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江采茯苓》 第1章 第1章 解毒方 风惊起,将窗前的梧桐枝叶摇响,倏地剪碎一片惊蛰炽光。 星星点点金晖和斑驳暗影,争相落在谢家九小姐身上。 她轻盈捏起朱色盈光细粉,纵玫瑰冷香顺指尖流注而下,落在葱白色茯苓饼上。 点出一朵红梅花样,嵌在梨膏缀成、石青色的遒劲枝干上。 置入酸枝木八角盒茶青色格子内,配紫苏饮子,汤药一碗……便算准备停当。 女使枳实推门而入,“小姐,八小姐的使女给了我出府对牌,说——快!” 青黛眸子警觉一抬。 枳实啜泣道,“八小姐不见了。” 青黛默然接过对牌,垂睫细思。 对牌的金箔竟似火苗燎人指腹,炙热感提醒了她。 一定是因为试药! 她顶着晨星采露水时,瞧见上房方向,黑烟突突直冲天际。 且闻说,皇后娘娘中毒,在寻解毒方。 若得青睐入宫献方,便能脱却樊笼,振翅而飞。 青黛神色微凝,将对牌塞到枳实手中,“你即刻将乳母藏在废药材桶里运出府。” 旋即,捧起果盒,目光决然,“我将违训去见主君,或有一线生机。一切依计行事!” “小姐!别去!你死了,我绝不独活!”枳实扑通一声跪下。 一层细尘,漾在主仆间,竟闪出一隙鳞光。 青黛淡然一笑,“莫忧!我命由我不由他。” 她不再看枳实捣蒜般点头落泪,利落打开闺门。 穿过白玉月洞门,便出了忍冬园。 海棠簌簌坠过青黛肩头,将染了当归和白芷的苦香织成绯色轻纱。 薄烟廊下,桑皮纸包随处堆成茔塚,药碗药汤铺成泪河…… 她是个现代烘焙师,疲劳驾驶坠海穿到谢医官之家,成了庶养女、九小姐青黛。 因乳母卧床昏睡已有七年,八小姐便对她照拂有加。 谢家养子女都是慈幼局出来的孤儿,被买来训练成唤作‘药瞳’的试药人。 她穿来没多久,距充作药瞳不足半月了。 进了中堂,青黛瞧见御医院院判正,谢家主君谢云岫,着一身月白苎麻宽袖直裰端坐其上,垂眸疾翻药方。 沈大娘子微敛慈眉,“官人勿挂心,这是她的命数。二两银子打发,再领养便是。” 青黛心中一惊,难不成…… “九丫头违背家训,来人呐!”大娘子收了笑意。 已有人操着棍棒上前。 青黛立刻跪下,举起果盒: “父亲日夜操劳,天佑朝皆仰仗您圣手仁心!女儿采花露为引,按古方制成药膳敬献。只祈父亲康健,便是杖毙也无怨。” 跪着腾动向前,恰巧挡住门扉泄出的一线日光。 谢判眯着眼端详,“这是……九丫头?我怎么看像婢子小翠!” 青黛挤出一滴泪,拂开广袖,露出胭脂色手臂,腕间白娟渗出一条红印子。 将药碗颤颤巍巍地放在素桌上,恭谨退后,悲悯哀嚎, “父——亲——这碗里盛的不是药汤,是女儿以血为引熬就的孝心!您批改药方的朱!砂!笔!该歇歇了!赤胆忠心的您……辛苦了!” 谢判砰一声滑落栗棕色太师椅,撑住扶手才没躺地下,挣扎着坐好。 只见青黛身着浅绿色窄袖襦衫,外罩沉香色褙子,下配白绢百迭裙,腰间束一条素纱带,折枝纹样泛着微光。 谢判眼眸一亮,“没想到,九丫头打扮得体,谈吐不俗,亲切明理,竟还有颗至孝之心!” 大娘子见状,慈目含笑,“主君褒奖你了,还不谢恩!” 青黛一看火候已到,没必要再浪费感情虚与委蛇,争分夺秒直入主题, “女儿愿替八姐为娘娘试药,求父亲开恩饶她一命。” 目光灼灼,态度与方才判若两人。 谢判一怔愣。 一嬷嬷俯就大娘子低语,“庶女起居录着:九小姐和八小姐近来一起练剑、制糕饼。” 什么?府上竟有人暗中记录她们的一举一动? “凡我谢家子女,试药乃当效芹献,你退下吧!”沈大娘子沉下眸子,寒了声。 谢判端起药碗又铿然放下,“不知进退的东西!” “主君明鉴,谢家世代簪缨,汴京皆颂悬壶济世,若子女甘愿代凤驾以身试药,宫闱岂非传颂此忠孝之举?于父亲大有利。” 谢判复又嘴角上扬,“原来你是替我着想!你八姐……已经试药身死了。” 嚯! 青黛心底一凉。 捻着指腹处金箔的余热,忽地掀袍而起, “既谢家不容人,青黛乞归本宗!” 谢判被这话惊地踉跄扶案,怒指道,“忤逆不孝!口出狂言!来人呐!” 青黛似早有所料,扬声道,“敢动我!就休想得到解毒方子了!” 沈大娘子摆手遣退仆从,恰好一女使捧出试药汤禀告。 青黛夺过药碗仰头就喝,药尽便呕出一口黑血。 谢判瞳孔骤缩间,青黛抓起半块茯苓饼吃下,声音若古井无波, “主君,这是我所制解毒药膳,我已试毒明志,还请允准!” 一嬷嬷迅速呈上,谢判捏起一竹画点缀的琼叶糕,狂笑道, “你放屁!这能解毒?你当我三岁小儿诓骗!合着,你听说了圣人让各家献良方,才作此非分之想?” 青黛冷声讥讽,“自己没本事,倒会挡人道!” 在谢判的咆哮声中,青黛被两个使女架着出了中堂。 一使女好心嘱咐,“忍忍吧。主君在气头上,昨日去昭勇候府给嫡姐谢雪芍说亲被下了面子。” 