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疯批师妹□□后》 第1章 浮生事苦海舟(一) 雁啼红叶天,人醉黄花地。芭蕉雨声秋梦里。 虽然已经入秋,但是阮南还是湿热如常。最近几天雨水不断,村子也安安静静的伫立在蒙蒙雨雾里。黄昏时候,从散落的屋顶上飘出渺渺白烟,袅袅攀上湿漉的檐角,与雨雾缠绵作一处。柴扉半掩处透出暖黄灯火,隐约听得陶瓮咕嘟轻响,新酿的村醪正温。 三两披蓑的女童从雨雾中走来,笑谈声惊起檐下打盹的芦花鸡,扑棱棱溅碎一院水光。 “阿绿先生。”为首的女童大约十二三岁,已经有一点少女婀娜的身段,她的脸蛋没中洲官家小姐那种白皙之美,却是健康的小麦色,眼睛漆黑,脸蛋微红,头上戴着银链额饰。 她们轻手轻脚地走进屋内,像是怕惊扰了一场清梦。屋内幽暗寂静,唯有后院传来泠泠琴音,如清泉漱石,又似松风过涧。 穿过几重素色纱帘,只见后院青石板上落满雨后的栀子花,一位绿衣女子正背对着众人,独坐抚琴。她身形纤薄,肩若削成,一袭素色纱衣被风轻轻拂动,恍若细柳临风,随时要随风而去。乌黑的长发只用一根木簪松松挽住,几缕青丝垂落颈间,更衬得肌肤如雪,仿佛从未沾染过人间烟火。 她的手指修长苍白,在琴弦上轻轻拨弄,指尖起落间,琴音便如珠玉倾泻,清冷得不似凡尘之曲。偶有栀子花随风飘落,沾在她的衣襟发梢,她却浑然不觉,只是凝神抚琴,仿佛与这琴、这风、这满庭芬芳早已融为一体。 众人屏息而立,不敢惊动,只怕一声轻响,便会打碎这虚幻般的静谧。 终于,一曲琴声完毕,只留余音渺渺。这时候,女子才转过身来,与她翩若惊鸿的背影相比,她的面貌可谓是可怖无比。她下半张脸戴着同色面纱,上半张脸却布满刀剑伤痕,令人不敢细看。那双眼睛却是又冷又冽,仿佛清泉。不禁让人叹息,如果不是这些刀剑伤痕,这该是多么出尘的一张脸。也不知道是多么歹毒的人,才能对着这一张脸下毒手。 这位叫阿绿的女先生,看不出年龄,身形和声音听起来也不过十**岁。但是却又给人一种仿佛看透世事的悲凉之感。村里人叫她绿娘子,跟着她学字的少女叫她一声阿绿先生。阿绿是在五年前来到阮南,这个地处深山的偏远小村。周围都是连绵不绝的大山,即使要去最近的城镇赶集,来回也得两天。 山寨里的苗家少女们最是盼着赶圩的日子。天光未破晓,她们便绾起青丝,系上绣花围腰,银镯叮咚地沿着石阶往山下走。山脚的圩场虽不比州府繁华,却已是她们见过最热闹的去处。 货郎担子上悬着的冰糖葫芦,裹着琥珀色的糖衣;布庄里新到的苏杭绸缎,绯红黛绿比山间的杜鹃还要明艳;还有描金瓷碗、珐琅铜镜、湘绣丝线......每一样都惹得她们驻足流连。少女们常常围在摊前,纤指轻抚那些新奇物件,眸中映着朝霞般的光彩。 "听闻州府小姐们都着广袖罗裙,行走时如流云回雪。" "省城的戏园子里演《牡丹亭》,杜丽娘的水袖有三丈长呢!" "若是能去看看扬州三十四桥就好了,阿嬷说那里的月亮都比山里的圆......" 她们实在不解,阿绿先生这般人物为何要隐居在这云雾深处。阿绿先生除了样貌差一点以外,样样都是最好的。她写得一手行云小楷,连土司家的文书都能解读;她的琴艺超凡,一曲《水仙操》能引得山雀栖枝聆听;她开的方子,连寨中百岁的鬼师都叹服。这样的妙人,合该在城中悬壶济世,或是在绣楼教导闺秀诗书才是。 可阿绿先生偏生选了这大山云海深处的小村庄,晴时采药,雨时抚琴。有次最年幼的幺妹壮着胆子询问,她只浅笑着回答了一句大家都听不懂诗句:"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说罢素手轻拨琴弦,一曲《归去来兮》随风散入林间。 少女们不解其意,却记得她抚琴时衣袂翩跹的模样,恍若谪仙。或许待她们见识过红尘万丈后,方能懂得绿娘子话中真意。而今她们仍心心念念着,下次赶圩要攒多少匹自织的土布,才能换得那卷胭脂色的吴绫。 暮色渐沉,细雨如丝。茅屋里点起几盏桐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宣纸上洇开。少女们执笔的姿势尚显生涩,笔尖在纸上拖出歪歪扭扭的墨痕,咿咿呀呀的诵书声混着檐角滴答的雨响,竟谱成一曲红尘烟火。 绿娘子斜倚窗边,素手支颐。窗外雨雾朦胧,远山如黛,恰似三百年前她初入在云顶昙宫时,执剑长老指着云海说的那句"修真无岁月"。而今沧海桑田,当年云顶昙宫宫主的身份,倒不如眼前这些沾染墨渍的稚嫩脸庞来得真实。 "先生,这个''归''字总是写不好..."最小的阿妹举起宣纸,袖口还沾着未干的墨汁。绿娘子轻笑,广袖拂过案几,执起她的小手运笔:"雁字回时,要这般转腕..."话音未落,笔锋游走间已现出铁画银钩,哪还有半分女儿家的娟秀——分明是当年一剑霜寒十四州的剑意。 雨幕中忽闻几声压抑的咳嗽,随即"扑通"一声闷响,似有重物坠入院中积水。绿娘子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朵墨梅。少女们犹自低头习字,唯有烛火无风自动,在她眸中投下摇曳的暗影。 "今日的字便练到此处。"她广袖轻拂,案上《千字文》无风自合,"阿朵,带着妹妹们从前门回去,就说...先生要考校你们采药的功课。"待最后一个银铃般的脚步声消失在雨巷尽头,檐下铜铃突然无风自鸣。 绿娘子指尖凝起一点青光,原本垂落的帐幔忽如活物般游走,在竹楼四周布下禁制。她拾起案头一支枯梅,信步向后院行去。木屐踏过青苔石阶,竟未溅起半分水花——步步生莲的轻身术,此刻却用来掩藏踪迹。 后院老梅树下,一个黑影正蜷在积水中。雨水冲刷着那人身上的血迹,在青石板上蜿蜒成诡异的符咒。绿娘子眸光一凛,认出那是漠月斋血遁之术的残纹。枯梅枝轻轻挑起对方下颌,露出一张苍白如纸的少女面容。 绿娘子手中枯梅枝微微颤动,枝头青光吞吐不定。如果想继续在此处过平淡的生活,杀了这个女子无疑师最安稳的决定。然而,雨丝顺着少女的眉睫滑落,竟似泪水般在她脸颊蜿蜒。 "在这山村转修无情道,也终究勘不破这恻隐之心..."她自嘲地摇头,手中梅枝青光倏忽消散。广袖一拂,院中血符尽数化作青烟,连带着将少女的气息也隐去。 俯身将人抱起时,才发现这女修士轻得惊人。屋内药香氤氲。当她剪开少女被血浸透的衣衫时,一道横贯心口的剑伤触目惊心。伤口边缘已经开始腐烂,隐约可以看到蛊虫在其中翻涌。绿娘子微微皱眉,不知道漠月斋派这女子来执行什么任务,竟然和苗疆的虫师扯上关系。 绿娘子不得不伸出指尖,悬在其眉心三寸处,一缕灵力探入又倏地收回。她眉头微蹙——这少女体内竟蛰伏着七种蛊毒,彼此撕咬纠缠,将经脉搅得如破絮一般。 "蚀心蛊、缠魂丝、还有......血蜉蝣?"她低声喃喃,眸中闪过一丝惊诧,"这用蛊之人恐怕也是心狠手辣之徒?" 窗外雨势渐急,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瓦上,噼啪作响。绿娘子转身走向药房,木屐踏过潮湿的地板,发出沉闷的声响。药房内,一排排乌木药柜静默矗立,每一格都贴着泛黄的标签,墨迹早已褪色。她抬手轻挥,一盏青灯无风自燃,昏黄的光映在那些蒙尘的瓷瓶上,恍如隔世。 "《道医典籍》......"她低声嗤笑,指尖划过书架上那本早已翻烂的旧册,"说什么''我愿天地炉,多撷扁鹊身'',到头来,医者连自己都救不了。" 当年她初入仙门,也曾怀有普度众生之情,可后来呢?她保护的人,转头便成了捅她最狠的刀。她翻出几味草药——朱砂安神的"赤霞藤",镇蛊驱邪的"九节菖蒲",还有一味极罕见的"寒髓玉露",是当年她从北境冰川深处取来的,本打算用来压制自己体内旧伤,如今却要浪费在这素不相识的漠月斋女修身上。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她自嘲地摇头,指尖凝起一缕灵火,药炉中的清水渐渐沸腾,草药的苦涩香气弥漫开来。 突然,身后传来细微的布料摩擦声。绿娘子动作一顿,却未回头,只是淡淡道:"醒了?" 榻上的少女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漆黑的眸子里没有半分懵懂,只有一片冰冷的戒备。她手指微动,悄悄握住了藏在衣袖里的匕首。 