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缘》 第1章 醉花荫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 铜镜前,陆九歌一边轻声唱着,一边指尖捻着一方金丝牡丹绣帕。那声音清婉灵巧,却在尾音处透出几分戏谑与怜意。她镜中看着自己如云青丝,低头拨了拨发间那支嵌着海棠珠花的金步摇,眼神若有所思。 “九歌姐姐,你怎么唱这些不讨巧的戏文?” 一道带着少女天真的嗓音传来,碧色芙蓉绫纱裙曳地而入,来人正是陆白栀,鬓边别着点翠流苏,眉眼间未脱青涩。 “白栀妹妹,你来了。” 九歌合上戏册,唇角一勾,声音中多了几分温柔。她起身相迎,拉住白栀的手,把书册递给她,“这本戏文是我在后院藏书阁中偶然翻到的,写得倒有几分意思。你来瞧瞧。” 陆白栀接过翻了几页,只觉文辞生涩,便合上书摇摇头:“没趣。尼姑整日念经,多寡淡。还是《牡丹亭》好些,至少还有情郎可盼。” 说着,白栀微微一笑,眉眼弯弯,似春风吹皱了心湖。 九歌轻笑出声,抬手轻点她额头:“哟,原来你是春心萌动了。你若真想有情郎,那就得好好准备下月的花魁大赛。那可是京城一年一度的大事,届时文臣武将、皇亲贵胄齐聚,若是得了头彩,说不定就能被召入宫中,从此飞黄腾达。” “哼,我才不要什么飞黄腾达呢!”白栀羞红了脸,嗔怪一声,转身欲逃,却被九歌拉住,两人一时笑作一团,屋内气氛一派欢愉。 笑声渐歇,九歌坐回镜前,抚着自己一头青丝,低声道:“可怜那戏里的尼姑,不过是因身为女子,便要剪去三千烦恼丝,削发清修,孤灯伴佛度此一生。世人只道她们脱离红尘,谁知红尘未必肯放过她们。” 她语气温柔,却藏着一丝说不清的怅然。白栀听不太懂,只觉得姐姐语气忽然有些淡淡的伤感,也不敢再笑,便静静站在一旁看着她整理发髻。 九歌将金步摇轻插入鬓发,镜中的女子妆容精致,神情却空灵若梦。 —— 夜色降临,京城灯火通明。 勾栏瓦舍间人声鼎沸,烟花气十足。醉花荫,在众多花楼之中尤为出挑,香名远扬。 门前,老鸨陆妈妈披着一身锦缎衣裳,珠光宝气,立在台阶上笑得合不拢嘴。客人来来往往,她迎送如流,端得一副久历红尘的风姿。 醉花荫楼内装饰极尽华贵。舞台雕栏玉砌,朱柱金梁之上绘着精细的海棠春鸟,帷幔层叠,皆是上好蜀锦缎缝制。琵琶声与女子娇笑回荡在香雾缭绕之中,迷人心神。 这样的热闹场景,于陆九歌而言,却早已习以为常。 她自五六岁那年被卖入此楼,童年记忆早被一盏盏香烛熏散。陆妈妈亲自调教她成人,从蹒跚学步到掌中舞袖,从识字读书到工尺唱腔,琴棋书画、歌舞戏文,她样样精通,样样出挑。 她不记得亲人,不记得故乡,甚至不记得自己原本的姓氏,只知如今名叫陆九歌,随那陆妈妈之姓,像醉花荫里无数个“女儿”中的一个。 她的人生自来无根,像是池水里一朵漂浮的花,看似绚烂,却无从落脚。 第2章 裕宁庵 京城依山傍水,钟灵毓秀,自古便是皇城风水之地。北郊灵山之上,云烟缭绕,松柏参天,正是皇家寺庙——兴国寺的所在。寺庙巍峨肃穆,香火不断,其下设有数座僧庵,供僧尼清修。而位于东南角的一处小院,名为裕宁庵,幽静简朴,乃是专供女子出家修行之所。 裕宁庵所收之女尼,非寻常俗世香客,多为宫廷中甄选送入之人,或有望入宫担任宝华殿女大师,侍奉后妃礼佛,或终老清灯古佛之间,不问尘事。 天光尚未破晓,远处山谷间传来几声鸟鸣,随即被一声沉远的晨钟吞没。钟声悠长绵延,穿林越涧,仿佛从梦中将人唤醒。 庵中众尼已然起身,于大殿前依次列队。她们身着灰布僧衣,不施粉黛,面容清冷静穆,手执念珠,齐声诵经。那清寂的木鱼声,与缭绕檀香一同在空中回荡,凝成一层薄雾般的禅意。 青白静静立于队中,双目低垂,呼吸绵长,仿佛连心跳都随诵经节奏同频。她唇角微抿,面容平和,心中无波——但这无波,并非无念,而是早已习惯将一切心绪隐于沉静之下。 