另一使女说着昭勇候何等谪仙般的人物,二人渐渐走远。 “宁做膳娘,不做医女!” 八姐的教导言犹在耳,人已玉殒香消。 她怎能踩着八姐的尸身落荒而逃? 青黛心口抽痛不已。 片刻,使女再来请,青黛沉稳步入中堂时,地上两猫奄奄一息。 谢判大呼,“再取狸奴,再验!” 婢子一时寻不到,竟将嫡女的猫抱了来。 门外谢雪芍哭喊,“求求父亲了……” 青黛被两个嬷嬷拦住,眼看着猫口被掰开,便奋力挣扎。 一嬷嬷按住青黛,另一嬷嬷又掐又拽,青黛急地缠斗,巧计胜过。 飞一般冲出,抢了药碗,猛摔于地,抱起猫儿出了中堂,交于谢雪芍。 对方哭的发懵,竟没伸手来接。 青黛弯腰将猫放入她怀中叮咛,“快走。” 谢雪芍才缓神奔起来。 怀里的猫喵了声,青黛竟似看见了八姐的脸,不由怅然…… 及至返回,谢判捏着糕饼细瞧,奚落道,“这不是那大善人吗?要不要我为你的伤春悲秋著书奏表?” “既然你信了我能解毒……”青黛肃然而立。 “你凭一个解毒方子,就想和我谈条件?”谢判挑眉讪笑。 “直说吧!”青黛凛然道。 谢判见青黛通身熠熠,暗生锋芒,腰间青罗绦带无风自动,似流风回雪。 竟觉气势被她夺了几分,哄道, “女儿勿要置气。将方子写下来,我必待你如嫡女,再为你找个好人家,如何?” “你当我稀罕你这白骨累成的荣华?!” 谢判嗔了眼,“你是疯了吗?!” 青黛忽地振袖,眼尾斜挑如刃,“这话该我问你!” 大娘子摔了茶盏,“看我不发卖了你!” 谢判呼来一排使女,个个端着药碗, “若你今日把这些毒都解了,你要什么,我都依你。” “你放了所有药瞳,允我带乳母远宅自立!或者,你也尝尝这试药的苦!” 谢判激愤而笑,猛然举碗饮尽药汁,避毒丹刚入喉,便和血呕出。 他抓过青黛的药膳狠嚼,喉咙滚动数次,才止住咳血,捂着心口横臂扫落桌案,染血的书册哗啦坠地。 “我的方子……”谢判不甘嘶吼着,“竟不如她?” 青黛淡然一瞥,眸光冰冷,“给我除籍令。” 沈大娘子急呼婢子灌药,使女们却不敢近前,一嬷嬷刚走近,就被青黛一脚踹开。 她从容不迫,施施然踱至汤碗前,捏住碗盏,面无表情一仰而进,再次,三次……直到第七碗药尽,陡然劈落碗盏,“黄汤饮尽,生养债……已还!” 谢判急地跺脚,“方子呢!给我方子!” 青黛从袖中抽出一沓折纸,扔于地上,“此方乃混元赋形,天机不可怠慢!须于今夜子时打开,若你违约,谢家将有大祸!别忘了……二十载前……医女……无须我说地更明吧?” 谢判被怔地脸煞白,腿一软,跌倒在地,蛄蛹着爬到方子前,宝贝似的捧起塞入怀中。 青黛暗叹走运!平素忖度谢家与医女案有关,遂诈他,真唬住了! “若你没死,谢家自会履约。”大娘子轻飘飘说道。 正要呼人驱赶,青黛挺直身板,“给我除籍令!我自己会走!” 众人竟耳畔嗡鸣。 谢判草就《除籍状》一纸,青黛以朱砂画指,忽觉天旋地转! 没成想药力强悍如斯,便慌乱中取出装着解毒丸的佩囊,螺青色,槿紫色,杏子色的……通通吃一颗,可五脏却越发翻搅。 青黛蹒跚地往回走,又热又昏又看不清,脚步也越发虚浮。 神思恍惚间,竟歪歪斜斜地撞上一人。 “姑娘可是医女?”秦当归惊问,情急之下扶住了她。 他就是要和谢雪芍议婚的昭勇候。 青黛攥住那人衣袖,闻到一阵酒香,五内竟觉清爽,“求你送我回忍冬园。” 小厮斥责声起,青黛忽觉脚下一轻,已凌空而起。 “告诉我方向。”男子声音煞是好听。 但闻风声飒飒,衣袂翻飞间,便轻盈落地。 “敢问……恩公大名!”青黛勉强出声。 “区区小事何足挂怀?这丹丸可缓毒性,赠你……” 待枳实将青黛背上疾趋进园子,秦当归已无踪。 入门,青黛立刻用了茯苓玫瑰糕,刹那间顿感唇齿流香,如落英散入灵栖清泉。 倦怠昏眩渐渐散去,神识清澈多了,但此次用了太多毒物,这点药力……还不够! 她必须,现在就得…… 进空间排毒! “枳实,老规矩。”帐内传来轻叩声,这是她们主仆练就的默契。 枳实攥紧衣角,低声急应,“奴婢这就去守着,保准连只苍蝇也不放进来。” 素娟帐合拢的瞬间,荡漾水波将青黛推入灵泉空间,鞋尖略过水灵芝湿冷绒毛,想到穿来那天,嫡女谢雪芍的护卫踹她下池塘几近溺死,因祸得福激活了它。 沿途水木明瑟,亭台飞檐挑起半阙云光。 山风裹挟花间净香,将烟柳画桥的意境揉碎在鬓发间。 活泉如清光氤氲而出,泠泠如碎月坠潭,盈盈若云根琼液。 山骨沁出之星芒,日夜吟唱之诗篇。 不拘悦人眼目纾郁解渴,更兼净化调理…… 青黛触泉雾,顿觉神思清透;掬一捧饮下,若清风冲开郁结,顿有轻盈之感。 她干脆仰倒在浅溪处,胃里的翻涌平息,身上的酸痛也尽都除去。 迷蒙中,八姐对她笑着说,“妹妹的茯苓糕真好吃……” 待她起身,山风竟吹散身上一层厚厚黑屑。 青黛用暗香子接一瓶活泉返回闺房。 