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王宫女今天躺赢了吗》 第1章 穿越 早春的浣衣局院子里,几株老槐树筛下斑驳的光影。 林绾粗布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的手腕细伶伶的,指尖被泡得发白起皱,正低头看着盆里沉沉浮浮的几件宫装。 两天了。 她终于接受了自己从现代社畜变成了古代宫女这个事实。她还是林绾,名字没变,脸……水里模糊的倒影晃动,约莫也没变多少。 唯一区别大概就是,以前猝死在键盘上,现在,大概会累死在洗衣盆边? 空了的咖啡杯、冷透的三明治、还有凌晨两点漆黑一片的办公室和实验室…… 念头一起,林绾的心脏被像是被无形之手狠狠攥紧,视野骤然发黑。 前世加班猝死的记忆还历历在目,自从她来到这个陌生的、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大胤朝,她就发誓要活得轻松些,却没想到老天爷直接把她扔进了以劳累著称的皇宫浣衣局。 正想着,林绾手一松,搓衣板重重磕在盆沿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冰冷的水溅了几滴到脸上。 不干了!绝对不干了!她恶狠狠地对着盆里的衣服发誓。卷王谁爱当谁当去,重活一次,她林绾的人生信条只有一个——躺平!摆烂!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工贼的福报,谁要谁拿走! 旁边传来一声没憋住的气音。 林绾扭头,是紧邻着的另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小宫女,叫乔翠蓉。她应该是这个世界的林绾最好的朋友。 此刻,乔翠蓉整个人几乎是瘫在一个半人高的大木盆边缘,下巴有气无力地搁在盆沿上,怀里还抱着一根沉重的洗衣槌。她眼皮耷拉着,脑袋一点一点,显然刚才那声笑是她在半梦半醒间发出的呓语。 “翠蓉?”林绾小声叫了她一下。 乔翠蓉猛地一激灵,抬起沉重的眼皮,茫然地左右看了看,最后聚焦在林绾脸上,嘟囔道:“啊?开饭了?” “没呢。”林绾哭笑不得,指了指她盆里那件明显被水泡得颜色都有些发乌、质地一看就极其昂贵的纱罗宫装,“你这……泡了多久了?” 她记得昨天下午就看到这堆衣服在翠蓉盆里了。 乔翠蓉顺着她的手指低头瞄了一眼,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几滴泪水。 “哦,端妃娘娘的舞裙啊。泡着呗……急什么?”她换了个更舒服的瘫姿,声音含混不清,带着浓重的睡意,“自从娘娘上次在宫宴上跳舞摔了一跤,她肯定都不想再看见这件衣服……泡着呗……泡软乎了……好洗……”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一个字几乎含在了喉咙里,眼皮又开始沉重地往下坠,抱着洗衣槌的手也松了劲儿,那根沉重的木槌眼瞅着就要掉在地上。 林绾眼疾手快地伸手过去,一把托住了槌柄。 看着乔翠蓉那副随时能睡过去的模样,林绾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诞感,混杂着一种奇异的、找到组织的松弛感,悄然涌上心头。 偌大的浣衣局院子里,一排排晾衣绳上,挂满了洗好的衣物。那些本该平整顺滑的宫装,此刻却姿态各异:有的袖子拧成了麻花,有的裙摆歪斜地搭在绳子上,还有一件不知道哪位贵人的外袍,一只袖子垂下来,几乎要蹭到地面。 