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玉》 第1章 楔子 2005年7月。 太阳落山了,火红的晚霞像是水彩一样在天上晕染成一大片,红色的余晖洒在大地上,入目皆是一片绯色,无端让人沉浸其中。 落日下,穿着破旧汗衫,皮肤黝黑的汉子缓缓在草地上走着,他手中拿着一条鞭子,对着空气时不时挥舞两下后又一鞭子打在自己面前黄牛的屁股上,黄牛闷哼低哞,似乎有些生气 汉子一笑,嘴里唱着几句带着乡音的民谣,有些惬意,正走着,两个个小姑娘迎面走了过来,一大一小,那个小丫头个子还没有大丫头的大腿高,走累了就挂在大丫头的腿上,走两步歇两步。 他不由地多看了两眼,再一看两人走的方向,正是往自己后面走的,可后面没路了,只有一座山,虽然叫做是山,可是高度更像是岭,不过在当地人很少说是岭,叫山习惯了。 看模样两个人是想要上山,山间小路陡,虫蛇众多,两个小姑娘独自上山很容易出问题的。 想到这,汉子叫了两人,提醒道:“小姑娘不要在这里玩,山上很多蛇的。” 个子高的女生笑了笑,眼睛弯成了一道月牙,一点也不怕生道:“谢谢大叔,我们不上山,我们去那边那所学校找我朋友。” 汉子下意识转头一看,被绿色植物包裹的山岭下却坐落着一间红瓦白瓷房,瞧着很是格格不入,在房子的最上面写着六个红色大字,远远看去,一眼就能看明白写的是什么。 清水特殊学校。 男人没读过书,不识字,可这所学校还是知道的,是镇上一所特殊学校,是政府专门给那些脑子不好的孩子学习用的,不过里面的小孩子没有多少人,老师更是少得可怜,但是校长人还是挺不错的,还挺年轻,这么多年走了不少老师,只有他一直坚守岗位,照顾着里面的小孩。 前些日子还评上了好人榜,清水市的活人雷锋呢,零几年的时候信息并不发达,可依然在当地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甚至拉到了一大笔的投资款。 汉子知道她们不是上山以后也没有再多说些什么依旧喊着民谣,不紧不慢地驱赶着黄牛往前走。 小姑娘走不动了,抱着叶心的腿撒娇不愿意走,叶心笑了笑,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她抱了起来。 学校外面是涂着红色油漆的铁门,上面的铁皮已经掉落,最右边是保安室,今天的门紧闭的,甚至透过缝隙往操场上看也没有一个人站在外面,安安静静的,莫名有些荒凉。 不过叶心也没有放在心上,这所学校的前身本身就是一所小学,她以前就是这里的学生,不过六年前政府拨款重建小学,将附近三个村的小学合建在一起成了一个大学校,这里也就荒废了下来,直到三年前收拾出来成立特殊学校,给那些智力有缺陷,残疾的小孩读书,读的也不是正经学校教的,教的更多的是生活技能。 由于里面人员不足,有问题小孩还挺多,老师照顾不过来,学校会经常组织爱心活动,让校外人进来兼职,因为是爱心活动,工资并不高,一天只有十五,工资实在太低,又要照顾一天的小孩,所以也没有什么人过来兼职。 叶心一个多月前就已经高考结束,她成绩很好,各项体能检查均是优秀,已经被人民公安大学录取,开学就能去报道了,以后的目标就是当一位优秀的人民警察,惩恶扬善。 她家庭条件在市里面算事挺不错的,爷爷奶奶都是中学老师,爸爸是医生,妈妈是公务员,在这种家庭背景下生长的孩子再怎么也不会太差。 只是很可惜,他爸是个浑蛋色鬼,出轨成性,叶心长大的这十八年外面包养的三双手双脚都数不过来,因此她妈忍无可忍下离婚,甚至还把对她爸的怒气撒在了叶心身上,哪怕是母女俩生活在一个城市里也很少见面。 前两年他爸又结了婚,在市里买了房,那后妈还是头婚,二十来岁,清纯的不行,也把她爸迷的不行,有了新家庭,他爸就更不喜欢她了,这两年呆在乡下爷爷家里,也没有回市里碍她爸的眼。 她本来觉得自己爹不疼娘不爱就已经够惨了,没想到自己表妹,也就是自己怀里抱着的这个小丫头更惨,她姑姑劈腿跟男人跑了,她姑父还是人民警察,邻里街坊的知道后她姑父的脸更加丢尽了,怒极之下就将表妹送到了自己家,说是不要了,这一年以来一次都没有来过。 