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有个好圣孙》 第835章 朝鲜国王朝见 乾清宫中。 朱翊钧坐在龙椅上,手中拿着奏疏,正在认真看着的时候,陈矩快步走了进来。 “陛下,天津转过来的奏表。” “是,朝鲜国王李昖的。” 朱翊钧闻言,将手中的奏疏放下:“李昖的奏表。” “是,陛下,李昖已经到了天津了。” 朱翊钧眉头皱起,这个李昖什么情况,怎么又来了。 李昖。 男。 朝鲜族。 现任朝鲜国王。 因为一项朝廷在辽东的十年大计,他与北京有了不解之缘。 根据朝廷的计划,在万历十五年,辽东大地上的女真各部,要迁移超过十万之众前往陕西都司。 这个庞大的移民国策,由两位实权国公,靖国公戚继光,宁国公李成梁坐镇中枢指挥。 具体的操盘手,就是戚金,麻锦,与李如松,兵部。 辽东大地上,自从中央朝廷颁布了移民政策后,戚金,麻锦,李如松,三个关外的将领,都处于忙碌中。 不到两年的时间,大明朝通过在关外强大的军力,与威慑力,迁移了超过四万多的野人女真到了西北。 现在更北方的野人女真,为了不迁移户口,只能被迫西迁,往更加寒冷的北方而去。 而为了完成kpi,关外的具体施行者,只能把目标转移到了海西女真各部,建州女真各部,甚至朝鲜女真也同样受到了波及。 朝鲜王室为了巴结大明辽东的实权派将领,同样也是为了积极配合宗主国,也出动兵力配合大明辽东军一样,查户口,驱赶,捉人…… 为此,朝鲜国主亲自来到北京表功。 他在万历十年初入了一次北京城,受到了中央朝廷的热情款待,但那次陛下因为张居正去世,十分悲痛,并没有召见李昖。 第二次是在万历十年的七月。 这个时候,天子已经从悲痛中走出,在武英殿召见了他,也是这次,御赐下了一支烧鸡……并开天恩,让国主当着自己的面吃完。 朝鲜国主高兴的,还真吃完了。 而这次他又来了。 这一日,是大明万历十一年的九月,刚刚入秋。 不到两年,来北京三次。 这是朝鲜国建国百年,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朱翊钧看完李昖朝见的奏疏后,都愣了一下,真把北京城当家了,经常回家看看吗? 难不成是因为上一次到来,没有领到什么贵重的封赏,感觉跟自己带来的礼物不成正比,亏了,想要再来领赏。 这个时候,李昖的船队已经停在了天津港。 前面两次,都是符合正常的流程,先上了表,北京方面答复后,他们才出发。 可这次,跑到了天津,才上表,这摆明就是怕大明的天子不同意,来了个先斩后奏,在怎么说,都到了天津了,不能再让天子亲自册封的国王原路返回吧。 “这个李昖啊,有趣,有趣啊,既然来了,就让他入京吧,李成梁最近不是跟下属同僚嚷嚷着身子骨都生锈了吗,就让他去见见他老朋友去。” “是,陛下,奴婢这就去宁国公府传旨。” 按照惯例,天子册封的藩属国国王到来,大明朝廷是要高规格接待的,李成梁作为国公,身份合适,且他与李昖早些年也认识。 李成梁当年威震辽东,不仅是女真人的爹,还是朝鲜王室的爹。 他跟李昖确实有交情,甚至之前还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了。 说来也巧,前两次李昖到北京城的时候,李成梁还专门跑出去巡查军务了。 两次都选择不见李昖。 这让朱翊钧多少有些奇怪。 这次人家打了一个突然袭击,朱翊钧不知道,李成梁也不知情。 时值万历十一年九月,虽已入秋,但北京城的“秋老虎”威势不减,午后的阳光依旧炽烈,空气里蒸腾着未散的暑气。 宁国公府的后花园,此刻却是一片难得的清凉之地。 花亭临水而建,四周古木参天,浓密的枝叶筛下斑驳的光影,也挡住了大半暑热。 亭中,大明柱国将军、宁国公李成梁正斜倚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藤编躺椅上避暑。 他上身只着一件轻薄透气的湖蓝色素纱交领中单,衣料细软,隐隐透出内里白色的汗衫,下身是同样质地的素纱宽口裤,裤腿随意地挽到了膝盖之上,露出两条虽年逾六旬却依旧筋肉虬结、布满旧日沙场印记的小腿。 一双赤脚随意地搁在铺了竹席的脚凳上,享受着石板地面透过竹席传来的丝丝凉意。 虽已远离辽东前线多年,久居京师荣养,但这位曾令女真蒙古诸部闻风丧胆的“辽东王”眉宇间那股不怒自威的沙场煞气,并未因岁月的流逝和京城的安逸而完全消散。 他微阖着双目,似在假寐,又似在倾听亭外聒噪的蝉鸣,花白的须髯随着他平缓的呼吸微微起伏。 两名身着藕荷色轻纱夏衫的侍女,手持两柄巨大的宫扇,一左一右,屏息凝神地为他打着扇子,动作轻柔而规律,带起阵阵微风,吹拂着他敞开的领口和额角的细汗。 旁边的小几上,一盏清茶氤氲着淡雅的香气,一盘时令的冰镇杨梅红得诱人。 这便是在京国公的夏日闲适。 然而这份宁静很快被急促而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打破。 府中管家李忠几乎是踮着脚尖,一路小跑着来到花亭外,隔着纱帘,声音压得极低,却又带着一丝不容忽视的急迫:“老爷,老爷!司礼监秉笔陈矩陈公公到了府门,说有紧要旨意宣达!” 李成梁那双微阖的虎目骤然睁开,精光一闪而逝,哪里还有半分慵懒。 他猛地坐直身体,低喝一声:“快,更衣,开中门迎旨!” 两名侍女慌忙放下羽扇,李忠早已捧着备好的衣物快步上前。 李成梁动作麻利,丝毫不见老态。 他迅速褪下避暑的素纱中单,换上相对正式但又不失夏时凉爽衣服,腰间束上玉带,足蹬皂色云头履。 整个过程不过片刻,虽只是简便的常服,但穿戴整齐后的李成梁,那股属于顶级勋贵的威仪便油然而生…… 他大步流星穿过庭院,亲自迎至仪门处。 只见陈矩已由小太监引着进了前院。 李成梁抢上几步,拱手道:“陈公公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宁国公李成梁接旨!陛下口谕!” 李成梁闻言,毫不犹豫,整肃衣冠,一撩袍角,便在庭前甬道的青石板上跪了下去,身后的管家仆役更是呼啦啦跪倒一片,屏息凝神。 陈矩清了清嗓子,朗声宣道:“朕闻朝鲜国王李昖,已抵天津卫。念其远道而来,舟车劳顿,又属藩邦忠顺之主。着令宁国公李成梁,即刻代朕前往天津,行郊迎之礼,妥为安置,导引入京……” “李卿乃国之柱石,久镇辽东,深悉东事,且与朝鲜国王素有旧谊。此番迎迓,非卿莫属。务要尽显天朝上国之威仪,亦不失亲睦藩属之厚谊。即行勿延……” 宣罢,庭中一片寂静,唯有远处树上的蝉鸣依旧聒噪。 李成梁跪在地上,原本沉稳如山的身形在听到“李昖”二字时,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臣李成梁,领旨……” 声音洪亮,在寂静的庭院中回荡。 他恭敬地叩首,然后才缓缓起身:“有劳陈公公传旨。陛下厚望,成梁岂敢怠慢。请公公回禀陛下,臣即刻整备,星夜兼程,赶赴天津,必不负圣命!” “公爷辛苦。陛下还等着回话,咱家这就回宫复命了。” “公公慢走。” 李成梁亲自将陈矩送出府门,直到看到陈矩的马车消失在街角后,他才缓缓转身。 脸上的恭谨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凝重…… “这个李昖怎么又来了,不会是找我要账的吧……” 第836章 双边贸易 李成梁跟李昖以前是合作伙伴,做双边贸易的。 只不过做的项目,在大明朝来说,有些违法,走私武器,甲胄,战马等战备物资。 朝鲜国王李昖,搜罗美女,金银赠送给时任辽东总兵李成梁。 而李成梁会暗中交付朝鲜战马,武器甲胄,当然,大多数都是退下来的,可李成梁将其划到了战损那边。 一边伸手朝朝廷要新的甲胄,一边将退下来的,打包送给朝鲜去。 数年间,两方的双边贸易,已经累计数百万两白银,佳人美人数千名。 这些钱李成梁一部分用来给自己的亲兵发高等福利,那些佳人也都赏赐给了作战勇猛的士卒。 而作为李成梁本人做的是长久的生意,在这场两国大型暗地的贸易中,他只赚取有限的利润…… 而在他入京为国公之前,朝鲜刚刚支付了数十万两白银,以及六十余名美女,按照约定,李成梁要将刚刚缴获的一批蒙古战马移交给朝鲜。 五百余匹。 李成梁本来是一个讲诚信的人。 可他到了北京城回不去了。 这五百匹战马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万历十年初的时候,李昖入京,奏表是在万历九年九月都送到了北京城,天子准许后,李成梁是第一时间得知的消息,他作为五军都督府左军大都督,立马请了旨意,要在年后,巡查中都军务。 当时,朱翊钧也准了。 而第二次,同样如此。 可这第三次,李昖没有发奏表,自己悄悄地来了。 这让李成梁没有准备的时间了。 在得到旨意后,李成梁只能带着仪仗队前往天津。 终于在第二日傍晚抵达了天津卫。 马蹄踏在驿道上的闷响,夹杂着护卫甲叶的铿锵,打破了天津驿馆的宁静。 此刻的天津驿馆,早已被朝鲜国王李昖一行占据。 驿馆内外戒备森严,既有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番役,也有头戴笠帽、身着青蓝色朝鲜式戎装的朝鲜御营厅武士。 驿馆门前,停满了朝鲜使团的各式车马轿舆,仆役穿梭,一派忙碌景象。 李成梁在驿馆正门前下马。 早已得到通报的朝鲜方面,以极高的规格出迎。 只见驿馆中门大开,朝鲜国王李昖身着明黄妆花缎圆领蟒袍,虽为国王,但在大明藩属体制下,其常服蟒纹亦需低于亲王规格,头戴乌纱翼善冠,腰系玉带, 在一众朝鲜重臣的簇拥下,亲自步出中门。 李昖年约三旬,面皮白净,蓄着精心修剪的短须,眉眼间带着长期养尊处优的温和,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 他身后,朝鲜的文武班列森严。 