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山嘉》 第1章 崔家阿拂 这一年,崔山嘉两岁。 她的父亲即将到太北郡去做官,要带上妻女,她母亲高兴极了,每天一睁眼就是在计划需要带多少东西随丈夫去上任。 太北郡离中都很远,大概有二千六、七百里的路程要走,有些罪人流放的距离也许都没有这么远。 崔山嘉并不知道这些事。 她坐在矮榻上,一动不动地看着母亲忙活,显得极为乖巧。 她从来都是这样的性子,从出生起,就不喜哭闹淘气,家中关于她是个痴儿的闲言碎语就没有停息过。 家主有意逼迫崔四郎再生几个孩子,便也没有用心去管过这些流言,以至于连崔山嘉都有所察觉。 四夫人暗自垂泪伤神,直到郎君外任的消息传来,她脸上才渐渐有了笑意。 崔四郎从屋外进来,将正在看母亲纠结的崔山嘉抱起来掂了掂,觉得有些沉。 崔山嘉比家中其他同龄的孩子都要长得好,能吃也能长,她也不是从来不动,平素往来各院之间,她可从来不要人抱。 乖是很乖,却也十分犟。 “夫人何必纠结?尽带上便是,此一去便是三五年,带多少东西也是不够用的。” 四夫人这才察觉自己郎君回来了,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了仆人,问:“可成了?” 崔四郎笑:“为夫说出去的话,几时落空过?” 言罢就将崔山嘉放下,转而去安抚妻子,“知你忧心,我们后日便走,定不会将你们母女留在中都。” 崔山嘉的肩膀垂了下来。 太北郡啊。 似乎很远。 到太北郡已经是三个月以后的事情了。 崔山嘉在路上过了三岁的生辰,她的生辰礼是一株长在山上的野梨树,她见到的时候梨花开得正好,父亲当即就令人去将树挖走,提前送去太北郡种下。 那棵梨树在病怏怏一年以后,又发出了新芽,再过了一年,开出来第一朵洁白的梨花。 崔山嘉站在树下仰望。 不够。 还不够。 这株梨花树在半个月前染上了鲜血。 那时候仆人护卫挡在她和母亲的前面,鲜血洒在地面上,后来浸入了土里,永远也无法洗干净。 “给我换个老师,爹爹。” 崔四郎下衙归来,来看受惊的妻女,就得到了女儿全新的要求。 两年前他们抵达太北郡之后,她要求他给她找了一个老师,教她读书识字。原本以为是小孩子一时兴起,因路上听了那几个半大孩子的高谈阔论,也想要读书。 他应下了,为她延请名士教导,小女儿也争气,一年到头勤学不辍,未曾有一日懈怠,那位老师也对她赞不绝口,直道便是大家公子也不及她这份心性。 “为何呢?” “不对。”崔山嘉露出些困惑的神色,“有些地方不对。” 崔四郎很有耐心:“何处不对?” 崔山嘉却摇头:“我不知道,爹爹。” “你说不出何处不对,爹爹便不能随意辞了现在的老师,也不能再请其他人来教你。” 崔山嘉更加困惑,崔四郎解释道:“大家名士都有些傲气,无缘无故辞退,伤人名声,也伤自己的信誉。” “他教的东西我不喜欢。”崔山嘉找了一个理由。 “好。”崔四郎应得很快,“不喜欢便再寻一个。” “一个文师父一个武师父。” 崔四郎好笑:“学得过来吗?” 崔山嘉皱着眉头:“可以。” 话音才落双脚便悬空了,“小小年纪哪来这么多的烦心事?爹爹皱眉的次数都不及你多。” 崔山嘉也不知道。 只是她总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迫切感。 似乎有什么东西追在她身后,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实实在在存在,催着她往前走,赶快走。 至于如何走?要走到哪里去?她一概不知。 她在船上遇到了几个少年郎,他们说了很多,她只记住了两个字:读书。 他们在读书。 于是她向父亲要求给她请一个老师教她读书。 这个老师很好,很有名望,但是他没有教她她想要知道的东西。 一些他知道但是他并不教给她的东西。 崔四郎言而有信,辞了旧老师又请了一文一武两位老师到家里。 上午习武,下午习文。 那位请来教她读书的老师知道后,差点当场离开。 “女郎应以娴静淑雅为上,岂可习武弄枪?未免不雅。” 崔山嘉端坐一侧,崔四郎端茶浅啜,并不搭话,崔山嘉便道:“原武师可教我刀枪剑戟百般武器,使我可持兵刃护己护人,您可以教我什么呢?” 崔四郎眉心一动,他从不过问女儿做事的理由,只是会在能力范围内给予她最大的满足。 他一向认为自己的女儿与常人不同。 不是那些被有意纵容的痴儿流言,她是不同的。 并不仅仅因为她是他的女儿。 就像半月前那场动乱,她在目睹了整个过程之后,第二日仍然早起读书,反而是妻子和其他仆人许多日都没有缓过来。 她还稚嫩的心灵已经有了某种名为坚定的东西。 那位素袍木冠的女师看了看上首不言不语的家主,又将眼神投向崔山嘉:“崔女郎想要学什么?” “您什么都可以教?” 女师道:“自然。” “山川大地,江河湖海,我要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大?史书传记,大家名典,我要知道何为礼如何行?百家见闻,传世绝说,我要知道何处来何处去?” 女师一阵缄默,又看了一回崔四郎。 崔四郎照旧不言语,心中却有些惊涛骇浪,女儿的志向未免远大了些,便是他也不曾在她这个年纪这样敢想。 未了一笑,路上遇到的那几个孩子也是这般天真烂漫意气风发,却叫这个小小孩童学了来。 女师却是不怵:“崔女郎要学,崔家主亦不反对,某自然能教。” “崔山嘉。” “我叫崔山嘉。” 不是什么谁都可以被叫的崔女郎。 小姑娘很有个性。 崔四郎这才开口:“或可唤她阿拂。” 两位女师皆低首:“唯。” 崔山嘉的生活和之前没有多大的差别,只不过从一整日读书变成了半日学武,半日读书。 原秀是武师,崔山嘉院子里那株梨花树就是由她奉命先行押送至太北郡。她的父亲供职崔四郎门下,是以她偶尔也被拉来使唤。 原秀自幼随父母习武,府上夫人用人并不分男女,她学成后倒也有去处,素日夫人出门都会带上她母亲,后来渐渐换成了她。 被叫来教导大小姐时她心里是没底的,原秀从中都跟随而来,自然知道本家里的流言,她见过崔山嘉很多次,每次小姑娘都极其安静地待在夫人身边,大多数时候并不开口说话。 教什么?如何教? 夫人没说,家主也没说。 她请教了母亲,母亲叫她自己想。 原秀看着面前豆丁大点的小孩,有些不忍心。 虽说她如她这般大的时候早已经开始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但这毕竟是家主的独女,是崔家的女郎。 与一般人家的孩子不同。 是位极其尊贵的女郎。 “大小姐想要学什么呢?”原秀领着崔山嘉将家主专门为她备下的武器一一看过,终于将话问出口。 这也是个极其有主见的女郎。 与其让自己头疼,不如请大小姐自己选。 “原武师最厉害的是什么?” 原秀捞起一杆不曾开刃的缨枪,顺手舞了一套枪法。 崔山嘉对她的枪法表示了赞赏,却摇了头,先摸了弓,再抚了刀,最后落在剑上:“先学这个。” 原秀放下枪,想着崔山嘉说的话,欲言又止。 崔山嘉很敏锐:“原武师有话直说。” “习武最好只精一事,大小姐若要学剑,心里便不好再想着其他。而剑之一道,我虽能教,却不及真正的剑术大师,只怕误了家主与夫人的期望。”听崔山嘉的意思,似乎并不止学剑一桩。 崔山嘉仍旧摇头,环顾四周,问原秀:“以原武师所见,我适合学哪一样呢?” 原秀答不上来,她看崔山嘉并不像该习武的样子,这个安安静静的大小姐,生来就比旁人多端庄三分。 如此看来学剑倒的确更合适些。 崔山嘉叹气:“这是母亲为我选的。” 君子之剑是母亲最后的让步,便是她,也只能退让。 当然,父亲抱着看热闹的心态,给她准备了十八般武器,似乎在期待着些什么。 崔山嘉不想父亲如愿,也不想母亲恼怒,认了。 “大小姐既要学,我便将丑话说在前头。习武不比其他,累、苦、难,然我既接了这桩差事,便不会懈怠半分,大小姐若是受不了随时可以叫停,但只要您不退缩,我便不会手软,若有得罪,先请大小姐恕罪。” 崔山嘉看了原秀一会儿,道:“你这话也同我阿娘和爹爹说过?” 原秀面有难色,崔山嘉道:“哦,欺负小孩子。” 原秀辩驳不得。 崔山嘉便笑了:“这便开始罢。” 午后她还要往隔壁院子去。 教她读书的女师执意不与原秀在一处教学,于是便辟了两个院子,这个院子习武,那个院子读书,两个院子只一墙之隔,各有出口,崔山嘉文武两位老师连面都不必碰上。 当然,如果原秀做怪,非要从另一边走,那就另当别论。 崔山嘉结束上午的课程,在原秀的注目之下离开了武院,先梳洗,再和母亲用饭,略休息片刻,前往文院读书。 最后在西千的注目下离开文院,结束下午的课程,陪父母用饭,这一天就结束了。 西千就是教她读书的女师。 往后她的每一天都将会是这样。 直到她找到令她感到迫切的源头。 第2章 卫家兄长 崔山嘉在钓鱼,而她母亲在叹气。 这位夫人从那场刺杀中缓过劲来,对崔山嘉要学武这件事并不强烈反对,只是给她指定了学习科目,要求她学剑术。 崔山嘉很听话。 但崔夫人很无奈。 她今日一时兴起,早早处置了府上事物,往武院去看女儿,然后差点哭出来。 她有些心疼原秀。 是的,心疼原秀,而不是心疼自己的宝贝亲闺女。 崔山嘉的剑术,学得一塌糊涂。 崔夫人没忍住,夺剑而舞,她有些年头没有碰剑了,可即便这样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女儿学得是个什么鬼样子。 她有理由怀疑崔山嘉因为不满她指定学习剑术而故意懈怠,但是原秀却表示,大小姐没有任何惫懒懈怠,她很认真,很努力。 正是这份认真和努力让原秀无条件包容了崔山嘉的一切。 大小姐只是单纯的没有这方面的天赋而已。 这并不是她的错,因为这世上并不是每个人都有习武的天赋,大小姐只是刚好没有。 于是崔夫人叫停了今日的课程,早上的武课也好,下午的文科课也罢,一并叫停。 崔山嘉受不了母亲复杂无比的目光,收拾了鱼竿去钓鱼,崔夫人步步紧逼,在她面前唉声叹气。 直到府上有客人前来,崔山嘉才得了喘息。 崔夫人想是被伤得太狠,完全不想带崔山嘉见人,便留她一个人钓鱼,只安排了不少仆人护卫盯着。 那场流血事件在她心里挥之不去,她不希望女儿受到任何伤害。 崔山嘉钓满了一桶鱼,又叫人倒了回去。 “我记得府上有专门养着些小丫头?” 母亲不喜欢用生人,尤其是在院子里伺候的,全部都是从小养着,慢慢教着。 “请原武师去看看,挑几个。” 崔山嘉想,她学不好,那就找几个能学得好的来学。 府上就三个主子,且这位小主子的话那两位大主子从不驳斥,当即就有人应声去了。 “咦?怎一尾鱼都没有?” 崔山嘉站起身仰起头去看来人,脸上有着几分茫然,那少年笑道:“这便不记得我了?上回还流了我一身的口水,你还欠我一身衣裳,这事打算不认了?便是你小,答应的事情也该做到才是。” “是你啊。”崔山嘉想起来人是谁了,“卫家兄长。” 卫观往旁边的椅子上一坐,似是打算陪崔山嘉钓鱼。 “赔给兄长的衣裳早已做好,只是不知还合不合身?”崔山嘉慢慢坐回去,显出两分疲态来。 卫观哪里在乎什么衣裳不衣裳的,听她说着俏皮话,倒觉得她比上回见面时多了些生机。 “无妨。”卫观手稳,鱼竿在他手里不动分毫。 崔山嘉尽职尽责的做着主人家:“兄长怎么一人来此?” 卫观道:“随家母探亲,路过此地,便来拜访。” “伯母来了?”崔山嘉不好不给反应,“合该去拜见才是。” 卫观拦她:“她们在说话,特地将我也赶出来了,倒是不急。” 崔山嘉又坐了回去。 没一会便垂着头打瞌睡,卫观失笑,示意仆人接了鱼竿,转而将崔山嘉抱在了怀里。 小姑娘头一次见他便在他身上睡着了,如今第二次见面竟然又睡着了。 他心情有些好,即便没钓到鱼也没令他生气。 午后的太阳有些扎人,而他们坐在梨花树下,阳光从层层叠叠的树叶之间洒下来,暖洋洋的连卫观都有了些困意。 “卫公子。”仆人上前来,“让奴来抱大小姐罢。” 卫观不悦,轻声斥道:“去!” 仆人连忙退后去。 崔山嘉这一觉睡得有些沉,她许久未曾这样酣睡过,上回睡得这样舒坦还是在卫观身上。 那条船上,崔山嘉记住了读书两个字和这个被她流了一身口水的兄长。 往上数一数长辈,朝旁边论一论姻亲,也合叫一声兄长。 算起来已经两年多未见。 不过崔山嘉偶尔能收到卫观的来信,她对他们去过的地方很感兴趣,于是那群少年便答应她往后会将所见所至写信给她。 只有卫观一人给她来信。 没人会把一个孩子的话当真。 除了卫观。 卫观担心她白日里睡得多了,夜里睡不着,算着时间将她叫醒了。 “听说你在读书习武?学得如何?” 一句话,崔山嘉就清醒了。 她能说就是因为学得不好,才被母亲强制休息的吗? 说实话,她有点难以启齿。 卫观看出崔山嘉的为难,没有继续追问,她这个年纪能每日坚持完成课业已经很好了,不必苛责。 还是个孩子呢。 卫观母子二人留宿了一夜,第二日两家人一起去赴宴。 崔山嘉却发了脾气。 “昨日我顾念母亲的情绪,便任由母亲停了我的课业,可是母亲并未说今日安排了赴宴,还要再停课一日。作为学生,我若不能前去上课该提前与老师请假,母亲如此做岂非陷我于不敬?” 崔四郎哈哈大笑,难得崔山嘉一口气说这样多的话。 崔夫人目瞪口呆,只能道:“看来西千娘子将你教得极好。” 这下轮到崔山嘉无言以对。 “如此,你当如何?” 崔山嘉道:“母亲自去赴宴,女儿自去上课。” “我已与你伯母说了带你一同前去,你不肯去,岂非使为母失信?” 崔山嘉难以置信:“母亲说话前问过我了吗?我又不曾同意,母亲自顾自应了,最后却来怪罪我。” 崔四郎看热闹不嫌事大:“看来是真生气了,都不喊阿娘了。” 崔夫人气结,不好对女儿动手,悄悄掐了丈夫一把,掐得崔四郎一个激灵,不敢再火上浇油,弯下腰哄妻子:“为夫陪娘子去赴宴,叫崔大小姐好好上她的课,等到她的剑术拿得出手了,再陪夫人出门赴宴,若是大家说起来,她也能不怯场,才不算丢夫人的脸。” 崔山嘉母女两人双双无言。 崔夫人觉得夫君还不知道女儿的情况,有些天真了。 崔山嘉觉得爹爹已经有所掌握,故意说出来埋汰她。 母女二人只好偃旗息鼓,赴宴的去赴宴,上课的去上课。 卫观没见到崔山嘉出门,以为是因为她昨日在他身上睡着所以受了责罚。 谁知是因为她坚持上课,没有提前请假不肯出门,便越发觉得这孩子太有趣。 崔夫人推崔四郎:“你那宝贝闺女在自家院子里上个课都不敢临时请假,你倒好,不去上衙,却要陪我赴宴。” “她还小,尚不知权力为何物,往后自然就晓得了。” 崔夫人却道:“她这样才对,本就该尊师重道,此事本是我的不是。” 一时又想起昨日的事来,顿时头疼不已,不如还是不拘着她只学剑术了?爱学什么学什么去。 她心里有了计较,脸上顿时放晴。 西千和崔山嘉面对面坐着,只教一个女郎,这个女郎还极其上进自制,这样的教学对她来说几乎不算是负担。 可以说是非常轻松了。 虽说学生的资质不算上乘,但勤能补拙,勉强还算看得过去。 只是昨日来自夫人突如其来的停课令她有了些危机感。 她与武院的武师一同进府,眼看武师教出了成绩,夫人高兴得给女郎放了假,她若不再努力些,岂不是就要被比下去,虽说文武不好作比,但她也需得教出些成绩来才行。 西千自然不知道崔山嘉是因为学得太差才被停课。 崔夫人为脸面着想,也不可能将此事大肆宣扬,这就使得刻意回避武院消息的西千产生了误会。 西千看了会儿崔山嘉的手,要说什么又忍住了:“你的手……” 崔山嘉学剑术也有几个月了,掌心有了些茧子,叫西千看不顺眼。 “知道了。”崔山嘉道,“我会处理好。” 她挺喜欢现在这个老师,虽然西千有些看不惯她习武,但只要是她想知道的,她都会教给她。 与初见时她说的那番话倒是大有不同。 西千未曾料到崔山嘉会是这样的回答,这个小姑娘有时候天真得很,有时候又十分成熟,像个装大人的小孩。 崔山嘉下课往回走,听见武院还有声音。 原秀正领着几个半大孩子挥汗如雨,崔山嘉静静看着,想知道自己究竟差在了哪里。 有个机灵的孩子发现了她,愣在了原地,差点被原秀叱骂。 “大小姐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虽然家主说过可以唤她‘阿拂’,但是不论是原秀还是西千,其实都没有真正喊过她的名字。 她的父族母族决定了她的地位,连名字都不可以被人随意呼喊。 哪怕她们得到了许可。 “我听见了声音,过来看看。”崔山嘉站在廊下没有动,“原武师要教她们什么?” 原秀哪里敢谈这个话题,只道:“且先看看。大小姐着急看到成效吗?” “不急。”崔山嘉道:“你慢慢教,好好教。” 既然她没有这方面的天赋,那么必定要留几个能用的人在身边,她不想如那夜那般令人窒息的事情再发生时,她毫无防备,毫无还手之力。 小丫头们反应过来面前的人是谁,扑通扑通跪了下去,而崔山嘉已经迈步离开。 身姿端正,慢步缓行,每一步的距离都如同用尺子测量过一般,叫人不由自主屏息退让。 原秀觉得累。 她在看着崔山嘉的时候就觉得她已经显出了累这种感觉。 她明明还那么小,稚嫩的肩膀上却像是压着千斤巨担,她负重前行,每一步都艰难无比。 可是她有着强大的父族和高贵的母族,没有什么东西会压在她的头上,哪怕有,也会有无数双手替她撑住。 原秀看不懂,也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在一个五岁的孩子身上看到重担。 “原武师,我们以后会跟随在她身边吗?” “我不知道。”原秀下意识地作答,又道:“她对你们有所期待。” 有所期待,但并不完全期待。 她这样的人只信任自己。 第3章 家学乱斗 原秀新收的几个孩子资质都还不错,也肯吃苦上进,为着崔山嘉的脸面着想,早上并不叫她们在武院里上课。 崔山嘉便不常见到她们,大多是下了晚课之后,有兴致的时候过去看一眼。 小姑娘们选择了自己喜欢的武器学习,进度比崔山嘉要快。 而崔山嘉在得了母亲的默许之后,并没有立刻更换学习的方向。 她照旧学着没有天赋的剑术。 西千知道这件事情之后,又对崔山嘉更多了几分亲近。 是个很坚定且有恒心的孩子。 没有人不喜欢这样乖巧好学的孩子。 崔山嘉每旬有一日的休息时间,准确来说是给两位老师的休息时间。 崔山嘉本人表示她并不需要。 这日休息,崔山嘉带着原秀出了门,她想去看看那几个习武的小姑娘说的乞儿们。 她们说,有很多孩子没有饭吃,没有衣服穿。 原本她们也是这样的,只不过她们很幸运,被崔家的主母或买或救,而后又被原秀挑走,自此衣食无缺。 关于没有饭吃这件事,崔山嘉并不十分理解。 所以她要亲自去看一看。 所有城池都有乞丐,她父亲治下的城池也不例外。 他们穿着破烂的衣裳,冲着路上每一个行人乞讨,或得到善意,或被斥退。 崔山嘉看了很久,将那群小孩盯得心里发慌。 城里大户人家的孩子总有些怪癖,或许这一个就会以欺负他们为乐。 毕竟贵人们就算把他们打死也不必负任何责任。 急匆匆的马蹄声打断了崔山嘉的观察。 “阿兄?”原秀惊疑出声,她兄长赫然在那队疾驰的骑队之中。 这却不是郡府的官军,而是崔府的私兵。 他们一行少说也有二三百之数,这样规模的骑队急行而出,怕是出了事。 街上行人感受到一些不必言说的紧张。 这些年来,天下一直都不大太平。 