待晨课将毕,智明师太缓缓起身,目光如炬地扫过队伍,忽而沉声开口:“净白,你今日心不在焉,可是为何?” 被点名的净白一怔,随即低头行礼,答道:“回禀师太,弟子昨夜思绪纷杂,未得安眠,故今晨心神稍显浮动,请师太责罚。” 智明师太凝视着她,目光凌厉,却未即刻开口。殿外风起,卷起几片落叶,轻飘飘地落在净白脚边,似也添了几分慌乱。她终于低声补道:“弟子是在想着……宝华殿住持甄选之期将至……” 她声音越来越轻,眼神却越发难掩期待与不安。 智明师太沉默片刻,缓缓道:“你我皆是清修之人,理当断尘念、绝妄想。此时此刻,便该参悟经义,而非计较得失荣宠。” 净白咬唇低头:“弟子知错。” “今日起,你不必领坐禅了。”师太语气虽平,却不容置喙,“去后山禅房抄写《清心经》十遍,净心定性。若心不净,何谈礼佛?若意不清,何堪入宫?” 净白跪地叩首:“弟子遵命。” 智明师太却在转身时忽而又停下,声音低缓却意蕴深长:“净白,你天资不差,只是心念太重。莫忘,我们本是修行之人。此次宫中召选女大师,是皇上垂青佛门,望得一人清净助宫中礼佛,但若因此扰乱修心,反失其本,便是缘起缘灭、终无所归。” 净白闻言,神色暗淡,悄然退下。 一旁,青白已将殿前地面扫净,手中扫帚未停,目不斜视,似未听见方才之事。智明师太望了她一眼,忽而唤道:“青白,你过来。” 青白放下扫帚,恭敬行礼:“师太有何吩咐?” “你在裕宁庵修行已有六年。”师太缓声道,“几日后,便是宝华殿选任之期,你随我一道入宫罢。” 青白一怔,面上不显波澜,语气却略有不解:“师太,弟子从未生此意。方才净白师姐主动请缨,您未应允,而弟子并无此心,反得此任,未免……” “正因你无此心,才堪胜任。”智明师太语气中竟带着些慈意,“你心如止水,不逐名利,不争高下。正是因你无所求,方能为清净之人。而净白,师太自有安排。” 青白低头,声音轻缓:“弟子谨遵师命。” 智明师太望着她的背影良久,眉间微蹙,似有所思。许久,她轻声喃喃:“不染尘埃,方可踏入宫门……” 第3章 下山 几日后,便是入宫选拔宝华殿住持之期。 天色尚暗,灵山薄雾未散,幽林间偶有几声鸟鸣,像是晨钟前的轻唤。青白早早起身,披上缁衣,整束衣襟,将平日所用之经卷、木鱼与法器一一收纳入布囊。她跪于佛前,轻轻叩首三下,才缓缓起身。 这是她十二年修行以来,第一次下山。 她立于庵前石阶,望向远方天际,只见月影未歇,残光斜映在山峦之巅。那抹银辉静静洒落,仿佛一只温柔的手,轻轻安抚着她心中不安的涟漪。山下的世界,她从未亲历,只在庵中听师太偶尔谈起,或从信众口中略有所闻。如今将要踏入凡尘,她心中既澄明又微微泛起涟漪,像一潭久不搅动的湖水,骤然落下一枚花瓣。 灵山至京城不过数里,但山门之外,便是另一重天地。 行至街市时,已是巳时。阳光洒在青石板路上,市声鼎沸,烟火气扑面而来。人群熙攘,叫卖声此起彼伏,糖葫芦、彩绸、玩偶、香粉胭脂在摊贩间错落有致,孩童嬉笑奔跑,卖艺人扯嗓吆喝,仿佛整个京城的喧闹都聚在了这一方长街之中。 青白走得极慢。她双目澄澈,望着一切新奇之物,却未曾停足。她素衣不饰,头戴斗笠,虽不惹眼,却清逸脱俗,走在市井之间,宛如一缕游丝般悄无声息。 她从未见过这般繁华。 裕宁庵的生活沉静如水,连风声都温柔。而此处,却是热浪扑面、人声鼎沸,她仿佛步入另一个世界。街角有少女对镜描眉,也有少妇举篮讨价,香火、汗气、花露、油烟混杂在一起,热热闹闹地扑进她的鼻间。青白不自觉地轻抿嘴角,却仍步履不乱,只是收紧了指间拎着的布囊。 行至街市最热闹处,前方忽有一阵鼓噪喧哗,人群似潮水般围聚。 “今日怎的这般堵?”她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九歌姐姐,好端端非要来看比武!这人挤来挤去的,要是磕着碰着,可如何是好?”一声娇嗔自不远处传来。 