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宫女围坐在角落的小杌子上,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盆里泡着的衣服,更多的精力显然放在了彼此间压低声音的闲谈上。 “……听说了没?柔贵人昨儿走着路又晕倒了,幸好皇上路过……” “嗐,柔贵人身子一向不好,弱柳扶风的……” 细碎的交谈声混着零星懒散的棒槌敲打声,还有翠蓉重新响起的、轻微而均匀的鼾声,交织成一片奇异的背景音。 林绾的视线最终落回自己面前那个巨大的洗衣盆。盆里的水早已浑浊不堪,各色衣物纠缠在一起。最上面那件玄色外袍上,甚至还用金线绣着龙纹。 这就是传说中等级森严、动辄得咎、能把人磋磨掉几层皮的深宫? 林绾顿悟了。 她慢慢地、彻底地弯下了腰,不再试图去整理那堆纠缠的衣物,也不再计较什么手法技巧。她伸出手,近乎敷衍地捞起那件龙袍厚重的前襟,指尖在那片污渍上象征性地、极其轻柔地、用几乎可以忽略的力道,来回摩挲了两下。 三月的日头爬得很慢,明晃晃的光斜斜地印下来。 林绾低垂着头,胸腔里那颗心,却意外地落到了实处。 她麻木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搓着手里一件不知道哪个宫女的素色中衣,动作敷衍得连自己都看不下去。 离她几步远,浣衣局的管事孙嬷嬷正捧着一小包瓜子,倚在廊柱下,眯着眼,“咔吧咔吧”嗑得悠闲。她目光随意地扫过院子里众生百态般的“忙碌”场景,最后落在林绾那慢得几乎凝滞的动作上,非但没有丝毫斥责,反而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孺子可教的赞许。 就在她琢磨着要不要效仿翠蓉,也把下巴找个地方搁一搁时,一阵急切的脚步声打破了院中慵懒的氛围。 一个穿着体面些、约莫有些地位的宫女,蹙着眉站在院门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柔贵人今日要穿的藕荷色宫装和那件银丝滚边的素锦披风,浣衣局可洗得了?贵人等着呢。” 声音不高,却像块小石子投进了表面平静的泥潭。角落里闲谈的老宫女们声音骤然低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棒槌声。 孙嬷嬷嗑瓜子的动作一顿,浑浊的眼珠在院子里慢吞吞地转了一圈,最后精准地落在那盆泡着各色衣物、最上面还压着那件惹眼玄袍的大木盆旁。 “林绾,”孙嬷嬷吐出两片瓜子壳,声音带着点被扰了清闲的不耐,却又奇异地透着一丝“就你合适”的理所当然,“你去,把长春宫贵人要的衣物找出来,赶紧送过去。别让贵人久等。”她顿了顿,含糊地补了一句,“……手脚麻利点。” 林绾心里咯噔一下,送衣服?走出这个院门?去直面这深宫里真正的“主子”?从她来到这个陌生的皇宫,还没见过外人呢! 她慢吞吞地直起腰,视线在晾衣绳上寻找,藕荷色……素锦…… 好不容易找到那两件属于柔贵人的衣物,林绾叠了叠,认命地跟在那个宫女身后,迈出了浣衣局那扇低矮的门槛。 三月的风暖融融的,带着点新叶的微涩气息,吹在脸上,倒是比浣衣局里那股子沉闷的水汽舒服些。 穿过两三道宫门后,眼前的景致突然精致起来。曲廊回环处种着桃花,花瓣飘落在汉白玉栏杆上。远处传来丝竹声,隐约夹杂着女子娇嗔。 “哎呀~陛下~~” 这声九曲十八弯的呼唤让林绾脚下一个趔趄。宫女见怪不怪:“柔主子在练曲儿呢。” 转过影壁,眼前的场景让林绾差点咬到舌头。 海棠树下,一个穿着藕荷色纱衣的宫装美人正以扭曲的姿势“晕倒”在石凳旁,几个宫女围着她忙活: “主子,左手要再抬高三分......” “腰!腰得塌下去!” “发钗!发钗歪了!” 