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影云谣》 第1章 山兔 山林清晨,薄雾氤氲,林叶静寂。 初朗从林间薄雾中穿行而出,背负药囊,腰间斜挂一个小巧药罐与几样细巧医具,踏着满地落叶。脚边泥土因昨夜雨水浸润,踩上去软绵绵的,带着松针与野草混合的湿香味。 她身穿一袭浅灰色医袍,白素带轻束纤腰,袍摆收于膝上,衣角翻起,露出干净利落的裤脚与走遍山林的布靴。左袖略短,时常滑落臂侧。虽是少年打扮,却遮不住那张灵气逼人的脸——五官小巧而不软弱,一双眼眸黑白分明,眨一下像兔子被惊了,一眨不动时又叫人忘了呼吸。 她弯腰探看青石边的苔痕,手指抹过一小撮山土,嘴角不自觉弯起:“师傅推算的没错,果然是这里……应当已经成形了。” 她今日是为一种名为“紫蕤芝”的药材而来。 紫蕤芝,生于阴谷潮地、石罅苔边,色泽紫润如绒,通体生香,是《青囊图经》中记载的上品芝种。天性罕见,生长极缓,须山气地气交汇、历经数十载方能成形。其性娇贵,稍有气候、水分或温度不调便难以孕育;采摘稍有不慎,更会药性尽失,珍稀异常。 “滋补气血、调理经络、还能缓释真气冲撞所致的脏腑逆乱……”她低声念着,眼中亮光浮动。 初朗素来沉静,但凡说起医理药性,她便如溪边草尖沾露,生动鲜明。 正要俯身察看一丛崖边湿苔,忽听前方山谷中传来一声压抑的低吼。那声音饱含痛意,仿佛被猛兽撕咬,却咬紧牙关,将那痛意一寸寸压回体内。 她眉头微蹙,循声望去。 山林空地中,一名男子跪坐树下,单手撑地,额头冷汗如珠,面色苍白几近透明。他身旁,一匹通体漆黑、鬃毛如炽焰翻卷的汗血宝马正低声嘶鸣,焦躁不安地原地踏蹄,四蹄如铁铸,力感十足。 男子身上猎装虽沾满泥尘,但布料剪裁极讲究,袖口绣金边纹,鞘边佩剑上有隐约的兽形图腾,明显非山中百姓。 男子呼吸短促,牙关紧咬,明显强忍某种剧痛。 初朗快步靠近,黑马闻声骤然甩头,鬃毛翻动、鼻息重哼,将她逼退一步,双蹄顿地戒备,挡在男子身前。 她一怔,心中一凛,马上弯腰作揖,低声说: “我不是来伤他,我是个游医。你看——”她缓缓张开双手,掌心向上,毫无敌意,又缓慢从药囊中取出一枚草药递到马前:“你是好马,定能分辨这草药是否有毒。” “让我看看他……我若是有半分恶意,你便——”她指了指自己,“咬我、踏我,任你。” 黑马低低咴了一声,鼻子靠近那药草嗅了嗅,终于稍微退开半步,仍半遮着男子的身体不肯全让。 初朗屏住呼吸,绕着黑马一侧缓缓靠近。 “你……听得见吗?”她低声问。 男子勉力睁眼,只见一名游医打扮的少年蹲在眼前。可他剧痛难耐,作不了声。 “你别忍了,听我数息——一,呼;二,吸。” 她同探手搭脉,又轻覆其额,感触瞬间而得——体内气血奔腾错乱,如同惊涛撞钟、雷火并轰。 “脉象沉隐,似断未断……形如伏蟒盘踞,不顺其道而回冲心主……又瘀毒入心,气机阻塞?可是……” 初朗伸手尝试探按男子神门、阴郄、膻中,男子顿时剧烈抽搐。 寸脉不前,心包经闭阻,情势已极重,须即刻疏通! “你强行压制太久,气乱攻心,若再不疏导,恐伤五脏。” 她声音轻却有力,“让我试试。” 她迅速取出虎杖灸条,点燃后贴近他膻中、大陵、劳宫三穴,以温热迫毒外引,让心气活络。 接着,从腰囊中抽出银针,银针极细,寒光如丝。 但初朗并未即刻下手。 她屏息凝神,指尖轻搭男子脉门,心神沉入脉海,气息绵长如线,探其气机流转,宛若暗河潜行,伏而不显。 良久,她目光一凛,银光乍动,指间飞针如燕掠水连下七针,落点稳如山石——郄门、神门、极泉……动作娴熟如流水,不带一丝犹疑。 最后一针沉入少府,引气归中,宛如水归渊潭,内息随之回环自转。 男子脉象终于平缓,全身冷汗如雨般洒落,眉头却得以舒展,仿佛千钧重负被卸下。 初朗盯着他,看着他胸口的起伏渐渐平稳,那双澄澈的大眼盛着抑不住的光,兴奋悄然浮现。 ——这人的脉象,是连《青囊图经》都未曾记载的疑难,症似气郁,却无滞象;形若中毒,却无热邪。 若是寻常大夫,不谙气机流转之道,多半会按常法医治,无法对症下药。 而小医痴初朗,不但分辨其症,更在针下化解初发。 她唇角不自觉地翘起,像个初尝甜果的小馋兔,望着眼前这罕见的“珍果”,眼底闪着压抑不住的喜悦。 她盯得太入神,直到男子睁开眼,两人四目相对,一时间竟都怔住了。 他剑眉星目,眼神凌厉,眼底却隐隐透出一丝震动,那是多年未有的动摇。 为这天生的隐疾,父母曾带他走遍大江南北的名医馆,连皇上派来的御医也束手无策,只能开方缓痛,却始终查不出病因。 他早已认命。 可眼前这个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居然能一针见病、直指根源? 他正要开口,一阵破风声猛然袭来—— “咻!” 利箭破空直奔初朗! 初朗还未反应过来,男子骤然翻身,将她整个人紧紧护入怀中,侧身翻滚,堪堪避开那道致命箭矢! “宁安!”他低喝,声音尚带虚弱,却字字铿锵,透出不可违逆的威压。 “哥!”箭矢来处,一名骑马少女策马奔至,利落飞身下马,弯弓未收,神色凌厉,身形轻捷。 她不过十四五岁,眉眼稚嫩,语气却已带几分肃杀:“我远远看见玄麟站着不动,还纳闷你怎么没在,过来就发现这人——”她盯着初朗,“在对你动手!” 此时初朗还被他圈在怀中,鼻尖几乎贴到他颈侧,挣又不是,不动也不是,“我……我不是,我只是看见你哥他……” “别说!”尉迟彧声音低沉,一语打断她,眼神示意不可泄露病情。 初朗一怔,乌溜溜的大眼望着他。这么近的距离,她才发现这人虽眉宇微蹙,鼻梁高挺,面色苍白,却透着冷静与克制,一点都不像刚刚几乎命悬一线的人。 男子微微皱眉,自觉失礼,松手起身。 刚才那场剧痛,几乎足以让人当场晕厥,而他竟能在短短片刻内恢复神智,甚至挺身护人避箭,分明是身体底子极佳,意志也非常人可比。 少女快步扑来,蹲下查看他的情况,满脸担忧:“哥,你是不是昨晚被撞到了,才……又犯了病?” “撞到?”初朗微挑眉,“公子昨夜是不是撞了胸口这处‘膻中穴’?就在这儿。” 她抬手点了点心口。 少女诧异抬头:“你怎么知道?” “因为膻中为‘气会之海’,是心包之募穴,与呼吸气机息息相关。” 说起医理,初朗眸光炯炯,滔滔不绝,讲得头头是道。 自她嗷嗷待哺时被师父收养,便长年在山中听风识草,研习医理。她最擅长的,便是把脉引息,以药入针,攻缓兼济。 她曾治过入经脉的虫毒,入气脉的风毒,甚至是湘南毒奴炼出的“七日痕”。 “公子脉象不同常人,气机奔涌如走马,不循常轨,却又时有滞涩,显见是体内经络久闭、气息堆压所致。昨夜膻中受伤,毒气更易滞留不散,气闭于心,实属凶险。” 兄妹两听得目瞪口呆,不知所云。 “所以我刚才是以灸为引、针为导、气为媒,冲开心包经闭阻,方得缓解——” 少女猛地回神,一把攥住她的手,眼里几乎要点起火来,语气像是抓住救命稻草:“神医!!” “呃?不不,我就是个普通医……” “但你治好了我哥,对吧!” “没有治好,只是帮他疏通了气……” “能疏通,是吧?” “应、应该算……” “能吧?对吧?” “……能。” 男子微微一叹,扶额侧目,他妹妹这副咄咄逼人的模样一出,谁都别想全身而退。 他坐直了身,压下心头残余的燥意,缓缓开口:“在下尉迟彧。” 说完指了指身旁的少女:“这是我妹妹,尉迟宁安。” 初朗行了个礼,低声道:“在下初朗。” 尉迟彧眼神微凝:“你的医术师承何处?” “失礼,并无门派可言。只是从小随父行医。父亲早年辞世,便一人行走四方,行止无定,聊以为生。” 她撒得面不改色,语气沉稳。这套说辞她早已滚瓜烂熟。自称游医,既方便行医走动,又不至于引人追问来历。 尉迟彧目光微敛,语气微顿:“多谢相救。” 话锋一转,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但今日之事,不可外传。” “……我明白。”她点点头,不多问。 她深知,每个人都有难言之隐,包括她自己。 可她却还是不放心,认真盯着他,“但你这病并未根除。它伏于心脉,与神识牵连。若不调理,下一次发作……恐怕更凶。”语气虽轻,却透出一股不可忽视的坚持。 “哥!”宁安突然提高声音,“你找了这么多年大夫就找来这个了!不把人请回家,留在山里喂野猪吗?!” 宁安猛地转向初朗,问得快如风:“你多大?跟我差不多吧?” “十四。” 她总不能报实龄十七,哪有十七岁少年声细体轻还没喉结。 “哥你看,他跟我一样大耶!你忍心让这么小的孩子漂泊山林吃野草?你良心不会痛吗?” 初朗:“??我没有……” 尉迟彧眉头微挑,目光落在初朗那瘦削得风一吹就倒的肩膀上,神情似乎在认真思索着什么。 宁安吹了一声口哨,坐骑白马随即上前几步。她一拍马鞍,果断下令:“行了!上马!” 初朗顿时愣住:“我不会骑马——不对,上马做什么?” “无论如何,请随我们一趟。”尉迟彧终于开口。 他一站起身,那匹龙骧虎步的黑马便迈步上前,铁蹄沉稳有力,停于主人的身侧。 “我……我要回家。” “你有家吗?” “……啊,没有……我是说,找个地方歇一歇……” “正好,我家有客房。”尉迟彧语气平静,“算我报答你救命之恩。” 话音未落,他动作利落,一把将她提上马背。 初朗刚想挣扎跳下,威峻的黑马竟回头,黑亮如墨的眼珠直勾勾盯着她,鼻翼微张,一声响鼻直喷初朗脸上,似乎在警告:“你敢动试试看?” 初朗眼角一抽,默默缩回了脚。 “它叫玄麟,别怕。” 尉迟彧翻身上马,动作利落,从她身侧伸手握住缰绳,低沉的嗓音贴在她耳边:“坐稳。” “啊?”她还未反应过来,下一刻,一阵风猛地扑面而来,马蹄飞驰,林影倒退,整个人被带着飞奔。 