青白抬眼望去,只见人群中,一位着杏红色绣花衣裙的少女正在往前挤。她腰间系着白玉禁步,步履轻盈,流苏随行,犹如一朵绽放在红尘中的明艳海棠。长发挽作垂鬟分髾髻,珠花点缀,眉眼如画,唇角含笑,气质鲜活中又透着几分孩气。 “九歌姐姐——”那叫陆白栀的少女语带不满,九歌却回首扬声笑道:“听说今日来的是当年的武状元!这可不是常见的比武——快快快,不看要错过啦!” 这一声欢快清脆,如空谷鸣莺,偏又带些世俗的灵动。青白本是匆匆过路,听见此言,却不禁停住脚步,循声望去。 她从未见过如此鲜艳活泼的女子,还只当天下女子都像裕宁庵里的施主一样:不是心如止水的虔诚,就是无欲无求的淡漠。 这一身杏红色衣裙,与她日常所见的灰布僧衣仿若两个世界;这飞扬神采,与庵中低眉顺目的尼姑们天差地别。那女子好似风中飞舞的花枝,仿佛不属于尘世的庙宇,而是那阳光下人声鼎沸的京城本身。 青白一时怔然,目光久久未移。她不知是被这女子的活泼所吸引,还是被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击中——或许是好奇,或许是羡慕,或许仅仅是一种出尘之人初见凡尘的悸动。 九歌与白栀很快淹没在人群中,去看那台前比武,只留下一抹红衣的残影,隐约在青白眼前晃动。 青白回过神时,才觉手中布囊有些滑落。她轻轻吸了口气,收敛心绪,自语道:“入宫时辰将至了。” 她快步离开那片喧嚣,衣袂掠过人群边角,如一缕清风轻拂尘世,而她心中,却像是悄然被某种东西撩拨了一下。 那一声“九歌姐姐”,在耳边兜兜转转,久久不散。 第4章 帝后 宫门重重,宫道迂回。 青白随一位小宫女缓步行走,穿过层层朱墙翠瓦,脚下是打扫得纤尘不染的青石砖路,两侧种植着形状规整的腊梅与海棠,皆未盛放,枝干肃穆挺立,仿佛也在守着这清冷的宫规。 终于,一座气势恢宏的正殿出现在视野之中。 立政殿。 朱红宫门巍然高耸,两侧鎏金铜钉在日光下泛出冷峻光泽,似有无形威压自门扉之间袭来,令人心生敬畏。殿顶覆以翠绿色琉璃瓦,檐角高挑如展翼凤凰,镶嵌其间的金脊兽昂首怒目,无声地宣示着帝王不可逼视的威严。 小宫女低声道:“大师稍候,奴婢去通禀。” 她躬身推开殿前小门,轻盈而入。片刻后,殿中传来一阵细碎脚步,伴随着衣袂轻响。一位身穿锦衣、面容白净的宦官步出殿门,身后随一队太监宫女,仪容整肃,气氛肃穆。 宦官步至近前,微微拱手,口中道:“青白大师,这边请。”说话的是皇帝近身总管李宁吉,声音恭谨却分寸得当,既无逢迎,亦不傲慢。 他微顿一瞬,又补了一句:“宫中规矩繁多,大师此来只是拜见帝后,不必为旁的事费心。” 青白双手合十,平静道:“自然,多谢公公指引。” 她缓缓抬步,随李宁吉步入正殿。 殿内金碧辉煌,檐上雕梁画栋,处处透着皇家气派。正中央设九龙金案,案上宝物琳琅、纹饰繁复,九条金龙腾云驾雾,各自神态不同,活灵活现。两侧巨大的双耳香炉正燃着龙涎香,青烟袅袅,香气清沉,弥漫在空气中,与殿中静穆氛围浑然一体。 帷幔自高窗垂下,选用上等湖色丝绸绣以云龙纹,金线缠绕,若隐若现,仿佛光也不敢直射其上,只肯借一缕斜晖,落于檀木桌案、地上金砖之间。 青白站在殿中央,望着前方两道帝后高座,恭恭敬敬俯身跪拜,声音清正有度: “贫尼拜见皇上、皇后娘娘。皇上、皇后娘娘万安。”她低头合十,目光未敢抬起。 片刻后,帝座上传来低沉的声音: “起来吧。” 是皇帝百里煜的声音,声线不高,却有种毋庸置疑的威权。 青白应声而起,依旧低眉顺眼:“谢皇上。” 高位之上,皇后沈清轻声开口,语气温和如春风:“你便是裕宁庵来的青白大师?” “贫尼不敢当‘大师’之称,”青白谦逊答道,“不过是在裕宁庵修行多年的青白罢了。” 沈清微微一笑,抬手掩口,语气不疾不徐:“先前宝华殿的大师年岁已高,辞去职务。这回由皇上召你入宫,不知你可愿担任宝华殿住持?” 青白心中虽知此行本是智明师太安排,无从推辞,却仍须斟酌措辞。