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冷》 第1章 庙中雪夜 大雪初霁,山道断绝。 柳柔儿困于山中,已在破庙中待了两个时辰。 四壁透风,庙门半掩。雪虽未扑进屋内,寒气却早已透过骨缝,冻入肌肤。她跪坐于香案前,正拨弄一堆潮柴,试图点火。火星断断续续,微弱地跳动着。指尖方才暖了些,衣摆却早已湿透。 她裹紧披风,靠在墙角,睫毛上还挂着些未化的雪珠,眼底的倦意仍未散去。 ——忽然,庙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极轻,极稳,像雪上落下不带痕迹的影子。 她猛地回头,手已下意识按上腰间药剪。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风雪随之卷入,一道身影踏入庙中。他身形修长,着墨青外袍,肩头积雪未拂,手中横握一柄长剑,眉目清冷,神色沉静。 他立于门口,目光扫了一圈周围,落在她身上,语气平稳克制: “抱歉惊扰。山道雪阻,前方路断。此处,可否借宿片刻?” 说话克制,不轻浮,不逼人。 柳柔儿警觉未褪,却也看清他虽满身雪气,神情内敛——衣袍上隐有血迹,却不见半分杀意。 她略一犹豫,终于点头道:“……你进来吧。” 他颔首,不再多言,踏雪而入,径直坐到她对面,隔着火堆,动作干净利落。 柳柔儿偷偷看他几眼。他侧腹处的血痕尚未干,已将衣襟染透。 “你……受伤了。”她试探着开口。 “无妨。”他淡淡地说。 “我这里有些药。”她从背包里翻出药囊,蹲到他身边,小心拨开他外袍。那处伤口已黏连衣物,看着触目惊心。“我割一下,不疼的。” 她指尖冰凉,却未发抖,动作利落而轻缓。 他一言不发,也未躲避。 她轻手揭开伤处,小心撒上药粉,再用纱布细致缠好。火光落在她面上,睫毛颤动,一根根清晰分明。 “你的药……很好。”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沉稳有力。 柳柔儿一怔,轻声答道:“师父教的。” “姑娘师门,想来不凡。” 她抬头望他,不知他是随口应承,还是有意探问,略有羞涩地说道:“师从峨眉,但不是那种正经弟子。” 他不再多问,也不多话,只略偏过头。火光映在他侧脸上,鬓边几缕湿发贴在颊侧,那张脸隐在明暗之间,极为出色。 而她心头,忽然悄悄一跳。 包扎完后,她起身回到火堆那边。 他轻声道:“多谢。” “你……别客气。” 她取出干粮,将一半推过去:“你要不要吃点?” 他接过,点头道:“多谢。姑娘也吃些。” 她点点头,咬了一口,没再多言。 火堆噼啪作响,庙外雪声未歇。两人沉默对坐,只有火光跳动,在两人面孔上映出一圈一圈温暖的光晕。 她忽而低低笑了声,像是自语:“阿婆说赤霞雪里生的草药可驱寒,我想着摘些,结果山路被封,回不去了。” 他仍未应声,只是安静吃着干粮,听得极认真。 她顿了顿,轻声道:“我不是主峰的弟子,是山外送去的,算挂名那种。师父肯教,我就学了。” 他轻应了一声:“嗯。” 那一声“嗯”落在她心口,轻轻地,却久久不散。 她低头掩饰嘴角的微动,终于忍不住问:“你叫什么?” “秦纵。” 她轻声念了一遍:“秦……纵。” 他不再出声。 她低头翻着布袋,手心贴着火堆旁的石块,暖得发红。 “你今晚别走了。”她轻声说,“外头风大,雪没停,山路也塌了。” 他看了她一眼,点头应下。 她垂眸,不再多言。 他闭目歇息,握剑的手却始终未松。 火堆跳动,他的影子在庙墙上拉得极长,仿佛与夜色融成一体。 她往火堆边靠了靠,把斗篷紧了紧。火光映着她的脸颊,落下一层柔暖的晕影。 她垂眼,把那两个字在心头轻轻绕了一圈。 ——秦纵。 第2章 山雪未歇 庙外的雪,仍在下。 子时已至,风势稍歇,雪意却愈加沉重。破庙四壁透风,火堆烧得不旺,偶尔传来几声湿柴炸裂的脆响。 柳柔儿靠着墙角,裹着斗篷,眼皮耷拉,却始终未眠。 她忍不住偷偷看向对面。 秦纵仍坐在原处,双目微阖,长剑横膝,如入定般沉静,仿佛一尊石像。火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在庙墙上一动不动。 他看起来极静,连呼吸都轻微得近乎听不见,可她知道——他并未真正睡着。 柳柔儿蜷了蜷手指,把微暖的掌心藏进袖口。又看了他一眼,终是低声开口: “你还没睡啊。” 秦纵睁眼,声音低沉:“姑娘也未歇。” 她讪讪一笑:“这地方太冷了,我……有点睡不着。” 他看了她一眼,抬手拨了拨火堆。烬灰翻动,火苗跳了一下,映在他脸上,勾出一层浅浅的苍白。 柳柔儿犹豫了一下,低声问:“你身上的伤……还疼吗?” “无碍。” 她没再追问,只抱着膝静静坐了一会,忽而轻声道:“我不是爱多事的人。只是看你当时满身是血,真要不管……心里过不去。” 秦纵神情未动,眉眼在火光中沉静如水,依旧未语。 柳柔儿忽然有点委屈,低声喃喃:“秦公子你……好像很难靠近。” 他转眸看她,语气淡淡:“姑娘想靠近?” 这句话太直接,柳柔儿脸“刷”地一下红了,连忙垂头咬住嘴唇:“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怪难懂的。” 他望着她,神色如常,没有笑,却也未追问。片刻后,只淡淡道:“姑娘心软,是好事。但江湖中人,不可轻信旁人。” 她低头捏着衣角:“我知道的。” 她想说:我不是信别人,是信你。 但终究没说出口。 屋内静默片刻。忽然,一阵风雪压下,碎冰扑在窗棂上,打得庙门“吱呀”一响。 柳柔儿被惊了一跳,猛然抬头,却见秦纵已起身。 他的动作极轻,却快得惊人。下一瞬,剑已入手,身形掠至庙门前。 “怎么了?”她压低声音。 秦纵未回头,侧耳细听。片刻后道:“外头有动静。” “是人?”她声音发紧。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将剑横在胸前,轻轻推开庙门一道缝。 寒风扑面,雪光苍茫。庙前雪地上,一道极淡的足印正在迅速消散,像有人曾立足片刻,又悄然退去。远处林间雪影幢幢,几只雀鸟受惊飞起。 秦纵收剑:“走了。” “谁?” “跟踪我的人。” 柳柔儿怔住:“你说……有人在追你?” 他这才回身,将门掩上,语气平淡如常:“我之前受的伤,就是被人埋伏。” 她瞪大眼:“你……你是被追杀的?” 他看着她,忽问:“姑娘怕吗?” “我……”她张口结舌,“我不怕你。” 她咬住嘴唇,盯着他许久,轻声道:“我也没说自己多聪明。我只是觉得,你不像坏人。” 火光微跳,在他肩头划出一层晦影。 她顿了顿,又问:“那你要不要离开?趁着他们还没追上来。” “他们不敢在赤霞山动手。”他说,“这里是明家地界。” 柳柔儿“哦”了一声,重新坐下,抱着膝:“我小时候听人说过,赤霞山有雪岭有药谷。说是山里有个老神医,连死人都能救活。” 秦纵看了她一眼:“你想见他?” 她点头:“小时候病重,差点活不成。是师父带我上山采药救的我。从那以后我就总想着,也学点本事。不是峨眉正门,但能救一个是一个。” 她忽而轻声笑了笑:“也为了我自己。人有病有伤时最怕孤单,我……不想哪天连个给我熬药的人都没有。” 这句话太轻,像是怕被人听见。 秦纵没有回应,只凝望火堆,两人之间陷入沉静。 柳柔儿低了头,从斗篷中取出一个小针包,慢慢挑出针线,取出一只缝了一半的小布袋。 那是她为制药而准备的袋子,打算明日若下山,就用它装些草药备用。 可山中太冷,指尖早已冻僵。她缝得极慢,线头屡屡绕错,动作笨拙又执拗。她不愿服软,只咬着唇慢慢挑着缝口。 秦纵看了一眼,没有出声。 她手背已冻得微红,眼角也被火光映出些倦意。 片刻后,他忽而伸出手,将她掌中布袋接了过去。 “我来。” 他声音极轻,不带波澜。 柳柔儿一怔,正想道谢,却听他低声道了一句: “姑娘心善,总想着救人,怪不得愿意收留在下。”他顿了顿,又说到:“只是山中多险峻,姑娘以后一人行路,不可不慎。” 他低头穿针,动作极稳,几下便缝完,将布袋还给她,动作不带一丝缱绻,连眼神都未多停留。 可她接过布袋时,掌心却热了一瞬,像是被那句“不可不慎”轻轻拂过心头。 她低低道了谢。他只是点头,便转身坐回火堆前。 柳柔儿也没再说话,抱膝沉沉睡去。 她睡得并不安稳,梦境交错。 梦里是她年少时的雪天,她跪在山门外,雪封山路,身后是她的师父。 那人语气冷淡:“你虽入峨眉,名册不挂。你姓柳,非本门子弟。” 她听不懂,只哭:“师父,我每天练功、背药理,为什么不能和她们一样?” “因为你是明家的人。” 那句梦话落下时,仿佛真有风穿过破庙,透入心骨。 ************************************************************************************************************* 雪势渐缓,天色微亮。 庙角传来微微异动。秦纵立于窗前,目光透过纸窗,望向屋檐。 一只黑羽信鸦立于檐上,静静注视着他,偶尔歪头——那是教中传讯之物,提醒他焚鸦令已至,务必尽快完成报备。 身后,柳柔儿忽地醒来。 她睁眼时,看见的是秦纵背对她,立在窗前的身影。他披着外袍,立在破光中,极静。 “……你怎么还不睡?” 她低声问。 他没回头,只道:“雪停了。” 她揉了揉眼,慢慢坐起。 他忽而转身,走至她身前,语气温和:“姑娘,秦某尚有要事,不能久留。” “现在就走?”她声音轻了些。 “雪势已缓,路已通。再迟,恐误行程。” 她抿着唇,没有说话,眼中却带着一丝犹疑。 最终,她还是没追问。 他对她拱手一礼:“昨夜一宿,承姑娘照拂。多谢。” 这话说得稳极了,礼数周全,却不带丝毫缱绻。 