片刻后,捧着解毒药膳去中堂复命,在谢判无比惊悚的眼神中,交予小厮快马呈予宫人。 又一个时辰后,枳实于绣阁外轻唤道, “姑娘,老爷命速速入宫,说皇后娘娘用了姑娘的糕饼……” 第2章 第2章 白芷香 远处传来鞍马嘶鸣声。 枳实开门时,进来位贵气的嬷嬷。 青黛行礼对上嬷嬷打量的目光,有些讶异。 谢雪芍的女使捧着剔红漆盘,送来旧时衣物。 簪两朵绢制宫花,额间贴白玉花钿,便跟着嬷嬷上了马车。 “姐儿,若是娘娘问起,当回,衣食无缺。”嬷嬷叮嘱。 半个时辰后,门扉轻启,青黛已踩在慈元殿冰凉的青金石砖上,两侧松柏截断了正午的热气,甬道上有宫女在洒扫。 一颗梧桐树上挂着贝壳风铃,叮铃作响; 另一颗树上系着条退了色的丝带。 路过花园,青黛发现,唯有白芷素蕊迎风轻舞,频送暗香。 到了寝殿外间,六扇绢素清幽山水屏风围住床榻,深沉而温暖的气息盈满房间。 这是苏合香独特的苦辣浓郁,将屏风上的远山藏起。 再往里走,便瞧见食盒的糕饼丝毫未动。 皇后娘娘倦怠侧卧,眉间似有郁结,不像是急性中毒。 青黛心头一紧,因急于出逃而忽略的疑惑浮出水面——这场病! 表面急症汹汹,内里却透着股从容,难道……她才是那请君入瓮的「君」? 青黛刚跪着请安,就听见啜泣声,“起来,你不用跪!” 不由地抬眸一瞧,娘娘定定望着她,若失了神,泪眼点点。 青黛不由怔愣一霎,恭谨道,“臣女谢家青黛,请娘娘伸手诊脉。” 皇后坐起来,如梦初醒,“过来些,让我仔细瞧瞧。” 青黛挪近床榻,竟又闻到些许白芷香,睨到皇后枕侧一截白芷花蕊。 “谢家是要门祚衰微了吗?天佑朝中,贵女穿花罗、织金锦,书香门第也穿双绉、木棉布,怎么谢家给功臣穿古拙款式的隔织!” 屏风外的宫女立刻捧来紫罗衣、紫纱褙子、绿襦等华服四五套。 霎时,已要帮青黛换下她身上那件碧青色对襟褙子。 皇后娘娘瞧桃夭色窄袖襦衫太素,仍不满意,便又要唤人。 青黛惶恐道,“娘娘垂爱!臣女如今已是蒙恩,一无所缺。” 皇后疑惑,对着嬷嬷沉了眼,“妈妈当我死了?联合小娘子哄骗我!” 嬷嬷被吓得扑通跪下,啜泣着低语,“娘娘,老奴是怕你伤心累着身子!” 青黛暗佩皇后的警觉,也疑惑「伤心」二字。 皇后攥紧织锦的襦衫,“谢家苛待养女,看我不告诉陛下!” 嬷嬷疾呼,“娘娘不可!暂且忍下吧!” 青黛见情势不妙,温言软语安抚, “娘娘,这妆奁正适合臣女。昔年刘宾客曾言,身居陋室,德馨必引鸿儒。青黛亦不以贫为虑,若有志守初心,便能一路生花。” 皇后听了这话,却更忙不迭为青黛张罗。 发髻梳成朝天髻,簪金步摇,戴金镶玉钏和南珠; 厨房端来炙羊肉,鱼脍,果子糕点早摆了许多…… 一年四时的好处都要搬来了,青黛心里软作一片。 吃了一勺蜜浮酥柰花,皇后才递上玉腕。 青黛强压惊疑专注切脉,“娘娘并非中毒,应是肝气郁结致气血瘀滞,悒郁不舒,久便难寐。” 皇后身边嬷嬷啧一声赞叹,“娘娘您看,小娘子多出息!” “若是男儿,必要封爵助我儿太子!”皇后眼眸生光。 嬷嬷笑道,“娘娘,太子也会生病啊,所以……” 青黛适时打断,“此冰露乃臣女所调,日服一滴,半月可愈。” 又将活泉暗香子捧上,举臂时猛被皇后抓住手腕,瞧见几道暗红旧疤。 “你怎么受伤了!”皇后目眦欲裂,“谢家敢动私刑?好大胆子!” 青黛受宠若惊更心生疑窦,皇后娘娘似要拉拢她, “娘娘,这是十岁那年,臣女撞翻试药碗……”青黛忽觉说错了话。 再三被追问,才倒出试药一事。 “好啊!谢家果是阳奉阴违的蛇蝎!和那徐楼台一丘之貉!” 皇后娘娘铿然道出谢家的嗜血青云路。 再结合眼见的情状,青黛得出,二十年前谢云岫任御医时,曾因活人试药被楚院判揭发。 皇帝假意问罪,却暗施重用。 后借“医女弑储”之名,血洗楚门。 谢家扶持炎王登基后,表面立誓禁绝此术,暗中用弃婴试药。 如今谢云岫权倾朝野,当今太子也不敢轻慢。 待捋清这事脉络,青黛后知后觉,皇后已引她涉入党争,与她此行入宫目的南辕北辙。 遂努力换个话题,“娘娘,不知您有什么心事……” 皇后缓缓垂眸,“我见你来,恍若见了故友——那年清明细雨沾衣,她推开药柜带起满袖的白芷香,竟和你一般无二,可惜……昔日方菲已无踪。” 昔年簌簌落花声,也如此时殿外清澈的风铃音。 思及过往悲欢太过冗长,又想到今朝兴师动众才得青黛一面,千言万语竟化为静默。 “你侍亲至孝的品性,我早已知晓。你可愿听我一言?” 原来,自己真是皇后设局的目标! 一定是为了谢判! 青黛眼波骤冷,既来之则安之。 她不是没留后手,只是没想到这么早就交出底牌。 “从前,有三位手帕交,一为侯妾,一作院判妻,一入宫为妃。岂料二十年前风云惊变,御医院三百女官齐饮毒身亡,院判被抄家,侯妾自尽,而告密者却青云直上。深宫之内,却只剩烛影如诉,夜夜照无眠……黛儿,今我孤注一掷所言非同小可,连我儿太子都不知。