她沉静片刻,才缓缓答道: “贫尼愿随天命,应皇后娘娘之召。” 百里煜听罢,语气淡然:“如此,便先回灵山等候。不日朕会下旨召你入宫。” 说完,他未再言语,只微一挥袖,拂然起身。身边太监立即躬身跟随,一行人无声退去,只留下沈皇后尚未起身。 青白这才轻轻抬眼,望了沈清一眼。 她身着湖蓝宫装,绣有仙鹤乘云之纹,色泽如晨雾轻岚,端庄大气而不浮艳。发间只簪一支攒丝黄翡凤凰簪,几朵琉璃珠花点缀其侧,清淡之中尽显身份尊贵。她的容貌不施浓妆,眉宇温婉,然那双眸中,却藏着几许不易察觉的疲惫。 沈清微微颔首,道:“青白大师,你回去吧。本宫也回寝宫歇息。月皎,送大师出宫。” 言语之间,礼节得体,温婉如水,却始终保持着皇后应有的从容与距离。 门帘外,一位身穿浅绣宫装的年轻宫女闻声而入,福身应道:“大师这边请。” 青白再次躬身合十,目送沈清起身离去,才随着那位名唤月皎的宫女慢步出殿。 宫道依旧曲折绵延,层层高墙隔断着重重深宫。青白略觉乏力,却未露声色,只默默跟在月皎身后。 月皎年纪尚轻,眉眼清秀,虽是皇后贴身宫女,却言语温和,行走间也不似其他宫人那般规矩僵硬。她忍不住开口道:“青白大师,这些年皇后娘娘越发笃信佛法,几乎每日都要去宝华殿诵经祈福。前些日子没了那位大师,娘娘只能在凤仪宫抄写佛经解心。” 青白闻言,心中微动,不禁对皇后心生几分敬意,合十道:“阿弥陀佛。皇后娘娘诚心可感天地,贫尼日后入宫,定会为娘娘开光一枚护身符,求神佛庇佑。” 月皎闻言顿时喜道:“那可太好了!我们娘娘自从……自从皇长子与大公主殁了之后,整个人就……” 话未说完,她猛然住口,面露懊悔。 青白垂眸,装作未闻,心里却悄悄记下。她脚下步伐不变,仍与月皎一臂之距,安静随行。 微风从宫墙之间穿过,吹动檐下风铃,清脆如碎玉。阳光落在她们衣袂之上,一明一暗,一动一静。宫门在望,宫墙渐远,一步之内,已然是尘世与修行的两端。 第5章 再遇 出了宫门,天色渐沉。 天边残阳尚存余晖,朱墙之外,却已染上一层薄暮的青灰。青白立于宫门前,片刻未动。她一手拎着布囊,一手轻抚着袍角,被风轻轻吹得衣摆微扬。 宫中的威严与肃穆尚未从她心头褪去,但那街市的喧闹与红尘的温度,却又仿佛一股看不见的潮水,将她缓缓卷入。她不知为何顺着清晨的来路,再次走向京城最繁华的那一隅——醉花荫所在。 此时华灯初上,街市上已点起彩灯万盏,橘黄的光芒洒落在青石板路上,与沿街酒楼的红灯笼交相辉映。醉花荫门前灯火通明,帘幔轻摆,香气缭绕,欢笑与喧哗自内而出,如一曲盛世笙歌,在尘世间悠扬不绝。 青白站在街角,眼前之景,繁华似锦,竟让人恍如隔世。 她缓步靠近,远远望见醉花荫门前热闹非凡,门口老鸨陆妈妈满面堆笑,招呼着进进出出的客人,声音尖利而不失热络:“几位爷里边请,今日可有好姑娘抚琴献艺——慢着,九歌!白栀!你们两个疯玩了一天才回来!” 一抹熟悉的红影从街尾转出,正是那日市中初见的两位姑娘——九歌与陆白栀。 她们玩得满面红光,发髻松散,裙摆微皱,连妆容也稍显凌乱。白栀倚着九歌的手臂笑得喘不过气,九歌却尚算镇定,只低头整了整衣角。 “还不快过来,客人都等得不耐烦了!”陆妈妈不由分说地将九歌拉向一位面容微醉的年轻公子。 “九歌啊,这位爷可是常来捧场的,今儿早早就点了你。”她语气虽笑,却是带着几分强硬。 那年轻公子果然喝了几杯酒,眼神迷离,见九歌靠近,便伸手欲拉。九歌明显一怔,往后退了一步,神色间多了几分不安。 青白明知此地不是她该来的地方,明知此事与她无关。她又想,若只是因见一人受难而心生不忍,那不过是佛门中讲的“起念即动”,并非妄念——只是一点慈悲。那一刻,九歌回头望了她一眼——那眼神中,有一瞬间的无措与挣扎,如深水中挣扎浮现的一点浮光,叫人心头一紧。 青白下意识上前一步,尚未开口,陆妈妈已敏锐察觉,回头一瞥,神色一冷,语气也转为不耐: “你这尼姑走错了地方吧?我这醉花荫可不是念经的庙子,别坏了我的生意。” 