她手忙脚乱地紧抓马鞍,身体僵硬如板。 “你很怕马?” “我……不是怕……我没骑过……”初朗心里慌乱,慌的是即将被带往何处。 “放松,摔不着。”他的声音低哑。 她“嗯”了一声,却依旧紧绷全身,不敢乱动。 风声呼啸,掀起她耳侧的细碎发丝。她身上带着冷香与草药的味道,随风缕缕钻入他的鼻尖。 第2章 金狼 一路风驰电掣,从山里回到镇上。 马蹄声停在一座气势森严的大宅前,她还恍惚未醒。 尉迟宁安早已兴冲冲跳下马,直奔大门高喊:“爹!娘!快出来!看我们带了什么人回来!爹爹——娘亲——!” 门前正扫地的仆人被这阵声势吓了一跳,连忙高声应道:“快去禀告老爷,彧少爷和安小姐回来了,还有一位贵客!” 初朗随尉迟彧踏入门槛,抬眼一望,只见门前高高矗立着两杆旗杆,猩红战旗下金狼图案迎风猎猎,威势逼人。 那不是寻常家宅会有的旗帜,而是镇国将军尉迟氏的军旗。 初朗怔了片刻,望向他,声音几不可闻:“你……是镇国将军尉迟彧?” 尉迟彧唇角微扬,微微颔首,算是默认。 她脑中一震,心头微微发紧。刚才太过沉浸于钻研那奇异脉理,竟未细想。其实早在听见“尉迟”这个姓氏时,她就该察觉,眼前之人,出身列朝堂之将门世家——尉迟氏。 此时,一身墨绿戎袍、鬓边霜白的老将军尉迟鸿仁大步走出,目光如鹰,神色肃穆。尉迟夫人孙五娘紧随其后,身着春色烟罗。 “安儿喊什么呢?是谁来了?” “娘我跟你说,哥哥他刚才差点死了!我们山上打猎时他突然……”宁安忽然压低声音,嘴唇紧抿出“发病”二字。 孙夫人脸色一变,立刻挥手驱退下人,只留一名老仆随行:“老韩,带两位进内厅。” 这时,一名家仆快步赶来,双手呈上一封信件,低声禀道:“少爷,营中送来急信。” 尉迟彧接过信封,眉头微蹙,片刻后看向初朗:“你先随我父母进去歇一歇,我处理好事情,马上来找你。” 初朗轻轻点头,他朝她颔首一笑,转身朝书房方向去了。 入了内厅,孙夫人让老仆备茶,轻轻叹了一口气:“这位小公子,你别见怪。彧儿的病,即便在这府里,除了老韩,下人亦一概不知。” 初朗点头表示理解,正欲开口,宁安又抢着说:“对!哥哥发病时痛得不能动,他从小就这样!又不能让人知道!” 宁安一把将初朗往前一推,笑得像捡到宝似的:“爹!娘!这位小神医救了哥哥!他真的会医病!连哥哥什么穴道堵住了都说得头头是道,一针一灸,就把人救回来了!” 初朗被猛地推出去,脚步一个踉跄,还带着一脸茫然,刚要开口推辞,孙夫人已快步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眼圈瞬间泛红。 “小神医,真的吗?你真的能救彧儿?”她语声颤抖,“我们彧儿命苦,从小带着这病,连太医院的御医都束手无策……你若能医好他,就是我们尉迟家的恩人!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在下……初朗。”她低头作揖,“家无定所,医术浅陋,不敢当‘神医’之名。” “住哪儿不重要!”宁安立刻笑嘻嘻地搂住她,“现在你住我们家。” “欸?不、不必了,我真的不是……”初朗试图解释,却被下一句打断。 “留下来!”孙夫人哽咽着握紧她的手,“算我求你,一定要留下来救救我们彧儿!你要是走了,咱们全家上下都得淹在眼泪里了!” “对啊!”宁安火上浇油,“我哥二十几年没找着对症的大夫,就你一个能!我都看见了!你若跑了我哥命都没了!” 老将军尉迟鸿仁自始至终未发一言,只静静打量她片刻,忽然一掌拍在桌案上,声音低沉而威严:“老韩!立刻去东院收拾一间上房,换最好的被褥、炉具和床帐!这位小神医,从今日起,就是我们尉迟府的贵宾!” “知道了,老爷!”老韩应声而去。 “不是……真的不用……”初朗嘴角一抽。 “你一日不在,我儿便多一日性命难保。”老将军目光沉稳如山,“这不是请,这是——令。” 孙夫人一边拍她的手背,一边语气软柔:“小公子若有顾虑,我们府中规矩严明,绝不让你受半点委屈。你若有需要,尽管开口,我们都会安排。” “你别想跑!”宁安干脆直接威胁,“跑了我就上山天天蹲你!” 面对这一家三口软硬兼施的连番围攻,初朗一句话也说不上。 片刻后,便被老韩恭恭敬敬地请进东院,一间干净清雅的小厢房里七手八脚安顿了下来。 红木家具古朴典雅,窗边缀着细流苏帘,塌上铺着绣着白梅的软被。初朗却无心欣赏,只默默坐在榻沿,神色茫然。 她脑子里还乱糟糟的,像是被一连串的事拎着跑完一圈,直到坐定了,人才渐渐回过神来,回想起方才的种种。 尉迟彧,镇国将军,年纪轻轻便屡立战功,震慑四方。正是他率军接连击退外邦,才令连年战火得以止息。直到去年,各国相继缔结和约,边疆方才归于安稳。 如此一位镇国之柱,若是被传出身有隐疾,不仅他个人声誉尽毁,只怕外敌也会趁机而动,战局动荡,天下不宁。 这病,不是不能说,而是不能让“谁都知道”。牵扯的,不止一人之命,而是万家灯火。 她才明白,那句“今日之事,不可外传”,绝非随口一言。他肩上的那份沉默,从来不只是为了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门口忽然传来一阵轻扣。 她抬头望去,只见尉迟彧站在门边,换了干净衣袍,神色比山上时沉静许多,气息温和,眉眼间却仍藏着些看不清的锋芒。 “安儿跟我说了,吓着你了。”他说,声音低缓,“今日之事,多谢。” 初朗憋着嘴,语气中带着一股倔劲儿:“你说得倒轻巧,少将军大人。你妹妹一箭索命,你一骑劫人,你们一家把我圈在这里。如今一句‘多谢’,就想揭过去?” 尉迟彧沉默片刻后,缓缓开口:“宁安性子急,你本可不理会。” “是你把我扔上马的。” “承你相助,本想留你一夜,免你风餐露宿。再说,你若真不愿意,大可下马。” “你那马会咬人。” “它只咬坏人。”他淡淡回道。 “那我还没被咬?” “那是它识得你是好人。” “……” 初朗无语,重重吸了一口气。早知道就该跟沈一逸和齐浅歌学学骂人的本领,眼下这府里,她一个都拗不过,连马都欺负她。 “我知道你有戒心。” 尉迟彧看着她,语气缓了几分,“你若不愿意,明日我便带你离开。但你若肯留下,我保证府中无人敢欺你,凡事有我。” 他语气郑重,目光诚挚,像是在说一件无比严肃的承诺,让初朗一时有些愣住。 那一刻,她才意识到,他并不是想她“留下来看病”,而是在告诉她,“你不必害怕。” 她别开眼,撅了撅嘴,嘀咕着钻进被褥:“你们将军府,全员绑匪,野猪。” 然后闷闷地叹了口气: “……小逸,小歌,救命啊。” 第3章 望闻问切 在尉迟府的第一晚,初朗被盛情款待——雕花木制的大浴桶、香气萦绕的绸缎衣裳,以及由孙夫人特意备下的丝绸被褥……可她翻来覆去,终究未能安然入睡。 卯时未到,夜色沉沉,天边仍泛不出一丝鱼白。 初朗索性不睡了,起身洗漱整顿,打算“悄悄”出个门。 庭院静得出奇,夜风拂过,连树叶轻颤的沙响都听得清楚。星光不明,唯有前方一隅灯火微亮,传来细微“呼哈”声。 循声望去,转角庭前,一道身影在微光中挥枪如练。 那是一具沉稳挺拔的身形,青袍束腰,臂膀矫健。枪尖破风,似银龙游走,缠、挑、扫、劈,招招带劲。 初朗立在影下,不由屏息。 这人满头大汗、气息绵长,动作凌厉且沉稳。那张昨日尚被剧痛折磨得苍白的面孔,此刻却气血充盈,毫无病态可言。 在医者眼下,按理说,如他这般“气息错乱、心包闭阻”的症状,不应承受如此剧烈的动作。可他此刻所展现的,是强健的体魄与近乎苛刻的自律习惯。 “我哥帅气吧。” 耳边忽然吹来一口气,把她吓得差点跳起来。 身后是尉迟宁安——明显是早有准备地跟着。 “尉迟小姐,这么早……”初朗下意识护住耳朵。 “还不都是你太早起。”宁安打着呵欠,一副理直气壮,“我让人盯你房间,刚才有人来说你有动静,我只好亲自牺牲美梦来盯你。” 她说着,拉着初朗肩膀,硬生生把她转回尉迟彧方向。 “你看我哥,他从小到大,每天这个时辰都要练武,发烧感冒都没断过。除了发病的时候……那时候他只能关房里忍着痛,怕我们担心,也怕人看见。” 宁安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 “我第一次见他发病,是四岁那年,在他房里玩躲猫猫。歌哥发现我,明明痛得直冒冷汗,还摸摸我头说‘安儿别怕,哥很快就好了。’” 她话语虽轻,却藏不住心疼。初朗默默看着,眼神软了几分。 “你说,我哥是什么病呢?” 她这一问,小医痴初朗如被解锁——滔滔不绝地分析起昨晚与今晨脉象的差异,气息与脉门之间的阻滞,体内气机如何紊乱…… 宁安露出一抹坏笑:“你啊,真的很喜欢当医师吧。” 她凑近初朗耳边,声音甜甜的,语气却带着狐媚狡黠:“你不觉得……眼前这一整个人,都长成了一桩奇症?” 初朗眨眼,轻轻点头。 “你想知道他的病是怎么引起的,想弄清楚怎么能治好,是吧?” 她又点头。 “可以哦——”宁安一边冲她眨眼,一边手指打着圈,“你看他,身子骨可结实得很,不怕你折腾。你要是留下,可就日日琢磨、慢慢摸索了。” 轻巧的话语说得初朗眼睛都亮了——忽然,身后传来熟悉的沉声。 “你们在做什么?” 尉迟彧汗水未干,手中长枪尚未收起,走了过来。 “哎!哥你怎么现在才说话!”宁安气得跺脚,“我差点就快成功了!” 他一头雾水,初朗也一阵心虚,擦擦额角冷汗,真的差点就“被”成功了呢。 宁安转身就跑,一边跑还一边喊:“我不管啦!你们自己好好相处!” 尉迟彧看着妹妹甩着头发离去,轻叹一声:“她被惯坏了,你别理她。” 初朗点头,她心里明白其实尉迟宁安很关心这位兄长。 “你呢?要回去?” 初朗盯着他满额汗水,思索一会儿,忽然拉起他的手腕就地把脉。 