哪里都不太平。 不是这里在打战,就是那里起了匪患,又或是谁人揭竿而起,自立称王称霸。 行人默契地归家去,连乞儿们也一哄而散。 也许又要打战了。 崔山嘉没等人劝,自觉地上了马车,回府。 战争没有到来。 是卫观带着他母亲的棺椁折返了。 他们在路上遇到了强盗,劫财杀人毫不留情,侍卫们拼死抵挡,终于使得卫观活了下来。 也只有他还活着。 “卫观兄长。” 崔山嘉来祭拜卫观的母亲。 他们要一起回中都去。 崔家的太夫人去了,信件将将送达太北郡,崔家让崔四郎回去奔丧。 这回走的急,并没有带太多的东西走。 卫观变得沉默,没有了初见时的意气风发,他常常独自坐在船边,钓了一路的鱼,直到他们下船,也不曾有鱼儿上钩。 崔山嘉还有些懵懂,她见父亲母亲因太祖母的离世而伤心垂泪,却从未见过卫观哭泣。 她觉得困惑,但是西千没有随他们前往中都,无人可以为她解惑。 原秀虽跟着,但她是武师,不敢随意发表自己的看法影响崔山嘉,她怕西千知道后和她拼命。 “大约是因为他缺少一些东西。” 原秀不回答她的问题,她只好自己给出答案。 原秀:??? 是她没听懂问题还是她没听懂答案? 崔山嘉道:“他缺少你们,你和你的兄长、以及父母。” 原秀还是不懂。 崔山嘉又说道:“力量,他缺少可以打回去的力量。” 只属于他的力量,只听命于他的力量。 卫观和崔四郎借了人手,要折返为母报仇。崔四郎原本已经答应,但是中都来信了。 崔四郎就无法分出人手给他。 于是卫观就只能带着母亲的棺椁回去中都,剿匪的事情交给了太北郡郡尉。 崔山嘉想,也许她也需要一支力量,除了父母赋予她之外的力量。 她有了一点头绪,但是急不得。 回了中都,就不及在太北郡的时候自由,父亲母亲会受到限制,进而限制了她。 卫观母亲的死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反倒是崔家太夫人的死更轰动。 这位太夫人九十九岁高寿,是喜丧。 天子赐下了恩典,更显出崔家不凡。 无论崔四郎如何赶路,他们抵达中都的时候,都没能赶上送太夫人一程,他们一家人到墓前祭拜,崔四郎太过伤心,在坟前守了半月,才被劝回本家。 崔山嘉母女俩也陪了半个月。 天子感其至孝至诚,又下旨褒奖赏赐。 连崔山嘉都得了一颗巴掌大的珍珠。 崔家家主得知他们一家终于从坟前回来,憋了半个月的火气终于撒了出来,崔山嘉只听到尾声:“……他是在责怪我将他赶到那样偏远的地方去,才这样打我的脸!” 天地良心,崔四郎绝对没有这样的想法。 但是做父亲的哪里会听儿子辩解,尤其现在他头顶上最后一位长辈已经离世,他已经是崔家如今辈分最高之人,又是大家家主,无人敢驳他的话。 崔山嘉认真地看着他,显得有些呆,崔家主才收了火气,以免吓到这个本就有些痴愣的孙女。 崔四郎携妻女领了训斥,才被放回居所。因在孝期,也没有大肆为其接风,只如今将将升做老夫人的崔四郎他娘叫人备了一桌菜单独给了他们一家。 西千没来,却给崔山嘉布置了功课,崔山嘉每日认真读书,但是武课却不得不停了。 家里规矩大,为了不给母亲增添不必要的麻烦,崔山嘉自行做主停了剑术课。 不过她也不能就此清闲,府中家学在丧礼之后已经重新开课,崔四郎是否还要回太北郡去尚未有定论,崔山嘉就被塞进了家学里。 家里对她这个年纪的孩子要求不算太高,崔山嘉还算应付得过来。 她在家学里接触了最初想要学习的箭术。 射,是家学主要课程之一,不过一向不面对家中女郎,崔山嘉提出要上这门课程的时候,教学老师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崔山嘉并不理会老师的为难。 崔家花重金养着这些老师,就是为了教授家中小辈,作为小辈之一的她,自然也在其中。 崔家家主知道了也并未反对,崔山嘉就被默许加入了这门课程的学习。 原秀也能光明正大的给崔山嘉补课。 崔山嘉改成了早上上文课,下午上武课。 家学里的文课略显无聊,不知是老师对他们这些孩子期望过高,还是是崔山嘉的问题,她觉得讲得都是些晦涩难懂的东西。 听不懂归听不懂,崔山嘉上课时的态度没得说,既不讲小话,也不走神,就是认真的听不懂而已。 所以课堂上打起来的时候,她还在状况外。 她是学堂里最小的一批,比她更小的还没来得及到这里来上课。打架的是她的堂哥堂姐们,都是一个家里的贵女公子,打起架来却也没什么形象可言。 老师气懵了,竟然也没有立刻出声制止。 崔山嘉也差点被波及,她离门有些远,离开的路上都是混战,于是便推开了窗户,手往窗沿上一撑就翻了出去。 然后定在了原地,接着想也不想就拉开窗户用同样的动作翻了回来,迎头一本书砸过来,直接砸了出去,崔山嘉从善如流地关上了窗户,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眼看越加不像话,老师才回过神来叫停,但是正打的热血的少女少男们哪里会理会他。 崔山嘉拿住一只拍向她的手,目光冷漠地看着手的主人,那个不知道是哪家的堂哥被她制住,几次抽手都没能成功,更生恼怒,另一只手又打来,却不想半路被人抓住了头发。 那位抓他头发的堂姐大骂道:“你还要不要脸?阿拂还不到六岁,你也好意思对她动手!” 崔山嘉立时一巴掌打在堂哥脸上,掷地有声:“不要脸。” 倒是抓头发的堂姐愣了愣,把人拖走了。 崔山嘉想着这场闹剧怎么还不结束,真的没人来管管吗? 一时旁边年纪更大些的堂哥堂姐们听到动静过来,连忙去抓自己的亲弟妹们,场面更加混乱了。 “祖父就在外间看着!你们还不停手!” 这一声喊得极大,嘈杂的场面瞬间归于静止,崔山嘉的动作就显得有些明显。 她一伸手又把窗户推开了。 崔家家主拿着一卷书负手站在学堂外,不知道已经听了多久。 少年们被吓得一哆嗦,那个被打了一巴掌的堂哥怒视着崔山嘉,这厮分明早已知道,却不肯提醒。 崔山嘉平素寡淡无情的脸上慢慢绽出一个笑容。 崔家家主愣是从这张稚嫩的脸上看出了一股谄媚之意来。 学堂里的人看不到崔山嘉的表情,只觉得崔家家主酝酿着风暴的脸上凝滞了一瞬,复又变得严肃起来。 崔山嘉破天荒笑了一回讨好祖父他老人家也没能免了跪家祠的责罚。 大大小小的孩子们跪了一地,个个沮丧着脸,又相互不服,连跪都跪得泾渭分明。 大家都有自己的小团体,崔山嘉没有,她寻了个角落跪下,出声制止大家的堂哥挑了两个厚实的蒲团给她垫上,“阿拂还小,你不过是陪跪,不必太过较真。” 崔山嘉听得似懂非懂,却没有偷工减料,跪得笔直,眼睛却没闲着,她看着奉在高处的灵牌们,头一次认识自己的祖宗们。 太祖母新丧,她崭新的灵牌一眼就能被看到。 崔山嘉对她有很深的印象。 虽然她离开中都的时候才两岁多,但是她记得这个严肃的太祖母,就是她做主让父亲可以带着妻女上任太北郡。 第4章 对与不对 崔家家主忽然发觉,四儿子家的小闺女并不是传言中的痴儿。 她那翻窗户时流利无比的动作,不知道哪里学来的谄媚笑容,以及瞬间就做好的置身事外的决定,都让他对这个孩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不过崔家太大了,他尚且不能时时见到自己的儿子,更何况是儿子的女儿。 于是每每见到了,总要多分些心神在崔山嘉身上。 久而久之,就发现了这孩子的特殊。 她坐得住。 是真的坐得住,而不是因为有长辈在场,囿于因礼数不得不保持端庄的仪态。 这不是后天学习得来,而是天生如此。 崔山嘉很敏锐,只要祖父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就会看回去,但是脸上不再有笑容。 她笑过,但是没有用。 她还是去跪了家祠。 崔家家主越看崔山嘉越顺眼,连带着对崔四郎的态度也和缓下来。 在崔四郎提出仍旧要往太北郡连任时,也没有大发雷霆再次质问他是不是因为之前发配般的放任而心怀怨怼,而是认真听了他的原因。 而后还是大发雷霆了。 什么叫阿拂的梨树种在太北郡,离中都太远,运回来早死了,阿拂会伤心。 就为了一颗梨树,要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窝着,他不信。 但是最终也没有阻止崔四郎上书。 皇帝又是一阵感动。 天下不太平,不是这里有匪寇就是那里有逆贼,崔家四郎愿意在这种时候去往太北郡,他不能不感动。 且在他治下,太北郡这几年可算是太平,就没有一桩事烦到他头上来。 崔四郎要再去,他虽有不舍,但仍是准了。这一回再去,又给他升了职加了权,好叫他更加便利些。 崔山嘉母女仍旧跟随上任,崔家家主没有发话,崔家也就无人多言。 那日学堂翻窗成了崔山嘉和祖父之间的秘密,谁都没有往外说,就像真的没有发生过一样。 而关于崔山嘉是痴儿的流言,并没有被官方辟谣,那个被打了一巴掌的堂哥到处说崔山嘉坏心眼,明明知道祖父在窗户之外,却没告诉他们,但是没有人相信他。 崔山嘉过了六岁的生日才启程离开中都。 还在太祖母孝中,又是个小孩子,没有大操大办,各府各院送了礼物来,他们自家庆祝了便过了。 崔家家主给了崔山嘉一匹小马,叫人摸不着头脑。 倒是崔山嘉给他面子,又笑了一回。 卫观穿着素服,又与他们同路去往太北郡,不过卫观要走得更远一些,他要去吴郡,那里是边境,连年战事不停,比境内更加混乱。 卫观还是在钓鱼,崔山嘉搬了个躺椅坐在他旁边,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卫观的心情没来由的就松快了许多。 无忧无虑的年纪总是叫人羡慕。 “兄长以后还会给我写信吗?” 卫观的鱼竿动了动,鱼钩上已经没有了鱼食,他也懒得再换,就这么空钓着。 他有些犹豫,“往后,我就不会去那么多的地方了。” “吴郡有多大?” 卫观道:“知道了,还继续写信给你。” 崔山嘉这才满意了。 走时梨花将开未开,再来时,已经结了一树小小的青涩果子。 崔山嘉恢复了课业,武课于剑术之外再加了射艺与骑术。 西千知道后,也给崔山嘉加了两门课,棋艺与琴艺。 崔山嘉无可无不可,她对学习新东西没有任何抵触,哪怕是学得一塌糊涂的剑术,也从未生出过抵触的心理。 崔四郎升了官,越发忙碌起来,她能与父亲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与母亲见面的时间也越来越少,母亲也很忙。 除了家里的琐事,母亲还有很大的产业需要打理。 崔山嘉像是没有人管的小孩,日复一日的重复着学习生活。 后来她问母亲要了一笔钱,在府城里买了一座宅子,用来收容乞儿。 崔夫人钱给的痛快,私下里却又与自己郎君说了许多。 崔山嘉太过沉稳,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状态,反而像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行事作风看起来比他们还要老成。 “她遇事稳重是好事,如今这样的世道,谁知道明天又会怎样?” 崔四郎话里有些颓意,崔夫人听得心惊:“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吗?” 崔四郎连忙笑着安慰妻子:“暂且不用担心,新君是个明事理的人,往后都会好起来。” 崔山嘉并不知道这些,她趁着每旬一次的休沐去看自己的院子。 院子里已经有了三十几个孩子,大多在五六岁到十一二岁之间,女孩明显要比男孩多一些。 崔山嘉站在一旁看了许久,一时并无人发现她的存在,母亲给她分派的使女已被她支使去各处查账巡视,她身后跟着原秀的四个小徒弟。 她并不能每日都来这里,于是在西千的推荐下,她聘了一位管事负责这里的事情,西千有时也过来给这些孩子们开蒙,教他们识字。 不过在这里的孩子们更多的是学习武功。 那位被聘来的武师正在教这群孩子们。 男孩们在练,女孩们在看。 已经半个时辰了,完全没有要轮换的意思。 崔山嘉身后的几个小姑娘出奇的愤怒,“凭什么让她们看着?” 武师结束了上午的课程,吩咐孩子们就地解散,便转身离去。 男孩子们趾高气扬的看着女孩们,嘻嘻哈哈地说笑着,连吃饭都是他们走到前面。 “凭什么?!”手握木枪的小姑娘把脸都憋红了,她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气呼呼地看向那个拿着一柄木剑的小姑娘。 她是这四个小孩里最冷静的一个,声音中也有怒气:“他们因为大小姐的善心才有立锥之地,不必再忍饥挨饿,而他们不思感激,反倒欺负起人来。” “不对。”崔山嘉一向很少反驳她们说的话,难得这次没等她们一个个说完便出言反对。 “对。”提木枪那个点头:“不对。” 崔山嘉看向她,她又憋红了脸,说不出话了。 “去打他们。”崔山嘉说。 四个女孩瞬间理解了崔山嘉的意思,卸了武器便冲了过去,一言不发的开始出拳。 男孩们立刻反击,几人围攻一个。 其他的女孩子们被吓到了,有些要去叫老师,有些嚷嚷着别打了,还有些目光炯炯地看着,甚至想自己上。 “你们不去吗?” 崔山嘉走得慢,四个小姑娘已经将人揍过一轮,女孩们有些畏惧,并不敢上前。 崔山嘉第一次来,这里的人并不认识她。 “不去吗?”崔山嘉又问。 有些人还在犹豫,有几个却已经扑了上去。在来到这个院子之前,她们都过着很苦的日子,因为害怕失去,所以一直隐忍,但是能活到现在,谁还没点本事了。 这个穿得很好看的贵女都说话了,她们又为什么不敢呢? 武师得到消息赶来,男孩们已经被成倍的女孩们按在地上殴打了好一会。 崔府的使女拦住他,不准他上前。 崔山嘉甚至没有再分给他一个眼神,而是看着他身边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孩。 原先她以为原秀所说的学武需要天赋一说不过是无稽之谈,但是在看到这个小孩之后,她承认,在学武这件事情上的确存在天赋一说。 他学得又快又好,这个武师对他的态度简直就像是遇到了宝贝一样。 原秀也和她说过,院子里有一个天赋极高的孩子。 想来就是这一个了。 女孩子们出够了气,看到了站在一边的武师,都有些畏惧,纷纷低着头不敢说话,不知道会受到怎样的惩罚。 “叫她们去吃饭。” 使女上前安抚,叫煮饭的大娘们来领她们过去,女孩子们不知道发了什么,武师也没有训斥她们,而是沉默地站着。 “是我的错。”崔山嘉忽然自我谴责起来,“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崔夫人给的使女很想说您这个年纪想得简单才是对的,但是她们没有开口,而是安静地等着吩咐。 “再买一个院子,将男孩们迁过去,往后我这里只养女孩,不再收养男孩。” 武师一惊,连忙低头:“请大小姐恕罪。”他知道这些小子们平日里有些淘气,会和女娃们有些争执,但这都很正常,只要不出格,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这个年纪的男孩正是调皮的时候。 “你也一同迁过去,待他们年满十五岁,便让他们离开。” 武师愣在原地,这九个男孩,最大的十三岁,最小的五岁,乱世里这个年纪的孩子能活下来已是极为不易。难得遇到像崔山嘉这样心善的人愿意出钱收养,还教授本事。 他受了伤从战场上退下来,媳妇早就跟人跑了,老子娘也早早去了,孤身一人都难以为继,幸而有了这份差使,以为这辈子有了着落,往后不必再忧心身后事。 谁知还没过几天好日子,眼看就到头了。 他实在不明白,事情怎么就严重到这个地步。 崔山嘉并不想听他辩解,又吩咐道:“找新的武师来,如果不愿教授女孩就不必聘来。” 想了想又道:“也不必只拘泥于武师,若是她们想学其他的本事,也可聘请老师来教授。” 西千同身边的人道:“如何?” 那女子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你的眼光自是不错。” 第5章 我全都要 院子里充斥着突如其来的震惊。 女孩们懵懵懂懂地跟着做饭的大娘离开了这里,武师和几个男孩都显得不知所措。 崔山嘉走到那个小孩子面前,她比他要高,带着些打量低眉俯视。 “你跟他还是跟我?” 小孩乌黑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看着崔山嘉,有几分瘆人,崔府的使女忧心崔山嘉,正要上前,便听得那小孩开了口:“你。” 武师大惊,他最看好的就是这个孩子,甚至想要传他衣钵,这和被崔家聘来教这些孩子不同,传授衣钵就意味着他不会对他有任何保留,要做真正的师徒。 但是现在这个他看好好的徒弟,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将他弃如敝履。 “崔大小姐。”他忍不住开口:“我已收了他做徒弟,是他的师父,您该问我,而不是问他。” 崔山嘉去看他,但是没有说话。 “你的徒弟?”崔山嘉的使女冷笑,“这群孩子入我崔府便签了契,论理,都是家奴。因大小姐良善,想要给他们多一个选择,才在这里识字习武,就算这孩子真想拜你为师,也要看府中放不放人,府上尚未说话,岂轮得到你在此多舌!” 武师被骂得满脸通红,自他入了这个院子,院中上下处处待他有礼,便是聘来的管事也礼让非常,如今被这使女骂到脸上,便有些难堪。 “都愣在做什么,还不去收拾东西?”使女叱骂,“出门左转,走过一条街,那里还有一个院子,你们即刻便可搬过去,莫要耽搁时间,今日便搬离此处。” 崔山嘉眼皮微动,这是哪个替她想到前头了不成,她还未发觉问题所在,院子竟然已经备下了。 男孩们你看我我看你,有人嘟嘟囔囔说着:“凭什么?” “呵!”持木剑的小姑娘冷笑,“我瞧着何必再寻一处屋子安置他们,倒不如直接赶出去,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这样不知感恩的白眼狼何必浪费粮食养着。” 几个男孩心中大惊,顿时想起被接入这座院子之前的生活来,终于生了畏惧,低着头不敢再说话。 崔山嘉这才和武师说道:“您为国家征战过,理应受到尊重,我也这样做了,但是您似乎并不把我当回事。” “我不会出尔反尔,承诺您的事情依旧会做到,而您看重的这些孩子就全都交到您的手上了,我不会再过问。”崔山嘉语气甚至没有任何起伏,“就像您对那群女孩子一样。” 武师似是被人当头一棒打醒,喃喃道:“可她们是女孩子啊,学武来做什么呢?” 崔山嘉听见了,回答他:“你学武做什么,她们学武就做什么。” “可是、可是……”武师觉得不对,想要反驳,但是他说不出话来,这位小姐年纪虽小,但是已经有了上位者的威严,她的话不容反驳。 “没有可是。”崔府使女打断武师的话,“您该离开了。” 武师带着一群不知所措地孩子被送出了这个院子,站在门口处还回不过神。 他依旧不理解为什么事情会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 西千和管事在这个时候出现。 “他留在这里,你要照顾好他。”崔山嘉对着万锦说。 