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启山河:十万大山种田录》 第337章 高炉炼铁(一) 萧霆静静地听着,眼神里没有丝毫变化。 他当然听得出——这分明是托词。 “杨族长过谦了。”萧霆的语气依旧温和,“璞玉须得雕琢,方成大器。规矩礼数,可以学。只要有心,没有学不会的。” 他这是不打算轻易放过。 杨九狼见状,知道光靠谦虚是不行了,便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 “不瞒大人说,草民……确实有难言之隐。”他看了一眼门外,声音压低了几分: “草民是个恋家的人,父母在,不敢远游。再者,内人已有身孕,即将临盆,实在……离不开人。” 果然, 听到这个理由,萧霆的眉头蹙了一下。 他沉默了。 杨九狼趁着这个空档,小心翼翼地把话题往自己想要的方向引。 “草民知道,辜负了大人一番美意,心中有愧。草民不敢奢求官爵,若是朝廷实在要赏,不知……可否赏赐些金银俗物,或是几亩薄田?” 他搓了搓手,露出一副带点贪财的市侩模样,“草民是个俗人,就认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 萧霆看着他这副样子,心中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他见过太多在他面前巧言令色、汲汲于功名之辈,也见过一些故作清高、欲擒故纵之人。 像杨九狼这样,坦然承认自己「俗」,只要钱和地的,还真是不多见。 “金银田亩,不过身外之物。”萧霆再次劝说,循循善诱: “你若入朝,以你的本事,这些东西,唾手可得。届时,万贯家财,千亩良田,又算得了什么?” 他还是想把杨九狼绑上工部的战车, 这样一个能下金蛋的鸡,放在民间实在是太浪费了。 “大人说的是。”杨九狼连连点头,一脸受教的模样: “只是草民这人,没什么大志向。媳妇孩子热炕头,就心满意足了。京城虽好,可那风大,草民这小身板,怕是站不稳。” 他心里想的是: 开什么玩笑,去给你当牛做马,996干到死,然后功劳是你的,黑锅是我的? 萧霆盯着他看了许久,终于确定,眼前这个年轻人,是铁了心不想挪窝。 他也就不再强求,强扭的瓜不甜,这个道理他懂。 “也罢。”萧霆叹了口气,算是松了口: “既然你无意仕途,本官也不强人所难。水泥之功,本官会如实上奏,为你请赏。良田、赏金,当不成问题。” “多谢大人!大人真是体恤下情。”杨九狼立刻换上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就差没当场磕头了。 萧霆摆了摆手,话锋一转,终于图穷匕见。 “水泥之事,暂且如此。只是……”他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 “杨族长,今日所见的轮窑、锯木车床,还有那神乎其技的白纸……这些,你可愿一并献与朝廷?” 来了。 杨九狼心中一凛,脸上却依旧挂着憨厚的笑容。 他知道,这个问题,避无可避。 水泥可以献,因为这东西规模一大,必然惊动官府,藏不住。 可后面这几样,尤其是造纸,是他未来的商业根基,是他源源不断的财源,可不能轻易地交出去。 灵机一动,他想到了一个更好的处理方式。 “大人,上面那些只不过是一些小道罢了。”杨九狼身体微微前倾,“草民手中有一样东西,或许对朝廷的用处更大。” ““哦?说来听听。””萧霆的眉毛一挑。 “草民斗胆,敢问大人,我大乾军中所用兵刃,百炼钢刀,是否依旧耗时费力,所得不多?”杨九狼问道。 这个问题,直接戳到了工部的痛点,也是整个大乾王朝的痛点。 “何止是不多。”萧霆的脸色沉了下来: “百炼成钢,百斤精铁,方得几斤好钢。一个熟练的老师傅,带着几个徒弟,耗时数月,才能打出一把上好的佩刀。军国利器,从来都是朝廷耗费最大的开销之一。” “那若是……草民有一种新法,可以炼铁呢?”杨九狼一字一顿地说道。 “炼铁?”萧霆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杨九狼的意思,“你是说,从源头上,改进生铁的冶炼之法?” “正是。”杨九狼点头,“草民称之为……高炉炼铁法。” 高炉炼铁技术,通过高大的炉身、热风系统和连续作业,可以实现极高的生产效率和质量控制。 其核心原理是利用焦炭作为燃料和还原剂,在高温下将铁矿石中的氧化铁还原成液态生铁。 相较于古代的块炼法,低温固态还原,产品为海绵铁,需反复锻打去除杂质,高炉法是革命性的。 反正炼铁之法留在自己手中也无法使用,还不如献给朝廷,换一份功劳? 与此同时, 他以后的发展同样需要大量的钢铁,如果朝廷能大规模生产钢铁,社会的生产力得到大幅度提高,对他是有利的。 “高炉炼铁法?”萧霆第一次听到这个新名词,于是问道,“此法的产量如何?” “此法若成,”杨九狼缓缓说出001给出的保守数据: “无需百炼,出炉的便是上好精纯的铁水。产量,当是如今官办铁场的五倍以上,而耗费的炭火,却能省下一半。” 五倍产量!一半耗费! 这六个字,又一次让萧霆震住。 水泥,可以强国基。 白纸,可以开民智。 但铁,尤其是高产量的优质铁,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更锋利的兵器,更坚固的甲胄,更多的农具。 意味着大乾的军队将所向披靡。 意味着大乾的粮食产量将节节攀升。 萧霆在这一刻,才真正明白了妹妹萧氏那句「此人有经天纬地之才」的真正含义。 他之前看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 “此话当真?!”萧霆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无法抑制的波动, 他猛地抓住杨九狼的手臂,力道之大,捏得杨九狼都感到一丝疼痛。 “草民不敢欺瞒大人。”杨九狼任由他抓着,表情依旧平静。 萧霆死死地盯着他,良久,才缓缓松开手,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此等神技,你……你为何不早说?” “大人,此法……非同小可。”杨九狼苦笑道: “草民一介白身,私自炼铁,那可是谋逆的大罪。得到这个法子之后,草民是日夜心惊, 生怕走漏了风声,招来杀身之祸。若非今日得见大人,草民打算将它烂在肚子里,一辈子都不敢拿出来。”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萧霆信了。 第338章 高炉炼铁(二) “你做的对。此事若是被别有用心之人知晓,你杨家村,旦夕之间便会化为齑粉。”萧霆看着杨九狼,眼神变得无比复杂,“你愿意将此法献给朝廷?” “正是。此等利器,唯有朝廷掌握,方是万民之福。”杨九狼说得大义凛然。 “好!好!好!”萧霆连说三个好字,情绪都显得有些激动: “杨族长,你献上此法,功在千秋!你放心,本官定会为你请下天大的封赏。” 他顿了顿,迫不及待地说道:“你现在就将图纸和法门写下来,本官即刻派人,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 然而, 杨九狼却摇了摇头,“大人,此事……急不得。” “为何?”萧霆眉头一皱。 “大人有所不知,此高炉之法,精巧异常,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杨九狼一脸为难地说道: “其中有太多关窍,非言语图纸所能尽述。比如那风箱如何改造,炉温如何控制,火候如何拿捏……这些,都需草民在一旁,亲手指导,实时调试,方能成功。” 这当然是借口,真正需要实时监测和调试的,是001。 但杨九狼必须将这个功劳安在自己身上,这是他留在边荒县,并且将项目拉到自己地盘上的关键筹码。 “你的意思是,非你亲至,这炼铁炉便造不出来?”萧霆立刻明白了过来。 “草民不敢说绝对,但若是旁人来造,十有八九造不出来,白白耗费钱粮。”杨九狼说得十分严重。 萧霆的脸色又沉了下去。 “那你便随本官回京!”他当机立断: “你的妻子,本官派最好的稳婆去照顾。你的父母,本官以客卿之礼相待。只要你把炼铁炉给朝廷造出来,你要什么,本官都可以奏请陛下允你。” 杨九狼再次摇头,脸上的苦涩更浓。 “大人,非是草民不愿。只是内人临产在即,又体弱,草民实在是不敢离开。 若是她生产之时,草民不在身边,万一……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草民就算得了天大的富贵,又有何意义?” 他这话说得情真意切,一个爱护妻子的丈夫形象跃然纸上。 萧霆彻底没了话, 他总不能逼一个即将当爹的男人抛下待产的妻子去搞工程。 场面,再次陷入了僵局。 如果是其他人,朝廷可以通过强硬手段强制对方。 但面对杨九狼这样一个能工巧匠,用强只会适得其反,万一对方在工程中动了手脚,可能会造成不可逆的损失。 过了好一会, 杨九狼故作迟疑地开口,像是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大人……草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萧霆的声音加大了几分。 “虽然草民走不开,但京城可以派工匠们过来。”杨九狼顿了顿,抛出了最终的目的: “不如,就先在边荒县寻个合适的地方,由草民督造,先建一座小些的炼铁炉,作为试验。” “在此地建造?”萧霆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正是。”杨九狼点头: “一来,草民可以就近照看,确保万无一失。