柳柔儿站在庙门边,看他一步步走出门槛,踏入茫茫雪雾之中。 风雪未歇,他步履极稳,从未回头。 她抱紧斗篷,站在门边良久。直到那抹身影渐渐隐去在雪色尽头,她才轻轻唤了一声: “……秦纵。” 可他已听不见了。 她低头回庙,将门轻轻掩上。 火堆灰烬已冷,空气里还残留着他衣袍上的血药味。 她坐回原处,缩在角落,将那两个字,在心里又轻轻念了一遍。 ——秦纵。 第3章 焚鸦初令 第三章:焚鸦初令 山道尽头,风雪突止。 秦纵立于悬崖,俯望脚下幽谷。鸦痕谷深锁雾霭,如一口沉眠的巨兽。魔教焚尾分支驻地,就藏在这座永不见光的山腹中。 他翻身而下,衣袍破风。数息间,落入谷底。 越往下,空气越重。 四周无树,无石,无声。只有灰雾缠绕、骨灯森然,谷道两侧排列着成排石像,皆为断首之形,头颅横陈于膝上,凄冷肃穆。 入谷之人,皆需卸剑、封语、俯首三刻。 他悉数未遵。 踏入谷口的瞬间,有守卫之影自两侧石像中浮出,低声问:“何人到谷??” “秦纵。” 守卫微顿,随即躬身一礼,避至两侧。石门在血铜齿轮声中缓缓开启。 黑气扑面。秦纵步入,火烛一排排亮起,将他的影子拉入尽头的血铜大殿。 焚鸦殿内,七十三枚铜灯高悬,殿顶雕有焚羽之纹。堂上黑金鼓悬,堂下灰衣人跪列两排,所有人都低头静伏,未敢直视来人,齐声道:“恭迎护法归来。” 秦纵未言,似根本没有听见,直入殿中。 大殿中央,教主之位上此刻空无一人,但掌惩使与密信使仍分侍左右。 秦纵掏出令牌扔过去:“秦纵,归令。” 掌惩使接住直飞而来令牌,面怒愠色,却终是压下不满一声不发。 右边的密信使沉声开口:“教主召见,护法大人请去火魂宫中恭候。” 他颔首转身,一路无阻,直入后殿。 —— 火魂宫,比焚鸦殿更深,位于谷底封印之核。宫殿顶悬千焰灯,地砖下淌着细小血河,温度炽热如蒸骨之地。 教主倚坐红檀骨座上,长袍曳地,面覆黑面具,面具之上仅露一双苍白而锐利的眼睛。 “来了。”教主声音不高,却仿佛直入耳骨。 “属下叩见。”秦纵抱拳,单膝跪下,低头行礼。 教主微抬手,示意他起身,随后一缕细香自袖口升起。 “你伤未愈。” “已无大碍。” 教主抬手,旁侍奉之人呈上一枚赤金玉瓶,瓶身刻有烈焰焚莲,封蜡未解便隐有热气逸出。 “我知这次任务凶险,难免受伤。只要纵儿你,平安回来就好。” “这是回魂火丹,特意只为你炼的。” 秦纵接过,默然垂首道谢。 教主起身,在他面前缓步踱行。 “纵儿,你和他人不同,我可舍不得你受伤。只是近来教中烦事甚多,本座又信不过别人,只好都交于纵儿你。” 秦纵静静听着,没有任何反驳。 “这次着急招你回来,是因为...”教主站在他背后,忽地笑了一声:“正好二十年了,明家那口气,现在本座想出了。” “二十年前,那老匹夫明放舟借着正道之名,带人攻我‘伏火宫’,伤我教众大半,亦将赤元谱抢去,至今藏在赤霞山中,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江湖安稳。” “他们可知,那是我教命根,亦是我挚亲留物?” “这笔账,是该清了。” 教主站定,一手扶上秦纵肩头:“我只要两件事。” “一,赤元谱归我。” “二,明家满门血偿。” “你去,三个月为限。” 秦纵缓缓抬头:“明白。” 教主凝视他片刻,拍拍他肩膀,低声道:“我知道你不喜被杂事烦扰,这次任务完成,南境之职归你。” “你想静些,便让你静些。” 秦纵垂目:“谢教主。” 教主看着他,眸色沉沉:“纵儿,我最信你。” “别让我失望。” —— 火魂宫外,他服下火丹,闭关修养。 七日炼毒,一月复元。整整三十三日,焚鸦谷无人敢打扰。 其间有两次刺客潜入,皆死于谷外骨林,无人知晓。 —— 月余后,谷中赤钟响起。 秦纵披黑袍而出,神色淡漠,气息如刃初出鞘。 密信使候于殿外,双手奉上信封一封:“黑鲤坊已安排妥当。你将以‘外聘侍卫’之名,由江南催将军举荐入明家护院,他与明家有几分交情。只说你他是当年征战旧部,仰明家家主之风,愿追随左右。” 秦纵接过,轻声道:“很好。” 密信使低声道:“此次任务,青木也会接应你,他已埋伏在明家,助你成事。” —— 三日后,雪宁驿馆。 一名中年男子坐在暗室,唤作鲤四爷,乃黑鲤坊江南主事。 “明家那边已经松口,你后日可上山。他们以为你是边地退役之人。” 秦纵点头,不语。 鲤四望着他,忽问:“真要动手?” “他们近年虽静,却未真弱。赤霞山周围,暗桩极深。” “若你失手,教主会保你?” 秦纵轻笑了一声,语气淡淡:“他从不保人,他只养刀。” 说罢,他披上斗篷,推门而出。 街道尽头白雪皑皑,赤霞山远远立于雪幕之后。 他站在风中,目光落向那方向,指节在袖中微微收紧。 他知,那赤元谱藏得极深。 他知,那明家防得极严。 可他亦知,自己必会踏入这些早已习惯血雨腥风。 第4章 雪岭归途 入冬初深,赤霞山脉已落了第三场雪。 山风卷着雪屑扑打廊檐,冰枝碰撞,声如玉碎。 柳柔儿披着白斗篷立在山道上,脚下雪深及踝,一人一马,缓缓而归。 她回头望了望来路。 身后是千山暮雪,也是那间破庙所在之处。 那人走后,她独自守了整整一夜,火堆熄了又燃,雪落又覆。第二日清晨,她醒来时,庙门敞开,雪痕覆盖地砖。他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只留下一处干净的角落,仿佛从未来过。 她记得他说话礼数周全,举止有度,伤口那么深,却始终未皱眉。 ——秦纵。 她低声念了他的名字,手握缰绳,像是握住了一段短暂而遥远的梦。 ************************************************************************************************************* 山中岁月静谧无声,不知不觉,已回峨眉月余。一日,明府派人至山中来请,柳柔儿心头雀跃,知道是时隔三载,终于可以再次归家看看。 明府建在赤霞山南麓,层台叠阁,高门广院。因当年立下“靖魔功勋”,朝廷赐地百顷,立府于此。 柳柔儿归家那日,明府上下正为明放舟六旬寿诞忙碌。 她穿过前庭,看见熟悉的雕梁画栋,一时间神情恍惚。 小婢银环迎出,一边接她行囊一边笑道:“姑娘这一走又是三年有余,老爷盼了好久。” 她“嗯”了声,看着檐角垂雪。 进屋之后,明放舟坐在书房,已候多时。 “柔儿。”他声音中带着一丝罕有的温软,眉眼含笑地细细打量女儿:“这一路可还安稳?” “安稳。” 她在他对面坐下,目光落在案上的茶盏上。 明放舟似乎有话却不知从何说起,沉默片刻后,终于问道:“峨眉那边,一切可好?这两三年来可有人追查你的身份?” 柳柔儿轻轻摇头:“师父待我极好,从未遇到多问之人。” 他点了点头,似是释然,又似更加沉重。 窗外风雪未歇。 许久,明放舟低声道:“你自小便聪慧,只要记住,我们明家欠下的血债,总有人会来讨。若有一日,那人出现,你可千万莫认我为父。” 柳柔儿一惊。 明放舟站起身,负手望窗。 “那人名唤沈孤鸿。” “他若不死,终有一日,会来。” —— 三日后,明府迎来一名新侍卫。 名唤秦纵。 由催家主事亲自送人来府,手持引催大将军荐信函。信中称此人乃边地旧将部下,伤后闲居,技艺高超、品行寡言,愿暂居明府为外护之用。 明府管事观其出身虽模糊,但来人举荐非凡,又自请居偏院,不涉主事,便允其入职。 秦纵穿着深灰短袍,腰悬铁剑,整个人立在雪中,神情沉静。 他在明册上郑重落笔,字迹刚劲。 ——秦纵。 明府的风,与山林中不同。 这里一砖一瓦都透着戒备,仿佛从根上便在防范着某种命运的回返。 他被分派至东廊内护,日常巡逻偏院外围,未涉厅堂。 起初无人在意这位冷峻新护,直到数日后,他于雪夜一人巡逻,持剑逼退山狼,未伤分毫,才在下人中引起几句低声赞叹。 —— 那一日黄昏,秦纵照例巡至后苑。 远远看见两名婢女从主院廊下经过,说笑着提及:“小姐今日没去给老爷敬茶,在东湖那边发呆半晌,也不知想着什么。” 另一人道:“听说她是在峨眉长大的,姓柳,不姓明呢。” “可老爷不是明放舟?” “嘘,别乱说。听说是为了避仇,才改了姓。” 秦纵脚步一顿。 他回想起庙中雪夜,那道蹲身替他敷药的少女身影。 她曾说自己“不是正经弟子”,也曾轻声念过他的名字。 他原以为,那只是雪夜偶遇。 可如今,她竟是——明家的掌上明珠。 他垂眼望雪,指尖微收。 —— 当夜,他站在偏院角楼,望见远处湖心亭中,有人独坐。 是她。 柳柔儿披着旧白披风,坐在雕花木椅上,手中握着一只小瓷瓶,里头是她随身带着的止血药。 风吹起她的发。 她轻轻开口,像是在自言自语:“秦纵……你到底是哪的人呢。” “我没问你,你也没说。” 她垂下眼帘,把小瓷瓶握在掌心:“你不会记得我的吧。” 她起身,脚步缓慢地走出亭子,回头看了湖面一眼。 秦纵立在影中,未动。 风雪落下,覆了他的发。 他终于确认,她便是“明放舟之女”,是他此行目标之一。 也是唯一一个,曾在风雪夜里为他取火、为他包扎伤口的人。 他未动声色,他看着她背影远去,眼神微敛。 既为目标,亦可为钥匙。 既为旧遇,便更好控制。 秦纵转身,踏雪而下,风声如裂帛,掩没了他鞋底那一道轻响。 第5章 小筑重逢 赤霞山雪下到第七日。 寒枝上积雪寸厚,晨光透过云层斜照庭檐,落在一片白雾缭绕之中。 秦纵立于偏院廊下,指间缓缓摩挲着一页旧纸。纸上字迹晦涩,是明府近十年地契图卷的拓影。那是他三日前夜里从管事房中换出的副本,潜查两夜,才确认所需之物藏于后山地窖机关中——那便是“赤元谱”。 但赤元谱机关有锁,明家老仆曾言,此机关“惟明府嫡女方能通引”。此话一出,他便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他将图卷卷起藏入袖中,转身步出廊外。 