尉迟彧并未拒绝。 片刻后,初朗放开手,眉头紧皱。 “脉象极稳,几近完人……可体内气流依旧紊乱。若真有一日逆冲攻心,必是剧痛难当。” 初朗抬眼看着他,语气凝重,“这病,真请御医看过?连他们也束手无策?” “看过。” 他哼了一声:“小时候我娘还去求过方士,差点被提前超度了。” 他顿了顿,语气低了些,“如今只靠宫里的方药略作缓解,但不及你那日——来得快,也止得准。” 初朗若有所思。 “…少将军大人,能让我再考虑一天吗?” 尉迟彧看着她稚嫩的脸上有跟年纪不相符的眼神,突然伸手弹了弹她眉间。 “无需压力,这病我早认了。它没在战场上发作,我就不在乎。” 初朗揉了揉眉间,微红了脸。 “……那今日,我将全程跟随大人。” “嗯?” “望闻问切,第一步‘望’,我需了解大人的生活作息。” “无妨。”他顿了顿,“但别再叫我‘大人’了。你是尉迟府的客人,叫我尉迟彧便行。” 初朗摇头,思考一阵后轻声唤:“少将军。” 眼见她倔得认真,他纵容般轻轻弯了弯唇角。 随后,初朗开始了一日“贴身观察”。 用早膳时,他发现尉迟彧不挑食,进食速度快却不失礼仪,吃相干净利落,举止极有分寸。 从尉迟府出发,沿街入军营,沿途不少百姓纷纷拱手问安: “尉迟将军早啊!” “这位小友好可爱呀!” “将军今日比昨日还俊咯!” 尉迟彧气度沉稳,一一回应,毫无架子。 唯有女子靠近时,他会显得仓促,快步离开。 初朗朗在眼里,不知觉笑了。 初到军营,偌大的营地一片威严肃穆,粗犷豪迈的士兵往来如风。满营的彪形大汉,个个吼着“将军”,初朗一时有些紧张,脚步不自觉更贴近尉迟彧几分。 忽然,一个比尉迟彧还高半头的男人走来,伸手就把她像小鸡崽似的提了起来: “将军,这小娃是咱新兵?挺精致的!” 尉迟彧抬脚朝他屁股一踹:“放人,他只是跟我走一趟,有事。” 副将彭苍吃痛咧嘴,一边放人一边打哈哈散人。 接下来的操练,尉迟彧全情投入,一言一行皆是令行禁止。将令简练,态度严肃,动作有力,哪怕在一众精兵中依旧气场逼人。麾下将士虽惧他训斥,却俱是心服口服。 初朗没有走远,安安静静待在离他不远不近的位置,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尉迟彧的一举一动、一呼一吸。 ——她是来研病的,可这病人怎么看怎么不像个病人。 “若不是有病……” 她喃喃,“他简直完美。” 尉迟彧始终未与她说一句话,却时刻都在留意她、护着她。 有人多瞧她两眼,他便淡淡叫回训场;有个小兵多嘴逗她一句,下一刻就被点名去跑圈。 中午用膳时,他特意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吩咐人备膳。她的碗筷干净得发亮,显然是新换的,从未用过。 ——真是个,矜持又体贴的病人啊。 等军议开始,初朗被请出中军大帐,只得待在营地西侧的一座哨亭。那亭子用粗木搭成,四面开阔,虽无帷帐,却胜在清净。 亭下草色寂寥,凉风吹衣,她默默回想着一天所见所闻,不知不觉,便枕着手臂睡着了。 直到脸颊一阵发痒,“……疼……”她迷迷糊糊睁开眼—— 一张俊朗面孔近在眼前,一只大手掐着她的脸珠子。 “少……少将军!” “醒啦,走了。” 初朗揉了揉眼,抬头一看,天色已然西沉。她忙起身追上前方高大的身影,和他一同往将军府方向走去。 黄昏时分,帝都街巷华灯初上,香铺与茶肆点点炊烟,街头巷尾传来孩童嬉闹与小贩吆喝声。人间烟火气里,两人并肩而行。 “今日如何?可闷坏了?”尉迟彧看似随口一问,语气却温和。 “确实有些闷,”她点头,随即又认真补上一句:“但将军营中清正,风气极好。” 尉迟彧嘴角一扬:“我们这些当兵的,各有出身和脾气,但都在战场上见过血,心里有条线,谁都不敢踩。操练时不敢懈怠。谁也说不准哪天,就得带着这条命上阵厮杀。” 初朗侧过头看着他,见他凌厉锋锐的神色,顷刻间便下定了决心:“我决定了,少将军,我愿意帮助你。” 尉迟彧顿住脚步,转头看她。 她直视着他,一字一顿:“虽不敢保证能治好,但我会尽我所能。” 他垂眸看向那双干净明亮的大眼,那眼里没有惧怕,没有犹疑,只有笃定与坦然。 “那就,拜托你了。” 那一笑里带着些许松动,也带着不动声色的温柔。 就在这温柔氛围尚未散尽时—— “叮——”一只描金镂花的精致酒盏自街边酒楼的二楼凌空掷来,划出一道优雅却嚣张的弧线。 尉迟彧眼疾手快,抬手稳稳接住。掌中熟悉的花纹与重量,不用看也知道是谁的东西。 他微挑眉,缓缓抬头望向对街太香楼二楼,一名男子懒洋洋托着下巴,倚在精致雕栏上,唇角带笑,举杯示意。 “曜。”尉迟彧语气淡然,“搞什么?” “见你带个新面孔,好奇,打声招呼。” 尉迟彧略一偏头,道:“这位初朗,是尉迟府的新门客。” 随即向初朗淡淡介绍:“司徒景曜,御史台中丞,是我发小。你是男的倒无妨,若是女子,别信他嘴里说的话。” 初朗心虚地眨了眨眼,抱拳行礼:“见过司徒大人。” 司徒懒洋洋地点头回礼,接着朝尉迟彧抱怨:“就这样介绍兄弟的?” 尉迟彧反问:“一个人?难得啊。” 司徒景曜闻言,视线落在那安静立于尉迟彧身侧的初朗,小小的身影,让他想起那只爱炸毛的小野猫。 他抿了口酒,嘴角缓缓勾起。 “唔……我最近忙着——逗猫。” 第4章 逗猫 几日前,太香楼。 一名娇小少年快步踏入酒香四溢、人声鼎沸的酒楼。布衣素净,却自有一股不肯吃亏的机灵劲儿。 “掌柜的,我找司徒景曜。司徒府说他们家少爷该在这儿。” 掌柜正忙着指挥小二送菜,听到这话斜眼一扫,对眼前寒酸的小子嗤之以鼻,鼻音冷哼: “少御史大人?你确定他想见你?” “我管他想不想见,我是送信的。信送到人,我就走。” 掌柜再次冷哼,随手唤来一名小二:“阿三,带这位贵客去梅阁。”语气虽客气,眼神却满是不耐。 小二应声,却正忙着另一桌,根本无暇理会。 沈一逸翻了个白眼,不想等人伺候,自顾自摸上了二楼。 “梅阁、梅……在哪啊?” 他嘴里还在嘟囔着,刚拐过转角,忽见前方一间雅房虚掩着门。门缝间隐约可见屋内倒着什么人影。 沈一逸心头一紧,推开房门,屋内一片狼藉——桌上的酒菜散落,酒杯横七竖八倒地,一把小刀滚落在地板上,刀尖旁隐隐可见一抹鲜红,顺着桌边蜿蜒拖向窗下。椅子歪倒在地,显然这里刚刚发生过激烈的争斗。 地上躺着一人,沈一逸快速进入查看,面朝里倒着,身子蜷缩,脸埋在臂弯间,嘴角隐隐泛黑。她探了探鼻息,早已气绝。 忽然,门口传来一声尖叫:“杀人啦——!” 众人瞬间被这一嗓子惊得一震。 沈一逸回头,只见门口站着一名肥胖男子,满脸惊惧,扶着门框发颤:“这小子下毒杀人!快——快报官啊!” 掌柜闻声赶来,茶客食客纷纷围上,雅房外顷刻间围得水泄不通。 沈一逸从尸体边起身,眉头紧皱,发现自己已无处可退。 “我杀人?你这肥猪满嘴喷粪!”她厉声回击。 “屋里就你一个人,不是你还能是谁?” “呸!你第一个出现在门口,怎么不是你?” “我我我哪敢进去啊!我看见你杀人才吓得喊人!” “你有什么证据我杀人?” “你看他嘴角的黑血!你肯定是下毒毒死他的!” 沈一逸冷笑,双臂抱胸:“哦?你怎么知道他‘口吐黑血’被毒死的?” “这不是明摆着嘛这…你看……!!” 胖男突然顿住,一时无语。 沈一逸挑眉:“说啊。” 男子汗流满面,说不上话。 “这位公子,确实是天赋异禀啊。” 人群中一道清润懒散的嗓音缓缓响起,众人齐齐转头,只见一名青年倚在门侧,一袭青衣如竹,风姿俊逸,手指轻摇酒盏,唇角带着淡淡懒笑,眼底却藏着锐利的光芒。 “尸体是面朝里倒着的,我与你同在门口,尚且看不清死者的嘴脸。公子却断言他‘口吐黑血’而亡,究竟是火眼金睛,还是千里眼呢?” 众人哗然,一时低语纷纷。 “认蠢了吧!”沈一逸冷哼一声,“地上有刀有血,我起初也以为是刀杀。可你偏偏一口咬定是毒杀,这不是亲眼所见,就是亲手所为。” 胖子脸色骤变,猛地转身想逃。 “慢着!”沈一逸眼疾手快,反手扣住他胳膊,掀起袖子,露出一道正渗着鲜血的新鲜划痕。 “尸体上没血,地上的刀却沾了血。这血若不是死者的,那就是凶手的。刚刚我就瞧见你袖子破了,现在这伤口,你打算怎么解释?”她字字逼人。 “你、你放开我!”胖男挣扎着扑上前,却被沈一逸一闪身巧妙躲开。 正当她准备反击,身子一个不稳,竟直撞进那风雅青年的怀中。 “唷,”那人低笑出声,“在下还是头一回被男子如此主动投怀送抱呢。” “你——!”沈一逸脸色倏地涨红,还未来得及反驳,胖男已回头扑来! 她反手抄起青年手里的酒杯,“啪!”地砸在胖男额头上,砸得他一个踉跄,直挺挺倒地,被几名小二一拥而上死死按住。 沈一逸叉腰,指着地上的胖男,气焰高涨: “你这肥头大耳狗胆包天人模狗样鼠目寸光贼眉鼠眼脑满肠肥的杀了人还想栽赃老子?!当老子是醉趴街头的酒客还是脑子缺弦的傻子?就你那点拿去熬汤都嫌腥的智商和演技还敢在这儿抖包袱满嘴喷粪?咬我?我都替你祖宗脸疼!” 技惊四座,连掌柜都惊得筷子掉地上。 靠门的青年眉梢一挑,失笑啧啧两声道:“好利索一张嘴啊。小朋友不但好身手,嘴上功夫更是一绝,句句不重样,可再赏我一段?” “你才小朋友!老子我五尺还多一寸!”沈一逸白了他一眼,“谁啊你?戏都散了还杵这儿等挨刀呢?” 青年不怒反笑,眉眼温雅,唇角弯弯:“在下,司徒景曜。” 这时,掌柜带着官差赶来,满脸堆笑:“司徒少爷,官差来了,是否交由——” 司徒景曜一挥手:“带下去吧。” 转身迈入隔壁春香阁,眼角余光不动声色地扫了沈一逸一眼。见她追了上来,他唇角微翘,悠然踏入厢房。 刚一落座,包厢内两名浓妆艳抹的女子便扑了上来,娇声嗲语地缠住他。 