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非宿敌我自有分辨》 第1章 第一章。 邵雁又做梦了。 梦里的雨好像永远都停不下来。雨水细密地滴进她的领口,划过胸口的血洞,轻微的痒意在疼痛中被消解了。她的目光顺着插进胸口的剑寸寸上移,略过拿剑的手,最后落在持剑人的脸上。 分不清雨还是血糊住了她的视线,对方的面庞隐藏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当她用目光去捕捉他时,胸口的剑似乎是因为手的颤动而又推进了一截,引得邵雁口腔里再次灌满了腥甜的血,痛得差点立刻饮恨西北。 虽然现在也差不多了。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雨幕中模糊地响起:“……看来这次轮到我了。” 银色闪电如剑,霎时划亮整个世间,在这一瞬间,持剑人左边颧骨的痣清晰地映在邵雁渐渐失焦的瞳孔中,与此同时,他紧闭的唇瓣松开了。 他说:“—— ——” - 梦中轰鸣的雷声和现实中铜铃的泠泠脆音重叠,邵雁猛地睁开眼睛,意识还没有完全回归时,她的手已经紧紧抓住了身侧的刀柄,浑身紧绷地躺在柜台后的躺椅上。 直到她的视线顿顿地随着动静移动过去,一名穿着宽松西装的男人正费劲地边用肩膀顶着玻璃门边收伞。 ……是来客了。 邵雁轻阖眼睛,吐了口气帮助耳膜里咚咚撞击的心跳声平息。 接近闭店时间,店内只开了几盏分散的小灯,昏黄灯光很好地隐藏了她变化的神色。邵雁在心里反复告诉自己:她现在已经不在那种朝不保夕的境地了。 自从重生后,噩梦就没一天停过。 邵雁恹恹地放下刀。日复一日的惊吓导致她睡眠越来越浅,除了死亡那刻的记忆深深刻在脑海里,其他的都如同隔着层毛玻璃,惊醒之时甚至会怀疑这是否真的是她经历过的事情。 真真的“恍如隔世”了。 邵雁抬手摸了摸渗了冷汗的后颈,起身时神情已经恢复得十分平静,完全看不出来她才刚刚挣脱死亡的梦魇。 站在柜台后,她观察着这位稀奇的来客:“欢迎光临,需要买点什么?” 重生后邵雁辞了白领工作,用积蓄开了这家卖些杂货的小店。 茶具、怀表、铜镜……商品样式并不新鲜,不过胜在种类繁多,以及难得的能够阴阳两界通用,当然,背地里做的才是她真正的生意。 ——阴阳情报商。 想知道那些有关鬼和人的一切秘密吗? 只要价格合适,她就会为你提供线索,或者如果你出不起钱,但为她找寻了一个足够有趣的事情,邵雁也愿意为你效劳。 “…%&、” 门口发出轻微的动静。 邵雁收回思绪,双手抱臂。不知是不是她特意选的玻璃橱窗效果太好了,好到入店几分钟后客人仍背对着她,一个劲儿地瞧摆在橱窗上的商品。 “需要介绍吗。” 她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礼貌,甚至因为刚醒显得有些懒散。 话音落下后几分钟,那人仍然没有回答,邵雁耐心等着。外面的雨势变小了,甚至趋近于无,夜幕降临,一时间狭小的店铺里只剩邵雁沉稳的呼吸声,以及黄铜小钟摇动钟摆的声音。 嗯? 邵雁眉眼轻微一动。 手指重新缠上刀柄,她轻轻地提刀别在身后,邵雁重生后的身体素质尚未完全恢复到前世的水平,但对付一个人应该没有问题。 她走出柜台,在西装男斜后方的三步之外停下,这个位置能让她将男人的侧脸收入眼底:他正一动不动,伸出食指悬停在空中,双眼发直,似乎在凝视一件传世珠宝,邵雁眼睛顺着他手指一滑。 —一小截坑洼的椴木,还是她昨天扔垃圾时在垃圾站顺手捡的,觉得以后大概有用就顺手放在橱窗上了。 邵雁:“……” 出于不评价客人喜好且有钱就赚的想法,邵雁只是面色不改地询问:“是需要购买木料吗?先生。” 最后两个字似乎让客人骤然惊醒,西装男平地生坑般踉跄了一下。看到他重新站稳后,邵雁默默收回了自己准备搀扶的手。 幸好没摔一跤,她想。 倒不是担心男人出什么事,只是纯粹觉得她这么点店面再摔一跤就不用开张了。 “我、我想买这个。” 西装男指着木料,向她转过头。 入店后到现在邵雁终于看清了他的脸:普通的大众长相,是那种扔进人群再拎出来至少会被5个人说“诶我好像见过你”的那种长相。 甚至能够说有点v过于大众了。 “可以。” 邵雁的大脑里思考着,面上只是简略地回答。她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跟在西装男后面走向柜台。 在他身后时,邵雁的视线依次划过西装男的手腕和脚脖,最后又轻飘飘地扫了眼他的耳后,心中了然。 要不现在就报个价把他吓跑吧。 她漫不经心地想着,手指在印着收款码的亚克力板上敲了敲,报了个天价数。 始料未及的是下一秒西装男从口袋里抓出一把纸钞,嗯,红色的那种,夹杂的钢镚在木柜台上噼里啪啦地散开。 邵雁似乎觉得挺有趣,放任西装男的行为,不催促也没拒绝。接着西装男伸出手指,慢吞吞地开始清点数目,硬币在桌上滑来滑去,一个接一个,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看到这幕邵雁有些想笑,她托着下巴,盯着那些闪闪发光的硬币们,在西装男手边增加的硬币数目如同技能加载的进度条。 很有趣。 