雪落如絮,脚步极轻。 那日傍晚,东院有风。 他本欲如常巡院,却忽在转角处看见那姑娘从花厅中走出——白裳长披风,银系玉簪,步履轻缓,目光却似雪后初晴,一眼望来——便撞入人心。 此时她亦看见秦纵,四目相对,她整个人呆住了,像是不敢相信。 梅花飘落枝头,如梦似雪,而站在树下的他却只是点头致意,声音沉静如旧:“柳姑娘。” 这一声低唤,好似穿越了时空,从初遇那夜而来。她一步未动,眼底却一瞬泛起红意。 “你……还记得我。” 秦纵看着她,唇线极淡,却终是点了点头。 “庙中之夜,于我记忆犹存。” 他一字一句,说得极稳。 柳柔儿心口忽地发烫。那夜她为他敷药、烤火、熬粥、守夜,一切全是出于本心——她以为他会忘。他却记得。 她鼓起勇气走上前一步:“你既记得,为何不来见我?” 秦纵垂眸,语气平稳而克制:“职责所在,内府不便擅入。” 他停顿片刻,望了她一眼,声音低缓如风雪初临: “若姑娘安好,我自无扰。” 这话听着极正,可落在她耳中,却忽觉泛起了些许暧昧的涟漪。 她低声道:“你是为了还礼才说这话吗?那日你忽然离去,事可都办妥了?” 秦纵没有立即回应,半晌,轻轻点了点头: “姑娘恩义,铭感于心。” 他点到即止,仍未解释为何来去皆匆,目光敛于雪下,避重就轻。 她怔了怔,终究还是退了一步,没再追问。 他轻声一礼:“巡值将近,秦某告退。” 他转身离去,没有回头。 她怔在原地,唇边那句“你可有想我”,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 那夜,她彻夜未眠。 她披着斗篷坐在窗前,雪落帘外,灯影不熄。 她一遍遍回想着他说的那句“若姑娘安好,我自无扰”,手心攥着一枚小瓷瓶,那是初遇那夜,她掏出来为他用过的止血药。 他那时说她药好,她一直没机会给他。 她想见他一次,单独的。 ************************************************************************************************************* 次日暮色将至。 柳柔儿换上月白衣裙,鬓边簪了梅花玉钗,指尖点了点胭脂,不深,却足够在雪色之中晕开一层暖意。 她提着食盒,亲手煮了一盏花雕梨酒,又带了两只小盏、一盏灯笼,步入后苑那座小亭。 她早早便坐在那里了。 亭中有灯火,有她煮的酒,也有心中压了整月的那句“你还好吗”。 风雪未至,她却心跳如鼓。 直到脚步声由远而近,她才轻轻抬头。 秦纵如期而至,身披外袍,未着甲衣,一身侍卫常服,却依旧不掩天生的俊美和风骨。他在灯下站定,看着亭中早已布置妥帖的一切。 他道:“姑娘唤我?” 柳柔儿站起身,微微屈膝:“那夜之后,你走得匆忙,都未好好道别。既然还有缘再遇,今日借此地一席,敬君一盏。” 她语气有礼,唇角却抑不住轻颤。 秦纵静静看着她,目光略过她肩头一缕发丝,停在她指尖那只盏上。 她为他温了一盏梨酒。 他没有拒绝,走进亭中,在她对面坐下。 她递盏于他,轻声问:“还记得我说,我是山外送去的挂名弟子?” 他颔首。 “其实……我原姓明。” 她第一次主动将真名告知他:“我叫明柔儿。” 秦纵眼中光微动。 “明家?”他语气未变。 她却低头笑了笑:“你也猜到了吧。” 亭外雪色温凉,亭内灯光微黄,她声音低得像是怕惊了风: “我其实一直在想,那晚你走得很快。是不是不想和我牵扯太多。” 他没有回应,只是微微将盏中酒举起,轻轻饮下一口。 酒入喉,微辣。比起她那夜的药粉,更烈。 她看着他指尖动作,忽然轻声开口: “你若真要走……为何今日还肯来?” 秦纵将酒盏放下,看着她那微微泛红的眼角,白裙梅香,面容娇俏,终于缓缓开口: “本不想来,不知为何还是来了。” 她怔了怔。 他又道:“那夜风雪逼人,姑娘伸手相助,我心有感念。今夜雪未至,灯火温暖。” “姑娘看起来,也与那日有些不同。” 他轻声笑了一下,低低的、几不可闻: “在下谢姑娘相邀。” 柳柔儿心头狠狠一震。 他这句,说得太轻,也太重。 她不知是该欢喜还是该惶惑,只觉得手中酒盏微烫,几乎握不住。 她忍不住轻轻一笑,缓缓伸出手,拂了拂他衣袖: “那便多坐一会儿,好吗?” 他低头,看着她手指触在他袖口,指尖冰凉,眼神却柔。 他没有推开。 —— 这一夜,秦纵没有多说,只是陪她静坐,听她讲述峨眉山中的清苦,思念至亲却有家不得回的悲凉。 他偶有回应,却也都恰到好处地避开了“情”字。 她始终不敢说得太明,只怕他一转身又走了。 可她不知道,他这一夜来,不是为了她。 是为了她——“明柔儿”这个身份。 他已查明,赤元谱机关之引,需以“嫡女血脉”为匙。他知她心向自己,如今只需再下一子,便可让她带自己进那密地。 雪落未止,风卷梅香。 夜深之时,他终于起身道:“雪夜寒重,姑娘若久坐,怕要着凉。” 她跟着起身,忍不住转头拉住他衣角。 “秦纵……”她低声,“你这次若能多留些时日就好了。” 他目光落在她鬓边,微不可察地一顿,随后轻声道: “夜已深,我送姑娘回去。” 她握着他衣角的手,轻轻一颤,心头似压了一坛酒,温热,却不开封。 风吹起她鬓边的发,她在心里轻念: “若能再多留些时日就好了……” 第6章 微雪临阶 夜已深,雪未歇。 明府后山地界,为明府禁地 ,府中一般人等,绝不可来此,界外有重重守卫。 不过,这些对秦纵而言,都是虚设。黑暗之中,来人形如鬼魅,无声无息地掠过密林,不惊飞鸟。 秦纵踏雪而行,脚步极轻。他披了外袍,袖中藏着那幅早已研拓的地契旧卷,步步穿行至地窖机关所在。 地窖口极隐,伏在一座陈旧祠堂之后,青苔漫墙,石阶覆雪。地砖下有缝,是他数日前来到禁地,偶然窥得。 他伏下身,指节轻抵机关缝隙,唇角动也不动。 过了一会儿,他探出指尖,拂去石缝上的冰粒,露出一枚寸许暗槽。正是先前图卷上所载——血引机关。 秦纵望着那凹槽,良久不动。 机关为封锁地窖之用,老仆言中所指“血引”为钥,如今已被他一一验证——的确,需以明家嫡女血脉为引,方能解锁其后三重机关。而密锁石柱上嵌有一行篆文,隐约可辨: “以血为引,心为契。非自愿,不通。” 他沉默地盯着这句话,眼睫不动,心中却浮起一丝难以言明的不甘。 “倒是设得严。”他低声呢喃,语气里带着一丝讥讽与无奈。 他缓缓将卷轴收回,转身靠在石壁上,仰头望着灰蓝夜幕下垂下的树影,目光沉得如夜色一般。 他本不屑此等下策。虚情以诱,伪言作引,不啻于设局害人。即便是要设局害人,若是旁人,他早设下三重陷阱、五重诱因,将人一步步引入局中。 可这次偏偏不同。 她,是那晚雪夜里烤火递药的人;是那日在院中唤他名字、眼角微红的人;是……“明家嫡女”。 他阖上眼,手中将拓卷轻轻捏紧,指节泛白。 一息,两息。 片刻之后,他低低开口,语气如风中寒雪,毫无起伏: “……罢了,既入局中,终须有人落子。” 说罢,他起身转身,步入夜雪之中。 风吹动他袍角,掠起一线冰花。他未回头,脚步极稳。 当夜,风雪未歇。 明府北隅,一名巡夜小厮跌撞着冲入中院,口中喃喃:“有贼……有贼入院!” 守卫惊动,四处巡查,却无人察觉来人影踪。 直至偏东长廊,一道墨影自房檐飞掠而过,手持短刃,快如鬼魅。 刹那间,一道寒光截住去路。 “铿”的一声,铁剑撞刃。 秦纵出手了。 他未着甲衣,只以寻常侍卫之姿,剑出如霜。 对方来人身法迅疾,点脚如燕,三招逼近喉侧,刀光藏于袖间,极其狠辣。 秦纵反手拈剑,身形转瞬即动,剑光若霜雪倒卷,划出一道极细的弧。刺客刀势凌厉,他却步步封喉,每一剑都快得令人目不暇接,直逼对方破绽。 不过数息,便见寒光一闪,对方肩头溅出血来,身影顿时一滞。秦纵趁势近身,一袖封喉,那人跌退数丈,踉跄倒地。 那刺客自知不敌,疾掠欲走,却被他一袖震退,踉跄倒于雪地。秦纵未再上前,只淡声喝道:“拿下。” 护卫蜂拥而至,擒住来人。 这时,一道白影出现在走廊尽头。 柳柔儿穿着披风,手中还提着盏灯。 她站在远处,呆呆望着那一地血雪,还有那道站在夜色中央、剑锋未敛的身影。 “秦纵!”她唤了一声,跑了过去,“你没事吧?” 他缓缓收剑,点头:“未伤。” “可你……刚才是你一人挡下那刺客?” 秦纵回头淡淡一礼:“姑娘勿忧。” 她看着他剑尖滴血,却神色无异。就像初见那时,虽然负伤的是他,但他好像也全然不在意,生死血伤,仿佛这早些就是他习以为常的东西。 柳柔儿忽觉心头有些异样,带些不安——见惯生死,便也不在意自己的生死,她不要他伤,更不要他死。 次日清晨,雪后初霁,寒气微散。 柳柔儿站在偏院外,手中拎着一个小药匣。 秦纵刚练完剑,剑意未歇,正收剑而立,一转身便见她在雪阶之下轻轻踱步。 她一见他现身,便立刻止步,有些不安地捧出手中药匣:“你曾说过我的伤药很好,我又特意配了一些给你防身,还有一个小护腕,贴身束用的,你试试看合不合。” 她说得不快,神情却认真。 他接过,未多言,只颔首致意。 她眼神微动,像是鼓起了什么勇气:“你武功很好。我……想跟你学剑。” 秦纵微怔:“你想学我的剑?” 她又低头笑了一下:“为了将来能保护身边的人。峨眉虽教我一些简单剑法,但也只够勉强防身。” 秦纵不答她,却忽然抬手轻轻拂去了她头发的一朵落梅,轻轻说道:“防身就够了,我的剑不适合姑娘你。” 柳柔儿的心“砰”的一声,空气里还有他刚刚那一抬手留下的气息,她差点就要脱口而出,问出那句:“你是不是,也有一点点喜欢我?” 还好还没来得及失态,丫鬟便来请她去试新定做的冬衣。 她有些慌乱地逃了,秦纵看着她背影,眼神渐渐转暗。 ************************************************************************************************************* 夜已深。 