每次前来,朝鲜团的规格,都是顶天的。 领议政金孝元,相当于大明朝的大学士,内阁首辅。 金孝元年近六旬,面容清癯,身着深青色云鹤补子圆领官袍,头戴乌纱帽,神情肃穆,目光深邃。 左议政相当于大明朝的副相,柳成龙,这人相对年轻些,约五十许,同样着深青官袍仙鹤补子,气度沉稳。 礼曹判书,相当于大明朝的礼部尚书,兵曹判书武将,也相当于大明朝的兵部尚书,以及国王近臣承政院都承旨,还有宗室绫原君李俌。 除了这些大人物外,此外,还有司译院提调、书状官,医官、史官等一应随员,皆按品级着各色官服,肃立于后。 人数足有三十人之多,鸦雀无声,尽显藩国朝觐之礼。 大明这边,除了李成梁这位国公爷,还有礼部派来协理藩务的一名精干郎中及两名主事,肃立李成梁其后。 一出门,李昖面带恰到好处的恭敬笑容,率先拱手行礼:“小王李昖,见过大明宁国公。” 汉语流利清晰,毫无滞涩。 李成梁亦是满面春风,拱手还礼,声若洪钟:“国王远道而来,一路辛苦!陛下特命本公前来相迎,殿下安好,本公甚是欣慰啊!” 他目光如电,飞快地扫过李昖身后那群熟悉的朝鲜面孔,尤其在金孝元的脸上微微停留,这人是当年双边“贸易”中的核心人物。 双方主官互相引荐了各自的主要随员。 礼部郎中代表朝廷向朝鲜国王表达了慰问,李昖也谦逊地表示了对大明天子恩典的感激和对李成梁亲自前来的荣幸。 场面上的寒暄与礼节一丝不苟,充斥着天朝上国与恭顺藩属之间的雍容气度…… 寒暄过后,李昖热情地邀请李成梁至驿馆内厅详谈。 李成梁欣然应允。 两人屏退了大部分随从,只留下李昖的心腹内侍和领议政金孝元,以及李成梁带来的数名亲兵在厅外守候。 厅内,檀香袅袅,冰鉴散发着丝丝凉意。 侍女奉上清茶和朝鲜带来的果品蜜饯后,也悄然退下。 厅内只剩下李成梁与李昖二人。 李昖脸上的官方笑容淡去,换上了一种更显亲近和感慨的神情,亲自为李成梁斟了一杯茶:“国公爷啊,自您荣升入京,坐镇中枢,小王在汉阳,可是时常想念您呐!辽东的山水于朝鲜相连一体,辽东的故旧,还有国公爷您当年的赫赫威仪,至今思之,犹在眼前……” “国公爷如今位极人臣,深得天子陛下信重,实乃我辈楷模……” 上来就是一顿马屁。 国王斟茶。 李成梁也并未客气。 倒好茶水后,李成梁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呵呵一笑,带着几分自矜:“劳国王挂念了。辽东故地,老夫自然也是想念的。只是陛下恩重,委以京营重任,为国效力,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倒是殿下,两年三顾天颜,这份对大明、对陛下的赤诚之心,连陛下都赞许不已啊。” 李昖连忙摆手,一脸诚恳:“哎呀,国公爷过誉了!小王身为藩属,朝觐天子,恪守臣节,乃是本分。” “国事繁杂,许多事情啊,就容易记混了,记不清了……” “这次见到国公爷您,小王这心里头是说不出的欢喜,这欢喜劲儿一上来,才猛地想起一件…呃…一桩旧事来。” 李成梁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面上笑容不变,眼神却锐利了几分,像鹰隼锁定了猎物,语气平稳地问道:“哦?国王想起了何事?但说无妨。” 李昖仿佛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追忆和不确定的口吻:“就是…就是…国公爷您离开辽东前…咱们…咱们不是还有一笔…嗯…五百匹…那个…战马的小事……” 他赶紧补充道,脸上堆满笑容,显得极其“豁达”:“国公爷您可千万别误会!小王绝对没有把这等小事放在心上的意思!真没有!只是今日见了您,心头欢喜,这旧日里桩桩件件的事情涌上心头,这才…这才忽然想起来了……” “就像是…就像是许久不见的老友,忽然想起了当年一起喝过的一坛酒,走过的某条路,您说是不是?纯粹就是念旧,念旧啊!” 李昖的语气轻松随意,李成梁脸上的笑容依旧挂着,他缓缓放下手中的青瓷茶盏,杯底与紫檀木茶几接触,发出一声轻微却清晰的磕碰声。 他没有立刻接话,只是静静地注视着眼前这位笑容可掬、言语“恳切”的朝鲜国王。 李昖被李成梁盯的有些不自在。 厅内檀香依旧,冰鉴的寒气丝丝缕缕…… “本公,想确定一下,你此番入京,是为了这五百匹战马来的吗?” 李成梁的话多少带着些不耐烦……自己称呼你一声国王,你还真敢跟自己算账啊。 老子不在辽东,可老子的儿子,那也是掌控数十万边军的大将军…… 跟我算账,你算老几啊。 “不,不……只是突然想起来,提了一嘴,国公爷,您可千万不要多想……” 第837章 朝鲜东南倭患 1 李成梁见他这般情状,脸上的冰霜似乎融化了一丝,但那审视的目光并未完全移开。 他端起已经微凉的茶,呷了一口,缓缓放下,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的压迫感,沉声道:“你我相识多年,辽东的生意虽见不得光,但也讲究个信字。前两次你入京,老夫恰好不在,未能尽地主之谊。这次你‘突然’抵津,又‘突然’想起那五百匹战马……说吧,是不是朝鲜国内遇到什么难处了……“ “是北边的女真余孽又不安分,还是……国内有人造反了?” “没有!绝对没有!托大明天子洪福,赖得大明天恩庇佑,朝鲜国内升平,百姓安居,绝无叛乱之事……” “哦?”李成梁挑了挑眉,身体靠回椅背,手指在光滑的紫檀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似乎在等待李昖的下文。 檀香的烟雾在两人之间袅袅盘旋,冰鉴散发的寒气似乎也凝固了厅内的空气。 李昖深吸一口气,脸上浮现出真实的忧虑,他下意识地搓了搓手,身体也朝李成梁的方向倾了倾,声音压得更低:“国公爷,实不相瞒,小王此番冒昧前来,心中确有一桩大忧虑,如鲠在喉,日夜难安啊……” “这忧虑……不在朝鲜之北,而在朝鲜之东、之南啊!” “东南?”李成梁眼神微凝,他久镇辽东,对朝鲜地理自然熟悉:“倭患?” “正是!”李昖仿佛找到了倾诉的对象,语速都加快了几分。 “国公爷明鉴!您也知道这东南沿海,与那倭岛隔海相望。近年来,倭岛上战乱不休,打得是昏天黑地,惨烈无比啊……” “那些战败的武士、浪人,还有那些穷凶极恶的海贼,无处可去,就纷纷驾船出海,袭扰我朝鲜沿海,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我朝鲜水师……唉,力有未逮,沿海百姓苦不堪言啊……” 李成梁眉头微蹙:“倭岛?我记得,数年前一个叫织田信长的老小子。似乎势大,怎么,如今还在乱……” “织田信长?”李昖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李成梁离任已久,对倭寇最新情况可能不甚了解,连忙解释道,“国公爷有所不知,那织田信长去年在本能寺被叛臣明智光秀所害,身死国乱……” “如今倭岛群雄并起,争夺霸权,战况比之前更为惨烈混乱,其中,以羽柴秀吉势头最猛,此人野心勃勃,手段狠辣,已击败柴田胜家等强敌,正全力扫荡四国、九州等地残余势力……” “据我朝在倭探子回报,此人……此人恐非池中之物,一旦统一倭岛,其志恐不在小……” “而其麾下悍将如云,那些被他击败无处可去的败兵溃勇,正是如今袭扰我朝鲜沿海的主力,其势汹汹,小王……小王实在是忧心如焚!” 李成梁听着李昖的描述,神色渐渐严肃起来。 他虽然远离一线,但作为执掌过大明帝国东北门户的统帅,对朝鲜的安危是很看重的。 “所以,你是想……”李成梁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了然。 李昖见李成梁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眼中燃起一丝希望,身体前倾得更厉害,几乎是恳求道:“国公爷!小王深知此事干系重大,但为保我朝鲜社稷安宁,也为大明东疆屏障稳固,小王斗胆恳请!恳请天朝上国,能否……能否令山东都司水师一部,移驻于我朝鲜东南沿海之巨济岛……” “此岛扼守要冲,与釜山港互为犄角,若有天兵在此镇守,倭寇必然胆寒,不敢轻易来犯,我朝鲜上下,必当竭尽全力,供养天兵,绝不敢有丝毫懈怠!” 他提到了具体的地点——巨济岛,靠近朝鲜南部重要港口釜山,位置关键。 李成梁听完,沉默了片刻,手指敲击扶手的节奏也停了下来。 他缓缓端起茶盏,又呷了一口,似乎在仔细权衡。 厅内一时寂静,只有冰鉴融化的水滴偶尔滴落水盘发出的轻响。 良久,李成梁才放下茶盏,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脸上露出为难之色:“你的忧虑,本公明白了。倭患日炽,确为心腹之患。只是……” “我大明朝那是正儿八经的朝廷,朝廷是有制度的,跟你们那小破庙不一样,调动大明水师驻军藩国,此事非同小可……” “其一,这涉及国朝兵制,需陛下圣裁,兵部、五军都督府共议,绝非本公一人可以应允……” “其二,山东水师自有防区,擅离汛地,若倭寇转而袭扰山东,或海上商路有失,这责任谁来担……” “还有,上一次你面见陛下的时候,怎么没说东南倭患的事情,倭寇狡猾,跟我大明又有深仇大恨,你不会是被倭寇收买,勾结起来了吧。” 听到李成梁最后的一句话,李昖脸色瞬间煞白,猛地站起身来,他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了。 “国公爷,您可不敢乱说话啊,我朝鲜世受大明深恩,君臣上下,唯有赤胆忠心,绝无半点与倭寇勾结之事!若有虚言,天厌之!地厌之!” 