青白脚下一滞,低头双手合十:“冒犯了。”她还是快步离开了醉花荫楼下,但未走远。 转过街角,她站在一株垂枝的香樟树下,背靠着微凉的石墙,远远望着醉花荫的灯影晃动。她心头不安,却也不知该做什么。风从楼檐掠过,带来隐约的香粉气息与些微喧嚣。 过了一会儿,那位醉酒的客人果然未再纠缠,嬉笑几句便被店中小厮劝入后厅,陆妈妈也拍了拍九歌的手臂,低声训斥几句,便将她带入楼中。 青白这才松了一口气,正待离去,却忽然听到从醉花荫二楼楼台传来一阵琴声。 她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琴声婉转清越,如柳枝轻扫水面,层层荡漾开来。街上行人似也听出了不同,不少人停下脚步,仰头望向楼台。 青白抬眸望去,月色被灯火映得昏黄,那二楼临街的雕花楼台上,纱帘半卷,一抹倩影坐于案前,正是九歌。 她已换了一袭胭脂色宽袖长裙,裙摆曳地,长发如瀑散下,一侧新簪了珠花,指尖轻抚琴弦,姿态温婉中透着几分诱人的风情。她眼神垂落,指法灵动,仿佛每一根琴弦都连着心意,轻轻一拨,便将心绪倾入风中。 街头人群渐聚,嘈杂声渐息,只余琴声流淌。 而青白站在人群最前方,一动不动。 她静静望着楼上抚琴的九歌,忽然心中泛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那是陌生的、柔软的、隐约刺痛的东西——她不知名为何,也无法言说。 曲终。 九歌收了指,纤手轻扶琴案,抬眼望向街头,唇角勾出一抹盈盈笑意。 那一瞬,青白觉得她的目光仿佛正对着自己。 青白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她与陆九歌不过是市井中匆匆一遇,连一句寒暄都未有,又怎会被这样一位红尘中人记住?她压下心中的波澜,随人群退后几步,然后快步走向灵山的方向。 第6章 花魁诏令 醉花荫后院的桂花初开,几枝探出朱栏之外,香气远胜花色,在晨风中悠悠散入檐下。 陆九歌正倚在廊柱下,手中拨弄着新学的琴曲。她今日未施脂粉,仅着一件浅绛色半臂长裙,鬓发松散地挽在脑后,一缕细发垂在颊侧。她神色宁静,指法甚是娴熟,一弦一音之间流畅婉转。琴案旁的白栀坐在锦墩上,双膝并拢,捧着曲谱正认真聆听。 她们是醉花阴里为数不多“卖艺不卖身”的姑娘。 九歌擅舞,舞姿轻灵如燕。白栀则天生一副好嗓子,声音温润婉转,如清泉流过玉盘。平日里二人便常联袂演出,分外合拍。 正在调音间,醉花荫正厅方向忽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不多时,便见陆妈妈领着几名管事匆匆走来,面色喜中带急,手中捏着一封朱红色宫诏。 “姑娘们,都聚过来——宫里来了懿旨。”陆妈妈眉开眼笑,却压着声音,“太后懿旨传出:今年不再大选后宫,而改由京中各大青楼选送‘卖艺不卖身’的花魁参赛,择其才貌双全者,入宫充盈内庭。” 众人一阵哗然。“什么?让我们进宫?”有人惊呼,手中的团扇险些掉地,“宫里可不是说进就进的地儿!” “听说这回不是选宫女,是直接给位分的,封个才人、贵人什么的,也比在这花楼里抛头露脸强啊!” “原来皇上也爱风流啊。”一个年纪轻的姑娘打趣道。 “你这说话也没个忌讳。”跟在陆妈妈身后的管事嬷嬷提醒道。“我听说是为了省下银子。往年大选得动用礼部、内务府,耗工耗时,京中各家贵女都要进宫点名册封,可繁琐了。这回省事又省钱,太后才应了的。” “我们醉花荫可是京城头一等的,这花魁大赛,自然要拔得头筹。”陆妈妈环视一圈,语气意味深长,“谁若能中选,可不是做寻常宫婢,是有望封妃的命。” 说到这句时,她目光特地在九歌与白栀身上多停了片刻。“九歌、白栀——你们平日最得客人青眼,这回便好好预备。” 陆妈妈走后,众人也一哄而散,后院便安静下来。 