那美人,想必就是柔贵人,突然跳起来跺脚:“到底什么才是像风中芦苇般倒下的样子!!!皇上一天到晚都在胡诌些什么?!” “咳咳!”宫女大声咳嗽。 柔贵人瞬间变脸,娇弱无力地倚住宫女,声音立刻高了八度:“知意,何事呀~” 林绾低着头快步上前,跪着举起托盘:“浣衣局送贵人春裳。” 柔贵人的团扇挑起她下巴。近距离看,这位宠妃生得确实绝色。柳叶眉下是一双水汪汪的杏眼,唇若点朱。只是此刻那眼里闪着精明的光,哪有半分柔弱? “倒是个伶俐的。”柔贵人转向她的大宫女知意,“浣衣局的丫头都这么水灵?” 知意立刻会意:“主子,这丫头看着手巧,不如留下给咱们熏衣裳?” 林绾后背沁出冷汗。她可不想被困在这个戏精身边!正要婉拒,柔贵人却已经转身:“带她下去看看,若是会制香......哎呀!”她突然娇呼一声,整个人往右侧倾倒。 这次是真被自己的裙摆绊到了。 林绾条件反射地扑上去扶住。入手是纤纤玉臂,触感却让她一怔——衣袖下分明藏着结实的肌肉! 柔贵人站稳后,第一反应竟是双眼放光:“刚才这姿势如何?像不像折翼的蝴蝶?” 林绾:“......” “折翼的蝴蝶?”林绾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张口便出,“刚不是说风中的芦苇吗?” 柔贵人杏眼圆睁,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懂这个?!”力道大得让林绾倒抽一口冷气。这哪是宠妃的手劲,分明是练家子! 知意连忙打圆场:“主子,这丫头粗鄙,不如让奴婢......” “都退下!”柔贵人一挥袖子,转头对林绾露出甜得发腻的笑容,“你,跟本宫进来。” 林绾硬着头皮跟进了内殿。殿内熏着浓重的安神香,绣着百蝶穿花的屏风后摆着张贵妃榻。林绾定睛一看,上面赫然扔着对包铁皮的护腕。 柔贵人顺着她的视线,唰地用裙摆盖住护腕,若无其事地倚在榻上:“你教教本宫,什么样才是风中芦苇?” “奴婢猜的......”林绾急中生智,“小时候村里老人常说,芦苇看似柔弱,实则韧而不折,最是惹人怜惜。” 柔贵人眼睛“噌”地亮了。她突然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吓得林绾后退三步。 “本宫就说!那些蠢丫头只会教什么弱柳扶风!”她激动地来回踱步,“昨日本宫按她们说的装晕,结果陛下刚抱起来就闪了腰!” 林绾瞬间想起她刚刚摸鱼时听到的对话。 “你来教本宫!”柔贵人凑近,身上的桃花香扑面而来,“教好了,赏你进长春宫当差!” 第2章 落水 林绾望着柔贵人那双亮晶晶、写满期待的眼眸,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接下来的场面更是荒谬—— “贵人,倒的时候膝盖要微曲......” “这样?” “砰!” “......太重了,得像羽毛落地。” “本宫穿的这么厚怎么可能像羽毛!” 经过半个时辰的特训,柔贵人终于掌握诀窍:先暗中扎稳马步,然后以左脚为轴心,右腿画个半圆,最后顺着旋转力道飘然倒下。 “完美!”林绾鼓掌。虽然这姿势更像喝醉的陀螺,但至少不会砸伤皇帝。 柔贵人兴奋地转了个圈。“赏!重重有赏!”她拍案决定,“你去浣衣局收拾东西,明日就搬来长春宫!” 林绾急了:“贵人,奴婢......” “怎么?不愿意?”柔贵人眯起眼,手指“咔吧”捏响一枚核桃。 “奴婢不敢!只是......”林绾急中生智,“奴婢需每月给家中送药钱......” 柔贵人闻言竟红了眼眶:“孝女啊!”她一把搂住林绾,“本宫最敬重孝道!准你每月初一出宫!” 事已至此,林绾只能叩首谢恩。 晚膳时分,柔贵人非要留她同席。林绾原以为是让自己站在一旁布菜,谁知大宫女知意直接拉着她的袖子按在了绣墩上。 “坐呀,站着怎么吃?”知意熟门熟路地摆上第六副碗筷。 林绾僵着身子不敢动,眼睁睁看着另外四个宫女也嘻嘻哈哈地围坐过来。 这简直颠覆了她对宫廷规矩的认知! 柔贵人却已经撸起袖子,亲自盛了碗火腿鲜笋汤推到她面前:“尝尝,小厨房最拿手的。” 描着金边的汤碗里,浮着嫩黄的笋尖和薄如蝉翼的火腿片。 “怎么不动筷?”柔贵人已经扒拉了半碗饭,腮帮子鼓得像仓鼠,“怕本宫下毒啊?” “奴婢不敢!”林绾慌忙捧起碗,热汤差点洒在裙子上。 知意噗嗤一笑:“咱们长春宫没那么多规矩。主子说啦,饿着肚子当差容易手抖,万一把她的眉毛画歪了怎么办?” “就是!”另一个叫知情的宫女夹了块胭脂鹅脯给林绾,“上回冬雪饿着肚子梳头,手一抖扯掉主子三根头发,被罚吃了整整一盘核桃酥呢!” 柔贵人得意地扬起下巴:“本宫这叫以德服人!” 林绾差点被汤呛到。这位娘娘怕不是对“以德服人”有什么误解? 正说着,外头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冲进来:“主子!陛下往这边来了!” “哐当”一声,柔贵人手里的蜜汁莲藕掉在桌上。整个长春宫瞬间鸡飞狗跳—— 知情一个箭步冲去开窗散酒气,知意飞快地收起多余的碗筷,两个小宫女架起林绾就往屏风后躲。柔贵人则像变戏法似的,瞬间换了副弱不禁风的模样斜倚在软枕上,连呼吸都变得轻浅起来。 林绾从屏风缝隙偷看,只见方才还生龙活虎的柔贵人,此刻正用帕子掩唇轻咳,眼尾还逼真地泛着红晕。 “快!这边走!”知意一把拽住林绾的手腕,掀开墙上一幅《牡丹富贵图》,露出个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暗门。 林绾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知情推进了黑漆漆的密道。身后传来柔贵人刻意拔高的娇弱声音:“臣妾参见陛下~” “陛下常来长春宫,”知意压低声音解释,“你也看到了,主子待咱们亲厚,有些事不能让皇上知道,所以挖条密道最是方便。” 林绾点点头。他们走到密道尽头,推开伪装的石门,冷风夹着花香扑面而来。林绾发现,她们来到了长春宫后园的梅林里。 “你且回去收拾细软。”知意塞给她一块腰牌,“明日,我们便都是长春宫的人了。” 回到浣衣局时,天色已完全黑了。林绾刚踏进院门,就被翠蓉一把拽到了晾衣架后面。 林绾被翠蓉拽得一个趔趄,她看着翠蓉那张写满焦急和八卦的脸,月光下,那双圆溜溜的眼睛亮得惊人。 “别提了,”林绾压低声音,把怀里那块象征长春宫身份的沉甸甸腰牌往翠蓉眼前一晃,“我被柔贵人……嗯,看中了,明儿就要去长春宫当差了。” “什么?!”翠蓉的惊呼差点冲破喉咙,又猛地自己捂住嘴,眼睛瞪得溜圆,活像受惊的兔子。她看看那块在月光下泛着温润光泽的腰牌,又看看林绾,声音从指缝里挤出来,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长春宫?!柔贵人?!那个风吹吹就倒的柔贵人?她……她看上你什么了?” 林绾被问得一噎。总不能说是因为自己围观了柔贵人的晕倒练习,还被迫当了技术指导吧? 她含糊道:“就……送衣服过去,贵人觉得我……呃,看着顺眼?手脚还算……利落?”这话说出来,林绾自己都觉得心虚。 翠蓉倒吸一口凉气,松开捂着嘴的手,一把抓住林绾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顺眼?!林绾!那可是长春宫!离陛下最近的长春宫!你……你……”她“你”了半天,脸上表情复杂地变换着,最后定格在一种混杂着巨大震惊、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但更多是浓浓担忧的神色上,“你……你可想好了?