绿娘子依旧背对着她,不紧不慢地搅动药炉:"省省力气吧,你中了蛊毒,再妄动灵力,神仙也救不了你。" 少女瞳孔骤然收缩,手指猛地攥紧被褥。她强撑着支起身子,却在动作间牵动伤口,疼得倒抽一口冷气。黑发垂落,遮住了她眼底闪过的杀意。 "你是谁?"她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凌厉,"一个乡野医生,竟然认得蚀心蛊?" 绿娘子手中的药勺微微一顿,瓷勺碰在碗沿,发出清脆的声响。她依旧没有回头,只是轻笑一声:"蚀心蛊?看来你知道自己中的是什么。" 少女眼神一凛,藏在袖中的手指悄悄掐诀,却发现体内灵力滞涩如泥。她心头大震——这女人竟能无声无息封住她的经脉? "别白费功夫了。"绿娘子终于转过身来,灯光从窗棂间漏下,照在她素色的衣袂上,"你身上的七种蛊毒互相牵制,我若不解开禁制,你连最简单的清心诀都使不出来。"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劈落,刺目的光芒瞬间照亮了整个屋子。少女下意识眯起眼,却在下一瞬猛地僵住—— 那张原本隐在阴影中的侧脸,此刻在电光下纤毫毕现。纵横交错的刀疤如同蛛网般爬满了半边面容,狰狞的伤口早已结痂,却仍能看出当年皮开肉绽的惨烈。最骇人的一道从额角直划到下颌,将原本清丽的容貌硬生生割裂成两半。 少女呼吸一滞,本能地往后缩了缩。她见过无数血腥场面,却从未见过这样...这样仿佛被刻意凌迟过的脸。那些伤口绝非意外,每一道都深可见骨,带着明显的折磨意味。 "吓到了?"绿娘子不紧不慢地抬手,将散落的发丝别回耳后。这个动作让更多疤痕暴露在灯光下,像是一条条蜈蚣在蠕动。"这是割面刑。"她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比起抽筋拔骨,这些皮外伤倒算温柔了。” 少女喉头滚动,突然注意到对方面纱遮掩下的,脖颈处隐约露出的焦黑痕迹——那是锁灵钉灼烧的印记。她曾在刑堂见过,是用来废人修为的极刑。 "你是宗门叛逃者?"少女声音发紧,防备中再一次握紧了匕首。 绿娘子忽然笑了。这个笑容扯动脸上伤疤,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诡异。"算是吧。"绿娘子将药碗往前递了递,疤痕遍布的脸上竟浮现出几分温柔,"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吗,小姑娘?" 少女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指节泛出青白。药炉中升腾的雾气在她眼中氤氲成一片迷障,将眼前这个疤面女子的身影扭曲得愈发诡谲。 她曾见过太多陷阱——那些看似慈眉善目的长老,递来的灵丹里藏着蚀骨散;口称同门的师姐,袖中握着淬毒的银针。而此刻这碗泛着琥珀光的汤药,谁知道是不是另一种穿肠毒? "玉..."她喉头滚动,突然被一阵剧痛攫住。心口的蛊虫仿佛察觉到她的犹豫,开始疯狂啃噬经脉。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混着雨水砸在锦被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窗外惊雷炸响,照亮女子疤痕交错的面容。那双眼睛却清亮如寒潭,倒映着她狼狈的模样。少女忽然想起幼时在漠月斋,那个总给她偷偷塞蜜饯的瞎眼婆婆——也是这样浑浊又清明的眼神。 "玉璃。"她终于吐出这两个字,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琉璃的璃。" 这是她在漠月斋的化名,半真半假。若这女医士真要查证,至少得去漠月斋翻查姓名籍。玉璃悄悄绷紧脊背,等待对方的反应。 绿娘子却突然笑了。她伸手拂过药碗边缘,一缕霜气凝结成细小的冰花:"寒玉琉璃,倒是配你。"指尖轻弹,冰花飘落在药汤里,化作丝丝灵气,"放心,若我要害你——" 话音未落,"呜——"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沉浑的号角声,穿透雨幕在山谷间回荡。随即是此起彼伏的象鸣,如同闷雷碾过林海,震得竹楼檐角的铜铃疯狂作响。 绿娘子猛地推开竹窗,只见雨幕深处亮起星星点点的幽蓝火光——那是阮南城独有的"鲛人灯",用深海鲛油炼制,风雨不灭。 "白象铁骑..."玉璃挣扎着撑起身子,脸色比宣纸还白,"他们怎么会追到这里?" 暴雨中渐渐显出一支诡谲的队伍。十八头白象披着玄铁重甲,象额镶嵌的翡翠虎头符在雨中泛着青光。每头象背上站着三名苗裔武士,**的上身纹着古老的藤蔓图腾,腰间悬的却不是苗刀,而是修仙界罕见的"断魂钩"。 为首的巨象格外高大,象轿上垂着七彩璎珞。轿中斜倚着个戴银面具的男子,半幅紫貂大氅滑落肩头,露出心口处狰狞的蝎子刺青——正是阮南城主黎九幽的标志。 玉璃脸色骤变。她本能地要撑起身子,却被一只布满疤痕的手按回榻上。 "漠月斋的女修士。"绿娘子叹口气,将药碗塞进她颤抖的手中,"你师尊没教过你吗?''寒髓玉露''遇毒则凝——"她突然掐诀,碗中药液腾空而起,化作一道晶莹水幕,"就像这样。" 水幕中浮现出密密麻麻的金色光点,正是玉璃体内蛊毒的倒影。绿娘子屈指轻弹,水幕瞬间冻结成冰,那些光点竟被生生封住。 玉璃瞪大眼睛,这是...传说中的"镜花水月"之术?据传早已失传的顶级医修法诀! "喝了吧。"绿娘子撤去法术,药液重新落回碗中。“屋后有一条小溪。溪水是活水,可以洗去你身上蛊虫的味道。你沿着溪水一路朝北而去,不处三日可以到达苍州。应该可以遇到你的同盟。” 第2章 浮生事苦海舟(二) 南方的雨水似乎永无休止,与瘴气纠缠在一起,化作黏腻的湿冷,渗入骨髓。玉璃跌跌撞撞地涉过溪水,冰冷的溪流冲刷着她单薄的身躯,寒意如针,刺得她每一寸皮肤都在战栗。她不敢停下,甚至不敢低头去看——溪水中成群的蚂蟥正随着水流蠕动,只需片刻,便会攀附而上,吸食她所剩无几的血气。 她咬紧牙关,强迫自己继续向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蛊毒虽被压制,却仍在经脉中蛰伏,稍有不慎便会反噬。可比起身体的疼痛,更令她恐惧的是身后那片火光——那座曾短暂收留她的小茅屋,此刻已淹没在熊熊烈焰之中,黑烟滚滚,与雨幕交织,像一幅被烧穿的画卷。 "只有活下去……才有机会回到故乡。" 这个念头支撑着她,像沙漠里最后一口甘泉。恍惚间,她似乎又看到了漠北的风沙,看到了绿洲旁那棵老葡萄树,枝叶在烈日下舒展,果实饱满如珠。师尊曾说,漠月斋的弟子,命如孤狼,要么战死,要么归乡。可她不想死,至少……不能死在这里,死在异乡潮湿的雨林里,连尸骨都会被蚂蟥啃噬殆尽。 她翻过山头,终于力竭,跪倒在泥泞中。雨水顺着她的发丝滴落,混着血与汗,砸进泥土。她忍不住回头,望向那片火海。 ——那个满脸疤痕的女人,逃出来了吗? 她本该冷硬的心,竟在此刻生出一丝不该有的愧疚。绿娘子……不,这应该不是她的真名。她早该猜到的,能一眼认出蚀心蛊,能随手施展"镜花水月"之术的人,怎会是寻常乡野医师?可对方为何救她?为何甘愿暴露行踪? "她若死了,便是因我而死。" 这个认知让玉璃胸口发闷。她不是没杀过人,修仙界弱肉强食,她早已学会不择手段。可那个女人不同——那双眼睛,疤痕遍布却依旧清明的眼睛,看她的眼神,竟像是……在看一个故人。 远处传来白象的嘶鸣,铁甲碰撞声渐近。玉璃猛地攥紧手中的青铜残片,尖锐的边缘割破掌心,鲜血顺着纹路流淌,竟让饕餮图腾微微发亮。 "不能停……" 她强迫自己站起来,踉跄着冲进密林深处,一路向北而去。身后火光冲天,仿佛要将这场雨都烧干。 火舌舔舐着潮湿的雨林,蒸腾起腥甜的雾气。阿绿——或者说,如今这个连自己都快认不得的疤面女人,正踩着焦黑的藤蔓前行。那件浸透蛊血的旧衣紧贴在身上,散发着腐烂与铁锈混合的气味,像一面招摇的幡,为追兵引路。 "真是疯了……" 她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指尖,曾经弹指间可冰封千里的"寒江指",如今连熄灭脚边一簇火苗都要耗费三息三十年前的那次惊天巨变,早已让原来的那个她消失在天地之间了。如今的她,一个名叫阿绿的刀疤女子,仅仅是蜕凡期的山野散人。 可偏偏今夜,她竟为个素不相识的漠月斋女修,再度沾了因果。 "阿绿啊阿绿……"她自嘲地扯动嘴角,疤痕在火光中狰狞如蜈蚣,"你如今这点微末道行,连阮南城的象奴都敌不过,也配学人家救人?" 潮湿的夜风送来追兵的呼喝声。她故意踩断一根枯枝,让腰间玉佩撞出清脆声响——这是当年漠月斋弟子的信物,足够让黎九幽那条老狗闻着味儿追来。 "往南……再往南……" 她拨开垂落的吸血藤,朝着雨林最阴秽的"千蛊潭"走去。那里沉睡着上古巫蛊遗种,就算是元婴修士踏入也要脱层皮。若在从前,她一剑便可荡平这污浊之地,可现在—— "噗通!" 腿骨突然传来碎裂般的剧痛。她踉跄跪地,这才发现锁灵蛇的毒牙深深嵌入脚踝,五彩鳞片在月光下泛着妖异的光泽。毒素如冰线般顺着血脉游走,阿绿眼前骤然天旋地转—— 云霭散开,露出一张美得近乎妖异的面容。云顶昙宫,不,云顶玄宫。新任掌教一袭雪色广袖长袍,衣摆却绣着猩红曼陀罗,仿佛雪地里泼开的血。她肤色苍白如瓷,偏生一双翡翠般的绿瞳流转生辉,像极了当年那个拽着她衣袖要糖吃的女童。 "宫主,别来无恙。"她轻笑,指尖抚过"昭心剑"的刃口——那本是阿绿的本命剑,如今剑身缠绕着血色咒纹,映得她绿瞳如鬼火幽幽,"三十年了,你躲得我好苦。" 剑尖抵上咽喉的刹那,阿绿看清了她发间那支冰魄簪。正是当年自己亲手所赠,如今却缀满怨蛊炼制的铃铛,随动作叮咚作响。 "这簪子…你竟还留着?"阿绿哑声问。幻境里的血顺着剑刃滴落,竟带着真实的灼痛。 掌教忽然俯身,朱唇几乎贴上她耳畔:"就像留着你的剑骨一样。"冰凉手指划过她脊背,当年被生生抽离剑骨的旧伤骤然剧痛,"师姐教过的,物尽其用嘛。" 她袖中突然滑出一盏魂灯,灯芯赫然是半截冰蓝色剑骨——阿绿的剑骨!灯火摇曳间,整个云顶玄宫的轮廓在雾中显现,每座宫殿檐角都挂着同样的魂灯,细看竟全是当年云顶昙宫旧部的本命法宝! "你疯了…"阿绿剧烈喘息,锁灵蛇毒让幻觉愈发真实。她看见掌教绿瞳中浮现出熟悉的偏执,就像当年那个因为自己夸了别派弟子,就偷偷剪碎人家剑穗的小徒弟。 剧痛中绿芜猛然惊醒!真正的危险不是幻境——沼泽深处,无数被魂灯吸引的噬魂蛊正蜂拥而来。她咬牙震碎脚踝锁灵蛇,鲜血溅在泥沼里,竟让蛊虫们畏惧地退了退。 原来如此…绿芜看着掌教幻影渐渐消散,忽然低笑起来。三百年前抽她剑骨时,那疯魔般的女子,故意留了半截在她体内。如今这带着恨意的血脉,反倒成了保命的底牌。 "……果然还是惊动了啊。" 她猛地咬破舌尖,血腥味混着仅剩的灵力冲散幻毒。远处传来白象的悲鸣,看来黎九幽已折损了不少人手。可更让她毛骨悚然的是云层深处——那里隐约有金光浮动,是云顶玄宫的"巡天鉴"在窥视下界。 "得再快些……" 她撕下血衣一角系在树梢,像当年在战场上布疑阵那般。三十年来,她像阴沟里的老鼠东躲西藏,可今夜,她忽然觉好累了。血衣的碎片挂在枯枝上,被热风掀起,像一面残破的战旗。阿绿望着它,恍惚间又看到三百年前那场大雪——年幼的她刚刚被选为云顶昙宫的宫主,站在在祖师碑前,指尖摩挲着"誓渡群生"四个苍劲古字,霜雪落满肩头。 那时节,九霄云台上尚能听见她的雷音。阿绿——或者说,当年那个被称作"天刑仙子"的少女,一袭素白法衣立在昆仑之巅时,连漫天星斗都要为她让路。世人皆知她是天星转世,额间那颗守宫砂,乃是天道亲赐的"敕雷印"。 她修的是上古正法《九霄玉枢雷诏》,举手投足间皆合天刑之道。葱白指尖点向东海,霎时三十六道紫霄神雷劈落,将肆虐沿海的万丈恶蛟钉死在礁石上。雷光映得千里波涛如琉璃透彻,蛟血蒸腾的雾气里,她衣袂未沾半分潮气。本命剑"昭心"出鞘时,剑身缠绕的并非普通雷光,而是取自九重天外的"太乙真罡"。那年魔修围攻云顶昙宫,她只一剑横空,三万六千道雷弧如天网罩下,硬生生将整片血云劫雷劈作两半。溃散的雷屑飘了三个月,九州修士皆见了一场灿金雷雪。 最惊世骇俗的,是她在北冥荒原结婴那日。九重雷劫凝成的不是寻常元婴,而是一尊"雷诏法相"——三头六臂的玉清神将虚影立于身后,手持雷鼓、电鞭、天刑剑。当时观礼的十七派长老俱皆俯首,因那法相面容,分明与上古雷部真君一模一样。 "天刑无情,雷诏有信。" 这是她年少时常说的话。后来,她以纯阴之体强引"太乙救苦雷"。那道本该诛邪的雷光劈在自己元婴上时,她才明白——原来最痛的雷劫,不是天给的。 此刻沼泽里的血,倒映着支离破碎的月光。阿绿望着水中自己疤痕交错的脸,忽然想起元婴溃散那日,师父痛心疾首的诘问: "你可知这身雷骨,本是天道为诛灭大劫所备?" 腐叶深处,锁灵蛇毒引发的幻象愈发清晰。她看见自己残破的元婴正在云顶玄宫的祭坛上燃烧——那绿瞳掌教竟将她的雷骨炼成了灯油。 "师姐的雷法…"幻象中的美人轻抚灯焰,"果然还是这么暖。" 现实与幻境交错间,沼泽的浊气灼烧着肺腑,阿绿却低低笑起来。三十年来东躲西藏,她以为自己早把那些少年意气碾碎了,可今夜看着玉璃那双倔强的眼睛——像极了远在北疆的故人。 "咔嗒"一声轻响。 她低头看着没入胸口的箭矢,玄铁箭杆上缠绕着熟悉的冰魄寒气。抬眼望去,雨林上空悬浮着十二盏琉璃灯,正是云顶玄宫的"搜魂灯阵"。灯影里若隐若现的白衣绯绣衣女子,绿瞳如鬼火灼灼。 "找到你了,师姐。" 传音入密的瞬间,阿绿突然捏碎一直攥在手心的东西——曾经的故人,漠月斋斋主,一百年前偷偷塞进她掌心的半块漠月斋令牌。 "轰!" 青碧色的狐火冲天而起,与搜魂灯阵撞出漫天流萤。这是漠月斋主的本命妖火,足够暂时蒙蔽天机。阿绿趁机滚进腐叶堆,任由泥沼淹没口鼻。 第3章 浮生事苦海舟(三) 三日后,汝南城。 烈日如炉,将黄土夯筑的城墙炙烤出龟裂的纹路。这座猞族人聚居的边陲小城,连风都裹着沙砾,刮在脸上生疼。街角茶棚的布幌蔫蔫垂着,卖酪浆的老妪正昏昏欲睡,忽听一阵踉跄的脚步声。 ——是个满身泥泞的女子。 褴褛的衣衫早已看不出本色,干涸的血迹与泥浆凝结成壳,随她每一步走动都簌簌剥落。最骇人的是那张脸,纵横交错的疤痕间,唯一完好的那双眼睛却清亮如寒潭,映得人过目不忘。 "一碗清水。"她哑声道,指尖在粗陶碗边沿顿了顿——这是她最后三枚铜钱。 老妪偷眼打量她挺直的脊背。这般气度,绝不该是乞丐。可未等多问,远处突然传来驼铃声。一队戴着青铜面具的猞族武士正挨户盘查,腰间弯刀上缠着云顶玄宫的搜魂符。 阿绿——或者说曾经的"天刑仙子",缓缓闭了闭眼。 三日奔命,终究到了绝路。 锁灵蛇毒未清,丹田里那点微末灵力连张避尘符都画不出。昨夜她躲在废弃烽燧里,亲眼看见自己的通缉令被风刮到地上——画像上的女子雪衣玉冠,哪有半分如今狼狈模样?倒是那句"叛道者阿绿,窃取宗门至宝"的罪名,写得龙飞凤舞,像极了师妹的字迹。 "姑娘要去西天国吧?"老妪突然压低声音,枯手指向城西,"每日申时,渡厄寺的接引僧会在赤水河畔..." 阿绿猛地攥紧陶碗。 西天国。佛修净土。 那里有中洲立约时设下的"戒律碑"——但凡踏过界碑者,需受剃度之礼,终生不得修习道法。三百年前她途径彼处,还曾笑叹"青丝尚在,如何斩红尘"。 如今竟要亲手断送自己的道统。 "当啷"一声,铜钱落入陶钵。阿绿起身时,茶棚阴影里突然窜出个猞族孩童,将半块馕饼塞进她手中:"菩萨吃..." 她怔住。孩童腕间系着的,赫然是漠月斋的平安结——漠月斋的人竟来过这里! 正午的日头忽然晃得人眼晕。阿绿摸向腰间,那截师徒契早已碎在沼泽里,可此刻掌心却无端发烫。恍惚间,她似乎看见北方荒漠上空,有冰魄蝶振翅的光影。 "多谢。"她将馕饼掰开,一半还给孩童,"告诉系绳子的人..." 话到嘴边又咽下。最终只是深深望了眼北方,转身走向西城门。 赤水河畔的沙丘上,接引僧的锡杖正泛着金光。更远处,界碑上的《伽蓝誓》隐约可见: "皈依三宝者,前尘俱断。" 热风卷着沙粒擦过脸颊,像某种无声的诘问。阿绿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师尊指着她额间守宫砂说的话:"天星应劫而生,你这一生,注定..." 注定什么? 