万锦是个年轻的女子,束着个道冠,却穿着一身寻常的女裙,有些不伦不类。 崔山嘉没有继续待在这个院子里,带着四个武婢走了。 “她对你有了不满。”西千对着好友直言不讳。 万锦惊讶:“不至于吧,她方才可没显出半分不满的意思来。” 西千却不客气:“她对那个武师也一样有礼。” 万锦沉默,西千继续说:“你并不是她唯一的选择。”她有些懊恼,也许并不该多事推荐友人来做这份差事。 “不要敷衍她。”西千道,“我教了她这两年,对她还算有些了解,她拥有的太多,我们引以为傲的东西在她眼里不过寻常,根本不值一提。” 万锦冷笑:“我看你是在崔府讨生活久了,拿自己当他家奴婢了,上赶着捧主子的臭脚。” 西千夜冷了脸,“我言尽于此。” 万锦自觉失言,西千却没给她解释的机会,两人不欢而散。 崔山嘉不知后事,她对这个院子不算上心,也懒得多关怀一二。她有些失望,不止是因为区别对待对男孩女孩的武师。 她其实对自己也有些失望。 这件事情做得太过冲动,她甚至没有明确的想好了她要做什么,就突然做出了决定,于是底下的人就没有明确的方向,事情就会做得散碎。 所以造成现在的结果,似乎也不必感到意外。 “你已经想了半个时辰了。”西千耐心再好,也架不住崔山嘉一下棋就发呆。 崔山嘉的棋下得稀烂,和万锦有得一拼。 自那日不欢而散之后,她便没有再去过那个院子,崔府规矩大,崔山嘉不召,万锦也不能来。 “老师,你觉得我买这个院子是要做什么?” 西千有种被噎住的感觉,崔山嘉做这件事的时候显得十分胸有成竹,她还以为她已经想清楚了自己要做什么,又在做什么。 “你看到了什么?于是想到了什么?最后你就去做了。” 西千答了又没答,她发现崔山嘉的想法和她的想法应该不一样。 “看到了什么?” 卫观无助地跪在他娘棺椁之前的背影刻在她脑海之中,她想也许是因为她不想跪在那个位置上。 她是因为想要力量才组建了这个院子,但是在那天围观了那场闹剧之后,她忽然觉得自己对力量的理解有些偏差。 不是只有武力才是力量。 也不是所有人都渴望拥有力量,都敢去使用力量。 她们畏惧得太多,被自我束缚。 引导她们解开自己的枷锁或者帮她们解开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崔山嘉不确定做这件事是否值得。 她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试错的机会。 可这又是一个必须要解决的问题。 西千拂去崔山嘉肩头的梨花,崔山嘉抬起头来,又是一年梨花开,今年的梨花开得尤为灿烂,去年结的果子十分酸涩,被西千拿来酿酒了,也不知道好不好喝? 原秀和西千的关系缓和了许多,几次闹着要喝,都被西千回绝了。 “日子正好,待我启一坛酒来。” 崔山嘉想什么来什么,微微有些愉悦。 西千已经能从崔山嘉极其细微的变化中察觉到她的情绪,笑道:“你也能尝一尝。” 原秀得了消息赶来,喝了个痛快。 崔山嘉只能浅酌,毕竟她还是个孩子,西千和原秀都不敢让她多喝。 最后两个老师喝得大醉,崔山嘉只得安排人好生照顾着。 她对院子有了新的想法。 万锦在院子门口等崔山嘉,崔山嘉自上次来过一次之后,便对这个院子不管不问,如同放养一般。 院子如今有了名字,叫做明光里,是她给起的名字,送了信去崔府,隔日崔山嘉就派人送了匾额过来。 她甚至不在乎这个属于她的院子被叫做什么名字。 “你做得很好。”崔山嘉不吝啬夸奖。 万锦不知道自己哪里入了这位大小姐的眼,就得了这样一句夸奖,又暗想也不知道西千做了这么多年老师有没有被夸过一次。 倒是许久未见她了。 想来是真生了气。 “但我想你其实可以做得更好。” 崔山嘉端肃的表情很能唬人,容易让人忽略她只是一个六、七岁的孩子。 万锦不说话了,她等着听崔山嘉说,听完了再决定她说什么。 但是崔山嘉没有继续说,而是问了一个要命的问题:“你听明白了吗?” 老天,这小孩是真的在质疑她的能力还是只是单纯地玩她? 说听明白了,她怕理解有误差,说没听明白,她不能接受自己没听明白。 “看来是不明白。”崔山嘉替她回答了。 万锦不接受,“如果只是单纯的烂好心,想要接济百姓,您不用支给我那么多的银子为这里的孩子们延请老师教导,给她们开蒙,教给她们道理。” “您想要的,不是一个好名声。”万锦说道,“您要的是人,是能帮助您去做一件您自己也还没想明白但将来有一天一定要去做的事情的人。” 崔山嘉道:“我不知道那件事是什么,所以也并不知道我需要用到什么样的人,如此,我只好全都要。” 万锦点头:“知道了。” 崔山嘉依旧不打算过多地过问明光里的事情,至少现在不会过问,她全权交给了万锦,如果万锦达不到她的标准,那就再说。 崔山嘉到来的消息不是什么秘密,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偷偷摸摸地躲在角落里偷看她。 只有那个哑巴似的孩子,直勾勾地看着崔山嘉,大大方方地看。 期待着她的回应。 崔山嘉不太想理会他。 这大约是一种名为嫉妒的情绪,那四个跟着原秀练武的小姑娘有,她也有。 这和原秀不分时间地点的对他的夸赞有极大的关系。 原秀很爱往明光里跑,院子里的武师一时没有到位,原秀来代班了很长时间。 现在的明光里有着百十个孤女。 战争越来越频繁了。 第6章 孩子心性 进了四月,雨水多了起来,天气也变化得快,往往前一刻还是艳阳昭昭,下一刻便乌云蔽日。 崔山嘉走得不紧不慢,她有伞,不惧风雨突至。 转过街角,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颓废地坐在墙角,没什么形象。 “好久不见,卫观兄长。” 雨点子来得飞快,崔山嘉撑起伞,遮在卫观头顶,免他淋这一场雨。 “兄长因何事烦扰?怎在外徘徊不进府去?” 卫观直起腰来,小姑娘又长高了些,身上总是带着一种名为平和的气息,极其能安抚人。 “阿拂。”卫观喊了她一声,却没了下文。 又过了一会儿,想起崔山嘉的问题来,慢吞吞地回答:“我啊,我来向你的母亲借一样东西。” “你不进府去,如何借得?” 卫观站起来,道:“这便去。” 崔山嘉垫起脚来,高高举着伞,但是卫观还是直不了身,他对于她来说还是太高了。 卫观弯着腰一手接过伞,一手抱起崔山嘉往府里走去。 使女觉得有些不妥,但崔山嘉没有反对,她便不好出声,总归还是个孩子。 “兄长来借什么?”崔山嘉扶着卫观的肩膀,有些好奇。 “粮食。”卫观道,“吴郡经历了几场天灾和战争,种下去的春粮被毁去十之六七,若是不能及时补种下去,来年便要有更多的人吃不上饭。” 卫观说得有些细,崔山嘉也听得十分认真。 可是借粮食不应该与一郡长官的父亲借吗?为何是找母亲? 崔山嘉没问出来,卫观却解释道:“太北郡也艰难,郡下诸县也有灾荒,我怎好去为难叔父?” 崔夫人见了卫观抱着崔山嘉进来,笑道:“这是人质在手,终于肯踏进府门了。” 卫观微窘,他在府外犹豫了许久,崔府自然不会不知。 “哟!”崔夫人迎了上来,惊道:“这怎么还睡着了?” 从府外进来也没有多长的路,这都能在卫观身上睡一觉。 崔夫人连忙接了崔山嘉去,不成想她倒是醒了,迷迷糊糊地喊了声娘,渐渐清醒了,崔夫人便打发她回自己住处去。 崔山嘉一个人住,从她要求识字读书起,她便开始一个人住了。 “阿兄要留几日?” 卫观略一沉思,道:“也许今夜就走。” 崔山嘉更清醒了:“赶夜路吗?安全吗?” 卫观笑着揉了揉她的头,“有人在门外等着我,你不必担心。” 崔山嘉怕耽误卫观的正事,不好再多问,便走了。 卫观出来得很快,脸上看不到借到粮食的喜悦,也没有没借到的愁闷。 这阵雨水来得急,打得梨花生了残败之相,零零散散的挂在枝头,好不凄凉。 崔山嘉抱着伞站在梨花树下等着。 卫观自崔夫人处出来并未直接离开,似是知道崔山嘉在等他,径直往崔山嘉住处来。 “兄长出门该带着伞,这几日的雨来去匆匆,若是一时不慎,寒气入体,少不得就要生病。” 卫观看着崔山嘉递到她眼前的伞,道:“送伞可不是什么好寓意。” 崔山嘉惊奇道:“兄长还信这个?” 卫观将伞推了回去:“我信。” 崔山嘉送卫观出去,这回没叫卫观抱着她,她也不问卫观有没有借到粮食,只是单纯的送一送他。 母亲是长辈,卫观是晚辈,没有让她出门相送的道理,崔山嘉不想卫观孤零零地离开,便自己来送。 她将卫观送出门,果然看见有几个人神色着急的围了上来,卫观说了句话,他们就都舒缓了脸色,眉宇间都轻松了许多。 “那个女娃娃一直看着你作甚?” 卫观回首看去,冲着崔山嘉一笑,答道:“那是债主家的大小姐,放尊重些。” 众人肃穆起来,朝着崔山嘉抱拳,满是感激。 崔山嘉不明所以,却还是微微屈膝回了一礼,才转身进门去。 远远一看,围在卫观身边的都是些粗人,与从前的公子郎君们很是不同。 卫观的变化却不是很大,但又能和他们融在一处,很是奇特。 崔山嘉并不知道卫观借粮的后续,她在某个休沐日又一次造访明光里。 “粮仓?” “对。”崔山嘉平淡道,“我们建个粮仓。” 万锦摸到一点与崔山嘉相处的门道,这个小姑娘很有主见,说出口的话一定要做到,反对在她面前完全没有作用。 但她还是委婉的反对了:“去年各地战乱频发,粮食减产得厉害,太北郡算是比较好的,旁边的吴郡、庆阳郡严重得已有不少人饿死,这个时候建粮仓,不太妥当。” “我没有说现在建。”崔山嘉说道,“你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记得去做。” 万锦微微松了一口气,不是逼着她立刻办成便好,这种事情急不得。 崔山嘉说完了事情便静静看着外头训练的姑娘们,原秀的四个徒弟也过来帮忙,看着有模有样的。 万锦悄悄觑了崔山嘉几眼,想要问些什么,话到嘴边几次都咽回去了,思来想去,打着关心的旗号问出了口:“许久未见西千了,府中很忙吗?” 崔山嘉转回来看她,诚恳道:“不忙。老师只有我一个学生,而我一天里只有半天在她那里上课。” 万锦暗道既然不忙也不知道过来帮帮她。 崔山嘉接着道:“闲来无事,老师常酿酒调香,府中无事并不搅扰,过得还算舒坦,你不必担心。前些日子我们还尝了老师酿的梨子酒,味道不错。” 万锦疑道:“你们?” 崔山嘉笑:“我与原秀老师。” 万锦大怒,好个西千,酿了酒不给她喝,却给别人喝。 她这次的气未免生得太久了些。 想到这里,万锦又颓了下来,也不知道西千到底何时才能消气? 崔山嘉故意说出这话来刺激了万锦,万锦见了她的眼神才反应过来,有几分尴尬地笑了笑,也扭头去看院中孩子们训练。 她们在阁楼上,自高处俯视而下,将一切看得分明。 那个瘦瘦小小的男孩站在角落里,没有得到过分的关注,也没有被无视。 原秀并没有因为他天赋好,就对他青眼有加,特别对待。 “他终究是个男子,眼下还小,等再过几年长大了,就不太妥帖了。”万锦说出忧虑。 崔山嘉道:“万管事以为如何是好?” 万锦答非所问:“那边院子里的那位时常过来寻他,他倒也来者不拒。” 崔山嘉却觉得不妥,她既说了不再管他们的话,便不会再和他们有所牵扯。 “叫原秀带回去,交给她的父亲。” 万锦皱起眉:“家奴?”她虽然没有特别看重这个男孩,但对他也没什么意见,对于这么大的孩子来说,在明光里比直接进崔府要好。 “有什么问题?” “若有得选,部曲自然比家奴要好。”万锦边说边看崔山嘉的表情。 虽然崔山嘉没有明确说过她收养这么多孩子来做什么,但是从她的安排以及要求来看,都在朝着大族部曲靠拢。 “部曲?”崔山嘉低眉浅笑,“我要的力量,只听我一人之令,我在即在,不需多,贵在忠诚。” 部曲,她已经有了。 在那场梨花树下的流血事件之后,她有了一支部曲,八百人。 母亲给她的,现在由原秀的一个兄长管理,只要她出行就要安排人跟着。 但这支部曲并不只听她一个人的号令。 他们现在听她的话是因为她的母亲,那才是这支部曲真正的主人。 万锦便不在这件事上纠结,崔山嘉想要的力量,何尝不是她想看到的结果。 “我不能永远靠母亲养着。”崔山嘉道。 以后明光里的开支会越来越大,不能一直朝母亲开口,明光里总要脱离崔府而存在。 “在考虑了。”万锦回答道。 万锦感叹崔山嘉命好,因为是崔山嘉要做的事,于是明光里对外的所有事情都被一路放行,没有任何人来为难。 置地屯粮这种犯大忌的事情,在她眼里也被视作寻常。 毕竟这个时候各地烽火不息,要打仗就不能没有粮食,崔山嘉在太北郡的地盘上做这种事情其实很危险。 但是因为她是崔山嘉,于是就不会有人过问。 崔山嘉道:“果然和老师说的一样,我只需万管事一人,便抵得无数人。” 万锦听她又提起西千,心念一动,道:“我有一物要给她,然崔府高门,我这样的人不敢轻易上门打扰,还请您帮我。” 崔山嘉道:“好说。” 崔山嘉带着万锦给西千的赔罪礼物回去,西千收了东西又没了后文,崔山嘉却立刻就叫人去回了万锦,说是东西已经送到了,但是西千什么都没给也什么都没说。 万锦想这位大小姐还是有些孩子心性,察觉了她与西千在别扭,竟想从中看取热闹。 难得孩子有兴趣,她也乐得配合一二,又巴巴地送了一封手书过来,借坡下驴,同西千正正经经道了歉。 西千也察觉了崔山嘉看热闹的心态,回赠了万锦一壶梨子酒,算是和解。 第7章 你想见我 被原秀带回来的那个孩子很快得到了原家人的认可,他总在练完功课之后,躲在崔山嘉与他分开的位置张望。 有几个家奴见他这般呆傻,一时起了坏心,取了一身小使女的衣服诓骗他穿上。 原秀路过见了,大为恼火。家奴们见她生气,碍于她是大小姐的武师,不敢得罪便一哄而散,那孩子站在门外,有些期盼。 原秀看得越发生气:“他们欺辱你,你也不知反抗吗?” 男孩无动于衷:“他们说穿了这身衣服就能见到她。” “她?”原秀的怒气迅速冷却,她朝门里看了看,问他:“你想见大小姐?” 男孩没说话,只是点头。 “为什么?”原秀起了好奇心。 男孩抬头看原秀:“想见她,还需要理由?” 这倒是把原秀问住了,想见大小姐为什么不需要理由呢? 她看了男孩一会儿,道:“我去为你通报,你且将这一身不伦不类的衣服换了,大小姐面前不可失仪。” 原秀去而复返时,崔山嘉正准备小憩,见了她回来,就问她有什么事。 “如此,你且将他带来见我。” 原秀忽然觉得崔山嘉两个使女看她的目光不太友善,竟才发觉这会儿正是崔山嘉休息的时间,她在这个时候为一点无关紧要的小事打扰,自然会招来白眼。 她朝两位使女笑了笑,扭头冲出去了。 崔山嘉又换了衣裳,端坐一旁。 崔山嘉在崔府有着极高的自由度和话语权,随着年岁渐长,就是两个年纪大些的使女也不敢反驳她决定了的事,哪怕是在今日这样的小事上也不敢劝崔山嘉先休息,凭他什么人都待得空了再见。 原秀第二次折返时脸都快皱在一起了,本来就因为打扰了崔山嘉休息而为难,又见了这孩子竟没去换了衣裳就更加头疼。 崔山嘉见了原秀身后的‘使女’,也愣了。 他年纪还小,做这样的打扮倒也不是十分突兀,但到底是男孩,这个年纪的少年郎不至于分不清男女衣裙的区别,但是他却还这样毫无芥蒂地穿着一身女裙从外头走到了这里。 崔山嘉不问他穿着女裙的事情,只问他:“你想见我?” 男孩很快点头,眼睛一刻也不离开崔山嘉。 崔山嘉又问:“见我做什么?” “跟着你。”男孩怕崔山嘉不同意,紧接着说:“你说的。” 于是崔山嘉同意了。 这事可不小,两个使女几次想要开口都没说出来,原秀的顾忌要少些,且此事本也因她而起,若非她一时心软进来通报,就不会有后面这些事情了。 “他到底是个男孩,就是怕他影响了明光里的孩子们才要将他带走,大小姐此时留他在身边,更是不妥。” 两个使女对原秀的态度一下子就软化了,此时这里能拦一拦崔山嘉的,也就只有原秀了。 “叫他去与嬷嬷们住在一处,每日与我一同习武。”崔山嘉自然不会听原秀的劝,又同那男孩道:“你在这里要谨言慎行,不可胡乱瞎跑,不可惊扰她人。” 又道:“你既喜欢做这样的打扮,那往后便不必换了。” 男孩听到这句话也不变化脸色,竟就这样接受了。 一个使女领着他去了,崔山嘉在后头看着他的背影出神,原秀眨眨眼,偷溜了。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但足够招来爹娘一顿暴打了。 阿凉,就是崔山嘉留下来的那个孩子,每日穿着女裙跟随在崔山嘉身旁,除了几个知情人,竟无人能看出端倪,都以为是从明光里带回来的新使女。 崔山嘉的两个使女盯了他几日,没抓到一点把柄。 这是一个和她们大小姐一样自我管理极强的孩子。崔山嘉让做的,他毫不犹豫,崔山嘉不让做的,他绝不越矩。 崔山嘉的使女几次想同夫人禀报,都忍住了。 崔山嘉说要再看看。 并且给了阿凉连那四个武婢都没有的待遇,跟随她一道习武。 上午在武院内原秀只教崔山嘉一人,现在带上了阿凉。 阿凉与崔山嘉年岁相当,虽不及崔山嘉高,一手剑术却使得比崔山嘉好得太多,长剑如臂使指,能破长风,可比日月。 阿凉的长剑直抵崔山嘉咽喉命门,剑风将那截皓颈打出道红痕,显得尤为刺目。 原秀急忙打掉他的剑,站在崔山嘉面前将她护住,盯着阿凉的目光极为不善。 阿凉错愕在原地,他还有点懵,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崔山嘉要他陪练,他就老老实实地陪着,而后就变成了现在的情形。 他打掉了崔山嘉的剑,并且伤到了她。 他想看看崔山嘉如何了,但是原秀将人完全遮挡住,他连崔山嘉的头发丝也看不见。 崔山嘉站在原秀的阴影里,低头看着发麻的右手,心底有一丝恼意。 那烦人的紧迫感随着她年龄的增长越来越迫切,但是她始终找不到头绪。 她越来越没有安全感。 崔山嘉把原秀推开,正好对上阿凉焦急的目光,他似乎是被自己差点伤到崔山嘉而吓到了,呆立在原地不敢动作,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原秀的剑锋正指着他。 崔山嘉倒不认为阿凉是故意的,她只是想看一看,阿凉究竟为何宁愿穿女裙都要留在她身边。 原秀对阿凉的好感一降再降,现如今只觉得他是个麻烦,哪怕是个天才,那也是麻烦。 她并不想阿凉留在崔山嘉身边。 现如今的孤儿、乞丐基本等同于来历不明,这样一个人就这样留在崔山嘉身边极为不妥。 但是现在在没有得到崔山嘉允许的情况下,原秀并不愿意忤逆她的意思偷偷向另外两位主子汇报,甚至在自己父母问起阿凉的时候,她还做了掩饰与隐瞒。 “对不起。”阿凉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崔山嘉,他害怕崔山嘉要将他赶出去。 崔山嘉捡起剑,对阿凉道:“再来。” 原秀不放心:“大小姐!” 阿凉也不敢再剑指崔山嘉。 “罢了。”崔山嘉收回剑,“今日便到这里,你且回去。” 阿凉磨磨蹭蹭地收起剑,一步三回头的走了。崔山嘉没事人一样照旧进行她的练习和学习新的东西。 上午的武课很快过去,原秀心事重重地离开,回来后越想越不安,又折返院内,跟在崔山嘉身后一路往文院去。 “……,是以,我还是认为阿凉应该送回明光里。”原秀说了一路,崔山嘉一句都没搭话。 后头两个使女点头赞同原秀的话,但是谁也没敢帮腔。 “所以为什么呢?”崔山嘉停在文院门口,转头问原秀。 