不过没有任何事情可以阻止她准时下班。 于是邵雁平静地帮他把正确数量的硬币一口气推过去:“真想来买东西,让''偃师''挑不杀人的那天来。”末了收回手前,邵雁指尖轻轻点了下它的腕关节,“下次记得藏好。” 那有一条淡到接近透明的横线。 呼吸声没有、对话要关键词启动、木质关节不借饰品掩藏好,除了会自己买东西这点略显智能外,这张破绽百出的考卷是故意试探,还是单纯太不走心? 任何哪种答案都让人有些不爽。邵雁垂下眼帘,右手扶腰。 西装男拢起余钱,视若珍宝地把椴木放进贴身的口袋里,彬彬有礼道:“谢谢。” 未等话音完全落下,一阵有力的拳风猛地在邵雁耳边擦过,打在她身后的墙上,邵雁蓄势待发的手往下一摸,抽出短刀从空余处挥向西装男,狠厉的刀风逼退了其好几步。 它称赞:“好快。” 邵雁没回话。刚刚她躲闪及时,却仍然被重拳击碎的木片轻微划伤了。 盯着纹丝不动似乎在蓄力的西装男,邵雁冷静地抬手擦掉脸颊伤口渗出的血丝。她是说过对付一个人没问题,但问题就出在——它根本不是“人”。 如今世上还能见到的木偶人几乎都是“偃师”出品。“偃师”只是泛称,特指掌握机关和木偶术的人,这些人属于稀有人才,邵雁两辈子接触过的“偃师”基本上都被各个势力收拢在内。 邵雁抿了抿唇,她讨厌遇上这些榆木脑袋:虽然笨,但胜在打架灵活、抗造、速度快,打起来,麻烦。 邵雁刚刚走在他后面时观察了他的耳后,很干净,没有专属印记,说明这个木偶人不是批量产的,甚至很有可能是“私人订制”。 真够下血本的,她心一沉。 最近并没有接什么大生意……不过,倒是卖了几条平平无奇的情报,想来问题就出在那里面。 情况来不及她细想,望着如同静止的木偶人,邵雁眼神轻微一动,刚想扫向店铺门口,木偶人就立刻抓住这个机会,上前几步,将她牢牢堵在无路可退的逼仄柜台中,接着手一张,直奔她脖颈。 邵雁当即往后一躲,撞在柜子上,背后泛起如火烧般的疼痛,她一声痛哼也未发出,迅速抬手提刀,卡进木偶人的虎口,两两相撞发出“铛”的一声。 在力度的对抗中,柜子上的商品被猛烈的冲击撞得摇晃不止,几个轻巧物件率先掉了下来,邵雁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一个蜡扦,手腕一转,就将尖刺部分狠狠地插进了木偶人的脑门。 木偶人被这股力推得往后两步,它拔下蜡扦后,只留下一个黑漆漆的洞在脑门上。木偶人抓着器物,似乎有些呆住了。 邵雁轻轻皱眉,知道它并没死,她只是选了个内部相对精密的地方重创,会给木偶人造成几秒的眩晕罢了。要是按她前世的体质来打,可以给它开个更大的洞,足以报废的那种。 但是现在也足够了,邵雁冷静地想。 她呼吸有些凌乱,思维却格外清晰地运转:这种木偶人虽制作精良,但它的偃师必须在一定范围内全神贯注地操控它,且必然是选择在能看见店里的情况的距离,方便随机应变。 当然缺点显而易见,偃师并不方便移动。所以目前只要短暂消除木偶人的行动能力就可以。 思绪在一瞬便收回,趁着木偶人僵直的空挡,邵雁手臂压住柜台,借力抬腿,重重地踹在了木偶人的胸口,把它撞到商品架上,大小物什滑落,叮叮当当地砸在它的身上。 还好真正值钱的我都没摆出来。 邵雁斜了眼一地的碴,心痛地想。 躺在地上的木偶人手臂刚抬起来,邵雁脚就踩在躺椅上一蹬,单手撑住柜台,身体骤然腾空,手臂肌肉绷紧的瞬间,整个人成功地越过柜了台,接着在木偶人未起身时疾步跑出了店。 周围的地图在她脑子里转了一圈,邵雁径直奔向对面街道,她记得那有一家营业时间较早的酒吧。利落脱掉外套把刀包了几圈,它们被邵雁全部扔进了街边的垃圾桶。 出店后,一股视线马上落到身上,几乎要凝成实质,从前世就百发百中的危机预警让她渗出了汗,邵雁后脖颈的汗毛全部竖了起来,甚至隐隐发毛,霓虹灯牌缀在远方的夜色里,闪烁着闹人的红光。 冷静些。 邵雁用力握了一下拳,指甲深深地嵌进肉里,疼痛感让她重新夺回对情绪的控制权。 任务要求应该是悄悄地把她做掉,不然就不会挑一个客人最冷清的时间来店里,偃师并不想节外生枝,所以,只要走到有人的地方偃师应该就不会动手。 邵雁忖量着,汗津津的衬衫在奔跑中黏得她身体发冷。 酒吧招牌的花体英文在视野里越来越清晰。邵雁咬牙,她甚至能感受到某种东西已经蓄势待发,轻微的“咔嗒”声在似乎耳边响起。 来不及了。邵雁心跳如鼓。 就在这时,身边什么东西呼啸而过,带动的劲风撩起邵雁的鬓发。车尾灯明明灭灭,一辆摩托在不远的街边缓缓停下,主人卸下头盔,长腿一跨,起身大步向前走去,目的地似乎和邵雁一致。 机会来了。 她轻轻扯了下嘴角。 邵雁快步向前,甚至可以说是一头撞进了那人的怀里,力度之大使对方微微往后趔趄了一步。 身体接触的那一瞬间她发觉对方的身体紧紧地绷住了,邵雁也不喜欢和别人肢体接触,这种感受让她她几乎汗毛倒立,但为了生存需要,还是小声说了句抱歉后就低下头埋在那人的胸膛上,另一只手则做作地虚虚放在他胸前。 “宝贝你终于来啦!我等你好久了……” 好恶心。 和甜腻的语气相对的是邵雁面无表情的脸。 对方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女流氓惊得呆住了,不动,也不说话,邵雁虽然感到那种锋芒在背的杀意减弱了,但注视并未消失。