二来,大人可派京中的顶尖工匠前来,跟着草民,从选址、备料到砌炉、点火,一步步地学。 等他们将所有关窍都学会了,再回京城,或是去往他处,建造更大的工坊,岂不是事半功倍?” 这个提议,倒是出乎萧霆的意料。他本意是想把技术和人才都带回京城,置于中央的掌控之下。 而杨九狼却反其道而行之,要把这个国家级的重点项目,放在这个穷乡僻壤。 萧霆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不行,风险太大。 可他转念一想,又觉得此法似乎……大有可为。 萧霆在官场沉浮多年,这点账还是会算的。 在京城建,好处是便于监管,资源集中。 坏处是,动静太大,各方势力盯着,一旦失败,他和萧家的脸就丢尽了。 而在边荒县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建,好处是天高皇帝远,关起门来搞研究。 成了,是他的不世之功; 败了,消息也传不出去,损失可控。 而且,正如杨九狼所说,还能顺便培养一批技术骨干。 唯一的风险,就是杨九狼这个人。 他看着杨九狼那张看似诚恳的脸,心中念头飞转。 “此事,耗资巨大,非同儿戏。”萧霆的语气变得无比严肃: “本官可以答应你,奏请朝廷,在此地设立官办铁场。但,丑话说在前面。” 他想了想,继续说道: “本官会为你请一个官身,「工部虞部司主事」专司督办炼铁工坊一应事宜。” “但,工坊若成,你居首功。若是不成……”萧霆的眼神陡然变冷,“你这个主事,便是第一个问斩之人。你杨家上下,也难逃干系。” 这是将天大的好处和天大的风险,一同压在了杨九狼的身上。 而杨九狼闻言,非但没有畏惧,反而挺直了腰杆: “这没问题,草民愿立军令状。从建造开始,一年之内,若不出铁,草民愿由大人处置。” 有001在,成功是时间的问题,几乎没有风险。 他这一番斩钉截铁的保证,彻底打消了萧霆最后一丝疑虑。 “好!”萧霆一拍桌子,“此事,就这么定了。” 炼铁工坊的事情尘埃落定,萧霆心中的一块大石落了地。 但他并没有忘记其他技术,目光落回到桌上那张洁白坚韧的纸上。 “杨族长,”他还是开了口,“这炼铁之法,是为国之重器。那轮窑、锯木机器,暂且不说。” “但是这白纸……”他拿起那张纸,在指尖轻轻捻动: “此物关系天下文脉,教化万民。其重要性,不在水泥之下。这个,你总该献出来了吧?” 绕了一大圈,又绕回来了。 第339章 合作(一) 杨九狼心中暗笑,老狐狸,还是贼心不死。 他知道,造纸术是肯定保不住的,就算萧霆今天不要,明天也会有李霆、王霆来要。 与其被动被夺,不如主动出击,卖个好价钱。 而且,不能卖给朝廷。 卖给朝廷,就是一次性的封赏,拿点银子和田地就完了。 但若是卖给……萧家呢?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杨九狼的脑海中形成。 他脸上露出为难之色,叹了口气:“大人,这造纸之术……” “杨族长,有话就直说。”萧霆示意他继续。 “大人,”杨九狼沉吟片刻,像是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草民斗胆,想跟你……做一笔买卖。” “买卖?”萧霆再次愣住。 他发现跟这个年轻人说话,自己的脑子总是不够用。 “对,买卖。”杨九狼凑近了一些,“草民可以将这完整的造纸术,卖给大人你……个人。” “卖给本官?”萧霆的瞳孔,猛地一缩。 “正是。”杨九狼点头: “此术献给朝廷,于你,不过是多一桩功劳。可若是你个人得了此术……萧家,将会如何?” 这句话,给萧霆打开了一道新的思路。 他瞬间明白了杨九狼的意思。 如果萧家掌握了这种白纸的独家生产技术,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源源不断、富可敌国的财富。 知识是最昂贵的商品,而纸,就是承载知识最重要的媒介。 控制了纸,就等于扼住了天下读书人的咽喉。 萧家的影响力,将远超现在,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顶峰。 这个诱惑……太大了。 大到让他这位工部侍郎,当朝宰相之子,都感到了心跳加速。 “你……好大的胆子!”萧霆低声喝道,也不知是愤怒还是兴奋。 “富贵险中求。”杨九狼缓缓坐直身体,气定神闲: “大人,你是聪明人。这技术,我保不住。但你能。由你在暗中设坊造纸,以萧家之能,谁敢觊觎?” 萧霆的眼神急剧闪烁。他在权衡,在利弊之间疯狂计算。 杨九狼给他画的这张饼,太香了。香到他明知有毒,也忍不住想咬一口。 “你想如何合作?”良久,萧霆用沙哑的声音问道,他动心了。 闻言, 杨九狼心中大定,“草民可以将完整的图纸、配方、以及所有工序的关窍,全部交给你。” 萧霆眉头一挑,他知道,重点肯定在后面。 “但是,得有一个条件。”杨九狼继续道,“草民斗胆,想与萧家,划分南北。” “划分南北?”萧霆一时不解。 “正是。”杨九狼把最终的想法说了出来: “大人你造出来的白纸,只可在大乾北方七州售卖。而南方的六州,还请大人高抬贵手,将市场……留给草民。” 萧霆彻底愣住。 他看着眼前这个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第一次感觉到了一丝寒意。 这个年轻人,不仅有神鬼莫测的才华,更有洞察人心的算计和吞吐天下的野心。 他先是以炼铁术为诱饵,将国家级的项目拉到自己的地盘,为自己争取到了发展的时间和空间。 然后,他又以造纸术为筹码,将自己和整个萧家,牢牢地绑在了一起。 北方七州,以京城为核心,是政治文化中心,市场最大,利润最厚。 他将这块最大的肥肉让给了萧家。 而他自己,则取了相对贫瘠的南方六州。 看似吃了大亏。 但萧霆却明白,他得到的是什么。 他得到了一个强大的、官方的、甚至可以说是皇商级别的合作伙伴和保护伞。 只要萧家在北方卖纸,就必须保证杨九狼能在南方安安稳稳地卖纸。 他们的利益,从此休戚与共。 而且,萧霆隐隐有一种感觉,这个年轻人,绝不会满足于一个小小的南方市场。 他今天能拿出白纸,明天就能拿出别的东西。 与他合作,等于投资了未来。 “好。”萧霆最终下定了决心,“这笔买卖,本官做了。” “杨族长,既然是买卖,便要有个价钱。”他的声音恢复了温和,“你开个价吧。这造纸之术,你打算卖多少银子?” 这话问得直接,也合情合理。 买东西,自然是卖家开价,买家还钱。 杨九狼自然不会开价, 因为他对萧霆家底、以及京城那边的情况不了解,无法估量造纸技术的价值。 再者, 处于不同阶层的人,对同一事物的标准和定价、也是天差地别。 他若开价,便落了下乘。 开高了,显得贪婪,可能会让这桩刚刚萌芽的合作,瞬间枯萎。 开低了,更是愚蠢。 不仅是贱卖了这足以颠覆一个行业的聚宝盆,更是贬低了自己。 一个连自己价值都看不清的人,不可能会引起合作伙伴的重视。 “大人,”想通这些,杨九狼开口,“你这是在为难我了。” “哦?何以见得?”萧霆眉毛微挑,对他的反应颇感兴趣。 “草民只是一介村夫,连南关郡都没有出去过。”杨九狼实话实说: “草民知道这白纸是个好东西,能值些钱。可它到底值多少钱,以草民这眼界,实在是看不明白。” “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萧霆问。 谁先出价谁便会吃亏,这点,他何尝不知。 “草民以为,这东西值多少银子,不在于草民想要多少,而在于……它在大人你的心里,值多少。”杨九狼抬起头,直视着对方: “大人来之京城,见识远非草民可比。由你来定价,最是公允不过。” 他让萧霆出价,量定对方不会坑他。 第一,炼铁之法还需要他,这是最大的筹码。 若是萧霆在造纸这件「私事」上做得不地道,寒了杨九狼的心,那炼铁那件「公事」出了什么岔子,谁也说不清。 第二,南北分销的合作模式,是长久生意。 今日只是纸张,明日可能还有其他更好的东西。 能当上工部侍郎之人,目光自然不会短浅。不会因为眼前的小便宜,断送以后更有价值的合作。 客厅里再次陷入了沉默。 这一次,轮到萧霆来权衡。 主动权在卖方手中,作为买方不得不出这个价。 这个年轻人,把一个难题抛给了他。 给多了,他心疼。萧家家大业大,但每一分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 给少了,正如杨九狼所言,显得他格局小,而且可能影响后续更重要的合作。 他必须给出一个既能彰显萧家气度,又能让杨九狼满意,同时自己又不至于大出血的价钱。 他想到了京城最大的纸行‘翰墨斋’,其一年的纯利,大概在三万到五万两白银之间。 他们卖的,还是昂贵的麻纸、藤纸。 若是这种物美价廉的白纸上市,足以横扫整个市场。 保守估计,一年在北方七州的利润,不会低于十万两。 十年,便是百万两。 这是一座银山。 想到这里,萧霆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如此看来, 这门技术,说价值连城,毫不为过。 “杨族长,”萧霆终于开口,看着杨九狼,“你既信得过本官,本官也不能让你吃亏。” “这样吧,”他沉吟片刻,伸出五根手指: “五万两白银。本官买下你这造纸术的图纸、配方,以及你派人指导我方工匠学会为止。你看如何?” 五万两? 这个数字一出口,杨九狼的心脏就猛地跳了一下。 他的心里底价是两万两,果然眼界限制了格局。 第340章 合作(二) 萧霆能给出这个价钱,已经足够表示他的诚意。 “大人果然爽快。”杨九狼不再讨价还价。 就这样,双方达成了交易。 萧霆看到杨九狼如此淡定,心里也暗自点头。 这年轻人,面对如此巨款,还能面不改色,心性远非常人可比。 “既是买卖,便该有个章程。”