叶心蹲下身,有些担忧的摸了摸自己怀中小姑娘的奶冻似的脸,她妹妹霜霜才六岁,平时脑子呆呆的,一点也不机灵,别人一哄就容易被骗,因此叶心照顾她费了不少心思。 爷爷奶奶都是优秀教师,将自己的学生看的很重要,今天带的班升初三了,明年就是中考,很重要的阶段,显然不会将所有的心思花在霜霜的身上,当然叶心也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祖父母对于自己姑姑任性出轨的行为有过怨怼,埋怨她败坏自己在乡里的名声,为了一个男人什么都不要给跑了,对于她留下来的这个孩子自然也多了几分迁怒,平时几乎没给过什么好脸色。 她今天是来这里兼职还有从自己同学手中拿回相机的,十五块钱虽然少还不包饭,但多赚一点自己就能给霜霜多买一点好吃的,等自己开学就看不见她了。 叶心敲响了保安室的窗户,很快,一个人出现在了绿色玻璃的后面,随着推开窗户的动作发出了兹拉刺耳的响声,看来窗户边上的铁框已经生锈了。 出现在叶心面前的是一位凶神恶煞的男人,眼神中莫名带着寒意,叶心有些害怕,可她到底是见过世面很快就镇静了下来,说道:“叔叔,今天是我同学高珏介绍我来兼职的,她经常来这里兼职。” 高珏是叶心的初中同学,两人以前的关系不冷不热的,初二的时候高珏就已经辍学没有读书了,两人也就失去了联系,不过一个镇上的,偶尔难免也会碰面,叶心一看见她都会礼貌的打招呼,可高珏每次就跟没看见似的,低着头看都不看叶心一眼,久而久之叶心也就不自讨没趣了。 不过前些日子镇上开了一家图书馆,叶心没事就带着霜霜还有几个朋友去看书,也就发现了在那当员工的高珏,这一次没等叶心主动打招呼,高珏就自己凑了上来,一来二去两人也就重新熟悉了起来,后面高珏更是主动告诉她清水特殊学校招兼职的事情,她想着反正自己也没事,就过来了。 “滚滚滚,我们这里没有兼职,一边去。” 男人是这里的保安,五十岁的年纪,寸头,上面短到立起来的头发已经有了白色,眼睛有些下三白,看人的时候不自觉让人毛骨悚然,明明他没有生气,语气是那么的平静,可是依旧是让人畏惧。 叶心到底是个才满十八岁,没有步入社会的孩子,对于这个男人心中有些发怵,还没说话那个人就已经自顾自关上了窗户,随着砰的一声响,连带着叶心心也一颤。 她垂眼看着自己脚下的小姑娘,有些无奈的说道:“看来我们只能回家了。”叶心有些遗憾,今天她除了兼职还有一个任务就是找高珏拿回自己的相机。 那个相机是她姑姑送的生日礼物,三千多的价格已经很昂贵,她平时也很珍惜,前端时间高珏知道自己有相机主动开口向自己借这个相机,一开始的叶心有些犹豫,毕竟是心爱之物,不过她这个人一向大方,哪怕平时再珍惜也还是借给了高珏。 高珏说只借几天,可是已经一个月了也没见她还过来,前天她还去图书馆找她,可图书馆负责人说她已经一个礼拜没来了,叶心联系不上她开始着急,想到了之前这里便来试试看。 没想到今天还是扑了个空,叶心正想要离开,刚转头的时候正好往学校瞥了一眼,没想到正好看见了高珏。 叶心激动起来,抓着铁门冲着里面大喊高珏,不过高珏好像并没有听见,几秒的功夫就消失在了建筑物里。 叶心顾不了这么多,再次敲响了窗户,这一次得到了那个男人的怒骂与赶人,叶心有些不知所措,想要解释,可那个男人完全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再次关上了窗户。 知道高珏在里面后的叶心不可能就这么离开,她转头就来到了一处矮墙上,刚想要爬上去就听见地下有人喊姐姐,叶心看了眼矮墙又看了眼还没自己屁股高的小妹妹,有些烦恼,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远远看到那路边有个熟悉的身影走过。 那正是她家邻居王婶提着东西走过,叶心一下就激动了起来,抱着小姑娘跑了过去,大喊到:“王婶,王婶。” 王婶听到声音转头,一眼就看见了叶心,停了下来,好奇道:“叶心怎么在这里?”这条小路很偏僻,平时叶没有什么人走,今天她来这里也是因为有事。 