于是她只好再次暗暗道了句抱歉了失礼了冒犯了然后就一把揽住对方的腰,可以说是推着对方,走进了酒吧。 虽然手并未放实,不过邵雁仍然能感受到掌心下傲人的胸肌,于是她又不合时宜地在心中感叹了一句: 好大。 - 推开隔音门,地面几乎都在跟着鼓点颤动,邵雁蹙了下眉,过高的音量让她有些不适,好在同时那道刺人的视线也终于消失了。 看来暂时是摆脱了。 邵雁揉揉眉心,并未完全松气。 摸了摸身上,她发现只带出来一些零零散散的小道具,连手机都没来得及拿出来,可以对付木偶人以及“偃师”的东西也放在商店里,看来她还得想办法回去一趟才行,话说情报…… “没有谢谢吗?” 正寻思着,一句幽幽的疑问从旁边传来,男声在她耳边不远不近地响起,虽然被酒吧过大的音浪磨得有些失真,但也能听出声音的清透有力。 各色射灯在头上晃来晃去,扫得邵雁有些晕了,她干脆省掉不必要的话,直言道:“多谢。你来喝酒么?我请你。” 说着她手就插进口袋去掏钱包,手指正摸到纸币边缘时被一只横插进来的手按住打断了。 “不必破费了。” 似乎是担心环境太过于嘈杂她听不清,他微微弯腰,胸口的项链随着动作晃过来,擦着她裸露在外的小臂,银质的冰凉一触即离,像掠过湖面的鸟。声音是离近了些,不过仍然停留在礼貌距离。 但邵雁觉得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因为当她目光扫到那手的腕骨处有两颗并排的小痣时,她就顿住了,甚至感觉脑袋嗡嗡地响,天旋地转。两辈子她认识的那么多人里,只有一个人才会长位置这么特殊的痣: 郁泊之。 名字被默念出,邵雁恍惚地抬眼,玫红和水蓝的灯光不断在那张熟悉的脸上变幻,他毛绒绒的头发一如既往的别在耳后,比旁人更大的瞳仁正专注地看着她,带着她最讨厌的、冷漠的笑意,然而他颧骨的小痣削弱了这种冷漠,反而平添几分柔和,让看到的人以为那种冷漠,不过是一种幻象。 但是邵雁知道,那是真的,就像在梦里他把刀插进她的胸口一样。 不是幻像。 第2章 第二章。 甫一对上眼睛,邵雁大脑里就剩一个想法: 完了。 这话的第一种意思是她在最糟糕的时间点遇上了最糟糕的人。 做她这一行的,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出事不找卖情报的茬,而作为一个刚死里逃生的情报贩子,邵雁现下火很大。这张熟悉的脸又笑吟吟地和自己面对着面,她胸口再度漫起阵幻痛。天知道她用了多大的劲儿才按下把他在这打一顿的冲动。 至于第二种—— 邵雁原先脸上还挂着礼貌的浅笑,认出郁泊之后是装也不想装了,虽然这世他与她无冤无仇,甚至刚刚还帮了她,所以邵雁目前对着这张脸能做到的最大程度的退让就是给钱,然后马上走开。 “拿着吧。” 她利落地抽出两张纸币塞进郁泊之的掌心,抬脚就要离开。 未想此人迅速灵活地侧身闪至她右前方,也不知是无心还是故意,居然正好堵住了她离开的路线。 这就是另一种意思:只要被郁泊之缠上,便很难在短时间脱身。前世有几次她还真想虚心请教下郁泊之,人到底是怎么做到这么厚脸皮的。 邵雁一声不吭,冷冷地看着他。 郁泊之权当没见着她糟糕的脸色,自顾自地笑得十分恶心。当然,恶心是邵雁点评的。 他的视线先是在邵雁脸上明显地停留了几秒,长到足以让注视对象察觉,却又不至于感到冒犯。 而后,视线再欲盖弥彰地滑向她的耳畔,伴着句赧然的赞叹:“谢谢——你的耳环真漂亮。”然后手按在胸口,朝她微微俯身,“我请你喝酒可以吗?这些钱太多了,买酒的话,我一个人喝不完 。“ 个中情态不说所有,大部分被他用这种态度所恳求的人最后都会选择留下来,无论男女老少。 毕竟,谁能拒绝一个面貌俊朗的异性为留下自己而着急的样子呢?况且,这只是一个非常小的请求罢了。 如果是平时邵雁难得看到他这副装腔作势的样子,估计还挺开心,想着又能找点乐子了。可惜的是她现在忙着要做自己的事,心里非常烦躁,她十分主观地在心里刻薄点评道:这是什么动作,当自己是管家吗,太适合现在上台跳晚安大小姐了。 “不用了。” 邵雁抬抬下巴,“你多喝点就行。” 最好喝到我明天可以在社会新闻上看到你的程度。 似乎没预料到她会这么回答,郁泊之怔愣片刻,张嘴想说些什么补救。结果不等他组织好语言,邵雁立马跟个泥鳅似的,灵活一闪,施施然地朝后门溜走了。 郁泊之的笑僵住了。 舞池中人影交缠,震耳欲聋的电子乐将所有人拉入了新一轮的狂欢中,唯独郁泊之纹丝不动,依然保持着刚刚和邵雁说话时的动作。 只是此刻他脸上的笑完全消失了,转而被一种近乎漠然的神色所替代。 浓眉淡眼的长相,标志性的浅灰瞳孔,垂在左耳的长条耳饰——错不了,任务上要找的人就是她。 思考着,他垂下眼睛,轻轻握拳,邵雁塞钱时不小心触碰了下的那一小块皮肤仿佛还有余温,甚至隐隐发热。 郁泊之表情陷入了两三秒的空白,他用力搓了两下发烫的手背,像要把刚刚那些莫名其妙的行为全部抹掉。 有人被他的气质吸引,热情地贴了过来:“小帅哥,一起喝两杯啊?我请你——嗳,怎么走了!社交礼貌懂不懂啊……” 郁泊之眼神不动,像是根本没听到那人说话一样。 抚了下胸口疯跳的心脏,郁泊之一言不发,抬脚径直朝邵雁离开的方向疾步追去。 - 酒吧外。 