原秀瞟了一眼文院武院中间那道门,不着痕迹地将门堵住,不给崔山嘉进去的机会,至于西千会不会记恨她,反正西千也没怎么正眼看过她,她不在乎了。 “什么为什么?”原秀不是很理解崔山嘉的疑问。 崔山嘉让两个使女先回去,两个使女不约而同地重重地看了原秀一眼,不由分说的把劝说崔山嘉这个重任交到了原秀身上,原秀觉得肩膀一沉,无形的责任压得她直不起腰。 崔山嘉没有执意要去上西千的课,原秀堵住了门,她就站在门口问她:“为什么?” 原秀呼吸急促起来,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是为什么阻止阿凉继续留在崔府?还是为什么想要阻止阿凉继续留在崔府? 关于这两个问题,她可以有很多冠冕堂皇的答案,但这肯定都不是崔山嘉想要听到的答案。 为什么想要阻止?是因为有些东西只有崔山嘉能给她。 原秀深吸一口气:“因为你是大小姐。” 这个答案并没有解开崔山嘉的疑问,她现在急需原秀给她一个答案,那个迫切地追赶她的问题好像已经有了些头绪,但是还不明了。 原秀的回答会给她答案。 她坚信。 原秀语速微微加快:“因为我的父亲给家主做近卫长,因为我的兄长们在崔府的部曲里做将军,但是我和我的母亲不可以。我们并不比父兄弱,但是我们就是不可以。” 崔山嘉道:“阿爹阿娘并没有慢待你与你的母亲。” “家主与夫人没有慢待,但也给不了我想要的公平。我明明比我的兄弟们更优秀,但不论是家主还是夫人,在选择将领的时候都不会考虑我。” “你觉得我会?” “当然。”原秀很肯定,“明光里的那些孩子们,只适合交到我的手上。” 崔山嘉慢慢坐到廊下,思考着原秀的话。 原秀半跪在崔山嘉面前,不敢搅扰。 崔山嘉想了很久,最后唇角微微提起,浅浅一笑,还不够。 西千久等崔山嘉不至,以为出了事便寻出门来,以崔山嘉的性子绝不可能无故缺席,定然是发生了意外之事,耽搁了她。 而能耽搁到崔山嘉的事,不可能小。 这可是个能当面回绝当家主母的安排执意要上课的主,寻常小事根本无法对她产生影响。 崔山嘉站起身,往文院里去。 原秀定在原地,大小姐并不满意她的回答。 崔山嘉却忽然回头,对原秀说:“大小姐有很多,东家的大小姐,西家的大小姐,甚至崔家的大小姐也并不是我。” 西千寻出来,正好听到这样一句话,眼神在崔山嘉和原秀之间打过一个来回,就收了回来。 崔山嘉朝西千欠身:“学生来迟,给老师赔罪。”而后不再解释。 第8章 追随决定 崔山嘉上课去了,原秀坐在了方才她坐的位置上,开始思考崔山嘉的意思。 她抓住了这个机会,但没有完全抓住。 崔山嘉对她的回答并不是非常满意。 西千没有因为崔山嘉迟到就拖堂,眼看太阳西斜,崔山嘉准时下课出来。 原秀亦步亦趋,忐忑万分,错过了今日,她就不会再有机会了。 “追随大小姐是我的决定。” 崔山嘉没有如同来时一般不回应她,“你现在就已经决定要追随我了吗?” 追随这两个字的分量可不轻。 原秀没有半分犹豫:“是。” “我现在就已经决定了。”原秀斩钉截铁。 崔山嘉却不在乎:“这只是因为此时此刻,你只有我一个选择。” 她才多大,原秀又接触过多少可以追随的人呢? 如果将来原秀遇到了另外一个选择,是不是就要弃她而去呢? 最后,崔山嘉说:“为什么你会觉得阿凉的存在能影响到我?这才是我的问题。” 原秀脚步一顿,没再跟着崔山嘉。 她们的担忧,本质上还是对崔山嘉的不信任,她们认为她没有能力处理好阿凉的存在,所以劝说她驱离这个潜在的危险。同时这也是对自己的不自信,担忧任何一点隐患会使她受到伤害,而自己无法应对。 崔山嘉要的,是时时刻刻无条件的服从与信任。 哪怕要她去死,她也不能有丝毫的犹豫与怀疑。 普通的追随对崔山嘉来说,可有可无。 以崔山嘉的身份,要什么样的人没有,在崔家要找如她一样的人实在太多,她只有崔山嘉一个选择,但是崔山嘉不是,她有无数个选择。 西千比她看得更明白。 原秀踏进了文院,西千点了一盏烛灯,荧荧烛光模糊了她身上的锋芒,有些朦胧的美感。 原秀垂着头:“你在等我?” 西千冷冰冰的:“没有。” 她除了对崔山嘉有两分好颜色之外,对谁都是这么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对家主和夫人也不例外。 “她对我的回答不满意。”原秀道。 这话没头没脑,西千却听得明白,她说:“她对你很宽容。” 所以一而再再而三的给了机会。 如果换做是她,那么她甚至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原秀又问:“你的答案,是什么?” 西千道:“我们处境不同,我的答案对你来说没有任何参考性。” “果然。”原秀低声道,“在万锦成为明光里的管事时,她就已经接受了你。” “不。”西千擦拭着手里的棋子,“她连给出答案的机会都没有给我。” 西千抬头看原秀:“你比我们都幸运。” 崔山嘉对她有着天然的信任。 西千不肯给原秀答案,也没有驱赶她,原秀枯坐片刻,打量起这个与她同为崔山嘉老师的女子来。 西千二十有四,看着却比实际年龄要大一些,像是被摧残过的鲜花,还不到开败的季节,就已经失去了对阳光炙热的爱意。 她在最鲜艳的时刻腐朽。 原秀忽然出声:“你……” 西千第二次抬头看她,原秀道:“长得真好看。” 西千忽而变了脸色,抬手就拿棋子砸原秀。原秀常年习武,反应力惊人,西千才有了细微的动作,她便一跃而起,那些棋子零零落落地打在她身上,不疼不痒。 原秀不知西千为何突然生气,连忙跑了出去,片刻后又悄悄折返,扒在门缝上看。 西千蹲在地上,一枚一枚的捡着棋子,黑白棋子散落一地,让这规整的屋子平白染上了凌乱之感。 原秀忽然生了些难过,默默捡了脚边的棋子递给西千,西千沉默地接了,眼睛有些红:“对不住,不该迁怒于你。” 原秀忙道:“是我胡言乱语不知轻重,您莫要因此恼我。” 西千转而又教训原秀:“你这遇事就跑的性子也该改改才是,往后常伴主家左右,也这样跑掉又折回来不成?” 原秀陡然提起声音:“那自然不会!” 西千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摇摇头将人关在了门外。 回过头来却对着散乱的棋盘发了半夜的呆。 崔山嘉对她自己在做的事情还处在懵懂之中,她尚不知权力为何物,却已经想要握住它。 权力只有握在自己手里才会令她安心。 而其他所有人赋予她的东西,哪怕是由她父母所给予,也无法安定她惶恐的内心。 她对还未到来的危机有着绝对的预见性。 即便她不知道,她也能感受到天下分崩离析的前兆。 并且在一无所知之中,开始为未来作出准备。 崔山嘉如常上完一日的课程,院子里有个孩子眼巴巴等着她。 换上了使女衣裙的阿凉身上几乎没有男孩的影子,他迎了崔山嘉,又跟在她身后走回去,却只走到门口,并不跟进屋子里去。 崔山嘉回头看他,使女们奉着膳食进来,他目不斜视地站着,眼睛一直落在她身上。 崔山嘉没叫他进来,只按部就班的用了膳,又问了母亲有没有忙完,父亲有没有回来。 得到两个否定回答之后,就没再出门。 最近这些时日崔四郎回来的时间越发的少,崔山嘉隐约感觉到可能发生了些事情。 直到崔山嘉熄灯歇息,阿凉才收回了视线,默默退回仆从们住的地方去。 等到次日一早,崔山嘉起身的时候,他已经在门口守着。 崔四郎除了做太北郡的郡守之外,又代管了太南郡,前段时间总见不到他人就是这个缘故。 太南郡生了动乱,向太北郡求援。 太北、太南两郡紧紧相连,崔四郎不能不管。 万锦借着这股东风,在请示过崔山嘉之后,将那个建粮仓的计划放在了太南郡与太北郡的交界处。 而明光里也随之扩大。 因为动乱,流离失所的人们越来越多,明光里收留的女子也不再只有未长成的孩子。 走投无路的女子们都能到明光里来。 崔山嘉的一天于是分成了三份,除了学习文武之外,也开始学着处理这些事情。 崔夫人若是得空便会亲自教导,若是没空崔山嘉便会去请教西千。 原秀自那日决定追随崔山嘉之后,也没再提起过这件事,很多事情与其用言语表达,不如行动来得实际。 她已表明了心意,崔山嘉也不曾拒绝。 崔山嘉的意志越来越坚定,崔四郎和崔夫人于是就给了她更多的自由以及更多的扈从。 她要出门去。 万锦的差事办得很不错,至少在她反馈来的信件上显示出来的是这样。 崔山嘉要自己去看看。 太北郡在崔四郎治下还算太平,太南郡却刚刚经历了一场动乱,表面已经平静,然而动乱带来的伤害还是能从人们惊弓之鸟的状态里窥见一二。 崔山嘉的队伍太过庞大,行走的路人们都避之不及,不敢多看一眼。 卫观来迎她。 吴郡也和太南郡相连,太南郡的动乱引来了太北郡的崔四郎和吴郡的卫观,崔四郎回了太北郡,而卫观还带着军队留在太南郡,以免动乱的余威造成更大的祸患。 卫观收到崔四郎和崔夫人的来信,请他照看崔山嘉。 这个孩子自己的决定,没有人能阻止,他们也不会阻止。 “兄长。” 卫观的脸色不太好,见了崔山嘉才有些缓和,他不想吓到这个孩子。 崔山嘉问他:“兄长有烦心事?” 卫观也不隐瞒:“嗯。” 他不能在很多人面前表露出怯弱的一面,但是在崔山嘉面前可以。 “我可以帮到兄长吗?” “还不可以。”卫观笑着摸摸她的头,他的手上有了茧子,将崔山嘉柔顺整洁的头发勾得毛躁。 他知道崔山嘉的明光里,甚至能看到在将来明光里会拥有的地位和力量。 但是现在还不行。 “很久没有收到兄长的来信了。”崔山嘉道。 “啊呀。”卫观笑道:“可真是不巧,我的信才将将送了出去,和你正好错过了。” 崔山嘉有些困,声音闷闷的:“兄长明知我要来,大可直接给我,为何又要送出去呢?” 卫观接住她,轻声道:“信件走信件的路,我们见我们的面,两不相扰。” 崔山嘉靠在卫观身上睡着了。 连日赶路叫人疲惫不堪,她不是个会叫苦的人,使女们考虑得再周全,路途上的生活也无法与崔宅内相比。 西千给了原秀一个眼神,原秀懵懂片刻才上前去,同卫观道:“还请将她交给我。” 卫观柔和的神色冷肃了些,却没驳斥原秀,还顺从地将崔山嘉交给了她。 崔山嘉似是知道抱自己的人换了一个,有些不舒服地蹙眉,到底没有完全醒来。 原秀抱得小心,阿凉在旁亦步亦趋,崔山嘉总是睡不安稳,可是在这个被她称作兄长的人身边却能毫无顾忌地睡去。 阿凉比任何一个人都先察觉到这件事。 虽然这是他第一次见卫观。 虽然这是他第一次见崔山嘉在卫观身边睡去。 但他就是感受到了。 卫观并不在乎别人为何看他,更何况这不过是崔山嘉的一个使女罢了。 第9章 断掉的刀 崔山嘉对着一柄断掉的刀发呆。 卫观接到她之后,她就睡了过去,其实她还有很多问题没来得及问。 比如他的刀。 为什么是断的呢? 这一觉睡得不长,却很深,醒来之后已经入夜,她再睡不着便想起来这个问题。 唤万锦来见她,带着这柄断掉的刀。 这是吴郡驻军所用的官刀,由太尉府督办统一制作与分派,卫观用的也是这样一把刀。 如果吴郡驻军用的都是这样质量的刀,该如何御敌呢? 万锦揣摩着她的心意:“您要插手吗?” 囤粮已是大忌,若再加上兵器,即便她是个稚子,也不能不令人为之侧目。 尤其她姓崔。 可是现在的天下已不完全受天子的掌控。 凡有余力之人,无不在此两处下足了功夫,主动造反也罢,被动自保也罢,皆不过是为了活命。 崔山嘉道:“暂且不急。” 又道:“万管事可识得铁?” 万锦揣摩崔山嘉的想法:“主家是想给那位将军赠一把刀?” 崔山嘉不语,万锦又道:“这位将军自来与麾下将士同吃同住,所用铠甲刀兵也皆相同,倒是很得军心。” “不要试图阻止我。”崔山嘉道。 万锦低下头,崔山嘉唇边溢出一丝笑意:“更不要试探我。” 万锦的头更低下去:“妾虽不识,却能寻到识得的人。” “去寻。”崔山嘉吩咐。 万锦满头大汗地退了出去,转头先去寻西千,“你究竟教了她些什么?从前见时尚未有如此气势。” 西千心中苦涩,却动也未动:“你不该小看她。” 万锦终于表示认同。 “更不该那般看得起自己。”西千又道。 万锦几欲大怒,又忆起方才两次低头,顿时颓了下去,缩成一团。 到底是多年好友,西千不忍见她如此,又劝道:“从前我说起时,你总不当回事,经此一遭,你也该知道轻重了。” 崔山嘉在很多事情上都放任万锦施为,她不在意,所以无所谓。 可若是触及崔山嘉的底线,摧毁万锦现在所做的一切只需要她一句话罢了。 明光里完全依附于崔山嘉而存在。 失去崔山嘉,等同覆灭。 “她才几岁?”万锦有些不能接受自己被一个八岁的孩子压制。 “地位从来不以年龄来衡量。”西千道,“力量也一样。” 崔山嘉所拥有的力量超越这世上九成九的人,只有很少的一部分人能凌驾于她之上。 她从小就生活在这部分人之中,所以显示不出来,而一旦离开那个环境,所有能见到她的人都要低着头。 即便她才八岁。 囤粮的事情万锦做的很好,粮仓在建,良田也在建。 太南郡的动乱使得很多人不得不变卖良田以求能够存活下去。 失去土地,或者失去性命的同时失去土地,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选择。 总之失去土地已经无法改变。 明光里接收了土地,也接收了这些失去生计的人,她们需要很多人来干活。 于是这些人也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明光里功德无量。 他们说。 崔山嘉道:“原来土地就是这样汇聚到了豪强的手里。” 活不下去的人太多了。 这是个千疮百孔的天下,富有四海的天子却不是高明的医师,他治不好自己的病。 连苟延残喘都显得艰难。 没有魄力也没有足够的力量,天子只能尽量维持现有的状态,争取病情不再恶化。 “老师。”崔山嘉和西千对向而坐,“我不懂。” 西千满心郁结,这是个上进的姑娘,教给她的所有东西她都全盘接纳。 只是她真正能懂的不过一二,日常行事皆依赖直觉。 她觉得需要去做便去做了。 “失去了土地,便失去了生存的根基。”崔山嘉道,“这是在自取灭亡。” 西千道:“东有高翎,南有古燕,可东为烟瘴南入山林,皆不毛之地,此两国觊觎我朝国土丰茂久矣,然我朝开国以来武备充沛,虽曾有西贼东入祸乱天下的事,却也有昭文公主与昭武皇帝力挽狂澜收复失地,恢复大统御极四海。” “然愍、厉两帝昏庸无道,先失南境八县,再失东境七县,敌国纷扰边境残害百姓,军政混乱上下不通,竟不能御敌,以致天下苦也,于是落草为寇者众多,天下烽烟四起战乱不休,内忧外患之下,又有多少国土还能掌握在皇帝的手里。” “连皇帝都无法留住自己的土地,更何况他的百姓呢?” 西千看着崔山嘉,见她蹙了会儿眉,问道:“失去的国土还没有收回来吗?” 西千摇头,“现在连拥有的土地都快要保不住了,哪里还顾得上已经失去的土地和人口呢?” “还能收回来吗?”崔山嘉再问。 西千对这件事没那么在乎,“也许。” 崔山嘉却说:“必须要收回来。” 西千笑道:“又不是你的土地,为什么这么在乎呢?” 崔山嘉顿住,而后慢慢道:“没有现在的国家,需要放弃土地以求活命的人就变成了我。” “我好像明白了。”崔山嘉说,“是为了活下去啊。” 可她又有了新的问题:“哪怕一辈子都站不起来也要活下去吗?” 西千回答她:“活着,就还有希望。” 西千看她低头沉思,便道:“你又如何知道,那些失去了土地和国家的人站不起来呢?” “他们过得好吗?”崔山嘉问,那些在愍、厉两帝手上被抢走的人们,他们在他国的统治之下,过得好吗? 西千又不回答她的问题,反问道:“你以何为标准来判断好不好?” “我会亲自去看一看。”崔山嘉道,看一看,很多事情就分明了。 “若是好呢?”西千再问。 崔山嘉道:“那就看清楚他们为什么过得好?” 西千不再追问,而是道:“我可以一起去看吗?” “当然。”崔山嘉道。 崔山嘉问卫观要了舆图来看,她想知道被高翎国和燕国夺走的土地在哪个方向。 离她现在所在的位置很近,几乎是一个郡那么大。 卫观道:“最开始的时候,高翎与古燕皆属我朝,此舆图所载,皆我朝国土。” 崔山嘉听得认真,卫观也不因她年纪尚小便敷衍了事,“我朝开国三十六郡,而今仅余二十一郡。昭武皇帝时北地分裂,北昭皇帝立国,北昭皇帝死前却又归还北地,使得虞朝恢复一统,达到了五十四郡之多,后两百余年间,却先后分裂出高翎、古燕两国,如今又再失十五县,遂成此图。” “昭?”崔山嘉疑惑,她已经连续听到三个已经死去的人在用这个字了。 卫观为她解惑:“这本是昭文公主的封号,北昭皇帝立国之时恰逢昭文公主身故,立国为‘昭’,缅怀故人,死后也以此为谥号。到了武帝这,他死前非要给自己加上这个字,他死后群臣反对,武烈纪皇后力排众议遵照昭武皇帝生前旨意,定下谥号,后为避免混乱,便称昭皇帝为北昭皇帝。” “昭文公主?”崔山嘉道。 她好像从未读到过这位公主的事迹,但若按照她的谥号来说,不应该藉藉无名才对。 卫观道:“这位公主的事迹大多存于皇室秘档里,流传于世的不多。” “是位了不得的公主。”卫观道。 是个差一点就登基称帝的公主,那时候的虞朝对女子极其严苛,她能走到这一步万分艰难。 “为什么没有流传呢?”崔山嘉不解。 卫观不答,反而道:“你是受到她恩泽的人啊。” 因为后来的当权者在恐惧,恐惧来自昭文公主和武烈皇后的力量,那是属于全天下女子的力量。 现在的崔山嘉也在做这件事。 即便她什么都不知道。 “等回头我找来给你看。”卫观说,“你会明白的。” “兄长会把我们的国土收回来吗?”崔山嘉仰着头问卫观,“我可以帮你。” 卫观道:“这件事很难。” 内患不除,外忧难解。 “难也要去做,不是吗?”崔山嘉目光灼灼。 “为什么?”卫观觉得她对收回国土这件事比驻守的将士们还要坚定。 “我希望国家的边境离我远一点,更远一点。”崔山嘉道,她衡量着用词:“这样也许会……安全。” “你在害怕?”卫观才察觉到崔山嘉的不安。 “也许吧。”崔山嘉道,她迫切地想要天下更安稳些,于是生活在这个天下的她才能更加安稳。 “叔父与叔母会保护你,我也会保护你。”卫观道。 崔山嘉道:“为什么不可以是我保护爹娘,保护你呢?” 卫观失笑,“父母保护孩子是天性。”他的笑容又很快消失,他的母亲就是为了保护他而死。 “然后呢?”崔山嘉道,“明光里有很多孩子,她们已经没有了父母,也许他们就是在父母的保护之下活了下来,可是然后呢?” “年幼的孩童们将怎样活下去呢?”崔山嘉道,“毕竟保护她们的人已经不复存在。” “你不一样。”卫观道。 她是崔家的女儿,没有了父母还有祖父母,还有叔伯兄弟,还有外祖舅家,有姻亲挚友,有门生故吏,有政治同僚,有天子垂怜。 她不一样。 “没有什么不一样。”崔山嘉道。 她看着卫观,卫观忽然明白过来,崔山嘉不安的来源也许与他也有关系。 他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吗? 力量只有握在自己手中才能令人心安。 崔山嘉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 第10章 她会长大 崔山嘉离开太南郡之前赠了一把刀给卫观。 那是把锋利的刀,打造这把刀的人本不肯卖,但因为买刀的人是崔山嘉,他又肯了。 卫观收到礼物很是高兴,“我会好好收藏这把刀。” 崔山嘉道:“刀是利器,该用来斩杀敌人,而不该束之高阁。” 卫观为难,他承诺了要与手底下的人同甘共苦。 