我料定唯你能助我……复仇,可否?” 偏要在她决定离开谢府时,诱她入局? 真有些棘手,怎么回应? ——昨日之日岂可留,冤冤相报何时了? ——我没淋过你的雨,不想帮你撕伞? 说实话肯定不行! 青黛灵光一现,“娘娘,此事需从长计议,青黛愿献一计,先解困局……” 见皇后娘娘眉间浅仇飘摇,青黛敛衽,道, “春雨润物却无声;桃李无声却成蹊。欲扳倒谢判,先要断其根;欲断其根,先要让其疯,则昔日护他之人,必成来日斩他之刃。” “此计甚好……我真舍不得你离开啊。” 果然,皇后已经知道了她的计划。 青黛沉眸道,“娘娘,且不说谢判是否知娘娘对我的用意。我已逼他写了除籍状,再出尔反尔,定会惹他猜疑,徒生变数。” 皇后娘娘暗暗点头。 “纵使我此刻揭发,亦难致其死地。谢判狡兔三窟,娘娘若无法人赃并获,反引官家生疑。” 青黛从鬓间取下黄杨木钗,旋开钗柄,取出手掌大小纸卷, “娘娘请看!这是我绘制的忍冬园地图,标注的位置藏有密道。而庶子合居的苍术园尚不知。娘娘可挑选可靠的小厮或婆子潜入细查。” “真水晶心肝!”皇后收下纸卷,挑眉道,“那若接你进宫,或安排在别院,还能不妥?” 青黛叹道,“娘娘厚爱,此实非上策。隐于市井,可借商贾身份探查民间试药者,又能暗中追查线索。据奴婢记录,药筒分五色,应对应不同宅院;仆役每月初五必现灼伤,说着‘槐移、玄鱼’等暗语。若此时打草惊蛇,这些线索便断了……假若谢宅内试药者仅是冰山一角……救治需许多银钱,朝廷可有足够费用?” 皇后半晌竟说不出话来。 青黛见已表述充分,便道,“谢判罪孽如渊,无舟难渡。青黛愿为娘娘掌舵商海,他日若需银钱周转,必倾囊以献。” 皇后目光赞许,连连颔首,“我恨不得即刻封你为公主,有你一女比十个儿子还好!” 青黛见皇后终于松了口,再摆事实未免过于冷酷,便起身为其揉风池穴, “娘娘,您为我打扮,让我也为您梳妆可好。我从未为母亲梳过头,不妨让我代替公主为您尽心吧。” 青黛为皇后娘娘梳了个流苏髻,挽上条粉色丝带,簪上银叶子步摇。 恍若将她打扮成了豆蔻年华, “娘娘,您皮肤娇嫩,眉宇清秀。说是刚及笄,也不为过!您啊,永远不会老。” 嬷嬷捂着嘴笑道,“小娘子说的是!老奴也这么觉得。” 青黛为皇后穿上桃花色褙子,皇后开怀一笑,二人来到了屏风前。 “娘娘,敢问您少女的时候,可曾想当画家?” 皇后眼尾生光,指尖轻触屏风, “你竟瞧出来了?我虽不似燕文贵高徒梁既白,以《雪涧鸣琴图》创冰纹皴法,这也是我得意之作。” 说起画作,皇后侃侃而谈,造诣之深让青黛顿觉,糕饼小画相形见绌,竟忘记日影已斜。 青黛双眸闪着坚定的光,忽而郑重道,“娘娘,臣女亦有一梦想,开间糕饼铺子。” 皇后娘娘眉梢带喜,笑意却未达眼底。 “如以食为养的五红养生卷、古法新制的豆腐慕斯、药食同源的茯苓饼……这些药膳养生,色味俱佳。青黛想用这些点心治病解忧,让汴梁百姓吃得健康舒心。” 说到这里,青黛忽然跪下,含泪轻曳皇后衣带, “不瞒娘娘,青黛这一月来拼命做糕饼满了一万个,每日只睡不足一个时辰。让使女偷运去店铺寄卖,卯足了劲才赚足钱,买下处低价宅子,想搬出谢府自立。” 皇后娘娘手中罗帕不觉落地。 “每每夜深人静,我看着病重的乳母,总会想起她偷偷藏起半块炊饼给我的样子。青黛不愿活在仇恨里,我想随着乳母欢喜度日,或许有一天……她会醒来。” 皇后茶盏哐当落地,失声道,“你竟这样苦!” “求娘娘助我逃脱,赐我新生,来日……我必亲自作证,扳倒谢大人!” 皇后泪眼朦胧地看过来,地上声泪俱下祈求的女子,忽然就化作了楚娘子,她的至交好友。 “等等,你刚说买了宅子,可是……楚宅?” 青黛懵懂点头,忽然意识到……那怕是皇后故友的宅子。 这下一切都说通了! 汴梁寸土寸金,一般的宅子也要9000贯! 就算掏空积蓄,拿命去换,她怎能用几百贯就买下来一处宅子? 这是灭门的楚家故园! 皇后仰天笑泪,“看来,这是上天的意思!你从此便作楚姓……说吧,让我怎么帮你。” 青黛言之凿凿,皇后钦佩点头,计谋已成。 “青黛,待时机成熟持这只金钗来找我。此去经年,晨星寥落。你能叫我一声……小姨吗?” “小姨!愿此后,阳和启蛰,品物皆春!” 待青黛离去,凤驾瞬间倾颓,跌倒在地。 嬷嬷扶起皇后,眸光含泪,“娘娘,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我小时候和楚娘子,最喜在楚宅里那棵银杏树下嬉闹,大娘子教我们击鞠、藏钩,投壶。当时,我盼时光飞去好快些长大,只道万般皆是寻常……” 皇后踱出寝殿,泪眼望天,喃语,“好想回去……” 她像少女一般轻舞旋转,绛纱襦裙剪碎银杏金光,当指尖轻触梧桐皲裂上故人所系的丝带,突然像失了力,滑落在地。 