后门灯线昏暗,金黄的光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流淌,空气里弥漫着雨后的独特气味。这一切都如同罗曼蒂克电影的开场,可惜两位参演的主角并不这么觉得。 “我说最后一遍。” 邵雁微眯双眸,一字一顿:“放、开。” 郁泊之无奈道:“我都没用力……” 他的手只是轻轻地虚拢在邵雁的手腕上,在动作中才不小心触碰到她的皮肤,没想到她的心情肉眼可见地变得很差。 见他不放,甚至手一翻,要拿指甲盖扣他。 郁泊之犹如被烫到一样猛地收回了手,算是在短暂的对峙中宣布认输。 明明一开始见面的时候还抱了他的腰……别以为他不知道她甚至趁机揩了两把油。 郁泊之在心中腹诽。 然他面上抬眸扬眉,语气诚恳地说了几声“抱歉”,好像刚刚真的只是他情急之下的无心之举。 注意到郁泊之这副模样,邵雁眼皮跳了跳。 为了缓解被面前一无所知的这位恶心到的心情,邵雁用手拨弄了下头发,心不在焉地问:“你有什么事?” “那个,就是,”郁泊之被她的动作短暂地晃了神,在她未发觉前定神解释道,“我想问你是不是还需要帮助?” “需要帮助?” 邵雁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差点笑出声来。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心了? 或是……在她身上有利可图呢? 首先,邵雁能够肯定的是他的确没有前世的记忆,至少目前没有。 其次,在今晚这么特殊的时间点,城市里那么多家酒吧,怎么就偏巧来了她附近的这家? 是偶然的凑巧,还是宿命的必然? 邵雁下颌紧绷,鼻尖仿佛又充塞着一股金属和塑料的灼烧味,胃也配合着一阵阵地反酸。从那天开始,邵雁就再也不信自己身上会发生所谓“巧合”。 “如果我说是。” 邵雁饶有趣味地端详他,“你准备怎么帮我?或者……” 她手插在口袋里,拖长尾音,懒懒地向前迈了步,拉进了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得能看见他脸颊因路灯而镀得橙黄的柔软绒毛。邵雁的眼神缓慢地攀上郁泊之的面庞,眼神审视着他的每一处表情变化。 “你知道我的麻烦因何而来?” “今晚之前,我和你都没见过。而现在,我连你的名字也不知道。”郁泊之不上钩,神色正常,他静静地看着邵雁。 “遭遇危险却并不太慌张,说明对此早有预料;身体有明显的训练痕迹,力气比常人大很多,身形灵活,受了伤,却仿佛对此习以为常。” 郁泊之笑了笑:“同行吧?” 他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比起笃定的推断更像是给她一个台阶,不过既然他都把借口找好了,不用白不用。 反正他很大概率也是冲着她来的不是吗? 邵雁神色冷静地顺着他应了。 两人目光相对了一瞬后,郁泊之后退一步,做作地举起双手作投降状,扬声叹息:“我怎么会和给您添麻烦的那种人是一丘之貉呢?” 做戏做全套,他面上掺上了几分落寂,一脸可怜地垂手,“既然你这么讨厌我,我也不便在这惹这位小姐的眼嫌了。喏,钱也还你。” 郁泊之将两张纸币整齐对折叠好,递给她,邵雁抵住他递过来的动作,无声推拒。如此,郁泊之不好继续拒绝,与她对视后收进口袋。 邵雁抱臂,瞧着他的一系列动作,等他真的转身离开了,才慢悠悠地收回视线。 周围树影幢幢,行人寥寥无几,夜色异常阴郁,森森地如同闹鬼般的氛围,邵雁却神色如常地拆了颗糖吃,思量起来。 从她一出店,偃师就在不方便行动的情况下迫不及待地想要对她出手来看,对方很急于求成,希望能马上杀了她交差。 邵雁低头,一些黑色的水痕残留在她的食指关节上,她缓慢地用拇指摩擦,将它擦去。 现在杀了他可能不是最优解,若放他回去,说不定还可以有意外收获。可惜,邵雁的人生里绝无“隐忍”二字,对她来说,要找出后面的人不过是时间问题,现下有人绞尽脑汁地要杀她,她并没有那么多善心饶恕他。 是回去整装待发,还是如她所愿的、就在这一鼓作气地动手呢? 邵雁注视着手掌中的糖纸,慢慢收拢。她希望是后者,毕竟,夜长梦多。 你会怎么选择呢? 目光不着痕迹地略过远处的废弃居民楼,邵雁拿出一张纸巾,仔仔细细地擦起了刚刚糖沾到的手指。 - 偃师焦虑地咬着指甲,旁边的角落中立着一个一动不动的“人”,它的西装上大大小小都是破洞,脑门也有一个,通过那儿还能看到其内部的精密齿轮。 上头从哪儿收来的这么个废物东西! 偃师狠狠地剐了它一眼,在心底破口大骂。 还什么高价收购?框他的吧!行,发了个废物给他用暂且不说,任务目标怎么还那么难搞?! 说的什么“轻轻松松就能弄死”,放屁!要不是这个任务的积分正好够他晋级,谁会来接这犄角旮旯里的任务?! 满腹牢骚的偃师余光注意到那个女人抬起了头,似乎正往自己这边看。他赶紧往窗框下一躲,几分钟后,才小心地探出头。女人低头认真地在身上摸索着什么,像是在找东西。 看来刚刚只是偶然。 偃师松气,拍拍手上的灰,仔细观察着情形。 店里已经失手了一次,逃出来后也没能成功解决,让她躲进了酒吧,幸好他早有预料,在后门等着,终于是左等右等让他等到了目标孤身一人的时候。 偃师压住心里泛起的得意和焦急,走到西装木偶的身边踢了它一脚:“喂,走了!