她低头看着自己皲裂的手掌——那里曾经握过九霄雷诏,如今连片落叶都接不住。 "阿弥陀佛。"接引僧的唱诵随风飘来,"女施主,可要渡河?" 沙海尽头,夕阳正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仿佛要把这三百年的因果都丈量清楚。 阿绿最后望了眼中洲方向,抬脚正要踏上渡船。枯黄的树枝在她脚下发出细微的断裂声。就在这刹那,风里飘来一阵细碎的银铃声——是苗家少女头饰上缀着的银铃,在仓皇奔逃中发出的哀鸣。 她蓦地回头,烟尘中跌跌撞撞走出四五个苗族少女。为首的阿朵发辫散乱,绣花围腰被荆棘撕开一道口子,露出里面染血的里衣。那张曾经圆润如月亮的脸,如今瘦得颧骨凸起,眼睛却肿得像桃子。阿绿顿时入坠冰窖,她知道,自己害了村子。 "阿、阿绿先生……"阿朵突然僵在原地,嘴唇颤抖着,仿佛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满身伤痕的女子,真是那个会在雨夜教她们认字的温柔先生。 下一秒,少女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他们放火烧了吊脚楼!阿爸被铁链锁在晒谷场上……黎九幽说、说若三天内交不出黑衣姐姐,就要把全村人炼成蛊傀!" 阿绿的手指深深陷入渡船的边缘,木刺扎进掌心却浑然不觉。渡船在河水中轻轻摇晃,倒映着她那张疤痕交错的脸——此刻那面容竟比往日更加僵硬,唯有眼底翻涌的暗潮泄露了分毫心绪。 河面突然泛起不自然的涟漪。接引僧诧异地低头,发现竟是渡客落在水面的泪滴——那女子分明面无表情,可每一滴泪坠下,都让河水泛起细小的漩涡。 阿绿缓缓松开掐住船帮的手。木头上留下五道带血的凹痕,像极了当年诛仙剑阵在她背上刻下的伤。她忽然想起那个教阿朵认字的雨夜,小丫头用炭笔在沙盘上歪歪扭扭写:"先生像后山的白梅"。 如今这株梅,终究要零落成泥。 "申时三刻了。"接引僧的提醒混着暮鼓传来。 阿绿抬手理了理鬓边碎发。这个再平常不过的动作,却让阿朵突然噤声——先生整理仪容时微扬的下颌,与当年在学堂执笔的模样分毫不差。 记忆里的山村浮现在眼前:总爱多塞给她一把野山参的采药老汉,会偷偷在她门廊挂艾草驱蚊的哑婆婆,还有这些每到黄昏就缠着她讲外面世界的少女们…… "已经……死了多少人?"她声音哑得不像自己。 阿朵突然跪倒在地,十指深深插进沙土:"十七个。岩阿公不肯说出我们逃走的方向,他们、他们把他……"少女的喉咙里滚出动物般的呜咽,"吊在神树上放血,引来山蚂蟥……" 接引僧的锡杖突然重重顿地:"女施主,渡船不等人。" 阿朵的哭声戛然而止。她仰起脸,突然发现阿绿先生背后那方青石刻着的《伽蓝誓》。少女瞳孔骤缩——她在圩场见过佛修剃度,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先生要走?"阿朵踉跄着爬起来,沾满沙土的手却不敢去拽阿绿的衣角,只在半空徒劳地抓了抓,"可是…可是村里人都说…"她突然用苗语快速说了句什么,身后几个少女同时红了眼眶。 阿绿听得懂。那是苗寨古老的谚语:"蝴蝶飞得再远,总要回到诞生的山谷。" 热风突然变得刺骨。阿绿看见阿朵腕上戴着的五彩绳——端午节时她亲手给孩子们系的,说能保佑平安。现在那绳子断了三股,像被利刃划过。 她终于明白自己犯了大错。 以为躲进佛门就能斩断因果,却忘了那些烟火炊暖早成了挣不脱的尘缘。二十年前她为证道亲手斩断师徒情分,二十年后难道又要为苟活抛弃这些真心待她的人? "黎九幽要的黑衣女子…"阿绿突然扯下腰间玉佩——那是玉璃留下的漠月斋信物,"可是戴着这个?" 阿朵拼命点头:"他们还拿着块会发光的铜镜,里面有个姐姐的影子…" 接引僧突然高诵佛号。阿绿回头,只见僧人手中锡杖正指向她眉心:"施主,此刻还可度河,过了时辰....." "不必了。" "拿着。"她将玉佩系在阿朵腰间,系绳时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颤,"见到穿墨蓝衣裳的人,就说..." 话到一半突然顿住。原想说"故人托付",却想起自己早已没有故人。最终只是轻轻按了按少女肩头,力道轻得像是怕碰碎什么。 "带着她们往北走,见到开着蓝花的骆驼刺就往右转。"她解下腕上最后一段师徒契,缠在阿朵腕间断绳处,"会有人接应你们。" 渡船在河心打了个旋。阿绿最后望了眼中洲方向,转身时,接引僧看见她双眼流出血泪——那是自毁道基的征兆。 "先生!"阿朵突然扑上来抱住她的腿,"你回去会死的!黎九幽有头白象会喷毒雾,连石头都能腐蚀…" 阿绿摸了摸少女干枯的发辫。二十年来第一次,她笑得如此轻松:"知道吗?我少年时…" 远处暮鼓传来,吞没了后半句话。 风沙骤起时,接引僧看见那道纤细背影依旧挺直如剑。她走向来路的脚步,竟比当年踏上云顶天宫时还要坚定。 第4章 浮生事苦海舟(四) 黎九幽的王府矗立在阮南城最高处,朱漆大门上嵌着九十九颗鲛人泪珠,白日里便泛着幽幽蓝光,入夜后更是将整条街巷映得如同鬼域。府中处处悬着琉璃灯,灯油里掺了曼陀罗汁子,甜腻的香气混着酒气,熏得人头晕目眩。 穿过十二重描金纱幔,方见正厅景象—— 十八名苗女赤足踏在白玉砖上,脚腕银铃随着乐师弹奏的靡靡之音叮咚作响。她们脖颈套着镶宝石的皮圈,锁链另一头拴在厅柱的青铜饕餮首上。黎九幽斜倚在铺着雪豹皮的软榻上,银面具搁在案头,露出那张被酒色浸透的脸:浮肿的眼皮下,眼睛和嘴巴泛着黑气,是常年炼蛊的反噬。 "城主,又逃了三个。"侍卫跪着捧上根竹竿,竿头挑着半截血淋淋的小指——属于今晨试图反抗的采药老汉。 黎九幽懒懒挥手,侍从立即抬上一瓮"血髓酿"。揭开盖子,里面泡着的赫然是几十条通体透明的"玉髓蛊",正贪婪吸食着猩红酒液——那是用童男童女心头血混着灵米酿造的。 "吊上去。"他指了指院中那棵百年老榕。 树干上早已钉满铁钩,倒挂着数十个奄奄一息的村民。最年长的岩阿公被银针贯穿十指,血珠滴落在树下铜盆里,引来无数血翅蛊虫振翅嗡鸣。有个妇人脚踝绑着浸过蜜的纱布,蚂蚁正顺着她的小腿往上爬—— "啊!!!" 惨叫声响起时,乐师们拨弦的手丝毫未停。黎九幽抚摸着怀中美人蛇冰凉的身躯,突然笑道:"听说那绿衣女子最是心软?"他指尖一勾,侍卫立即拖来个七八岁的孩童,"把这小崽子的舌头割了,挂在城门上。" 孩童胸前还戴着端午时的五彩绳,此刻正疯狂摇头:"阿绿先生会..." 话未说完,整座王府突然剧烈震颤! 琉璃灯齐齐炸裂,那些昂贵的鲛人油泼洒在地,竟燃起幽绿色的火。黎九幽猛地坐直,瞳孔骤缩—— 府门方向,一道身影踏火而来。 她走得极慢,左腿显然带着伤,可每一步都让地砖裂开蛛网般的纹路。燃烧的鲛油在她身后拖出长长的火痕,像为她铺了条幽冥路。 倒挂在树上的岩阿公突然挣扎起来,浑浊老泪混着血滴落:"先、先生快走..." 阿绿抬头看了看榕树上悬挂的村民,又望向主厅里醉眼朦胧的黎九幽。二十年来第一次,她动用功法—— 黎九幽的嘴角扯出一丝讥诮的弧度,手指轻轻敲击着鎏金扶手,眼中闪烁着猫戏老鼠般的残忍光芒。 "呵,现在连阿猫阿狗也敢来我黎王府撒野了?"他懒洋洋地一挥手,声音里透着轻蔑,"把她四肢打断,吊在城门上,让那些贱民看看反抗的下场。以及,慢慢让她说出黑衣女子的下场。" 话音一落,数十名披甲侍卫如潮水般涌来,刀光剑影在暮色中交织成一张死亡之网。他们训练有素,步伐整齐,刀锋上淬着幽绿的蛊毒,显然是要活捉她,慢慢折磨。 阿绿站在庭院中央,双眼渗血,面容上的疤痕在火光映照下更显狰狞。她手中无剑,只有一根随手折下的枯枝,粗糙的树皮硌着她染血的掌心。 可她半步不退。 第一个侍卫冲上来,长刀直劈她面门。阿绿侧身避过,枯枝如灵蛇般点向对方手腕。"咔嚓"一声脆响,侍卫惨叫着松手,腕骨已被生生敲碎。 "找死!"另一人从背后偷袭,弯刀横扫她腰腹。 阿绿旋身,枯枝与刀刃相撞,竟发出金铁交鸣之声!树枝表面炸开细密裂纹,而她借力腾空,一脚踹在那人咽喉,将其踢飞数丈。 但敌人太多了。 一柄长□□穿她左肩,鲜血喷溅。阿绿闷哼一声,反手抓住枪杆,枯枝如剑,直刺对方眼睛。那人捂脸哀嚎着后退,而她已夺过长枪,横扫一圈,逼退近身的敌人。 