他激动得甚至带上了朝鲜语的腔调,随即意识到失态,又强自镇定下来,深深一揖:“小王……小王只是被倭患逼迫,寝食难安,才出此下策,恳请国公爷念在旧日情分,在陛下面前代为陈情,救我朝鲜于水火啊!” 看着李昖情真意切、甚至有些惶恐的模样,李成梁凌厉的眼神稍稍缓和。 他摆了摆手:“殿下不必如此,坐下说话。本公也只是就事论事,防患于未然而已。” 李昖忐忑不安地坐回原位,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 李成梁沉吟片刻,缓缓道:“倭患之事,本公会记在心上。待你入京觐见陛下时,亦可亲自陈情。至于水师驻防一事…兹事体大,牵一发而动全身,短期内恐难实现。不过……” “不过,若是,你有本事说动我们的陛下……” “还是有机会的。” 李昖赶忙道:“小王当然清楚,这,这才跟您交了实底,就是想着让您提前知道,陛下召小王觐见之时,您可一定要在场,多美言几句啊。” 第838章 朝鲜东南倭患 2 “这个你放心,如果我当时在场,定会帮你说话的。” “谁让咱们是有着真矫情呢。” “不过,本公还是觉得多少有些难。” “你们平常进贡的时候,给不了什么好东西,现在遇到了倭患,死不了几个人,动摇不了国体,就跑到大明这里求援,就不能靠自己吗?”李成梁看着李昖轻声说道,虽然表达了自己的一些不满,可他的语气,是缓和了许多。 当然,这个不满也是该表达的。 每年进贡朝廷,给陛下的,还没有给辽东总兵的多…… 这合适吗。 陛下都登基这么多年了,后宫没有一个高丽妃,这也不合适吧。 现在遇到点难事,就巴巴的跑上门来。 主人家的该说两句。 而李成梁就是自诩为天子的忠臣良将,主人家的口吻说的。 “自己不是靠不住吗,您还不知道……不知道小王是什么本领,让我动动脑筋,耍耍滑头,倒还行,可真的让我调兵遣将去打倭寇,我下面的将军,他们也不敢去啊。” 李昖说的是实情。 朝鲜的军队,欺负欺负老百姓,吃泡菜是有本事的,可真让他们去小鬼子作战,不管是下面的士兵,还是统兵的将军,连这个胆量都是不具备的。 气氛似乎缓和了许多。 李昖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脸上重新堆起笑容,拍了拍手。 厅外候着的心腹内侍立刻躬身而入。 “去,将本王为宁国公准备的薄礼呈上。” 很快,六名朝鲜内侍小心翼翼地抬着三个盖着红绸的托盘走了进来。 李昖亲自上前揭开红绸,顿时宝光流转。 第一件托盘上摆放着一株尺余高的赤红珊瑚树,形态奇崛,色泽鲜艳欲滴,在厅内光线下流光溢彩,显然是南海珍品,价值连城…… 第二件托盘上摆放着一柄镶嵌着硕大东珠和蓝宝石的朝鲜式佩刀, 刀鞘以名贵黑檀木制成,金银错丝,华贵非凡。 而第三个托盘上一尊晶莹剔透的羊脂白玉雕成的骏马,玉马昂首奋蹄,神骏非凡,雕工精湛,栩栩如生。 “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望国公爷笑纳。这珊瑚取其‘吉祥’之意,宝刀象征国公爷昔日赫赫武功,这玉马……则是小王感念与国公爷辽东旧谊的一点心意,万望国公爷莫要嫌弃。” “你这礼,确实够薄……” 李成梁看着那尊玉马,眼神深邃,脸上看不出喜怒。 听着李成梁的话,李昖的神情多少是有些尴尬的,这礼可真的不薄,玉马,珊瑚都是从大明商人这里购买的,还花了重金,而宝刀更是取自天外玄铁所著,锋利无比,就连刀鞘也是价值千金啊。 这都是好东西。 难不成在大明朝国公这里,就真的成了薄礼。 “小王明白,只要公爷帮了小王,这情谊一直在心中,永不敢忘。” 李成梁点了点头,而后终于露出了笑容,招呼门外亲兵,将这些薄礼都送到自己的马车上去。 东西收下后,李昖心中一块石头落地,笑容更加灿烂:“国公爷,小王已在驿馆备下薄宴,还请国公爷赏光……” 李成梁起身:“殿下盛情,本公却之不恭。请!” 两人相视一笑,并肩走出内厅。 厅外,檀香依旧缭绕,冰鉴的寒气似乎也被刚才那番暗流涌动的交锋冲淡了些许,只剩下表面上的宾主尽欢…… 说来也神奇,对于大明朝来说,朝鲜国王李昖是宾客,可对于朝鲜来说,李成梁算是宾客。 两人在宴席上,吃吃喝喝,好不尽兴。 李成梁还专门问起了倭国的内部事宜,李昖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万历十一年,此时的倭国正处于战国时代末期。 这一年也是丰臣秀吉的关键阶段,在与李成梁的对话中,称之为羽柴秀吉的就是丰臣秀吉,只不过,这一年,他还没有被倭皇赐姓丰臣。 万历十年,也就是西历1582年,“本能寺之变”后,织田信长殒命,其部将羽柴秀吉迅速崛起,通过“山崎之战”击败叛将明智光秀,逐步继承织田氏的势力。 万历十一年初,羽柴秀吉正与织田信长的其他家臣争夺霸权,当年5月爆发“贱岳之战”,秀吉击败柴田胜家,基本确立对近畿地区的控制,为统一日本奠定基础…… 而此时的倭国关东地区有北条氏政、上杉景胜等势力,东北有伊达政宗逐渐崛起,九州岛则由大友宗麟、岛津义久等诸侯割据,尚未完全臣服于丰臣秀吉。 之前倭国的士兵作战的时候,是士兵,不作战了,就是农民,而丰臣秀吉在统一过程中推行“兵农分离”,强化军队专业化,同时大规模修建城池大本营,也就是大阪城。 在这场战乱中,大量战败武士沦为浪人,只能出海成为海盗,可此时的大明朝海事力量非常庞大,他们想要在大明的东南海域建设据点,几乎是做不到的。 可他们也要活下去啊。 就只能把目光转移到了好欺负的朝鲜身上。 而此时李昖的心腹大患,就是此时已经沦为海盗的倭国败退的武士军团。 他们好对付。 但也不好对付。 因为他们是小股的贼寇。 几十人,上百人,抢了就跑,想要剿灭,要付出极其沉重的代价。 但现在的贼寇是对朝鲜的根本,造成不了太大的威胁,但李昖是个聪明孩子,他能够明显察觉出来羽柴秀吉这老子,不是一个好相处的。 而且,现在朝鲜面对溃败得武士,都表现得那么拉垮,这就相当于在告诉倭国,我好欺负,来欺负我吧。 这以后朝鲜的日子会更难,甚至,都有亡国的风险。 这他才一次次往北京城跑。 当然,过不了几年,丰臣秀吉的野心会越发膨胀。 到时候,朝鲜面对的就是整个倭国的侵略。 而就在万历十一年,这个时候丰臣秀吉尚未完成大业,就已经显露对外扩张的意图,曾对家臣提及“征服大明”的构想,后续统一日本后更将此定为国策,也就是在十年后发动壬辰倭乱,正式全面入侵朝鲜…… 这场战争,是无法避免的。 丰臣秀吉出身低微,却通过武力统一日本,这种经历让他极度渴望通过对外征服来巩固自身权威,他曾在给家人的书信中提及“在我有生之年,誓将唐之领土纳入我之版图”。 这种扩张野心是战争的核心驱动力。 当然,还有一些不得不面对的现实情况,在丰臣秀吉统一日本后,手下聚集了大量武士和大名,这些人通过战争获取土地和财富,若和平时期无法满足其利益诉求,可能引发内部叛乱。 当时日本土地分封已接近极限,对外战争成为转移国内矛盾、用掠夺资源收买人心的手段,他承诺将领们在征服朝鲜和大明后可获得封地,以此凝聚内部力量。 且受当时“华夷秩序”观念影响,倭国试图通过征服大明来取代其整个亚洲的宗主国地位。 丰臣秀吉的扩张计划并非临时起意,而是长期酝酿的结果,其个人权力欲和对“天下布武”的执念难以通过外交或协商消解…… 就算现在大明朝开始干预,通过外交方式施加压力,也是无法避免的。 倭国“以战养战”的利益链条已经形成,内部反战力量微弱……并且,丰臣秀吉的野心大的没边…… 第839章 朝鲜东南倭患 3 驿馆夜宴,灯火通明,丝竹悦耳。 朝鲜使团拿出了看家的本领,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更有精心挑选的舞姬献艺助兴。 李昖频频举杯,言语间极尽恭维,感谢李成梁的仗义执言。 李成梁亦是来者不拒,谈笑风生,推杯换盏间,将国公的威仪与豪爽展现得淋漓尽致,仿佛内厅中那番暗藏机锋的谈话从未发生过。 宾主尽欢,直至深夜。 在驿站中,李成梁是吃也吃了,喝也喝了,玩也玩了,可谓是尽兴而归。 当李成梁回到天津卫官衙为他准备的房舍时。 李成梁便叫来了书伴。 这个时候是大明朝高级官员身边处理文书、起草奏章的私人幕僚或吏员,属于官员私人聘用,非朝廷正式官职。 早已在厢房候命的书办,立刻应声而入,躬身听命。 他深知国公爷深夜召见必有急务。 “备笔墨!写密揭” 李成梁坐到书案后,手指用力按了按额角。 “是,大人。” 不一会儿,笔墨备好,李成梁开始在房中迈步,一边走着,一边口述…… “臣李成梁谨奏……” “臣奉旨赴天津迎迓朝鲜国王李昖。于驿馆密晤间,李昖除例行礼节外,特向臣陈情,言其国东南沿海倭患日炽,情势堪忧……” “盖因倭岛内乱不休,尤以羽柴秀吉势力坐大,统一之势渐显。其溃兵败将多流窜海上,屡犯朝鲜,劫掠甚酷。朝鲜水师疲弱,难以抵御。** “李昖忧惧之心甚切,竟向臣妄请,欲调我山东都司水师一部,移驻其国巨济岛。以遏倭寇,拱卫其疆。” “臣当即严词告之,水师驻藩,事关国体兵制,非臣可擅决,更需陛下圣裁,部议详商,然察其情状,倭患之烈,恐非虚言……” “李昖提及倭岛情势,言之凿凿,似有确凿探报……” “其言羽柴秀吉此人,野心勃勃,一旦统一倭岛,恐生东顾之患,不可不防。” “臣有一言,倭寇之患,乃是小患,倭国之患,才是心腹大患,朝廷不宜动用山东水师,协防巨济岛,而是要提前注意倭国内部,早做筹划。” “臣深知此事关系东南海疆安危,牵涉甚大,不敢稍有延误。故星夜具本密奏,伏乞陛下圣鉴!朝鲜国王李昖一行,臣将于明日依礼护送启程返京。” 书办运笔如飞,字迹工整而遒劲。 李成梁口述完毕,接过墨迹淋漓的密揭,逐字逐句仔细审阅,确认无误后,用力吹了几口气,加速墨迹干涸。 “来人!” 李成梁沉声唤来两名最精锐、最可靠的亲兵。 “你二人,持此密揭,即刻启程,快马加鞭,直奔京城!” “记住!此乃十万火急之军情密报!中途不得停留,不得交于任何人!抵达京城后,直趋东华门,亮出国公府腰牌,求见司礼监秉笔陈矩陈公公,言明乃本公亲启密奏,务必亲手交到陈公公手中……” “是,卑职等誓死送达!” 不一会儿,马蹄声在寂静的天津街道上急促响起,向着北京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而等到两名亲兵离去后,李成梁皱起了眉头。 朝廷正在西进。 若是此时再有东顾之忧,那西进还进不进,西北大好形势,岂不耽误了…… ……………… 清晨的阳光透过精致的窗棂,洒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食物的清香。 大明皇帝…… 朱翊钧正坐在一张紫檀木小膳桌前用早膳。 他的饮食正如其性格,偏好清淡、克制。 桌上是几样极简单的食物,一碗熬的金黄的米,一碟切得细如发丝的宫廷酱瓜,几块小巧玲珑、松软洁白的奶饽饽,还有一小碗清炖的“白凤乌鸡”汤—— 这些早膳里面,只有白凤乌鸡汤算是贵重些的。 白凤乌鸡这是一种极其名贵、被视为滋补圣品的珍禽,羽毛洁白如雪,冠如丹砂,在宫廷苑囿中精心饲养,每月皇帝也不过能享用四五只。 汤色清澈见底,只飘着一片参须,不见丝毫油腻。 朱翊钧穿着杏黄色的常服龙袍,神情平和,用小银勺慢慢舀着小米粥,偶尔夹一筷子酱瓜,动作斯文而专注。 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东厂提督冯保侍立一旁,低眉顺眼,轻声细语地汇报着一些宫中的琐事和朝臣动向。 “陛下,昨日内阁递上来的奏本,奴婢已初步分拣,符合规制的,已经批了红,用了印章,有些拿不定主意的,奴婢已经放在了您的案头上了……” 冯保的声音轻柔,如同耳语。 朱翊钧微微颔首,并未多言,只是专心对付着碗里的米粥。 他刚用完最后一口粥,拿起丝帕擦了擦嘴角,准备起身。 就在这时,陈矩来了,说是有李成梁的奏疏。 朱翊钧动作一顿,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李成梁连夜发回密揭? 等到朱翊钧接过密奏后,目光迅速扫过,随着阅读的深入,他那原本平静无波的脸上,眉头渐渐蹙起,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纹。 “倭患……羽柴秀吉……统一之势……请调水师驻巨济岛?” 朱翊钧低声念出几个关键词,眼神变得异常锐利。 他放下密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乾清宫内一片僻静,冯保和陈矩都屏息凝神,不敢打扰皇帝的思考。 良久,朱翊钧抬起头,目光望向窗外,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落在了遥远的东方海疆。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仿佛洞悉了时光的感慨和一丝难以置信的冷峭:“这才万历十一年啊……丰臣秀吉……这个名字,竟来得如此之早?李昖……看来是真急了。” 说着,他将密揭递给冯保:“冯大伴,将此密揭归档,等着李成梁回来,朕想着好好跟他聊聊。” “奴婢遵旨!” 与此同时,天津通往北京的官道上,宁国公李成梁的庞大仪仗正簇拥着朝鲜国王李昖华丽的车驾,浩浩荡荡地行进。 旌旗招展,鼓乐齐鸣,尽显天朝迎藩的威仪与隆重。 李昖坐在宽大的马车内,望着窗外熟悉的华北平原秋色,心中盘算着入京后如何向天子陈情。 他全然不知,他那份关于倭患的忧虑,已经化作一道加急的密奏,提前撕开了帝国东方海疆平静的表象,惊动了那位深居九重的年轻帝王…… 他是跟李成梁心连心,可李成梁却给他玩脑筋。 吃谁家的饭,端谁家的碗,李成梁还是清楚的。 实际上,李成梁并不会帮助李昖说服天子。 让山东水师过去对付一些小规模的贼寇,那不是闹着玩呢…… 第840章 朝鲜东南倭患 4 朝鲜国王李昖一行,在宁国公李成梁的导引和庞大仪仗的簇拥下,于傍晚时分,浩浩荡荡地进入了北京城。 夕阳的金辉洒在巍峨的城楼和肃穆的街衢上,队伍最终抵达了专门接待藩国君主的会同馆,亦称“四夷馆”或“会同馆”,位于京城东江米巷。 馆舍早已洒扫一新,由礼部官员和锦衣卫严密守护。 李昖及其主要随员被安置在馆内最上等的房舍中,享受藩王应有的尊荣待遇。 而等到李昖到了北京城后,礼部侍郎便奏请天子,想着让天子定一下召见的日期。 朱翊钧将日子定到了次日。 礼部官员开始筹划。 次日清晨,旭日初升,紫禁城在晨曦中更显庄严肃穆。 李昖早早起身,在礼部官员的指导下,严格按照藩王朝觐天子的礼仪进行准备。 他换上了最为隆重的“九章冕服”…… 根据洪武定制,朝鲜国王冕服为九章,低于大明亲王的九旒九章,但高于郡王。 头戴七旒冕冠,旒数亦低于亲王九旒,身着玄衣纁裳,上衣绘有山、龙、华虫、火、宗彝五章,下裳绣有藻、粉米、黼、黻四章,腰系大带,佩玉组绶,足蹬赤舄。 整个人显得威仪棣棣,却又处处透露出对宗主国礼制的恪守与谦卑。 辰时初刻,在礼部官员的引导和鸿胪寺官员的唱赞声中,李昖率领朝鲜领议政金孝元、左议政柳成龙、礼曹判书李山海、兵曹判书李恒福、承政院都承旨李德馨、宗室绫原君李俌等主要成员,穿过重重宫门,来到武英殿前。 武英殿内,气氛庄重。 年轻的皇帝朱翊钧高坐在龙椅之上。 司礼监掌印冯保、秉笔陈矩侍立左右。 殿内两侧,张学颜,李成梁,戚继光等一众官员重臣按班肃立,目光皆聚焦于殿门。 申时行挺忙的,朱翊钧没有将其召过来。 等到朝鲜国王到了武英殿外,经礼部官员入殿询问,随后,鸿胪寺官员悠长的唱名声响起:“宣朝鲜国王李昖携藩臣觐见” 而在殿外的李昖深吸一口气,在礼官指引下,神情无比恭谨,双手高捧朝笏,迈着沉稳而谨慎的步伐,率众臣步入大殿。 他身后的朝鲜重臣们亦步亦趋,屏息凝神。 进入殿中,众人不敢抬头。 行至御前约十步,在礼官示意下,李昖及其随行重臣齐刷刷地跪伏于地。 “臣,朝鲜国王李昖,率臣属,叩见大明大皇帝陛下,恭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身后的朝鲜大臣们也随之高呼万岁,行五拜三叩头之大礼,这也属于藩王朝觐天子最高礼节。 每一次叩首都显得无比虔诚,额头轻触金砖地面。 朱翊钧听着李昖的汉语,多少有些惊讶,这竟然还带着一些北京城的口音,想来朝鲜国王的汉语大授是个京师三环内的…… “平身。” 御座之上,传来朱翊钧沉稳而略带威严的声音。 “谢陛下隆恩!” 李昖等人再次叩首谢恩,方才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垂手肃立。 “赐座。” 朱翊钧淡淡道。 两名小太监立刻搬来一张铺着锦垫的紫檀木圈椅,放置在御座左前方略低的位置。 按照这个惯例,这个坐着的位置,要比亲王们低一等,可却比郡王们高了半等。 李昖再次躬身谢恩,才在椅子的前半部分谨慎地坐下,腰背挺直,双手恭敬地放在膝上。 朝鲜重臣们则分列其后肃立。 朱翊钧首先询问了朝鲜国内的风土人情、年景收成、百姓生活等“家常”。 从天下是一家的政治常规出发,朝鲜国内的百姓也是大明天子的子民,问一句子民生活,是非常合理的事情。 “托陛下洪福,朝鲜国内承平日久,百姓乐业。去岁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实乃仰赖天朝恩德所至。” 李昖脸上洋溢着真诚的笑容,随即话锋一转,带着几分“天降祥瑞”的兴奋:“更有奇事,今年开春,臣国都汉阳城郊,有猎户于极北之地白头山(长白山)余脉捕获纯白雉鸟一对……” “此鸟通体如雪,无一根杂羽,鸣声清越,百姓称呼皆能鸣万岁之语……” “实乃祥瑞,臣与群臣皆以为,此乃感应陛下圣德,皇子殿下诞生之吉兆,故不远千里,特将此白头山一队祥瑞之鸟祥瑞献于陛下,以表臣国赤诚恭贺之心……” 他微微侧身示意。 殿外,早有准备的朝鲜内侍小心翼翼地将一个巨大的的鸟笼抬入殿中。 笼中赫然是两只羽毛洁白如雪、姿态优雅、眼神灵动的白雉! 它们在笼中顾盼生姿,发出清亮的鸣叫,引得殿内群臣啧啧称奇,纷纷低语赞叹。 特别是李成梁。 他在辽东的时间长了,知道这鸟,可是难得一见/ 朱翊钧看着那对白雉,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难以捉摸的笑意,微微颔首:“你有心了。此祥瑞,朕收下了。冯大伴,着人好生饲养于西苑珍禽苑。” “奴婢遵旨。” 冯保躬身应道。 献完祥瑞,李昖又示意随从呈上此次朝觐正式的”国礼清单“。 礼部官员上前接过,高声宣读:“朝鲜国王李昖,恭贺大明皇帝陛下万寿圣安,谨献国礼:“极品高丽山参十对,状若人形,须发俱全,乃白头山深处所采,药性至纯至补。” “紫貂皮五百张,毛色油亮纯黑,针毛挺拔,绒毛细密如云,乃极北苦寒之地所获……” “纯金打造嵌宝石‘福船’模型一艘……” “螺钿漆器屏风十二扇……” “‘蜜渍人参’、‘松茸’、‘五味子酒’等贡物十车……” ……………… ……………… “伏愿陛下圣体安康,大明国祚永昌……” 朱翊钧听着礼单,眉头微微皱起,这是给朕送农副产品吗? 这是给大明朝的礼物? 不过虽然心中有些非议,但朱翊钧脸上的笑容,还是在的,在礼部官员宣读完了礼单后。 他清了清嗓子:“朝鲜厚礼,朕心甚慰。赐朝鲜国王御酒十坛,贡米十包,朕亲笔字画一副……” 这是回礼。 李昖听着天子的回礼,起初多少有些兴奋,可越听越蒙,直到天子说出,亲笔字画一副后,停了。 他竟然没有反应过来。 