沈一逸紧随其后,一眼扫见那腻人的画面,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登徒浪子。 她懒得多说,几步上前,将一封信推到他面前:“司徒景曜是吧,信给你,收好。” 他怔怔看着她,始终没有动作。 “……干嘛啊?收信啊。” “谁送的?” “不知道。” “内容?” “我哪知道啊,你自己看啊!” “重要?急件?” “我管它急不急!你这人怎么这么烦啊!” 司徒景曜唇角微扬,眼神刻意偏向身旁女子,避开她的视线。 “不收。” “——哈???” “来历不明的信,不收。写信的人不清不楚,送信的人也不明不白。” 沈一逸咽了口口水。师傅让她送信,却一句解释也没有,连信里写了什么都不曾提起,只交代一句:必须亲手交给“司徒景曜”。 她咬了咬牙,语气却硬邦邦的:“我只是接了份送信的活儿,写信人我真不知道。你要问送信人——” 她抬头看他一眼,目光坦然,“我叫沈一逸。” “沈一逸。”司徒忽然转头,语气意味深长,“好名字。” 沈一逸脑子里瞬间警钟大作,她最不擅长应付这种笑脸虎。 她飞快地将信扔到桌上,一副恨不得马上撤离的架势:“你爱收不收,反正我送到你面前了!” “行啊。”司徒景曜慢条斯理地拿起酒杯,语气懒懒,“你要是扔下就走,那我就当你路过。要是有人捡走了,信丢了,可不关我事。” 话音刚落,身旁一名妆容艳丽的女子咯咯娇笑,伸手就拿起了那封信:“既然司徒大人不收,那我代劳也成?我帮你念念看里头写了什么,好不好呀?” 女子刚想拆封,沈一逸手疾眼快,啪地将信夺了回去。 “没你这只花蝴蝶的事!这信必须司徒景曜本人收,我才好交差!”——她才不想被师傅叼一顿。 看着她竖起尾巴般焦躁炸毛的模样,司徒景曜眼底的笑意更浓了。 啧,新鲜,真新鲜。 沈一逸嘛,活脱脱一只还没学会收爪的小猫。有点聪明,有点机灵,就是火候嫩了点,遇事就炸,急就跳脚,叫人忍不住想伸手逗一逗。 就这么只尾巴都藏不住的猫,还想在他监察御史眼皮底下混水摸鱼——女扮男装,也不知道多下点功夫。 更别提那封信,说得不清不楚,送得不情不愿,却又不得不送。像只被人捏着后颈拎过来的猫,小爪子还在空中乱蹬。 司徒景曜的笑容一点点往下压,眼里却透着兴味十足。 “好啊。”他慢悠悠开口,“我可以收。” 沈一逸眼睛一亮。 “你来当我随伺,我就收。” “!?你个臭花貂凭什么???” 司徒景曜笑得人畜无害,指尖轻掂着她手上的信封。 沈一逸趁机一把递过去,他却偏偏一笑避开,轻轻拨开她的手。 “凭我是——司徒景曜。” 他说得轻巧,像在陈述一条天经地义的真理。 沈一逸没差点咬碎后槽牙。 司徒景曜看她跳脚的模样,笑意微深:“明天辰时,司徒府见。” 第5章 小随伺 翌日,午时,司徒景曜坐在府中,茶都凉了三回,人却还没等到。 ——沈一逸,没来。 意料之中。 他真正意料不到的,是御史台遍布帝都的线人,竟一夜查不出这个人的来历。 能确认的,只有一点:她并非帝都人。 据司录回报,沈一逸是昨日从城西入城,具体身份、来处,仍需继续追查。 司徒景曜微蹙眉心,暗忖:她恐怕连名字都是假的。毕竟连性别都刻意掩藏,又怎会随便泄露真名? 可真正让他无语的,是那一叠密密麻麻的行踪回报里,最多的内容居然是: ——“沈一逸,辰时进城,先于城西‘福来居’用膳,点食:红油抄手两碗、酱牛肉一盘、清炒山笋一碟;稍后转至‘满福茶社’,食松糕三只,紫苏梅饮两杯;午时小憩于‘客来客栈’,申时至‘醉仙楼’,点:炖鸡汤、糯米藕、香酥鸭、黄豆焖猪蹄……” ——“今辰,沈一逸出客来客栈,直奔城东‘七味斋’,点:锅贴一份、豆花一碗、梅干菜烧饼两个、糖藕一盘、酒酿圆子三碗……” 司徒景曜默默扶额。 ……这是多久没吃东西?那副巴掌大个的身板,竟能装下这么多东西? 最新消息——她现人在城东“云来食坊”一带,正琢磨午膳。 司徒景曜一手托腮,目光微转,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去看看馋猫蹲哪儿觅食,似乎也挺有趣。 坐言起行。 不多时,饶有兴致的司徒景曜便来到云来食坊。 午市将尽,客人稀稀落落。 一进门,目光一扫,立刻锁定那熟悉的背影——实在显眼。 整张方桌几乎被食物淹没:一碗红烧狮子头、一盘葱爆牛柳、一叠虾仁蒸饺、一份剁椒鱼头,还有两屉热气腾腾的小笼包,以及三道已经动了筷子的甜品。 司徒景曜没吭声,一贯懒洋洋的脚步径直走过去,拉开她对面的位置坐下。 沈一逸看了他一眼,不惊不咋,嘴里还咬着半截蒸饺:“你来收信?” 司徒景曜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淡然回应:“不收。你倒是挺不急着交代的。” “我想过了。”沈一逸咽下口中的点心,顺手把那碟糖藕往自己这边挪了挪,“让我送信的人也没说什么时候非得送到,你要收的时候我就送上。就这样。” 司徒景曜挑眉:“所以你是打算靠‘无限期延期送信’,一直赖在帝都吃喝?” “我只是灵活处理任务。”沈一逸理直气壮,“你不想收,那我只能等。反正我没说信已经交了,没撒谎,任务还在进行中。” 说着,她又夹了个小笼包,蘸了点姜醋,一口塞进嘴里。 司徒景曜微微一笑,端起茶盏遮住唇角:“啧,真会打太极。” “彼此彼此。”沈一逸回敬,眼睛都不抬。 两人之间,一桌菜香四溢,气氛却暗流涌动。 “既然任务还在进行中……”司徒景曜忽然开口,语气意味深长,“那你现在的饭钱……是不是该算在任务经费里?” 沈一逸动作一顿,眼神飞快瞄了他一眼。 “你想讹我?” 司徒景曜端茶微笑:“在下堂堂御史,怎么会‘讹’你?这是依法征收证人保护费。” “证人你妹。”沈一逸咕哝。 “嗯?”他懒洋洋一挑眉。 “……没说啥。”她忍了,毕竟桌上还有半只剁椒鱼头没吃完。 司徒景曜看她一副“咬牙切齿也要吃干抹净”的模样,笑意更深了。 她正要开始剥剁椒鱼头时,门口忽然一声严厉喝令:“巡检办案!都不许动!” 一队官差气势汹汹闯进食坊,为首那人身披褐甲,目光如鹰,一步踏前,掏出通缉画像,扫视满堂食客。 “昨夜西街命案,凶手疑似藏匿此处——就是你了!” 他厉声喊道,指向沈一逸,那画像被高高举起。 沈一逸刚一抬头,眼光瞥见画像:虽然轮廓略有出入,发型也不尽相同,但那剑眉杏眼、英挺五官,确实有七分相似。 她瞳孔一缩,筷子一抖差点飞出去:“……我靠??” 众人哗然,整个食坊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她,惊疑又八卦。 司徒景曜正夹着一颗豆酱狮子头,还没入口,就被这阵仗逗得失笑,搁下筷子端起茶盏,准备看好戏。 官差气势汹汹地冲上来,一把抓住沈一逸的胳膊。她挣扎着喊:“等一下!这什么命案,关我牛事啊?!” “昨日酉时,西街陈府发生命案,报官人亲眼见凶手逃逸的背影——你还不认!” 沈一逸瞪大眼,不敢置信地提高嗓门:“又是酉时?你们这些杀人的和抓人的,就爱挑这个点儿逮我咬?!” ——昨天酉时,她还在太白楼辩白炸毛。 她一眼瞥见对面低头持盏的司徒景曜,肩膀轻颤,连杯中茶水都泛起波纹。 “笑个猪啊你!”她怒声低吼。 “没有。”他放下茶盏,轻咳两声,努力抿嘴却压抑不住那抹笑意,“就觉得你……挺忙的。” 官差显然没这闲心听他们斗嘴,抓住她胳膊猛地一拽:“少废话,跟我们走!” “等一下——疼!” 沈一逸一声疼,司徒景曜飞快伸出一只手,稳稳按住了官差的手腕。 他仍是带着笑意,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这位大哥,确实是认错人了。我可以作证,这位小兄弟不是凶手。昨晚酉时,他与我一同在太白楼,正处理另一宗命案。” 官差一怔,随即反手一扣:“哟呵,还有一宗命案!你们同桌吃饭,谁知道是不是同伙?作证?好,正好一并带走交由衙门审理!” 就在这时,司徒景曜“啪”地一声,将一块银白令牌重重拍在桌上。 官差一愣,定睛一看,脸色瞬间发青,手一松,连忙躬身抱拳:“原来是御史台的大人!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大人恕罪!” 司徒景曜神色淡然:“无妨。只是这位小朋友,确实不是凶手。” “小朋友?”沈一逸眉头一跳,刚要怼回去,却对上他投来的一个眼神——稳而冷,像是在说“别闹”。 她一顿,把那句骂人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官差面露难色:“可……巡检办案,疑犯必须带回严查,规矩如此。” 司徒景曜倏地拂了拂衣袖,坐姿一挺,一改方才的慵懒模样,整个人瞬间透出一股逼人的冷意,连那一贯挂着的笑意,此刻也透着薄霜。 “即便有本御史中丞作保?” 官差脸色骤变,语气也愈发小心:“属下……实在为难。虽有大人担保,但此人身份未明,且无明确证据能证其清白,与命案是否有关……尚未可知。” 他眸光一沉,语气低冷:“你再说一遍——本官的随侍,身份不明?” 官差们躬身如弓,大气都不敢喘。 司徒景曜不紧不慢地道:“此人沈一逸,乃本官随伺。昨日奉命替我办事,午时才从城西回来,长身体的年龄嘛,吃了两碗红油抄手、一盘酱牛肉、三只松糕、两杯紫苏梅饮,直至酉时与我在太白楼会合,查办命案。” 众人听得哑然失笑,确实是长身体的年龄呢;当事人脸颊刷地一下涨红。 司徒景曜余光瞥见即将炸毛的小猫,强忍住嘴角上扬,继续凌厉道: “太白楼命案,刑房或案牍司的卷宗你们尽可自行查阅。至于她脚程几何、饭量几多、下榻何处——若你真有兴趣,我可以让御史台给你备一份‘御史中丞随身伺从行踪总览’,看个仔细。