黎九幽眯起眼睛,突然冷笑:"用噬心蛊。" 侍卫们闻言后退,却见几名黑袍蛊师上前,袖中飞出密密麻麻的血色飞虫,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嗡鸣。噬心蛊——一旦入体,便会啃食经脉,令人痛不欲生。 阿绿喘着粗气,单膝跪地,血顺着她的下巴滴落。她抬头,看向榕树上悬挂的村民——岩阿公奄奄一息,阿朵的母亲已经昏死过去,孩童们哭得撕心裂肺。 她不能退。 "来啊!"她嘶吼一声,猛地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枯枝上。 霎时间,那根普通的树枝竟泛起淡淡青光,隐约有剑气缠绕! 这是她最后的底牌——燃烧精血,强行催动体内残存的剑骨!同时被催动的还有千里之外,云顶玄宫里她的本命魂灯,突然爆出光芒。 蛊虫扑来的瞬间,阿绿挥动枯枝,剑气如涟漪荡开,将噬心蛊绞成血雾。她冲入敌阵,枯枝所过之处,侍卫纷纷倒地。但每挥动一次,她的脸色就苍白一分,七窍开始渗血。 黎九幽终于坐直了身子,眼中闪过一丝惊诧:"强弩之末,也敢逞凶?" 他亲自出手了。 袖中滑出一柄漆黑匕首,刀身缠绕着诡异的紫雾——腐骨刃,触之即死。 阿绿刚击退两名侍卫,腐骨刃已至后心! "噗嗤!" 刀锋入肉的声音清晰可闻。 阿绿踉跄一步,低头看着胸前透出的刀尖,鲜血汩汩涌出。黎九幽贴在她耳边,阴冷低笑:"你以为,就凭你这点本事,能救得了谁?" 她嘴角溢血,却突然笑了。 "我救不了所有人......"她艰难转头,看向正在悄悄解救村民的阿朵,轻声道,"但能救一个......是一个。" 话音未落,她猛地后仰,任由腐骨刃彻底贯穿自己,同时枯枝如电,刺向黎九幽咽喉! "噗!" 枯枝终究只是枯枝,在触及黎九幽皮肤的瞬间碎裂。 但阿绿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她拖延了足够的时间。 远处,阿朵已经割断最后一条绳索,村民们互相搀扶着逃离。黎九幽暴怒,正要下令追击,却见阿绿死死抱住他的腿,染血的手指在地上画出一道血符—— "爆。" 她引爆了体内最后一丝灵力。 气浪掀翻了半个王府,黎九幽被震飞数丈,狼狈爬起时,只见烟尘中那道残破的身影缓缓倒下。 阿绿望着逃远的村民,染血的唇角微微扬起。 这一次......她没有辜负任何人。 云层深处,追魂灯的光芒越来越近。但她已经不在乎了。 阿朵搀扶着受伤的岩阿公,站在阮南城外的山岗上回望。她还心里残存着一丝侥幸。希望绿先生也可以逃出来。 暮色如血,整座城池被翻滚的乌云吞噬,仿佛天地间突然塌陷出一口漆黑的深井。云层中隐约传来金铃脆响,十八只雪色仙鹤破云而出,每一只的羽翼都泛着玉质冷光——那是云顶玄宫的巡天灵鹤,翅展三丈,可日行千里。 鹤群盘旋间,一驾黄金步辇自九霄缓缓降下。辇车通体如琉璃铸就,却比琉璃更通透,辇顶垂落的不是寻常璎珞,而是用修士本命剑熔炼成的剑穗,每一缕都在风中铮铮作响。步辇四周并无侍卫,唯有十二盏幽绿的魂灯悬浮,灯芯里蜷缩着模糊人影,竟是活人炼制的灯傀。 "是...是云顶玄宫那位..."岩阿公突然剧烈颤抖,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阿朵的衣袖,"丫头快走!那是抽人剑骨的魔头!" 云顶玄宫宫主的事迹在九洲八荒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阿朵却挪不动步子。 她怀中紧紧攥着绿先生塞给她的信物——一块圆形的玉佩。此刻玉佩突然发烫,烫得她心口生疼。恍惚间,她仿佛看见绿先生站在阮南城的火光里,长发飞扬,疤痕遍布的脸仰望着那驾黄金步辇,目光冷冽如同寒冰。 "先生..."阿朵喉头哽咽,突然发现玉佩腕线上浮现出细小的金色符文——是师徒契!符文如蝌蚪般游动着组成一句话: "带他们去漠月斋,找手腕有蝶形胎记的人。" 远处传来惊天动地的轰鸣。 黄金步辇中伸出一只素白如玉的手,指尖轻点,整座黎王府瞬间被连根拔起,砖瓦梁木在空中分解成齑粉。那只手突然一顿,似乎抓住了什么无形之物,接着猛地收紧—— "啊!!!" 即便隔着这么远,阿朵仍听见了那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是绿先生的声音!可这叫声只持续了半息就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云顶玄宫掌教癫狂的大笑: "师姐,你以为血遁符能逃第二次?" 步辇的珠帘被风吹开一隙。惊鸿一瞥间,看见辇中坐着个绿瞳女子,雪肤朱唇,美得惊心动魄,怀里却抱着具鲜血淋漓的躯体——那具躯体心口插着半截冰蓝色剑骨,正是绿先生! "回宫。"绿瞳女子轻抚怀中人染血的黑发,声音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这次,我们永远不分开了。" 仙鹤齐鸣,黄金步辇升入云中。阿朵这才发现自己的指甲早已深深掐进掌心,鲜血顺着玉佩滴落,竟让那些金色符文亮得刺目。 "走吧。"她抹了把脸,将玉佩藏进贴身的衣袋,转身搀起岩阿公,领着剩下的村民远去,"先生给我们指了活路。" 暮色彻底吞没阮南城时,阿朵最后望了一眼天际——那里只剩下一缕冰蓝色的剑光残影,像极了绿先生教她们认字时,在沙盘上划出的最后一笔。 第5章 若教眼底无离恨(一) 阿绿又梦见了云顶昙宫。 不对,是曾经的星沉海,又梦到了云顶天宫。 梦境里,三百年前的积雪依然晶莹如初。那些被灵脉滋养的霜花攀附在殿阁飞檐上,每一簇都凝成剑戟形状,在月光下泛着淬过寒泉般的冷光。她看见年幼的自己赤足踏过万年玄冰铺就的台阶,足尖触及冰面的瞬间,一圈圈银蓝相间的道纹便涟漪般漾开——这是天星转世者才有的异象。 那时的风雪也与凡尘不同。 罡风裹挟着细碎的冰晶,每一粒都映着整座宫殿的轮廓。十四岁的少女裹在雪貂大氅里,蓬松的绒毛簇拥着一张莹白如玉的小脸。黑缎般的长发间垂落几缕银丝,是先天道体未完全融合的征兆。 "这就是天刑仙子?" "嘘...听说她在江南觉醒时,一道雷劈死了欺辱她的继父..." 廊下弟子们的窃窃私语被风雪割得支离破碎。小阿绿假装没听见,只是把脸更深地埋进绒毛里。她睫毛上挂着霜,一眨眼就簌簌地落,像碎了的星星。她额头被点上的雷印,同时也是守宫砂,灿然若泣。 梦境忽然晃动。 阿绿以如今沧桑的视角,清晰看见当年自己藏在袖中的小手——那纤细的腕子上有道淤青,是来云顶天宫前,被乡邻用桃木枝打的。"妖女!"他们这么喊着,把六岁的她绑在祠堂柱子上泼狗血。 "师姐?" 脆生生的呼唤撕裂梦境。阿绿猛然转头,看见梳着双鬟的小师妹正踮脚去够殿前的冰凌。那孩子生得极妖。不过总角之年,一双眼却碧得渗人,眼尾天然一段上扬弧度,本该是娇憨的,偏生那睫毛又密又长,垂下来时在眼睑投下小扇似的影,倒显出几分与年龄不符的艳色。 现实中的阿绿在黄金囚笼里痉挛了一下。 锁链哗啦作响,惊醒了她。云顶天宫的墙壁上结满霜花,与梦中一模一样,只是再没有灵脉滋养,这些冰霜变得刺骨。她下意识想蜷缩,却发现四肢被系上铁链。 阿绿对着虚空轻笑。三百年前那个怕冷的小仙子,如今被钉在玄冰床上却浑然不觉寒意。当年眉心那点守宫砂早被随着雷法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剩横贯额头的狰狞疤痕。 吱呀一声,门开了,突然透进一缕月光。 阿绿怔怔望着那束银辉,恍惚又看见梦中的自己——那孩子正偷偷把掌心接住的雪花塞进嘴里,被冰得皱鼻子。多干净的笑容啊,干净得像她再也没能施展出的澄澈雷法。 "师姐醒了?" 绿瞳掌教的声音从暗处传来,伴随锁灵链清脆的碰撞声。阿绿闭上眼,任由梦境残存的温暖被现实寸寸碾碎。 原来最痛的刑罚,是让你清清楚楚记得自己曾经的模样。 月光偏移的刹那,她忽然想起小师妹当年藏在冰凌后的笑脸。那孩子曾说过: "师姐的眼睛像冻住的湖,底下其实有鱼在游呢。" 现在,这汪湖彻底干涸了。 比人影先至的,是一缕破开黄金囚牢浊息的冷香。 