那地方规矩大得很!贵人身子又弱,伺候起来怕是不容易,动辄得咎的……”她越说声音越低,眉头紧紧锁着,仿佛已经看到林绾在长春宫水深火热的样子。 林绾看着翠蓉眼里真切的担忧,心头一暖,又想起长春宫那顿颠覆认知的晚膳、那条方便跑路的密道,还有柔贵人徒手捏核桃的英姿……她忍不住弯了弯嘴角,拍拍翠蓉的手背: “别担心,翠蓉。贵人……其实挺特别的。也许……没那么吓人?” 她试图传递一点安心感。 翠蓉显然没被说服,嘟囔着:“再特别那也是贵人主子……”她拉起林绾的手就往她们住的通铺小屋走,“走走走,赶紧收拾!明儿就要走了,你这点东西还散着呢!” 这一夜,林绾几乎没怎么睡。翠蓉在她旁边翻来覆去,时不时就坐起来,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絮絮叨叨地叮嘱:“……宫里不比浣衣局,眼睛要亮,腿脚要勤快,少说话多做事……贵人赏的东西要仔细收好,别让人眼红……要是……要是实在不顺心,想法子托人捎个信儿回来……”说到最后,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林绾心里也酸酸的,黑暗中握紧了翠蓉的手:“知道了,你都说了八百遍了。你也好好的,别总泡着衣服就睡着了,当心着凉,也别老饿着肚子。” 次日清晨,林绾抱着小小的包袱站在浣衣局门口。里面只有两件换洗衣物和翠蓉连夜给她绣的荷包,上面是丑兮兮的鸭子戏水图,说是寓意前程似锦。 平日里不到日上三竿绝不起劲儿的浣衣局众人,竟稀稀拉拉地都起来了。 “走吧走吧,别误了时辰。”翠蓉推着她往外走,声音发颤,“记得......记得常回来看看。” 孙嬷嬷站在一旁,浑浊的老眼扫过林绾,“去了长春宫,手脚麻利点,但也……别太麻利。”这话说得意味深长,带着点过来人的警醒,“去吧,别让贵人等。” 林绾郑重地行了一礼。走出院门时,她回头看了眼这个生活了两天却仿佛待了半辈子的地方——晾衣绳上飘动的素布,井台边磨损的石槽,还有站在晨光里用力挥手的翠蓉。 她转身,走向那条通往长春宫的石子路。阳光穿过宫墙,拉长了身影。 按规矩,新调任的宫女该走西华门那条大路,但也有一条近道,横穿过御花园,便省下小半个时辰。 “反正有腰牌。”她小声嘀咕着,拐进了垂花门。 御花园里静悄悄的,只有早起的雀儿在枝头蹦跳。林绾穿过九曲桥,忽然听见假山后传来刻意压低的说话声。 “陛下每日辰时必经此地......”是个娇滴滴的女声。 林绾立刻猫着腰躲到一棵玉兰树后。只见假山后转出个穿杏色纱裙的美人,正对着一面小巧铜镜,反复调整着唇角的弧度。两个宫女围着她忙得团团转:“主子,发钗再偏些......”“唇脂补一补......” 林绾嘴角抽了抽。这后宫里的娘娘,怎么都像戏台子上走下来的? “来了。” 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只见那美人猛地将铜镜塞给宫女,拎起裙摆就往外冲。 林绾顺着方向看去,果然见一行明黄仪仗缓缓行来。为首的男子身形挺拔,玄色龙袍上金线绣的团龙在晨光中熠熠生辉。可惜离得远,看不清面容。 “哎呀!” 那美人掐着嗓子娇呼一声,从假山后“恰好”转出。她摆出个弱柳扶风的姿势,正要行礼,脚下却踩到湿滑的青苔—— “噗通!” 水花溅起三尺高,美人整个人栽进了锦鲤池。 空气突然安静。 岸上的皇帝明显愣住了,明黄靴子被溅上几滴泥水。他身后侍立的大太监,死死低着头,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剧烈抖动,一张老脸憋成了酱紫色。 “救...救命!本宫不会水!!!”美人在池子里扑腾,其实水才及腰深。 