叶心随口说道:“找我同学来玩,王婶,我还有事,你能帮我把霜霜带回家吗?” 正好王婶也要回家,这并不是什么大事,随口答应了下来,拉着霜霜的手就想要离开。 霜霜不想离开叶心,一直抓着叶心的衣角不愿意走,最后还哭了出来。 王婶看着小姑娘哭的满脸都是眼泪的样子,还以为是自己欺负了她,忍不住调笑道:“霜霜还真是爱哭,难怪不招人喜欢。” 这句话是王婶的无心之话,可叶心依旧觉得不舒服,她有求于人没有说什么,想到什么把自己肩上的红色帆布包取了下来,又从自己拿出了两颗糖,一颗塞在了霜霜的嘴巴里,一颗塞在了自己嘴巴里,轻声道:“霜霜最厉害了,帮姐姐把包拿回去,姐姐很快就回家了。” 霜霜点了点头,紧紧抱着那个包,眼中还有泪,她牵着王婶的衣角一步三回头,看着叶心爬上了那个矮墙,又看着她跳了下去,再看着她消失在了自己的眼前才恋恋不舍转过头。 金乌西坠,最后一抹余晖也消失在了天边,黑色以铺天盖地的架势笼罩大地,远远的,似乎还能听到那个赶牛人唱着民谣。 风吹杨柳过江来, 船在江中走, 花在月里开。(引用) 第2章 1 2017年11月 长宁市已经下起了大雪,鹅毛般的大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不过一个下午的时间,大地皆是银装素裹的模样,大家早已习惯,寒风无情扑打着人裸露在外的皮肤,大家只能带上帽子,整个头都缩进羽绒服的帽子中。 天早早地就黑了,长宁一中的学生吃过晚饭以后坐在教室中等待着晚自习的来临,铃声响起,吵闹的教室逐渐安静了下来,教导主任蒋建国在几个教室中来往巡查,一张国字脸上写满了严肃。 高三了,下个学期六月份就是高考,可这些学生丝毫没有危机感,晚自习让他们学习,没想到好几个人在哪里讲话聊天,如此蒋建国只能在外面守着他们。 有了他再外面镇守,班上的同学开始安静下来,教室中沙沙的写字声中穿插着几道小声的聊天声,彻底安静下来是不可能的,总有人抓着间隙开始讲话。 这个环境实在是太催眠了,温霜趴在桌子上没一会的功夫就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她又开始做梦了,这已经不知道是她这一年来第几次做梦了,每一次梦到的还都是同样的场景,温霜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屋子逼仄狭窄,堆满了杂物,好像刚刚下完了雨,空气闷热潮湿,让人难以喘不过气,温霜挣扎着想要将窗户打开,抬头一看,整个房间只有正前方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才有一个方形的小口,书本大小,已经不能算是窗户了,更像是个通风口。 通过那个小口她能看见一个桂花树,上面挂着一个金黄色的铜铃,风正在吹动,空灵的风铃声就传到了温霜的耳朵中。 这个环境实在是太糟糕了,温霜甚至觉得自己快要窒息,她实在是不喜欢这个环境,她想要站起身离开,才一撑起上身,下半身如同灌了千斤的铁一样动不了分毫。 温霜低下头,率先引入眼帘的是自己几乎不蔽体的衣衫脖子上的锁链还有自己萎缩到不正常的双腿,她惊慌不知所措,脑子中只有一个想法。 自己变成残疾了。 她想要挣扎,可是身体却不听使唤,缓缓地爬下了床,一步步往前,在门口的两个碗面前停了下来。 那两个碗很破旧了,碗口还有好几个豁口,里面有剩饭还有水,这更像是狗碗,她心中隐隐觉得不对劲,没等温霜反应过来,自己已经低着头开始喝里面的水了。 碗中的水甚至算不上干净,也没有很多,自己想要喝到水整个头只能埋在碗中,伸出舌头一下又一下的舔着。 温霜心中大惊,屈辱感爬遍全身,心中多种情绪交杂在一起,是羞的,是愤怒的,还有耻辱,这如同猪狗般吃东西的模样是任何一个人都难以接受的。 她很想站起身,将面前这两个碗很狠踢开,以此才能发泄自己心中的怒火,可是她做不到,只能像以往的每一次看着“自己”将碗中的东西吃的干干净净。 梦到这里就应该结束了,可是今天似乎有所不同,前方一直紧锁的大门似乎传来了松动,是钥匙插入转动的声音。 