萧霆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只是,这五万两白银,不是小数目。本官一时也凑不齐。” 他放下茶盏,看着杨九狼,“本官先付你两万两现银。余下的三万两,一年为期,如何?” 就算萧霆来自京城的宰相府, 但府中暗地里的财产多是田产、铺子、古玩等固定资产,流动资金有限。 突然调动五万两现银,等于要变卖部分产业,动静太大,也会造成损失。 另外, 万一杨九狼教的东西有瑕疵,或者留了一手,选择首付两万两,损失可控。 等白纸造出来,再用赚来的银钱支付尾款,这样才最为稳妥。 闻言, 杨九狼的眉头皱了皱。 对于这样的支付方式, 此时若直接拒绝,会显得不信任对方,破坏合作氛围。 若直接同意,则自身利益受损,且显得软弱。 “大人,”想了片刻,他缓缓开口,“欠款可以。只是……这利钱,该如何算?” 「利钱」二字一出,萧霆端着茶盏的手,停了一瞬。 他抬起眼,深深地看了杨九狼一眼。 一个白身百姓,敢跟当朝四品大员,宰相之子,要利钱? 这胆子,不是一般的大。 杨九狼迎着他的目光,神色坦然,没有丝毫躲闪。 “大人莫怪!”他解释道,“草民也算半个生意人,银钱在手里,放一天,便有一天的用处。 如今这三万两银子要放在大人那里一年,于草民而言,便是实实在在的损失。这部分损失,由大人补上,理所当然。” 这番话,他没有讲什么大道理,也没有谈什么交情。 他把自己放在了「商人」的定位上。 商人的世界里,利益计算是天经地义的,这反而让他的要求变得纯粹,也更容易被接受。 萧霆闻言,立马竟浮现出一抹笑意。 “好一个‘理所当然’。” 他不但不恼,反而觉得这杨九狼,对了自己的胃口。 因为跟把规矩和利益摆在明面上的人合作,可以省去各种弯弯绕绕。 “不知杨族长想要几成利?”萧霆问。 “一成。”杨九狼干脆地伸出一根手指: “三万两的欠款,一年之后,还三万三千两。多出来的三千两,便是大人这一年借用草民银钱的利钱。” 三千两,对于这笔大生意来说,不算多。 但这个举动本身,意义非凡。 它确立了杨九狼在这场交易中的平等地位。 “好。”萧霆点头应下,“本官允了。” 事情谈妥,接下来便是立字据。 契约内容,在双方的商议下,一条条罗列出来: 其一,甲方(杨九狼),乙方(萧霆)。 其二,标的为白纸制造全套技艺,含图纸、配方及所有工序关窍。 其三,总价五万两白银。首付两万,于乙方匠人抵达之日交付。尾款三万三千两,于一年后付清。 …… 契约内容一共有十来条,涵盖了交易主体、金额、违约赔偿、等等。 双方确认无误后,各自签押、画押、盖上手印。 一式两份,各执一份。 当杨九狼将这份契约收好时,他知道,自己和萧家这条大船,算是绑在了一起。 这不仅仅是一份商业合同,更是一份政治同盟的雏形。 —— 私事谈完,气氛一转,又回到了公事上。 “杨主事。”萧霆连称呼都改了,“契约已定,我们再来商议一下炼铁工坊之事。” 一声「杨主事」,让杨九狼从一个商人的身份,转到了准官员的角色。 “大人请讲。”杨九狼颔首。 “炼铁工坊,事关国本,半点马虎不得。”萧霆的声音沉稳,恢复了工部侍郎的威严: “本官会立刻上书,八百里加急。一来,是为你请功,将水泥与炼铁两桩功劳合并上奏;二来,便是向户部要钱,向工部要人。” 他停了下来,估算一下时间,继续说道: “从奏折递上,到朝廷批复,再到款项、工匠从京城出发,快则一月,慢则两月。这段时日,你也不能闲着。” “草民明白。”杨九狼点头。 “你要做的,有两件事。”萧霆伸出两根手指: “第一,选址。一座能支撑高炉炼铁的工坊,不是随便找块空地就行的。对此,杨主事有何见解?” “大人,”杨九狼接话,慢慢进入了主事的角色,“关于选址,草民确有几个想法。” 他拿起铅笔,在白纸上画了起来,“高炉炼铁,离不开三样东西:铁矿石、燃料,还有水。” “燃料,我们不用木炭,而是用焦炭。”杨九狼抛出了一个新名词。 “焦炭?”萧霆果然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是。煤石经过干馏,去除杂质,所得之物,便是焦炭。其火力更猛,更纯净,是高炉炼铁的关键。”杨九狼解释道: “所以,我们需要的不是一座工坊,而是两座。一座炼铁,一座炼焦。且两者相距不能太远,最好是在一处。” 干馏这个词,对古人来说是全新的概念。 杨九狼用「煤石去杂质」来解释,让萧霆能迅速理解其核心原理。 萧霆听得极为认真,他虽不懂其中细节,却明白这个逻辑。 “所以,这选址之地,至少需要满足三个条件。”杨九狼用铅笔在纸上画了三个圈: “一,要有铁矿;二,要有煤矿;三,须得临近水源,最好是河流,既能满足工坊用水,又能利用水路运输成品。”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点,也是最关键的一点。 “第四,此地若是偏僻更佳,易于防卫,不能让闲杂人等轻易靠近。” 萧霆的眉头微微蹙起。 这四个条件,任何一个都不难,可要同时出现在一处,估计不好找。 “边荒县境内,可有这等风水宝地?”他问道。 “这个还需要去勘察。”杨九狼也不能确定。 “好。”萧霆没有过多细问,“选址之事,一个月内,你务必派人手去实地勘察,绘制详细舆图,为后续动工做准备。” “是。” “那接下来,我们商讨第二件事,人员。”萧霆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你担任‘工部虞部司主事’的官职文书虽未下来,但此事特事特办。本官允你,提前行使主事的职权, 在边荒县先行招募人手。需要哪些人,多少人,工钱几何,你先拟个章程出来。待款项一到,立刻就能动起来。” 这话,是授权,也是考校。 一个能造出神物的匠人,未必就是一个能管好工坊的主事。 第341章 京城 杨九狼没有立刻回答,沉吟片刻,这才开口道,“大人,这招募人手,草民以为,不能由草民主持。” “何解?”萧霆的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大人,这炼铁工坊,是朝廷的工坊,非草民私产。”杨九狼回道: “招募人手,动辄数百上千,涉及田亩、户籍、钱粮调派,此乃一县之政务。” “那你以为,该当如何?”萧霆示意杨九狼继续。 “除个别人员之外,其他人员应由县衙出面组织招募。”杨九狼想了想,给自己的意见: “一来,名正言顺,可昭示此乃朝廷之工程,非私人之作坊;二来,也可借县衙之力,甄别良莠,拣选可靠之人。如此,事半功倍,亦可免去诸多不必要的麻烦。” “嗯,不错,理应如此。”萧霆点头,表示赞许。 杨九狼心思的缜密,让他再次刮目相看。 两人再就各项细节进行了讨论,从选址、用人、规模等,无一遗漏。 —— 七天后,京城。 天还未亮透,一匹快马卷着烟尘,从朱雀门侧的驿道狂奔而入,马蹄声在空旷的石板长街上敲出急促的鼓点。 骑士一路风尘仆仆,背上的朱漆信筒在颠簸中几乎要散架。 他没有丝毫减速,直冲工部衙门。 “边荒郡八百里加急!工部侍郎萧大人密奏!” 工部尚书严振年过五旬,须发微白,一双眼睛却依旧锐利。 他接过那份文书,没有急着拆开,只是用手指轻轻摩挲着火漆封口上萧霆的私印。 他挥退了下属,独自一人在书房内,用小刀小心翼翼地挑开火漆。 拆开信封,抽出奏章,严振的目光逐字扫过。 他的表情从平静,到微讶,再到凝重, 最后,瞳孔中透出一丝难以抑制的亮光。 “高炉炼铁……产量五倍以上……耗费减半……”他低声慢慢念着。 上次的水泥配方,已是强国之基,他压在工部,作为部里的政绩慢慢消化。 可这次的炼铁之法,性质完全不同。 这不再是修桥铺路,这是军国利器,是王朝的血脉。 这东西,他压不住,也不敢压。 此事,须上朝堂! 翌日,清晨,宣政殿。 紫禁之巅,金瓦红墙。 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巍峨的穹顶,光线从高窗透入,在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文武百官身着各色官服,分列两侧,鸦雀无声。 御座之上,大乾天子赵启,身着玄色龙袍,面容沉静,不怒自威。 早朝的议程一项项进行,枯燥而冗长。 无非是某地旱情,某处税收,官员任免。 百官们眼观鼻,鼻观心,神游天外。 直到,太监尖细的声音响起:“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工部尚书严振一步踏出,手持象牙笏板,躬身道:“臣,工部尚书严振,有本启奏。” 皇帝赵启抬了抬眼皮:“讲。” “臣于昨日,接工部侍郎萧霆自边荒郡八百里加急密奏。萧侍郎在边荒县,发现一利国利民之法,其一为水泥,其二为新式炼铁之法。” “水泥?”赵启的语气没什么波澜,这东西他听过,工部之前就已经呈上了相关奏折,据说是一种建筑材料。 “正是。”严振的声音提高了几分: “但今日臣要奏的,是这炼铁之法。萧侍郎在奏章中言明,此法名为「高炉炼铁法」, 若能建成,其产铁之量,可达现有官办铁场五倍以上,而耗费之炭火,却能省下一半!” 严振话音刚落,原本寂静的宣政殿,瞬间热闹起来。 “五倍以上的产量?严尚书,你可知这是朝堂之上,岂能信口开河?”一个御史立刻站了出来。 “不错!自古炼铁,百炼成钢,何其艰难。五倍之说,闻所未闻!” 议论声嗡嗡作响。 “臣知此事骇人听闻。”严振不为所动,继续道: “但此乃萧侍郎亲奏,并与献法之人详谈后,所得出的保守之数。献法者,边荒县一乡野村夫,杨九狼,已立下军令状,一年为期,若不出铁,甘愿伏法。” 此言一出,殿内的质疑声小了许多。 萧霆是宰相之子,为人沉稳,断不会信口雌黄。 而那献法之人敢拿身家性命做保,此事,怕是有七八分真了。 “哦?竟有此事?”皇帝赵启的身体微微前倾,眼中终于有了兴趣:“将奏章呈上来。” 