冰露玉罂滚落裙边,惊走一只飞来的白蝶,扑翅时化为白芷碎花。 两三片梧桐叶,随风飘呀飘,停在她月华般的纱裙上…… 与此同时,惊起的乌鸦惹青黛蓦然回首,皇后寝殿檐角的黑影仓促略过。 而三十步外的东华门,玄铁靴底碾过石板的闷响向她袭来…… 第3章 第3章 出樊笼 随着脚步声若惊雷逼近,一个熟悉的声音响彻东华门,青黛猝然攥紧了帕子。 阴鸷叱喝,惊起檐上栖鸦,“黛儿!为父特来接你,还不过来!” 院判谢云岫眼波如冰,似是将除籍一事忘得一干二净。 青黛只轻笑了一下,静观其变。 谢判见她冷眼倨傲,便开始阴阳怪气, “如今穿了紫袍就用下巴看人,不把为父放在眼里了!你们还不把这个不孝女拿下!免得她飞扬跋扈惊扰了圣驾!” 这还没出东华门呢,谢判竟调动禁军来堵她! 青黛微微行了个礼,不卑不亢道,“不知谢大人有何指教?” 谢判气笑了,“真奇了!你是会变脸吗?怎么我每次见到你,你长相都在变呢!” “谢大人说笑了,您应该三省吾身,而不是迁怒于人!”青黛重重地咬字,余光瞥见檐廊深处闪出一个身影,心里顿时有了底,“烦请大人吩咐侍卫们让——开——” 谢判一声喝令,四名侍卫上前,将青黛立时像拿犯人一样按住。 谢判拊掌大笑,“黄毛丫头!还轮不到你教老夫做事!” 又从广袖中扯出拆开的一沓纸,迎面愤然摔向青黛! “我且问你,春眠是哪种病?不觉晓又是哪种药?素月流天是治什么的方子……你拿诗词糊弄我,螳螂爪子扒拉这小人……写着‘万顷同缟’是咒我谢家?!” 正是之前青黛给他的诗抄。 她早就料到,谢云岫不会守子时之约! 一个杀人如麻的医官,心中还能有神明?! 既然如此,就别怪她出手了! 青黛挣脱侍卫,拾起折纸,立即瞪大了惊恐的眼睛,急地掩唇, “天爷!怎么会这样!方子……方子没有了!原来不是这样子的……这字怎么变了!你确定,这是我给你的那些纸?” 谢判面布疑云,神色游移不定,“是啊!等等……” “是我的错——都说,天机不可泄露!我却非要把你不配得的方子给你,才会酿成大祸!” 青黛边说边举起折纸,身边的侍卫不觉后退了半步。 “你这装神弄鬼的东西!还不速把方子交出来!否则我现在要了你的命!” 青黛微微一笑,若暴风雨之前的平静。 她轻转手腕,纸张呼啦一下燃烧起来,瞬间化成灰烬。 侍卫们惶惶私语,面露惧色,有几人跪在地上,向天祝祷。 谢判急切安抚道,“都给我起来!不要被这兔崽子蛊惑!” 寂然中,青黛清丽一音撕开混沌的局面。 “这是天罚!” 不悲不喜,亭亭而立,如松如竹,岿然正气。 青黛眸光坚定如雪,纤手一指, “是你!触怒上天!失信在前,围宫在后!各位官爷!你们若是听命于他,岂不助纣为虐!” “一个野种也敢信口雌黄!若不是谢家养你,早不知死哪去了!敢污蔑老夫!你们都愣着干什么,给我绑了!快!” 谢判怒声呵斥,侍卫又再次逼前。 青黛忽执金钗对抗,“我奉娘娘口谕出宫。谁拦我就是抗旨!” 侍卫再次惊惧地退后。 谢判皮笑肉不笑,“不可能!你个骗子!从头到尾,都在说谎!把我耍的团团转!压根就没什么解毒方!也没有口谕!你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说出来,我饶你不死!否则,就地正法!我倒要看看,谁敢拦我,谁能救你!” “那我呢!谢大人是不是也要把我绑了?” 皇后贴身嬷嬷带着两名侍卫携懿旨倏忽而至。 众人跪下接旨,谢判却紧锁眉头,怒瞪青黛。 青黛也加倍回礼。 她不再是逆来顺受的庶女了! “圣人有令,命谢家女青黛前往镇国寺为娘娘祈福,钦此。” 谢判匆匆行了个礼,急忙拦住嬷嬷,“娘娘怎会让一个庶女去祈福?” 嬷嬷一甩膀臂,正色道,“谢大人好大的胆子!胆敢质疑娘娘的决定?谢家女以药膳解毒立下大功!娘娘自然也不会少了您的封赏!” 封赏?不! 她千辛万苦才讨得娘娘欢欣,谢云岫凭什么领赏? 敲打敲打他,让他吃点苦头也算替八姐出口恶气。 转眼间,青黛计上心头,忽而抱住谢判小腿,哭诉道, “父亲!不要再执迷不悟了!回头是岸!您对娘娘有怨气,也不能让女儿拖延诊治啊。” 谢判瞳孔异变,惶恐地拨拉青黛的手,“你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 “你不是刚还说,看不惯皇后娘娘有眼无珠,让年轻御医驳你的颜面,要给她点颜色……” 谢判气的挥臂要打青黛,被侍卫拦下后立刻堆笑解释,“嬷嬷明察,都是这丫头攀污我!” 青黛踉跄跌跪在地,颤声诘问,“那父亲为何调来禁军拦我?不是心虚吗?” 嬷嬷冷笑道,“谢大人,随我去官家和皇后面前分说吧!” 转而慈眉善对青黛,“小娘子,请速速出宫,不要误了时辰!” “遵旨!”