崔山嘉道:“我会让兄长手底下的每一个兵都拥有这样一把刀。” 如此,他就能毫无顾忌的使用了。 卫观忍俊不禁,没有打击崔山嘉,而是道:“等到那一天,我会用这把刀收回被敌国夺走的国土。” “好。”崔山嘉郑重地与他约定。 她和卫观告别。 万锦又有了新的任务,崔山嘉要把手伸到铁矿里去,她瞪着眼睛看越冬,先是粮又是铁,崔四郎和崔夫人知道他们的女儿在做什么事情吗? 而崔山嘉自己又真的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吗? 但是她不能拒绝。 不论崔山嘉的出发点是什么,目的又是什么,这对她来说都是好事。 她需要这些东西。 也想要知道当筹码握在了她的手里,她又能做到哪一步,她会比别人做的更好。 明光里的动静瞒不过崔四郎和崔夫人的眼睛,他们虽然吃惊,却也不干涉崔山嘉的行为。 崔夫人又给了崔山嘉一大笔钱,还有很多座山。 万锦看着放在她面前的产业,心里一阵阵打鼓,甚至开始怀疑是崔家是不是要借着崔山嘉的手做些什么。 这个念头她只敢在内心转过一圈,并不敢说出口,甚至连西千也不敢告诉。 这就是崔山嘉的能量。 她一句话就会有人排除万难为她实现愿望。 西千却不太赞成崔四郎夫妇这样毫无底线的放纵。 崔山嘉走得太顺,好像这世上就没有她做不成的事情,这并不是一件好事情。 一旦真正的磨难来临,她将没有应对的能力。 崔夫人听了西千的担忧,笑道:“我的女儿生来就该一生顺遂,没有她不能做的事情,更不会有她做不成的事情。” “崔家永远是她的后盾,我们会为她支撑一切。” 西千仍是忧心忡忡:“她总要长大,总会有独自面对一切的时候。” 她的话里有些不看好崔家的意思,崔夫人也不与她生气,“我给她的越多,她的力量就会越大,即便有一天我与她的父亲不在了,崔家不在了,她所拥有的一切都会是挡在她身前的铠甲,当磨难冲破最后一层铠甲来到她的面前,已经无法对她造成伤害,到那时如果她还不能接下,那便是命之所定,我们不怨,她亦不怨。” “如今这样的世道,稚子手握宝藏,会是众矢之的。”西千仍是道。 崔夫人有些不虞,声音却还很柔和:“她会长大。” “她不会永远是稚子,当她长大,就会知道怎么握刀,她能保护好自己。”崔夫人说起崔山嘉的时候总是很温柔。 西千低下头,崔夫人道:“你们也会陪在她身边,不是吗?” 西千和万锦能来到崔山嘉的身边,不论是崔四郎还是她都细细探查过她们的来历。 “让她去做吧。”崔夫人道,“那些我们做不到却又渴望做到的事情,也许她可以。” 西千震惊,崔夫人是最标准的世家贵女,一举一动都如同从书里走出来的一样。 女子皆被规训,即便尊贵如她也逃不过这样的命运。 可是崔山嘉没有。 唯有崔山嘉没有。 崔四郎没有压抑过她的天性,崔夫人也未曾以寻常女儿教导。 他们放任她肆意生长。 西千垂首朝崔夫人施礼,崔夫人起身送她,她来到府中三年,终于下定决心真正做崔山嘉的老师了。 崔山嘉的剑被阿凉挑落在地,阿凉瘪着嘴,好像输的人是他一样。 崔山嘉已经习惯了输的感觉。 打不过就是打不过,没有什么好不承认的。 阿凉捧着茶汤来给崔山嘉,崔山嘉道:“你的手该用来拿剑。” 而不是来做这些她自己就可以做好的事情。 阿凉一直穿着使女的衣服,崔山嘉没提过让他换,他自己也不曾起过这样的念头。 府里那些原本对他小心防备的使女们渐渐放下了防心,也接受了他作为使女存在的现实。 没人把他当男孩看待,他自己也一样。 “我会拿好剑。”阿凉说,“永远站在你的身前。” 崔山嘉摸了摸他的头,“你说的,不可以食言哦。” 阿凉笑着应了。 她救了他,他该用生命回报。 崔山嘉去上文课,阿凉要留下来和原秀收的那四个徒弟继续习武。 四个小姑娘都打不过阿凉,加一起也许能把他按着打,不过她们还没有实践过。 崔山嘉上完课往外走,头一回回头看西千,西千微笑着送她,崔山嘉又转头离开。 没什么不对。 往日西千也是这样目送她离去。 但是她就是觉得不太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到底何处不对。 崔山嘉睡到半夜忽然坐起,她知道哪里不对了,西千教她的东西有了些细微的变化,看似和从前一样,实则有些不一样。 她又躺回去睡下,这样也好。 她就不用再考虑换个老师了,不然万锦也不好安置,她做事一向不用人多操心,她还有些舍不得。 八月份梨子成熟的时候,万锦过来拜见崔山嘉,她终于见到了西千用来酿酒的那棵梨树。 一丈有余的冠幅,一半在湖面上,一半在崔山嘉头顶,她仰着头挑选梨子,树上挂着个人,她看上了哪个,就给她摘哪一个。 “过来坐。”崔山嘉朝万锦道。 她又长大了一岁,却比小时候更像个孩子。 “我们有了好的工匠,第一批兵器已经打造好了。”万锦道。 崔山嘉给她递了一个梨子,青色的皮,散发着甜腻的香味,已经能够想象到一口咬下去,梨汁飞溅的清脆。 “我知道了。”崔山嘉看起来并不是那么的在意,她叫阿凉从树上下来,“这棵梨树移到这里六年了,今年结的果子最大最甜。” 万锦一口咬了下去,和她想象的一样,叫人忍不住想要咬第二口。 “给兄长送过去吧。”崔山嘉道。 万锦还沉醉的香甜的梨子里,晕头转向的点头,点完头才反应过来,道:“不留一些吗?” 崔山嘉道:“不留,都给他。” 万锦不舍,道:“明光里的人越来越多了,我们自己也需要兵器。” “那就继续造。”崔山嘉道,“总会够的。” 万锦又咬了两口梨,方才道:“很快就是秋收,今年没有受到战乱的影响,收成很好。” “兄长需要吗?给他。”崔山嘉想也不想就道。 万锦顿时就觉得手里的梨不甜了,那个叫做卫观的将军是不是给她的小主家灌了什么**汤,好东西都要往他那里送。 “你亲自去送。”崔山嘉道。 万锦捧着半个梨吃不是不吃不是,崔山嘉又道:“朝廷再不济,官军的制度也比世家部曲更加完善,你想要武装明光里的那些女子们,就该多加学习。” 万锦眼睛微亮,原来崔山嘉不反对她建立一支由女子组成的军队。 她没敢开口问过,军队的性质和普通的部曲有很大的不同,她不确定越来越大的崔山嘉是否会对这件事有不同的看法。 万幸的是她好像赞成她的方向。 “原秀老师会去帮你。”崔山嘉道。 万锦欣然应允,明光里是崔山嘉的,由明光里组建的军队自然也该是崔山嘉的。 “您什么时候去看看呢?”万锦道。 崔山嘉疑惑:“什么?” “明光里。”万锦道,“您很久没有去看她们了。” 最开始的那批孩子长大了几岁,已经能帮着她做事,崔山嘉很少到明光里去,很多人都不曾见过她。 “会去的。”崔山嘉道。 万锦抱着一兜子梨走了。 崔夫人难得空闲,也过来讨梨吃,她同崔山嘉道:“她说的有理,你该常去明光里看看。”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需要通过相处来维系,如果她们连你是谁都不知道,将无法生出感情,也就不会认同你。”崔夫人道。 “我有在和她们相处。”崔山嘉道,“原秀老师和她的四个徒儿每日都会往明光里去,她们会代表我,成为我与明光里之间的联系。” 崔夫人不认同:“没有人能代替你去做这件事。” 崔山嘉坚持道:“不是所有的关系都需要站在她们中间才能维系。” “兄长选择站在人群之中,用背靠背的方式换去信任,可我不喜欢这样。”崔山嘉道,“我喜欢站远一点。” 就像她在所有的兵器里最喜欢弓箭一样,她会站在远离战场的地方,看得到全局,知道自己的箭该射往哪个方向,“她们看到我,就会跟随我,这就够了。” 崔夫人失笑:“你还未曾真正了解人心。” “人和桌椅板凳不一样,给了你就会一成不变地属于你,人有私心,你不去近距离的了解他们,无法知道他们的所思所想,就不能保证她们会跟着你走下去。” “没有谁会永远跟着谁走下去。”崔山嘉对这件事情看得很开,“我需要的时候她们在就好了。” “你如何能保证你需要的时候她们会在呢?”崔夫人不再是西千面前那个完全维护崔山嘉的母亲,她也在担心。 “她们要活下去啊,阿娘。”崔山嘉道。 如今这样的世道,离开了明光里,不会再有哪里真正将一个女子当做人来看待。 女子也是人,知道好赖,知道自己在哪里能活得像个人。 她们拥有选择的权利。 这是崔山嘉赋予她们的权利。 第11章 给她自由 崔夫人开始把手里的一些产业交给崔山嘉。 “我只有你一个女儿,我的一切都将属于你。”崔夫人说。 崔山嘉道:“会不会太早了呢?” 她毕竟还小,虽然没有身份和年龄相当的女孩们供她参考,她也知道以她的年纪接触现在这些事情,实在太早。 “不会。”崔夫人道,“我们也许将要回中都去。” 等到回了中都,她们都不会有现在这么自由。 “回中都去?”崔山嘉蹙眉,她不愿意。 崔夫人给她解释:“天子有这样的意思,暂时没有明旨降下。” “中都的情况很不好吗?”崔山嘉问,不然怎么会想要从太北郡这么远的地方把她的父亲征召回去呢? 崔夫人笑而未语,崔山嘉又道:“可是祖父在中都,连他也无法做到的事情,爹爹回去又有什么用呢?” 她不想回去。 崔四郎从外头走进来,打趣道:“我的父亲听到这句话一定很高兴,可是你的父亲就不是那么高兴了。” “阿爹!”崔山嘉倒是高兴,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崔四郎了。 崔四郎绷不住佯装生气的脸,见了小女儿笑脸也缓了脸色笑起来。 “听说我的女儿给吴郡送去了粮草和兵器。”崔四郎抚了抚崔山嘉的头,夸赞她:“真是厉害呐。” “都是阿爹和阿娘的功劳。”崔山嘉道。 崔四郎同崔夫人道:“这是长大了还是变小了?竟然能从她嘴里听到如此恭维的话。” 崔夫人也笑,难得一家人温馨片刻,也无人来扰。 要回中都这件事被崔四郎打断,也就没有再提起过。 崔山嘉却不得不开始考虑,如果她真的离开了太北郡回到中都,眼下这样规模的明光里可以完全带走吗?如果不能带走要留在太北郡,那还会是她的明光里吗? 太北郡崔府和明光里之间的距离与中都和太北郡之间的距离完全没有可比性。 隔得太远了,她会看不见明光里。 紧接着就会失去掌控。 西千说:“天子高坐庙堂,亦能掌控四海。” 崔山嘉持质疑态度:“现在的天子真的掌控了四海吗?” 西千哑口无言,又低低笑起来,道:“可是你一个人不能做所有的事情,总要有人相助。” “老师愿意帮助我吗?”崔山嘉紧接着道。 西千不能拒绝,崔山嘉就将怀里的书册推给西千,道:“有劳老师了。” “万锦说这些都是可用之人,她忙不过来,就请老师帮忙调教。”崔山嘉施施然下课走人,西千对着书册瞪眼,又气又好笑,也只能翻开书册,任劳任怨。 谁叫这是她自己选的学生呢。 崔山嘉转移了差事,却没能闲下来,万锦和原秀一起来找她,明光里的事需要她决定。 “有个女子怀了孩子。”万锦皱着眉,万分不解。 崔山嘉道:“孕育生命是女子的权力,也是自由。” “可这是明光里,我们收容这些无家可归的女子并不是要让她们生孩子,给她们养孩子。”万锦道。 原秀道:“女子成军,比之男子最大的不同便在此处,怀孕生子基本一年起步,这一年里无法训练,也难有产出,长此以往,风气便坏了。” 崔山嘉道:“明光里并不是她们的终点,她们还要往前走去。” 原秀和万锦都愣住,没能理解崔山嘉的意思,崔山嘉道:“孕育生命是一件非常伟大的事情,也是一件需要莫大勇气的事情,当一个女子决定生下孩子,她一定准备好了去面对所有的磨难。” “她能继续走下去,我们应该为她感到高兴。” “如果所有的女子都去生孩子,明光里变成了什么呢?育儿堂吗?”万锦有些失望,崔山嘉还是太小了,她还不了解女性,尤其是这些被规训得过的女子们,她们没有主见,无法独立存活,生来就只能依附他人而活。 她们不知道孕育生命是自己的权利,永远站在被操控的位置上。 “她是因为被侵犯而有了这个孩子吗?”崔山嘉问。 原秀脸色大变,下意识去看崔山嘉使女的脸色,这样的话也能从崔山嘉的嘴里说出来吗? 两个使女低着头,不敢吭声。 “不。”万锦却没多大反应,“她自愿与那人结合。” “那就给她自由。”崔山嘉道。 万锦仍是不愿,“会有很多人离开。” “那就让她们离开。”崔山嘉道,“一开始我就说过,我不需要太多的人。” 她要的是忠诚。 方向不同,是无法做到忠诚的。 万锦还在沉默,过了一会儿,她道:“那么往后,我们还要收留那么多的女子吗?” 她做不到冷眼看着那些逃难而来的女子们自生自灭。 “为什么不呢?”崔山嘉道,“她们遇到了困难,我尚有余力,便扶她们一把,等她们缓过来了,找到了自己的方向,选定了要走下去的道路,想要离开的就让她们离开。” “留下来的,会和我们走得很远。” 万锦抬起头来看崔山嘉,崔山嘉并不觉得这些受过她帮助的人必须要遵从她的意愿走下去。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有作出选择的能力。 她们不知道好坏,分不清利弊,从小被规训出来的奴性会支配着她们永远为别人而活。 她们需要更多的帮助,需要有人为她们指明道路,带领她们找到方向。 哪怕用强迫的方式。 可是崔山嘉不愿意去做这个人,她拒绝用强迫的方式将那些深陷泥沼而不自知的女子们拉出来。 她只会筛选出已经醒悟的人,给她们跟随她的机会。 而剩下的人,就永远失去了站在光里的机会。 离开了明光里,崔山嘉就不会再允许她们回头。 “你呢?”崔山嘉问原秀,“你怎么想?” “有点麻烦。”原秀挠挠头,“我没有精力去挽留那些不想留下的人,如果不能令行禁止,在我手底下讨生活会比她们离开明光里更加艰难。” 她赞成崔山嘉。 “总要给她们机会,万一她们就醒悟了呢?”万锦还在坚持。 “你可以继续给她们机会。”崔山嘉道,“这并不冲突。” 可是万锦心里明白,崔山嘉的帮助和她的帮助并不相同,她没有崔山嘉那么大的能量,仅凭她一人之力,拉不住那么多的人。 只会是她被拖入泥沼,与她们共同沉沦。 “我会去向她说明。”万锦道,“最后的决定交由她自己来做。” 她只能争取到这里。 孩子本该是希望,却在此时此刻成为了负累。 这很不对。 明光里不是纯粹的善堂,在这里你吃的每一口饭都由自己挣来,她们可以通过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 可是离开了明光里,要么重新沦为流民,要么一生都在某个或多个男子手底下当牛做马,能活得像个人样的少之又少。 明明已经有了明光里,明明她们都可以有更好的未来,她们只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难道就要这样错过吗? 万锦回头看崔山嘉,她坐在梨花树下饮茶,丝毫不在意自己的一句话决定了多少人的未来。 她从未见过生于愚昧之中的女子,不会理解她们。 但这不是她的错。 她已经给她们了选择的机会。 “她还不知道女子的难处。”崔夫人也知道了这件事,头一次对崔山嘉的决定做出评价。 “回中都去也好。”崔夫人道,“她在这里交不到能说上话的朋友,中都对我们来说是捆绑,对于她来说却能见识到更多的东西。” 那里会有很多与她身份相当的孩子,她们会有共同语言。 而在太北郡,甚至整个南境所有郡县,没有任何一个孩子的身份能与她相提并论。 她没有朋友。 西千和万锦大她太多,她们所经历的事情崔山嘉不会明白,而府里的使女们都是仆从,天生就臣服于她。 明光里走了很多人,万锦的情绪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处在低迷中,她用充满担忧的眼神送走每一个满怀希望来与她告别的女子。 她劝她们多为自己着想,想得更长远一些,很少有人会改变自己的决定。 这些女子朝着崔府跪拜,她们见不到崔山嘉,只能遥遥一拜。 万锦的眼神越发痛苦。 “看开些。”原秀劝她,“这是她们自己的决定。” 万锦有些怨气:“明知她们在做一个错误的决定,却不能阻止她们走向深渊,我看不开。” 原秀道:“你如何判定她们的决定是错误的呢?” “难道就因为她们没有像你一样拥有雄心壮志,于是她们的决定就是错误的吗?”原秀摇头,“这不对。” “她们没有接受过你曾接受过的教养,不懂得你懂得的道理,这已经是她们为数不多的选择里最好最符合她们利益的一个。”原秀道。 “是啊。”万锦道,“所以凭什么呢?凭什么她们不知道我所知道的这些呢?” “她们会知道。”原秀指向旁边,不知道正在发生什么事情的少女们神采飞扬地在挥洒汗水。 她们会知道万锦想要她们知道的一切。 第12章 驱逐阿凉 崔山嘉的事情多了起来,西千和原秀也被她安排了事情来做,文课和武课的时间就缩短了。 她在梨花树下拟信,母亲给她的产业有些在很远的地方,只能通过印信来处置。 本来只是个寻常的午后,却被气势汹汹带着一大堆人过来的崔夫人打破。 崔夫人背后那些低着头的人里大半都是她院子里使的仆从。 崔山嘉站起来相迎,仆从们见了她就跪了一地。 崔山嘉不解,问崔夫人道:“阿娘这是作甚?” 崔夫人没好气地看她一眼,又将她身后几个人一一看过,原秀的四个徒儿现在就在她身边,阿凉也在,崔夫人的目光最后落在阿凉身上。 她不理崔山嘉,而是问崔山嘉那两个使女:“你们也知道?” 两个使女便也跪了下去。 定然是阿凉的身份暴露了。 那群跪着的仆从里就有最开始戏弄阿凉穿女裙的人,他们不在崔山嘉面前听差,会一起来跪着,只能是因为阿凉的事情。 “好啊!”崔夫人大怒,“你们倒是齐心,生生瞒了我这许多年。” 她气得不行,有个男孩与她的女儿同进同出长达三年之久,她这个当家主母被瞒得严严实实,没一个人来提醒过她半句。 崔山嘉也很快反应过来,道:“母亲有气只管冲着我来就是,她们不过听差办事。难道因为听从了我的命令就要受到母亲的惩罚吗?” 跪在地上的仆从们趴得更低,大小姐这话听起来在为他们求情,实际上更像是火上浇油。 崔夫人急急喘了两口气,竟冷静了下来,没有如仆从们所料般勃然大怒。 府里的仆从们都听崔山嘉的话,这其实是好事,但是隐瞒阿凉是男子这件事,本来就是不对的事情,他们仍是听从了,这又不是好事了。 崔山嘉好似知道了崔夫人心里的想法,又道:“她们怎么能判断我的吩咐是正确或者错误呢?她们不过都是仆从罢了,难道还能置喙我的决定不成?” “你那个时候才多大?”崔夫人恢复了平静,与崔山嘉讲道理,“这样的事情至少应该先请示我,由我来判断正确与否。” 崔山嘉又道:“是所有的事情都去请示母亲,还是仅仅只是这一件事情需要请示呢?” 崔夫人被她绕进去了,分明她没理,却好似她有理。 他们夫妇给了崔山嘉太多的自由,底下的人自然不敢忤逆崔山嘉的意思,而这个孩子自幼便极有分寸,于是他们也就放任自流。 她能早早在仆从之中有了威信,这很好。 崔夫人不再与崔山嘉争论对错,直接下了决定:“他不能再留在你的身边。” “不。”崔山嘉断然回绝,“我留下的人,除非我让他走,否则谁也不能让他离开。” “他是男儿。”崔夫人端庄坐下,并不相让。 崔山嘉与崔夫人对向而坐,亦是分毫不让,“那又如何?” 崔夫人道:“男女有别。” 崔山嘉道:“他穿着女裙,没有人会知道他是男儿。” 崔夫人转头问阿凉:“你来回答我,你是男是女?” 阿凉道:“我可以是女孩。” 崔夫人被他这话震惊到了,一时之间竟不能言语。 