秦纵正在廊下打水洗剑,忽觉脚步声近。 柳柔儿披着白色披风,手中依旧是食盒,脸上带着一丝迟疑。 “我知道这么晚过来不妥。”她低声道,“但我……睡不着。” 他抬眼看她。 她轻轻垂下头:“你不愿传剑法给我,那我自己练剑的时候,你能不能过来指点一二?” “你为何不白日问我?”他问。 “今日府中刚遇刺客,你不该夜里独行。” 柳柔儿低声笑了笑,走上前,将小桌移至廊下屋檐内侧,点上随身带来的灯盏,又铺开一层薄毯。 她坐下,轻轻解开食盒上的缎带,露出一盏温着的山楂汤:“夜深风凉,我想着你练剑该也未歇息,便带了些暖身的东西。” 他望她一眼,终是落座在对面。 “若你不嫌烦,我可以多坐一会儿。”她又笑道。 “你刚问我,为何不白日找你。白日你总是三言两语打发我,我就想……夜里你也许不那么忙。” 她一双眼眸凝在他身上,想看他作何反应。 他并不逃避她的注视,只是淡声道:“之前在下失礼,但绝无只是打发姑娘的意思。” 她唇角一弯,将一块糕点递到他面前。 “我才没有真怪你!来,我做的,你若不嫌弃,尝一口。” 他接过,吃了一口,点头道:“甜而不腻。” 柳柔儿笑意更深了些。 风卷微雪,一盏灯影倾洒阶前,檐下虽冷,却不至冻骨,反而隔出一片暖光幽意。 她心里有数,明显感觉到秦纵对她的接近比以往纵容了许多。 秦纵侧首看她,雪光之中,目光极轻,却未移开。而她,感觉到了,嘴角不自觉的上扬。 ——他心中已有定策,手指捻着食盒边缘微不可察地摩挲片刻。情之一字,从今夜开始,是钥,亦是刃。 第7章 雪中授剑 三日之后,雪更深了。 明府后林多古木,临近城墙,罕有人至。林间设有一方石坪,原是旧日子弟演练之地,此时却被积雪覆了半尺。 秦纵如约而至,披袍立于林中。 雪未停,风过林梢,落雪簌簌。远远一袭白衣轻踏雪而来,是柳柔儿。 她今日衣袂较短,束发以简,未施脂粉,却因雪光映面,更显清润。她走得不快,却坚定,手中拿着她平时常用的剑——白梅。剑身细长,银白发亮,还细细雕了三朵梅花,秀气而不失锋利。 秦纵望她靠近,神色依旧温沉,目光却隐隐动了动,像是雪落枝头,悄无声息却打碎了心湖一角。 她停在他面前,目光微亮:“你真的等我。” “姑娘信诺,我怎敢失约。”他说,语气平淡,却分明带了一丝低柔的笑意。 她心头一跳,低下眼不再多语。 只觉得他的声音,似乎少了一点以往的疏离之感。 “你照你平日所学,先演一遍。” 柳柔儿点头,脚步立正,开始缓慢挥剑。剑式拘谨,每一招都似极力回忆,力道不稳。 秦纵未言,只静静看着。待她收式,他才开口:“你所学剑法偏于守势,且多为轻招,不适实战。” 她轻轻垂眼:“……我知道。” 他走近两步,在她身侧站定,忽然伸手握住她右腕,将她手中之剑轻轻调正:“角度偏了。” 柳柔儿手指一颤。 他的手带着薄凉,指骨修长,掌心力量沉稳。她下意识抬头看他,却见他神色如常,唯有眼眸藏雪般寂静。 她有些慌乱地低头:“你……你能示范给我看吗?” 他接过剑,身姿侧立,手腕一转,剑光带雪,划出一道轻飘却内蕴劲力的弧线。剑势看似温和,实则藏锋。 她看得怔住。 他收势:“你再试。” 她依样照做,却在步伐变势时脚下一滑,整个人朝他方向倾去。 他未退,反手扶住她腰肢,将她轻轻拉稳。 一瞬间,她撞入他怀中,鼻尖几乎碰到他肩。 她脸红得厉害,连耳根都在发热。她的呼吸倏地短了一瞬,整个人像是被按住了心口。她鼻息间尽是他身上的清寒药香,带着一点令人心乱的沉稳气息。 他却极自然地松开她,淡声道:“地滑,小心。” 她“嗯”了一声,却仍觉心跳未定,赶紧又举起剑,掩饰慌乱。 约莫一个时辰,雪越下越大,两人并肩踏雪而归,林间一片静谧。 —— 数日后,明府岁末设擂。 比武场地设在西苑演武堂,红毯白雪,府中宾客云集,观者如云。 柳柔儿本不在比武名录上,却不知何时名列其间。起初众人惊讶,待她拔剑而上,神色沉稳,倒也未敢小觑。 第一场,她对阵内院弟子,以一式“绕云穿柳”封住对方手腕,妙到毫巅,赢得清脆利落; 第二场,遇上外府少将之子,她不急不躁,稳守反击,终以一记挑腕逼退。 第三场更胜一筹,她临场以守为攻,剑势如行云流水,转守为击,反败为胜。 只见白梅银光点点,轻盈跳跃,柔中带刚。场中喝彩连连,女眷侧目,宾客交口称赞,连演武堂上的教头都频频点头。 一时间,堂前鼓声震天,下人欢呼雀跃,有老仆连声道:“大小姐厉害了!”“这是头一遭见她出剑如此利落!” 而观礼台上,明放舟目光微沉,茶未饮,目不转睛望着台上。 比试结束,柳柔儿回到父亲身边,还未落座,便听明放舟问:“你近来武艺突涨,可是谁指点了你?” 她顿时羞涩,轻声答:“是秦纵。” 明放舟点头,却未言语,片刻后,只淡淡道:“原来如此。” 他未再追问,转而笑与宾客寒暄。 可在他袖中,指节轻叩椅柄,神色比雪更冷了几分。 —— 当夜,雪落如织。 秦纵方入屋中,甫拂去肩上积雪,门便被轻轻叩响。 他开门,见是柳柔儿。 她换了一身素缎月白,披风已褪,手中提着盏灯。 她低声问:“我能进来吗?” 秦纵点头,让她入屋。 灯光摇曳,她将灯盏放在桌上,轻轻坐下,神情未免有些紧张。 屋内炭火尚暖,木窗漏风,她靠得不远,衣摆不经意扫过他的袍角,像一抹无意的轻触。她装作未觉,实则掌心早已沁出微汗。 他先开口:“你今日表现出彩,众人皆惊。我原以为你不喜张扬。” 她低头笑了笑:“我本也不想露面,只是……练了这么久,总想试试是否真有进步。” 他看着她,声音低缓:“的确进步很快。” 她低头轻笑,像是在掩饰心跳:“我也没想到,原来我……真的能赢。” “你本就能。”他看她,语气不轻不重,却带着一分沉稳笃定,“只是不曾有人真正教过你。” 她愣了一瞬,心头忽地一震。 是啊,从小到大,她的师父总说她资质平平,只适合守势,再说本也不是真正的峨眉弟子,多半只愿同她讲温和招式,怕她受伤。只有眼前这人,仿佛从不把她看作该被小心对待的姑娘,而是……一个可以执剑的江湖中人。 她忽然很想说些什么,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好低声道: “你的剑法……与我派中大异,不知是哪门哪派?” 她语气里藏着一丝试探。 秦纵微微一笑,指尖轻抚杯沿:“并非名门,也非旁门。只是幼时有幸得人指点,记下几式罢了。” 一句话,既未撒谎,又藏去来历,滴水不漏。 他抬眸看她,语气似随意,又像不经意问起: “你在演武时用的那一式‘绕云穿柳’,变化得极好……是你自己悟出来的?” 柳柔儿点头:“嗯……我以前练得总不如意,只好自己试着改了几次。” 他轻声笑了一下,带着几分近乎欣赏的意味。 —— 夜深,雪未停。 偏院檐下的灯火已然点起,透过薄纸窗棂,映出室内两人并坐的影子,模糊却分明。 院外回廊尽头,一道身影静静立着,沉于夜色之中。 明放舟披着玄色狐裘,脚下落雪无声,整个人仿佛与这夜融为一体。他站得极远,却一直未动,只远望着那盏未熄的灯,神色平静得近乎冷漠。 他本不常来此处。 可方才宴散,他偶然见女儿悄悄折返此路,手中竟还拎着灯盏,神情藏不住情绪。他心中微动,便不动声色地随着出了门。 果然,灯入了那人的房。 许久未出。 雪愈下愈紧,落在他肩头衣角。他不曾拂雪,也不曾离去,仿佛早已习惯这般久候与静观。 目光落在那间屋门时,眼中多了一分晦暗的光。 他知女儿情意初动,只是未曾料到那人竟是秦纵。 此人入府不过月余,行止虽恭,却从不讨好于人。女儿性子清静,一向不轻近旁人,如今却愿夜夜与他同处。 而更令他介意的,是那短短数日之内,柔儿的剑法忽然突进数重。 并非小巧机变,而是招势之中已有内力运行的影子。这样的提升,不是被武功寻常之人指点所能达成。 明放舟目光沉了几分。 若那人真有如此手段,便绝非寻常侍卫可比。他藏得太稳,话不多,礼周全,看似无懈可击。 可人心这等东西,越是无懈可击,越教人不安。 他立在原地良久,才缓缓转身,步履极轻。 狐裘曳地,雪声如絮。他不曾回头,只在衣袖深处,将手轻轻握紧。 第8章 疑云暗涌 次日清晨,雪未融尽,院中松枝垂着银白霜雪,风过时簌簌轻响。 柳柔儿披着青绒斗篷,从暖阁中出来,远远便见父亲站在游廊尽头,手中端着一盏未饮的清茶。 明放舟衣冠整肃,神色沉静,眸色却微凉。 “柔儿,”他唤她,“过来。” 她快步走近,唇角带着惯有的笑意:“父亲今日起得真早。” 明放舟未答,只看了她一眼,淡淡问:“昨夜去了偏院?” 她一怔,随即点头:“嗯,秦公子还未休息,我……只是想谢谢他教我练剑。” “你好像和他很熟,难道之前认识?” 柳柔儿心里惊了一下,又想起那夜庙中初遇,但她并不承认,只说:“不认识。” 明放舟将茶盏放在石几上,语气依旧平缓:“我问你,他到底是谁,你可知根底?” 柳柔儿怔了怔,随即皱眉:“他已入府为侍,父亲当日也是首肯过的,怎么今日却又来问这些?” “当日允他入府,是因为催府推荐。”明放舟声音更沉,“可为父心中,从未真信过他。” “为何?”她不解地望着父亲,“他稳重寡言,从不失礼,且武艺极高……若无他指点,我怎能在演武台上胜三场?” 明放舟静静看着她,眼中多了几分无奈与警觉: “这才是我担心的地方。你回府才几日,武艺突涨、言语变多,整日绕着他转……柔儿,皮囊好看不值什么,那些能不动声色改变你心思的人,才最可怕。” 柳柔儿神色一滞,低声道:“您这是在说他故意迷惑我?” 明放舟不答,目光却已是肯定。 她咬唇抬头,声音有些颤,却极力压住:“我只知他礼数周全、教我习剑、从未对我不敬……父亲若早不信他,当初何必留下他?” 这句话一出口,明放舟眉头顿皱。他未怒,只缓缓转身,道:“我已吩咐人查他的来历。你这些日子,离他远些。” 柳柔儿怔在原地,心中一阵波动。 她向来顺从,从未反驳父亲半句。但这一次,她心头隐隐生出抗拒,仿佛那道威严父爱的背影,第一次有些遥远。 ** 是夜,厅中灯火摇曳,婢女来报寿宴备办进度,柳柔儿才想起: 此番回府,本是为父亲寿辰。过几日便是正日,她却因秦纵的事而心神摇曳,竟差点遗忘。 她心中惭愧,暗想:“我得送一样像样的寿礼才好。” 当夜,她偷偷唤来贴身侍女,问:“城中可还有旧年间的‘阳城金砂墨’?” 那是明放舟最爱的一款墨锭,近年市面稀少。侍女摇头,却说东郊古墨庄似还有少存。 她心意已决,第二日清晨,未惊动旁人,着便衣出了府,随身只带一名年幼小厮。 未想才行至郊外,便被数名黑衣人拦住,手脚俱被制住。 小厮惊恐大呼,她亦奋力挣扎,奈何人少势弱,眼见对方将她掳入林中。 郊外古道,雪地寂冷。 柳柔儿挣扎间,被几名黑衣人钳制,拽入林中暗处。她手无寸铁,虽试图拖延,却被人一掌击在肩头,跌坐在地,发丝散乱,面色煞白。 “小姑娘倒是乖巧,”一名为首之人沉声笑道,面上戴着半面银纹鬼具,嗓音轻佻,“若不想吃苦,就交出你家明老爷的内院守图。” 柳柔儿强自镇定:“我不过是个女儿家,怎知你说的是什么?” 话未落地,一道劲风已破空袭至。 雪雾骤散,剑光如流星刺入林影,几名黑衣人未及反应,已被迫退两步。 来人一身玄衣,手中长剑尚滴未尽的雪水,眉目冷肃,立于她与敌人之间。 是秦纵。 “欺一弱女,竟也要成群而上?” 他语声沉静,却带着不可逼近的锋意。 “哟,想救美啊?”那银面首领冷笑一声,往后一摆手,“来得正好——兄弟们,换个目标。” 话音落地,六人同时出手,刃影四合。 秦纵不退反进,剑势翻飞,雪地中回旋腾挪,步步封拦,五个黑衣手下根本毫无还手之力。此时,那银面首领忽然欺身近攻,手法极为凌厉,竟将秦纵逼退半步。 秦纵眉目一凛,心下微动——此人内力阴寒,杀招熟稔,不似江湖散匪。 又一招斜斩袭来,秦纵举剑格挡,刀刃擦肩而过,火星四溅。 便在刀锋逼近的一瞬,秦纵心中微震,眸光一沉:“是你——” “唰——”长刀一压,劲力藏锋,对方却低声贴近:“护法的心思我懂,我只是来助你成全。” 是青木。 他披着假面,内力未收,招式狠绝,宛若真杀伐不留情。 秦纵冷笑,眼底寒意一闪,旋即翻身挥剑,将青木逼退半丈,冷声道:“多管闲事。” 青木面具下一笑,脚下猛踏,继续逼杀。 两人以假为真,短短十数招,雪地已被翻搅成乱泥,衣袍剑痕皆显狼狈。 终局时,秦纵一式回旋挡刀,蓄力未尽,青木刀势横扫,从他肩侧划过,可他并不躲。 “嘶——”他闷哼一声,身形踉跄。 鲜血自衣内渗出,染红半袖。他未再出剑,撑剑半跪。 青木低声一笑,转瞬撤身而退,带人隐入林后雪雾。 柳柔儿奔上前,扑至秦纵身旁,手指慌乱地拂开他衣角:“你伤哪了?让我看看——” 他却握住她的手,轻轻按下,语气平缓: “我无事。” 她摇头:“你流血了——”话未说完,泪已涌上眼眶。 秦纵望着她,眼底划过一丝极轻的波澜。他唇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声音极轻: “只要姑娘平安,便值了。” 她点头,语声微哽:“……你怎知我在这里?” “你常随那名小厮,今早未见你用早膳,我便猜你出府未报。” 他说得淡淡,却让她心头一震。 雪落他肩,血染衣角,而她却将他紧紧扶住,一步不离。 ** 傍晚时分,秦纵回府后独坐屋中。 他的伤口已简单缠好,左肩衣衫微褪,露出一道斜长血痕。 门轻轻被推开。 柳柔儿拿着药匣和食盒走入,脚步极轻。 “我给你带了药……”她声音温柔,略有些发颤。 秦纵回身看她,未言语。 她坐在他身后,药匣搁在手边,手指颤着蘸了些药膏,轻轻抹在他肩后的伤口上。 他未动,也未问她为何来,只让她一寸寸为他敷药。 她的声音忽然轻轻响起,像是压了许久才吐出: “你这伤……是不是疼得很厉害?” 她语气低得几不可闻,却分明含着自责与怯意,像是怕自己问得太多,又忍不住想知答案。 秦纵沉默片刻,忽而低声回了一句: “你怕我疼?” 他语气极轻,却像是在陈述,又像是在看穿她心里的什么。 她指尖顿住。 一瞬间,有什么在心口裂开了一道口子。 她抬手,将药碗推开一点,然后缓缓伸手,从他背后轻轻环住他的腰。 她将自己贴上他的背,声音颤着: “是……我怕。更怕....你不出现。你每次出现在我身边时,我都觉得……很安心” 他的呼吸微顿,却未推开,也未转身。 屋内静极,火光在她眼底轻跳,而他,坐得一动不动,只任她这样拥着。他能清晰的感觉到柳柔儿加快的心跳。 良久,柳柔儿终于听到那句她一直期盼的回答: “柔儿,我不会让你有事。“ 她将他抱得更紧,好像得到了稀世珍宝,嘴角止不住上扬。 而她没有看见,此时的秦纵面色苍白,却仍神色沉稳,只目光在远方林中微微一凝。 就在夜色更深的一隅,明放舟静立于回廊一端,远远望着那扇未掩的门,面无表情。 他看着光与影交叠的那一瞬,心头的某道弦,终于绷得更紧。 第9章 暗流棋起 初雪之后,明府一夜清寒。 秦纵在天未亮时便被唤去中庭,说是家主有请。他披上外袍,踏雪而至。 庭中灯尚未灭,明放舟已立于练武石坪之上,披着玄裳,手执一柄无锋试剑。 他衣袍素净,神情淡淡:“秦侍卫,早。” 秦纵拱手一礼:“见过家主。” 明放舟负手而立,目光含压地盯着秦纵:“我听说秦侍卫身手了得,心中不免好奇。今日正好醒得早,又闲来无事。不知秦侍卫,愿不愿陪我这老骨头过几招?” 秦纵沉声应道:“不敢当,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两人对立而立,无人通报,无人围观,只似一场寻常试招。明放舟出手极快,剑势老辣,破绽稀少,分明是常年未动手却仍藏锋不露。 秦纵以守为攻,每一式皆敛于极限,只避不挡,亦不露锋。短短十数招后,明放舟忽然收剑而立,笑道:“秦侍卫剑术极稳,倒让老夫认得清了。” “家主承让。”秦纵低眉,声如常。 明放舟目光一闪,转身离去。临出院时,他忽然回头,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山中剑冷,近人之剑,最需防。” 秦纵神色不变,一如既往:“在下身在明府,自当藏锋以礼。至于剑冷与否,唯望不负所托,不伤所护。” 夜雪深重,偏院中灯火未灭。 秦纵坐于案前,指间执一卷旧书,神情安静。 门未关死,风声一卷,下一瞬,一道身影已跨入门槛。 “啧啧,护法大人好手段啊,明美人昨夜把你抱得死死的,若叫教中那些对你痴迷的女弟子看了去,得碎掉多少芳心?” 懒散而熟稔的调子,带着三分轻佻、七分试探。 秦纵未抬头,只道:“滚出去。” 来人却早已笑着走入,自顾自落座于塌边,伸手捻起几案上的茶盏嗅了嗅,啧了一声: “不请自来,秦护法莫怪。昨日那场雪地好戏,我可是看得津津有味。尤其你那一剑挨得,唉,实在精彩。“ ”怎么样?谢不谢我送你这场英雄救美,让你美人入怀?” 秦纵终于抬眸看他:“你是来领死的吗?” 来人身着青衫,五官俊逸,却带着一股天生吊儿郎当的轻浮气,正是魔教内另一支线的使者——青木。 他笑着斜倚塌沿,一脚搭在另一膝上,一副“我是来串门”的模样。 “护法消气。我呢,一来替你送个机会,二来嘛……护法大人亲自出手的机会,哪那么容易碰上?我若不趁机讨教几招,岂不辜负你平日那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你若真想试,何必藏头露尾?”秦纵语气不急,字字压人,“你怕输,还是怕死?” 青木举手作揖,半笑半讥:“怕是谈不上,打是打不过。但想试……谁不想?冷溪山庄那一役,教里传到现在,说你一剑挑三堂口。我那时候还只在外围听令,都快把你当神了。” 秦纵冷笑一声:“我不是神,是替教主清理垃圾的人。而你,下次要再擅自加戏……” “不敢不敢,护法大人饶命” 青木佯装害怕,连忙打断他直摆手,却又忽然低声说道:“教主听闻你受伤,可怜得很,差点派我去寻你回去。” 秦纵懂他意思——沈孤鸿在提醒他任务期限将至,不得延误。 “你去回禀主上,让他放心。” “遵命,护法大人,那我先退下啦。”青木放下手中茶盏,满脸笑意走到门口,又转头:“下次有好玩的事,带上我嘛,我一个人成天只能躲着看戏,甚是无趣。” 秦纵抬眼冷冷盯着他,杀气一瞬铺开,青木吓得掠入密林,没了踪影。 那夜之后,柳柔儿来得更频了,已经连续三夜来寻秦纵。 每次都是带着药、汤、话题,坐在他房中,像早已将那一夜的拥抱视为两人之间某种隐秘的契约。 她语气温软,眼神常常含着些轻轻的期待,却不再遮掩。 这夜,她携了一小盒亲制的糕点来,在秦纵对面坐下,两人闲聊一阵后,她问道: “后日便是我爹寿辰,你会来吗?” 秦纵摇头:“我需要在外院巡护。” 柳柔儿有些失落,明放舟对秦纵的怀疑日益加深,而她已经越发离不了这个男人。 忽然,她起身坐至秦纵身边:“你知道后山么?” 秦纵转身看她一眼,心中一警,语气淡淡:“哪一处?” “最北那座林子后头,再往上走半炷香,有座旧坟。” 她说这话时,声音低了些。 “那是我娘的墓。我想在我爹寿辰之前,先去祭拜她。” 她垂下眼帘,指尖缓缓绞着衣角,语调轻得仿佛怕惊动什么记忆:“她是二十年前随我爹一起征讨魔教的女将。当时……她为救我爹,身中毒掌,尸骨都没能全带回来。” 话未说完,她眼眶已泛红,像是终于压不住心头那些年少时偷偷攒下的委屈与思念。 她微微动了动身子,轻轻倚近,在他毫无拒意的沉默中,悄然靠入了他的怀里。 秦纵没有推开,眉眼间没什么变化,只抬手落在她肩上,轻轻环住她,动作温和。 柳柔儿低声续道:“我小时候常听人说,她剑法极快、脾气极倔,和我爹吵一架能冷战三日,可每次出征,她都护在他身侧,寸步不离。” 她轻轻一笑,却带着些发涩的哽意。 “我不记得她长什么样了……只记得小时候她抱过我一次,手特别暖,身上有薄荷香。”