青黛柔声抿唇敛衽。 留给谢云岫一个垂眸的侧颜后,潇洒转身。 谢云岫对着青黛的背影不甘嘶吼,“扫把星!别高兴地太早!” 没想到,被个乳臭未干的丫头折戟沉沙了…… 眼看胜利在望,青黛内心像有个小鼓在不停地敲打。 她脚下生风,越发疾行,檐廊上的暗卫也悄然跟上。 东华门的枪尖披上夕辉,青黛查验完牙牌,悬着的心落回胸膛,绷紧的肩头如春冰化开。 坐上皇后娘娘提前安排的软轿,青黛瞧见跟踪她的人里似有杀手。 看来,只能走那一步了…… 轿帘轻弹,东华门巍峨的鸱吻已隐在远方。 轿夫要转向镇国寺所在的清晏巷时,青黛叩响窗棂:“转道御街南段的金梁桥。” 至御街南段,枳实急走几步来到轿帷,按照约定暗号道,“雪芍小姐的女使差人来,让姑娘去徐家谱子买些江南来的蔷薇露,还请姑娘寻些永安药铺的阿胶、当归、半夏。” 看来,奶母已经搬迁到楚宅,安置在了半夏园中。 “停轿!”青黛指尖轻挑轿帘,对轿夫交代在绣云坊等她。 饮子摊前,青黛窥见几个可疑人影,悄悄对枳实交代一应事物。 让她在甜水巷的洁净浴堂开好私汤等她,马车安排在那里接应。 青黛别了枳实,霎时惊动跟着她的几人。 “姑娘,请跟我们回谢府。” “骗子!你们不是谢家的!” “小姐,再这样别怪我们动手。” “别过来!就凭你们两个?做梦!” 青黛越嚷声音越大,观者渐渐聚拢,越来越多。 那几人亮出府中徽标,又招呼暗处会拳脚的人出来,试图将青黛架走。 青黛边嚷边向桥边沿上退,直到背靠栏杆。 汴河水哗哗淌着,在青黛耳畔嘶鸣如猛兽;凉风飒飒吹着,石子在她脚下无声滑落。 河水深不见底,跳下去就会一命呜呼。 那几人试图将青黛往回拽,拉扯之间,她趁机散开褙子大声吼叫, “我奉皇后娘娘之名祈福,他们冒充谢府之人要强掳我走!请大家为我作证!” 那几人一听这话更急了,试图逼近。 青黛呐喊,“皇后娘娘,臣女谢青黛以死明志!” 猝然咬住一颗避水丹,果决一跳,扑通一声落入河里。 一入水,屏息凝神,泄力,安静地往下沉。 她不是寻死,是要进入空间。 除了濒死那次,她没有用过这种方式,只能奓着胆子试一次。 她心念一动,水流訇然中开,陡然立起成垒,倏忽一转,她双脚已浸在灵泉空间浅溪中。 青黛再凝神间,蒸腾的温泉水雾将她包裹,暖流冲刷着她的亵衣,她猛地撑臂坐起,吓得枳实一激灵。 “小姐!”枳实尖叫。 “我在浴堂了?”青黛霍地咳嗽几下,才问道。 “是啊!你突然出现,庆幸……”枳实喜极而泣。 二人激动地撩水嬉闹片刻,立刻换了衣衫出来,以纱笠覆面,登上来接应的马车。 见谢家的方向渐远,青黛长舒一口气,万感萦怀。 她还是当初的那个她,或效陶潜归去,或仿范蠡浮舟。 开个铺子,过好日子。 只愿此去经年,清平宴如,表里俱澄澈。 喧嚣声悄然远去,青黛肃然道, “枳实,谢青黛已死了,但楚青黛会活的精彩。” “无论怎样枳实都认定了你。” 二人在马车内紧紧相拥,笑容在泪水滴落对方肩头时,如花绽放。 青黛突然忆起谢判的话,疑惑道,“我的长相变了吗?” 枳实略加思索,“变了!越来越漂亮。” “那你怎么会认识我?” “小姐的眼睛永远如星子般鲜亮。” 青黛恍然大悟,“此事……” 枳实双手合十,“死也不说。” 青黛放心地闭上眼…… 车轮辘辘,穿街过巷,青黛猛然醒来,心中不安。 掀开帘子,忽觉不对,这是往城郊方向。 遽然听见车夫声音狠声厉诘: “谢家女偿命来!你爹拿医女试药,今日便教你血债血偿!” 青黛这才惊觉,定是与枳实约定的暗号被错听,将她误作谢雪芍了! 一切发生的太快,什么都来不及讲,刀光已裹挟阴风劈面而来。 青黛惊得闭眼以手抱住头,忽闻铮的一声金铁交鸣,惹得她浑身一抖。 睁眼时,见一片鸦青色披风迎风飞舞。 “何人胆敢放肆!” 一男子英气十足挡在身前,单手持剑架住长刀,将她们护住。 声音甚是熟悉,似那日在谢宅赠药之人。 “休管闲事!”车夫暴喝。 男子手腕轻抖,剑尖如蛇信般点中对方虎口,长刀当啷落地。 剑柄重击车夫后颈,人便瘫软下去。 “姑娘可伤着?”他收剑入鞘,嘞停马车后,剑穗轻晃,温声问道。 青黛轻挑帘子,柔声答,“托公子洪福,幸得无碍!敢问恩公姓名,青黛必早晚祝祷!” 远处传来鹧鸪清幽的啼鸣,溪水潺潺合奏一曲山水重逢。 “区区小事不必挂怀。”秦当归侧首笑道,“我姓刘,姑娘叫我当归就好。” 青黛从包袱里取出两块糕饼奉上,“日后有机会,定报答刘公子大恩!” 秦当归笑着接过糕饼,瞥见她腕间旧疤,“看来,那日的毒解了。” 青黛讶然他竟认出她来。 风乍起,酒香在二人间流连忘返,纱笠微微飘起。 二人目光即将触碰,忽听有人喊道,“公子,官差来了。” “我去处理这贼人,另找一位可靠车夫送你,小娘子稍等!” 那声音如泉水叮咚,只见一片鸦青色忽地飞入林间,马蹄声已然响起。 