎无法分辨出曾经属于飞艇舱门的纹路。 钢铁松动，泄出空气。 搜救者对着门的形状，用力踹了一脚。 钢铁瞬间向下塌陷一块，一股更加恶浊的空气喷涌而出，覆面内部的净化装置噪声大作。 “有本事。”安曼达不忘夸赞瓦勒莉。 她调整了一下面具的位置，转过头，望着十队两人小组，挥手道：“现在，以执政官的名义，开始搜查！” “频道线路正常。” 文彦在她的大脑中汇报，声音清晰。 边境巡检队的成员弯下腰，依次从倒塌的铁门进入飞艇底部，又根据各自面镜上从地面中心传回的路线信息，像飞鸟一样迅速向不同方向散开，身形渐渐隐没在黑暗中。 安曼达身边重新归于沉寂。 她没有队友。 十个两人小组，她作为指挥长官，理所当然是剩下来的那个人。 坏处是只能一个人面对紧急情况，好处是，这艘飞艇由麦尔肯星球的星际偷渡者操控，并在他们的目的地，也就是她的母星成功登陆，虽然是以坠毁的形式。飞艇上的偷渡者对他们这种边境巡检员，应该不会抱有恶意。 他们可是来救偷渡者离开这艘正在燃烧的诺亚方舟的天使。 安曼达打开头盔顶部的探照灯，照亮了自己的前方。 第2章 第一幸存者 这种上世纪制造的飞艇庞大而笨重，加上技术限制，虽然只有五层可供日常起居，但还有另外极大一部分空间用于贮存动力、货物，边境巡检员会优先搜查图纸中标注的居住层。 她的任务则是前往最顶层，搜寻地图没有标注的地方。 “同时，你的义眼扫描传回的数据，会被地面控制中心记录，用以完善X-21型飞艇结构图纸，”文彦说，“现在顺着楼梯往上一层，然后左转，一直往上……” “收到。” 为了避免空气中的灰尘被波动而引发爆炸，安曼达关掉了头盔的灯，转而开启护目镜的红外线检测功能。 铅灰色的钢铁楼梯向着头顶盘旋，越往上就离底部的着火点越远，目镜扫描下，没有出现一丝生物活动的红外线迹象。 安曼达转过第一个拐角，眼前忽然一黑。 有什么东西挂在楼梯上，一团阴影，悄无声息地，拦住她的去路。 她停住脚步，下意识地举起枪，脑海里马上传回文彦犹豫的声音：“曼达姐，是……” “是尸体。” 适应了黑暗环境的双眼，此时同样看清了拦住她去路的物体。安曼达淡淡地接上文彦没说完的话。 她屏住呼吸，尽量避免吸入腐臭味，端着枪，缓步上前。 尸体仰面倒在楼梯上，上半身从护栏缝隙中倒悬出去，面目被烤得一团焦黑，五官无法辨认。 至于下半身……安曼达匆匆扫过一眼，看着一团模糊的血肉和一旁倒塌的钢铁结构，轻轻摇了摇头。 确认了没有危险，安曼达辨认过尸体的衣物，向地面中心报告： “死者为男性，应为麦尔肯星偷渡客。初步判断，该男性在飞艇坠毁时试图逃离，被倒塌的钢筋瞬间砸断腰部，又因身体内部的义体短路，引起的小范围火灾而死。具体情况，还要等小队找到飞艇上的乘客名单才能确认。” “辛苦了。这里是居住层，大概等小队的巡检员打开这层的门，会看见更多偷渡客。”文彦说。 这里是最后一层有标注的居住层，再向上，就是X-21的顶层。 根据经验，那里应该是飞艇的驾驶台。 就算是麦尔肯星在上世纪制造的飞艇机械，结构也是相当精密的，如果数据被地面中心绘制成图纸保存下来，也算是为我星军防添砖加瓦吧。 安曼达站在半截尸体旁边。 如果是埃弗里秘书，应该会一脚将尸体踹下楼，以免碍事。 然而出于某种原因，她没有这样做。 她站在浓烈的死亡气息里，端起熔枪，熔断了将死者身体一分为二的大块钢铁，露出被遮蔽的，向上的楼梯。 继续向上。 与底部的烟尘、烈焰，以及居住区的混乱不同，来到顶层，空气干净了许多。 隔着汗湿的厚重作战服，安曼达感受到一阵凉意。 楼梯口上来就是一道狭窄的门，仅容许单人通过。 她刚将熔枪对准门锁，就看见门上挂着一块金属铭牌，字迹上覆盖了一层浮灰。 “‘驾驶重地，闲人勿进’，”文彦的声音明显兴奋起来，“是X-21的驾驶室！