崔山嘉侧首看阿凉,她一直没有搞清楚阿凉宁愿扮做使女也要留在她身边的原因。 崔夫人眉心微蹙,软了口气:“他仍是你的人,只是不能再与你同吃同住,让他入你的部曲,往后你出门,他仍能伴你左右。” 崔夫人已经退让,崔山嘉却执拗起来:“不。” 她视阿凉为她的所有物,不允许有人来抢夺,即便是她的母亲也不可以。 不管阿凉为何要留在她的身边,现在他是她的。 崔夫人发觉难以劝动崔山嘉,一个有主见的女儿在大多数时候都很省心,但是当她的决定与自己相反时,又实在令人头疼。 于是崔夫人决定使用暴力强行镇压,原秀的三兄带着人入了内宅,原秀好奇尾随而至,谁知正遇到崔夫人和崔山嘉的‘战争’。 “把他拖出去。”崔夫人指向阿凉。 崔山嘉怒视来人:“谁敢!” 原稷脚步微顿,再看崔夫人一眼,不再犹豫上前去抓阿凉。 阿凉不肯束手待毙,挣扎反抗,原稷带着人一拥而上,与他扭打在一起。 到底还是个孩子,又不曾拔剑,很快被原稷这些身材高大孔武有力的部曲们按着打。 崔山嘉愤而起身,她朝身侧伸出手,那捧着弓箭的女孩立时将弓奉上,崔山嘉握住弓,她可以出手,即便是射杀了人,也不会是什么大事。 崔夫人没有阻止她,就像每一次她自己做决定时一样,坐在一旁,等着她。 阿凉不妥协,不断地挣扎爬起又被打倒,姣好的面容很快染上泥污。 崔山嘉手里的箭却射不出去。 小时候那种紧迫感又回到她身边,自从明光里走上正轨,这种迫切地感觉已经淡了很多,却在这个时候全部回到她的身后。 驱赶着她,逼迫着她。 必须要做点什么。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必须去做些什么,但是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做什么? 她挡不住阿凉的离开。 现在站在她对面的是她的母亲,会对她留有余地,如果现在站在她对面的不是她的母亲呢? 那么她会不会变成阿凉? 原秀和她的四个徒儿站在崔山嘉身边,目光凛然地盯着地上的人,只要她一声令下,她们都会毫不犹豫地出手去帮助阿凉。 只要崔山嘉开口。 “住手。”崔山嘉坐回位置上,放下弓箭,她和崔夫人道:“叫他们住手。” 崔夫人心中轻叹,微抬了下手,叫停了原稷。 阿凉往崔山嘉身边爬,不再有人阻止他。 四个小姑娘面露不忍,到底一起练武数年,平日里虽相互看不惯,这个时候却只觉得难受。 崔山嘉低头看阿凉,阿凉从她的眼神里知道,他不能留下来了。 “他是个男儿,该作为男儿长大。”崔夫人道。 崔山嘉没有如先前一般说不,她看看阿凉,又去看原稷,阿凉在她身边长大,和在原稷身边长大会有什么不一样呢? 不都一样要吃饭、要睡觉。 “好,听母亲的。”崔山嘉说。 阿凉的眼神黯淡下去,崔山嘉不再看他,他却一直回头看着崔山嘉,直到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 崔山嘉把弓递还给那个小姑娘,又叫原秀她们离开,也叫使女仆从们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去。 崔夫人沉默着,默许了她的安排。 除了阿凉,没有人在这件事里受到惩罚。 母女二人沉默半晌,崔山嘉先低头道:“女儿莽撞,顶撞母亲,深愧之。” 崔夫人扶她起来,“你做得很好。” 崔山嘉表现出来的性格一直都十分冷漠,她会不假思索地回护自己的仆从们,大约出乎很多人的意料。 她不是不懂人心,她只是不表达而已。 她觉得有些关系不需要站到人群中间去维系,是因为她确信这些人会牢牢站在她这一边。 即便这些人没有站在她身后,她也不会有半句怨言,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她会承担这个选择带来的所有责任。 崔四郎得到消息赶回来,风波已经平息,母女二人亦和好如初,只他白担心一场。 崔山嘉打发了人去看阿凉。 阿凉在原稷这里住过几日,才从明光里跟着崔山嘉到崔府来的时候,原秀就将他安排在了原稷这里。 时间过去得久了,大家虽然对那个孩子有些印象,却不能将他和崔山嘉身边的小使女对上号。 阿凉扮女孩扮得很成功。 那几个戏弄阿凉的仆从被警告过,又有原秀从中作梗,更加无人知晓。 原秀被爹娘围住,这样大的事情,他们的女儿是其中的主力。 差一点就酿成大祸。 若是主母与大小姐真的起了冲突,便是原秀的罪过。 原秀跪着,心里却不觉得自己听从崔山嘉的安排有错,她最大的错误是一时心软替阿凉通报。 如若不然也不会引出后边的事情。 所以爹娘这顿罚,她认。 哥哥们帮她求情,原父不肯轻饶,原母看了原秀片刻,道:“她已是大小姐的人,且轮不到我们来责罚。” 原父道:“我是她的父亲,不论何时,我都有资格罚她。” 原母道:“她听从主家的吩咐办事,你罚她,是在对主家不满吗?” 原父一惊,道:“我自然没有这样的意思。” 最后也只能放过原秀,又叮嘱原稷照顾好阿凉,不要叫他在自己的手底下出事。 即便是被崔夫人赶出了内宅,这也是崔大小姐的人,不能在他们这里受到欺负。 阿凉蜷缩在床上,身上还穿着使女的衣裙,他抱紧自己,满心彷徨,无处可诉。 翁妙来给阿凉送药,她就是那个给崔山嘉递弓箭的姑娘。 阿凉握着伤药,好像抓住了救命的绳索。 “大小姐都为了你而顶撞夫人了,你要记得她的好,切莫忘恩负义。”翁妙说。 原本这个差事不是她的,是她从崔山嘉的使女手里半求半抢过来的,就是为了好好叮嘱阿凉。 阿凉蒙着头不吭声。 翁妙有些生气,“你不说话是什么意思?是在怨怪大小姐吗?” “我没有。”阿凉迅速否认。 他怎么会怨怪她呢? 如果没有崔山嘉,他早就死了。 第13章 卢含到来 崔府在准备着回中都的事情,崔夫人有了长途赶路的经验,事情不紧不慢的推进着。 明光里因为那个女子怀孕嫁人的事情走了许多人,留下来的人少了许多,崔山嘉想着,还是得带上,这些才刚刚收拢的人需要离她近一点。 原秀已经开始用训练军士的方式对待一部分人,这将是崔山嘉最信任的队伍。 她们全部由女子组成,年龄不大,都是失去了父母亲人,濒死之际被明光里救下,有了活下去的机会。 也还没有完全被世俗驯化。 西千正在尝试唤起她们的‘反骨’,让她们可以将自己看做一个独立存在的个体。 一切准备就绪,随时都可以离开。 但是她们没走成。 继太南郡的动乱之后,太北郡的郡尉被人杀死,守军哗变,差点酿成大祸。 那天夜里动静很大,崔府也不能安枕。 阿凉守在崔山嘉身边,因为这一场祸事,原稷带着崔夫人给崔山嘉的部曲们入了内宅,保护崔山嘉。 崔山嘉不再像几年前一样惊慌失措,她对这个世间有了更深的认识,手里也有了力量,足够她从容面对此时的情况。 这一夜不再有人冲到她面前。 她很平安。 崔夫人带着一个姑娘来给她,让她帮忙照看。 太北郡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她作为郡守夫人,不能坐视不理,要亲自去关心受到这件事情影响的百姓们,免得民心不稳,引出更多的祸事。 崔山嘉比卢含要小。 卢含受了很大的惊吓,被崔夫人送到崔山嘉这里后,还不能回神。 崔山嘉没照顾过人。 她盯着对方看了许久,又沉默地做着手里的事情。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他们大约就不能回中都去了。 郡尉掌一郡兵权,他的死本身就会让人感到不安,如果此时作为郡守的崔四郎再离开,太北郡与太南郡的百姓们就会人心惶惶。 天子的天下已经满目疮痍,不会舍得让还算得上太平的太南、太北两郡也脱离了掌控。 过了一会儿,崔山嘉听见了细微的抽泣声。 她很少听到这样的声音。 最近的一次是太祖母离世,父亲母亲对坐垂泪,那时候卫观兄长也失去了母亲,却没有流泪。 那也已经过去好多年了。 从那之后,她便再也没有听到过哭泣的声音。 现在忽然听到卢含在哭,甚至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在做什么。 崔山嘉好奇地看了会儿卢含,才问她:“你为什么哭?” 卢含撇撇嘴,哭得更大声了。 崔山嘉略微有些心烦。 为什么要哭呢?有什么好哭的呢?哭能解决任何问题吗? 但是她没有将话说出口。 她直觉如果她真的问出后两个问题,对方一定会哭得更厉害。 崔山嘉给卢含换了新的茶,又将瓜果点心往她面前推,更多的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卢含没理她,崔山嘉便又低下头去看信写信。 卢含却又开口:“我娘死了。” “我知道。”崔山嘉说,她母亲把人交给她时,也将发生的事情一并交代了。 “我爹死了。”卢含继续说。 “我知道。”崔山嘉再次道。 卢含:“我阿姐死了。” 崔山嘉:“我知道。” 卢含:“我阿兄死了。” 崔山嘉:“我知道。” “我阿嫂与侄儿也死了。”卢含道。 崔山嘉仍是回答:“我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卢含大声哭喊。 崔山嘉没有因为卢含吼她而生气,只是解释道:“我什么都知道。” “你知道什么?”卢含又不吼了。 崔山嘉道:“你全家除了你,都死了。” 卢含又大哭起来,哭声全往崔山嘉耳朵里灌,周围的使女们悄悄看过来,她们家大小姐就不是会安慰人的性子,只怕是刺激到卢家姑娘了。 夫人将卢家姑娘交给大小姐来照看,失策了。 “我没有亲人了。”卢含哭着说。 “你还有外祖父母,有叔伯兄弟,有姑舅表亲,何来没有亲人一说?”崔山嘉道。 “他们?”卢含含恨道,“他们不配。” 崔山嘉有些意外,却没追问到底。 卢含原本抱着腿缩成一团,此时往侧边倒了下去,瘫在地上喃喃道:“我没有家了。” “你还活着。”崔山嘉道。 “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卢含粗鲁地抹了一把眼泪,“没意思。” “为什么没意思?”崔山嘉问她。 卢含道:“没有家了,自然也就没有意思了。” 崔山嘉道:“国家,也是家。” 卢含顿住,愣愣地眨了几下眼睛,重复着崔山嘉的话:“国家……也是家……” “虞朝虽风雨飘零,却仍然存在。”崔山嘉道,“你还有家。” 卢含躺在地上哭泣,声音断断续续:“我……还……有……家……” 她的声音慢慢低下去,最后连哭泣声都不再传出,崔山嘉于是也就不再管她。 使女悄声取了毯子来给卢含盖上,免得她受凉。 卫观进来的时候,就看见如此‘岁月静好’的画面。 “兄长。”崔山嘉唤他。 卫观朝她点头,崔山嘉见了他腰侧挂着的刀,便问:“此刀可还好使?” “很好。”卫观道:“便是为了这刀,我亲自上门来谢。” 崔山嘉放下笔,邀卫观坐下。 因卢含占了桌子的一侧,此时也没有要醒的迹象,卫观便坐在了崔山嘉旁边。 卫观展开舆图,同崔山嘉道:“我已收回於县。” “哪里是於县?”崔山嘉问。 卫观又指给她看,紧挨吴郡,离太南郡也很近。 “兄长真厉害。”崔山嘉道。 卫观笑道:“是你的刀好。” 崔山嘉又道:“我可以去看看吗?” “去看看?”卫观疑问。 “是。”崔山嘉看着舆图上的於县,“我想去看看兄长收回来的於县。” “好啊。”卫观也不问缘由,他知道崔山嘉可以做主。 卢含醒了过来,同卫观道:“是你。” 卫观辨认了片刻,疏离道:“卢姑娘,节哀。” 他赶到的时候,卢家就只剩下她一个人,其余人皆已战死。 卢含揉揉脸,俯身朝卫观一拜:“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崔山嘉这才知道,原来是卫观救了卢含。 卫观道:“卢郡尉忠义,不畏小人威逼恐吓,以死相护方才保下太北郡,某微末之举,卢姑娘切莫挂怀。” 不等卢含说话,卫观又和崔山嘉道别:“我还有事不能久留,你何时出发先与我书信一封,我亲自送你前去於县。” 崔山嘉送卫观离去,回过头来卢含就问她:“那是何人?” 她被救之后,很快就被交到了崔夫人手上,紧接着又被崔夫人交给了崔山嘉。 “他是卫观。”崔山嘉道。 “原来是他。”卢含道。 崔山嘉好奇起来:“你认识他?” 卢含道:“吴郡的大将军,很多人都认识他。” 她父亲在军中,她自然也知道一二,只是听闻多些,未曾料得是如此年轻之人。 “你不哭了?”崔山嘉问。 卢含眼里又泛起泪光,却没有流下眼泪,她说:“不哭了。” 崔山嘉又不理她了,卢含有些期期艾艾,最后和崔山嘉道歉:“十分对不住,先前迁怒于你。” 崔山嘉放下笔,道:“你骤失亲人,情绪失控在情理之中,无需在意。” 崔夫人到晚上才有时间来看一看卢含,见崔山嘉已带着卢含用过晚膳,又接着去忙了。 她的女儿从不令人失望。 卢郡尉一家的丧事由崔四郎亲自主持,卢含的眼泪早就在崔山嘉面前哭完了,看着吹吹打打又盛大无比的丧仪几乎要哭不出来。 卢郡尉下葬之后,太北郡也跟着恢复了太平。 崔四郎又接管了太北郡的军政,天子不敢在这个时候召他回中都去,也不放心其他的人,于是又给崔四郎的肩上加重担。 卢含在崔山嘉的院子里住下。 即便太北郡发生如此大乱,崔山嘉的课也没有停。 卢含对崔山嘉的武院表现出极大的兴趣,随着她年岁渐长,武院里的兵器也随着她的身高更换。 卢含问她:“你这样的大小姐也能舞刀弄枪?” 崔山嘉道:“刚好你说的这两个我都没有在学。” “你学什么?”卢含问,“剑?” 崔山嘉点头,又问她:“你呢?” 卢含看起来就是会武的样子,卢含道:“我家用枪,我也习得枪法。” 她又难过起来,说到枪法就不能不说到父母家人,说到父母家人就要想起她失去了所有亲人这件事。 “我的老师也用枪。”崔山嘉像是没有发现卢含的情绪变化,“你们倒是可以切磋一二。” 卢含取了枪,试了试手感,道:“太轻。” 崔山嘉接过来一试,微微皱着眉将枪放回了原处,她觉得挺重。 崔山嘉对卢含的出现展现了很大的包容性,她的剑术已经学得有些模样,也不怕被卢含知道。 卢含跟了崔山嘉数日,问她:“你每天都过一样的日子吗?” “一样?”崔山嘉不理解卢含为什么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卢含掰着手指头跟她算:“上完了武课上文课,不一样吗?” “不一样。”崔山嘉道,“我每天学习的都是新的东西,怎么会一样呢?” 卢含歪着头表示不解,她旁听了崔山嘉的文课,那位老师没有赶她走,但是她觉得无趣。 这世上还有比坐在屋子里一个时辰不动弹更无趣的事情吗? 第14章 压迫反抗 崔山嘉很快定下去於县的日子。 是个晴天。 阿凉爬上崔山嘉的车架,发现她的车上有个陌生人,便目光不善地盯着卢含看。 卢含也看着这个小使女,她没在崔山嘉身边见过‘她’,却在崔山嘉出门的时候随侍身侧,应该是信得过的人。 “这是卢郡尉的女儿,卢含。”崔山嘉道。 阿凉知道自己认错了人,错以为卢含是崔山嘉的新使女,因而有了敌意。 他朝卢含俯身行礼,算是道歉。 卢含要跟着崔山嘉去於县,她长这么大还没有离开过太北郡,对于这块失而复得的国土充满了好奇。 阿凉乖顺地坐在崔山嘉旁边,对卢含的敌意没有刚才那么大,但也没有完全消弭。 崔山嘉……是要有朋友了吗? 从前他借着年龄小,时时跟随崔山嘉左右,旁的使女都不能随崔山嘉坐同一辆车,但是他可以。 现在也有别人可以了。 卫观从吴郡过来接崔山嘉,他们在路上相遇,阿凉垂着头不去看他。 他也不喜欢卫观。 他不喜欢崔山嘉身边的任何一个人。 “还有很远的距离要走。”卫观说,又道:“怎么没有等着我去接你?” 崔山嘉道:“母亲给我安排了足够多的人,我在太北郡与太南郡内很安全。” “好罢。”卫观看着一眼看不到尽头的队伍,就崔山嘉这出行的架势,要揭竿而起的叛军都不会敢前来挑衅。 卫观道:“只是这么多人到於县去,怕是百姓惶惶,以为战事又起。” 崔山嘉对卫观很放心:“兄长安排就是。” 卫观带的人不多,在那边探头探脑地看着崔山嘉的方向,崔山嘉道:“那就是兄长的兵?” 卫观回头笑了一下,道:“是可以生死相托的兄弟。” “真好。”崔山嘉道,这样的话,卫观就再也不会出现那样无助的时候。 “你送来的刀很好,他们都想来见见你。”卫观又说。 “有用就好。”崔山嘉说。 卫观朝那些人招招手,他们便跑了过来,朝着崔山嘉拱手弯腰,又偷偷抬起一点头来看崔山嘉。 他们应该见过这个小姑娘。 卫观来与崔夫人借粮的时候,就是这个小姑娘送卫观出门。 原来已经长这么大了。 但是比起她所做的事情来说,又太小了些。 崔山嘉回了半礼,卫观就把她塞回了车架上,道:“前头有瀑布,十分震撼,我们去看看,再叫他们猎些野味来,我们烧来吃。” “好。”崔山嘉无条件服从卫观的安排。 冗长的队伍里分出了一小支出去,其余的人或往前去探路,或在附近待命,再留一部分压阵,另分了一队随机而动,看起来就没那么吓人了。 崔山嘉没问卫观忙不忙,会不会耽误他的事情,既然卫观答应了要带她到於县去,必然先安排好了自己的事情。 卢含没出过远门,崔山嘉虽有来往太北郡的经验,却也没有去过更多的地方。 崔四郎赴任途中也不曾大肆游玩。 崔山嘉看过的风景同样少得可怜。 秀丽山水驱散了卢含的阴霾,她慢慢从失去家人的情绪中走出来。 “他姓卫,该是宗亲,怎么孤身一人到边境上来拼命?”卢含悄悄问崔山嘉。 阿凉眼皮微动,支起耳朵来听着。 崔山嘉道:“他是戾太子之子。” “哦。”卢含道,“是他啊。” 难怪无人提起他的身世,戾太子死得难堪,又死在被废之际,那时候卫观还在太子妃腹中,差一点就是新君。 当时关于戾太子先被废还是先死有很多说法,愍帝闻戾太子之死,大哀而亡,厉帝夺了兄长皇位,短短十数年,几乎要葬送祖宗基业。 论理,卫观的身份比之今上更加正统。 如果当时没有废太子一说的话。 卢含有时候会悄悄看卫观,猜测他以怎样的心态活着。 在他的母亲死后,他就和她一样,再没有家和家人了。 阿凉也悄悄看卫观,他身上挂着的刀是崔山嘉所赠,为了使他能用上这把刀,崔山嘉甚至给他所有的下属都配备了同样的刀。 她为什么那么信任他呢? 崔山嘉靠在使女身上睡觉,即便是在车驾上,她也能安睡。 浑然不似才出门时日夜难眠的状态。 卫观的存在使她觉得安全,可以放心的睡去。 除了卫观,没人能做到。 而卫观自己也不知道这件事。 他们一路走一路游玩,一个多月才抵达了於县。 於县并不繁华,不仅不繁华还荒凉得很,几百里都见不到人烟,仿若是从未被人踏足过的禁地。 等到了县城才有了人气。 崔山嘉分辨不出来大虞人和古燕人的区别。 “本就是一家,祖先一样,服饰礼仪也都一样,与我们没有区别。”卫观道,“倒是东边高翎国有些异族血统,发色与眸色都要浅一些。” 卢含听得连连点头,又问崔山嘉:“你要来看什么?我瞧着除了穷些,和太北郡也没太大差别。” 崔山嘉没回答。 要看什么?她需要看了才知道。 没有了大部队的跟随,他们这一行人还是一样的惹眼,於县这样的地方,从来没有见过那样高贵的大小姐。 他们被侵略者占领,无法归去故土,只能任人欺凌。 好不容易要咽下这口气,却又被人抢了回去,既高兴又害怕。 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被人抢走。 