太监小心翼翼地接过奏章,呈递御前。 赵启细细看过,殿内再次陷入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皇帝的脸上,试图从他细微的表情变化中,读出些什么。 良久,赵启放下奏章,缓缓开口:“萧霆在奏章中提议,在边荒县就地设立官办铁场,由工部督造,户部拨款。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陛下!”户部尚书钱复第一个站了出来。 他年近六旬,身材微胖,长着一张和气的圆脸,笑起来像个弥勒佛,但此刻脸上却没有半点笑意。 “陛下,炼铁工坊,事关重大。自前朝始,盐铁专营,便是我大乾国库岁入之重。此乃钱粮之事,理应由我户部统管!” “钱大人此言差矣!”严振立刻反驳: “此乃全新之法,其中关窍,非精通营造之工匠不能掌握。若交由户部,一群只知算盘账簿的官吏,如何能督造工坊?怕不是钱粮花了,连一滴铁水都见不着,平白耽误了国家大事!” “严尚书多虑了。”钱复冷笑一声: “户部自然不会去管那炉火之事,但工坊的选址、采买、用度、乃至铁料的入库、分发,哪一样离得开钱粮? 工部只管技术,可这管钱的口袋,必须攥在我户部手里!否则,上下其手,虚报冒领,朝廷的银子,怕不是要流进某些人的私囊了!” 这话就说得有些重了,暗指工部可能会贪腐。 严振气得脸色涨红,正要再辩,一个更为雄浑的声音插了进来。 “陛下!臣以为,这炼铁工坊,既不该归工部,也不该归户部!”兵部尚书卫峥出列。 他身材魁梧,面容黝黑,一身的杀气,即便穿着武官的朝服,也是气势逼人。 第342章 早朝 “卫尚书此话何意?”皇帝赵启问道。 “陛下!诸位大人!”卫峥声如洪钟,震得宣政殿都嗡嗡作响: “我兵部武库之中,百炼钢刀,每年所得严重不足。将士们浴血沙场,多少人是因为甲胄不利,刀兵易折而枉死。 如今有了这等炼铁之术,理应归于我兵部,好用于打造神兵利器,以固国本。” “卫尚书此言,不符合规矩。”户部尚书钱复出来反驳: “兵刃甲胄、粮草军饷,皆应由户部统筹发放,兵部插足生产,成何体统?” “钱胖子,你这顽固不化的老东西!”卫峥当即怒喝,他最听不得文官的框框条条: “我们兵部要的是钢铁的调拨权,而不是去干涉其生产。” “卫匹夫,你才是只知打打杀杀的莽夫!”钱复毫不示弱。 眼看两位尚书就要在朝堂上干了起来,一直沉默不语的宰相萧文拓,轻咳一声。 “诸位稍安勿躁。”他缓步出列,身形清瘦,面容儒雅。 他先是对御座上的皇帝躬了躬身,才转向争执的三人: “这高炉炼铁,毕竟还只是工部侍郎萧霆奏章上的一番言语。高炉是何物?焦炭又为何物?这八字都还没一撇,诸位现在就争其归属,是否为时过早?” 萧文拓作为宰相,他的第一要务是维持朝局稳定,而不是激化矛盾。 他儿子萧霆是此事的关键人物,他更要表现得公允、稳重。 “这……”严振、钱复、卫峥三人对视一眼,各自冷哼一声,却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确实,炼铁场现在连影子都还没出来,他们争也是白争。 “依老夫之见,”萧文拓继续道,“当务之急,而是议一议,萧霆奏章中所言,在边荒县建造一座试验工坊,此事是否可行?” 此话一出,朝堂的议题果然被带到了新的方向。 立刻,一名都察院的御史站了出来,此人姓孙,以刚正不阿闻名,是朝中有名的‘炮筒子’。 “萧侍郎所奏,下官不敢苟同!”孙御史手持笏板,朗声道: “陛下,边荒县乃我大乾南陲,地处偏远,民风彪悍。所谓天高皇帝远,若将此等国之重器置于彼处,远离京城监管,一旦有失,或是为奸人所控,私自炼铁,聚众谋反,其祸大矣!” “孙御史多虑了。”卫峥却不以为然,他再次出列,瓮声瓮气地说道: “正因边荒县在南陲,才更应就地建坊!我大乾南境与蛮族战事连年不休,兵刃损耗巨大。 从京城武库调拨兵器,路途遥远,耗时费力。若能在边荒县炼出好铁,便可就近补给南方各州府驻军,大大缩短了兵器供应的时日。” “卫尚书所言,不无道理。”户部尚书钱复眯着眼,难得与卫峥意见一致。 从户部的角度看,从京城运铁到南境,一路上的运费、人吃马嚼,可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若能就地生产,单是这运费,一年便能省下数万两白银。 省下来的钱,多买些粮草,也是好的。 一时间,朝堂之上分成了两派,吵得不可开交。 一派主张安全可控,必须建在京畿之地; 另一派主张就近高效,支持建在边荒。 御座之上的皇帝赵启始终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听着。 终于,萧文拓再次开口。 “陛下,臣以为,孙御史与卫尚书之言,皆有其理。一个着眼于稳妥,一个着眼于实效,都是为国分忧。”他先是肯定了双方: “然,萧侍郎在奏章中已言明,先建的是「试验工坊」。规模不必大,耗费亦可控。 其首要目的,并非大规模产铁,而是验证此法之真伪,并培养一批能掌握此法的工匠。此事,放在边荒县,并无不可。” “嗯。”皇帝赵启点了点头: “萧爱卿所言,甚合朕意。便依萧侍郎所奏,在边荒县择地,设立官办试验铁场。由工部督办,户部拨款,兵部遣一队人马护卫。此事,就这么定了。” 一锤定音。 然而,新的问题又浮了上来。 那名‘炮筒子’孙御史再次出列,神情比刚才还要严肃。 “陛下!既然要在边荒县建造作坊,那献法之人杨九狼,又该如何处置? 此人掌握如此国之重器,若让其长留乡野,游离于朝廷掌控之外,无异于将虎豹置于山林,终成心腹大患! 臣恳请陛下,即刻下旨,将此人的家小,一并「请」来京城,赐予宅邸,名为优待,实为看管!” 孙御史的提议,听起来无情,却完全符合一个封建王朝统治者的思维逻辑。对于皇权而言,任何不可控的强大力量都是威胁。 知识,尤其是能颠覆国家力量的知识,是最危险的力量。 此言一出, 大部分官员都表示赞同,但也有不少官员反对。 “孙御史,你这是要行酷吏之举吗?”兵部尚书卫峥立刻反驳: “人家献上国之利器,不思奖赏,反要将其全家圈禁。此事若传扬出去,天下有才之士,谁还敢为朝廷效力?此举,是寒了天下之心!” “卫尚书此言,乃妇人之仁!”另一位文官站了出来: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与江山社稷相比,一个村夫的感受,何足道哉?况且,朝廷赐他一世富贵,好吃好喝供养着,已是天大的恩典,他还有何不满足?” “说得好!一个乡野村夫,能得朝廷看重,住进京城,已是祖坟冒青烟了。” “陛下,”一直沉默的工部尚书严振,此时也开口了。 他先是看了一眼面色沉静的宰相萧文拓,才转向皇帝,“臣以为,眼下便讨论如何处置杨九狼,同样为时过早。” “严爱卿有何高见?”赵启抬眼看他。 “回陛下,”严振躬身道: “萧侍郎的奏章中说得明白,此高炉之法,精巧异常,有太多关窍,非言语图纸所能尽述, 必须由那杨九狼亲手指导,方能建成。也就是说,在第一座试验高炉成功出铁之前,此人……动不得。” “臣以为,当务之急,是派工部最顶尖的工匠去边荒县,将这炼铁的法子,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学到手。”严振继续说道: “到那时,再来论功行赏,或是……另作处置,方是万全之策。” “严尚书所言,老成谋国。”萧文拓闻言,微微点头,表示附和: “水泥之功,炼铁之劳,皆是那杨九狼一人所献。然功劳真伪大小,尚需验证。 不若将两桩功劳合并,待试验铁场功成之日,再一并封赏。如此,既可激励其尽心办事,亦可免朝廷赏罚不公之名。” 宰相和工部尚书都表了态,其他大臣自然无话可说。 见状, 皇帝赵启的声音在宣政殿响起: “就依严、萧两位爱卿之意。水泥与炼铁之功,暂且记下。待边荒铁场出铁之日,再行论功行赏。” “吾皇圣明!” 百官齐齐跪拜,高呼万岁。 第343章 选址 朝堂上的争论与决断,杨九狼自然不知。 但他很清楚,献出炼铁之法,未来更大的不确定性与风险已经降临。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就算没有献出炼铁之法,随着各种作坊的不断壮大,同样会引起上面的注意。 与其被动被窥视,还不如主动出击,把炼铁之法放出去。 这样,说不定能与上面直接沟通,争取更多的主动权和发展空间。 此刻, 远在千里之外的边荒县,三匹高头大马,在官道或崎岖小道中穿行。 为首的正是杨九狼,而后面跟着杨铁牛和杨二狗。 他们这趟出来,是寻找可以建造炼铁工坊的位置。 作为工部虞部司主事,杨九狼也给杨铁牛和杨二狗安排了官职:工坊佐吏。 官职不大,却是实实在在的官身属吏,说出去,也算半个吃皇粮的。 第一站, 他们来到了距离杨家村三十里的石头村,据说这里出现红色石头,杨九狼猜测那可能是铁矿。 马蹄踏入村口,速度便慢了下来。 与其说是村子,不如说是一片破败的聚落。 大部分是歪歪扭扭的泥胚房,稀稀拉拉地散落在光秃秃的黄土地上。 村中, 几个衣衫褴褛、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孩童,睁着一双双麻木的眼睛, 他们远远地看着三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外村人,眼神里没有好奇,只有警惕和漠然。 “这里比咱们杨家村,差远了。”杨铁牛闷声说道。 他的话里,没有炫耀,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对比。 杨家村之前也穷,但从未到过这般田地。 至少,村里人眼里还有光。 他们勒住马,在村口停下。 一个豁了口的陶罐倒在路边,几只苍蝇围着一滩干涸的污渍打转。 