若要人,尽管来御史台,本中丞亲自绑了送去,如何?” 官差们连连低头:“不、不敢!多谢大人提点,属下这就回去查太白楼案,定会查清大人随伺与本案无关。” 他微微一笑:“有劳。” 说完起身,风度从容,步伐一转,回头撇了沈一逸一眼: “杵着做什么?还不跟上?信不信这个月扣你俸银?” 沈一逸猛地回神,连忙快步追上,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云来食坊。 见官差没跟上,沈一逸一个肘击朝司徒景曜捣过去。 “啊,好疼。”他揉着胸口,“我可不指望你知恩图报,但起码下手轻点,在下可是弱不惊风啊。” “臭花貂!”她瞪他一眼,“你倒是查我查得挺勤快啊??” “还好。”他仍是那副欠揍的笑脸,“昨晚你那道黄豆焖猪蹄还没记完。” “查就查,谁让你查我饮食的!”她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点了三只松糕。 “顺带的。”他语气漫不经心,眼神却落在她涨得通红的脸颊,嘴角微挑。“本官的小随伺,自然得放在心上。” “什么破随伺,谁爱当谁当,少占你老子便宜!” “也好,其他随伺可不会乱往我袖子里塞信。”他慢悠悠补刀。 “你——!”这男人,毒得她牙都痒了。 “怎么样,御史台待遇不错的,要不要考虑正式入职?”司徒景曜笑得温和,却句句刀在她爆点上。 沈一逸脸上俨然写着“忍耐力已耗尽”,小拳头攥出风来了。 “你个臭花貂你披着皮的笑面虎外表正经八百骨子里一肚子坏水张口闭口全是套话刀子拐着弯骂人还一脸慈悲真拿自己当个宝了?你祖宗要是知道你拿御史中丞的脸出来抹阴阳两面坟头草都该气秃了!” 他却听得乐呵,笑得更春风得意:“行,那这随伺身份,本官就收下了。” 她瞪大眼:“你耳朵怎么听的?!” “刚刚。”他理直气壮地指了指方才官差上前的场景,“我说‘我的随伺’,你没反驳,就是默认了。” “你胡赖!” “我逻辑。”他晃了晃头,理所当然地说,“御史台,向来讲理。” 沈一逸气得刚要挥拳,却被他忽然收起笑意的眼神定在原地。 司徒景曜褪去平日的吊儿郎当,语气忽地沉了下来。 “我以御史台中丞之名,为你担保。从此刻起,你的姓名将记入案牍司存档,若你涉案、滥权、或有所欺瞒,不止你一人,我也将受查。情节严重者,牵连的,是整个御史台。” 沈一逸怔怔看着他,那股子怒火像是被骤然压进冰水里,瞬间冷却下来,只剩满腹说不清的复杂。 她当然可以狡辩,撇清干系,说“与我无关我又没求你”,然后拍拍屁股走人。 可那样,太不仗义,太不沈一逸。 眼下,她似乎只能从了。 咬了咬牙,像是终于咽下一口带刺的气,从怀里掏出那封信,朝他身上一砸:“收信!” 司徒景曜笑意重新漾开。 “好,我收了。”嘴上这么说,却又把信塞回了她手里:“不过收信这种辛苦活儿,是随伺的职责。” 沈一逸微不可信地看着手里被反复折腾的信,再抬头看看眼前这张笑得人畜无害的脸…… 人生第一次……起了如此真诚、炽烈、毫无回旋余地的杀意……不想动嘴了…谁来直接给我一把刀…… 就在她真的在斟酌动手时,眼角余光看见前方街巷尽头一座三层古楼牌匾上三个遒劲大字——齐歌轩。 司徒景曜注意到她的目光,笑着凑近:“怎么?喜欢古玩?这家店的老板是我熟人,要不要进去挑几件?本官请客。” “谁稀罕那玩意儿谁去。”她撇嘴,“只是这店名,总让我想起某只狐狸。” 他挑眉,“你家还养狐狸?” “滚!少套近乎!” “哎哟,说说嘛——”他笑着追上几步,一脸好奇。 两人一来一往,拌嘴声渐远,身影也缓缓融入街头人流。 此时,一只白衣如雪的翩翩狐狸摇着尾巴,悄然踏入了齐歌轩。 第6章 白狐 ——此时,一身白衣如雪的翩翩公子摇着纸扇,悄然踏入了齐歌轩。 齐歌轩,东城百年祖传古玩行,早年名声平平,藏于市井,不显山不露水。直至传至第三代东家傅墨宣,才凭一手冠绝天下的鉴宝本事,令齐歌轩脱胎换骨,一跃成为帝都古玩第一行。 门面不大,进来后却别有洞天。厅中铺着沉香木地板,脚步轻落,便泛起一缕暖香。四壁皆是青玉描金雕格,层层叠叠,光影流转,处处精致。案几上摆着青瓷、古玉,文房四宝错落有致,雅中透贵,静中藏威。 绕过屏风,一股香味悄然袭来,温润沉静,幽幽沁骨。那是百年老沉香焚出的香气,不张扬,不争味,却让人不自觉屏息凝神,心绪沉静。 她伫立门前,目光缓缓流转——这里的每一寸光影,她竟都欢喜得很。 门口店员正欲上前接待,却在看清来人面容的那一刻怔住了。 那张脸,眉目如画,唇红齿白,左眼下点着一枚细细泪痣,宛如初雪乍落一点墨,艳色逼人。明明是男子,生得却比女子还要明艳几分。若非那一身剪裁挺拔的男装,只怕早被误作是哪家贵女出行。 “……呃,抱歉。公子可是来寻宝的?” 白衣公子神色淡然,显是习以为常。折扇轻摇,微微一笑:“我与傅东家约好,今日来卖玉。” 声音低柔,带着淡淡磁性。店员又是一愣,才连忙回神,引他往内堂去。 楼梯口,一名魁梧大汉正负手而立,昂藏七尺,肩宽腰厚,眉如铁戟,臂若铜柱,站在那里如一尊铁塔,与这处古色古香、书卷墨香的轩阁格格不入。 “张护院,这位公子是东家的客人,来卖玉的。” 护院张铁柱眉头紧锁,目光扫过眼前这位“俊得过分”的小白脸,沉声道:“东西呢?” 她合起纸扇,姿态优雅地从腰间白丝布囊中取出一块古玉。那玉青白交融,通体温润。 张铁柱低头看了一眼,点了点头:“楼上请。” 白衣公子含笑颔首,步履轻缓,随店员登上楼梯。 二楼清客堂内,香炉袅袅,窗前光影浮动。一整面楠木高架上,陈列着各式砚台——歙砚、端砚、洮河砚、澄泥砚,皆为上品。 行家都知,满堂珍宝,齐歌轩东家尤为钟爱砚台。 她随手取下一方黑紫交融的端砚,指尖微颤,心中却只一个念头: “……我我我现在逃还来得及吗……??” ——这事……还得从师傅让她带着那块玉来镇上说起。 她自幼钟情一切美之事物。天上繁星、地上美玉,凡是光华璀璨、姿态生动的,都能勾起她无限兴趣。 师傅带回的《宝经真观》《石识录》等玉经古册,她读得极勤,几乎能倒背如流,自认于此道,略有小成。 而师傅让她出手的这块玉,虽是老坑玉,青白温润,通体生光,但细看纹理略杂,严格来说,只是中品。 她本不指望能卖出天价,却打起了另一个主意:既然不能高价卖,那就往高价“抬”。 于是,她着了男装进了帝都初阳京,一连几日周转各家古玩行,一面赏玉,一面打探。 终于得知杏斋夫人嗜玉如命,又笃信“玉有缘主”。她便特意挑了个时辰,带着玉去了紫阳茶楼,“有缘”撞见了杏斋夫妇。 她故意撞过二人座前,姿态惊慌,仿佛不慎间将那只白丝布囊落在了桌上。手忙脚乱地取出玉来查看时,“恰好”对上夫人的目光。 目光交会,她唇角轻扬,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浅笑。那双狐狸似的星眸微微弯起,狡黠却清澈,像是掌握天机的仙狐,轻轻一瞥,就勾得人心痒。 果然,夫人脸上浮起一抹不自觉的红晕。 她太擅长利用这副倾城的美貌,尤其那双眼,笑时带光,让人移不开眼。 “二位见笑。”她低声开口,嗓音微哑,略带磁性,语调却极轻极慢,仿佛怕惊扰了玉中沉睡的千年旧梦,“这块天晟玉,乃异域皇女霍尔拉氏的祭玉,在下有缘得到,因此略有紧张。” 她见夫人看得眼神发亮,已然沉迷,又轻声问道:“我看夫人眉宇温润,双目清澈如翠,莫非也是爱玉之人?” 夫人连连点头,她进而轻轻转首,一双狐魅的眼波扫向旁边的杏斋老板:“不知这位老爷,是否也识得些玉石之道?若不嫌弃,在下斗胆想讨教几句,可否一同落座?” 对面老爷,她声音略微扬高些,依旧温润,尾音却收得绵软勾人,如一缕轻风拂过茶面——看似无意,实则暗中放蛊。 杏斋老板原本正襟危坐,听她这一句,眼神竟不自觉柔了些,一时也觉这人说话可亲、姿容也顺眼。迟疑片刻,还是咳了声:“请。” 她笑靥如花,顺势落座,一手奉玉,一手微撑下颌,姿态恰如其分地雅致,不动声色地编着神秘传说、异乡奇缘,时而一顿,似有难言;时而一笑,又若藏情。一口一个“在下辗转得之,实属珍稀”,巧妙地将身份模糊于真假之间,吊人胃口,欲说还休。 她话语温软含笑,既有雅趣,又似含情,三道弯里藏着七种情绪,教人听得如痴如醉。 “夫人与玉有缘,今日阳光最媚,这玉在您掌中发了光。在下虽不舍,也得割爱。——三百两,玉归缘主。” 这一句“玉归缘主”,把夫人拿得死死的。果然,夫人一拍桌,“好,我买了!” “不不不,稍等等,这……”杏斋老板忽然惊觉,眉头一皱,“三百两?也太……” 她并不恼,只轻轻摇扇道:“老爷的意思是,在下,不值三百两?” 语音刚落,纸扇遮脸三七分,露出娇羞的笑眼:“失礼,我是说,在下……手上这块天晟玉。” 这绵里藏针的一笑,竟撩得堂堂杏斋老板对眼前“男子”心头一烫。 可到底是生意人,理智浮上来,迟疑片刻,干咳一声道:“你若真想卖玉,不如先送去齐歌轩品鉴。傅东家鉴宝本事天下第一,估价且公允。若这玉真有传说中那般来历,出价定然更高。” ——齐歌轩、傅东家。 她心头一紧,背脊发麻。这些日子几乎跑遍初阳京古玩行,唯独避开齐歌轩,不就是为了绕过那位“傅东家”。 她手上摇扇的速度快了些,但仍撑着那副温文尔雅的笑容,眉眼低垂,仿佛毫不动摇。“齐歌轩藏龙卧虎,达官贵人尚且求见不易。在下身份卑微,恐怕连门槛都难以迈进。” “听见了吗,傅东家?”杏斋老板忽地朝她背后抬高声音,“今儿来了个妙人妙玉,不妨给个面子,为这位……公子,开个方便之门?” 这话一出,她心里“咯噔”,狐眼眨了眨,连纸扇都忘了摇。 她像尾巴被掐住的小狐狸,脊背发凉却不敢乱动,只能微微侧首,眼角余光悄悄扫向身后—— 只见后座一名身着墨绿长袍的男子,端坐如松,背脊笔挺,神情淡淡。