门开了,一个男人站在外面,他背着光看不清模样,只能感觉到他中等身形,他一出现,“自己”就控制不住的颤抖,从心底深处冒出的恐惧,浑身的细胞都叫嚣着逃离,可因为害怕,她一下都动不了,她对这个男人的恐惧已经深入骨髓,刻进了灵魂深处。 她逃不开,只能看着男人那双大手缓慢地落在她的脑袋上,像是拍皮球一样拍了拍她的脑袋,低沉沙哑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乖孩子。 温霜猛地睁开眼睛,正巧对上了一双黑眼睛,那双眼睛似乎没想到她会睁开,也感觉到了她眼神中还未消退的恐惧,猛地一惊,好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 教室更安静了,刚才还有写字的沙沙以及寥寥的几句聊天声,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大家的眼睛全部向温霜看过来。 温霜还沉浸在刚才的那个梦中,那股深入灵魂的恐惧并未因为梦醒的原因而消退,她的五感仿佛还跟随着梦中那个人的情感,畏惧,瑟缩,绝望,多种情绪交杂在了一起,温霜额间冒出了细密的薄汗。 肩膀被人拍了拍,还伴随着呼唤声,温霜还沉浸在刚才的噩梦中没有反应过来,猛然穿出声音,她吓到了,下意识拿起自己手中的东西摔了过去,只听见砰的一声响,惊呼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所有人屏住呼吸,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都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自己前桌顾心怡略带担忧的目光看来,温霜才从噩梦中的恐惧中回过神来,转头看清自己打的是谁后更是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自己打的居然是教导主任蒋建国,温霜无措的站起来,低声说着对不起。 蒋建国摸了摸自己被打红的侧脸,心中无奈地想这姑娘力气还挺大的。 他本来在外面巡查,看着学生们自觉复习心中欣慰油然而生,可走到一班时透过窗户往里看,一眼就看到了角落中睡的正香的某个学生,蒋建国怒不可遏地走了进去。 现在已经进入了倒计时,离高考还有多久,前途未来还明朗,心怎么就那么大,睡的那么香,蒋建国气急想要将这位同学叫起来,可看到那人的脸是有泄了气,大声怒喝的话停留在了嘴里。 睡觉的正是他们长宁一中的金疙瘩,难得一见的天才少女,十六岁就读到了高三,高中期间更是拿到了化学数学等全国竞赛的金奖,光是凭借着这两个奖项已经保送了华清大学数学系,这样的履历看的人眼睛发红。 本来她应该在两年前就离开读大学,只是可惜运气不太好,两年前检查出了先天性心脏病,这两年一直休学在家,听说一年前心脏移植成功又修养了一年才重新回到学校。 病好了以后她也不需要继续呆在学校读书,对于这种优秀的学生学校是能够给予优待的,她只需要在家休养,等到六月份拿到毕业证就算是修满了高中课程,等到九月份开学就行,可是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两个月前说要重新入学,参加高考,老师问她为什么,她只简单回答一句话。 不喜欢数学。 就这样拒绝了别人梦寐以求的顶级学府,学校派出的老师是一波接着一波,希望她认真考虑,这种关乎人生大事是马虎不得的,不能随着自己的心意来。 可学校派出的老师一波接着一波,全都无功而返,她似乎吃了秤砣铁了心,不撞南墙不回头,她又是个病人,大家也不好将逼得太近,也同意她回到学校。 曾经有老师问她,既然不喜欢数学,那她喜欢什么,又或者想考哪个学校,老师也能帮着参考。 温霜想了很久,就在大家以为她会说出来的时候,她只回答四个字:“没有想好。” 