一个老妪,背着一捆枯柴,正从他们面前蹒跚走过。 杨九狼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 他牵着马,主动迎了上去,挡在老妪身前。 老妪吓了一跳,怀里的枯柴‘哗啦’掉了一地,她整个人僵在原地,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个高大的年轻人。 “阿婆,莫怕。”杨九狼的声音放得很轻,“我们是路过的,想向你打听个事。” 杨铁牛和杨二狗也跟着下了马,站在杨九狼身后,没有作声。 “小伙子,不知你们想打听何事?”看到他们都下了马,老妪之前的紧张也放松了下来。 “阿婆,我们想寻一种红色的石头,不知这附近可有?”杨九狼问道。 “红色石头?”老妪想了想,然后抬起手指向西边,“虎头山,山里有,村里娃捡回来过,都说是山鬼的血,不吉利。” “多谢阿婆。”杨九狼翻身上马,朝着西边的虎头山行去。 虎头山并不高,山势却颇为陡峭。 山路崎岖,马匹渐渐难行。 三人只好下马,牵着马,徒步往里走。 【前方三百米,地表检测到高浓度三氧化二铁反应。】001的提示音在脑海中响起。 “就在前面了。”杨九狼心中一定。 又走了一炷香的功夫,绕过一片密林,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褐红色的山壁,突兀地暴露在他们面前。 山壁下的碎石坡上,散落着大大小小、颜色深浅不一的红色石头。 阳光下,山壁泛着金属般的暗哑光泽,像一块巨大的生锈铁板。 杨铁牛走上前,捡起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在手里掂了掂,“队长,这石头,好沉!” 杨九狼接过,入手便是一沉。 这石头的密度,远超寻常岩石。 他从腰间拔出随身的匕首,在石头上用力一划。 哧—— 一道暗红色的划痕,清晰地留在了石头表面。 “确实是铁矿!”杨九狼脸上露出喜色,“而且含铁量非常高。” 然而,当他环顾四周,眉头便皱了起来。 “九狼哥,咋啦?”杨二狗看出了他的神色变化。 “这里,不行。”杨九狼摇头: “你们看,这虎头山四面都是山,地势狭窄,没有足够开阔的平地来建造工坊。而且,最关键的是……没有水。” 高炉炼铁,需要大量的水来进行冷却。 没有河流,一切都是空谈。 “那咋办?费了半天劲,白找了?”杨二狗有些泄气。 “不算白找。”杨九狼拍了拍他的肩膀,“至少,我们知道了铁矿在哪。走,等找到了煤矿,再从长计议。” 接下来的两天,他们继续在边荒县境内穿梭。 他们沿着一条名为‘南沧江’的大河,一路向北。 这条江是边荒县的母亲河,江面宽阔,水流平缓,是水路运输的绝佳通道。 他们路过了好几个村镇。有的村子靠着水路,做些小买卖,日子还算过得去。 有的村子则远离河道,只能守着贫瘠的土地,靠天吃饭。 在一个叫‘柳林渡’的渡口,他们看到了另一番景象。 几十个船工,赤着上身,黝黑的皮肤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们将一包包的货物从船上扛到岸边。 岸上,有商人模样的人在清点货物,算盘打得噼啪作响。 不远处,还有一座酒肆,门口的旗幡上写着‘渡口酒肆’四个大字。 这里,充满了生机和活力。 杨九狼看着这一切,心中有所感悟。 逐水而居,因水而兴。 自古以来,河流不仅是生命之源,更是财富流动的血脉。 炼铁工坊,必须建在水边。 第三天下午, 当他们行至一处荒野时,001的声音再次响起。 【右前方八百米处,地下发现大面积煤层分布。初步探测,储量巨大。】 “煤矿!”杨九狼精神一振。 他立刻调转马头,朝着001指示的方向奔去。 杨二狗和杨铁牛不明所以,也只好紧紧跟上。 他们越过一片丘陵,来到一处地势低洼的盆地。 这里的景象,与虎头山截然不同。 地面上几乎寸草不生,只有一些顽强的灌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硫磺味。 一片黑色的断崖,裸露在盆地边缘。 “九狼哥,这地方……好荒凉。”杨二狗策马靠近,四下张望着。 杨九狼没有说话,他翻身下马,走到那片黑色的断崖下。 他伸出手,从崖壁上抠下一块黑色的石头。 这石头很轻,质地疏松,表面有着木炭一样的纹理。 他用力一捏,石头便碎成了粉末,染黑了他的指尖。 “是煤。”杨九狼吐出两个字。 “这就是你说的,能烧的黑石头?”杨铁牛也下了马,好奇地看着。 “不错。”杨九狼点头,“而且,这东西比木炭还好用。我们要建的高炉,用的就是这东西提炼出来的焦炭。”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煤灰,目光扫向远方。 铁矿,在南沧江下游的虎头山。 煤矿,在眼前的这片洼地,位于南沧江上游。 杨九狼在脑海中,迅速调出001生成的虚拟地图。 虎头山铁矿,与此地煤矿,直线距离,约八十里。 幸好的是,南沧江正好从两者附近蜿蜒流过,铁矿距离江边只有五六里路,煤矿距离江边有十里路。 一个完美的布局,瞬间在他脑海中成型。 “二狗,铁牛。”杨九狼叫道,“我们回去。我知道工坊该建在哪了。” “在哪?”两人异口同声地问。 “在南沧江下游,距离铁矿最近的江边。”杨九狼指着铁矿所在的方向,他准备在那里建立两座工坊。 一座,是炼焦厂,将上游的煤矿,通过水路顺流而下,炼成焦炭。 另一座,便是炼铁厂,用焦炭和从虎头山运来的铁矿石,炼出通红的铁水。 而炼出的好钢铁,则可以通过南沧江的水路,运往南境的任何一个州府,甚至……运往京城。 第334章 规划. 三天后, 边荒县县衙,后堂。 几张巨大的图纸,铺满了整书桌,甚至垂到了地上。 图纸是用白纸和铅笔所绘制,线条清晰,标注细致。 杨九狼站在桌边,手指在图纸上缓缓移动。 萧霆和王政兴俯身看着,神情专注。 “两位大人请看。”杨九狼开始讲解,“这,便是我对整个炼铁工坊的规划。” 他的手指,先点在了图纸的南侧,一个名为【虎头山矿场】的区域。 “此处,是铁矿所在。要开采,需建四样东西。” “其一,工棚。可容纳一千矿工住宿,另设伙房、茅厕、澡堂。” “其二,库房。存放开矿所用之铁镐、铁锹等工具” “其三,医庐。矿场劳作,磕碰难免,需有郎中常驻,备些金疮药和常用草药。” “其四,轨道。”杨九狼的手指,从矿场画出一条笔直的黑线,一直延伸到东边的南沧江畔: “用锰钢铺设铁轨,打造矿车。如此,矿石出山,可由人力推动,直达江边码头,省去牛马搬运之苦。” 杨九狼继续道:“这便是虎头山矿场,前期估算,矿工、杂役,需一千人。” 他的手指移动到图纸的另一处,【黑石洼煤场】。 “此处为煤矿,规划与铁矿大抵相同。工棚、库房、医庐、轨道,一样不能少。同样,需一千人。” 上面两个项目规划的核心是物流。 杨九狼将两个矿场通过轨道连接到江边,再利用水路进行下一步运输,形成了一条完整的‘采-运’链条。 接着,是图纸的核心区域,位于南沧江畔的一大片空地。 这里被分成了两个紧邻的工坊。 “【炼焦工坊】。”杨九狼的手指点在一个个蜂巢般的建筑上: “此为焦炉,用以将煤石炼成焦炭。需建焦炉二十座,另设储煤场、晾焦场、淬火池。此处技术繁琐,需匠人、杂役,约一千五百人。” “【高炉炼铁坊】。”他的手指,最终落在了整个规划图最中心、最高大的那个建筑上: “此乃高炉,整个工坊的心脏。高约三丈,旁设鼓风机房、出铁场、铸模场。此地乃重中之重,需技艺精湛的老师傅和壮劳力,约两千人。” 讲完四大场地,杨九狼又在它们之间的路线上滑了滑: “最后是【南沧江码头与水运】。需建泊位三个,大型货栈两座,吊装高架一台。统管所有原料运入与成品运出。此处需船工、力夫、账房,约一千人。” 最后, 他直起身,进行各个项目所需工人的汇总: “虎头山矿场,一千人。” “黑石洼煤场,一千人。” “炼焦工坊,一千五百人。” “高炉炼铁坊,两千人。” “南沧江码头与水路运输,一千人。” “此外,还需一支三百人护卫队,负责各处要地安全。” “所有项目加起来,共需人手约七千人。” 七千人! 王政兴倒吸一口凉气。 他治下的边荒县,全县登记在册的男丁,也不过三万人。 这一口气就要用掉他四分之一的劳力? 如果能成,那边荒县平均每个家庭都能找到一份活计。 萧霆的瞳孔也微微一缩。 他宦海沉浮多年,经手的大工程也不少,京城修缮宫殿,运河疏浚河道,动辄数万劳役,但那是集全国之力。 在一个偏远的边荒县,仅凭一个项目,就要招募七千人,这手笔,不可谓不大。 然而,杨九狼接下来的话,更让他们窒息。 “至于钱粮……”杨九狼从怀里又摸出一张纸,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条目和数字。 “工棚、库房等基建,预计需白银两万两。” “轨道铺设,矿车打造,需白银两万五千两。” “焦炉、高炉建造,材料特殊,工艺复杂,需白银三万两。” “码头、货栈、船只,需白银一万五千两。” “各项工具、设备采买,预留一万两。” “总计,前期投入,白银十万两。” 他放下那张纸,看着萧霆,补上了最后一刀。 “这,还未算那七千人的工钱和嚼用。” 十万两白银? 听到这个数字,王政兴的眉头不由地拧起来。 把他整个县衙卖了,也凑不出这个数。 萧霆的脸色,也变得无比凝重。 他缓缓坐下,端起那杯已经凉透的茶,一饮而尽。 “杨主事。”他放下茶杯,“你这份规划,堪称……鬼斧神工。本官从未见过如此详尽周密的工程图纸。” 他先是肯定了杨九狼的才能,“只是……”他话锋一转,“这所需的人手和钱粮,实在太过惊人。” “大人,欲成非常之事,必付非常之功。”杨九狼不卑不亢。 “说得好。”萧霆点了点头,目光变得锐利起来,“钱粮之事,本官会上书朝廷,向户部力争。但人手……或可不必如此破费。” 