这次不许再掉链子了,听到了吗!” 木偶人被踢得一晃,而后呆呆地抬起头看着他,在偃师马上要发火的边缘点头:“好、好的。” - 邵雁边做戏,边百无聊赖地等着。对于即将上钩的鱼,她很有耐心。但是站了好一会儿,酒吧里的歌都切了三首,周围还是毫无动静。 邵雁感觉有些失望了。 无聊。她耸搭着眼皮,抬脚刚拐入无人的小巷,寂静中倏然传来猛烈的破空声。 终于来了! 邵雁压眉,早有准备。她脚步一错,身体从容后仰,一支尖头的木箭从她眼前飞速划过,钉入耳旁的电线杆里,窜起一阵噼里啪啦的火花。 不等她喘息,熟悉的拳风从身后快速逼近,邵雁脚尖一转,右手一扬,贴住那手搓下去,用柔劲儿迫使它绕了半圈,落空击在了墙壁。 邵雁乜了一眼,力度真不小,直接穿墙了。 趁木偶人未把卡进墙里的手拔出来时,邵雁一手抓住它的大臂,一手抬肘,用了十成的力直直撞向木偶人的下巴,动作狠厉,它的脑袋直接被这下打得转了一百八十度。 木偶人失去了视野,但行动能力还在,它立刻屈膝,想顶上敌人小腹,然而邵雁猫似的一拱背,又如鬼魅般闪至它身后,再抬手时,并起的双指间夹了枚类似图钉的东西,散发着幽幽青光,她甩出手腕,快速将这东西打进木偶人的命门,霎时,木偶人便不动了。 这次道具做的效果不错。 直面着一具背对自己但“面面相觑”的躯体,邵雁完全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相反,她还颇为好奇地拨弄了下木偶人没反应的眼皮,试图搞清楚内部结构,同时开口道:“谈谈?” 这话明显不是对着无法行动的木偶人说的。 风从长长的巷子两头呼啸穿过,周遭静了几秒后,一个男人从暗处的拐角走了出来,四十出头,尖嘴猴腮,可谓是小说里经久不衰的炮灰长相了。 偃师出来便直奔主题:“你要什么?” “委托人信息。”邵雁干脆地说道。 “这个……”偃师走近几步,露出为难的神情,“我们只负责接单,谁敢去问衣食父母的事儿呢。” 对于回答她早有所料,不过这个问题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所以邵雁只是不紧不慢地卷起袖管,“在哪里能找到你的中间人?这个你总知道。” 余光中,偃师的身影越发清晰。 “知道、知道。”偃师连连附和。 他走到离邵雁大约五步的距离,脸上还挂着讨好的笑,似乎要将一切托盘而出。这时,偃师小心觑了眼邵雁,见她正好低头,心想:时机来了! 他右边手臂顿时一震,一把滑落的匕首被握住,准备向邵雁刺去。 她为什么不躲? 疑惑在偃师心中一闪而过,不过他不想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继续出击。 就在刀马上要挥出去的那刹那,有什么冰凉的东西缠上了手腕,偃师心里一惊,刚要挣开,一阵如同铁刺入骨的剧痛就从手腕的位置炸开,惨叫则被及时捂在唇上的手拢住。 当疼痛慢慢减轻,不断吸气的偃师才反应过来,那“冰凉的东西”,是另一个人的手。 郁泊之站在偃师身后,反剪他的双臂,往他双手十指上套了个形似指虎的道具。 “怎么样。”郁泊之做完,朝着邵雁扬了下手中的小纸条,那是她借着拒绝收钱时塞的,他得意地眉飞眼笑,“是不是幸不辱命?看了纸条后我马上就去你说的地点拿了东西。” 没等邵雁回答,他就扔下呲牙咧嘴的偃师上前两步,毫不掩饰地夸奖:“十指连心,确实是偃师的弱点,聪明。” 一切事情如她所料地发展,邵雁心情不错,唇角牵出一个很小幅度的上扬。 看到郁泊之笑眯眯地凑到自己旁边,一副邀功的样子,邵雁便习惯性地用掌心拍拍他的脸。 做完这个动作两个人都愣住了。 糟糕。真是做习惯了。 邵雁脸色微变,最先反应过来,她若无其事地飞速收回了手:“行了,我要问偃师了。” “……哦。” 郁泊之知道这是让自己最好走开,可是前几秒发生的事情,让他的大脑短暂宕机了,不对,似乎自从碰到邵雁后,他总是做出一些他无法理解的行为,郁泊之的睫毛不由自主地抖了下。 邵雁的每根手指都松松地贴在他脸侧,那帧像慢镜头一样反复地在他的脑海里放映。奇怪的是,他没有从那个动作里感受到任何狎昵味道,反而能说的上是很温暖。 就像……路边的猫慢悠悠地走过来,用翘着的尾巴扫了一下他,稍纵即逝,却叫人流连忘返。 郁泊之垂在身侧的手指蜷缩,有意再摸下那处的脸颊。这时,邵雁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冷淡,横了他一眼。 就当没发生过。 喉结微微滚动,郁泊之在心里告诫了自己几句,及时地收回了心神,他笑着向邵雁举了下手机示意自己去打电话。 “告诉你也无所谓。”偃师等他走远后,沮丧地开口,“不过没办法直接告诉你委托人,他们给我下了‘禁言咒’。” 邵雁闻言,不动声色地侧了下头,左耳耳坠随之一晃,她的视野里瞬间出现了许多金色的线,游走在她的身侧。邵雁对偃师的嘴唇凝目,发现果然聚集了团团红色的线,乱中有序地排列着。 解不开。不过这种排列方式很熟悉。 观察了几秒,邵雁果断放弃,只是暗暗将图案记牢。 “我可以告诉你中间人的信息。”偃师说。 邵雁:“又不怕死了?” “死?”偃师惨笑,“当我为上面卖命杀了那么多或无辜或不无辜的人后,我就预料到会有今天。如果我带着没完成的任务回去,迎接我的是比死更痛苦的结局。” 