皇帝揉了揉太阳穴:“愣着作甚?还不快把端妃捞上来?” 两个侍卫忍着笑去捞人。端妃被拖上岸时,杏色纱裙湿透,脸上的脂粉晕开,活像个掉色的人偶。 “臣妾......阿嚏!”端妃还想说什么,却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皇帝默默后退半步:“送端妃回宫,传太医。”又无奈至极地轻叹一声,亲手扶起了浑身湿透的端妃娘娘。 林绾低头,目光落在自己抱着小包袱的手上。可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端妃那张糊成调色盘的脸。 一个念头,如同水底悄然浮起的气泡,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脂粉,遇水即溶,遇汗则花。这后宫佳丽三千,争奇斗艳,若……若能做出一种脂粉,遇水不溶,遇汗不花…… 前世记忆的碎片猛地翻涌上来。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配方数据,实验室里瓶瓶罐罐的碰撞声……她曾是某国际美妆集团研发部里熬秃了头的配方师之一。那些关于油脂、粉体、乳化、持妆的理论和实践,早已刻进了骨子里。 林绾猛地打了个激灵,狠狠掐了自己手臂一下。疼痛让她瞬间清醒。 林绾!你疯了吗?她无声地对自己咆哮。上辈子怎么死的?不就是被那些没完没了的配方、报告、新品上市压力活活熬死的吗?好不容易重活一次,还是个不用操心KPI、可以光明正大摸鱼的宫女身份!放着好好的咸鱼不当,居然想重操旧业?是嫌自己命太长了吗?! “躺平……摆烂……”她喃喃自语,像念咒语般给自己洗脑,“不卷了,打死也不卷了……”她用力甩甩头,试图把那些念头通通甩出去。 她抱紧了怀里的包袱,几乎是小跑着穿过剩下的御花园小径,直奔长春宫,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赶。 而那洪水猛兽,正是她脑海中蠢蠢欲动的事业心。 第3章 情诗 长春宫比林绾想象中更气派。守门的小太监验看了腰牌,眼神在林绾那身洗得发白的浣衣局旧衣上溜了一圈,脸上没什么多余表情,只朝里努了努嘴。 刚跨进门槛,一个熟悉的身影就风风火火地迎了上来。 “可算来了!主子都问了两遍了!”知意一把抓住林绾的胳膊,语速快得像连珠炮,“走,先带你去安置!” 知意拉着她穿过几道回廊,脚步快得林绾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长春宫内部比外面看着更显富丽,雕梁画栋,陈设精致,但奇怪的是,来往的宫女太监也并没有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反而透着和浣衣局一样的……松弛? “喏,就这间。”知意推开西厢房最里间的一扇门。屋子不大,但窗明几净,靠墙摆着一张小小的木床,铺着半新的靛蓝粗布被褥,一张小桌,一把椅子,墙角还有个不大的木箱,显然是给她放东西的。最难得的是,居然只有她一个人住。 “主子特意吩咐的,说新来的怕生,先自己住着习惯习惯。”知意解释道,麻利地从靠墙的柜子里又抱出一床厚实些的棉被,“被褥都是新晒过的,缺什么少什么,只管跟我说。” 林绾抱着自己的小包袱,看着眼前这间虽然朴素但干净独立的“单间”,一时竟有些恍惚。这待遇……未免也太好了点? “多谢知意姐姐。”她连忙道谢。 “客气什么!”知意摆摆手,又压低声音,“对了,主子还特意交代了,你每月初一可以出宫,腰牌收好了,千万别弄丢。还有……”她脸上露出一丝促狭的笑意,“主子说,看你瘦的,定是以前在浣衣局吃不饱。咱们长春宫的小厨房,过了饭点也能开火,饿了只管去。” 