这就没了吗? 确定回礼没了,李昖赶忙离开座位,率领群臣再次叩首谢恩:“臣叩谢陛下厚赐!” 一套繁复而隆重的礼仪流程至此,似乎已近尾声,殿内气氛和谐融洽。 不过,谢恩之后,李昖并没有坐下,因为上一次就是,他进献了国礼,一坐下去,天子就赏赐烧鸡,并开恩让他在御前享用,那一次,可是什么话都没有机会说的。 这一次,他学的精明了些。 谢恩之后,他并没有坐下,而是直接开口说道:“陛下天恩浩荡,臣感激涕零,本不应再以琐事烦扰圣听。然……然臣身为藩属,守土有责,近有一事如芒在背,日夜忧惧,不敢不冒死陈于陛下御前……” 来了! 朱翊钧心中了然,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微微抬了抬手,语气平和:“哦?国王有何忧虑?但讲无妨。” 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侍立一旁的李成梁,李成梁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事不关己…… 第841章 朝鲜东南倭患 5 得到天子允许之后,李昖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哽咽:“陛下明鉴,臣属国东南沿海,近年来倭患日炽,已非疥癣之疾,实乃心腹大患……” “彼等倭寇,凶残狡诈,聚散无常。每每乘船而来,如蝗虫过境,烧杀劫掠,无恶不作!” 他抬起头,眼中已是泪光隐现,好像他自己真的是托举百万百姓生灵的好国王。 “去岁春汛,倭船数十艘突袭庆尚道巨济岛,守岛军民奋勇抵抗,然贼寇势大,岛上数百名百姓,无论男女老幼,尽遭屠戮,血染滩涂,三日不净……” “更有甚者,贼酋竟将数十名壮年男子斩首,悬于渔船桅杆之上,顺流漂至釜山港,以示恐吓!釜山军民见此惨状,无不目眦尽裂,肝胆欲碎……” “同年秋,全罗道海南郡沿海村落,一夜之间,十室九空,倭寇趁夜登陆,见屋即焚,见人便杀……” “年轻女子数百人,哭声震天,竟被驱赶入海,押上贼船!所过之处,唯余断壁残垣与焦尸遍地,更有襁褓婴儿,被弃于道旁,啼哭至力竭而亡……臣闻报之时,心如刀绞,恨不能亲提三尺剑,与彼獠决一死战!然……” 李昖的声音哽咽难言。 他身后的朝鲜重臣们,如柳成龙、李恒福等人,亦是面色悲戚,紧握双拳,显得非常庄重,来诉听自己国王的痛诉倭国的暴行。 实际上,这个时候,戚继光是最能感同身受的。 殿内鸦雀无声,只有李昖带着泣音的控诉在回荡。 张学颜、李成梁等武将面色凝重,戚继光眼中更是闪过一丝凌厉的杀意。 实际上,这个时候,戚继光是最能感同身受的。 冯保、陈矩侍立御座旁,仿佛石雕。 朱翊钧脸上的那丝淡笑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肃穆。 李昖强压悲痛,继续道:“……然倭寇船快刀利,来去如风,我朝鲜水师孱弱,陆路驰援不及,往往望洋兴叹,徒呼奈何……” “沿海百姓,朝不保夕,田地荒芜,商路断绝,实已苦不堪言,长此以往,恐东南半壁,将不复为臣国所有矣。” “臣,臣无能,愧对祖宗社稷,更愧对陛下托付藩屏之重望!伏乞陛下……念在朝鲜世守臣节,恭顺无贰,念在数百万黎民嗷嗷待哺……发天兵以救倒悬,朝鲜举国上下,必永感天朝再造之恩……” 说罢,李昖再次深深叩首,额头重重触在金砖之上,久久不起。 他身后的朝鲜大臣们也随之伏地叩首,殿内一片压抑的沉寂。 朱翊钧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阶下匍匐的朝鲜君臣,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倭患荼毒,生灵涂炭,朕闻之亦感痛心。然……” 他话锋一转,语气中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探究与严厉: “据朕所知,洪武定制,朝鲜国兵甲之制,皆按藩国五倍之数呈报天朝,去年朝鲜国进献武备志,礼部存档,当有常备水陆兵马,不下十万之众。战船亦有数百艘,水师亦有数千之军。” “区区流窜倭寇,纵有凶顽,其数几何……” “不过数百,至多千余耳。卿藩坐拥数万之师,水陆兼备,竟连保境安民,剿灭几股海匪都做不到吗……” 朱翊钧这一问,直指要害,如同重锤砸在李昖心口。 “这……” 他浑身一颤,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张了张嘴,只觉得喉咙干涩发紧,那句“五倍制”本就是虚报以壮声势、应付天朝的旧例,此刻被皇帝当面点破,其中的水分不言而喻。 他该如何解释? 说兵册有假? 说兵力空虚? 说军队糜烂? 无论哪一条,都是好说不好听。 甚至还有欺君罔上,给天朝上国玩心眼,不老实的嫌疑啊。 李昖脑中一片混乱,巨大的压力让他一时语塞,他下意识地、带着一丝绝望的求助,微微侧头,用眼角的余光瞥向身后肃立的领议政柳成龙。 站在他侧后方的柳成龙,将天子那洞悉一切的目光和国王的窘迫尽收眼底。 他心中也是一片冰凉,知道此刻任何推诿搪塞都只会火上浇油。 电光火石之间,柳成龙眼皮极其轻微、却异常急促地向下眨动了两下,给了李昖一个清晰无比的信号:认下!认下“不堪作战”! 李昖瞬间读懂了柳成龙的暗示。 “陛下明察秋毫!臣……臣万死,臣番国……承平日久,武备……武备确有松弛!兵士……兵士多不习战阵,甲胄器械亦多朽坏……加之……加之……” “加之数百年来,仰赖天朝上国威德庇佑,海波不兴,藩篱稳固……臣国……臣国上下,确……确有些安于太平,疏于整饬!此皆臣之过也……” “然……然倭寇凶残狡诈,远非寻常海匪可比,其兵器犀利,战法诡谲,臣国羸弱之兵……实……实非其敌手!每每交战,溃败如山倒……并非将士不用命,实是力有未逮啊!陛下!” 李昖说完,深深伏地,他身后的朝鲜大臣们也齐刷刷再次叩首,额头紧贴冰冷的地砖,不敢稍动。 整个武英殿内,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 朱翊钧居高临下地看着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朝鲜君臣,眼神深邃难明。 他沉默了许久,手指在紫檀木的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着,那笃笃的轻响在死寂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每一下都仿佛敲在朝鲜君臣的心坎上。 终于,那敲击声停了。 “倭患扰边,荼毒藩属,朕已知之。然出兵跨海,远征异域,乃国之大事,牵一发而动全身。粮秣、兵员、战船、将帅,皆需周详筹措。”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中肃立的明朝重臣,最后落回李昖身上: “卿之所请,兹事体大。朕……还需与阁臣、部院,详加商议,权衡利弊,方可定夺。卿且先退下,安心等候旨意。” “臣……谢陛下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昖听到“还需商议”四个字,心中并未绝望,因为他上面有人。 还是掌管大都督府的宁国公。 他的意见就连天子也要重视。 当然李昖同样不敢有丝毫放松,唯有再次叩首谢恩,随后在礼官的指引下,他带着同样汗流浃背、如蒙大赦又忧心忡忡的朝鲜重臣们,保持着最恭谨的姿态,一步步倒退着,缓缓离开了压抑得令人窒息的武英殿。 殿门在他们身后沉重地合上,隔绝了内外。 殿内,朱翊钧的目光变得越发幽深,手指再次在扶手上轻轻敲击起来,这一次,节奏似乎更加复杂难测。 冯保、陈矩垂首侍立,张学颜、李成梁、戚继光等重臣则交换着眼神,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凝重与思量…… ……………… 明天是加更,今天老李还上班呢,最多,最多五更…… 第842章 朝鲜东南倭患 6 朱翊钧端坐于龙椅之上,年轻的脸上再无之前的淡笑,也非单纯的肃穆,而是一种深沉如渊的静思。 他修长的手指在紫檀木龙首扶手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那“笃…笃…笃…”的声响,在落针可闻的大殿里,清晰地叩击在每一位重臣的心弦上。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许久。 终于,那敲击声停了下来。 朱翊钧抬起头来,目光缓缓扫过阶下肃立的文武重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众卿,都说说吧。” 在朱翊钧敲扶手的时候,是给了自己思考时间,同样也是给了下面官员一些思考的时间。 在朱翊钧话音刚落,戚继光便已经出列:” “陛下!倭患!无论何时何地,都当剿!不剿,不足以平民愤,安民心,护我华夏海疆藩篱……” 他斩钉截铁,先定下了基调,也表达了自己的主张。 “朝鲜,乃我大明第一藩属,世守臣节。其国受难,我天朝确有庇护之责。” “然,其国财税赋役,我大明分文未取。若依朝鲜国主李昖所请,发天兵数万渡海远征……“ “其耗费几何?” “粮秣自何出?” “兵员自何征?” “战船自何造?” “此非疥癣之疾,实乃移山填海之役!长此以往,我大明国力,恐为其所累,元气大伤!” “臣以为,与其劳师远征,不如助其自强,可遣一卫精锐,约两三千之数,渡海入朝,然此卫之责,非为代其冲锋陷阵,而是为朝鲜军马之骨架” “此卫核心,当为精于水陆战法之将校,精于火器、舟师之教习。