那香极清极冽,初闻是雪后梅林的孤绝,细品却渗出丝丝腥甜——像白梅枝头无意沾了抹鹤顶红,清极反艳。阿绿鼻腔猛地痉挛,这味道她太熟悉了,三百年前自己后颈腺体散发的,正是这般带着血气的梅香。 "师姐还记得这个味道吗?" 黑暗里先现出一截玉白的手腕,腕骨玲珑如雪砌,却缠着三匝暗金细链。铃铛轻响,却不是寻常金玉之声,倒像冰棱相击,清冷冷的煞气直往人骨髓里渗。 小师妹从阴影中缓步而出,雪色法衣上不见绣纹,唯有衣摆处隐隐流动着血色咒痕。领口严丝合缝地束到下颌,偏在转身时露出后颈——腺体位置本该覆片薄如蝉翼的冰晶,此时却被主人刻意扯下,释放着悄无声息的芬芳。 阿绿沉默不语。小师妹的指尖如冰玉般凉,轻轻描摹着阿绿脸上交错的疤痕,动作温柔得近乎怜惜。 "是谁......弄花了师姐的脸?"她低语,翡翠般的眸子泛起幽光,指尖在那些狰狞的伤处流连,仿佛在触碰某种珍贵的瓷器碎片,"我明明记得......" 她的声音忽然轻了几分,带着追忆的恍惚:"师姐从前多美啊。" 阿绿的下颌被她抬起,被迫直视那双妖异的绿瞳。小师妹的呼吸拂过她的唇畔,带着梅香与血腥交织的气息——那是地坤情热期特有的甜腻,却因修炼邪术而染上了几分阴冷的毒。 "云顶天宫的雪落在师姐眉间时,连天道都为之驻足。"她的指腹轻轻碾过阿绿干裂的唇,嗓音低哑,"还有师姐情热时......" "住口!"阿绿猛地咳出一口血,溅在小师妹雪白的衣襟上,如红梅绽雪。这时她才发现身上的血污已经清洗干净,换上了新衣。只是这薄薄的纱衣一层,既不能御寒又不蔽体,反而像是窑子的玩物。 可小师妹不恼,反而低低笑起来,指尖沾了那血,轻轻点在阿绿残缺的腺体上。那里早已被她亲手剜去,只剩下一道狰狞的疤。 "师姐何必动怒?" 小师妹的唇几乎贴上阿绿耳廓,吐息间梅香混着血腥气,像毒蛇吐信。她指尖抚过那些纵横交错的疤痕,忽然轻笑:"告诉我是谁划花了师姐的脸..."绿瞳里翻涌着癫狂的暗潮,"我定将他剥皮抽骨,炼成灯傀,让魂火灼烧千年。" 地坤的信香骤然浓烈,裹着蛊毒的热雾蛇般钻入鼻腔。阿绿残缺的腺体突突跳动,空荡荡的后颈泛起幻痛——这副身子竟还记得二十年前交融的信素。 多可笑。 "因为我喜欢啊..."小师妹的犬齿擦过那道最深的疤痕,"师姐这张脸..."她突然掐住阿绿下巴,"就该永远如寒玉无暇!" "喀嚓"一声脆响。 阿绿竟生生咬碎舌尖,混着血唾啐在她脸上:"正因你喜欢——" 血珠顺着小师妹精致的下颌滑落,她瞳孔骤缩。 "是我自己划的。"阿绿咧开染血的唇,露出个狰狞的笑,"用诛仙剑的碎片..."她猛地扯开衣领,露出心口同样可怖的伤疤,"一寸寸,一刀刀..." 地牢突然死寂。 小师妹僵在原地,翡翠瞳里冰雾翻腾。她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雪夜——师姐跪在诛仙台上,当着她面举起剑锋... "为什么?"她声音轻得发飘。 "因为..."阿绿咳着血大笑,"看见你这张脸就恶心!" 窗外风雪骤急,吹灭半截残烛。黑暗中只听见锁链哗响,阿绿嘶哑的声音如钝刀刮骨:"你以为剜我剑骨、抽我灵脉就算报复?"她突然前倾,染血的额抵住小师妹眉心,"告诉你个秘密..." "当年你碰我的时候..."她一字一顿,"我、嫌、脏。" 小师妹手上的铃铛突然被她捏爆。 阿绿满意地看着那翡翠眸子寸寸结冰——真好,终于撕碎这张永远温柔假面了。她早该知道,最能伤这疯子的刀,永远是... "师姐说谎。" 小师妹突然轻笑,指尖燃起幽蓝魂火。火光映照下,她绿瞳里竟浮出当年诛仙台的景象——阿绿举剑自残时,眼底分明噙着泪。 "你明明是怕..."她将魂火按在阿绿心口,"怕再看我一眼..." 皮肉灼烧的焦臭中,她俯身咬住阿绿渗血的耳垂:"就会心软。" 阿绿终于惨笑出声。多可笑。 当年为断发情期,她亲手剜了腺体。如今这副身子早该如枯木死灰,偏遇上同源的信香,血肉里竟泛起陈年的渴。 "闻出来了吗?"师妹突然掐住她下巴,"我在信香里掺了你的剑骨粉...是不是格外疼?" 确实疼。 每缕香气都像带倒钩的细线,顺着鼻腔往脑仁里绞。阿绿闭上眼睛,再也不愿意看眼前人一眼。 "你猜..."师妹的犬齿突然磨过她残缺的腺体,"若我现在咬破这儿,会不会长出新的来?" 地牢忽然梅香暴烈。 阿绿这才惊觉,原来对方一直压抑着信素浓度。此刻完全释放的信香凝成实质,竟在石壁上结出红白相间的冰梅。最艳的那朵绽在她锁骨上,花瓣边缘渗着血珠。 "同源相噬..."阿绿突然大笑,震得铁链哗响,"难怪你留我性命——" "是呢。"师妹舔去她锁骨的血梅,"师姐这具身子...可是我最好的鼎炉。" 忽有夜风穿过气窗,带落几片真正的梅瓣。阿绿望着其中一片贴在师妹睫毛上,恍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在梅树下朝她伸手的小地坤,掌心躺着朵未绽的蓓蕾。 "师姐闻闻,是不是比你的香?" 而今她们之间,早隔了几十年血肉模糊的光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若教眼底无离恨(一) 第6章 若教眼底无离恨(二) 自那日地牢不欢而散后,楚月蚀再未现身。 每日寅时三刻,必有四名哑奴准时推开囚室铁门。她们身着玄铁重甲,面具下的眼睛空洞如死鱼,动作整齐划一地解开阿绿腕间锁链,却在她试图挣扎时,立即有冰针刺入穴道——这是云顶玄宫特制的封脉针,针尾缀着细小的银铃,随着动作叮咚作响,像某种恶趣味的嘲弄。 通往无垢潭的路要经过七十二道回廊。阿绿赤足踩在寒玉铺就的地面上,足底旧伤被冰棱刺破,每一步都留下血脚印。哑奴们却似未见,只是机械地拖着她向前,直到那方雾气氤氲的寒潭映入眼帘。 潭水清可见底,却无半尾游鱼。水面浮着细碎的冰晶,在晨光中折射出七彩光晕——这是唯有天星转世者才能承受的"太阴真水",旁人触之即化白骨。 "请姑娘入浴。" 为首的哑奴突然开口,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阿绿这才发现,今日潭边多了个青铜架,上面整齐挂着楚月蚀的雪貂大氅、鲛绡中衣,甚至还有贴身的冰蚕肚兜。衣物旁的小几上,摆着把镶满噬魂珠的玉梳。 ——全是她三十年前用过的旧物。 "楚月蚀!"阿绿猛地回头,却只看到哑奴们沉默跪地的身影。 寒气突然暴涨。 四根玄冰锁链自潭底窜出,精准扣住阿绿四肢。她被强行拖入水中,刹那间千万根冰针般的寒意扎进毛孔。残缺的剑骨处传来撕心裂肺的痛——真水正在重塑她的肉身,可失去的剑骨无法再生,只能硬生生在血肉中凿出空腔。 "呃啊——!" 阿绿咬破嘴唇,却见水面突然浮现一行朱砂小字: 师姐忍忍,待长出新的腺体,我亲自为你点妆。 字迹在触碰到她伤口的血时,突然化作楚月蚀的虚影。绿瞳美人慵懒倚在潭边,指尖撩起一捧水淋在她后颈:"听说凡间女子出嫁前,都要用凤仙花染指甲..."虚影突然掐住她下巴,"等师姐痊愈那日,我们也用血染个喜庆颜色可好?" 阿绿猛地挣动锁链,却见虚影笑着消散,唯余一件雪纱单衣飘落水面——正是当年她替楚月蚀启蒙时,那孩子穿过的练功服。 潭水突然沸腾。 真水开始修复她脸上疤痕,可每愈合一道,就有一缕梅香信素强行注入经脉。阿绿在剧痛中恍惚看见,自己残破的腺体位置,正缓慢长出淡粉色的新肉——楚月蚀竟真在潭底埋了株并蒂情蛊! "休想...!" 她突然发狠撞向潭底玄冰,却被早有预判的锁链死死拽回。水面朱砂字再度浮现: 「师姐若再自残,我便每日打破一盏云顶昙宫旧部的魂灯,让他们魂飞魄散再也无□□回。」 下方浮现密密麻麻的人名,第一个赫然是她当年的剑侍——那个总偷偷多给她盛半碗甜汤的圆脸姑娘。 远处传来晨钟,哑奴们开始往潭中投掷药囊。阿绿望着逐渐被染成淡粉的潭水。只觉得物是人非。在无垢潭重塑筋骨皮肉的剧痛中坠入梦境。 恍惚间,她变回那个刚满七岁的小女孩,赤足站在云顶天宫的接引台上。九万里罡风呼啸,吹得她雪色法衣猎猎作响,额间新点的守宫砂还在隐隐发烫。 "这便是天星转世的孩子?" 清冷嗓音自云端传来。她抬头,看见师父踏着八卦云纹而降,道袍上的阴阳鱼竟在缓缓游动。最奇的是师父身后跟着的仙鹤——通体雪白,唯顶心一抹朱红,金睛如电,展开的羽翼足有三丈余长,每一根翎毛都流转着符箓般的银光。 "它叫忘机。"师父将缰绳放在她掌心,"今日起,由它教你《太上忘情篇》。" 缰绳入手冰凉,竟是天河寒铁所铸。小星沉海刚怯怯伸手去摸鹤羽,忘机突然清唳一声,振翅直上九霄! "抱紧!" 耳边风声呼啸,她死死搂住鹤颈。下方云海如怒涛翻滚,上方却是碧空如洗。仙鹤忽的翻身穿过雷云,她看见自己的倒影映在云幕上——那么小的一点白,仿佛随时会被罡风撕碎。 "怕吗?"鹤突然口吐人言。 她摇头,发间玉簪却被气流震落。忘机一个俯冲衔住玉簪,却未还她,反而振翅飞向更高处的太极台。 台上坐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煮着壶青碧色的液体。 "喝了它。"师父不知何时已立在身侧,"此乃无根净水,可保你永绝天乾地坤之扰。" 小星沉海双手捧过玉盏。水面映出她稚嫩的脸,也映出身后的万里山河。她忽然想起被接引前,生母跪在祠堂哭求:"囡囡此去...便再不能做人妻人母了..." "天道无情,运行日月。"师父拂尘轻扫,盏中净水忽化作星河倒悬,"你若耽于红尘,如何执掌天刑?" 仙鹤突然长鸣,声震九霄。她仰头饮尽净水,刹那间五脏六腑如浸冰泉,喉间却涌起莲蕊般的清甜。 "好孩子。"师父终于露出微笑,"记住,太上忘情,非是无情,而是..." 梦境突然扭曲。 星沉海在潭水中剧烈抽搐,新生的腺体正疯狂汲取情蛊养分。她恍惚看见楚月蚀立在岸边,手里把玩着支熟悉的玉簪——正是当年被仙鹤衔走的那支。 "师姐当年若摔死该多好。"绿瞳美人俯身轻语,"这般...就不会教我《太上忘情》了。" 潭底突然传来鹤唳。星沉海涣散的瞳孔中,倒映出一只被铁链锁住的枯瘦白鹤——金睛已瞎,朱顶结满血痂。 原来太上忘情道的尽头,早被楚月蚀做成了行尸走肉。三个月后,星沉海倚在无垢潭边的玉栏上,湿透的白衣紧贴着新生的肌肤。窗外正落着雪,细碎的雪粒子撞在琉璃窗上,发出轻微的脆响。新生的面容映在冰晶上,比当年更摄人心魄。无垢潭水重塑的肌肤如初雪凝脂。 星沉海抬手抚过窗上霜花,指尖与冰晶同样剔透。这副皮囊如今完美得可怕,连最细微的表情都会牵动流光:蹙眉时如寒潭起雾,抬眼时似星河倾落。当年修真界盛传"星沉海底月,不及云顶霜",说的便是她这一身清绝气质,连明月映海都要逊色三分。 "真脏..." 她突然抓起案上铜镜砸向墙面。镜面碎裂的刹那,无数碎片里同时映出那张脸——每一块残镜中的美人都在冷笑,仿佛在嘲弄她沦为**容器的宿命。 寒风卷着雪片灌进来,吹散了颈后未干的水痕。远处云海翻涌,依稀可见当年自己亲手栽种的千年雪松——如今树冠上筑满了金丝笼,里头关着各色珍禽,都是楚月蚀这些年搜罗来的玩物。 "宫主吩咐,您不能受凉。" 哑奴捧着雪貂大氅上前,却被星沉海挥袖震开。她故意将半边身子探出窗外,任由寒风刀割般划过脸颊。新生的肌肤太过娇嫩,很快泛起薄红,可比起潭中蚀骨灼心的痛,这反倒像种解脱。 窗下忽然传来环佩叮咚。 一队捧着鎏金食盒的侍女正穿过回廊,最前头的女孩不过十五六岁,发间别着新鲜的绿萼梅。星沉海瞳孔骤缩——那分明是她年少时最爱的簪花样式。 "那是新来的药引子。"哑奴突然沙哑道,"宫主说...等您腺体长好就用。" 星沉海猛地攥紧窗棂。南海沉香木制成的框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木刺扎进掌心,血珠顺着手腕滑入袖中。楚月蚀竟然丧心病狂要以人命作为药引。 窗外风雪愈急。 一片雪落在她睫毛上,恍惚间化作当年景象:楚月蚀总爱趴在这扇窗边,绿眼睛亮晶晶地等着她练剑归来。那时窗台上永远温着一盏梅露,小姑娘会偷偷把最甜的蜜饯藏在袖子里塞给她... "砰!" 窗棂突然被体内暴走的剑气震碎。星沉海看着纷扬落下的木屑,忽然低笑起来。多可笑啊,这扇看过云卷云舒的窗,如今倒成了最精致的牢笼。 她抬手接住一片雪,看它在掌心化成水。就像当年那个会甜甜唤"师姐"的小师妹,早融化在三百年的血与恨里,只剩下一具披着人皮的妖魔。 "告诉楚月蚀..." 星沉海突然将整扇窗推落悬崖。重金打造的沉香木窗坠入云海,连回声都听不见。 "要种腺体,不如直接种在她棺材上。" 哑奴惊恐地看着她徒手挖向颈的新肉。鲜血顺着脊椎蜿蜒而下,在白衣上绘出妖异的符咒。可不过三息,无垢潭的再生之力就让伤口愈合如初,连疤痕都不留。 哑奴们慌忙扑上来钳制她的手臂,却被她周身爆发的雷光震开。即便修为尽废,这副曾被天雷淬炼的躯体,依旧留着最后的反噬之力。 "滚!" 她借势撞向屋内的立柱,"咔嚓"一声,锁骨在玄冰柱上撞得凹陷。这具被无垢潭重塑的身体,连痛觉都变得迟钝——多可笑,楚月蚀给了她不死不灭的躯壳,却忘了她最擅长的,便是对自己狠绝。 "宫主......会怒......"为首的哑奴比划着,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痛到极致便是一片空白。她在模糊中再一次被人拖入丢进了无垢池。 星沉海突然想起第一次见楚月蚀的场景。 那日春宴,各派弟子齐聚云顶赏梅。年仅十二的楚月蚀穿着杏红襦裙从花树转出,绿瞳往人群一扫,满山梅色竟黯然失色。修真界从此多了句"楚家女一笑,百花羞白头"。 而当时的星沉海在做什么? ——她正低头校对星盘,连个眼风都没施舍。 "哈...哈哈..." 笑声在空殿里回荡。星沉海突然扯开衣领,任寒风灌入胸膛。多讽刺啊,当年那个对皮相毫不在意的天刑仙子,如今却要靠这身皮肉苟活。更可笑的是,楚月蚀执着百年,要的也不过是... "师姐。" 水中突然浮现绿瞳美人的虚影,那是她的分影之术。她自背后环住星沉海,指尖抚过那道淡粉腺体:"你现在闻起来..."朱唇贴近渗血的伤口,"像我们初见时的梅林。" 星沉海呼吸一滞,她感觉自己像是被蟒蛇缠住的礼物,慢慢变得无法呼吸。终于,她一身冷汗,挣扎着从睡梦中醒来。窗外的风雪依旧,寒冷的云顶玄宫还是和从前一样冰冷。 第7章 若教眼底无离恨(三) 五洲大地辽阔无边,相比于中原昆仑山云顶昙宫的终年冷寂,一片雪白。西北荒漠是满眼的赤黄。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在这片灼热的金色沙海深处,一泓碧水如天神遗落的翡翠,映照着漠月斋的鎏金穹顶。十二座赤砂岩高阁环湖而建,飞檐反宇上悬着的五色旗帜在热风中猎猎作响,与阁中此起彼伏的背书声交织成奇妙的韵律。 晨光初现时,整座望星阁便苏醒过来。身着纱罗的弟子们踩着镶嵌鹅卵石的夯土步道上往来穿梭,阳光透过镂空雕花的穹顶,在他们身上投下斑斓的光影。东阁廊柱下,一个额生龙鳞的混血少年正与白发苍苍的人族老者对弈;西阁露台上,几个狐族少女晃着蓬松的尾巴,捧着竹简争论剑诀精要;最引人注目的是中央演武场——各族弟子混在一处切磋,刀光剑影间,竟分不清哪道锋芒出自人手,哪道又源自妖力。这里有教无类,众生平等。 忽有清风拂过湖面,带着水汽掠过九曲回廊。弟子们不约而同停下动作,望向最高处那座悬空露台。但见杏色纱幔轻扬间,一道娇小身影正倚栏而立。晨晖为她镀上金边,发间的金钗随着翻书动作叮咚作响,乍看像是哪家偷溜出来玩耍的贵族小姐。 "斋主今日要演示''星河坠''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演武场顿时沸腾起来。 玉昭合上竹简,足尖在栏杆上轻轻一点。杏色纱衣在风中绽开如花,她竟直接从百尺高楼翩然跃下。弟子们惊呼未落,只见她腰间银剑已然出鞘,剑锋在烈日下划出一道炫目的银弧。 "看好了。"甜软的嗓音还带着几分慵懒,手中剑势却陡然凌厉。刹那间,整座望星阁的建筑同时震颤,漫天黄沙在剑意牵引下竟凝成一条咆哮的沙龙。剑锋所指之处,十丈外的沙丘轰然中分,露出底下埋藏多年的古城遗迹。 待尘沙落定,那个挽着剑花落地的少女又恢复了人畜无害的模样。她歪着头看向目瞪口呆的弟子们,狐耳在发间俏皮地抖了抖:"方才这招,关键在于......" "斋主!"急促的呼喊打断教学。一个猫妖侍女慌慌张张跑来,"玉璃师姐回来了,可是......" 玉璃的身影跌跌撞撞地闯入大殿时,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一滞。