竟是这般匆匆…… 一个时辰后,楚宅角门吱呀一声,吞没两道人影。 门扉半掩斜晖,青黛冁然回眄,一鸦青色衣角没入光影未及发现…… 第4章 第4章 青记细甜 黑土流银,汴梁一夕宁谧的夜。 新月在第十回翩跹滑过冰蓝星河后,终是将思念写满了白玉花笺。 望夜。 澄霁漾开一层鲛绡,剥出一线鸦青云气。 忽地传来赶早春的莎鸡振羽声—— “轧——轧——”长音。 绞散楚宅缥缈的流岚。 窗间过月影,月华染亮一袭流动的浅云色素纱,惊鸿般掠过白薇园的竹墙,拂过紫藤花序垂滴如泪的璎珞,青黛绕出回廊。 丑时一刻,她便从秀榻上起身,为乳母掖好被子后,从半夏园悄然而出。 这偌大的楚宅浸透在空青里,如一方端砚化不开的浓郁靛蓝。 一盏橘蜡微芒在竹影间,星火跳动。 从半夏园到白薇园,青黛在心中默记步数,途径几个转弯处,每一处的标志物,哪里容易作为视线盲区,白日和夜间景致的不同,必须修葺的地方…… 正如现在,青黛眼波扫过池塘时,眉心薄结。 微微荡漾的银波,将几簇低矮植物照的历历可辨,光影流转无常,若游鱼碎月。 美则美矣,然眩光易致障目。 若暗藏个人,恐难即时觉察…… 桐剪春风,她身若一片柳叶,涉过激流沁晶的帘幕,穿越白皮松冷艳的枝丫,浮沉墨林花雨之间,与茎秆纤细即将吐蕊的白薇隔竹相望。 杏花树在青黛头顶撑起一簇碎雪凝露,与脚下的浅光相得益彰。 青石板踏步石,铺就了一条条宅内主要道路,被两条蜿蜒的‘白色石英质砾石带’界着,代替星子石照明,效果比青黛预想的还好。 踏上古拙的小桥,仰首便瞧见泼胭脂的海棠上方,隔壁院落高高的三层纳凉台。 暗影幢幢,似有人动,若风动,转瞬即逝。 斑驳树皮后,岿然的虬松悬着宿露蛛网,沁满了铜青苔藓的湖石上,忽卷起一袭萧瑟幽风,以千年沉郁睨视浅云纱的轻逸。 这段路,每次走来,都生出些许新意。 “滚——滚——” 似乎在警告着,不要靠近。 来自西南角颓唐的一隅,翘出一撮芦苇似的冠羽,跳动了一下,隐于墨绿中。 那是白冠长尾雉,在此栖息应有十数年了。 青黛和枳实第一次探查宅子时,不小心遇见。 在雄雉白冠嚣张的抗议,黄褐色羽毛招摇的示威下,她们两个只好识趣地退出对方领地。 双雉已然将荒宅当做了家,只偶尔邀请环颈雉做客,也就是俗称山鸡的。 主仆二人,显然不具备被招待的皮毛特征。 前方,就是一颗浩然生金的银杏树,也是青黛每日必来之地。 树干热络与穹苍拥抱,瞧着也有几百年历史了。 枝丫上挂着的22条风干了的彩带若银穗与光共舞,像是旧主特殊的喜好。 慈元殿梧桐树上苍白的丝带结,闪过青黛的脑海。 连同被砖石挤着绽出的牡丹一样,花香不肯散去,正如记忆无法抹除。 停驻在高大的银杏树下后,青黛暗思, “保持原生态也挺不错的,这是大自然的馈赠么……” 实际上,入住有些仓促了。 得找人修整一下宅院,但到哪里寻得知根知底又能做粗活的人呢? 青黛不由得有些犯了难。 毕竟……手头也不宽裕。 囊中羞涩,便更向往自然。 修缮楚家的宅子,不亚于开荒。 须大笔银钱。 还是待时再议方好。 她打开棚架的纱帘时,不禁畅想起来—— 不知在天佑朝,有没有好心的匠人,不要钱能帮着修理宅子的。 怕是……不会有吧。 刚搬过来那日,这里如同一座孤岛。 宅子像个遥远的故事,与灯火通明的汴京城云泥之别。 楚宅大门上悬挂的矗灯,二十载后第一次亮起,是青黛亲手点燃的。 整个宅院里,唯有半夏园中,乳母的房间提前便收拾的妥帖了。 出逃仓促又辗转波折,原本留出整理闺房的余裕,被意外出现的寻仇者蚕食。 青黛和枳实不得不挤在乳母房中地下,将就一晚。 这些时日,一边研究糕点配方,一面联络原料等琐碎。 好不容易备的齐全,糕饼摊子也能开张了。 应付今日设肆所需糕饼,必得再磨点茯苓粉备着。 被烛火浅浅摇亮的石磨药碾子上,青黛纤手一甩,几枚切片红参,便落入盛着茯苓碎片的船形碾槽中,她踏上净色面千层底平头布鞋,脚踩两侧推柄,往复推拉…… 顷刻,细碎的白色粗粉便沉聚在碾槽底部。 磨制茯苓粉的石磨,已经着人去做一个大型的,不日就能运过来。 届时,推动碾架,铺了茯苓碎块的碾盘滚动,碾槽与碾盘的碾压力下,茯苓粉一定磨得又细又快。 还能将双脚双手解放出来,换成乖驴来做工。 这一捧茯苓粉粗磨后,再转入石制舂桶?,置入石臼的捣药筒内,将少量坚硬的茯苓小块用杵杆反复捶打,精细研磨,直至捣碎。 青黛纤指捻起一尘茯苓红参粉,及至查看是否细腻而匀称。 远处迅速靠近的哒哒脚步声,惊走了银杏树上的黄栗留[注1]。 紧接着,传来枳实的憨憨叫嚷, “姑娘,你起来也不招呼我一声,反倒自己来做粗活!” “你昨夜磨到戌时,且不多休息一刻钟。月光叫我醒来时,你果真和苏子瞻说的一样,「家童鼻息已雷鸣」!所以我才不叫你,但愿你「忘却营营」[注2]。” 