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像是在犹豫,又像是在攒勇气。 “每次我回府,都会偷偷去看她。说不上为什么……但这次,我想让你也一起去。” 她抬起头,望着他,眼神里不再是少女初动的迷茫,而是一种近乎认真的试探。 “你救过我、护过我……我娘若还在,一定也会想谢谢你。” 她说完后又低下头,语气渐轻,仿佛怕说得太多,又怕他听得不够。 屋中一时静极,只有风拂窗纸,轻响如息。 秦纵垂眸望她,眸光沉静,沉默了片刻。 须臾,他轻轻点头: “好。” 第10章 地宫密冢 天光微白,赤霞山风雪方止。 后山密林尽处,生人罕至之地,雪覆荒径,枝桠交错。 柳柔儿今日特意着了素色衣衫,外披狐裘,领着秦纵从偏门而出,步步入林。 那处林尽,竟无坟茔,却有一方厚石,无碑无字,四下静极。 “就是这里。”柳柔儿低声。 她蹲下身,袖中取出一柄细刃,指尖一顿,竟直接划破掌心,鲜血滴落石缝。 石缝如有灵应,轻轻震动。几息之后,石面无声滑开,露出一道下沉的阶梯,内里黑暗,深不见底。 秦纵立于她身后,望着那逐渐开启的机关,眸中闪过一丝细不可察的暗光。 他早知赤元谱机关需“明家嫡女”亲手以血为引,且必须“自愿”投入方能应动。而此刻,柳柔儿亲手划破掌心,无人胁迫,毫无防备地带他进入——她不知自己已亲手为他打开了第一重门。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眼底深处终于浮现一丝冷静以外的情绪。 她一无所知,却已替他推开了他来此的最大障壁。 “我娘的墓,在下面。”柳柔儿轻声道,“她尸骨不全,爹便将她葬在这里,由我嫡女血印守封,旁人不得入。” 她说这话时神情平静,带着一种克制了多年的柔意与坚定。 “你是第一个……由我带下去的人。” 秦纵微点头,只答:“我明白。” 两人踏入地道,石门缓缓闭合。 阶下通幽,竟是另有天地。 地宫第一层宽阔异常,地砖皆以缟石铺就,光泽温润。四角燃着长明灯,照出中央一方玄黑石台,台上供奉着一方灵位,朱字写着: “明氏柳夫人之灵位。” 台后悬着旧战袍与长剑,皆裹以红缨白绫,帷幔轻垂,香雾袅袅。 这里,不似墓,更似一座用尽心血筑成的地殿。 柳柔儿轻轻跪下,取出随身香盏、贡果,一一陈设妥当。她口中喃喃,将过往数载话语一一诉说,神情温婉。 秦纵立在她身后,默然无语,目光却扫过石台四周。宫室深远,墙角立着几尊兽面石柱,机关纹理极细,昭示着地宫远未止于此。 他明白,赤元谱,就藏在这石殿更深处。 拜礼完毕,柳柔儿未起身,声音轻轻响起: “娘,我今日来晚了。” “您那年为爹而死,连魂归之所都未寻得完整。我幼时不知事,如今再回来看您……已不是一个人。” 她轻轻偏首,目光转向秦纵。 “他叫秦纵。” “这几月来,他救我、教我、护我,是我这一路上,最信得过的人。” 秦纵静静站在灵位不远之处,未言语,也未躲闪。 柳柔儿望着灵位,声音低下去一分,却更稳了: “娘,若您在天有灵,若您今日也站在我身旁——我想知道,您是否也会觉得……他是值得托付的人?” 她语气微颤,眼中水光潋滟,却不回避。 “所以,我想问他。” 她终于转头看向秦纵,语气温和,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 “你一直说自己游历江湖,但江湖很大——你从哪里来?从前又学过些什么?我们初遇那日,你在逃什么,谁要杀你?入我明家之前,你到底在干些什么?” 地室中灯火摇曳,她的影子映在石墙上,纤细而坚定。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问他身世。 不再是少女好奇,也不是旁人提醒,而是她想真正了解这个人,了解那个她已愿意向亡母托付的名字。 秦纵静静看着她,神色没有丝毫慌乱。地宫火光映在他睫毛上,像落了一层红霜。他语气平淡,却不回避柳柔儿的目光。 “江湖的确大。” “我最早在北陲那一带讨过生活,靠替人抄经、磨剑过活,也去过中州,给几家书斋写字临帖,还帮镖局送过几趟货。再往后,就不那么体面了。” 他轻声一笑,眼底却没有笑意。 “有年冬天,我在西蜀遇上一桩事,牵连颇深。姑娘初遇我时,那伤就是因为那件事造成的。” “至于杀我之人……说来惭愧,是我拿了他们的东西,却不肯还。他们追了我一路。” 他略微垂下眼,像不想让她从他脸上看出太多。 “我没门没派,只是把命挂在刀口上活得久些。你问我学过什么?什么都学,一点拳脚,一点剑法,一点藏身之术……有用的东西,便牢牢记下。” 他又抬起头看她,语气温柔下来。 “入你们明家之前,我并不打算久留任何地方。是你……待我不同。” 他顿了顿,像是最后才补上一句。 “但姑娘若觉得,我说得还不够真。那我愿再说一遍。” “从前我确实活得不清白,但自进你明家之后——起心动念,都未曾再虚。” 他站得极稳,说得极轻,却像是将所有心防都解开来,只留那一分坦然,等柳柔儿来信。 柳柔儿听完,向他步步逼近:“你一直说自己无门无派,流浪江湖……可你说得越轻,我越觉得不简单。你一个人,是怎么走过那些年头的?” “你说你师父不留名、武艺极杂……可你出剑招式,分明不是杂乱的剑法。你究竟拜过几位师父?” 秦纵站在原地,任她越走越近,神情丝毫不漏破绽。 “你问得对,姑娘。” “这世间江湖人多嘴杂,我说无门无派,不过是避些耳目。并非刻意欺你。” 他目光沉静,语气依旧克制, “自小流落市井,曾在药铺抬过担,也给赌坊打过杂,夜里窝在破庙里听人讲剑理,听一句,记一句。” “后来遇过三人,皆非名师。” “一个是逃命时结识的老乞丐,会些拳脚,不留姓名。一个是行医之人,教我识毒解药;最后一个,是个杀手,负伤濒死,临死前将他毕生剑法托我,说他不愿技艺被埋了。” 他声音微顿,像是不愿多说。 “所以我所学,确是杂。可杂久了,反倒成了路。” 他轻轻一笑,眼底藏着一丝自嘲, “你见我出剑不似杂乱,那不过是…” 他温柔地垂下眼,看着已经走到他面前的柳柔儿,两人离得已经极近,彼此心跳可听,“那不过是…柔儿你资历尚浅,不懂剑招。” 柳柔儿抬头迎着他的注视,朱唇再启: “你知不知道,我爹已经开始怀疑你了?” “他不是不讲理的人,可你身上……总让人说不出地觉得太稳、太深。” “我想护着你,但有时候我也怕——怕你根本不属于这里,也不该出现在我身边。” 秦纵静静听完,没有立刻接话。他望着她,眼神不躲避,却带着一种难以分辨的沉静。过了片刻,他才缓缓开口: “我知道。” 他语气轻,却并非轻忽。 “家主是明家掌舵之人,行事谨慎,疑我——是他该做的本分。” 两人虽近,秦纵却没有越界,只是低头看着柳柔儿,声音低得像落雪: “我从不曾求他信我。” “但我……不愿你为我左右为难。” 他停了一瞬,目光第一次显出些许波动,像是掩不住地压低声音: “你说得没错,我确实太稳、太深。那是因为我从来没有退路,也不能有破绽。” “可柔儿——若你觉得我不该出现在你身边,我转身便走,不求解释,不留只言片语。” 他顿了顿,眼里藏着锋也藏着哀, “可若你……哪怕还有一分愿我留下。那我宁肯,给你一个连我自己都不曾拥有的安稳去处。” 柳柔儿闻言低下头,轻轻拉起秦纵的手,再抬头时带着笑也含着泪:“秦纵,我信你。娘若还在……也一定会喜欢你。” 说罢,她仰起头,慢慢闭上眼,轻轻地踮起了脚尖…… 秦纵微怔,那一刻仿佛整个天地都静了。 她的睫毛轻颤,唇边带笑,泪光却映出火光摇曳。那句“我信你”,比任何剑都锋利,直刺进他心底最深的防线。 他从未怕过杀局,也不惧天命,唯独在这一刻,生出了一瞬……几不可察的动摇。 他的手还被她握着,指骨微紧,却没有抽开。 他的声音轻,几乎低到听不清, “柔儿。” 他喃声唤她,仿佛要提醒,又像克制。 然后—— 他缓缓俯下身,近得能闻见她发间残雪未融的寒意,也近得能听见她心跳的频率。 可就在她要靠近的那一瞬,秦纵却轻轻偏过头,吻只落在她眉心。 地下宫室寂静冰寒,忽然之间,火把骤然照亮整座石厅。墙上浮雕猛地映出跳跃的火光,明放舟带着一个个侍卫凌厉涌入。 “秦纵,你好大的胆子! 第11章 烛影深宫 “秦纵,你好大的胆子!” 明放舟怒喝声中,火光如火龙蜿蜒,映得他眼中杀气毕现。 秦纵尚未言语,柳柔儿却已猛然回头,惊声喊道:“爹!” 她身子一震,本能地想挡在秦纵身前,声音急促:“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没做什么——是我带他来的!” 明放舟目光如刃扫过两人,火光映着他的面孔,冷若霜刃:“你带他来地宫?柔儿,你可知这处机关,是当年为你娘藏骨所设,旁人不得擅入半步!” “你竟——与外人同入?” 柳柔儿咬唇,低声道:“他不是外人……” 话音未落,一名随侍已上前一步,手握剑柄,冷声道:“家主,要不要——” “退下!”明放舟厉斥。 而秦纵—— 自始至终,只静静站在她身后,眼神沉着冷静,没有一丝慌乱。他拂了拂衣袖上的灰尘,步前半步,微躬身行礼: “家主,擅入地宫,确是在下唐突。” “只是……柔儿姑娘伤心思母,在下不忍她独行,才冒昧随行。” 他说得温雅得体,一字未提“机关”之事,亦未狡辩,只以“随行”二字轻轻带过地宫重地。 明放舟冷眼盯他,沉默片刻,声音却冷得如寒潭: “你武艺不俗,处事周全,进府不过月余,便教我女儿心向你,情愿为你犯戒破规——” “秦纵,你到底想要什么?” 这一句,已非试探,而是真质疑了。 柳柔儿呼吸一滞,心跳仿佛骤然擂鼓。 她知道父亲疑心深重,却没料到这日,会在她最柔软的时刻,将剑锋直指秦纵。 她下意识握紧拳,却忽地感到肩上一轻。 是秦纵,他轻轻将她挡在身后。 动作不重,却坚定。 他抬起眼,缓缓迎向明放舟那道凌厉如霜的目光。 “家主。” 秦纵声音依旧沉稳,带着一点他惯有的礼数克制,却毫无卑屈。 “在下身入明府,蒙姑娘不弃,允我栖身。平日安守本分,从不妄动府中禁地。” “今夜,若非姑娘主动开启机关,在下断不敢擅入一步。” “至于姑娘对我心意如何——” 他说到此处,微微一顿,目光扫过身侧低头不语的柳柔儿。 “在下从未轻慢半分。” 他语调不高,却字字入耳,坦然之中,竟有一股不容置疑的从容。 明放舟盯着他看了许久,未言。 秦纵便也不再开口,只安静站立,风骨自显,宛如雪夜里不曾折的青松。 明放舟冷笑,抬手一挥:“将他带走,好生看着。” 两名随侍上前,将秦纵押出地宫。他未挣扎,也未辩解,神色如常,任人束缚。明放舟眼中厉色不减,低声吩咐:“关入东苑偏院,严令看守,不许外人接近。” 那处偏院幽深,四周布防极密,外有执剑侍卫巡查,内有心腹长老轮守,已近禁闭之地。秦纵被带入院中一间空室,房中仅一席一榻,窗棂紧闭,幽冷无光。 柳柔儿则被明放舟强行带回前院。她几度挣扎,却终被父亲一把推入屋中。屋门“砰”地一声合上,烛火微晃,父女隔灯对峙。 “你就如此信他?”明放舟沉声问。 柳柔儿低头,声音微颤:“他不是坏人……” “不是坏人?”明放舟冷笑,“你可知他是谁?来历何处?你便将娘的地宫,亲手为他而开?” 柳柔儿咬唇不语,眼中却已有泪意。 “柔儿,你从小不曾如此倔强。”明放舟语气终于缓下来几分,望着她道,“那机关之地,连我也不曾轻入一步,你却……为了一个才识不过月余的外人?” “他救过我……我也信他。”柳柔儿抬头,眼神倔强而清澈,“娘若还在,她也会……愿我自己选择。” “你信他,凭什么?他身世成谜,一言不提从前。”明放舟语调骤寒,“这世上最难测的,便是话少之人。” 柳柔儿低声:“他若真有图谋,早便可动手,为何等到今日?” 明放舟沉声:“越是沉得住气的,越危险。” 他望着女儿,眉头微蹙,似压着怒意与忧心:“你太像你娘了。一样刚烈,也一样……盲目。” “我不是盲目。”柳柔儿上前一步,声音带着不容置疑,“我认得他心性。” “你认得?你又识他几日?” “我也不知。”她轻声答,“可我知道,他不会害我。” 明放舟望着她,面色由怒转冷,良久,他一字一顿道:“你若再执迷不悟,我不介意亲自为你择一门亲事。柳家女儿,不容任性。” 柳柔儿猛然抬头,眼中泪光一闪:“你要我嫁给别人?” “总好过你为他所害。”明放舟冷冷道,“这世上,真心不是最重要的,活下去,才是。” 他转身开门,声音不容置疑:“你哪儿都不许去,我自会请你师门下山,再与你议婚事。” 关门时,明放舟只留下一句:“你若再执迷不悟,莫怪为父不念亲情。” 他吩咐门外侍女:“看紧她。” 屋门再度合上。 柳柔儿怔然站立,指尖发冷,泪水无声而落。 夜深。 秦纵独自关押的小院,火光幽暗,门外数名侍卫轮守,更有长老暗中监视。他懒得理会,只静坐榻前,面前摆了一盘黑白棋局,他执棋不语。 风过檐角,竹影斜斜。 门忽然一响,未曾敲门。 青木一身雪衣翻入房内,手里还抓着一壶酒,自顾自地坐下:“秦护法,棋下得如何了?” 他全似不把屋外值守之人放在眼里,屋外也没半点发觉异样的动静。 秦纵未抬眼,只冷道:“不请自来。” 青木笑意轻浮,晃了晃酒壶:“今日地宫这一场诉衷肠,戏演得可真够投入。护法大人,你那一番自陈之词,我听了都掉了两滴泪。” “只是这三月期限快满了,谱还没拿到,姑娘倒是快拿下了。你说,咱们是不是该请教主来观礼?” 秦纵终于抬眸,眼中未有情绪:“你想死?” 青木举起双手作揖:“不敢不敢,护法大人你是天上掉下来的情种,谁敢拦你?只不过——” 他话锋一转,语气忽沉:“机关你也探了,谱也近在眼前——倒是这位明家千金,你还准备陪她温香软玉几日?” 秦纵缓缓将棋子落在棋盘中央,声淡如水:“你想动?” 青木盯着那一子,笑容不变,话却锋利:“这三个月的期限,是过一天少一天。若你再不想办法取赤元谱,教主自会换人来取。到时,这明家,可就不是现在这么太平的模样了。” 秦纵起身,缓步至窗前,衣袍如雪,背影清瘦孤绝。 “你不必动。” “这几日,我会设法引她再次入机关。”他语气平静,“只是她父亲起了疑,我一时不便太急。” 青木倚在塌边,抱剑懒散一笑:“那你想让我做什么?” “去查明家几位长老的动向,尤其是明放舟身边的老仆。” 秦纵顿了顿,又加一句:“也查查,若明府覆灭,这些人是否还有第二条退路。” 青木眯起眼,似笑非笑:“这不是取谱,是备战了。” 秦纵回首,神色未变,眼底却寒意深藏:“取谱只是借她手,一剑毙明家……才是真正任务。” 青木一怔,随即笑出声来,起身作了个揖:“我明白了。” 他转身将要离去,又忽然回头,笑得轻佻: “对了,护法大人。若你真舍不得她——要不趁早给她找个坟头,省得事后还牵肠挂肚。” 秦纵抬眸望他,未怒未笑,只指尖轻弹,将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中央。 啪。 清脆一声,棋子稳稳落下。 青木一怔,那一子恰恰封死了他方最后的活路,整盘皆成死局。 秦纵淡淡开口: “该来的自然会来。不该看的,也别乱看。” 他转身,不再理青木,继续伏案研棋。 青木望着棋盘良久,低低一笑,说了一句:“秦护法,落子无悔哦”,便拂袖而去。 他走之后,秦纵想了想,又把刚刚那一子拿了起来。 而与此同时,地宫最深处,明放舟却独自一人再度折返。他脚步沉稳,面无表情,笔直进入机关密室最底层。 他手中持一盏油灯,照亮石台之上那册古卷。他静立片刻,伸手将其取出,换上一卷做工极为精巧的赝品,形制、纸质、封签皆一模一样。 他望着手中真本,眼神冷冽:“不怕你找,怕的是你不来找。若你真有异心,一试便知。” 他将真谱随身带出,回房后藏入暗格,机关复归原位,一切无痕。 ——这局,他已落子。 第12章 雪宴藏锋 明府设宴之日,天光未亮,前院便已张灯结彩。 这年冬雪早至,寒意未歇,却挡不住宾客盈门,诸路江湖好友、世家亲朋纷至沓来,皆为明放舟贺寿。 而在后堂偏厅,明放舟负手而立,眼神沉冷。 长老明玄在一旁低声问道:“家主真要赐婚予那秦纵?” 明放舟负手踱步,目光沉冷,道:“昨夜我原本欲为柔儿另择良配,以断她情思。但一夜思索,我忽然觉得,那般行事,未免太易令她逆反。” “她若真情已动,斩不断的,靠逼迫只会令她对那秦纵死心塌地。” 他停下脚步,眸中寒光一闪,“那倒不如,让她亲眼看他成亲,看他接受旁人,看他亲手斩断她的情意。” 明玄一怔,随即叹服:“妙计。” 明放舟目光微敛,又道:“他昨日虽擅闯地宫,但应对得体,姿态不卑。今日设宴,我便借机赐婚——既是警告,也是考验。” “叫人,去偏院请他赴宴。” …… 此时,东苑偏院,寒风如刃,枯叶簌簌。 秦纵仍被拘于简陋偏室,他闭目静思,看不出来一点情绪。 忽然 ,脚步声至,门外侍卫执令而来, “秦护卫,家主请你赴寿宴。” 秦纵睁眼,看到来人倒是感到意外。 他知明放舟心机,断不会轻易放过他,却不知那人忽召他赴宴,意欲何为?” 秦纵睁眼起身,拂袖整衣,眸中虽平静如水,指尖却轻敲几下石榻。 “有意思。” 他随侍前行,心中却如棋盘翻覆,数百种局势交错而过。 …… 一炷香后,正厅宾客满座,觥筹交错。 明放舟身着深紫蟒纹寿袍,坐于主位,谈笑自若,众人敬酒祝寿,一派和乐气氛。 忽有随侍附耳低语,明放舟唇角微扬,朗声道:“今日诸位高朋满座,老夫有一桩喜事,也想借寿宴之机,请诸位做个见证。” 众人一怔,继而纷纷笑道:“家主这是双喜临门了?” 明放舟摆手一笑,转头吩咐道:“去,把东院那位请来。” 众人尚在议论,只见几名侍从将一名青年从侧门引入。 那人身着素衣,未着礼装,却步履从容,神色冷静,正是秦纵。 他脚步沉稳,目光沉静,乍入热闹堂前,眼底却有一瞬间的疑色闪现。他迅速扫视厅中,柳柔儿坐在女席末端落座,神情凝滞,看到秦纵,顿时露出意外之色。 “这位秦护卫,自入明府以来,屡建小功,性情稳重,深得我心。”明放舟朗声道,“今日借我生辰,正好赐他一桩婚事。” 话音未落,满堂皆惊。 “赐婚?” 秦纵一怔,眼底掠过一丝错愕,眉头微蹙。他脑中几乎在顷刻间闪过无数念头:是套话引局?是示警?是削我情意?还是……斩我后路? 这一局赐婚,确实在他计算之外。 明放舟却早已有备,拍掌道:“请姑娘入席!” 随即,一名明家女弟子被带了上来,眉目娴静,是内府管事长老之女,名唤明婉仪。 明婉仪一身盛装,举止温婉,轻轻向秦纵和明放放舟皆行下一礼。 “明婉仪,温和娴雅,知书识礼,与秦护卫年岁相当、性情契合。”明放舟淡声道,“我意已决,婚期暂定两月之后。” 柳柔儿脸色瞬间惨白。 她几乎不敢相信,父亲竟当众将秦纵许给旁人。胸口像是被一只无形之手猛然擒住,五脏六腑翻搅如焚。 她骤然起身,唇微张,却终究什么都说不出口。堂下众目如炬,她仿佛成了舞台中央的傀儡,四肢僵硬,动弹不得。 秦纵垂眸,静静望着那女子,又看了看上首的明放舟,片刻未语。 他目光深沉,仿佛将利害千遍权衡。 这一刻,他不能退。退一步,便是任人摆布,局外之人。 须臾,他躬身道:“承蒙家主厚爱。” 明婉仪微微一笑,也道:“婉仪谢过家主。” 柳柔儿手指微颤,牙关紧咬,几乎起身离席。 明放舟眼中寒意转瞬即逝,笑道:“此为喜事,诸位莫要吝啬美酒。” …… 宴席一直持续到夜色渐深,其间那明姑娘一直被安排坐在秦纵身侧。姑娘腼腆,他也不与她多说话。 宴毕之后,秦纵回至偏院。 他甫入室,青木已倚窗而立,举杯轻笑。 “咱们秦护法真是好本事,明家主寿宴赐婚,众人艳羡。” 秦纵瞥他一眼,未言。 青木笑意不减:“只是你那位柳姑娘,恐怕今夜得哭上半宿。” 秦纵淡声道:“别惹我。” 青木举杯:“好好好,我闭嘴。” 他喝了一口酒,摇头笑道:“你到底打算怎么收场?” 