院中树影婆娑,阳光透过枝叶洒落在青石地面,斑驳陆离,仿佛时光也变得轻缓。 白栀端坐在锦墩上,神色却不似方才那般镇定,她低着头,片刻才轻声问道:“九歌姐姐,你……你会参加吗?” 九歌正在收拾琴谱,闻言一怔,手中动作微顿。 “我啊……”她垂眸一笑,“我不想进宫。” 白栀一怔,抬起头望着她:“为什么?” 九歌缓缓道,“太多规矩了。进了宫门,得时时看人脸色、处处守礼。何况,我们这等身份,眼下在醉花荫尚有客官们捧场赏脸,若真进了宫,那些世家出身的贵女一个个都能碾死我们——连根都没的野草,风一吹就没了影。”她将琴谱整齐地放入案侧,站起身来,望着院中那一树新桂。 白栀默然不语,许久才轻轻开口:“可我想去。” 九歌转头看她。 白栀语气轻,却无比坚定:“我自小家贫,进醉花荫前连件好衣裳都没穿过。娘早去了,爹不管我,我只有一个心愿……我要自己争口气,也替我娘争口气。这是不可多得的机会啊。” 她说这话时,脸颊绯红,眼神却一如既往地澄澈。她望着九歌,忽然抓住她的袖角:“九歌姐姐,你跳舞最好,若你愿帮我……” 九歌心中一动,白栀与自己最为要好,她知道白栀生性天真活泼,心无城府,不禁担心起来。可是她低头望着白栀握住自己衣角的手,那只手微微发颤,却仍努力抓得紧紧的。九歌动容了。 良久,九歌叹了口气。 “你若真要去,我陪你。”她拍拍白栀的手背,语气柔下来,“不过,我们得换个法子。” “换什么?” 九歌温声道:“你唱,我为你弹琴。舞就不跳了。” “可那支《回雪舞》是你最出名的舞啊……”白栀急了,“若不跳,评选……” “你才是主角。”九歌转过头,笑得温柔,“我陪你唱一回,就好。” 她的声音极轻,像是风穿过屋檐间,恰好掠过心湖。白栀眼圈微红,轻轻应了一声:“好。” 九歌转身回了琴案前,指尖缓缓落在琴弦上,声线低柔:“这首《凤求凰》,我来给你伴。” 第7章 初选 今日,是太后钦点的“花魁初选”之日,地点定在京城中最热闹的宣武坊。礼台上,朱幕高张,香幡飘扬,檀香从台后袅袅升起,混合着观礼台上贵人的茶水香,氤氲成一股压抑的香雾。 坊内官道两侧设了围栏,台前空出一片净地,四周分设看席,一边是京中权贵雅士,一边是市井看客。最中间,是太后亲派的掌事姑姑崔珑,端坐主席,身着浅绛宫装,眉眼细长,目光虽温和却带着一丝审视之意。 这一场“花魁大赛”,虽名为比赛,实则是后宫之选。入选者将先行接受礼部教习,由内廷姑姑训练礼仪、书画、言行,再由皇后过目,最后呈太后与皇上亲审。 醉花荫、寻芳阁、逢春馆三家京城里有名的花楼,各家的妈妈带着头牌们登场。 九歌、白栀还有醉花荫里另一位有名的姑娘陆紫萱,一同跟在陆妈妈身后。只见陆妈妈面上含笑,与其他花楼的妈妈还有诸位看客攀谈。 九歌的次序靠后,她一心为了帮助白栀,倒也不算紧张。整理好自己的衣裙钗环后,她站在台侧,注目着即将登台的姑娘们。 第一位是寻芳阁的花魁——李画扇。九歌听闻过这个名字,是京城名伶里少见的以清冷自持、行止端方闻名。 画扇身着一袭湖水色百褶罗裙,纤腰系以淡银飘带,手执一柄云母团扇。她一出场,便宛如水面微澜,清冷含蓄。她演奏的是《清平乐》,以箫入曲,吹奏时眉眼低垂,曲调绵延细润,如风过夜荷,水波不惊,却沁人心脾。 曲终,她轻收团扇,垂眸一礼,举止娴雅有度。 席间片刻静默,随即便有人轻轻鼓掌,更多人则低声私语,目中带着几分惊艳。 崔珑姑姑眉目不动,手中玉扇微垂,似无表情。待画扇退场后,她才缓缓抬眸,目光在她背影上停了半息。“寻芳阁调教得越发细致了。”她轻声说了一句。她向身旁小宫女微一颔首,那宫女即刻在册上做了标记。 第二位登台的是逢春馆花魁——花映雪。 她一出场,便引来四座侧目。不同于画扇的清雅内敛,映雪自有一番张扬华贵的风采。九歌初见这般张扬明艳的姑娘,不由得也多看了几眼。 她身着一袭赤羽纱裙,薄如蝉翼,曳地飞旋,裙摆间以金线勾勒飞凤之形,熠熠生辉。鬓发高挽,钗花耀眼,眉梢眼角皆带风情,一步一姿,如火似焰。