他看着杨九狼,缓缓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朝廷兴修水利、建造工事,向来有征发徭役之惯例。这炼铁工坊乃国之重器,从边荒县或周边征七千徭役,合情合理,也省去了大笔工钱开销。” 徭役! 这两个字一出,一直沉默的王政兴,嘴角抽了抽。 如果一下子强征七千劳役,边荒县定会陷入动乱。 杨九狼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大人,此事不可。”他想也没想,直接回绝。 “哦?”萧霆的眉毛一挑,“为何不可?此乃朝廷惯例,国之法令。” “大人,惯例未必就是道理。”杨九狼迎着他的目光,寸步不让: “强征徭役,百姓自带干粮,日夜劳作,所得几何?官府不过是管一顿稀粥,给一身破衣。如此,边荒县必会生乱?” 这话说得极不客气,几乎是指着鼻子骂朝廷的制度了。 王政兴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几次想开口打圆场,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杨主事,注意你的身份!”萧霆的脸色沉了下去。“你如今也是朝廷预备的主事,怎可说出此等言论?” “大人,这与身份无关”杨九狼挺直了腰杆: “这工坊,建在边荒县,用的是边荒县的山,挖的是边荒县的矿,排出的黑水,脏的是边荒县的河。” “若是不能给本地百姓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那这工坊于边荒县而言,便是灾难?” “朝廷得了铁,大人你得了功绩,可边荒县的百姓得到了什么?除了被征去白白劳作,就只剩下一座座被挖空的大山和一条条被染黑的河流吗?” “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杨九狼的这番话,直接说出了王政兴的心声。 他作为边荒县的父母官,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只是作为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他不敢如此直白地回怼一个四品的工部侍郎。 第335章 早朝(一) 萧霆也沉默了。 他第一次,从一个地方百姓的角度,来审视一个国家级的工程。 在他过去的认知里,为国效力,是百姓应尽的本分。 国家工程,征用民力,天经地义。 可杨九狼的话,却给他揭开了另一面:国家利益与地方利益,并非总是完全一致。 设身处地想一想, 如果他是杨九狼,也不会同意在自己的家乡如此大量地强征劳役,那是会被戳脊梁骨的。 良久, 萧霆恢复了平静,他想了想说道,“图纸和规划书留下。此事……本官会再写一道奏章,向朝廷力争。” 杨九狼闻言,这才将图纸叠好,和一份详尽的规划书一起递给了萧霆,“那,就等大人的好消息了。” —— 七天后。 京城,工部。 尚书严振年过五旬,两鬓染霜,一双眼睛却依旧锐利。 他面前摊开的,正是那份从边荒郡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奏章,以及那叠厚厚的、用一种前所未见的洁白纸张绘制的图纸。 起初,他只看了萧霆的奏疏。 当看到‘十万两白银’、‘七千工匠’这些字眼时,他只是微微皱眉。 作为工部尚书, 他经手过比这更耗钱粮的工程,比如疏浚运河,动辄牵动数十万民夫,靡费百万。 这点钱,还在他的认知范围内。 可当他将目光转向那叠规划书和图纸时,整个人愣了一下。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图纸, 纸张坚韧,触感细腻,远胜宫中专供的澄心堂纸。 而上面的图样,更是颠覆了他一生的认知。 他见过的工程图, 无论是宫殿还是桥梁,都是平面示意,标注尺寸,聊胜于无,更多的关窍全在工匠的脑子里,口口相传。 可眼前的图纸…… 他看到了一幅巨大的鸟瞰图,山川、河流、矿场、工坊,所有建筑的位置关系一目了然。 这是典型的总体规划图,以宏观视角展现项目布局与周边环境的关系,强调物流、功能分区的合理性。 他拿起另一张,上面画着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巨大炉子,旁边标注着「高炉剖面图」。 「剖面」二字,他琢磨了半晌,才明白过来,这是把炉子从中间切开,让人看里面的构造。 炉身、炉底、炉喉……每一部分的尺寸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他再看那所谓的「炼焦工坊」,一排排蜂巢般的炉子,图纸旁标注着:隔绝空气,高温干馏。 “隔绝空气……把煤石里的杂质炼出来?”严振喃喃自语。 他虽不懂原理,但「提纯」这个概念,他懂。 木炭之所以比木柴好用,就是因为烧制的过程去掉了水分和杂质。 这个‘焦炭’,莫非也是同理? 他将所有图纸一张张看完,从矿石开采,到煤炭炼焦,再到高炉炼铁,最后到码头水运。 这不是一个单一的炼铁作坊,而是一个环环相扣、彼此支撑的炼铁工业体系。 严振缓缓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他不敢相信, 设计出如此工程的,竟是边荒县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这已经不是‘天才’二字可以形容。 这近乎于……妖。 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图纸小心翼翼地卷好,放入一个楠木盒中。 他知道, 明日早朝,将是一场硬仗。 这十万两白银,是要从户部尚书钱复那只铁公鸡身上拔毛。 而这七千名‘雇工’,更是要挑战大乾立国百年来‘徭役’的祖制。 但他必须去争, 为了工部的地位,也为了大乾的未来。 —— 翌日,皇宫,宣政殿。 早朝的议程冗长而沉闷。 “陛下,臣有本启奏。”终于,工部尚书严振手持笏板,自列班中走出。 御座之上,大乾天子赵启抬了抬眼皮,面无表情,“讲。” “臣,再奏边荒县炼铁事宜。”严振的声音沉稳有力: “昨日,臣又收到工部侍郎萧霆八百里加急送来之详细规划。请陛下御览。” 一名太监碎步上前,接过严振手中的楠木盒,呈递御前。 赵启没有立刻打开,而是看向严振:“有何不同?” “回陛下,这次是详尽的规划书和建造图纸。”严振扬声道: “此规划,集开矿、炼焦、冶炼、舟运于一体。若此坊建成,边荒一地,将成我大乾钢铁之基石。 其产铁之量,保守估计,至少可达现有官办铁场五倍,若调度得当,十倍亦非虚言!” “严尚书!”一个声音立刻响起,户部尚书钱复慢悠悠地走了出来: “十倍的产量,听着是好。只是不知,要建造如此庞大的工程,需得花我户部多少银子啊?” 严振看了他一眼,他知道,口水战又要来了,“前期营造,各项基建、设备采买,预估……白银十万两。” “多少?”钱复好像没听清,掏了掏耳朵。 “十万两。” “嘶——” 大殿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许多官员的脸色都变了变。 大乾一年的国库总收入,刨去各项军政开支,能结余下来的,也不过百万两之数。 这一个项目的前期投入,就要花掉国库年结余的十分之一。 “另外,”严振硬着头皮继续说道: “此规划,倡行「雇工制」,以工钱募工,而非征发徭役。矿场、工坊、码头,共需各类工匠、劳力,约七千人。月钱、嚼用,亦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荒唐!”都察院左都御史孙培第一个跳了出来,他素以找茬闻名: “严尚书!你可知你在说什么?我大乾立国以来,修城池,开运河,何曾有过花钱雇工的先例? 徭役乃祖宗之法,百姓为国出力,天经地义!你此举,是要动摇国本吗?” “孙御史言重了。”严振不为所动: “边荒县偏远,民心不稳,若强征徭役,恐生民变。以利诱之,民心方附。此乃萧侍郎与当地县令深思熟虑后之策,非我一人之见。” “哼,巧言令色!”孙培一脸不屑。 “严大人,孙御史。”户部尚书钱复笑呵呵地摆了摆手,打断了他们的争执: “咱们先不谈这劳役之事。十万两现银,加上七千人的工钱,一年下来,怕不是要十五六万两?” 他掰着肥硕的手指,算得清清楚楚。 “严大人,你可知我户部的库房里,现在还剩多少银子? 去年南境大水,今年北地旱灾,加上各边境的战争,军饷开支有增无减。 我跟你说句实话,现在国库空得连老鼠进去都得含着眼泪出来。” 钱复摊了摊手,一脸「地主家也没有余粮」的无奈表情。 这番话说得半真半假,既卖了惨,也点明了财政的窘迫,让其他想支持的官员也不得不掂量掂量。 闻言, 吏部尚书皱眉道:“若将如此巨款拨给工部,那我吏部今年计划的官员考绩、外放调任的用度,怕是要削减?” 礼部尚书跟着附和:“太庙修缮已拖延两年,陛下登基时的祭天大典尚有款项未结,工部此举,未免也狮子大开口了。” 刑部尚书也沉声跟上:“各地牢狱年久失修,若是工部拿走了十几万两,我刑部的用度,估计更没了着落。” 一时间,工部成了众矢之的。 这已经不是工程本身的问题,而是动了所有人的蛋糕。 国库的银钱就这么多,工部多拿了,其他部门就得少拿,这是最现实的零和博弈。 第346章 早朝(二) 就在严振独力难支之际,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 “陛下!臣,支持严尚书!”兵部尚书卫峥大步出列,他瞪向钱复: “钱胖子,你少在这里哭穷!每年兵部的军饷,你哪次不是拖拖拉拉?如今有了能让将士们换上好刀好甲的机会,你又在这里推三阻四!” 他转向御座: “陛下!