其本部亲兵,只为护卫主将安全,确保号令畅通……” “核心之要,在于训练朝鲜之兵!以我大明操典,练其士卒、以我大明战法,整其行伍,以我大明军纪,束其散漫!使其知进退,懂攻守,能成阵……” “倭寇凶顽,朝鲜之兵若能得我大明操练,辅以地利人和,当可一战……” “其国之兵,其国之民,守其国之土,理所应当!王师之粮,乃我大明百姓血汗所供,岂能轻易用于替他人流血搏命?” “简言之,我大明可出将领、教头、少许精兵,助其练兵,使其能自保。至于战场搏杀,当由其本国练成之兵担当,指挥之权,当握于我大明主将之手,如此方可号令如一,调度有方,而非让我大明儿郎去为他人做先锋、填沟壑……” 戚继光说完,退回班列,殿内一片寂静,他的“练兵不代打,指挥权在我”的策略,直指要害,务实而清晰……正中朱翊钧心怀。 管,肯定是要管的。 但一定要缓管,有节奏的管理,不能一上来,就把自己的精兵填进去。 朱翊钧点了点头:“靖国公此言有理。” 紧接着,李成梁也迈步出列。 他是最先知道消息的,所以他准备的时间最长。 “陛下,靖国公之言,老臣深以为然,前些时日在天津驿馆,臣与李昖及其重臣柳成龙等有过深谈。彼等除痛陈倭寇肆虐外,更透露一桩极要紧之事!” “据朝鲜探子密报,倭国内部,有一枭雄名唤羽柴秀吉者,其势已成,鲸吞蚕食,已近扫平群雄!倭国一统,指日可待!” “羽柴秀吉?!” 这个名字第一次在明朝最高决策殿堂被郑重提及。 “李昖等人忧心忡忡,言道,此獠野心勃勃,绝非满足于倭岛弹丸之地!其曾公然对其家臣放言,一旦统一倭国,便要挥师西进,先取朝鲜为跳板,继而图谋我大明辽东,甚至窥伺神州!” 这个消息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入巨石,激起了更大的波澜。 如果说之前的倭寇袭扰是“疥癣之疾”,那么一个统一、好战且将矛头直指大明的倭国,就是真正的心腹大患了…… 听着李成梁的这话,文官们并没有当回事,只是觉得这是朝鲜放出来的假消息罢了。 而坐在龙椅上的朱翊钧,却清楚,事情的发展与李成梁所说的是一样的。 “故此,靖国公练兵助其自保之策,不仅为解当下倭寇之患,更是为应对未来之大变局,必须尽快使朝鲜拥有一支堪战之军,成为我辽东屏障……” “朝鲜兵备志,共有马步兵十万余众,战船百艘,水师数万,若是让这些军马有一战之力,对我大明朝来说,是百利而无一害。” “然,仅仅练兵助守,似仍显被动。臣斗胆建言,我大明当双管齐下!其一,如静国公所言,速遣精干将领及教习入朝练兵,掌控其军。其二当密切关注倭国动态!我宁波、登莱(山东)水师,当加强巡弋,广布耳目,探听倭国虚实。” “更重要的是,倭国内部,岂是铁板一块?羽柴秀吉虽势大,必仍有反对者、失意者,我大明可暗中遴选其中一股或数股势力,许以重利,暗中支持其军械、粮草!令其牵制羽柴秀吉,延缓其统一进程,使其后院起火,无暇西顾!” “若其真能一统,兵锋直指朝鲜,届时,我大明在倭国内部扶持的力量,亦可作为奇兵,或扰其后方,或待其主力尽出、后方空虚之时,助我里应外合,断其归路,甚至……反攻倭国本土……” 李成梁的策略,将戚继光的防守反击,提升到了战略制衡和主动干预的层面,充满了老帅的深谋远虑和地缘博弈的狠辣。 这就是地缘博弈的政治。 朱翊钧听完之后,也是点了点头,称赞一句,戚继光,李成梁,这都是有真本事的人,说出来的头头是道,竟然比自己想的还要全面。 “陛下,诸位大人所议,皆为国谋,高瞻远瞩,然,粮秣辎重,实乃军国命脉。” 张学颜也开口了,他作为户部尚书,内阁阁臣,此时阁老不在,他理应发出自己的声音与主张。 “无论练兵于朝鲜,亦或暗中资助倭国内部势力,甚或他日真有大军渡海远征之需,其耗费之巨,皆需精打细算,未雨绸缪,我大明近年财政虽略有起色,然北虏南倭,河工漕运,九边重镇,处处需银,国库绝非充盈无虞。无偿助藩,倾国以赴,绝非长久之计,亦非持国之道……” 所有宏伟的战略,都必须建立在坚实的财政基础之上。 出兵要钱,练兵要钱,买通倭国反对派更要钱…… 这笔账不算清楚,所有计划都是空中楼阁。 大明朝,不可能做亏本的买卖,更不可能为了藩属把自己拖垮…… 殿内再次安静下来,三位重臣的意见代表了军事、战略、财政三个核心维度。 戚继光主张有限介入、助朝自强。 李成梁着眼长远、主动制衡。 张学颜则牢牢把控着钱袋子的底线…… 朱翊钧一直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深邃的目光在三位大臣身上缓缓移动。 他年轻的面庞上,却有着超越年龄的沉稳。 他似乎在权衡,在消化,在将这三股不同的力量,揉捏成一个属于帝王意志的最终决断…… 第843章 朝鲜东南倭患 7 礼部的官员面无表情,步履沉稳地在前引路,李昖与其重臣们紧随其后,一行人沉默地穿过重重宫门,行走在空旷的广场和长长的宫道上。 直到走出最后一道宫门——午门,喧嚣的市声隐隐传来,李昖才仿佛找回了呼吸。 他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那森严的宫阙,只觉得那红墙黄瓦如同巨兽蛰伏,深不可测。 皇帝的沉默、那直指虚报兵力的诘问、还有那句“还需商议”……每一个细节都像冰冷的针,扎在他的神经上。 回到驿馆,沉重的大门关上,隔绝了外界的视线。 李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微微晃了一下,被身边的柳成龙眼疾手快地扶住。 他挥退了一众随从,只留下领议政柳成龙、左议政李恒福等几位核心重臣。 驿馆的正厅布置得颇为雅致。 李昖颓然坐在主位上,脸色苍白,额角似乎还残留着在金砖上叩首的冰凉触感。 沉默了许久,李昖才用朝鲜语问道:“诸卿……今日殿上情形,尔等皆亲眼所见。以尔等之见……陛下……陛下最终会应允我之所请,派遣天兵助我平倭吗?” 他的目光首先投向了柳成龙。 这位老成谋国的领议政,眉头紧锁,沉吟片刻,缓缓伸出了三根手指,声音低沉而清晰: “主上殿下,依臣观之……希望,恐不足三分。” “三分?”李昖的心猛地一沉,这个数字比他预想的还要低。 “殿下今日在御前,处处以藩属国忠臣自居,言辞恳切,痛陈倭寇暴行,将朝鲜百姓描绘得如同嗷嗷待哺之赤子。若是一位寻常少年心性的天子,听闻如此惨状,又见殿下如此谦卑恭顺,热血上头之下,极有可能当场便慨然应允,挥师东援……” “然则,当今天子……虽则年轻,却绝非寻常!主上细思,陛下初闻惨状,面有悲戚,然旋即话锋一转,直指我朝洪武定制之兵额,追问十万之师何在?数百战船何用?此一问,直击要害,不留情面……” “其后,更言需与阁臣部院商议,而非乾纲独断……此等冷静、此等持重、此等洞悉藩属虚实之能……绝非少年意气可为,陛下之心,深如渊海,早已在权衡利弊,计算得失了……” “故在臣看来,才有三分可能……” 柳成龙的分析如同冰冷的秋雨,浇灭了李昖心中残存的侥幸之火。 他想起皇帝那双深邃平静、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后背又是一阵发凉。 “那……若加上李成梁李大人的助力呢?” 柳成龙苦笑着:“李成梁大人位高权重,在辽东一言九鼎,在朝中也贵为国公,其态度确能影响陛下。然……即便加上李大人之力,臣观陛下心意,希望顶多能增至四分。四分,已是极限。关键在于,陛下所虑者,绝非仅仅是倭寇之患……” “我朝兵备废弛、虚报兵额之实已被陛下看穿,此其一。其二,陛下及户部诸公,必在计算粮秣军费天兵一动,金山银海,我朝鲜……如何承担,大明国库,岂愿为藩属倾囊……” 听完柳成龙的话后,李昖无力地靠在椅背上,长叹一声: “哎……四分……四分……这……这还如何是好啊?难道就坐视倭寇肆虐,社稷倾颓,百万黎民水深火热吗?” 说着他双手掩面…… 厅内再次陷入一片压抑的死寂。 过了好一会儿,柳成龙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意味:“主上殿下……臣有一策,或可……或可再添一分转圜之机,虽渺茫,亦当一试!” 李昖猛地抬起头,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之火:“议政有何良策?快快讲来……” “殿下,您的王妹,贞慎翁主,年方二八,正值青春,且……姿容出众,仪态端方。即便是英雄,亦喜美人。 不如……速遣心腹得力之人,日夜兼程,返回王京,将翁主殿下秘密迎至北京,若有机会……将其献于陛下,或能稍动天心?” 此言一出,厅内众人皆是一震! 李恒福等人面露惊愕,随即又化为深思。 “献……献王妹?” 他连连摇头,语气中带着难以置信和一丝抗拒:“父王老来得女,宝贝的紧,王妹是本王一手带大的,真是不舍,皇宫大内,绝色佳人何止万千,我妹虽有几分姿色,在朝鲜或可称道,然置于大明宫阙之中,岂能入得了陛下的眼?更何况……” “你方才也说了,陛下乃老成持重之人,心志坚定,岂是区区美色可以轻易动摇?此计……恐怕徒劳无功,反惹人耻笑……” “殿下!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翁主姿容,未必逊于明宫佳丽,此为其一。其二,献翁主之意,非仅为美色,更在彰显我朝鲜举国依附天朝、愿结骨肉之亲的至诚之心,远胜金银贡品!即便陛下心如铁石,不为美色所动,然此等‘至诚’之举,总能在他心中……吹动一丝微风吧? 能增一分好感,便是一分,总好过坐以待毙啊,主上……” “吹动一丝微风……” 李昖喃喃重复着这句话,脸上的挣扎之色更浓。 他闭目沉思,驿馆外秋风卷落叶的沙沙声清晰可闻。 