也许是因为这句话联想到什么,邵雁的声音变低:“你可以逃。” “逃不了的。”偃师摇摇头,苦笑着说,“我在这死了,上面还能当我是殉职,给我的家人发一笔抚恤金,或者说封口费;逃了,性质就不一样了,而且怎么逃?他们一定能定位到我的位置。” 嗯?这个行事风格…… 邵雁眼睛一眯。 偃师不知道邵雁心中所想,接着将中间人的特征悉数告知。 说完,他反而莫名犹豫起来,眼神往远处的郁泊之飘了飘,邵雁一直紧盯着他,马上捕捉到了。 “怎么了?”她问。 偃师咬咬牙,往她的方向膝行了几步,压低声音说:“看在你等会儿能给我个痛快的份上,我提醒你一句,选合作对象也要看忠诚度。” 邵雁皱眉:“说清楚。” “那人……” 偃师咽下脱臼的手带来的疼痛,“我在对接任务时看到过他!” “当时我接完任务从房间出去,不小心撞到这小子,还和他吵了几句,那表情,忒臭!” 大概是看到邵雁面露疑色,他连忙说:“真的!我没必要骗你!当时交易大厅很多人都看到了,他们可以作证。你怎么和他这种人合作?他可是雇佣兵,搞不好他也想把你杀了……” “我知道。”邵雁打断他。 “什么?” 偃师似乎没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疑惑地看着她。 邵雁平静地说:“我知道他想杀了我。” 她缓慢地直起身,巷子里不规则的光像把她的面庞分割成几块似的,流露出一丝细微的疯狂。 “我期待着呢。” 寂静。 看到邵雁居高临下、眼含笑意地低头看他,偃师终于无法抑制生理性的恐惧,控制不住地喘了几口粗气。 偃师意识到:她说这话是认真的。 疯子、疯子!他惊恐地想。 刀出鞘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与此同时的是邵雁不含任何感情的声音:“谢谢你提醒我,我也会杀了他的。那么,地狱再见吧。” 血色蔓延进眼眶,夹克男在世界的颠倒扭曲中瞪大双眼,倒影出远处的男人放下手机朝这走来。 身体重重倒在地上的闷响吸引了郁泊之的注意,他“嗯?”了声,估想差不多了,便抬脚向邵雁走去。 郁泊之扬起他一贯的微笑:“结束了?我叫了清道夫,大概还有10分钟到。” “时间够了。” 听到这句回答的时候郁泊之正好走到邵雁身后,他歪头:“什么够了?还有什么事没完成?” 邵雁回头,直视着他,郁泊之这才发觉,那双浅色的、总是像水一样平静的眼睛中,现下竟亮得惊人,燃烧着如火般的怒意。 “我是说,杀你足够了。” 话音落下伴随着刀划开血肉的声音。 第3章 第三章。 邵雁的鼻尖萦绕着浓厚的血腥味。 她出刀的时机太过猝不及防,两人又贴得近,郁泊之仅来得及徒手抓住刀刃,阻止它进一步刺入身体。 皮肉撕裂的闷响在安静的长巷中十分清晰,他五指紧扣匕首,和邵雁的推力抗衡着,手背的青筋也隐隐暴起。猩红的血不断沿着腕骨流下,最后甚至从手掌中溢出,滴滴答答地在路面汇出一洼小潭。 郁泊之空闲的那只手抬起,不紧不慢地抹了下滑进袖口的血痕,表情轻松,根本没痛觉神经似的。 “要杀我,得再往左上几厘米才行。”他轻笑一声。 血马上要顺着刀流到她手上了。 邵雁盯着他握着短刃的手蹙眉,想收回刀,结果一拉硬是没拉动。 还抓着干什么?受虐狂吗? 她眉心一跳,干脆直接用力拔出,刀划开血肉的声音让人牙齿发酸。 “真是狠心啊。” 郁泊之悠悠地将那只淌血的手背在身后,他挺直腰背,敞开的灰色风衣从始至终都保持着整洁,版型一般,但胜在穿着的人体型修长、宽肩窄腰。风度翩翩地搞得像他们在礼堂里准备邀请对方跳第一支舞。 他歪头微笑道:“是偃师说了什么来挑拨我们的关系吗?死人的话可没有可信度。” 真能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邵雁慢条斯理地反问:“我们的关系?什么关系?” “合作关系,不是吗?”郁泊之在邵雁难言的眼神中低笑两声,“至少我觉得我们的合作真是无可挑剔。只要递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的心中所想,世界上还有比这更省心省力的合作关系吗?” 沉默一瞬,邵雁凉凉地问:“你是说一个人时刻准备杀掉另一个人的合作关系吗?那确实很少见。“ 郁泊之眉头轻挑,故作吃惊,从容地回应:“原来你如此看重我?这么短的见面时间就将我拉入暗杀名单了?那我真的很荣幸了。” 什么脑回路。 刚想反驳,邵雁倏然发现,按照郁泊之的视角来看,这个半路杀出来还一直莫名其妙地在纠缠的人……确实好像是她啊。 观察着邵雁面上细微的表情变化,郁泊之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不知道是否有得知,我是怎么成为这个万里挑一的幸运儿的吗?” 阴阳怪气什么。 “想知道?” 邵雁表情冷淡地抬起手腕,不过这次没再攻击郁泊之,而是用刀尖挑起他胸前的那条银质项链,上面刻有一枚精致的弯月浮雕,“理由之一。” 郁泊之闻言皱了皱眉头,反倒露出些真实的困惑。 真是被人坑了? 邵雁打量着他的神情,开口试探:“别告诉我说你连自己的项链从哪来的都不知道。” 听到这话郁泊之眼皮一跳,心想自己还真不太清楚。 