我大乾将士,每年在边境与蛮族、胡人、羌人厮杀,死伤无数。其中半数,非战之罪,而是甲胄不利,刀兵易折! 若能大量生产精铁,我大乾军队战力,何止倍增?区区十五万两,就能换回无数将士的性命,以及边疆的安宁,这笔账无论如何算……都值?” 卫峥的话,掷地有声。 严振向他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钱复的脸色则有些难看,但他只是冷笑一声,并不与这武夫争辩。 他慢悠悠地转向卫峥,和气地说道:“卫尚书言之有理,将士们的性命,自然是天底下最宝贵的。” “既然卫尚书如此支持,那此事便好办了。”他话锋一转,笑容变得意味深长: “老夫这就上书陛下,将今年北境三十万大军的冬装和开春的粮饷,暂且挪用,拨给工部。 想必,将士们听闻是为了让他们日后能用上神兵利器,眼下饿一饿肚子,冻一冻身子,也一定会理解朝廷的苦心,理解卫尚书你的高瞻远瞩吧?” 钱复这一招,釜底抽薪,直接捅在卫峥的命门上。 卫峥瞬间愣在原地, 军中断粮,哪怕一天,都会哗变。 “你……” 他一张脸憋得成了猪肝色,指着钱复,嘴唇哆嗦着,只能从牙缝里挤出这一个字。 严振的心,沉到了谷底。 唯一的盟友,就这么被钱复不动声色地一句话给解决了。 他环顾四周,吏部、礼部、刑部,一张张脸都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 都察院的御史们,也是一副不以为意的神情。 大殿之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御座之上。 这时候,是该轮到皇帝来定夺了。 皇帝赵启的面容依旧沉静,他没有看严振,也没有看钱复, 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文官之首,那个从始至终都一言不发的人,“萧丞相,你如何看?” 右丞相,萧文拓。 他缓步出列,对着皇帝躬身一礼: “陛下,方才三位尚书之言,皆是为国谋事,其心可嘉。” 他这一句话,就让原本剑拔弩张的三位尚书脸色稍缓。 “卫尚书所虑,乃边防将士之安危,此为国之干城,不可不察。”他先是转向卫峥,微微颔首。 “钱尚书所忧,乃国库之盈亏,此为百政之基石,不可不慎。”他又看向钱复,语气同样恳切。 “严尚书所奏,乃强国之利器,此为社稷之远图,不可不谋。”最后,他望向严振,表示肯定。 萧文拓三言两语,就给三人都戴了高帽子。 钱复不再是只想捂紧钱袋子的吝啬鬼,卫峥也不再是只知喊打喊杀的莽夫,严振更不是好大喜功的冒进之徒。 御座上的皇帝赵启,原本微微前倾的身体,此刻也放松地靠回了龙椅,他在心底暗骂了三字:老狐狸。 “然,”萧文拓的声音提高了几分: “诸位,吾等在此处争论工坊归属、钱粮多寡、用工之法,却似乎忘了一个最根本的前提。”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这高炉炼铁,究竟是真是假?” 此言一出, 大殿内刚刚缓和的气氛再次变得微妙起来,方才还争得面红耳赤的几位尚书,此刻都沉默了。 是啊,他们争了半天,可一切都建立在萧霆那份奏章之上。 至少五倍产量,耗费减半,听着就是天方夜谭。 那个叫杨九狼的村夫,又有谁见过?万一是个夸夸其谈之辈,那朝廷这番争论,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 “陛下,”萧文拓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若此事为真,那这炼铁之法,其价值,远非十万两白银可以衡量。就算勒紧裤腰带,也要把它给建造出来。只是——” 他话锋一转,“仅凭一纸奏章,便定下十多万两银钱的国策,是不是过于草率了?。” 这下,连最支持的严振和卫峥一时也无话可说。 确实, 十多万两的项目,若是失败,是要有人出来背锅的,重则杀头,轻则贬官,所以没人敢轻易出来担保。 “陛下,丞相所言极是。”工部尚书严振深吸一口气,再次出列,“此事关系重大,确实不可凭空臆测。” 作为工部尚书,若他不争取,这个项目十之八九会胎死腹中。 他想了想,还是下定决心继续说道,“臣已详细看过相关的规划书和图纸,该工程的成功率极高。” “哦?”皇帝赵启抬眼,看向案头上的楠木盒。 他伸手拿过木盒,轻轻一推。 ‘咔哒’一声轻响,盒盖开启。 看到里面的一沓白纸,赵启眉头一皱。 他伸出手,从盒中抽出其中一张图纸。 入手的感觉,细腻而平滑,带着一种独特的质感。 他将图纸展开,上面的线条是用一种黑灰色的笔迹绘制,清晰分明,墨色均匀,没有丝毫的浸润或洇开。 这说明,此纸不仅白,而且质地紧密,极利书写。 “这……这是何物?”看到白纸,一名靠近御阶的翰林院学士,忍不住低声惊呼。 他一生与笔墨为伍,对纸张的优劣最为敏感。 这白纸,同样引起其他百官的注意: “好白的纸。” “看着比宫里用的澄心堂纸,还要好上几分。” “澄心堂纸薄脆,此物看着却颇为坚韧。” “陛下,”工部尚书严振出来解释,“臣得到消息,此白纸亦是杨九狼所造。” 话音刚落,殿中再次响起一片窃窃私语。 一个能献出水泥、高炉炼铁之法的人,已是百年难遇。 如今,竟连这等足以改变天下文风的白纸,也是出自其手? 这杨九狼,究竟是何方神圣? “此纸若是量产,我大乾读书人,何愁无纸可用!”一名翰林院的老学士激动得胡须都在颤抖。 “善,大善!此乃文教之幸事!” 就在一片赞誉声中,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慢悠悠地响了起来。 “陛下。”户部尚书钱复向前一步,圆滚滚的身体微微一晃: “此白纸既是利国利民之物,其价值,恐怕不在那炼铁之法之下。 依老臣之见,此等神物,配方绝不可流落于民间,当由朝廷掌握,收为官营。 如此,方能统一定价,惠及天下学子,亦可为国库增一笔进项,实乃一举两得之美事。” “钱尚书所言极是!”都察院的孙御史立刻出列附和: “盐铁官营,乃祖宗定制。此纸张关乎文脉传承,其重无比,理应官营!” “附议!民间商贾,唯利是图。若任其私造,必会抬高纸价,与天下读书人为难!” “请陛下圣断,将此配方收归国有!” 一时间,附和之声四起。 收归国有? 这四个字,冠冕堂皇,无可辩驳。 谁敢反对,谁就是与天下读书人作对,谁就是置国家利益于不顾。 工部尚书严振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他刚想出言反驳,身旁的萧文拓却微微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严振深吸一口气,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知道,这种时候,工部说话分量不够,强行出头,只会成为众矢之的。 他看向萧文拓,只见这位宰相,面色依旧平静。 第347章 早朝(三) 工部尚书严振再看御座之上的皇帝,赵启只是静静地听着,看不出喜怒。 他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若朝廷今日能强收了白纸的配方,那明日,就能用同样的理由,强收其他的秘法。 届时,献宝之人杨九狼会怎么想?他还会尽心尽力地为朝廷造高炉吗? 怕不是立刻撂挑子不干,甚至心生怨恨,后患无穷。 竭泽而渔,则无鱼;焚林而猎,则无兽。这道理,殿上哪个不是人精,谁人不懂? 但—— 道理是道理,可眼前的利益,又是另一回事。 古人云:二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这才是大多数人心中最真实的算盘。 就算是皇帝赵启, 他何尝不知强收秘方,会让天下能工巧匠人人自危、心灰意冷,失去创造与革新的动力。 只是,他确实也不放心,让如此敛财的白纸掌握在个人的手中。 他修长的手指,在龙椅的扶手上,无声地敲击:一下,又一下。 “萧爱卿,”皇帝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方才钱尚书与孙御史所言,你也听到了。依你之见,此事当如何处置?” 闻言,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了萧文拓身上。 “陛下,”萧文拓缓步出列,“国,当有国之法度;朝廷,亦该有朝廷的气量。” “哦?此话怎讲?”皇帝示意他继续。 “若朝廷带头强取,则与豪夺何异?天下之大,能人异士何其多也。今日夺一纸,明日便无人再敢献一策。长此以往,人心散矣。”萧文拓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完全符合他百官之首、帝师之尊的身份。既维护了朝廷的体面,又隐晦地表达了反对。 “萧相此言差矣!”左都御史孙培立刻站了出来,他那张老脸因为气愤而涨红,显然是一个急性子: “古语有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此等财富,掌握于一介村夫之手,谁能担保他不起异心?万一他以纸张之利,结交地方豪强,暗蓄私兵,届时悔之晚矣!” 孙培的话,狠毒且直接,直戳皇帝的心坎。 “孙御史多虑了。”严振听得额头青筋暴起,他猛地踏出一步: “杨九狼若真有不臣之心,又何必献出水泥与炼铁之法?此二者,皆是富国强军之本。他若藏私,岂不更有利于他行那不轨之事?” 皇帝赵启闻言,敲击扶手的手指,停了下来。 他微微点头。 确实,这不合情理。 若杨九狼真有反心,他该做的,是偷偷用这些技术壮大自己,而不是广而告之,把自己推到朝廷的眼皮子底下。 “哼,人心隔肚皮,谁又说得清?”