我们巡检队要立功了！” “保持冷静。” 安曼达低声说。 飞艇顶层很安静，光线微弱，离底部的搜寻队伍和起火点很远。 文彦提高的音量，无疑干扰了她的思绪。 他自知闯祸，也就乖乖闭上了嘴。 此时的地面中心，十几名技术人员的意识，都被上传到了计算机云端的虚拟空间中。 听见文彦兴奋的声音，其他人顾不上各自负责的地面人员，纷纷围过来，观察安曼达的义眼传回的画面。 虚拟屏幕中的安曼达熔断门锁，一脚踹开薄薄的门。 一群技术人员看着画面晃动，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屏幕外的女人迅速平端起枪，对准门后的黑暗。 闷热的风卷起她散落在头盔外的几根发丝，视线所及之处，护目镜没有检测出活物的红外线形状。 顶层很大。 安曼达刚想启动义眼继续搜寻，耳麦里突然嘈杂起来。 “左边左边，先去找灯！” “先去看驾驶系统！” “不行，应该先看操作台！” 技术人员吵得七嘴八舌。 X-21的飞艇结构、驾驶室仪器图纸，保留到军方部门备案，填补了努比斯星外防上的一处空白——科研分子们见到了之前从未见过的新鲜玩意，个个摩拳擦掌，兴奋不已。 安曼达紧绷许久的神经，因这一番吵闹，开始隐隐作痛。 偏偏他们这些人的工作，又是她这个边境巡检员，无法插手的。 “请评估环境，”安曼达环顾空无一人的四周，冷声向地面中心报告，“以便开启光源，进行数据采集。” “收到。环境评估完毕，灯源一般在门边，请走过去看看。”文彦的手指划动虚拟屏幕，马上开始采集驾驶室内部的样式，看着系统浮现出出大大的“安全”字样。 安曼达站在门边，在头盔灯光的照射下，顺利看见了墙上挂着的看上去像供电器的拉闸。 “准备开灯。”文彦说。 她站在原地，白皙的手伸向黝黑的、落满灰尘的电闸。 忽然觉得……不太对劲。 但又……说不上来？ 纤长的手指握住拉闸，轻巧地向下拉动—— “等等！” “停下！” “住手！” 脑海里同时炸响了三道人声！ 海啸般的耳鸣，瞬间卷席了安曼达。 拉闸不受控制，巨大的弹性反震在安曼达的手掌上，轻而易举地垂落！ 地面中心的技术人员，眼睁睁地看着安曼达下意识的身体动作。 年轻女孩毫不费劲地拉下了那个长得像电源开关、实际上是同时期的麦尔肯星飞艇驾驶舱必备的装置——驾驶台自毁系统！ 巨大的弧形屏幕上，透过安曼达的目镜，瞬间亮起映照出整个驾驶室内景的红光。 毫无征兆地，顶层蓦地回响起一个毫无感情的机械女声，透过地面中心精良的六声道扬声喇叭，环绕在所有技术人员的头顶： “驾驶装置自毁系统启动。十、九……” 文彦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哪见过这等架势，呆在自己的位置上，一时间竟在发怔。 其他技术人员，一把推开文彦，夺过和安曼达的通话权，喊道： “撤离！撤离驾驶室！快跑！去他的麦尔肯人……连自己的飞艇都炸！” 目镜一阵晃动，眼看着离大门越来越近。 倒数才到五，弧形大屏幕上的画面，忽然从平视变为了仰视。 目镜的主人被突如其来的冲击气流掀翻在地，连带着传回地面的整个画面，天翻地覆过来。 接着转为永久的黑暗。 扬声喇叭发出巨大的“嘶嘶”声，充斥着整个地面中心。 几秒后，声音忽然中断，地面彻底与安曼达专员失去了联系。 …… 冷漠的机械女声开始倒数的一刻，安曼达本能地想要拔腿往外冲，硬生生地停在了原地。 她不是科研人员，没有接触过这个时代的麦尔肯飞艇，完全不知道自己刚刚触发了驾驶系统的自毁装置。 她只是知道，自己面对的是母星军防系统的空白领域，她一撤退就会彻底失去将数据传送回地面的机会。 因此她竟然克制住了求生的本能，将自己生命的决定权，交给了地面人员。 直到听见那句果断的，“撤离”！ 安曼达大步向门外跑！ 