这四个字险些让老师一口老血喷了出来,大家都被她的任性所惊诧甚至还带着愤怒,大家相劝,可她又是一位病人,温霜的家里人也没有多说什么,也只能将选择权留给她自己。 温霜没有让人失望,哪怕是休学了两年,各科成绩依旧接近于满分,用实力捍卫自己全校第一名的地位,让大家望尘莫及,如此,学校领导也就更不好多说什么,毕竟这种成绩出去,全国高校也是随便挑,还不如随孩子自己的心意。 对于好学生,特别是这种近乎妖孽的好学生,老师的包容心如同大海,蒋建国脸上常挂的严肃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亲切的关心,脸上带着的是温和的微笑,眼尾上扬,露出深深的皱纹。 他柔声道:“怎么了?是做噩梦了吗?” 一班的学生被他这温柔的声音恶寒的全身发麻,脑子中回荡却是他每日早读怒气冲冲闯进教室,怒骂他们没一点精气神的模样,读书和幼猫叫一样。 老师,你这么双标真的好吗? 蒋建国亲和的声音让温霜放下了心中的紧张,逐渐放松了下来,她摇了摇头,说了没有,别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上天是公平的,给了温霜近乎逆天的智商,也收走了她爱笑社交的能力,这也许是因为她从小借住在亲戚家有关,在几个家庭中转辗,上个月住在这个姑姑家,下个月又住在那个舅舅家,长期以来寄人篱下的生活逐渐让温霜变得少言寡语,像个贝壳一样所在自己的壳中,没有一丝探索外界的想法。 蒋建国又安慰了几句,温霜点了点头,破天荒提出了自己想要提前离校的想法,蒋建国毫不犹豫答应了下来,并叮嘱她回家小心一点。 温霜点头,收拾自己的书包离开。 外面的雪小了不少,教室外也没有什么人,只有零星的几个学生,温霜从书包中拿出伞撑开,迎面而来的两个学生对她投来怪异的目光。 温霜知道是怎么回事,这里是北方,天气寒冷,雪并没有像南方那么容易化,北方人出门也不撑伞,任由雪飘落在自己身上,等到了室内抖一抖就全部掉了。 她慢慢地往前走,脚踩在雪地里发出沙沙的声音,她回头路一看,诺大的雪地中只有她的一排脚印,就这么走出了学校,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呼喊声。 “温霜!温霜!” 温霜转头一看,向自己跑来的正是她的前桌顾心怡。 顾心怡是个很热情可爱活泼的女孩子,还很话唠,硬生生让温霜这个不爱和人交往,性格淡漠的人也和她熟了起来,温霜撑着伞在原地等她,顾心怡跑到她的伞内,看着头顶上的伞,笑道:“你还挺讲究的。” 温霜嘴角也挂上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怕雪落在身上。” 顾心怡自来熟惯了,很快就和温霜聊了起来,两人公交是有一段同路的,正想往公交站走,温霜却说自己先不回家,顾心怡下意识问她去哪? 温霜也没有隐瞒,她也没有什么地方要去的,就是沿着街上随便走走,然后贴一些寻人启事。 她的姐姐叶心已经失踪十二年了,这么多年没有一丝动静,家里找的也放弃了,只有她还在坚持,经常往外地走走,每去一个地方就会在大家上粘贴寻人启示,这么多年已经成为了习惯。 顾心怡诧异地睁大了眼睛,下意识跟着温霜走:“你姐姐失踪了。” 温霜点了点头,一只手在自己书包后面开了个口,伸到了里面摸到了那厚厚的一叠纸,心情又沉了下去。 顾心怡看时间还早,干脆就和温霜一起去街上贴寻人启示,温霜拿了一些给她,又给她一卷胶带,顾心怡看着纸上的黑白照片,下意识地说道:“长得还挺好看的” 温霜点了点头,边在纸上四角贴上胶带,边说道:“是啊,我姐姐可好的,不过她走失已经十二年了,现在不知道长什么样子了。” 她舅妈前两年又给舅舅添了个小姑娘,自己舅舅已经有三个孩子了,早就将这个走失的女儿忘在了脑后,外公外婆这两年也退休了,在家里含饴弄孙,日子不要太舒服,也放弃了寻找叶心,家里面似乎只有她还有她的母亲叶莲在坚持寻找。 哪怕是希望渺茫,可温霜依旧是不愿意放弃。 他们在街上的广告墙上贴着,上面陆陆续续贴了很多招聘广告,温霜看都没有看一眼,沿着路边寻走着。 