一边是王妹的终身,一边是岌岌可危的江山社稷和百万生灵…… “也罢!也罢! 事已至此,顾不得许多了!议政……此事,就……就依你所言,立刻挑选最可靠、脚程最快之人,持我密令,星夜兼程返回王京!务必……务必将贞慎翁主,安然、隐秘地……迎至北京,越快越好……” “是,臣即刻去办……” 柳成龙精神一振,立刻躬身领命,转身快步出去安排。 为何现在沿海的倭寇,能让身为国主的李昖如此心慌。 是因为他确实得知丰臣秀吉的野心了。 人家还没有统一倭国呢,就想着占了朝鲜,给麾下大名……一旦统一倭国,朝鲜一战之力皆无。 只能趁着战事为扩大之际,将大明朝也拉上战车,只有这样,朝鲜才有可能在未来存在下去…… 第844章 朝鲜东南倭患 8 朝鲜国王李昖二十一岁登王位,是以侄子的身份登上的王位。 原本姓名,叫李钧,受封河阳大君。 隆庆元年六月二十八日,明宗病危以三十四岁之龄去世。 仁顺王后按照两年前的既定方针,传河城君李钧入继大统。 于是还在为母亲服丧的李钧被迎入宫中,改名为昖,以明宗养子的身份于七月初三日即位于景福宫勤政门,并遣使向宗主国明朝告哀请封。 明穆宗遂派遣宦官姚臣、李庆出使朝鲜,于隆庆二年正月册封李昖为朝鲜国王…… 话说回来,他已经当了十五年的朝鲜国主了。 他也是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宗主国,开始慢慢的找回原先的风采。 他时常在臣下面前诉说,天子登基不过十余载,比之隆庆朝,乃至嘉靖晚年,竟已焕然一新,军备、吏治、处处透着一种……一种难以言喻的锐气与整肃。这大明朝,似乎……正在中兴啊。 大明朝强盛了,对他们朝鲜国来说,是好事。 当然,这是基于太祖高皇帝,将朝鲜国列为十五个不征藩国的第一位…… 所以,有难事,就要找老大,这一点他处理的也没错。 当然,作为儒家文化圈的大弟子,大明朝国内的问题,朝鲜国是一个都不少,甚至更严重。 现在朝鲜国内,就涉及非常严重的朋党之争,并且国王李昖是吼不住的。 那么一块小地方。 竟然还能为东人、西人、南人、北人四个大的朝堂势力…… 朝鲜国王来到北京城朝见大明皇帝陛下。 这原本是一件小事。 朝中官员也很少注意一场朝贡的细节,可在朝鲜国王觐见皇帝陛下后,其中细节被有心人透露了出来。 这次来,人家是抱着目的来的。 想让山东水师官兵前往济州岛驻防,还有人说,要让天朝大军跨海作战。 说是他们东南沿海有倭寇侵扰。 这一下子,很多官员可就坐不住了。 现在的大明朝堂被考成法约束的死死的,他们现在的kpi都已经非常高了,本来就干不完,催的还紧。 陛下要是在揽下朝鲜的这档子事,那又要抽出多少人来,去准备粮草辎重。 当然,这是官员的私人想法。 更多还是为公吗 朝鲜虽是属国,但大明朝一粒粟米没吃过他们的,甚至,在之前他们还占着天朝上国的便宜。 他们来京朝贺,朝堂要给重赏。 只不过近些年来,当今陛下务实一些,抠门一些,对这些宗藩给的赏赐也少了些。 可现在换着法子,让大明朝出血啊。 东南倭患,几个小毛贼在东南沿海村落杀了几个人,抢了点吃的喝的,就跑过来求援,啥时候人家打到王都在说求援的事情吧。 朝鲜国王李昖在京师呆了数日,也没有闲着。 他亲自去拜访了朝廷的一些重臣,不过,却都没有什么结果。 内阁首辅申时行却以国事繁忙为由拒绝。 当然,也不全是借口,现在的申时行跟王用汲正在处理漕运之事,确实忙。 即便,有些闲余时间,他也不可能去见一个宗藩的王。 包括其他重臣都不与之相见。 甚至是李成梁,这个在天津打着保票替他说话的大将军,国公爷,在天津生龙活虎,跑到北京城,没几天竟然生病了。 这些部衙的头头不见李昖,让李昖很是慌乱,柳成龙又开始出主意了。 天子有三师,内阁首辅张居正,江南狂人徐渭,一身正气海瑞。 张居正仙逝,徐渭不在京,海瑞可是在京为官呢,您应该去看看海瑞,他一身正气,眼中揉不得一点沙子,若是大王能够说服海瑞,他一定有办法助我朝鲜。 李昖是真的信了。 然后晚上的时候登门。 哎。 海瑞还真的亲自将其迎接进门,他女婿,当今天子的近臣对自己也很客气,亲自端茶给自己喝。 这么多大明的官员都不见自己。 而天子的老师,都察院的左都御史,名分高,官位高,亲自将自己迎接进门啊。 这个时候,李昖就觉得海瑞是个好说话的。 能够帮助自己,不,帮助朝鲜。 可是客套完之后,等李昖讲完,想让大明王师渡海,帮助朝鲜国抵抗倭寇侵扰之后。 原本一脸慈祥,像极了他记忆深处王爷爷的海瑞,脸色立马变得严肃起来,两道扫帚眉往中间一攒,眼风像淬了冰,直刮得人后颈发紧。 他没急着开口,先端起桌上那盏粗瓷茶碗。 “国王殿下,我问你一个问题。” “海师傅但问无妨。” 李昖不称呼海瑞的职务,倒是直接称呼海师傅,这是想着无形间拉近两人的关系。 “大明的兵士是不是爹生娘养的……” “当然,虽然大明出了一个孙猴子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但他是仙胎,咱们都是凡夫俗子,当然是爹生娘养了,海师傅,您这个问题,小王有迷糊啊……” “殿下既叫我一声师傅,那我便倚老卖老,说几句不中听的。” “您讲” “方才问过,大明的兵也是爹娘养的,殿下答得快。可殿下想过没有?这些兵的爹娘,在家等着儿子秋收时回去割稻子,等着儿子捎回几尺布给娃做件新袄,他们没欠朝鲜一粒米,没沾朝鲜一寸土,凭什么要让儿子去你们那边抛尸荒野?” “嘉靖年间,我大明东南倭患,福建倭寇扰边,士兵守在宁德,三个月没回过家,多少人烂了脚、生了疮,也没见哪个卫所指挥使跑到京城哭着要援军……” “为啥?因为那是他们的守土之责……” “殿下是朝鲜国王,大明赐你印玺,认你为藩,是让你守着三千里江山,护着你治下的百姓,不是让你当甩手掌柜……” “太祖高皇帝洪武爷定下的规矩,藩属国自有疆守,寻常寇患、水旱之灾,皆需自处——出自《会典》?” 他越说声音越厉 “可现在呢?不过是北边来了些溃兵,你不思调本国禁军抵御,不思组织百姓坚壁清野,倒先揣着国书跑来了?合着大明养的兵是你家的护院,大明的国库是你家的钱袋子?” 李昖蒙圈了。 刚刚海笑脸相迎的海师傅啊。 他刚想开口辩解,被海瑞一眼瞪了回去:“殿下别急着说难,殿下坐拥一国之兵、一国之民,却先想着把担子卸给宗主国,这是我大明藩王该有的担当?” “我要是你,与其在京城求爷爷告奶奶,不如连夜赶回汉城,披上铠甲站在城楼上——就该让你的百姓看看,他们的王敢自己扛事,能够守土安民,而不是像个没断奶的娃娃,哭着喊着要大人抱……” 李昖听着,满脸羞愧,震惊。 这…… 这么讲究礼仪制度的 而一直守在一旁的孙承宗眉头也是微微皱起,断奶的娃娃,哭着喊着要大人抱,自己这老岳丈啊,还真是一点面子不给留…… 满室里只剩下李玉粗重的喘息声,和窗外不知何时刮起来的、带着凉意的风…… 第845章 朝鲜东南倭患 9 李昖想哭。 异国他乡,好无助啊,想回家了。 海瑞一点面子都不给留,痛快的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当然,也不能怪海瑞说话难听。 李昖办的事情,多少有些不地道。 让人家的士兵上去厮杀,提前还不给个态度。 更何况,天子多处兴兵,这一点海瑞早就看不下去了,好好的朝廷,好好的国家,天天筹划着去干邻居。 陛下天纵奇才,若是一心扑在文治上,那万历一朝的百姓,生活该是多么富足。 天子管不住。 可这个朝鲜国王跑过来,又想让大明朝开辟新的战场。 这个,海瑞当然忍不了。 李昖听完海瑞的话后,沉默了许久,才露出了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海……海师傅,小王受教了,受教了。” “听得进去吗?” “听得进,听得进。” “我这边都是些粗茶淡饭,就不留国王殿下在家中吃饭了。”说着,海瑞站起身来。 而这个时候李昖也知道这是,送客呢。 当下,也赶忙起身。 可能是因为心里面太乱了,猛地起身,却发现双脚无力,若不是一旁的孙承宗眼疾手快扶住了他,只怕已经跌倒在地了。 海瑞离开正厅,而孙承宗扶着朝鲜国王走出了院子。 在海瑞家外的那些随从,看着自家大王被搀扶出来,赶忙上前…… 李昖坐上了马车,朝着驿站而去。 一路无言,只有车轮单调的滚动声,伴随着他心中翻腾的羞愤、无助和巨大的失落感。 “真不知道自己来这一趟干啥……”*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 费尽心思准备,放下尊严痛哭流涕,甚至不惜献上王妹,结果呢? 天子老成持重,重臣各有算计,最后还被海瑞劈头盖脸痛斥一顿,落得个灰头土脸,里外不是人。 马车终于驶回驿馆。 李昖几乎是踉跄着下车,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径直走进内室,屏退左右,叫来了柳成龙一人。 “柳议政!你给我出的什么……什么屁主意啊!让我去找海瑞!那海瑞!那海瑞说话……老难听了,简直是把孤的脸面,把朝鲜的脸面,按在地上踩。” 柳成龙被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和国王爆出的粗口惊得一愣,但随即冷静下来: “主上息怒。海瑞素来刚直不阿,言语锋利。不知他具体说了些什么,竟让殿下如此动怒?” 李昖胸膛剧烈起伏,将海瑞说的话,咬牙切齿、添油加醋地复述了一遍,末了恨恨道:“……句句诛心!仿佛孤就是个……就是个来大明敲骨吸髓、祸国殃民的小人,我朝鲜国是小人之国。” 柳成龙听完,脸上并未有太多意外。 “主上,海瑞所言,固然刺耳,然其指责之事,诸如我朝未明确承担军费、未表露死战决心,乃至陛下用兵耗费甚巨等……是否确有其理?” 李昖被问得一滞,一时语塞。 