经过义体植入强化过的跟腱，令她的移动速度快得惊人。 这时机械女声才倒数到五，她完全可以离开驾驶室！ 意料之外的巨大冲击波气流，忽然抵达了安曼达的脚下，将她整个人掀翻在地。 护目镜身体的猛烈晃动中脱落，明亮、炙热的火光从十几米外的操作台中爆发，爆炸的巨响让她陷入了巨大的耳鸣。 危机之中，安曼达的双臂紧紧抱住了自己的头部，整个人在光滑的地板上蜷成一团，保护住柔软的腹部。 全靠以前在军队基地的训练成果。 脊背对着身后爆炸的地方，下巴贴着胸膛，她在恍惚中觉得，好像听见了来自厚厚的作战服下，自己的心跳。 模糊，然而平稳、有力。 ……不。 这不是她的心跳。 她在倒地的瞬间完成保护自己的动作，心跳怎么可能如此平稳？ 这是……脚步声！ 自踏入麦尔肯星的飞艇以来，安曼达第一次吃惊地张开了嘴。 马上吸入了一口混杂着灰尘的空气，呛得她不得不咳嗽。 她一边剧烈咳嗽着，一边躺在地上转过身。 摸索着捡起自己扔在地上的备用手枪，怀着强烈的恐惧感，勉强睁开了眼。 能在飞艇顶层的驾驶室里，没有被她的目镜检测出红外线活动，也没有受到爆炸影响的……是什么人？ 爆炸的亮光让她的双眼剧烈刺痛起来，联合咳嗽的痛苦，刺激得她的眼睛涌出一层薄泪，彻底模糊了视线。 在雾气般的目光里，她看见从驾驶装置的后端，走出来了…… 一双长长的腿。 一个……活人。 一个逃过了她的侦查的活人！ 安曼达蜷缩在地板上，只能看见一双抖抖索索的脚，犹豫着不知道该走向哪个方向；几秒之后，那双脚的主人似乎发现了倒在门边的年轻女孩，一点点、一点点地向她的方向挪动而来。 安曼达没有动。 枪口在她手里垂下。 那双脚的主人见她没有动弹，磨磨蹭蹭地，一点点走到她身边。 脚在蜷缩的年轻女孩面前停下。 弯下腰，大手伸向安曼达无力的掌心，朝着她的枪而来—— 女孩蓦地暴起！ 有力的肘部精准砸进那个活人的膝盖，一只手握紧刚才还假意垂下的手枪，安曼达向后滑动，瞬间拉开了距离，手中枪口对准了倒地的人，喝道： “不准动！努比斯星边区巡检队，报上你的名字！” 被枪口指住的人一阵沉默。 就在安曼达几乎要撑不住绷得笔直的手臂时，她面前那个人忽然举起双手，在空中作出抱拳状。 然后，带着哭腔的年轻男声，回响在被炸剩的半个驾驶室里： “警官大人，我终于到达努比斯星啦！” 这激动，颇有见到青天大老爷的气势。 第3章 偷渡客 安曼达微怔。 瘫在地上的年轻男人挣扎着坐起，马上膝行过来准备倒在她身上，安曼达对他亮出掌心，冷道：“别动。” 她启动义眼，快速扫描这个呆在原地的男人。 【扫描中……扫描成功……扫描结果：】 【姓名：？】 【年龄：24岁】 【义体等级：低】 【义体状况：损坏】 【出生地：麦尔肯星】 这时她才敢靠着墙壁坐起来，枪口依然警惕地正对同样坐起身的男子。 眨掉刺激产生的泪水，她在远处驾驶台的火光映照下，勉强看清了面前的人。 一个看起来一米八几的男人，体格健壮，一看就保持着运动习惯。 他的脸背着火光，她面前能看清上面的污渍，全是飞艇爆炸、驾驶室爆炸之余，灰尘留下的污渍。 尽管如此，她依旧能看出他如刀刻雕塑般挺拔而清晰的五官。 黑暗中那双浅褐色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安曼达清了清嗓子，冷声下令：“放下你的武器，关闭你的义体。” 她同样紧盯着他，不敢垂下自己的武器。 男人局促地搓了搓满是灰尘的双手，说：“我没武器，都是很低级的义体。我逃难出来的，那里有武器和义体。警官，我就是一个被老乡骗来的，他们说交钱给他们，就能把我从麦尔肯星带到努比斯星。我把我全部钱，还有爹妈留给我的钱，都给他们了……妈的，早知道降落还带头晕的，我肯定不来了。但是不来在麦尔肯星也吃不上饭，警官——” “闭嘴。” 