她浑身浴血,衣襟破碎,胸前一道狰狞的伤口已被某种奇异的灵力封住,泛着幽蓝色的微光,像是覆了一层薄薄的冰霜。皮下隐约可见的黑线仍在蠕动,却仿佛被某种力量禁锢,无法继续侵蚀她的血肉。她的脸色惨白如纸,唇瓣干裂,脚步虚浮,显然已是强弩之末。 只听见宝剑入鞘的嗡鸣。众人只觉眼前杏影一闪,方才还在耐心讲解剑招要诀的斋主已消失不见。再定睛时,她已半跪在正殿玉阶前,牢牢的接住了玉璃,九条雪白狐尾在身后炸开如扇。 玉昭甜美的面容瞬间冷若冰霜。她伸手想要触碰玉璃的伤口,却在即将触及的瞬间猛地顿住——那层幽蓝色的灵力,她太熟悉了。 镜花水月。 这是云顶昙宫至高医术,能冻结一切毒素,延缓伤势恶化。而普天之下,会这一招的,只有二个人。 一个是她自己。 另一个…… 玉昭的指尖微微颤抖,眼底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但她很快收敛情绪,迅速探出妖力,仔细检查玉璃的伤势。片刻后,她紧绷的肩膀终于稍稍放松——蛊毒已被彻底压制,玉璃只是体力耗尽,并无性命之忧。 "师父……"玉璃虚弱地睁开眼,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却露出笑容,"我从黎九幽那里……带回了这个……" 她从怀中艰难地掏出一块青铜残片,递到玉昭面前。 那残片约莫巴掌大小,边缘参差不齐,表面刻着繁复的饕餮纹路,狰狞的兽首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从铜片中挣脱而出。更诡异的是,残片中央镶嵌着一颗暗红色的宝石,隐隐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玉昭瞳孔微缩,几乎是下意识地接过残片。指尖触碰的瞬间,她仿佛听到了一声遥远的兽吼,震得她耳膜生疼。 青铜饕餮 她不动声色地将残片收起,转而扶住玉璃的肩膀,低声问道:"谁救了你?" 玉璃艰难地喘息着,断断续续地说道:"一个……戴着面纱的女人……她、她用了镜花水月……" 玉昭的手指蓦地收紧,眼底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镜花水月…… 果然是她。 "她还说了什么?"玉昭的声音依旧平静,但尾音却微微发颤。 玉璃摇了摇头,意识已经开始模糊:"她救了我……什么都没说,……只说……我像她的一故人……就、就让我逃命去……" 话音未落,她终于支撑不住,彻底昏了过去。 玉昭抱着玉璃踏入内殿,九条狐尾无声收拢,在身后拖曳出一道雪色残影。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玉璃腕间那道浅淡的冰纹——那是镜花水月留下的痕迹,三十年来,她第一次见到如此纯粹的寒冰灵力。 是她吗? 这个念头如野火般烧灼着她的理智。三十年前那个雪夜,星沉海自戕于天地之间,道消身亡,尸体都不曾留下。她也抱有一丝侥幸,希望她还活着。而她赠予星沉海的半块狐火遁令牌,这些年始终沉寂如死物,直到三日前突然传来一丝微弱的波动…… "斋主!"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猫妖侍女手捧鎏金信匣跪在阶下,"云顶玄宫急件!" 玉昭狐耳微动,信匣上缠绕的血月纹刺痛了她的眼——那是楚月蚀独有的标记。信匣开启的刹那,漫天桃花虚影喷涌而出,在空中凝成两行朱砂小字: "云顶玄宫楚月蚀,谨以三书六礼,聘星沉海为道侣。 佳期定于下月十五,恭请漠月斋主玉昭真人观礼。" 咔嚓! 玉昭脚下的黑曜石地砖突然裂开蛛网般的纹路。她甜美的面容第一次彻底冷了下来,杏眼中金焰暴涨,九尾在身后完全展开,每一根狐毛都炸起凌厉的弧度。 "荒谬!" 信笺在她掌心燃起幽蓝狐火。三十年了,她踏遍九州四海,掘地三尺都寻不到星沉海半点踪迹。楚月蚀这个疯子,凭什么—— "备飞舟。"她突然捏碎腰间玉佩,碎片割破掌心也浑然不觉,"本座要亲自去云顶玄宫......" 话未说完,玉璃突然在怀中微弱地动了动。少女沾血的手指拽住她的衣袖,气若游丝地吐出几个字:"救我的那个人......那人腰间......挂着半块......狐火令......" 玉昭的身影骤然僵住。 殿内烛火无风自动,映得她那张总是含笑的娇靥明明灭灭。众弟子从未见过斋主这般模样——那双惯常弯成月牙的杏眸,此刻竟蓄满了泪,在长睫下摇摇欲坠。她抱着玉璃的手微微发颤,九条雪尾颓然垂落,扫过满地黑曜石碎片。 "哈......" 她突然仰头大笑,笑声撞在穹顶镶嵌的星图上,震得十二面黑曜石簌簌作响。可笑着笑着,那笑声便碎了,化作一声呜咽哽在喉头。泪水终于决堤,顺着脸颊滚落,砸在玉璃染血的衣襟上,晕开一片深色痕迹。 三十年。 她找了她整整三十年。 漠北的风雪刮骨时,她握着那半块毫无反应的狐火令,在冰原上一寸寸搜寻;南疆的瘴气蚀肺时,她翻遍每一具无名尸首,生怕错过那张不曾忘记的容颜。甚至三日前感应到令牌微动时,她连狐尾都来不及梳,就急着要奔赴阮南—— 可她呢? 明明活着,明明还能使出完整的镜花水月,却宁愿隐姓埋名做一个陌路人,也不愿来漠月斋看她一眼。 "星沉海......"她突然将脸埋进玉璃肩头,九条狐尾痉挛般蜷缩起来,"你怎么能......" 尾音湮没在哽咽里。众弟子惶然跪了一地,只见他们素来明媚娇俏的斋主,此刻蜷缩如婴孩,雪尾裹着颤抖的身躯,哭得连耳尖那簇绒毛都湿透了。 玉昭的哭声渐渐止了。 她抬起脸来,用袖子胡乱抹了抹泪痕,雪白的狐尾轻轻一抖,将沾了血渍的尾尖甩净。那双杏眼还泛着红,可眸中的水光已然凝成了冰。 ——至少她还活着。 只要星沉海还活着,这三十年寻寻觅觅的苦楚,便都算不得什么。 可一想起楚月蚀那张脸,玉昭的眉头便不自觉地皱了起来。那张总是含着假笑的面容,那双绿得妖异的眼睛,还有那副装模作样的温柔腔调……一百年了,她每次想起,都觉得恶心。 "都退下吧。"她忽然开口,声音依旧甜软,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意。 跪了满地的弟子们这才纷纷低头退出大殿。直到最后一个人的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尽头,玉昭才缓缓起身,九条尾巴在身后无声摇曳。她指尖一弹,一缕狐火飞出,将殿门重重合上。 密室星轨阁。 玉昭踏入密室,足尖轻点地面青砖,一道繁复的星图骤然自砖缝间亮起银光。她从腰间锦囊取出一枚青铜铃铛——这看似普通的云顶清心铃,内壁却镌刻着漠月斋独有的"千里传音符",符纹细如发丝,在铃身流转着淡淡青光。 "叮——" 铃音荡开,墙上的星图随之明灭。 "斋主。"铃中传来沙哑的男声,似是刻意压低了嗓音。 玉昭指尖轻抚铃身,眉眼弯成月牙,声音甜得能沁出蜜来:"听说云顶要办喜事啦?新娘子是谁呀?" "星...星沉海大人。" 九条狐尾突然在身后绷直。玉昭依旧笑着,眼底却泛起寒芒:"她现在被关在哪儿呢?" "沉星阁。楚宫主用三百六十五道剑符封了门窗,每道符都混着..." "混着她的心头血是不是?"玉昭突然捏碎桌角一块黑曜石,粉末从指缝簌簌落下,"真恶心。" 她从袖中甩出青铜饕餮残片,残片悬浮在半空,与墙上星图某处悄然共鸣。三张紫金符箓从她发间飘出,化作流光缠绕残片:"查两件事——" 符箓突然燃起青色狐火,在空中烙下文字: 1. 星沉海现身的准确天象时辰 2. 残片与云顶禁地的关联 "遵命。"铃铛传来衣料摩擦声,"还有...楚宫主近日在炼化..." "嘘——"玉昭突然将铃铛贴近唇边,狐耳微微抖动,"你那边有雷纹竹开裂的声音...被监视了?" 铃铛突然炸裂,一缕青烟组成警示符纹——正是星沉海独创的"警世符"。 玉昭冷笑,九尾一甩震碎符烟。转身时已化作原形,雪白狐狸叼起残片跃向星图,身形逐渐透明:"楚月蚀,你连我徒弟都敢动..." 密室里最后回荡着她甜腻的尾音:"...那就看看谁更会玩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