林绾彻底愣住了。独立宿舍?自由出宫?随时开小灶?这哪是来当宫女,这简直是……进了福利院? “这……这怎么使得……”林绾有些手足无措。 “使得使得!”知意笑着把她按坐在床边,“你且安心住下,先歇会儿。”说完,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门被轻轻带上,屋子里只剩下林绾一人。寂静包围上来,只有窗外偶尔几声鸟鸣。 她慢慢放下包袱,坐到那张小床上。这本该是她梦寐以求的、可以彻底躺平的理想环境。 可她的心,却像被投入了一颗石子的湖面,一圈圈涟漪怎么也无法平静。 她烦躁地站起身,走到墙角那个唯一能映出人影的小小铜盆边。盆里盛着清水,水面微微晃动,映出一张略显模糊的脸。脸是年轻的,带着点穿越时空的迷茫,眼下却有两抹淡淡的青黑,是昨夜辗转难眠的痕迹。 这黑眼圈……林绾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按了按眼下那片皮肤。 “不行!”她猛地缩回手,像被烫到一样。不能再想! 接下来的几日,林绾努力扮演着一个本分、安静、毫无存在感的小宫女。长春宫的松弛让她大开眼界。 柔贵人大部分时间都歪在临窗的贵妃榻上,捧着一本话本子看得津津有味,偶尔会心血来潮,让林绾给她念一段。念的时候,林绾眼观鼻鼻观心,声音平稳无波,念完就垂手肃立,绝不主动搭话。 柔贵人似乎也乐得清静,挥挥手就让她退下。 某天,林绾正凝神思量,窗外忽传来知意的轻咳:“绾绾,主子唤你。” 林绾慌忙把配方折好塞进枕头下。来到正殿,却见柔贵人身边多了位穿月白襦裙的妃嫔,正捧着一盏茶,蛾眉微蹙。 “这是慧嫔娘娘。”柔贵人介绍道,“本宫的......咳,手帕交。” 慧嫔抬头,露出一张清丽脱俗的脸。与宫中其他妃嫔不同,她未施粉黛,只在鬓边簪了支青玉簪,放在现代,活脱脱便是位不染尘埃的文艺女神。 “听说你识字?”慧嫔声音轻柔,如珠落玉盘。她从袖中取出一页花笺,递向林绾,“本宫新作了首小诗,想寻个清秀字迹誊录......” 柔贵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连腰都弯了下去,一张俏脸憋得通红,只拼命朝林绾使着眼色。 “奴婢愿意效劳。”林绾心领神会,连忙恭敬地双手接过诗笺。垂眸看去,只见上面娟秀字迹写着: 《夜思君》 月儿弯弯像小船, 载着相思去江南。 陛下若问相思重, 沉过御膳房蒸笼。 林绾:“......”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她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击力直冲天灵盖,握着诗笺的手指都微微发僵。 “如何?”慧嫔期待地问。 林绾硬着头皮,硬生生挤出几个字:“娘娘用典......别致脱俗。”比如那个惊世骇俗的蒸笼。 柔贵人已经憋笑憋得脸通红,眼角沁出泪花,强撑着附和:“本宫觉得‘蒸笼’二字尤为精妙!” 慧嫔羞涩低头:“陛下最爱吃小笼包......” 林绾突然福至心灵:“娘娘,奴婢斗胆建议,若是将‘蒸笼’改为‘千山’,或许……更显含蓄悠远?” “千山?”慧嫔若有所思。 “是啊。”林绾信口胡诌,“‘比那千山万水还要沉’,既含蓄又深情......” 慧嫔眼睛一亮:“妙啊!”她突然抓住林绾的手,“你懂诗?” 林绾差点咬到舌头。她哪懂什么诗?大学毕业论文还是《论化妆品营销话术的受众心理分析》呢! 可看着慧嫔那双仿佛发现稀世珍宝般亮晶晶、充满信赖的眼眸,她鬼使神差地点了头:“奴婢……略知……一二.....” 柔贵人斜倚在软榻上,彻底放弃了掩饰,抓了把瓜子惬意地嗑着。