而他们无力反抗。 这里的女人很沉默,男人也很沉默。 他们同等地受到燕国人的蔑视。 “压迫没有带来反抗。”崔山嘉道。 是压迫得不够狠,还是被压迫得太狠?以致于让人生不出反抗之心来。 卫观听了传讯的消息,建议崔山嘉先落脚休息,明日再看。 大约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卢含追着崔山嘉,“压迫为什么会带来反抗?什么是压迫?” 崔山嘉正在上台阶,听到她的回答就回头看她,眼神中似乎有怜悯。 这是个被压迫了都不知道的姑娘。 而她是帮凶。 卢含需要微微仰视,读懂了她的眼神下意识地就问她:“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看着她? 她是……失去了什么东西吗? 崔山嘉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如果她能自己反应过来,应该也算是好事。 只是对她父亲来说大约不会太好。 卢郡尉虽死,兵权交给了崔四郎,可是卢郡尉手里的兵属于卢氏。 他们和崔家的部曲原本没有分别,只是卢郡尉领了官身,卢氏的部曲也开始守卫太北郡。 卢郡尉一死,他的部曲该由卢家人继承。 但是他的儿子孙子都死了,只剩下了卢含。 崔四郎钻了这个空子,要把卢家的部曲转变为官军。 天子没有力量平定四海,是因为力量都在世家豪强手里,真正属于天子的并不多。 大族豢养的部曲可以在认可天子的时候为他而战,一旦他们不想,天子就会受到严重的掣肘。 改变可以从太北郡开始。 这是件危险的事情。 因为崔家本身也属于世家豪强之列,他的行为会带来包括本家在内的所有人的攻击。 可他还是去做了。 而卢含一无所知,她甚至不知道这股力量原本可以属于她。 至少在崔山嘉看来是这样。 虽然不是所有人都会像追随卢郡尉一样追随她,但是卢家的嫡系部队一定会考虑她的想法。 至于卢含收拢卢家部曲会带来怎样的后果,那都不重要了。 毕竟事情没有朝着那个方向发展。 卢含不想放过崔山嘉,但是她清楚地知道崔山嘉如果决定了不说,她就不可能从她嘴里得到任何答案。 “为什么?”卢含去问西千。 她上过西千的课,也承了师生的名,西千神色复杂地告诉她:“你去看看,去看看原秀带着的队伍。” “明光里?”卢含不解,她知道明光里,甚至不止一次跟崔山嘉去过明光里,那里有什么特别的呢? “去看什么?”卢含问。 “用心去看。”西千道。 卢含不在意眼睛里看到的任何东西,她和崔山嘉不一样。 或者应该这样说,崔山嘉和所有的孩子都不一样,她们的眼睛里看到同样的东西,崔山嘉却总能跳出自己的身份,用全新的视角看待事物。 她是多面的。 她不理解何为饥饿,便会三日不食亲自感受,然后去看街边的乞儿,于是就能感受到他们的惶恐。 见到农民就去感受耕地的辛劳,见到商贩就去感受分毫难舍的计较,见到老人就去感受生死,见到幼儿就去感受希望。 她站在每一个人的角度去看世间的一切。 去知道别人惧怕的是什么。 去让自己更强大。 比她大很多的卢含却不明白这个道理,她看到乞儿会忽略,看到农民不会在意,看到商贩懒得计较,遇见老人不知礼让,见到婴孩不能祝福。 她们这样人家的姑娘生来就是人上人,遇到的所有人都会以她为中心,为她让步。 只有崔山嘉不一样。 珍贵却又显得十分突兀。 她好像生来就知道很多的事情,不论崔家如何娇宠于她,她都是这样的性子。 她始终对未来感到惶恐。 第15章 於县遇袭 “我去看了。”卢含和崔山嘉对坐说话。 西千叫她去看明光里,去看原秀,去看原秀带着的队伍,她去看了。 “皆由女子组成,看起来似乎像是一支女子组成的部曲。”卢含道,“可是我们家也豢养过武婢,只是没有达到这样的规模而已。” 她也有武婢,是会武功的使女,照顾她的同时也肩负着保护她的职责。 崔山嘉应该也有。 卢含说完,崔山嘉也不说话,她有些着急,总觉得不安。 追问道:“我是不是太笨了?” 如果是崔山嘉,也许都不需要人提点就会知道这些事情,但是她理解不了。 “还好。”崔山嘉说,也没有那么笨。 卢含瘪嘴,却在下一瞬间掀翻案几挡在崔山嘉面前,阿凉和她同时动作,长剑挥出将破窗而来的箭羽拦下。 敌袭! 阿凉回身拉起崔山嘉的手,低声道:“走。” 崔山嘉没动,阿凉回头来看她,听到她说:“我为何要走?” 卢含着急拉住崔山嘉另一只手:“敌人未明,数量未明,先走为上。” “不。”崔山嘉说,“我不会为任何人让步。” 卢含的心跳得飞快,死亡再一次逼近她,她几乎就要落荒而逃,可是崔山嘉却不肯走,她低头俯视她:“即便是死?” 崔山嘉道:“这里所有人都会死在我之前。” “这是他们的责任。” 卢含又想起那天夜里,她的武婢,父亲的部曲都挡在她的身前,但她还是逃不过仓皇逃窜的结果。 阿凉拉着崔山嘉的手很紧,他逃命的第一反应无法作假,甚至不想要去求证敌人是谁,就要逃跑。 他在害怕。 害怕什么呢? 崔山嘉道:“这里是於县,是卫观兄长刚刚收回来的於县,是虞朝的国土,在这里只有别人避让我的份儿,我不会避让任何人或事。” 卢含的手慢慢放松,这里是虞朝国土,可她就是在虞朝国土上失去了所有的家人。 阿凉冷静了几分,除了最开始那支箭外,不再有新的箭矢传来,楼下已经有了打杀声,局面已经被控制住。 崔山嘉甚至不需要挪动半分。 “我知道了。”阿凉道。 他放开崔山嘉的手,将被卢含掀翻的案几复位,低着头收拾残局。 崔山嘉重新烧水煮茶,卢含站在旁边看着,想走又不能挪动脚步。 她恐惧死亡。 崔山嘉没有经历过亲眼看着家人一个个死在自己面前的恐惧,她感受不到她的害怕。 楼下的声音很快消弭,卫观来得很快,他上楼来,看到的是手足无措的卢含,和闲适淡然的崔山嘉。 意外又不意外。 不因任何事情而惊慌失措才是崔山嘉。 “燕国的试探。”卫观告诉崔山嘉。 崔山嘉招呼卢含来喝茶压惊,卫观也在一侧坐下,同崔山嘉道:“让你受惊了。” 崔山嘉道:“兄长就是去解决此事?” 卫观点头,只可惜还是让人惊扰了崔山嘉。 “然后呢?”崔山嘉问。 卫观道:“然后?” 崔山嘉道:“不打回去吗?” 卢含和卫观都怔住,崔山嘉道:“师出有名,而我又带着足够多的人,万锦会解决粮草的问题,兄长甚至都不必往吴郡调兵,现在就可以出发。” 卫观皱着眉没说话,崔山嘉也不逼他,如果他顾虑太多,这件事她完全可以自己做,她起身去打开门,同时扬声道:“原秀!” 她自高处低头俯视,院子已经收拾得接近尾声,看不出燕国来来了多少人,又死了多少人。 原秀应声,明光里的姑娘们整齐的站在她身后,等待着崔山嘉的吩咐。 “点兵。”崔山嘉道,“犯我国土者,当杀。” 原秀微微一怔,又大声道:“领命!” 热血倒流直冲头顶,她仿佛浑身都在燃烧,她们将要开启一个全新的时代。 崔山嘉又朝万锦道:“粮草军备可有疑难?” 万锦仰头看着崔山嘉,这个姑娘一向没有攻击性,整个人看上去就是大方端庄极好说话的模样。 但是此刻她周身锋芒毕露,如出鞘利剑,要劈出一条坦途大道来。 万锦俯首:“愿为君一搏。” 崔山嘉道:“我会站在你们身后,你们向前我便向前,你们退后我等共死。” 原秀身后的姑娘们眼睛里都泛着光,她们需要证明自己是正确的。 姑娘们清亮的声音要冲破云霄:“愿为主君一搏!” 崔山嘉将是她们唯一追随的方向。 卫观在崔山嘉身后看着她,她比他更加坚定,他走上前去站着崔山嘉身边,道:“阿兄为你,再收四县。” 崔山嘉看向他,道:“兄长不该为我收归国土,该为朝廷、为你自己。” “对。”卫观的笑容略微有些苦涩,低声道:“该为我自己。” 他毕竟姓卫啊。 他祖父丢掉的国土,他父亲丢掉的尊严,都该由他拿回来。 卫观下楼去,接手崔山嘉的部曲,他的兄弟们咂舌:“这个小姑娘,当真不一般。” 打战这样的事情,即便是掌控吴郡军权的卫观也不敢轻易掀起,而这位大小姐仅仅因为被惊扰到就要与燕国开战。 “她清楚这场战争会带来的后果吗?”殷绪担忧。 他跟着卫观从中都到了吴郡,更加清晰地看到了国家的危难和卫观的为难。 战争不是仅仅打就可以,以朝廷现在的情况,如果燕国大举来犯,绝对撑不住。 “她受到了挑衅,当然可以打回去。”卫观说,“不必考虑那么多。” 殷绪仍在犹豫:“可是……” “没有可是。”卫观说,“没有一个虞人不想收回自己的国土。” 殷绪便不再说话,他是虞人,他也想要国土完整。 “原来是这样。”卢含说。 她又说了一遍:“原来是这样。” 部曲是力量,力量是底气。 她曾经有父亲作为底气,所以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而现在…… 她失去了父亲,却不等于应该失去力量。 但是她的力量到哪里去了? “是这样吗?”卢含问崔山嘉。 崔山嘉道:“是这样。” 崔四郎拿走了属于卢含的力量。 卢含‘哈哈’笑了两声,枉她还感激崔家收留她,衣食住行皆比照崔山嘉的待遇,原来是因为这样。 “为什么?”卢含问,“因为我是女子,你父亲就认为我不能承担我父亲的责任?” “是你不能承担我父亲的责任。”崔山嘉道。 卢含不能理解,为什么卢氏的部曲会和崔四郎的责任扯上关系。 这件事说出来实在无耻,崔山嘉也不能用大义来逼迫她,毕竟被剥夺了权利的是卢含。 “天子要平定内患,需要军队。”崔山嘉说。 卢含想了一会儿,想通了其中关键,寒声道:“于是就来抢我的吗?” 崔山嘉不再言语,她认为卢含并不能掌控卢氏部曲,但这种话说出来更像是在为自己的父亲开脱。 卢含想起方才的事情,直视崔山嘉的眼睛:“崔家也有部曲。” 为什么不把崔家自己的部曲转变成天子的军队呢? 不就是欺负她孤立无援吗? “我正在做。”崔山嘉说。 卢含满腔的愤懑被掐断,像是被掐住脖子的家禽,明明自己没有做错什么,却被要求去死。 即便有人陪着她一起死,她也觉得憋屈至极。 “所以呢?”卢含忍住眼泪,“所以我就应该要被剥夺权利吗?” 崔山嘉叹气:“你要抢回来吗?” 卢含问她:“你要阻止我吗?” 崔山嘉道:“我不建议你去抢,但如果你一定要去,我会支持你。” “怎么支持?”卢含觉得可笑,“你难道还可以和你的父亲站在对立面吗?” “为什么不可以呢?”崔山嘉反问她。 卢含没法判断崔山嘉是真心还是欺骗,但是她现在不想相信她的任何一句话。 卢含拂袖而去。 崔山嘉另安排人去看顾她,这里才刚刚被人袭击过,也许还存在着危险。 西千来见崔山嘉,殷绪也来见她。 “将军令属下随侍姑娘左右。”殷绪道。 卫观要亲自坐镇指挥,他不放心崔山嘉的安危,留下自己的人来保护她。 崔山嘉没有拒绝,殷绪便退到门口去。 “她冲你发火?”西千隐约听到了卢含的声音。 崔山嘉的情绪很稳定,她没有听见具体的内容,只能从卢含的情绪来判断。 “应该的。”崔山嘉说。 她爹抢了人家那么多人,她被卢含说两句也不是什么大事。 “又不是你的错,你也认?”西千道。 崔山嘉又叹了一回气,和西千说:“不想认。” 但卢含从她这里知道这件事,此时她的身边只有自己一个和崔家有关的人,有火也只能冲着自己来。 卢含已经足够理智,只是声音高了些,甚至没有说出太过刻薄的话来。 若换做是她,只怕立时就要掀了对方的桌子,叫对方去做鬼。 西千因为担忧才上来看一看,见崔山嘉心中有数便又走了。 她得去帮着万锦。 崔山嘉好像知道了她们选择她的原因,使唤起人来的时候毫不手软。 她会在这个时间点掀起一场战争是她没有想到的事情。 但这是展现锋芒,让更多人看到她的机会。 她未来要走的路注定不会是藉藉无名。 第16章 收回四县 白日里惊险,夜里崔山嘉睡得不算太安稳,虽然她一向都睡不太安稳。 不过被窝里多了一个人的感觉太过明显,哪怕不是因为她睡得不安也能察觉到。 卢含眼睛红肿地看着她,眼里都是委屈与质问。 她拿崔山嘉当朋友,却原来崔山嘉从一开始就在帮着她的父亲欺负她。 “我讨厌你。”卢含说。 崔山嘉睡眼惺忪地说:“好。” 卢含又说:“我讨厌你。” 崔山嘉不想再重复,只闭口不言,卢含又道:“你爹抢了我的,你得还给我?” 崔山嘉没忍住皱眉的冲动:“你自己听听你的话有理没有?” “我不管。”卢含耍无赖。 崔山嘉戳她的痛处:“你怎么没有一开始就醒悟过来呢?这都过去多久了,若是我不曾提醒,你觉得你什么时候能想通?就算你想通了,你算算自己有没有本事辖制住你爹留下来的人?你又能不能斗得过我的父亲?” 卢含哑口无言,悄悄掐崔山嘉大腿,又怕真给她掐疼了,不敢使劲。 别扭得很。 她趴在被窝里哭,“都怪我没用。” 怎么活下来的偏偏是她呢? 哪怕是牙牙学语的侄儿也比她更有用,更能护住父亲的基业。 “可是卢氏不止有我们一家。”卢含道。 “真聪明。”崔山嘉道,“总算是想到这里了。” 当卢含说出‘他们不配’这四个字的时候,她就知道,卢家的部曲,卢含拿不到了。 不是她爹也会是其他姓卢的人。 “我觉得你在嘲讽我。”卢含道。 “是的。”崔山嘉诚恳地承认。 卢含越发伤心,又慢慢反应过来,“你带我离开太北郡是为了避开那些人?” 崔山嘉没应声,卢含怒而坐起,“我凭什么要避让他们?!” 她质问道:“你一点委屈都不肯受,我却要避着他们,这是什么道理?” 崔山嘉语气平顺:“我抵挡得住,你抵挡得住吗?” 卢含又哑了声音。 说来说去就是她无用。 “为什么?”卢含总有许多为什么,为什么崔山嘉可以她却不可以? “要听实话吗?”崔山嘉问她。 卢含想也不想就道:“不想。” 崔山嘉的实话太伤人,她已经千疮百孔,无法再承受任何一击。 卢含躲在崔山嘉的被窝里睡去,崔山嘉一夜无眠,如果卢含今夜不来找她,她就会放弃她。 次日一早醒来,卢含就像不记得昨日发生的所有事情,她的指责也好,崔山嘉的态度也好,全都被翻过去,她待崔山嘉一如往昔。 她的气来得很快去得也很快。 她和崔山嘉说:“我要往前去。” 崔山嘉说:“好。” “我说我要往前去。”她以为崔山嘉没有理解她的意思。 “好。”崔山嘉道,“我们出发。” 卢含笑起来,她要去面对她的失败,而崔山嘉支持她。 她们走到和要去打战的队伍离得很近的位置,而卢含想要更往前一步。 崔山嘉道:“我只能陪你到这里。” “你怕了。”卢含嘲笑她。 崔山嘉道:“对。” 她在害怕,这里已经离交战的地方很近,原秀带着队伍离开於县,单刀直入攻击下一座城池。 等她们把战线往前推进,她就会继续走。 卢含现在就要去,崔山嘉也不拦着她,给她安排了最好的侍卫,送她离去。 战线推进得很快,她们的发难猝不及防,完全没有给燕国反应的时间,又是曾经被掠夺的国土,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一样渴望着回归。 到了泗县的时候就不得不停下来,再打下去,不论是部曲的损耗还是粮草的供应都会出现后继乏力的现象。 卫观计算过崔山嘉的兵力,他说能打下来四个县,就绝对不会多。 崔四郎也得到了崔山嘉下令出战的消息,但是不论他有什么想法,支持或是阻止都已经来不及。 战已经打完,崔山嘉还写信给他,请他安排人手来接收她抢回来的土地和人口。 两国隔着泗县对峙。 最后燕国没有出兵。 “他们有着更大的野心。”崔山嘉说。 于是这些当初拼死拼活抢走的土地也可以放弃。 “你要小心了。”崔山嘉和卫观道。 卫观赞同她的担忧,“燕**政与我朝不同,军权属于皇帝,士兵也属于皇帝,他用起兵来如臂使指,不像我朝这样受到层层辖制。” “改制,势在必行。”卫观道。 崔山嘉道:“那很难。” 即便是她的父亲,也遇到了意想不到的困难,太北郡的军权也只是表面上握在了他的手里。 如果不是因为崔家本身就凌驾于卢氏之上,只怕连崔四郎都会陷在其中。 卢含递给崔山嘉一封信,告诉她:“请转交给你的父亲。” 崔山嘉猜度着这封信的内容,卢含直来直去:“我在信中以卢家遗孤的身份劝说父亲部下归顺崔郡守。” “虽然我不确定这封信能有多大的作用,但这代表了我的态度。”卢含说,“我仍然憎恨你的父亲抢走了原本属于我的东西,但是我也感激你们让我认清现实,我会拥有属于我自己的力量。” 崔山嘉收了信,叫人去送。 卢含又道:“我更加清楚地认识到,我压根就无法掌控父亲留下来的人。” “男子天生就看不起女子。”卢含说。 哪怕原秀带着的明光军悍勇非常,依旧被崔家那支由男子组成的部曲看轻。 他们敬重崔山嘉,敬的是她的姓氏。 她们敬重崔山嘉,敬的是崔山嘉这个人。 崔四郎的人还没有来,崔山嘉没有立刻离开泗县,阿凉几人陪着她四下走走。 田地里的老农守着庄稼,不时便要担忧地朝四周看去。 “您在看什么?”崔山嘉问她。 老妇人叹气道:“不知道什么时候敌人又会打过来,到时候这些庄稼就都要被糟蹋了。” “敌人?”崔山嘉疑问。 “是啊。”老妇人道,“敌人。” “从四面八方而来的敌人。”她似是忆起了被侵占时的惨状,“那些人骑着马踩进庄稼里,我家那口子去分辨,反倒被一枪戳死,再后来我们就从虞人变成了燕人。” “没日没夜的劳作,才能换得一口饭吃,吃一顿饿一顿,竟然也活了下来。”老妇人眯着眼睛看崔山嘉,笑道:“你这样的贵小姐一定没有见过这样的事情。” 崔山嘉点头:“您说的对,我没有见过。” 老妇人又道:“现在好了,有个叫明光的人把我们从燕国的手里解救出来,这些被燕国人霸占的土地也分给了我们,土地上种的粮食也属于我们,明年应该就不会饿肚子了。” 她又低声道:“也不知道这样的承诺能延续多久,但总是个希望。” “她不会食言。”崔山嘉保证。 老妇人眼里有了光,却仍然恐惧,“那就真是太好了。” “可是燕国人还会再来……”她的声音再次低下去,“其实有什么分别呢?我们种出来的粮食不会有一粒留在我们的家里,吃进我们的肚子里。” 他们属于大虞的时候,也不过都是别人的奴隶罢了,土地不属于他们,种出来的庄稼也不属于他们。 崔山嘉听见了她的话,没有接话,而是问她:“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老妇人嘿嘿一笑,道:“你不知道也正常,这是我们种庄稼的家伙什,可宝贝着呢。” “为什么不举起来呢?”崔山嘉问她,也问围过来的农人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老妇人不解道:“举起什么?” 崔山嘉看向她手里的农具,她很宝贝这把锄头,这是她活下去的依仗。 “举起来?做什么?”老妇人还是不懂。 崔山嘉道:“谁来抢你的庄稼,你就打谁,打到他再也不敢来。” 众人惊呼:“这不可能,断不可能。” 他们如何打得过士兵呢? 老妇人抚摸着锄头的柄杆,有些犹豫:“我的丈夫冲上去,然后被杀了。” “冲上去,没有打他们吗?”崔山嘉问。 老妇人摇头,围观众人又道:“怎么敢打?如何打得过?” “你们打过吗?”崔山嘉问他们,众人都摇头,崔山嘉又道:“那就打得过。” “你看你们的手,它充满了力量,它能将这一整片的田地翻一遍,可以播种下庄稼,可以护育粮食长大,那就一定可以打败敌人。”崔山嘉道,“任何想要从你们手里抢走土地和庄稼的人,都是敌人。” 众人低着头,都不敢说话,想要抢走他们土地和庄稼的人实在太多了。 他们打得过来吗? 老妇人看着郁郁葱葱的庄稼,眼中充满了希望,她和崔山嘉道:“你说的很对,这位贵小姐。” “这是我亲手开垦的土地,是我一点点翻种,是我看着长成,它就如同我的孩子一般,我该保护好我的孩子。”