青黛眸子流转着星河,唇畔的梨涡漾起银辉,轻拈起最后一点茯苓粉倒入青白釉粉蝶中,靠在粗瓷折沿盆的边上。 “我就说,只有咱们姑娘最懂苏子瞻了,前两日做的东坡肉、春盘蓼茸恁的好吃,弄得我,衣衫反而比在谢宅……不,是在「无患蜃壳」的时候,要紧了。”枳实抿唇,似在唤醒唇齿间的记忆。 谢宅,被青黛化作了「无患蜃壳」,在主仆二人的默契簿里又增添了一笔。 用多少无患子洁净那宅子,怕都洗不净繁花如锦表象下,焚烧于滚滚药炉的冤屈鲜血。 “但凡我做点什么好吃的,你这夸人的法儿比李太白都夸张!但凡能说出这人有丁点食材的巧思,你便说他是最懂世间的活法……别人都看你木木讷讷的,就我知道,你鬼精鬼精!”青黛嗔笑道。 “是!鬼精的枳实,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气。姑娘干嘛要去花日五十钱,雇人舂药粉?惠民局不是答应帮咱磨粉了吗?”枳实猛地吸口气,让身体圆滚滚。 “靠人终究不如靠己,这天下事,你看着平安稳妥,可灾祸说来便来。还是多计较着,多预备着些吧。” “还是小姐足智多谋。”枳实连连颔首,竖起青黛教她的,用大拇指赞扬别人的动作。 青黛侧眸攒眉道,“不倦了,便说,你能把山海那么多茯苓磨成粉!倦了,坐着椅子,强推着药碾子不去睡,非要逼得眼皮罢了工才肯干休!下不为例!枳实,凡事不可用尽了力气,不可勉强,都得有个节制。” “姑娘!我那不是睡觉!半梦半醒间,我听着有人飞进了咱们宅子,装的打打小呼。你说,不会是……” “莫怕!咱们这陋室,窃贼都须绕道,还能烧来黄粱?我让你请人舂药粉,是因你得学做糕饼了,我双手真不够用,恨不得三头六臂……” 枳实瞪大了眼,惊得差点掉了下巴,“姑娘,我没听错吗?昨日做了500个茯苓饼,加上一会儿还能做个100多个,这么多!能卖完吗?!” “我自有办法!你只管信我就是!至于……有人偷窥宅子,没准是为了想抓山鸡吃呢。若他有所图,必早早现身。我们只管守株待兔,不做内耗之人。” “内耗?!哦,我记得了,姑娘昨日教我了,就是「别人斗气我不恼,做好本分活到老」。”枳实双手比出两个大拇指,笑着推向青黛。 青黛掩唇开怀而笑,移步到自制的整理架后,开始制作糕饼。 “记得,将面粉、米粉和茯苓粉按照这个比例混合后,多加一匙红参茯苓粉。增进滋补,又不会破坏茯苓原本的属性。” 枳实依样画葫芦,忽的亮了眸子,“姑娘,这就是咱们茯苓饼在杨记那么抢手的秘诀吗?” 青黛浅笑摇头,举起一玉罂,“是这个,每次几滴就够。” 枳实嗅了嗅,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这是玫瑰梨花水!” 青黛只笑而不答,将「青记细甜」的招子,糕饼,漆盒等一应物件装点整齐。 不到寅时一刻,四轮屉车置备完毕。 天色微蒙,青黛便来到了楚宅大门口。 一叫做甘草的小厮,原是青黛院里的,出了事、快被打死时得青黛活泉救命后,逃出来做了走货郎。 正巧住在附近,早早与枳实联络,得知青黛要出摊,候在门口,要暗中照拂青黛。 枳实帮忙将屉车推到门外后,问道,“姑娘,我和你一起去吧?” “不必了,这段路下坡多,我推得动。你去侍奉乳母汤药,再用我备下的冰露为她仔细擦洗。”青黛殷殷嘱咐。 枳实连连颔首,“姑娘,我差点忘记了,隔壁淞园新搬来户人家,她家婢子白术人性温良,常馈时蔬。还说,有事便找她家家主帮忙,是位江湖客。” “莫负他人好意,你取我做的金乳酥回赠。”青黛方悟时蔬来历。 “放心吧,我待会儿更作市井打扮……”枳实含笑应诺。 岸柳尚浸露珠,晨曦未吐蕊香,青黛已从楚宅出发。 到达虹桥东畔,阖无人际,她忖度,赶了个早。 玉腕稍沉,四轮屉车便稳当地停住。 青黛用素帕轻拂汗滴,会心一笑。 她每日早早出门,暗中观察了十余日,把虹桥一带摊贩的底细摸得门儿清—— 谁家性子烈、哪处客流多,连摆摊的时间都记在心上。 她发现,此处常有流动摊贩,且邻摊主热情善招客。 就打算摆设个不碍事的点心架子,或幸运,还能得其指点一二。 看自己最早来占位的,便不再着急,慢悠悠地卸货、支摊子,准备开张。 青黛刚将架子立在地上,忽闻一娘子高声嚷道, “那小娘子!这地段是咱先占的,你且让让!” 关于本章诗词及引用: [注1:黄栗留《诗经》中黄鹂古称。谚语:黄栗留看我麦黄葚熟。] [注2:「家童鼻息已雷鸣」、「忘却营营」均选自苏轼在《临江仙·夜归临皋》中的词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4章 青记细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