孙培不服,强辩道,“今日无反心,不代表日后没有。此等隐患,必须扼杀于萌芽之中!” “孙御史之虑,不无道理。”萧文拓再次开口。 他先是朝孙培微微颔首,先是肯定了对方的动机,让孙培的火气消了三分。 这是他一贯的谈话技巧,先肯定对方,再表达自己的观点,能极大减少对方的抵触情绪。 “然,”萧文拓接着抛出自己的意见: “臣以为,堵不如疏。与其担忧一个村夫是否会谋反,不如思考,如何让我大乾国富兵强,粮食满仓,百姓安居,令天下任何人都生不出反心,亦不敢生出反心。”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上诸臣: “若水泥之法,能让我大乾田地处处皆是沟渠,仓廪充实; 若炼铁之术,能让我大乾将士人人披坚执锐,所向披靡。 届时,煌煌天威之下,谁敢反?谁能反?” 这番话,格局瞬间拉开。 孙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从反驳。 跟宰相的阳谋大略比起来,自己那点心思,显得过于小家子气了。 “萧相所言极是!”严振立刻出列附和: “陛下,那杨九狼能拿出水泥、炼铁、白纸三样奇物,谁能保证他手中没有第四样、第五样?若此次朝廷行事有亏,伤了其心,无异于杀鸡取卵,自绝后路啊!” 殿内, 再次陷入了沉默。 经过诸位大臣的争论之后,皇帝赵启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严尚书。”他的声音缓缓响起。 “臣在。” “你为工部尚书,这炼铁之法是否可行,工部里可有定论?”赵启问。 “回陛下,”严振躬身: “臣已看过萧侍郎送来的图纸与规划书。其设计之精妙,构思之周详,臣……闻所未闻。依臣愚见,此事,成功之机,在八成以上。” “八成?”赵启重复了一句,目光再次投向案上那个楠木盒,“既如此,朕给你一道旨意。” “臣听旨。” “着你即刻启程,亲自到边荒县一趟。其一,查验水泥之功效,是否真如奏章所言;其二,实地勘察炼铁工坊选址,评估其可行性;其三……” 皇帝想了想,补了一条,“去见一见那个杨九狼,看看此人是否真的如此神奇?” 此旨一出,满朝皆惊。 让一位二品大员、六部尚书之一,亲自去一个偏远州县,只为考察一个项目和一个村夫? 这等恩遇,已是破格中的破格。 “臣,遵旨!”严振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他知道,皇帝这是给了他最大的支持。 只要他能从边荒县带回确切的成果,那后续的钱粮、人事,都将不再是问题。 而且,他确实也想亲自去会会,那个搅动了朝堂风云的年轻人,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若真是个可造之才,定要将他引入工部,为国效力。 “至于杨九狼之功,”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待你回京复命之日,再行论功行赏。我大乾,绝不亏待任何一个有功之臣。” “吾皇圣明!” 早朝,便到此结束。 官员们三三两两地走出宣政殿。 严振脚步匆匆,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他要立刻回府准备,尽早启程。 钱复则慢悠悠地挪着步子,几个户部的官员围在他身边,低声议论。 “尚书大人,这……就这么定了?十多万两啊,咱们的库房……” “急什么?”钱复眯着眼,抬头看了看天: “圣上只是让严振去「看」,又没说立刻就给钱。等他回来,猴年马月了?到时候,能不能成还不一定呢。” 他拍了拍身边人的肩膀,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看着吧,这事儿,没那么简单。” 第348章 御书房 另一边,御书房。 檀香袅袅,驱散了清晨的寒意。 这里没有了宣政殿的威严与肃杀,更像一间雅致的书斋。 四壁皆是书架,直抵屋顶,堆满了经史子集。 皇帝赵启换下龙袍,穿了一身玄色常服,少了几分天子威仪,多了几分儒雅。 他正站在一幅巨大的《大乾疆域图》前,目光落在南境「边荒县」那三个小字上。 “陛下,萧丞相到了。”太监总管走了进来,后面跟着萧文拓。 “知道了,退下吧。”赵启转身,吩咐了一声。 “喏。” 总管躬身退出,顺手带上了厚重的殿门。 御书房内,只剩下君臣二人。 “萧爱卿,坐。”赵启指了指一旁的软榻,他单独召见了对方。 “谢陛下。”萧文拓依言坐下。 赵启也坐下,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那白纸,萧爱卿当真觉得,可以就这么放在一个村夫手里?” 这个问题,比殿上任何言语都更直接,也更真实。 这才是帝王的心声。 君王心术的核心之一,就是缺少安全感。 任何不受其直接控制的强大力量,无论是财富、兵权还是影响力,都会被视为潜在威胁。 赵启在朝堂上表现出气度,是为了维护君主形象和朝局稳定。 但在私下里,他必须和自己最信任的臣子探讨这种威胁的本质,并寻求解决方案。 萧文拓端起面前的茶盏,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动作不急不缓。 “陛下,此事,强收是下策。”他轻声道,“至少,明面上,朝廷万万不能做。” “明面上?”赵启咀嚼着这三个字,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那暗地里呢?!” “陛下若实在不放心,也不是没有法子。”萧文拓放下茶盏,抬起眼,目光平静如水: “影卫之中,高手如云。潜入边荒县,待取到配方,再神不知鬼不觉地让那杨九狼「意外身亡」,并非难事。如此,釜底抽薪,一了百了。”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淡,但内容却异常狠绝。 御书房内的空气,似乎都冷了几分。 赵启深深地看着眼前这位丞相,这位扶持自己从众多皇子中杀出重围、登上大宝的肱骨之臣。 他知道,萧文拓不是在开玩笑。 只要他点头,今夜,就会有一队黑影,消失在京城的夜色里。 半晌, 赵启摇了摇头,嘴角泛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算了。”他转过身,重新看向那幅地图: “朕若连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事事皆用此等手段,那与史书上那些猜忌成性、滥杀功臣的亡国之君,又有何异?” 他叹了口气: “朕能坐上这个位子,靠的是什么?不就是「唯才是用,广纳贤言」这八个字吗? 今日杀一个杨九狼,明日天下才俊便会对朕敬而远之。这天下,也就离分崩离析不远了。” 闻言, 萧文拓在心底送了一口气。 他缓缓起身,对着赵启,深深一揖,“陛下圣明,老臣,愧不能及。” 他这一拜,是发自真心的。 他方才那番话,既是献策,也是试探。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这个道理,他比谁都懂。 他辅佐赵启登基,萧家权势滔天,早已是无数人的眼中钉。 他最怕的,就是一个多疑寡恩的君主。 今日,赵启能对一个素未谋面的杨九狼有此容人之量;那他日,也定不会轻易动他萧家。 “萧爱卿,不必如此。”赵启抬手, 他能从惨烈的夺嫡之争中胜出,靠的绝不仅仅是运气。 萧文拓的拥立之功,至关重要。可以说,没有萧家在背后倾尽全力的支持,就没有他赵启的今天。 但帝王之术,在于平衡。 他既要用萧家,也要防着萧家。 而对萧文拓而言,他既要保住自己地位与富贵,也要时时警醒,不能功高震主。 君臣之间,如履薄冰。 “陛下,”萧文拓重新坐下,想了想,还是不敢隐瞒事实,“其实,关于那白纸,老臣还有一事未奏。” “哦?” “犬子萧霆,在边荒县时,已与那杨九狼达成了一桩买卖。”萧文拓缓缓道来: “以五万两白银,买下了白纸在大乾北方七州的独家制造与售卖之权。而杨九狼,则保留南方六州的市场。” “什么?”赵启有些意外。 他没想到,众大臣还在殿上为这事争吵,而萧文拓早已把生意给谈完了。 “犬子胡闹,此事老臣也是刚知晓。”萧文拓看着皇帝的反应,继续说道:“不过……老臣以为,这或许,也是一个解决之道。” 他顿了顿,说出心中的打算: “萧家愿将这北方七州所得之利,分出六成,纳入陛下的……内帑。” 内帑? 皇帝的私人金库! 赵启闻言,心中一动。 身为天子,富有四海。但天下钱粮,皆归户部掌管。 他的一应开销,理论上也要由户部核准、拨付。虽无人敢驳他,但终究受制于人。 他想做一些事,一些不想让朝臣知道的事, 比如暗中培养自己的势力,比如赏赐一些不能明说的功臣,都束手束脚。 若是有了自己的私库,有了源源不断的银两,那便完全不同。 他将不再受户部和那些言官的掣肘。 想到这里, 赵启微微点头,“你萧家的这六成,朕要了。” 萧文拓闻言,先是一怔,随即松了口气。 “陛下圣明。” 他知道, 皇帝要了这六成,那萧家便变成了替皇帝打理产业的管家。 这样一来,萧家非但没有了功高震主的危险,反而与皇室的利益,更深地捆绑在了一起。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才是最稳固的联盟。 “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赵启加了一句, 他看着萧文拓,眼中多了几分信任和欣赏。 这个老狐狸,总能在他最需要的时候,送上最合心意的枕头。 “臣,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