那场间喧哗似与他无关,整个人沉静得像一座孤峰。身形修长,气场冷冽,静坐不动间,却有种猛兽般内敛的张力——像潜伏雪岭的豹,安静,却叫人不敢轻近。 她心头一跳,几乎不敢多看,随心跳加速了手上摇扇的动作。 傅墨宣,慧眼如炬,出手如神。年幼之时,曾因一瞥一语便识破客人所带之膺品,引得祖父与父亲惊叹不已,自此被悉心栽培。舞勺年间,不过三载,便为父亲鉴得数件国府级重宝入献宫廷,惊动朝野,当今昭溯帝钦赐“天下第一鉴宝”之号,一时声名鹊起,冠绝同侪。 自年前他开始坐镇齐歌轩,坊间但凡其所鉴之物,皆为藏界风向标。士林名流、达官贵人,竞相登门请益,视之如神。 除此之外,极少人知道,傅墨宣还耳力极好。 杏斋老板无需刻意放声,他自她与夫人“巧遇”起说的每一句话,便都听得清清楚楚。只因事不关己,他便不曾插手。但既然这话已打到了“齐歌轩”的头上,他,自然得回应。 傅墨宣缓缓放下茶盏,起身三步,走至她身侧。 修长的手指不由分说地从她手中取过那块古玉,昂首对着窗边光源查看。 她微微仰头,入目便是他静立如松的身影,气质沉静而冷峻。那手极大,指节分明,方才取玉时,指腹似乎轻扫过她的指背,温热而干燥,像风拂过湖面,只一瞬,却让她心跳漏了一拍。 他忽地垂眸看向她,那眼神极静,却极锋利,仿佛能将人一眼看透并撕碎。 她强装镇定,摇着纸扇遮脸,仅露出一双狐媚的眼儿,轻咬下唇报以一个心虚的微笑,眸子还不自觉地眨了眨。 不多时,傅墨宣将玉还给她,仅淡淡吐出一字:“收。” “…………收、收?”她不可置信,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又瞥了她一眼,冷声道:“卖,明日来。” 言罢,转身离去,半点不拖泥带水。 她握着玉,怔怔望着那道渐远的背影,一时间分不清自己是得了便宜,还是引来了祸端。 天下第一鉴宝号傅墨宣,他会看不出她手中这块玉不少上品?还是……他早就看穿了,却偏不点破?又或者,是这玉里藏着她未识出的玄机? 得傅墨宣金口,杏斋老板立马兴奋示意愿意买下。可她,却不想卖了。 不,是要卖的——但,她要卖给傅墨宣。 她自己也说不清,那一刻,心里到底是哪根弦轻轻动了一下。是紧张?是心虚?还是……某种说不出口的情绪,在心底慢悠悠地绕了个圈儿,像被毛茸茸的尾巴轻轻挠过心尖。 于是乎她现在,如约而至坐在了齐歌轩的清客堂里。 第7章 齐歌 她仍端着那方乌沉沉的端砚,眼神却早已飘忽,思绪不知飞去了哪处。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轻响——门被推开的声音。 她骤然一惊,端砚险些脱手,七手八脚地稳住,一抬头,正撞上傅墨宣冷若霜雪的脸。 她怔怔望着他,心跳如擂,僵硬地挤出一个不太合时宜的赔笑。 傅墨宣一句话也没说,只径自走近,伸手接过她怀中的端砚,细细端详。 片刻后,他将砚放回楠木架上,声音冷清得像雪夜山风:“若坏,照价赔。” 说完,他转身落座,姿态冷淡自若。 她撇撇嘴,悻悻地跟过去,坐在他身侧,嘟囔一句:“一块砚,能值多少。” “八百。” 她刚啜了一口茶,顿时“噗”地一声险些喷出,连忙举起纸扇一挡,遮脸咳了两声:“……失礼。” 借着纸扇掩面,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将脸上尴尬压下,才慢慢放下扇子,转头望向他,唇边重新挂上她一贯的笑意,宛如什么也没发生。 傅墨宣坐姿如松,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在她身上,虽一言未发,眉眼微蹙,眼神凝重,像是在问,“你来做什么”。 她刚要开口,门口猛然”砰“地被推开,一个身着赭红官袍、胸前绣着补子、腰间铜牌叮当作响的肥胖中年男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毫不客气地在正席落座,身后两个穿着皂衣的随从分列左右,其中一人抱着抱着一只金漆木匣。 这前呼后拥的阵仗,仿佛进入自家后花园。 傅墨宣抬眸看了那人一眼,眼神清冷,随即低头,轻叩茶盖,发出一声清响。 张铁柱一见,立刻大步走到傅墨宣身后,稳稳抱胸,浑身气场陡然拔高,目光死死钉着来人,一副随时准备出手的样子。 她正好坐在这两个气势各异的大男人中间,被一股莫名的压迫感笼罩。 中年男人扫了傅墨宣一眼,眼中带着掩不住的轻蔑,甩袖一哼,语气傲慢:“怎的?在傅老弟眼里,连朝廷命官都不值一提了?本官今日是来请你鉴宝,不是来讨你冷脸。这礼数,总归还是要讲讲罢?” 张铁柱声音如铁,厉声呵斥道:“老你弟!这城里谁不喊一声我们齐歌轩的傅东家?什么屁官,当今镇国将军和御史台中丞还是我们东家拜把兄弟呢,你算哪根葱!这里不吃人情官威,要鉴宝就利落点,东西直接拿出来!” “你什么身份跟我们主子说话!”中年男人身后的随从猛地前跨一步,开口护主。 “什么身份?你是瞎还是蠢?这里是齐歌轩!我们东家才是主子,你们是客,懂?客人没个客人的样儿,还讲礼数?” 两方人马唇枪舌剑,火气直冲屋梁,眼看着一言不合就要动手。 傅墨宣仍是低头持盏,眼角不抬,眉头却微微一蹙。 她瞥了他一眼,又扫一圈这几位的剑拔弩张,轻轻叹了口气。 下一瞬—— “唰。”一把白扇陡然自她掌中高高举起,扇骨一展如花绽开,紧接着又一收,轻巧遮住面容。 “失礼。” 她边说边慢悠悠地露出一双狐媚的眼睛扫向中年男子:“老爷您这阵仗实在太热闹,让在下一杯清茶饮到一半都凉了,凉得有些头疼。”她轻轻抚额,声音软得像落雪。 中年男子才注意到身旁这位国色天香,突露出几分轻佻:“哎哟,这位美丽的姑娘是?” “姑娘?”她眼睛微弯,笑意温柔“若在下真是女子,不知老爷……打算如何呢?” “你这话……什么意思?” 她“唰”地收起折扇,腰身挺直,声线一沉,冷冷道:“这位官老爷能把在下当成女子,想来平日里见的,不是花,就是化肥。” 中年男子一愣,而她未等他听出话里的刀锋,已转瞬一笑:“在下就是说,像老爷您眼光这般独到、言谈如此风趣,理应相识满天下,谈笑皆鸿儒。可惜偏偏至今,难觅一知音,时常被人误解用意……实属不易呢。” 语落,她轻叹一声,仿佛真心为眼前“高而孤”的人感叹人情冷暖。 中年男子仿若心事被人点破,神情一松,感慨地道:“唉,确实……知我者,难寻啊。” 自始至终纹丝未动的傅墨宣,直到那句落下,才缓缓抬手抿茶,掩住嘴角那一抹不经意的笑意。 ——她话里暗藏的锋芒,他一字未漏。 她扇骨在中年男子跟前点了两下,神情带着半分羞怯、半分撩拨。 “那么想来,老爷今日带来的宝物,想必也同老爷一般,出身不凡、气质清冷,却不免寂寞,正等着真正识货之人。不知在下,可否有幸一睹其真颜?” 中年男子抵不住这番软语温刀,挺了挺肚腩,满面春风地一挥手:“当然当然,来,把画拿出来,让这位公子开开眼界!” 随从展开画卷,她则顺势将卷轴推至首座傅墨宣案前——真正的识货之人。 两人对视一眼,傅墨宣神情沉静如常,未发一语,随即垂首,细细鉴画。 张铁柱又开口,“这位官爷,咱们行规,鉴宝需等七日。你画留下,七日后再来吧。” 傅墨宣却微微伸手,轻轻开口道:“无妨。” 张铁柱点点头,一声吆喝,一堂倌便取来笔墨纸砚,安置在傅东家一侧,开始研墨调色。 傅墨宣把画往旁边一推,开始提笔落字,行笔流畅,偶有停顿,旋即再起。 她安静地看着他,那握笔的手修长有力,笔锋沉稳,字如其人,分寸之间,尽是克制与锋芒。 眼神再偷偷扫描那专注的侧颜——冷淡、沉静,仿佛雪夜里的一团火,越是不动声色,越教人心热。 终于,傅墨宣搁笔,抬手盖章,声音清浅却掷地有声地道了一句: “真。” 那官老爷满心欢喜:“看吧!我就说我这是真迹!那什么狗胆膺品,也敢跟我争个高下?傅老弟——噢不,傅老板!刚才是我冒昧了,傅老板果真是行里鉴宝第一人,佩服,佩服!有傅老板您这句‘真’,我这就回去给他啪啪打脸!” 店员边收拾边道:“既如此,还请这位客官随小的这边来,结清鉴宝之费。这卷赏鉴案也可随您带走。” “当然当然。只是嘛,这位公子——” 他忽然伸手拉住她的手。 她像被烫了一下似地猛然甩开,倏地起身退了几步,神色微变。 傅墨宣这才第一次抬起头,目光落在她有些慌乱的脸上。 那胖官老爷还想上前一步,傅墨宣却已抬手一拦,挡在两人之间。 张铁柱见状迅速上前横在男子面前,一张黑脸仿佛能吃人,凶声道:“喂!干什么!结账那边请!!” 胖官还想说话,张铁柱直接挽起袖子,煞气腾腾地一步步压上,把对方吓得连连后退,最后一行人被逼退出门外。 门扇“砰”地阖上,堂中只剩两人,一片寂静。 不一阵子,她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方才反应过大,恐怕失了分寸,遂飞快理了理衣摆,清咳两声,强作镇定坐回座上,语带辩解: “那油腻的,居然对我动手动脚,咱们可都是男人啊。癖好这事儿……可不是人人都受得了。” 傅墨宣听罢,这一次没有一贯的视而不见。 他直直看着她,目光不若方才那般冷冽,沉静地落在她身上。 她被盯得心微慌,又有些窘,还有点儿……莫名的动。 她清了清嗓子,强作淡然打破沉默。 “傅东家,刚才那场面,我不算功劳也算出了点力吧。怎么?不打算表示一下?” “多谢。” 语气不轻不重,他微微颔首。 “就这一句?”她挑眉,靠了过去,“你要不是巴不得赶紧送那位胖贵人出门,何必连七日都省了?” 傅墨宣别开视线,不作回应。 她却不乐意,撇着嘴身子一倾,靠得更近。