慧嫔捧着新改的诗句如获至宝,而林绾这个冒牌才女,正把前世看过的广告词、流行歌词、电视剧台词,硬改成古风: “陛下若问情多深...呃......”她额角渗出细汗,“...海底珍珠难比真?” “好!”慧嫔激动地拍案,“就用珍珠比喻!本宫明日就戴那套东珠头面去见陛下!陛下看见,一定能瞬间领会本宫的情意!!” 暮色四合,宫灯次第亮起,在青石路面上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 慧嫔将那张被林绾妙手改过的花笺,小心翼翼地叠好,又珍重地放入袖袋,指尖都在微微发颤,脸颊因激动而泛着淡淡的红晕。 “本宫……本宫这就去御书房外候着!”她站起身,声音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定要亲手将此诗呈给陛下!让他明白本宫的心意!”她仿佛已经看到皇帝陛下读诗后,被那“海底珍珠难比真”的深情所打动,继而与她执手相看、情意绵绵的场景。 柔贵人吐掉瓜子壳,懒洋洋地挥挥手:“去吧去吧,本宫精神上支持你。” 慧嫔深吸一口气,也不许身旁的侍女彩蝶跟着,一个人像奔赴战场般,毅然决然地踏出了长春宫的门槛。 夜色渐浓,白日里雕梁画栋、花团锦簇的宫苑,此刻在昏黄的宫灯映照下,显出几分幽深莫测。树影在风中婆娑,发出沙沙的轻响,偶尔几声不知名的夜鸟啼鸣,更添几分寂寥。 慧嫔一路走得飞快,她攥紧了袖袋里的诗笺,手心微微出汗,心口也咚咚直跳。平日里觉得寻常的宫道,此刻仿佛无限延长。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总觉得那摇曳的树影深处,影影绰绰地藏着什么。 她后悔了......应该把彩蝶带上的。 慧嫔抿了抿唇,强自镇定。然而,她刚转过一道假山,前方回廊的阴影里,猛地窜出一个黑影! “喵呜——!” 一声凄厉的猫叫划破寂静。 “啊——!!!”慧嫔吓得魂飞魄散,脑中瞬间一片空白,什么诗情画意、什么深情告白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尖叫声不受控制地冲破喉咙,整个人像被踩了尾巴的兔子,猛地向后一跳,也顾不上什么仪态风姿,转身拔腿就跑! 就在她慌不择路,冲过一片稀疏的梅林时,袖袋猛地一松!那张被她视若珍宝、寄托了全部少女情思的花笺,随着她剧烈的奔跑动作,飘飘悠悠地从袖袋里滑落出来,被风吹起,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潮湿的泥地上。 一个佝偻的身影,提着风灯,慢悠悠地踱步过来。 陈公公刚扫完这片院子,准备去下钥,他“咦”了一声,停下脚步,费力地弯下腰,将那沾满了泥点的纸片捡了起来。他凑近灯光,眯着眼,吃力地辨认着上面的字迹: “什么......情多深......难比真?” 陈公公的呼吸猛地一窒! 他下意识地抬头四顾,昏暗的梅林小径上空无一人。这这这……难道是哪位宫女……特意丢在此处,给他的? 是了!定是如此! 除了他这样在深宫熬了大半辈子、历经沧桑的人,谁能懂这份沉甸甸的情意? 一股巨大的、从未有过的暖流和酸楚瞬间冲垮了陈公公的心防。他哽咽着对着空无一人的梅林低语,声音嘶哑而激动。 “咱家……咱家懂……都懂啊……” 另一边,慧嫔一路狂奔回钟粹宫,直到冲进自己寝殿的大门,被熟悉的熏香气息包围,扶着门框大口喘气,脸色煞白,惊魂未定。 “娘娘!您这是怎么了?”彩蝶赶忙迎上前去。 慧嫔抚着剧烈起伏的胸口,好半晌才缓过气。她刚想开口诉说自己方才的惊魂遭遇,手习惯性地往袖袋里一摸—— 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