鼓声响起,曲为《破阵乐》。 观礼席中,有贵公子情不自禁起身鼓掌,更有看客席间爆出阵阵叫好之声。 这第三位就是醉花荫的陆紫萱。紫萱比九歌年岁略长,待九歌也很是亲切,好似长姐一般。这次陆妈妈对她也是寄予厚望,说紫萱经事多,适宜入宫。 她身穿一袭桃红挑金绣牡丹的大袖舞衣,颜色艳丽得近乎刺目。额心贴着缀珠花钿,双颊施粉极重,眉峰高挑,红唇如火,登台时步态生风,眼神却带了几分张扬。 她所演的是一支改编后的《醉春风》——原曲本是酒肆艳调,情致旖旎,紫萱却添入舞姿,边唱边舞,衣袂翻飞,腰肢百转,连折扇也被她舞成了媚眼相送。 一曲未终,台下已有人低声窃语,有看客轻笑。 九歌远远瞧着看席中间的崔姑姑眉头微蹙,半晌无言。直至紫萱收尾站定,行礼退场,她才淡淡开口,语气不急不缓:“太后娘娘终究还是担心青楼女子不入流,才派老身选看。这紫萱姑娘终究还是狐媚做派。” 一语罢,陆妈妈的笑意僵在脸上,袖中手帕已被拧得皱皱巴巴。紫萱垂首而退,脚步比来时沉了许多,裙摆晃动间仿佛也褪了光彩。反观站在一旁寻芳阁的李妈妈,笑容愈发明快。 九歌心里盘算:宫中评选,果真不同于青楼卖艺。她忽然意识到,舞得好、唱得巧,并非关键——真正被看重的,是那一分分寸里的自持与分明。想到平日里白栀的做派,九歌心中稍安了几分。白栀性子不张扬,待人真诚,从不口出轻薄之语,还是年轻活泼的小姑娘性子。 “九歌,紫萱姐姐下了台就跑去后面哭了。妈妈也很生气,少不了要训斥她。”白栀慌张地走近九歌说道。九歌静了静心神,安慰道:“你先只管一会的表演,旁的待到演完再说。何况,如果你能入选,妈妈心中也会慰藉,说不定也不会再责备紫萱姐姐了。” 白栀低头理了理衣袖,轻声说:“是吗?九歌,我方才手心都出汗了。” 九歌一边检查琴案,一边温柔地说道:“放心,你想着心中所愿,定能做到的。” 随后,二人登台。 白栀身着水绿色褙子,裙摆缀以素银缠枝,发间点一朵并蒂白梅。她立于台前,一手执帕,一手虚捧袖中笛,眉眼温婉,未开口便引人期待。 九歌则坐于侧案,一袭月白色绣梅花的曳地长裙,面容素净,鬓侧一缕青丝落肩。她调好琴弦,抬眸望向白栀,微微点头。 随着琴音流淌,白栀轻启朱唇,唱起《凤求凰》。她声线本温润婉转,今日却压得极低,唱来竟有几分哀而不伤的意味。 九歌的琴声清亮简练,不做繁复转音,只在每一处转折处轻拨缓引,宛若落雪拂枝、风送落花,将白栀的歌声衬得更显清雅。 台下一时静得出奇,连茶盏落席的细响都能听见。 等到最后一个音符落下,白栀低头屈身,九歌也起身拱手,双双行礼谢幕。 崔珑姑姑神色微动,轻轻点了点头。 选拔至此,入选者大致已有定论。 崔珑姑姑起身,语声清亮:“寻芳阁——画扇姑娘;醉花荫——白栀姑娘;逢春馆——映雪姑娘。”顿了一瞬,她又补上一句:“外加一人,醉花荫的九歌姑娘。” 白栀眼圈发红,忍不住握住九歌的手,掌心滚烫。 九歌却默然。 她本以为自己藏得极好——低调、收敛、毫无锋芒。她弹琴,不作繁音;落座,不争前位;连衣裙妆色也素得不能再素,只为不被多看一眼。可最终,崔姑姑仍是点了她的名。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看重,或只是因那一曲《凤求凰》恰恰衬得白栀更好。可她心中却没来由地升起一丝沉重。 她更忧心的,是未来的生活。 入宫,意味着她将彻底告别曾经的世界——那个虽烟火气十足,却尚存一线自由的世界。 成为烟花女子的这些年,纵然身份卑微,好在日子还由着自己。她可以选自己愿舞的曲子,可以在不登台的日子随意走走逛逛,绣坊也逛过,酒楼也去过;不想说话时便躲在窗边绣花,没人逼她对着规矩行礼、看人眼色行事。 青楼女子若不是为了唱曲传神,谁又去学那一堆诗书礼仪? 她从未奢望如白栀那般入宫为妃,更无志于争名分。她只求安稳、自在。 可如今这一纸入选,已然将她推上另一条路。 