这条街的小商小贩很多,天气寒冷就只能关上门,暖黄色的灯光从窗户透射出来,似乎还能听见大家闹哄的声音,这些声音给大家带来了一丝安心。 温霜在街上走了很久,手脚都快冻麻了,她想今天差不多了,应该回家了,转头正想叫顾心怡离开,不曾想边上的巷子中忽然传出砰的一声响,几滴温热的液体溅在了温霜的侧脸,她下意识摸了摸,低头一看,鲜红色血液就这么出现在了温霜的手指上。 她转过头,一个人仰倒在雪地中,鲜血与白色的脑浆缓缓从她脑袋后流出,氤氲了白色的雪地,成了一朵及其艳丽的鲜花,红到几乎灼穿了人的眼睛,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直直地看着她,让人心中头皮发麻。 温霜下意识抬头看去,两栋房子间隙间露出长方形深蓝色的天空,一个头伸出来往下看了一眼,察觉到温霜的目光以后快速缩了回去。 雪花飘扬,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第3章 2 夜晚,以往安静街道开始人声鼎沸,喧闹嘈杂,仿佛是来到了凌晨六点的菜市场,巷子被警戒线给拦了起来,几位民警与法医正在保护着现场,群众站在黄色警戒线外翘首以盼,好奇极了。 陈法医拿着相机在现场取证,几位民警拦在警戒线外疏散看热闹的群众,这条朴素的街道几乎没有出过什么大事,猛然间一位姑娘在这里摔死立刻吸引了不少人前来,这也使现场的工作更加难做。 徐安是刑侦大队队长,接到报警立刻就赶了过来,看着地上倒地不起的少女,脸色沉重,她见陈法医快步走了过来,连声道:“怎么样?发现了什么?” 陈法医低声道:“这姑娘是从顶楼摔下来的,楼顶并不高,只有五层,也就十几米的样子,不过死亡原因并非坠楼导致的内脏破裂而是落地后脑袋砸在了那个尖石上。” 徐安顺着陈法医的目光看去,那块石头已经被人挪了出来,上面的鲜红液体格外显眼。 这姑娘身上带着校牌,身份已经明了,是长宁一中一位高三的学生,叫杜雪,暂时还没有联系上这姑娘的家人。 徐安沉吟了一会,又抬头看向顶楼,喃声道:“大雪的天怎么会爬上顶楼呢?” 楼顶已经让人给保护了起来,上面厚厚的一层积雪很容易留下脚印,下来的同事说雪地中只有一个人的脚印,对比了死者的鞋子,可以确定就是死者的。 难道是跳楼?这也能理解,高三的学生压力大,想不开跳楼的是常有的事情,上个月就有两个学生跳楼被送到ICU,徐安低头是这么猜测的,后面传来了一阵骚动,转头一看,一位同样穿着长宁一中校服的女生向她跑来,后面还跟着两位怒喝的民警,显然是不满意她闯入现场的举动。 温霜如同一条泥鳅一样在几位民警抓人的手中穿过,跑到了徐安面前,微微喘着气:“我看到了。” 徐安抬手示意后面的民警不要阻拦,目光落在少女的脸上微微有一愣神,忍不住盯着她的脸看。 温霜没有废话,直接说道:“我是报警人,这个女生摔下来第一眼我就看见了,我还看见五楼的一个窗口有个男人往下看,他很值得怀疑。”她向上指着那一个窗口。 徐安的目光这才从她的脸上移开,如果杜雪从顶楼跳下去,确实能从那里第一时间看楼下的情况,可是那又能说明什么呢?楼顶只有杜雪一个人的脚印,只能是她自己一个人从楼上跳下来的,没有人逼迫她,就算有人往下看,也很有可能是路人正好目睹杜雪死亡,下意识往窗口看。 徐安点了点头,说自己明白了,到时候会再仔细搜查楼顶,绝不会放过一丝蛛丝马迹。 温霜低着头,她并不知道警察的办案细节,所以也不清楚楼顶只有一个人的脚印,她的直觉告诉她,那个男的绝对有问题,她的第六感很少出错,不过看那警官的模样,似乎不太相信,这就有点麻烦。 顾心怡忽然抬头喊道:“温霜!温霜!” 温霜闻言转头,暖黄的路灯正好照亮了一侧脸颊,上面的血迹格外明显,一直盯着她脸看的徐安自然也注意到了,眼中一诧,手已经拿出了纸巾按在了温霜的脸上。 她的举动过于突然,温霜诧异的转头,徐安声音中带着几分不确定:“你叫温霜?哪个霜字?” 温霜不喜欢有人离自己太近,接过她手中的纸巾说了句谢谢,又补了句霜降的霜字。 面前飒爽的女警先是低头呢喃了两声她的名字,随后眼中带着惊喜:“温霜,你是霜霜?” 