男人乖乖闭上嘴，在火光中举起双手。 她打量了一下他身上破旧不堪的衣服，这些衣服她宁肯称之为布条，倒是很符合他狼狈的样子。安曼达顿了顿，沉声问：“偷渡客？” “也不能这么说……我是难民……”男人明显有些尴尬，刚想搓手，被安曼达充满警示性的目光一瞪，又乖乖地高举回去，“树挪死，人挪活，努比斯星愿意招收人道主义难民，加上我在麦尔肯星，没有语言障碍……” 安曼达时刻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自己靠着墙，慢慢站起身。 她活动了一下僵麻的双腿，意识渐渐恢复的同时，换了只手拿枪，命令道：“起来。不许动。” 男人顺从地爬起，高举双手，眼睁睁地看着安曼达靠近他，冰冷的枪口抵上他的后背。 隔着一层薄薄的上衣，安曼达隐约觉得男人沁出了汗的后背肌肉发达，暗藏着力量。 很难说是最常见的、潦倒的偷渡者。 她的枪口抵着男人，肌肉线条同样清晰的手臂按在他身上，动作迅速，将对方的衣服口袋翻了个遍。 落在他裸露皮肤上的指尖是冰凉的，带着公事公办、不容置疑的意味。 确认了对方身上的确没有武器，全身义体也看似很落后，她这才退后一步，却依旧端着手枪，不肯松懈。 “你有能证明身份的文件么？”安曼达盯着他。 她顺带擦了一下沾满灰尘的手掌，补充道：“只有确定你是难民，我才能带你踏进努比斯星的土地。” 他依然背对着她，高举着双手，小心翼翼地请示：“我的身份证在口袋里。” 话音刚落，安曼达想起了什么，皱起眉问：“其他人应该都在居住层，怎么只有你在驾驶室？” “警官，”对方毕恭毕敬地回答，“我听到底下爆炸了，当然要往上跑啊……” ……倒也说得通。 安曼达刚想上前，瞳孔忽然一红，恢复了与地面中心的联系。 “文彦？”她试着在脑海里发声，“我这里没事。” “你没事就好！我们已经让其他队员上来接应你。”文彦的声音，听上去松了一大口气。 在文彦身后，得知安曼达没事，整个地面中心的技术人员都松了口气。 谁也无法承担损失一个在边区工作五年、经验丰富的队长的责任；更何况，安曼达还有不同于地面中心其他人的特殊身份。 她是直接听从边区执政官秘书的命令，来沙漠边区任职的。 有传言说，她的父亲是边区执政官的副手。 面对这样一个负责任、有能力且面若冰霜的队长，她不说自己有什么裙带关系，大家也不敢多问。 “不用了。让他们继续搜寻飞艇，千万不要放弃，”安曼达深吸了一口气，说出了声，“因为，我找到了一个活人。” “其实顶层应该只有我一个人还活着……”男人在她身前弱弱地补充，“开飞艇的是我的几个老乡，我上来找他们，但是他们开启了自动巡航着陆，应该是都到底下检查着陆情况了，赶上飞艇底部二次爆炸……”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又隐约染上了悲伤的影子，“虽然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人，但毕竟跟我是一个地方的，说起来可能还有点沾亲带故的。我——” 他是在吸鼻子么？ 他哭了？ 真麻烦。 安曼达不耐烦地皱起眉，枪口捅了一下男人的后背，示意他保持安静。 她继续对地面中心说：“我现在带他出去。其他人搜寻完居住层，就来顶层采集数据。” 言毕，安曼达顿了顿，主动和地面中心的计算机网络断开了连接。 驾驶系统自毁，还有什么重要数据可供他们采集？ 是她拉下了自毁装置的开关，是她把整个边区中心立功的机会搞砸了。 所以她现在，不太想听见文彦的声音。 “把你的证件给我。”安曼达下令。 她伸出手，从男人抖抖索索的掌心接过一张卡片和一本星际护照。 借着身侧的火光，她匆匆看了一眼，是麦尔肯星的身份证明没错。 