第8章 访灵山 入宫的日子日益临近,陆九歌心中却愈发沉重。她望着绣楼窗外的碧空,忽然转头拉起白栀的手,道:“再不出来走走,只怕日后这一城山水,都要从梦中回望了。” 白栀怔了怔,随即会意一笑,点头答应。 二人沿着城中街巷一路闲逛,最后竟走到了灵山脚下。九歌仰头望着山腰间缭绕的云雾,她记得这山上有一个尼姑庵叫做裕宁庵,她又想起先前读过的戏文,不禁感到好奇。 “这山上有个尼姑庵。我们既然来了,不如上去看看。”九歌问道。 白栀撇撇嘴,明显提不起兴趣,“姐姐若是想看,就自己去吧。我在山下等你。” 九歌也不强求,独自提裙登山。她一身赤红软罗衣,袖口绣着海棠细纹,腰间缀着一串缠金丝的玉环佩,行走间叮当作响,在满山苍翠中,分外引入注目。 走至半山腰,九歌有些疲惫。又加上四周几乎是一模一样的郁郁葱葱,她有些不知该往何处。 正踟蹰间,一道青影自山径尽头徐徐而来。 那女子一袭月白色僧衣,手中拂尘微动,眉眼静谧如水,似有禅意流转。她站在九歌面前,望了她一眼,问道:“施主可是迷了路?” 九歌点点头,又偏头打量她,“你是这里的尼姑吗?” “是。”女子垂眸答。 “那我怎么称呼你呢?”九歌好奇地问。 “法号青白。”她语声轻柔,目光凝在九歌脸庞上,双手合十道。“这位施主是要去裕宁庵吗?”青白接着问。 九歌点头。 “裕宁庵就在前头,我引你去吧。”青白转身前行。 九歌踱步随之。林间鸟鸣阵阵,阳光斜照,映得那月白僧衣仿若一层轻纱。九歌时不时侧头看青白,见青白步伐稳静,心中愈发新奇。 到庵前,青白停步回望,“施主可有愿?” 九歌忽而一笑,“愿我与白栀妹妹能平平安安,愿这世间女子都能随心而活。” 青白望着她,问道:“施主是醉花荫的姑娘吗?” 九歌一怔,“你……怎么知道?” 青白垂了眸,道:“那日,我曾路过醉花荫……见到一位姑娘受人欺凌,后又见她在二楼的楼台上抚琴,琴音动人。我觉得施主与那姑娘很相似。” 九歌听了,嘴角却扬起笑来,语气中透着几分调皮:“原来是那日。我在醉花荫楼前受人轻薄,有个僧人想相助。如今才知道原来是你。” 青白依旧不苟言笑,双手合十,略略施礼,道:“我本不该过问施主在红尘中的过往的。”随后,她接着问道:“施主可是来上香礼拜的?” 九歌本是不信佛法的,可她望着庵内檐下垂挂的风铃、檀香缭绕的佛堂,却忽觉心静如水。她点点头,“算是吧,来都来了。” 两人走入殿中。供桌前一尊观音像慈眉低目,手中净瓶斜斜垂下,似要倾洒甘露。晨光从窗棂斜照进来,照得殿内一片温润。 青白将九歌领至蒲团前,低声引导道:“施主闭眼,双手合十,心中默念所愿之事。” 九歌学着她的样子,跪下合掌。她本无信仰,也不知许愿是否真的灵验。可此刻香烟袅袅,佛像慈悲,她竟也恍惚生出几分敬意。 她在心中轻念:愿我与白栀能在宫里平安度日……愿我们不论身处何处,都能守住一点自由。 念罢,她缓缓睁眼,见青白仍立在一侧,静静看着她,眉目温和而宁静。 “我许完了。”九歌站起身,轻声道,“青白,佛祖会听见吗?” 青白认真点头,“心若真诚,必有回响。” 九歌理了理衣裙,环顾四周,目光不自觉地落在青白身上。尼姑也是女子,她忽然这样想。 青白眉目如画,若像个寻常女子一般仔细梳洗打扮,也是貌美的。可青白如今这身装扮,却藏着与尘世隔绝的静意,仿佛世上万事都不能扰她半分情绪。 可此刻,看着青白的模样,却仿佛看见了一种她从未设想过的日子。那是一种不必依附他人、不必取悦众人的生活,独立又自由。 九歌忽然觉得自己有些羡慕。想到日后入了宫,只怕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再也不能这般自由地行走山林,再也不能随心地出门游玩,甚至连此刻这般站在一座小小庵堂前,与一个陌生女子对话的片刻,都将成为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