温霜转头看着她,一头雾水,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仔细观察,确定这个人自己不认识。 徐安也觉得自己的反应有些大,收敛了神色说道:“你姐姐是不是叶心,我是她高中最好的朋友,我以前还帮着她带过你呢?” 温霜还是想不起来,小时候的事情她都不记不太清了,见温霜不明所以的模样徐安刚想开口,陈法医就急切跑了过来,徐安只能收回注意力,将所有的心思放在面前的这一件命案上。 陈法医说道:“死者身上有掐痕,看痕迹推测是这一个小时左右发生的,现场受限,只能大致看看具体原因还是得回去解剖具体检查。” 掐痕与死者死亡时间过于接近,已经可以说明死亡并不是压力大跳楼那么简单,徐安让几名刑警继续留在现场搜查,自己则跟着法医回到警局处理尸体后续事情。 临上警车之前,徐安又走了下来跑到了温霜面前,将自己的名片递给了她,说了句有时间再聊以后离开了。 温霜看着手上的名片,上面写着姓名徐安,职务是长宁市分局刑侦大队长,目光落在名片右面的照片上,凝了很久的神,直到顾心怡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 “温霜,你怎么样?被吓到了吗?”实话来说,顾心怡刚刚看到那个尸体的时候也是三魂吓掉七魄,很久都没有反应过来,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死亡,还是那么惨烈的死亡方式,只要一闭上眼睛脑子中就无可避免想到那满地的鲜血,还有那女生睁大的双眼,眼睛中的怨恨几乎要冲出来,她吓得不行。 温霜摇了摇头,她不害怕,甚至她心中也毫无波澜,从小她就比同龄人更加的成熟,性格也更加淡漠,任何事情于她而言很难在心中激起波澜,也许就像她外婆小时候骂她的,她是一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温霜想到了以前,自嘲的笑笑,随后转头说道:“时间不早了,你该回家了,我也该回家了。”想到了自己那个家,温霜的心中有几分惆怅。 两年前她检查出先天性心脏病后就暂停了学业,她爸爸也停薪留职带着她往大城市治病,当年她的心脏已经衰竭到没有任何作用,唯一活下来的希望就是换心。 她爸爸温亮就是一个小城市的刑警,根本就没有钱给她做手术,就算是凑够了手术钱,合适的心脏也不是那么容易匹配到,种种噩耗如同巨大的阴霾压在他们家中,让他们喘不过来气,那几个月温亮几乎愁白了头发,行走间仿佛是耄耋老者。 温霜也知道自己治好的希望渺茫,所以她主动向温亮提出不治病了,想要回家,说出这番话时温霜反倒是松了一口气,她向来不喜欢麻烦别人,生病的这些日子也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累赘,迎接自己死亡这件事情看起来并没有那么难受,至少她的心仿佛轻快了起来,就像是窗口外轻快挂在天上的白云。 轻飘飘的,软绵绵的,随着风逐渐化去。 她本以为温亮也会点头同意,毕竟父女俩间没有什么感情,从小她就被温亮扔在亲戚家中,一个月能见两面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所以哪怕两个人骨血相连,可只有自己知道两个人的关系更像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他能让自己活到现在已经是温霜天大的运气。 她已经打算收拾东西回清水市了,可温亮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走到了温霜的病床前,摸了摸温霜的头发,低声让她好好休息,钱的事情他来想办法。 她愣在了原地,直到温亮走出病房很久也没有反应过来,这种类似于怜惜心软的举动,是温亮自从她妈跟男人跑了以后第二次做出来的举动,第一次是他姐姐失踪不久,温亮将她从外婆家抱回来时。 