这枚放在所谓“新手大礼包”里被送到眼前的项链,他对它的了解只停留在那东西的一句“戴上能帮你推进任务进度”粗略解释上。 不过想来这时再怎么辩解都无济于事了,于是他思考了一下,说:“我还以为它们的名字都叫999足银手工定制复古做旧小众设计感长方形吊坠?” 邵雁:“……” 她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露娜。一个专门接暗杀任务的组织,偃师的上家很大概率就是他们。”邵雁收回刀,任由那枚项链摔回他的胸口,在摇摆中荡出阵阵反光。 “如果你是说这枚只有少数高级会员通过严格审查后才能拥有的令牌,出现在你的顺手拼一单里,那么我无话可说。” 郁泊之的明显是反应过来自己被下套了,他皱眉,好半天没吭声。现下邵雁无意探究他的私事,她刚准备说点别的什么,郁泊之突然若有所思地问道:“所以你就因为这个对我动手?“ “我说了,”邵雁淡淡地回答,“只是理由之一。” 还没说完,郁泊之身侧的手便举了起来,邵雁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全身绷紧。 她牢牢盯着郁泊之的行为,看他伸到颈后,手指一错,似乎要拿什么东西。邵雁捏紧手中的短刃,已经做好了反击的准备。 是符?暗器?还是他擅长的刀? 几秒后,对面传来“叮”的一声。 他胸前银链轻轻摆了下,从脖颈上滑落,郁泊之下面的手一把接住,拎起项链在她面前晃了晃,居然直接扔进了旁边的垃圾堆。 然后,挑眉看她:“现在来说说理由之二?” 邵雁心情复杂地看着他的动作。 从躺在一张床拥抱对方再到绞尽脑汁地将刀架在对方脖子上,前世这么长的时间,她却仍然无法完全理解郁泊之此人的行事风格。 她别开头低声道:“你就这么不想和我起冲突?” “那你又是为什么肯定我一定会和你起冲突?”郁泊之的笑容收敛了些,“还是说即使没有偃师,你也想杀了我。” 他用了疑问词,语气却十分肯定。 “而且我很好奇。”郁泊之继续道,这句话他说的很慢,语气也更加认真,“在酒吧的时候,从你的目光滑过我的手上开始,你就一改自己之前对待陌生人的态度。” 郁泊之眼含笑意,表情玩味:“我的手能有什么特殊的?总不能是喜欢我的手吧。那么,就只能是痣了。你对我很熟悉,是吗?熟悉到即使只通过手上的痣就能认出我的程度。“ “可是,”他拖长音,指节抵在唇瓣上,显得十分无辜,身体也同时向邵雁的地方前倾,后颈的头发微微晃动,“这位美丽的小姐,我却对你毫无印象。对此你有什么头绪吗?” “那你还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为我涉险吗?”邵雁直视他,避重就轻,“你又意欲何为呢?” “……谁知道呢。”郁泊之摊开手,微妙地笑了下。 事实上,是猛地想到自己今晚三番五次的莫名行为让他心情有些糟糕,“或许我只是一位渴望艳遇的庸俗之人。又或许只是一位单纯想要讨你欢心的殷勤之徒。” 邵雁心想能不能编点有可信度的。 她冷静地提出建议:“冷知识,如果你真想讨一位女士欢心,就得说点真话。” 这话一出,郁泊之一直翘着的唇角落下点儿:“说真话说假话有什么区别?听着开心,说着好听,演员和观众都享受不就可以了。” 邵雁不语,直勾勾地盯着他,知道自己这话是戳着他逆鳞了,渐渐地,郁泊之脸上的笑也完全消失不见了,两人就这么面无表情地僵持了一阵儿。 最后还是郁泊之舌尖轻轻地顶了顶后牙,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朝她扯出一个笑。只是这次的笑,邵雁怎么看怎么假。 “今晚夜色这么好可不适合打架,”他故作姿态地朝邵雁眨眨眼,“现在回酒吧还来得及喝一杯,如何?我愿意以德报怨,请美丽的小姐来杯美妙的威士忌。” 邵雁扫了眼天空,乌云密布,暗淡无光。 你管这叫好夜色? 怕是现在他心里就和这天气一样糟糕吧。 深深地吸气后,郁泊之没等邵雁回答,就率先抬脚从邵雁身边走过。肩膀相错的那瞬间,一直沉默以对的邵雁开口了。 她说:“你真觉得自己演得很好么。” 令人不安的沉寂在无言的两人之中升起,他们仍然保持着背对背的姿势,郁泊之甚至没回头,然而此时,他的表情绝对称不上友善和游刃有余,甚至完全算得上阴沉了。 邵雁接着说:“手很痛,不是吗?为了不让我看到背在身后很辛苦吧。这个时候一边维持着笑容一边说些插科打诨的话,只为了掩盖自己心中的不耐,你就这么想扮演一个俗套的好人吗?即使你面前的人对你抱有杀心?” “——你什么时候才打算说句真心话?” 她罕见地说了一大段话,过了好半晌,邵雁才听到自己身后传来郁泊之的回答:“真心话……你配听吗?” 郁泊之的声线浓重,藏着无法抑制的火气,即使不转身,邵雁也可以想象出他脸上的表情。空白的、冷漠的、扭曲的、痛苦的。 她熟悉的表情。 “你说得对。”郁泊之脚步扭转,重新站回到她前面,“如果要讨一位女士的欢心,自然不能让她的期待落空,你说是吗?既然你这么想打,我自然奉陪到底。” 听到这话,邵雁终于露出今夜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不错,拔刀吧。” 郁泊之定定地看着她,拔下手指上的戒指,一把红色长刀在他手中逐渐成型。