抵达努比斯星寻求庇护的星际偷渡者，都需要证明自己身份信息的文件，以便努比斯星当局核对，后续分发合法居留卡。 安曼达举起那本破旧的护照，一字一句地念道：“余、明、朗。” “有！”余明朗转过头，一脸愁苦的样子，“警官，我手举酸了……” 安曼达不说话，有力的手臂按住他后背，枪口一捅：“向前走，下楼。” “多谢警官，”余明朗犹豫着继续啰嗦，“您一路上来的时候，还有看见别的活人么？我在飞艇上认识了个难民，算是朋友，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不然我带您去他居住的区域看看？” “我的任务只是搜寻顶层，其他人会检查居住区的。”安曼达心中微微一动，又问，“你知不知道，这艘飞艇上一共有多少个人？” “算上我，一起坐飞艇的，那些开飞艇的，一共是……”余明朗淡淡的棕色眼睛，在安曼达头盔的灯光下折射出水波般的纹路，“三十个。” “不错。你都认得他们么？” “不……认不全。不过，我知道驾驶员那里有名单，他们检查我们是否乖乖待在居住层的时候要用。” “你们飞了多久？” “一个月。” 说着说着，他们走到楼梯拐角处。 余明朗只顾回答安曼达的提问，还害怕着安曼达手里的枪，一不留神，脚下踩到一个软软的东西。 借着安曼达头盔的探照灯，他低头一看，随即惊叫失声。 “你认识他？”安曼达面不改色，大步跨过那具先前横亘在她面前的半截尸体。 “他烧成这样，我怎么可能认得出来……”余明朗弱弱地反驳。 他一个健壮的大男人，现时跟筛糠似的，脚步都有些虚浮。 安曼达的视线从他裸露在空气中的小麦色肌肤上移开，淡淡道： “你运气不错。” 不难猜测，这具尸体和余明朗一样，听见飞艇底部的爆炸声就拼了命地往顶层跑。 可惜被从天而降的钢筋砸成了两截，一命呜呼。 余明朗罕见地没接话，呼吸都比先前急促了许多。 两人继续往下走，底下的居住层大门已经被搜寻人员打开，从每道门望进去，里头都是一片忙乱。 安曼达停下脚步，看着两个全副武装的搜寻人员，抬着一具太阳穴几乎被砸碎的尸体，匆匆经过他们面前，走向飞艇出口。 “队长！”还有人向她打招呼，“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安曼达朝他们点点头，按住余明朗的肩膀，将他推到了她进入飞艇的那个小口子前。 她进入飞艇时还是上午，现在太阳暴烈了许多，绵延的沙丘金灿灿的，像是大片的赤金。 大约是太久没见到强光的原因，余明朗一个趔趄，眯起了双眼。 她也就静静地停在他身后。 接着，安曼达感到自己掌心按住的肩背，无比喜悦地脱离了她的控制。 余明朗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出了门，整个人的脚步在塌软、细密的沙子上不断打滑，像一只笨拙的鸟儿，第一次冲向蓝天。 他背对她、面向整个辽阔的沙漠，大大地张开手臂，叫喊出声：“自由！平等！努比斯星——！” 安曼达眯起眼，看着兴奋的余明朗慢慢放下手臂，重新转过身。 在他眼底的冲动逐渐消褪，取而代之的，是某种迷惘与紧张。 “警、警官大人，”余明朗似乎耗尽了最初的新鲜感，挠着脑袋，一脸难为情地朝她走来，“他们说，你们会给难民热水、食物和工作，难民还能受到良好的教育，从此在努比斯星安顿下来。这……这是真的吗？” 听见他的话，内心深处，她忽然轻轻地嗤笑了一声。 总有些人的胆量和认知，不成正比。俗称胆大包天。 边区巡检队的队长安曼达，手腕翻转，利落地抖开了警官证。 迎着溢满那双棕色眼眸的不可置信，她清了清嗓子，冷静、清晰地宣布： “以努比斯星执政官的名义，你被正式逮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