温霜想不出温亮去哪里凑这高额的手术费,他爸爸这个人敦厚老实,一点小便宜也不愿意占,所以听到那句话时她只当她爸爸是在安慰自己,毕竟几十万的手术费也没有哪个亲戚愿意借给自己。 后来的她继续在医院住着,生活依旧没有丝毫的改变,直到有一天温亮告诉她,自己已经有匹配的心脏了,甚至手术费也有了,温霜不明白温亮哪里来的那么多钱,直到转院到了一家私人医院,看到了那位十多年没有见过的妈妈,温霜一切都明白了。 她妈妈叶莲已经是一位优秀且成功的商人,长宁市半个城的餐饮都是她的,区区几十万的手术费在她眼中不过就是一个买包钱。 后来温霜的病好了,温亮回了清水市,只是把她留在了这里。 临走的那一天,温亮罕见对她敞开心扉,说起了这个他憎恨了半生的女人,语气中带上了几分释然:“你妈妈跟着是委屈了她,我已经不怪她了,你留在她身边吧,她会给你更好的,我也应该找个人了好好过下半辈子了。” 温霜低着头没有说话,她没有选择权和他回家,因为她知道温亮已经有了一位心仪的女人,如果自己没有突发检查出心脏病,他们早就应该结婚了,说到底还是自己拖累了他。 温霜就如同小时候一样,乖乖听话,温亮让她呆在哪个亲戚家就呆在哪个亲戚家,乖巧懂事,不给任何人添麻烦,然后等着某一天温亮来接自己,这一次的她还是听话,只不过她清楚的知道温亮不会再来接自己。 温亮走的那一天她依旧没有什么感觉,或许是早已习惯所以麻木了,后来的她搬到了叶莲的别墅,她依旧是沉默寡言,生活平淡如水,每天都只是看书看书再看书,不愿意伸出手触碰外面的世界,像只乌龟。 顾心怡坐上公交车离开了,温霜站在路边,等着叶莲过来接她,很快,一辆奔驰车就在她面前停下,黑色车窗下移,人脸还没露出来,稚嫩的声音率先闯入温霜的耳朵中。 温霜脸上的表情更加冷漠了。 “温霜!温霜!”一个小女孩扒着窗户没大没小喊她。 小女孩很漂亮,眼睛大大的像是黑葡萄,皮肤像是剥了壳的荔枝,嫩的不行,甚至脸颊处透着粉意,简直像是个可爱的布娃娃。 这个女孩就是叶莲再婚后生下的女儿,叫叶思思,今年十岁了,温霜不太喜欢她,因为她不仅任性还吵,像个开了特大声音的喇叭,她有时候烦的不行。 温霜坐上了后座,对着驾驶位穿着皮袄的女人礼貌又疏离地喊道:“妈。” 叶莲转过头,波浪似地卷发,富有风情的美人目,口红擦在唇上增多了几分妩媚,温霜虽然这么多年没有和她住在一起,可是不得不承认,她们母女三人一双眼睛格外相似,都是一样大的炯炯有神如出一辙。 叶莲拿了一个热水袋递给她,温霜接了过去,说了句谢谢,在她拿着热水袋的那一瞬间,叶莲猛地拉住温霜的手,搓了搓,关切道:“霜霜,冷不冷啊?” 温霜有些不太习惯她这么直接的触碰,将手缩了回来:“还行,羽绒服很暖和。” 叶莲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调整了回来:“饿了吧,我带你们俩去吃牛排吧。” 叶思思高兴到尖叫,整个车子中只有叶思思尖锐的声音,温霜被吵得耳膜疼,可又没法让她安静下来,只能缩在羽绒服中,白色的围巾掩盖着她的脸颊。 叶莲这一路上都在关心温霜这一天在学校怎么样,也许真的对这个女儿有一丝愧疚,在长宁市呆了快两年,叶莲对她还是挺关心的,她问什么温霜都乖乖回答,别的话也不会主动说。 就算是今天亲眼看着一个女生跳楼这么大的事情,温霜依旧没有分享欲,她问自己什么自己就回答什么,乖巧的同时总是带着一丝深深的疏离。 叶莲叶感觉到了,她有一点伤心大女儿的态度,不过也是自己自讨苦吃,当初她不顾一切的要离婚,这么多年也没有回家看过女儿一眼,温霜对她有隔阂也是应该的,也许这个隔阂以后会随着时间消散。 还想和大女儿亲近亲近,自己的小女儿又闹了自己,一直吵着要妈妈怎么样,叶莲的注意力又被叶思思给吸引走了,叶思思趁着叶莲不注意,对着后面的温霜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那扬起下巴的模样活像个傲慢的小公主。 温霜看了她一眼后闭上了眼睛,对于她想要争宠的念头完全不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