秦纵还未答,门外已经响起了愤怒的脚步,青木赶紧掠出窗外。 片刻后,屋门猛然被推开。 柳柔儿怒气冲冲闯入,脸色惨白,眼圈泛红。 她盯着他,声音发颤:“你……真的要娶她?” 她声音虽轻,却几欲颤抖,眼中泛起泪光。指尖紧紧攥着袖角,像在抓住最后的希望。秦纵抬眸,眸色如夜,沉默片刻,道:“这是命令。” “你可以拒绝!” “我若拒绝,你父亲会如何?”他反问。 柳柔儿几乎语塞,怒极反笑:“所以你心甘情愿娶旁人?” 秦纵沉默,良久,只道:“这是权衡。” 她眼中泪光浮动,声音渐哽:“你说过,不曾轻慢我半分!” “你骗人!”她骤然一掌打在他脸侧,声嘶力竭,“你分明……分明就要抛下我!” 秦纵并不闪避,任那一掌打下,眸光却更沉。 “明儿。”他语声低沉,近乎温柔,“我心系你一人。” 秦纵静静看她,忽而上前一步,低声道:“明家家主,是你父亲。今日宾客满堂,我若拒婚,是公然抗命,是置明家于众人笑柄,也是叫你为难。” “我只能应下。” “可我心里,从未想娶旁人。” 柳柔儿怔住。 她眼中泪水再也止不住,却已哽咽出声:“你真不会娶她?” 秦纵轻叹一声,道:“柔儿,要你父亲收回命令,我就必须搞清楚他为何会对我出现在地宫这件事如此震怒。” “他早已知道你和我往来密切,你后来每次来寻我,其实他都在门外。” “什。。。什么?”柳柔儿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为何在我房外时,他能忍。在地宫,他勃然大怒?你知不知道,那地宫里究竟有什么?” 柳柔儿被问得一怔,半晌才低声道:“那里……埋了我娘,也藏了不少明家的机密典籍与珍宝,平时除父亲和几位长老,旁人皆不得入。” 她顿了顿,神情恍惚,“我只知道那是我娘的长眠之地,从小便被告诫不可随意带外人前往。” 秦纵垂眸:“那些典籍与珍宝中,可有与你母亲有关之物?” 柳柔儿微怔,忽想起一事:“我曾听父亲说,娘生前留下过一本手札,锁在地宫最深一层。只不过机关重重,需以嫡女之血开启。” 秦纵眸色微动。 “柔儿。”他语气一缓,带着一丝刻意的忧意,“我伤势未愈,却在日前于地宫中瞥见一味旧药残影。若我猜得不错,那正是外界早失传的‘血珀凝神丹’。” “那物可稳我旧伤,亦能助我一臂之力。” 柳柔儿一愣,轻声问:“你是……想我再带你进去?” 秦纵定定望她,眼中泛起一丝疲色与沉静,“我不会强你。但若你愿意,便助我一程。” 柳柔儿垂眸沉思良久,终是轻轻点头:“你若真心不娶她,我便信你一次。” “明日子时,我带你入地宫。” 第13章 雪影暗涌 “明日子时,我带你再入地宫。” 柳柔儿声音低低落下,屋外雪还在飘,映得她眼角一抹血痕般红意。 秦纵目光一凝,随即摇头,声音温而稳:“不可。需再等几日。” 柳柔儿怔住:“为何?” “你父亲虽未将我逐出,但昨日赐婚、连日禁闭,已是明里警告。” 秦纵低头拂去她肩头落雪,语气柔缓:“此时再动机关,是往他刀锋上撞。” 她咬了咬唇,还是不放心:“可你说你有伤在身,再晚几日,恐——” “我会留意。”他温声打断,“三日之内,若再无转圜,我自会请你带我同往。但明夜,不宜。” 柳柔儿终是低声应了,未再强求,只轻声道:“我信你。那你也记得,你还欠我一个交代。” “你信我。”他似笑非笑,“那我便不负你。” 说罢,他起身将柳柔儿送至屋外,替她系好披风:“你父亲不许我擅自离开偏院,今夜我不能送你回屋,你自己小心。” 末了,又补了一句:“这几日别来此处,以免再惹你父亲生气。” 柳柔儿不舍地点了点头,眼角仍然微红。 她离开后,屋门合上,外头风雪斜斜。他望着门口良久,神色一沉,转身抬手,在书案上轻轻一敲: “出来。” 窗外青影一闪,青木翻身而落,嘴里还叼着一支干草茎:“护法大人这么快打发了小姑娘,是有空赏我酒了?” 秦纵瞥他一眼,冷声道:“收起你那张嘴。” 青木讪笑着退后半步:“是是,我收。我猜得没错,你是要我干正事了。” “地宫周围。”秦纵语气转冷,“从今日起,盯紧布防是否有变,暗哨调位、巡逻路径、机关封口……全部查清。三日内给我回话。” 青木一怔,收了轻浮,眸色微凛:“你怀疑明放舟设伏?” “他比你想的还要深。”秦纵淡淡道,“若我们真能取谱,便必定惊动整府——你我要留好退路。” 青木点头,正要走,忽听秦纵再道: “入地宫之后,谱由你去取。” “我?”青木怔住,“你不自己来?” “我拖住柳柔儿。” 青木盯着他片刻,忽而低低一笑,咬着草茎不松口:“你这话说得可真妙——我去破局,你去护花。倒像谁在拿全局遮人眼,暗里另藏着一条出路。” 秦纵眸色微敛,冷冷反问:“你在质疑我?” 青木挑眉,故作轻松地后退一步,摊手道:“哪敢。你向来算无遗策,小弟不过心虚问一句,图个安心。” 秦纵收回压人之姿,不再看他,扔下几个字:“去做事。” 次日一早,雪仍未歇。 柳柔儿披着狐裘斗篷,悄然步入正厅。厅中炉火微暖,明放舟独坐于案前,手里拿着书卷,手边放着昨日未尽的茶盏,茶色微冷,未添新水。 见她进来,他未抬眼,只淡淡道:“坐。” 柳柔儿轻轻应声,走至案前落座。沉默片刻,她才低声问:“爹昨夜……可睡得安稳?” “你呢?”明放舟抬眼看她,声音不重,却带着一丝冷意,“你心安否?” 她垂下眸子,不答。良久才轻声开口:“爹,你为何将明姐姐许给了秦纵?” 明放舟手中书卷未翻,只冷淡回道:“他们年纪相当,皆不负才名,门当户对,如何不妥?” “可你明知我……”她一句话没说完,唇瓣已抿紧。 明放舟目光落在她脸上片刻,终究叹了一声,语气软了些:“柔儿,昨日之事,爹并非有意压你。你长大了,有自己的心思,这为父不是不懂。” “可你要记住,不是所有的喜欢,都值得托付一生。” “你心中那秦纵,或许真的有几分真性情。但为父不敢赌。” 柳柔儿低声道:“他不是坏人。他昨夜也说了,知自己当避嫌,不让我夜里再去那边了。” “嗯。他倒是分寸得体。”明放舟嗤笑一声,淡淡抿了口冷茶,却仿佛更寒了三分,“这世间最难识的,恰是分寸得体之人。他处处让你觉得妥帖,招招都配你的喜好,实则步步为营。” 柳柔儿蹙眉,尚要辩解,却听明放舟忽地道: “记住我一句话。” 他定定望着她,目光罕见地凝重而锐利: “若他再对你提起‘入地宫’之事——不管说得多么合理,他便是你最该提防的人。” 这番话如雷霆乍响。 柳柔儿怔住,几乎是本能地问:“……爹,为何?” 明放舟沉默半晌,才缓缓放下茶盏。 他低声道:“你既问,今日我便告诉你——” “十八年前,我确实曾身在魔教。” “那时的魔教内乱四起,沈孤鸿尚未掌权,只是个受压排挤的长老之子,被人围剿至死地。我本不该救他,却偏偏出手了。” 他语气淡然,像在讲他人旧事:“我用的是中原剑法,自称江湖散修,他当时尚未识破我身份,待我如兄如友。我扶他脱险,破局立威,他甚至称我为‘谋主’,一应机要都由我参断。” “有一次,他中了奇毒,三日三夜命悬一线,是我熬药喂水,替他守着。他曾握着我的手说,他日若能称教,必封我为副座。” 柳柔儿怔怔看着父亲,听他声音缓缓低下去: “那年冬天,他将‘赤元谱’亲手交给我,说那是镇教之宝。谱中记载的是魔教一系最早一代心诀,不仅可补偏救走火之险,更藏有一门‘逆修之法’,可借伤身换极境,短时间内提升功力至常人难及。” “后来我才知道,这谱和那逆修之法,是他母亲临终亲笔所录——既是心法,也是遗书。” 柳柔儿几乎听不下去了,轻声道:“可你……你是正道中人……” 明放舟抬眼看她,目光复杂。 “我是正道安插在魔教最深的棋子。” 他声音低沉,像在自语:“后来我联络中原五派,趁沈孤鸿信我至极之时,布下埋伏,一举攻入焚鸦谷。” “那一夜,火烧三天三夜,焚鸦谷尸山血海。沈孤鸿负伤而逃,生死未明。而你母亲……” 明放舟露出痛苦之色,又强压下去,继续说道: “从那日起,魔教元气大伤,二十年不敢现身。” 柳柔儿几乎屏息。她向来知父亲身份不凡,却从不知竟与魔教有此渊源——更不知,“赤元谱”竟是他亲手夺来、以之换得江湖清平。 她脸色渐白,轻声道:“那……这谱现在还在?” 明放舟看了她一眼,眼神深不可测。 “还在。”他缓缓点头,“我将藏于地宫机关,在你母亲坟冢之下。那机关唯有我明家血脉,滴血方可开锁。” “他这二十年来未能来取,是因不敢强攻。他知道我布防何等严密,也知一旦动手,江湖必再反扑。而我,防这一天防了二十年。而你,也因此被寄养峨眉,改为母姓,不能让太多人知晓你的身份。” “他虽不能强来,但如果他还活着,一定有一天会派人潜入,借你,取谱。” “所以你要记住,若秦纵再提起此事,你就该明白——他从一开始,便不是为你而来。” 柳柔儿怔怔地望着父亲,指尖冰凉,似乎连心跳也迟缓了半分。 可是……秦纵他……他已经开了口。 她一瞬怔愣,唇畔像被寒风封住,说不出话来。 “……柔儿。”明放舟的声音沉下来,“你听懂了吗?” 她一怔,急忙掩下情绪,轻轻点头。 “我明白了。” 声音低哑,却不肯再多言一句。 明放舟凝视着她,似还想说什么,却终究只是叹了口气:“你心思细腻,向来聪慧。爹信你。” 柳柔儿勉强露出一丝笑:“女儿记住了。” 她站起身,礼数周到地行了一礼,便告退而去。 出了正厅,寒风扑面而来,冻得脸颊微疼。 她拢紧披风,脚步微慢,一直走到回廊尽头,才悄悄靠着柱子站住。 雪落在她睫上,她也不去拂,只静静站着,像失了魂。 那一刻,心里仿佛被扯成两半。 她捂住心口,眼中一片迷茫。 “……他不是那样的人。” 她低声对自己说。 却也不知,是在安慰,还是在抗拒心中那丝越来越清晰的不安。 ——三日之后,她仍会带他再入地宫。 但这一次,她会睁着眼。 她要亲自看清,他来,是为了她,还是为了那本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