却丝毫未觉此刻两人之间的距离,早已逾越了“男子之间”应有的分寸。 他微微一侧脸,避开她视线。 “傅东家?傅老板?喂——傅·墨·宣!” 他眸子终于看向她,哪怕是带着点儿不耐。 “傅墨宣!你看我这手,这手被油腻咬过了,都快成废品了。我这般牺牲,也换不来你多说两个字?” 她说得委屈,昂起的左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骨架纤细,肤色胜雪。 傅墨宣蹙眉,伸手一拨,把她的手轻轻固定住。掌心覆上的,是一寸温热而细腻的触感。 ——她没有躲开。 他又瞥他一眼,语气淡淡:“玉。” “哦……玉,对。”她反应慢半拍,刚欲交出,却忽然一顿,紧握住那块玉石。 傅墨宣神色明显增添了几分不耐。 “……你知道这……不是什么天晟玉,对吧?”她问得小声,眼神却溜得飞快。 他不答,只是沉沉盯着她,缓缓点头。 她“唰”地抽出折扇,盖住自己通红的脸。 “我就知道……你肯定早知道的……你可是傅墨宣啊……可你还是约了我……所以我才来的……”声音越来越低,像个心虚的小孩,在小声告解。 傅墨宣目光落在她执扇的手上,那只抖动的小手也红透了。 他淡淡开口:“这玉,可值二千。” “二千?!” 纸扇上方,一双狐狸眼瞬间睁圆,震惊得可爱极了。 “玉从何来?”他忽然追问。 “欸?呃……我…辗转得到?” 她心虚极了。 “从谁手中?” 她一噎。 “为何卖玉?” 她更噎。 他语气一顿,眼神瞬间冷了下来:“来历不明,不收。” 她撇撇嘴,抬手又把自己藏在纸扇后面,抱怨似的喃喃道:“就知道,哪有什么好事,耍我玩儿……” 傅墨宣看着那把扇,沉默了一瞬,忽而低叹一声。 “若说,再来。” ——“再来”。 似乎有双灵动的狐耳,在空气中悄然一颤,她“唰”地收起扇子:“明儿,我可以再来吗?” 盯着傅墨宣的那双眸子,清亮极了。这情绪飞快的转换,让他持盏的手都顿在了空中。 她见他不答,眼睛一眨,替他做了决定: “那么明日,我再来叨扰傅东家。” 她站起身准备离去,刚踏出一步,又忽然回头:“傅墨宣,你不问我名字吗?” 他抿下一口茶,眼皮未抬。 她忽地往前靠近半步,直勾勾地盯着他,语气带着理所当然的赖劲儿:“你问嘛,傅墨宣。你们齐歌轩,不记客账的吗?” 他身子微侧,轻叹一声,缓缓开口:“公子贵姓?” 她笑眼弯弯,如新月横波,一字一顿地说出: “齐?浅?歌。” 傅墨宣蓦地抬眼,眉心紧蹙,语中透出压抑的怒意: “祖业之名,不可胡闹。” 她神色不动地后退一步,身姿笔直,朝他端端正正行了一礼,眸光清亮而笃定: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在下,齐浅歌。” 说罢,她潇洒转身,负手走向门口。行至门边又回头,笑容轻快。 “记住了,我叫齐浅歌。明日,还来光顾你——齐歌轩。” 这一刻,傅墨宣是真的愣了。 第8章 日常:岁月静好 翌日清晨,傅墨宣刚步入齐歌轩,果真在楼道旁见着那抹熟悉的白影,正与张铁柱僵持不下。 齐浅歌一看见他,一脸委屈:“傅墨宣,这大柱子不让我上楼。” 张铁柱却板着脸:“东家,她拿的还是昨天那块玉。昨天不卖今天又来,不是想讹我们,就是吃饱了撑的。” 傅墨宣不语,神色冷淡,径直上楼。齐浅歌想要跟上,却被张铁柱横臂挡下。 “傅墨宣!” 她唤他。 楼梯上的傅墨宣脚步一顿,缓缓回头。他居高临下,似雪岭孤豹,眉眼清冷如霜,声未至,气场已降。 ——教她心动。 “玉,说吗?”他语调平静,泛不起一点波澜。 “呃……” 齐浅歌显然还没想好。 傅墨宣翻了个眼,“扔。” 张铁柱一听,立刻伸手往她肩上一推,她踉跄了一步差点摔倒。 “柱——” 傅墨宣脱口而出。 “欸?东家?” 他顿了一下,轻声道:“……别碰着人。” 说完,转身上楼,步履如常。 “哈?让我扔,又不能碰他?” 张铁柱搞不懂。 齐浅歌揉着肩,望着那消失在楼道转角的背影,嘴角却扬起一抹狡黠。 “听见没,大柱子,你东家说了,你可不能碰我哦。” 这句话就像一纸金牌。 楼道下,瞬间上演了一出“老鹰抓小鸡”。张铁柱咬牙切齿却不敢真抓,她像只灵巧的白狐左右穿梭,一句“不许碰我”让他手一顿,她便趁机溜了上去。 她一溜烟闯进书房,两人绕着在案几前的傅墨宣跑起了圈。 “傅墨宣你看他!” “东家,他——” 傅墨宣闭眼揉了揉额角。 “……行了,柱。” 齐浅歌躲在他身后,对张铁柱露出胜利的笑容,张铁柱骂骂咧咧地退了下去。 “何事?” 傅墨宣没抬头。 齐浅歌整了整衣角,咳了一声:“我想知道,我这玉为何值二千。” “先说来历。” 她沉默片刻:“这玉,真是别人让我来卖的,但我真不能说,不行吗?” 他没再应,只专注鉴定案上的白玉佛牌。 “这玉牌,好精致啊。”她凑上前:“这应该是南和手工吧?可是这里……又像是祈寿流派的雕纹?” 傅墨宣冷眼一瞥,她立马举扇挡嘴,眨眼表示:“我不吵,我安静看。” 此时,楼下又传来张铁柱骂骂咧咧的声音。 傅墨宣眉头微蹙,深吸了一口气。 自从老堂倌退休后,店里年轻的堂倌们拦不住刁蛮客人,张铁柱则三句不到就跟人起争执,店里几乎天天鸡飞狗跳。 齐浅歌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随即转身走出房门。不多时,楼下安静了下来。 片刻后,她熟门熟路地推门而入,仿佛回自己家一般。 “楼下三组人呢。大柱子说你早晨不待客,那个说要卖祖传之宝的林公子我让他午后再来。另外两位嚷着要立刻鉴宝的,我替你拦了下来,叫他们留下宝物七日后来取。” 她正说着,目光一瞥,看见傅墨宣已写完赏鉴案,眼睛瞬间亮了。 “你写完啦?好快!” 她凑过去,喃喃念着:“原来这个是辟火印,我还以为是平福纹呢。这里…哦,归真弧。” 傅墨宣望着她认真的侧颜,神情专注得像个闯入书房的小学徒。他心头一滞,眼神随之微敛。 她眼下那颗泪痣轻巧地落入他视线中,侧脸白皙,睫羽微颤。她靠得太近,呼吸间的淡香仿佛在他胸腔里轻轻荡开。 忽然,她回头:“傅墨宣,这个我不懂。” 他顿了顿,解释起来太麻烦,便起身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玉痕谱》,翻到其中一页。 可他一转身,竟差点撞上不知何时已跟到他身后的齐浅歌,两人几乎贴在一起。 他愣了下,轻轻退开半步,把书递给她。 她接过书,清亮的视线却停在他身后那整面书墙上。那是一片她从未真正触及的世界,而她看过的,不过是冰山一角。 “这些书……你全都读过?你真的……好厉害啊。”她由衷地感叹,声音轻而真诚。 这份突如其来的率真,竟让傅墨宣耳根微微发烫。他移开视线,只轻声“嗯”了一句,随即低头回到书桌,继续翻看那本账册。 她抱着书,默默走到窗前坐下,专心看了起来。 日光透过窗棂洒入书房,尘埃浮动,茶香氤氲。 楼下偶尔传来争执声,她便放下书,下楼一趟,回来时总是一句:“处理好了。” 傅墨宣起初会道一声“多谢”,后来变成轻轻的“嗯”,再后来,只是点点头。 齐浅歌每次都偷笑,然后低头继续看书。 如是数日,齐浅歌似是理所当然地驻扎在了齐歌轩。 每日辰时,她准时现身。张铁柱依旧“尽职尽责”地把她往门外拦,却从未成功。这一幕成了每日笑谈,堂倌们起哄打赌:齐公子今天能把护院绕几个弯。 上楼后,她学着堂倌的样子,泡好傅墨宣爱喝的洞庭碧螺春,备好文房四宝,再从书架抽出一本书,坐到窗边那张椅子上,安静读书。 他一进门,她总会抬头笑着迎上:“傅墨宣,你来啦。” 哪怕有一次,他直到午后才现身,她仍在。自那以后,窗边那张素木椅子上,多了一只浅色坐垫。旁边的案几上,也总有一壶茶水、一碟糕点。 他鉴宝时,她便安静地坐在一旁,研墨、调匀,静静旁观。他记录完毕,总会将宝物和赏鉴案一并留给她学习。她翻查典籍,逐句对照,确认无误后,再将一切交还堂倌收拾。 他记账时最为严肃,不喜旁人打扰。她便识趣地退回窗边,继续翻书。 偶尔堂倌敲门,找的却是齐公子,请她下楼应付几位刁蛮客人。渐渐地,甚至有客人慕名而来,点名那位“貌若潘安”的白衣公子接待。 她每出去一趟,回来依旧神态自若,语气轻松:“处理好了。” 他则会回他一个淡淡的眼神,温柔又克制。 傅墨宣依旧寡言,她却与他越发默契,仿佛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对话。 ——但偶尔,她还是会想试探他,去“读懂”他。 比如那一日,她心血来潮,忽然想喊他一声。 “傅墨宣。” 他抬眼望她。 她微眯着眼,笑:“没事,就想叫叫你。” 傅墨宣翻了个白眼,低头继续打算盘。 她望着他,嘴角不自觉地弯起。 ——这个白眼,其实是可以的。 又一日,她捧着《石君赋》,对照紫檀架上的罗文砚细细端详。忽而一转念,假装手滑。 “哎呀,不小心磕着了,怎么办啊,傅东家?” 他眼皮都没抬:“若坏,照价赔。” “瞧你说得,一点都不心疼似的。” 她啧了声,小心翼翼把砚放回原处,又轻快地回到窗边继续看书。 ——这句话,他不是认真的。 再那一日,他才踏进门,她便小跑着拦到他跟前:“你家大柱子今早差点真把我扔出去。” 傅墨宣未理,她便跟在他身后,气呼呼念叨个不停:“整家店就他一个人还凶巴巴的,我说的好话对他那榆木脑袋都没用。他总有一天真会把我扔出去的,我这小身板扛不住的。” “他不扔。” 傅墨宣冷冷地回一句,回头瞥她一眼:“我可以扔你。” 她眨眨眼,鼓起腮帮闭紧嘴巴,像只乖巧的小兽。 ——这个眼神语调,是真威胁。 齐浅歌的存在,似乎已成为齐歌轩的日常。 他在,她便在。不多言,不多事,却自有安然。 岁月缓缓,无惊无扰。 而南街上,却鸡飞狗跳。 