他看了一眼柳成龙,你他妈是哪边的。 “殿下,海瑞再刚直,他的言论,代表的是朝廷清流的一种看法,却未必能左右陛下决策,臣想不通的事情是主上您当时为何……为何不据理力争,加以驳斥呢。” “驳斥?”李昖瞪大眼睛,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他说的……句句在理,孤……孤如何驳斥?” “主上,即便是‘理’,也有不同的立场,您完全可以站在朝鲜藩属国、为百万生灵请命的立场上,与他驳斥啊……” “您可以言,倭寇肆虐,生灵涂炭,非朝鲜不愿战,实是力有未逮,非天朝援手不能存续!此乃藩属国求援于宗主之常理,大明既为天朝上国,负有庇护藩属之责,眼见藩篱破碎,子民遭屠戮,难道只因虑及些许钱粮耗费,便要坐视不理。置‘仁’与‘义’于何地?” ………… ………… 柳成龙一番话,说得李昖目瞪口呆,哑口无言。 他仔细回想,当时被海瑞的气势和理直气壮完全镇住,只感到羞愧难当,哪里还有半分辩驳的念头。 柳成龙说的这些道理……似乎……好像……也能说得通? 看着国王脸上变幻不定的神色,柳成龙试探着问: “主上……明日您看是否再去一趟海府?将这番道理,与他分说明白,或许……” “不去!坚决不去了!” 李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挥手打断,脸上满是心有余悸的抗拒,“那海瑞气势太盛,我在他面前,话都说不利索,再去自取其辱吗……” 而柳成龙只能叹口气…… ……………… 次日清晨,深秋的阳光透过精致的窗棂,在乾清宫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殿内暖意融融,兽口吐出的熏香袅袅升起。 朱翊钧端坐在宽大的御案之后,正埋首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奏章。 他神情专注,朱笔或圈或点,动作沉稳利落,丝毫不见少年人的浮躁。 陈矩侍立一旁,小心翼翼地整理着批阅好的奏本。 殿内安静得只有纸张翻动的轻微声响。 这时,身着青袍、作为御政学士的孙承宗捧着一份厚厚的簿册,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他躬身行礼:“臣孙承宗,参见陛下。御政书房本月考成总数已整理完毕,请陛下御览。” 他将那本记录着京官、地方官各项政务指标完成情况的考成簿,恭敬地放在御案一角。 朱翊钧并未立刻去看那考成簿,他刚好批完手头一份关于漕运的奏疏,放下朱笔,端起手边的温茶呷了一口,目光才随意地投向孙承宗,仿佛闲话家常般问道:“孙爱卿啊,昨日……朝鲜的那个李昖,去了海师傅家里,你见了没有啊。” 孙承宗微微一顿,显然没料到皇帝会突然问起这个。他立刻躬身,简洁而清晰地回禀: “回陛下,是的。朝鲜国王李昖殿下,昨日晚上确实曾至家中拜会。” “哦?” 朱翊钧眉毛微挑,似乎颇感兴趣,“说了些什么?海师傅……可曾‘款待’了这位藩王?” 孙承宗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斟酌着词语:“回陛下,海都御史……性情耿介,直言不讳。李昖殿下此去,恳请海公能在陛下面前,代为进言,促成天兵援朝之事。” “海都御史听后,并未应允,反而……痛陈了藩属国求援当自明责任、当虑及宗主国百姓负担之理。李昖殿下此举,恐有……有引陛下再启战端之嫌,恐非良策……” 孙承宗尽量用平实的语言复述了一遍…… 片刻后,朱翊钧嘴角缓缓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轻轻地、几乎听不见地哼了一声,随即吐出两个带着奇异韵律的字:“有趣,有趣啊……想必,李昖是哭着走的。” “哭倒是没有哭,就是腿软走不动道了。”孙承宗老实回复。 “你怎么看呢。” “陛下是问臣看昨日之事,还是……” “问你朝鲜之事。” “臣倒是认为可安排一位德高望重的将军前往,整肃朝鲜军纪……” “朝中哪位德高望重的将军可以胜任啊。”朱翊钧饶有兴趣的问道。 虽然天子发问,可孙承宗却不敢答了。 朱翊钧看着他,片刻后,笑了笑:“说吧,心里的认为的那个人讲出来,看看跟朕想的是否是一个人。” 孙承宗闻言,稍愣片刻,随后开口道:“宁国公……” “李成梁……” 朱翊钧闻言哈哈大笑…… 第846章 朝鲜东南倭患 10 “李成梁……” “你啊,可真的敢说啊。” “我大明朝的国公爷,去朝鲜当一个练兵的将军,是否杀鸡用牛刀呢。” 朱翊钧之所以哈哈大笑,是因为,他也是认为李成梁可以去朝鲜。 一来,李成梁的威望够,能够震慑住朝鲜错综复杂的政治形势,管你南党,北党,只要听话,就是好党,既是大明朝的国公,又是辽东前总兵,招呼人进入朝鲜剿灭朝鲜国内投降派,反动派,也方便。 二来,李成梁是个懂得练兵,懂得要钱,懂得贪财的,他完全可以凭借着自己的一己之力,让朝鲜提前五百年搞起先军政治。 而且他带着团队去朝鲜练兵,练个一年两年的,朝鲜兵丁只知大明宁国公,不知朝鲜国王,这也符合大明朝的核心利益。 最为重要的一点是,李成梁也能去朝鲜过过做太上王的瘾……这种枭雄一般的人物,朱翊钧一直留在北京城压制着,倒是有些不解风情。 李成梁留在辽东,执掌数十万辽东兵马,朱翊钧有些不放心 ,可是让李成梁去朝鲜,执掌数十万朝鲜的兵马,朱翊钧是很放心的。 朱翊钧也不指望朝鲜能够面对倭国大举入侵时,可凭自身之力,将其拒之国门之外,他要的是有一战之力,有来有回,不至于让日后的丰臣秀吉横推。 倭国虽然地小,但民却不寡。 与倭国的战争,可以称之为国战…… 大明理应先布局。 孙承宗心领神会,陛下此问,并非质疑,更像是一种引导。 他挺直腰背,条理清晰地剖析道: “陛下明鉴,朝鲜之局,看似倭寇疥癣之疾,实乃未来朝鲜亡国之隐患,岂是‘鸡’?此‘牛刀’之用,正当其时……” “其一,朝鲜朝堂,南党北党,盘根错节,互相掣肘,政令难出汉城。寻常将领前去,威望不足,何以震慑宵小,梳理乱局?唯宁国公!” “宁国公爵位尊隆,辽东数十载赫赫威名,足以令朝鲜君臣望而生畏,正好借此雷霆手段,整肃其内部,清除那些首鼠两端、暗通倭寇之辈,此等威望与魄力,非宁国公莫属!” “其二,练兵之要,非止操演。更在军需供给,器械精良,粮饷充足!宁国公久镇辽东,深谙此道,更懂得如何‘开源’。” 孙承宗话锋一转,抛出了核心方案: “臣斗胆建言,可令朝鲜以‘藩属国借款’之制,向我大明购买所需一切军需粮秣、甲胄器械、乃至战船火器……” 孙承宗所说,跟朱翊钧的想法,有很多处都是相符的。 “ 其国当下虽困窘,然宗藩一体,借款应国难,顺理成章。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分期偿还,有何不可?此乃维系宗藩情谊之常例,亦合天朝体统!” 朱翊钧听到“借款购械”四字,眼中精光一闪,谁说我大明朝的读书人都是迂腐之辈,这脑筋不转的挺快的,但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是轻轻“唔”了一声,示意孙承宗继续。 孙承宗精神一振,详细阐述其利: “陛下,此举有三大益处,一者,天津、登莱、南京之造船厂、军器局,可得源源不断之订单,工匠不闲,器械常新,规模生产之下,成本可降,技艺愈精。此非但解朝鲜之渴,更是强我大明自身武备之良机……” “二者,朝鲜得实利以自强。我大明提供其急需之物资,助其武装军队,而非仅派兵卒代其流血。彼既借款,必更知珍惜,更竭力配合练兵抗倭……” “三者,国库负担大减…… 粮秣军资由朝鲜‘购买’,其日常消耗亦由其承担。我大明所出,唯国公爷所率两千余精兵之饷银及部分启动军械。此乃以朝鲜之国力,养朝鲜之兵,御朝鲜之敌!纵有耗费,亦在可控之内,远胜大军远征之靡费!” 孙承宗的分析,精准地切中了朱翊钧心中关于成本、效果和长远布局的所有考量。 当然,孙承宗还是年轻。 世人都知道,借钱容易,要账难。 国与国之间,也是如此。 “孙卿此议,深合朕心。然,朕有一虑,这‘借款’……数目必不会小。朝鲜贫弱,万一……十年二十年后,他赖账不还呢?或者说,国力实在凋敝,无力偿还,又当如何?我大明朝的银子,岂非付诸东流?” 孙承宗似乎早已料到有此一问,他从容应道:“陛下所虑极是。然,此事绝非寻常商贾借贷,乃是朝鲜国王李昖亲至御前,痛哭陈情,求我天兵救援。我天朝允其借款购械以自强,已是浩荡天恩,此借款必有国书为凭,借据为证,朝鲜君臣需用印画押……” “他若敢赖账……那便是自绝于天朝,背弃宗藩大义,届时,我大明手握铁证,讨债有名!或可令其割让重镇要地抵债,或可索取其矿山、林木之开采权,方法多矣,朝鲜君臣心知肚明,除非其国愿冒万劫不复之险,否则,这账,砸锅卖铁,勒紧裤腰带,他也必须得还……” 孙承宗这番剖析,将“借款”上升到了国家信用、宗藩法统和地缘政治的高度,彻底堵死了“赖账”的后路,甚至将其转化为一种更深层次的控制手段…… 不过朱翊钧却清楚,朝鲜国内赖账是传统的。 他可以借银子给朝鲜,武装军队,等着跟丰臣秀吉干,他也不需要朝鲜偿还,举国内迁,两家变一家,那些债务岂不是就能关起门来算账了。 大明朝虽然此时,一心南下,经略大海,试图想让大明朝从传统意义上的陆地强国,转化成海洋霸主。 但朱翊钧清楚,大明朝的底子还是要积极建设超级大陆框架…… 朝鲜地理位置对于华夏来说,非常重要,在那里养几个胖子不划算,直接将其收归版图,才是一笔不赔钱的买卖。 当然,这里面如何操作,还是要看李成梁这个总督朝鲜练兵事务兼理备倭军务的宁国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