邵雁有些讶异地辨认道:“秋鸣?没想到你这么早就有这把刀了。” 对面的人慢慢地用手指抚了下剑身,撩起眼皮,凝视着邵雁如玉般的面孔:“我没有给剑取名的习惯,不过秋鸣……这个名字听起来倒是不错。” 话音刚落,两人同时向对方冲去,郁泊之挽了个剑花,率先卖了个明显的破绽给邵雁,邵雁并不上钩,径直按原先的想法直指郁泊之咽喉,却没想到因此正中他下怀,做好防御的郁泊之让她扑了个空。 趁短刃从身侧划过时郁泊之手一斜,用巧劲带动剑柄敲上邵雁的手腕,邵雁吃痛,匕首直直地脱手,扎在地上时仍嗡嗡作响。 到底不是自己的武器不顺手。 邵雁平复心中怒火,面色冷凝,她后退几步到墙边,脚尖一提一勾,将地上的木棍送入掌心,再次向郁泊之率先袭去。 …… 几番缠斗后两人皆受了伤,邵雁轻盈一跃,脚尖蹬在郁泊之横扫过来的刀上,借力翻跳至他背后。现在她满身是血,看上去比郁泊之狼狈得多,然而其实身上的血大部分是郁泊之的。 不知道是不是右手受伤的缘故,邵雁感觉到郁泊之与她打斗的时候有所保留,压下心底的不爽,她视线不着痕迹地略过他轻微颤抖的手臂和略微失焦的眼神。 速战速决吧。 邵雁抿唇,猝然变招,俯身伸腿扫过他的下盘,趁其失衡的瞬间扑压过去,夺过剑往后处一扔,郁泊之眼前正晕眩,不慎中招,结实地摔到了地上。 邵雁跨坐在郁泊之身上,俯视着他狼狈的脸,此时郁泊之的衣服不复之前的干净整洁,因为打斗沾满了尘土和血迹。邵雁手臂如夹子般合并贴紧,十指牢牢地箍着他的脖颈,掌心下,脉搏跳动的频率无比清晰。 “你的血滴在我脸上了,”郁泊之虚弱地开口,“劳驾,能不能往后移点儿?” 邵雁拢在他脖子上的手渐渐收紧,“往后点好让你翻身去抓剑吗?我拒绝。” 似乎是觉得她的回答很有意思,郁泊之低低地笑了两声。 邵雁奇道:“有什么好笑的?” “没什么,”郁泊之扯出一个笑,“就是觉得如果我们能成为朋友的话,大概会挺有趣的。” 邵雁愣住了。 半晌后她松了手上的力气,低声问:“这句是真心话吗?” 可惜的是郁泊之已经因为窒息和失血过多陷入了半晕厥状态,无力回应她的疑问。 邵雁在“现在立刻杀了他”和“留一口气方便自己日后也有乐子好找”反复犹豫,她久久地注视着郁泊之白皙的脖颈上被她掐出的深红勒痕,如同颈圈一般难以消散。 不过没等她决定出要怎么做,邵雁余光猝然看到他们两个所处的地面如扔进石头的水面般,颤动了一下。她拧眉凝神,正要细细探究,地面就像对待一块可口的果冻,一口气把他俩吸了进去。 “咪。” 纸箱里跳出只黑猫,悠哉地舔舔背后的毛,踱步在空无一人的巷子中。 - 邵雁解开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浸透血液的衬衫在风干后变得僵硬,布料硬邦邦地贴在她的身上,邵雁瞟了眼刻意站到她对角线的郁泊之,放弃了为了舒适而在此地裸奔的狂想。 “所以这是哪儿?”她开口问了第一句。 郁泊之指了指自己,哼声道:“你之前都把我掐晕了,我怎么回答?” 懒得和他多费口舌,邵雁双手抱胸,打量起他们所处的空间:一只半人高的木柜,透过透明橱窗可以看到里面放了一块白板,最下层做成了抽屉设计;前面放了张胡桃木桌,还有两把面对面摆放的木椅,除此之外连窗户和门都没有,唯有珍珠白的墙壁和地板散发着萤光,看久了让人有些精神衰弱。 他们的武器也都不翼而飞。 在她一动不动地谨慎打量这间房间时,郁泊之绕着房间里唯二的大型摆件转了几圈,短靴鞋跟有节奏地在地板上敲出声音,他俯身,手指轻抚了下桌面,捻了捻,“有灰尘颗粒。”他思忖,“这个空间应该很久没人进来过了。” 柜里没有任何夹层,最下面两层甚至拉不开,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摆在哪儿。邵雁谨慎地拿出了那块白板,是一块有使用痕迹的复写板。 邵雁屈起指节敲敲墙壁:“所以?” “所以我们真是两个万里挑一的幸运儿。” 他刚抿出一点笑,房间突然如同地震般摇动起来,下一秒整个空间肉眼可见地缩了几厘米。 同时木桌上凭空浮现了一张白色的A4纸,上面似乎写了什么字。 郁泊之率先走上前,他拿起来眼神左右扫了几下后,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半天没有说话。 “写了什么?”邵雁疑惑。 她走到浑身僵硬的郁泊之面前,伸手去抽那张纸,没抽动,郁泊之眉眼阴沉地对着那纸,大拇指和食指将拿的那角捏出了几道褶皱。 邵雁刚想让他放手,他递了个难言的眼神过来,顺应她的力道放开了。 邵雁低头一看。 [欢迎你们来到“不说一百句真话就无法出去”的房间,在这里说谎会面临压缩生存空间的惩罚哦,希望你们享受这次有趣的体验~ p.s.你们也不想知道如果没有完成会面临的终极惩罚是什么吧?那就好好加油吧!] 墙壁上随之像投影一样浮现了数字:0/100。 两人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过了半晌,邵雁幽幽地问:“所以你刚刚又说了反话是吧?” 郁泊之没有回答。 事实上,他感觉自己好像有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