第9章 日常:鸡飞狗跳 卯时未晓,沈一逸已气势汹汹杀到南街春花苑,一脚踹开门,惊醒了榻上衣衫半解的女侍——以及光着膀子、睡得正香的司徒景曜。 “你还睡得下!” 她怒吼一声,冲上前把人拽起,七手八脚往他身上套衣,再以她五尺出头的小身板,硬生生将那懒懒散散的六尺男人连拽带拖,拖回了司徒府。 回到府里,她还得继续伺候——备热水,把酒味熏天的他扔进浴桶;他泡澡,她煮醒酒汤;他喝汤,她拿帕子替他擦干发梢。 “你个臭花貂!要不是你爹死扛着御史大夫的名头把你塞进御史台,我看你早在街角发臭了!” 她一边骂,一边替他束发绾冠。 “嗯嗯,阁下说得极是呢~” 他懒洋洋趴在案上,语气甜得像个没骨头的。 “一身貂样,难怪你之前的伺从都哭着逃了个干净。” “所以我才要找个手里有把柄的随伺,这样你就不会跑了嘛……啊啊疼疼疼疼疼!” 沈一逸的小拳头往他太阳穴使劲钻,“你还有脸说!你到底什么时候收信!我好回去交差!” 司徒景曜眉飞色舞地回了个媚眼:“急什么?反正送信的人也没规定你什么时候非得送到啊——唔!” 一记锁喉送上,这个男人,谁勒死谁痛快。 等他被勒得有气无力,她才松手,又一把拎起他替他整理好衣襟腰封。 “死貂!你懒得像条咸鱼,那些女人到底图你啥?” “跟你一样啊。”他嘴角一扬,慢悠悠凑近她耳边吹了一口风:“图我是——司徒景曜呗。” 沈一逸脸瞬间爆红,猛然朝他一记上勾拳。 “你要是嫌命长不如把这条命送我!哪天我埋了你正好多一条命可以用来抵账!” 她嘴里骂着,手上没停,把笑脸嘻嘻的他拖到厅房。 饭桌上早已摆满丰盛早膳,司徒老夫妇已然等候。一见儿子现身,二老眼中顿时泛起热泪。 “哎哟我的曜儿啊!你已经连续十天都在家吃早膳,娘真的太感动了!娘看看——嗯,穿戴整齐,我儿可真俊哪!”司徒夫人感慨得差点落泪。 司徒老爷欣慰连连点头。 司徒夫人握住沈一逸的手,语气却是说给儿子听的: “看看我们家小逸子,多有本事!曜儿你可千万别收信哟,要是让他跑了怎么办?” “??夫人?!” 沈一逸强烈抗议。 司徒老爷连忙帮腔:“曜儿,这可不行。人家小逸子有任务在身,被你拖着也够委屈了。你差不多得了,该收信得收信。” “老爷……”沈一逸感动得小眼泪都要掉下来。 “你闭嘴!”司徒夫人一手戳过去,“你是想让小逸子跑了,然后你又得到处去街角巷尾把咱家儿子捞回来?” “……这茶真不错。” 司徒老爷战术性抿茶。 “???老爷请再坚持坚持啊!!” “行啦行啦。”司徒景曜按了按沈一逸肩膀,“这一桌菜,可有一半是小逸子爱吃的,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对对对!来小逸子,你多吃些!吃饱了有力,再好好盯着这小逆子。” 一家三口把沈一逸拉着坐下,笑成一团,热热闹闹。 沈一逸头一歪,扶额叹气:每天跟应付这一家三口,比饿她三天还累人。 心里虽然这么想,嘴上却老实得很,该吃吃、该喝喝。 用过早膳,司徒老爷先回御史台。司徒景曜却像往常一样不务正业地往北街溜达,沈一逸板着脸跟了一路。 晨光洒落,街市初醒,熙熙攘攘的人流涌动。沿街摊贩热气升腾,叫卖声此起彼伏,炊烟与汤香混着笑语四起。 司徒景曜却像只彩衣蝴蝶似的在人群中穿梭,左搭右聊,插科打诨。摊贩熟络地朝他招手,街坊里巷都跟他打招呼。 他吃得开,百姓缘极好。 跟在后头的沈一逸,忽然瞄见前方一个小孩子跌倒在地。她刚想上前,却见一名路过的男子已将孩子扶起,递了颗糖哄他。孩子边吸鼻涕边道谢,哭着跑走。 那男子转头,彬彬有礼地朝她点头敬礼,随后走向前方,又俯身为一位蹒跚老人理了提篮。 沈一逸盯着那人背影出了神,突然一串冰糖葫芦塞进她嘴里。 “怎么?喜欢这样的?” 司徒景曜凑近她,语气慵懒。 她咬下一颗冰糖葫芦,没瞧他一眼:“对啊,看看人家仪容端正,行善助人。哪像某只纨绔花貂,穿得人模狗样,实际上连狗都嫌。” “啊,心里好疼啊。” “疼你家的狗。”她继续盯着那男子,又咬了一口糖,“但狗不理,也总比披着人皮的禽兽强。你看这人,笑起来眼睛都没笑意,就这演技,啧啧。” 司徒景曜挑眉:“哦?怎么反个转骂人了?” “我真不知道日日把你拖回御史台你都干什么的。”她翻了个白眼,继续道:“这个人,户部佐官陈昀,御史台最近都在查他的迷香粉暗卖勾当。他之前去赠粥,看似行善,用了劣米碎渣也就算了,那粥里还被加了迷香粉。他靠这玩意控制街头乞人,让他们跑脏活、搞强抢——御史台这两月查到的案件,多半都指向这些被操控的穷苦百姓。” “哟,我们小逸子这脑子,案子不是还没证据嘛,你倒先编上了。” “编你个猪头。”她没好气地踹了他一脚,“前几日我混进乞人庙,查了不少。昨天还正好赶上他施粥,我领了点回来交给御史台,果然验出了迷香粉。” 司徒景曜听了,脸上的笑意像被雷劈了一样,一点点阴沉下去:“你混进去?乞人庙?还去领粥?” 沈一逸一心扑在案子上,像是答他,又像自言自语,压根没注意他的脸色:“陆司察说我生脸孔,混进去容易些啊。可我一个人又得混庙查人,又得四处捞你,两头跑,真是累死了。” 她又喃喃:“可问题是——这些药哪来的?交易对象是谁?贼赃又怎么出手的?啧……关键的还没查出来。” 正说着,司徒景曜忽地从怀里抽出一本小账簿,“啪”地拍在她头上。 沈一逸一愣,随手翻开,竟是陈昀的交易账本! “……你哪来的?”她瞪大眼,一脸不可思议。 “嗯,哪里来的呢?”他吊儿郎当地挑眉,“干这种勾当的,机灵点的会找地埋,自作聪明的嘛,就藏在人身上。比如……” “比如?” 他嘴角一扬:“比如,他的姘头,南街春花苑的李娇娘。” 沈一逸眼角一抽:“所以你昨晚是……?” “公务。”司徒景曜眼含热泪,“为了查清真相,我可是……出卖了自己的身体啊。别人误会我就算了,连我家小逸子都怀疑我,我可是真伤心呢。” “哇,那可真是辛苦了呢我们司徒少爷御史中丞大名鼎鼎的臭花貂呢。”她快速翻着账本,面无表情地一口气说完。 翻完,她合上账本:“我这就回御史台交差——” “不给你。”他忽地一把夺过账本,“这案子本中丞亲自接手了。我也得去找找那位陆司察,好好‘谈谈’案情。” 话锋陡转,语气骤冷:“还有你,从今天起,被开除了。御史台的案子,一个都不许你再碰。” “……你神经病吧?”她像见了鬼一样瞪着他。 “怎么,不服?”他笑着凑过来,“来,亲哥一下,哥说不定就放你一马。” 她毫不犹豫,抡起拳头,亲切地“亲”了上去。 “臭花貂。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根本没把我报上御史台,我从头到尾都只是你们司徒府的一个下人。” 司徒景曜眉头一挑,声音骤寒,几乎是质问道:“你知道?那你还敢跟御史台那些司察瞎折腾?那地方,是你这种小——身板能待的?” 他把“姑娘”二字,咽了下去。 “小你个牛头板板!”她怒气冲冲地又踹了他一脚,咬牙道,“还不是你这懒貂不理政务,我这个司徒府的伺从,自然得替你收拾烂摊子!” 她满腔负气,却越说越认真:“你知不知道御史台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和老爷?我要是不说是你吩咐的,外头得把你们司徒家的舌根嚼成麻花卷。” “……老爷他年纪大了,他还能扛几回啊。”她的话说得诚恳,像是在说自家长辈。 司徒景曜怔了一下,眼底翻涌着什么,唇动了动,却一句话没说出口。 下一刻,他忽地上前,一把从背后将她紧紧抱住。 沈一逸“呀——”一声猛地炸毛,像只被惊着的野猫。她边骂边挣扎,双臂却被他箍得死死的;她往后踢,也踢不到他。 “沈一逸啊,我绝不会放你走。没有你,我们司徒家真就散了。” 他抱得死紧,全然不理野猫的撒泼,下巴贴着她发顶来回蹭着。 “曜?搞什么?”尉迟彧的声音突如其来,身边还跟着初朗。 “彧,好巧啊。”司徒景曜语气轻飘飘地:“来,给你介绍,这是我的随伺沈?一?逸?哦。” 他还搂着她,神情就像骄傲的饲主在炫耀自家好乖好乖的猫儿。 沈一逸一抬眼,正撞进初朗吃惊又怔然的目光里,脸唰地红了。 下一秒,她猛地一跺脚,结结实实踩在司徒景曜脚上;趁他吃痛一缩,她一记狠厉的后仰,给了他个头槌! “哎呦~”他闷哼一声,手一松。 “好槌!”尉迟彧眼睛一亮,立刻点评:“这身手不错,考虑从军不?” “能合法杀人的话,请现在、立刻、马上——把这个人丢到靶场上!我报名!!” 沈一逸吼完,手一抄衣领,风一样拎起司徒景曜就走: “告辞!!!——” 尉迟彧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哼笑一声:“听说他最近收了个随伺,逮着他天天回御史台,我起初还不信。就是跟主子一样,挺个性的。” 他转眼盯了一下初朗:“而且,看着跟你差不多大。” 初朗尴尬笑了笑:“是啊。他们……看起来相处得挺好的吧。” 尉迟彧摆摆手:“我身边也不全是景曜那种疯人,改日介绍你我另一个兄弟,齐歌轩的东家傅墨宣,他是真正的正经人。” 他随即一顿:“就是可能,正经过了头,快成碑了。” 初朗“扑哧”一声笑出来:“少将军身边,果然卧虎藏龙。” 尉迟彧忽然停了下脚步,偏头看了她一眼,语气一转,声音也低了些:“说回刚才……你说我们今晚,还……?” 初朗闻言,脸颊不自觉泛红,她抬眼看他,眼底亮晶晶的,:“我对少将军昨夜的事,实在难以忘怀,夜不能寐。所以希望,少将军能允许我今晚……能在你寝室里留宿……” “嗯……” 尉迟彧喉结微动,呼吸一窒,“如果……你不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