老妇人道,“不论是谁想要抢走它,我都该挥起锄头,打死他们。” 围观众人似是要劝,可是他们伺候长大的庄稼何尝不是这样的呢。 该保护自己的庄稼。 众人握紧手中的农具,他们拥有力量,他们应该反抗。 第17章 凭什么呢 “你这样做,会触动很多人的利益。”卢含皱着眉说。 拥有大量土地的世家豪强们奴役佃户享受成果,崔山嘉也是享受到成果的一员。 可她现在要亲自掀了这张桌子。 “所以呢?”崔山嘉问她,“你认为我不应该这样做吗?” 卢含没能说出肯定的回答。 她陪着崔山嘉看了一路,隐约有些感悟,却始终没有理解。 “泗县等其余几县刚刚从燕人手里夺回来,很不稳定。”崔山嘉道。 卢含道:“你这样教他们,就会变得更不稳定。” “他们认可大虞。”崔山嘉道,“他们认自己是虞人,可是现在的皇帝护不住他们,也许我一离开这里,这里就会变成叛军或者匪寇的据点。” “他们好不容易熬过来了,活着回到了故国的怀抱,难道要立刻又被人抢走吗?”崔山嘉道,“皇帝护不了他们,他们便只能自己保护自己。” “他们能做到吗?”卢含被崔山嘉说服,但是对那群干瘦农人能否获得胜利感到怀疑。 “会的。”崔山嘉说,“土地和庄稼是与他们生命一样重要的东西。” 西千和万锦奋战在案头。 万锦气若游丝道:“你真是给自己找了个好学生。” 西千也不遑多让,“你也可以不认这个主君。” 崔山嘉走进来,问道:“谁不认谁?” 她朝着西千执学生礼,万锦朝着她执下属礼,西千成了这个屋子里地位最高的人。 “没,没谁。”万锦连忙道。 “他们过得一点也不好,老师。”崔山嘉道,“我原本以为只是於县一处的状态,但是从於县到泗县全都一样,他们过得很苦。” 西千道:“大虞境内的农人们也这样苦。” 崔山嘉道:“或许我们该继续往前走一走,去看看在燕人认可为自己人的土地上,是不是也像这样。” 万锦沉默着,她认为不必去看,这世上所有的底层百姓都过着同样苦的日子。 “你要改变他们吗?”西千问崔山嘉,她听说了崔山嘉与老农的对话,如果这种风气真的蔓延至全天下,那将是一场轩然大波。 “我不知道。”崔山嘉说,“也许。” 西千严厉起来:“你这样做,非常不负责任。” 没有考虑到后果就贸然行事,会带来难以估量的灾难。 “如果我是他们,我会这样做。”崔山嘉肯定道,“我一定会这样做。” “可你并不是他们。”西千道,“你是崔山嘉,你身后有崔氏全族,你可以毫无顾忌地说出举起武器保护自己这样的话,并且付诸行动,可是他们不行,他们的背后空无一物,一旦受到打击,将万劫不复。” “我正在往崔氏的对立面站去。”崔山嘉无法反驳西千的话,那是事实。 西千道:“但你终究姓崔。” 只要崔家屹立不倒,她就能有一线生机。 即便她站在崔氏的对立面上。 “已经一无所有了,不反抗要受到压迫,反抗也要受到压迫,为什么要选择去做奴隶呢?”崔山嘉执拗的说道。 奴隶。 这个词过去得还不算太久,最开始的时候女子是奴隶,后来底层的男女都是奴隶。 她们都在史书上看到过奴隶的存在,生死皆在主人一念之间,活得甚至不如猪狗,没有人知道反抗。 他们被驱赶着不断地劳作,直到死去。 他们从不认为自己种出来的庄稼该属于自己。 但是这群老农认为他们亲手播种的庄稼该属于自己。 他们认可自己该作为一个人。 会在心里想:凭什么? 虽然还没能说出来,但是他们会想凭什么他们就要将自己辛辛苦苦劳作的一切双手奉上呢? 尤其当那些收取了高额费用却没有尽到保护责任的世家豪强们将他们抛弃之后。 凭什么呢? 所有反抗都起始于这句凭什么。 “你得知道,一旦把控不好其中分寸,就会被按上反贼的罪名,成为朝廷的敌人。”西千道。 崔山嘉道:“朝廷已经千疮百孔,何必再给自己找事情做呢?这里距离中都太远了,天子鞭长莫及,在掌控四海之前,他管不到这里来。” “强的打不过,弱的还打不过吗?”西千道,“当朝廷需要一场胜利来收拢人心的时候,这些可怜人就会是目标。” “你别忘了,距离这里最近的朝廷驻军就在吴郡。” 不论皇帝是想立威,还是要为难卫观,最先受到伤害的只会是这群人。 “这些人要么为皇帝种粮食,要么为世族豪强种,若你是皇帝,你选择哪一种?”崔山嘉问了个胆大包天的问题。 军队不属于皇帝,土地不属于皇帝,粮食也不属于皇帝。 皇帝还算什么皇帝呢? 崔四郎已经在着手改变军制,吴郡就是很好的范例,但因为吴郡本就属于天子,掌权的又是皇室宗亲,事情做起来就不会像崔四郎这么显眼。 而於县等被收回来的五县里没有如卢家这样以一族部曲护卫一城的情况,新成立的军队可以完全属于皇帝,新收回来的土地也可以完全属于皇帝。 在这片土地上生存的人们直接供养皇帝,并受到皇帝的庇护。 “过不了多久,等这些地方平静下来,原本在这片土地上的地主人们就要来要回他们的土地。”西千又提出困难。 “笑话。”崔山嘉冷笑,“土地被燕国抢走的时候他们没能护得住,那么这些土地就不再属于他们。谁来要,就让他支付全部的军费,和战后抚恤的支出。” 那是一笔天文数字,用来换取五县的任何一块土地都不值得,更何况这里离燕国那么近,也许随时都会被再次抢走。 西千最后问:“那我们要留在这里吗?” 如果他们不留在这里,朝廷的人接手之后,未必会如崔山嘉所愿。 崔山嘉没想好这件事,便道:“等我爹爹派来的人到了再看看。” 如果不符合她的心意那就再说。 崔山嘉还要去找原秀,没有久留。 万锦看着崔山嘉离去的背影,道:“从前觉得她循规蹈矩,现在却觉得她冲动激进。” 西千惊讶道:“她循规蹈矩过?” 万锦龇了下牙齿,为自己找补:“她看起来就是个循规蹈矩的贵女。” “你万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是拉缰绳的那个吧。”万锦笑道。 “缰绳?”西千冷笑,“你拿她当什么?” 万锦捂住嘴,可千万不要被崔山嘉的人听到她刚才说的话,这可是不敬之语,往后该多注意言语才是。 原秀也很忙。 明光军要帮着恢复生产,安定人心,丈量土地,登记人口。 直忙得她晕头转向。 “每天都有人在问,把田地分给他们是不是真的?”原秀眼圈发黑,朝崔山嘉诉苦。 “当然是真的。” 原秀道:“可是朝廷还没有颁布政令。” 崔山嘉道:“会有的。” 带着政令来的是崔山嘉的某个族兄,也姓崔。 皇帝准许了由崔四郎转呈的崔山嘉的所有要求。 崔山嘉对这个族兄没有印象,但是族兄却记得她,“你都长这么大了。” “我们打架的时候你才那么高。”族兄比划了一下,崔山嘉就想起他来了,是那个被堂姐按住又被她打了一巴掌的堂兄。 “十六哥。”崔山嘉道。 “你的胆子过于大了些。”崔十六说教她。 “十六哥且慢看,我还有事,少陪了。”崔山嘉不想听他的教训,转身就走。 崔十六‘诶’了一声,当着众人被下了面子有些尴尬,自我缓解道:“脾气还是这么大。” 众人用眼神鄙夷他,崔山嘉的脾气几乎等同于没有,从未见过她训斥人,何来脾气大一说,在如她这样身份的人里,她的脾气好到令人不敢相信,她这样对崔十六,定是他先惹恼了人。 “架空他算了。”崔山嘉和西千与万锦道。 崔十六并非同路之人,他不理解她的想法,那就没有必要把时间耗费在他身上。 西千与万锦眼睛发直,那就意味着所有的重担都要落在她们身上。 万锦问:“明光军一直留在这里吗?” 原秀带着她们打了战,就不再只称作明光里了。 她们以后都将以军队的形式出现。 崔山嘉道:“先留在这里。” 又和原秀道:“编成小队,各处巡视,遇到盗匪不平之事就地处置,不必容情。” 原秀担忧道:“你的安全怎么办呢?”她并不想离开崔山嘉太远。 “母亲给我部曲还在,他们会负责我的安全。”崔山嘉道。 崔十六在泗县无所事事数日,才反应过来自己被小堂妹给架空了。 他没去争辩,此五县的局势本就危险,若是他与崔山嘉相争,恐有人从中作梗,坏了事,再伤到崔山嘉。 转念一想,若他与崔山嘉假做敌对,也许能引出藏在暗处的小人来,于是便藏了喜色来寻崔山嘉晦气。 崔山嘉却不在,她去送卫观。 看看於县的计划最后演变成了收回国土的战争,原本预留的时间完全不够,他已经不能再耽搁下去,必须回到吴郡去了。 “我将你带来,却不能送你归去。”卫观担忧着。 崔山嘉道:“这有什么,我带着的人足够多,兄长且放心便是。” 卫观又道:“陛下下旨,於县、丹县归入吴郡,此两处一切政令皆依照你的想法颁布,我保证不会受到任何阻拦。” “我这样做,让兄长的处境更加艰难。”崔山嘉有些抱歉。 卫观轻轻拍她的头,道:“无需在意这些。” 又道:“等有空了,我再来看你。” 崔山嘉也许会在这里待很久。 第18章 泗县诸事 崔十六来找崔山嘉吵架,没见着崔山嘉,就和西千万锦吵,最后被翁妙一刀架在脖子上,哑了声。 “你……你这是做什么?”崔十六明显被这不由分说直接动刀的姑娘给吓到了。 “这是主君的老师,岂由你高声争执!”翁妙也改了称呼,她在明光军里领兵,不拿自己当崔府的人。 万锦低头偷笑,崔山嘉的四个武婢性格各异,数翁妙脾气最为火爆。 恰好今日轮到她戍卫此处,又偏偏崔十六这个时候来找茬,就被没见过他的翁妙给拿刀威胁了。 这是个脾气火爆又极其护主的狗腿子,从第一眼见崔山嘉就认定了她。 不过从前在崔府里的时候,崔山嘉见她们的时候并不太多,更多的时候她们跟着原秀往来崔府与明光里之间。 崔十六虽是半个武人,却没料得翁妙如此莽撞,失了先机他便不敢动弹。 “吾名崔护,乃是阿拂堂兄,你怎可无礼?”崔十六急忙解释道。 翁妙表示怀疑:“你说是就是?” 崔十六无奈,朝西千与万锦求救,但是两人都不理会他的求救,直到崔山嘉折返才解救了他。 如此僵持许久,崔十六的目的倒是达到了,只是他受了好大的罪,翁妙的手稳得很,于是他也不能晃动,不然那刀一定会划伤他,就那么笔直地站着,站得浑身都酸疼得很。 “十六哥来闹什么?”崔山嘉问他。 崔十六有些恼意,“我奉陛下旨意而来,岂由你如此慢待?” 崔山嘉疑惑道:“谁人慢待你了?十六哥且说来,我去与他们分辨。” 崔十六道:“陛下封我做泗县县令,我到泗县已久,却无事可做,岂非是慢待?” 崔山嘉更是奇怪:“那十六哥该去府衙,你来我这里闹什么?” 崔十六满心苦涩,县府府衙早已形同虚设,人都没有几个,泗县及周围几县的权力中心眼下正汇集在他站的这块地方上。 但他堂妹不承认。 还让他去接手那个空壳子的府衙,并且也没有要移交权力的意思。 他不清楚堂妹能不能想通他来闹这一场的原因。 反正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于是便拂袖而去。 翁妙评价他:“莫名其妙。” 万锦道:“您这位堂兄也是有意思。” 崔山嘉想了想道:“且随他去。” 如此又过了几日,就有人找上崔十六,试探了他的意思之后,就开始说崔山嘉的不好,两人登时一见如故相谈甚欢,直聊到了月上枝头也不曾停歇。 几壶酒下肚,那是掏心窝子的话全都说出来了。 说是他们这几个县里曾经的几家大户人家都联合在了一起,要找崔山嘉把原本属于他们的东西拿回来,现在就缺县令大人做主了。 崔十六满口答应,说崔山嘉一个女孩插手这些事情实在不该,他已经去信太北郡与他的叔父,也就是崔山嘉的父亲,请他把自己的孩子领回去好好教导。 那人又暗中许诺了崔十六诸多好处,崔十六就与他们约定了发难的日子。 等到人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崔十六睁开了眼睛,安排人去给崔山嘉送信。 这人大醉醒来,却发现自己身处牢狱之中,说好联合在一起的人一个不少的被关在了一处。 他方明白过来是崔十六与崔山嘉做局引他们出头,顿时悔不当初。 “是我错信了那崔县令。”他十分懊恼,“他们都是一个姓,哪有朝自家人出手的道理。” 众人各自后悔又相互埋怨,终究无计可施。 “我们没有犯罪,他们不能关押我们。” 可是这里连个守卫也没有,有怨也无处可诉,只能期盼着家里人奔走相救。 然如今泗县崔氏为尊,谁又能与他们兄妹二人抗衡。 崔十六很是自得,洋洋得意地与崔山嘉邀功,崔山嘉道:“既然你这么闲,那就做点事情吧。” 崔十六的悲惨生活就此开始,权力没多少,活那是一点都没少干,一定程度上减轻了西千和万锦的重担。 崔夫人打发人来看了崔山嘉两回,见她完全没有要回太北郡去的意思,下了最后通牒,元日之前必须回去。 收回来这几个县逐步进入正轨,崔山嘉的承诺正在逐渐成为现实,除开被划给吴郡的於县丹县,其余三县划进了太南郡,没有人会阻拦她。 也没有人能阻止她。 崔山嘉拿起武器保护粮食的思想在这五个县里流传甚广,农人们都拥有了恶狠狠的目光,谁敢染指他们的田地,他们就会一拥而上,和对方拼命,打死了几个人之后,这样的事情就几乎绝迹了。 被关在县衙大牢里的人在家人支付了大笔的赎金之后得以被放出来,这个时候不仅要不回土地,连财物也剩下不多,他们只能按人头领了土地,投入到耕作的生活之中。 崔山嘉赶在元日之前回太北郡去。 很多人都来送她。 今年的收成不算太好,毕竟他们真的经历了战火。 好在战争过后,这些剩下的粮食都属于他们,仅仅只需要上交其中很小的一部分给县衙,来年他们就能继续耕种和收获,而不是像从前那样,田地里种出来的东西全都属于地主大户。 生活也就有了盼头。 是崔山嘉给了他们希望。 崔夫人许久不见女儿,想念得很,虽然从前崔山嘉在的时候,她也会很久都见不着她一面,但是想见的时候,她总能见到。 不似这回,隔着很远很远的距离,想见的时候根本见不到。 崔山嘉同崔夫人道:“阿娘和阿爹再生一个孩子好了。” 这样即便她不在,也有人在他们身边尽孝。 崔四郎夫妇失笑,崔夫人道:“阿娘只要我们阿拂一个孩子就足够了。” 崔山嘉没问为什么,她在泗县见过女子生产,那样的痛苦不会有人想要一遍又一遍的感受。 如果可以,没有人愿意承受这样的痛苦。 太北郡的冬天没有雪,冷极了的时候最多下一场冰雹,冬天也很短,至少比起中都来说很短。 这两年里太北郡已经没有冬天冻死人的事情出现。 这都是崔四郎的功劳。 每一个受到恩惠的人都会感激他。 崔山嘉却觉得她的父亲苍老了许多,好似压在他身上的担子马上就要突破他能承受的重量。 他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 卢含同他们一起迎元日。 她的那封信派上了用场,在卢氏其他人得到卢郡尉身死消息赶来抢夺他留下的财产之时,这封代表卢氏嫡系的书信让更多的人站在崔四郎这边。 让他成功地拿下了太北郡的军权。 随之而来的是离他最近的几大世家的联合压制。 他们看得清楚崔四郎这番举动背后的深意,总有一天这样的事情会轮到他们身上。 反抗或者屈服,他们没有别的选择。 这么多年都这么过来了,现在想要夺走他们手里的力量,没有人会选择屈服。 崔四郎挡在崔山嘉之前,她没有受到更多的冲击。 崔山嘉所做的事情,一样在触动这些人的利益。 崔夫人为这两个我行我素的人担心,却又不能阻止任何一个人。 新年伊始,万物更新,崔山嘉的胃口越来越大,她要将太南郡打造成她的粮仓。 她仍旧每天照常上课,处理事务,让人不自觉地就忽略她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这件事。 远在中都的崔家人们都对她好奇极了,谁没传过两句关于崔山嘉是个痴儿的小话呢。 如今她所做的事一桩桩一件件传到中都,可不就叫人瞠目结舌。 崔十六收到了一箱子的家书,全都在问他是不是真的。 他把一箱子信放在崔山嘉面前,没好气道:“你自己回信。” 崔山嘉拆了一封看了,就又放了回去,“这是写给十六哥的,我不管。” 崔十六围着她转,指指点点道:“当年我就说你有鬼,却无一人信我,殊不知全都被你装模作样的样子蒙骗,都以为你是个好的。” 崔山嘉抬头看着崔十六,戳穿他:“你们不是以为我是个好的,而是以为我是个傻的。” 崔十六心虚,他也说过崔山嘉是痴儿的闲话,此时被她点出,顿时觉得羞愧不已,抱着放信的箱子灰溜溜地走了。 卢含和崔十六擦身而过,进来就问崔山嘉:“他又来找你告什么状呢?” 这么大个人了,一天天净来找堂妹告状,像什么话? “没告状。”崔山嘉为崔十六解释,又问卢含:“你们又怎么欺负他了?” 卢含抄起茶盏喝水,含糊道:“谁有那闲工夫欺负他。” 崔山嘉怀疑地看着她,道:“你不说,会有人说。” 卢含犹犹豫豫:“跟他抢人来着。” “抢什么人?”崔山嘉问。 卢含加入了明光军,在原秀手底下做事,因为她的身份,原秀也不好像管教其他人一样管教她。 “人家姑娘要跟我们走,他非拦着不让,这是什么道理?”卢含振振有词。 崔十六逐步接手了泗县的事务,人口是考评一个县的重要指标,虽然泗县及其周围几县情况特殊,但他也不能任由人口流失而不作出反应。 自然就要和明光里起冲突。 不算大事,崔山嘉也就没有继续过问。 第19章 到访吴郡 崔山嘉第一次到吴郡。 距离她第一次供给卫观军用已经过去四年,他手底下的将士们都知道崔山嘉这个人,只是见过她的不多。 见过万锦和原秀的人要多一些。 崔山嘉原本以为卫观的军营里只有男子,未曾料得会在这里见到一位女子。 那姑娘好奇地打量着她。 看起来她对着座军营很熟悉。 殷绪为她介绍:“这是前吴郡郡守之女,晏铃晏姑娘。” 他又要将崔山嘉介绍给晏铃,晏铃抢先道:“我知道你。” “你是明光里的崔山嘉。”晏铃说。 崔山嘉却不知道她,殷绪又道:“晏郡守去后,吴郡没有新的郡守上任,晏姑娘就帮着处理事务,也常往来军中。” 晏铃笑道:“我特地来见你。” 崔山嘉问:“你知道我要来?” 她此行也不过随性而起,事先并无人知晓。 晏铃又道:“每回万管事或是原将军来,我都会过来,就是想见你一面。” “见我?”崔山嘉不解,“见我作甚?” 晏铃感慨道:“吴郡这些年能如此平稳,都是姑娘全力相助的功劳,理应拜会。” 崔山嘉道:“吴郡位置紧要,一旦有失,太南、太北两郡都会受到冲击,我做这些都是应该的。” 卫观插进话来:“我还当你是为着我才如此不遗余力的帮助,原来不是。” “兄长。”崔山嘉回头道。 阿凉冷着脸,并不想见到卫观。 这两年他魔疯一般练武,崔山嘉说她不会为任何事物和人退让,那他就会站在她前面,挡住所有袭向她的风雨。 “你来也不同我说一声,等我去接你才好。”卫观脸颊上还挂着汗珠,大约刚从训练场上下来。 “我不过是一时兴起,随万管事走一遭罢了。”崔山嘉又朝万锦道:“你去罢。” 万锦便带着人走了,原秀的四个徒弟也跟着,她们亦是头一回来,都有些兴奋,崔山嘉就叫她们去帮万锦,唯翁妙觑了阿凉一眼,见他不动,生忍住了好奇,不肯走。 晏铃道:“久闻崔姑娘之名,今日总算是见着了,万要给我个机会做东,好生招待一番才是。” 卫观道:“自有我招待她,你莫与我抢。” 他们应当很熟识,说起话来也无多少顾忌。 殷绪在后头看着,忽然皱起眉头和旁边的人说,“咱们将军身边的女子可都不简单。” 旁边那人回他:“你觉得谁合适?若论身份,自然以崔姑娘为尊,崔家势大,若为将军筹谋,可谓一片坦途,只她年龄小了些,不及晏姑娘年岁正好,可晏姑娘身后无人,只怕将来不能助力将军。” 他是这个也舍不下那个也舍不下,干脆道:“不若两个都娶了最好。” 前头崔山嘉的那个高挑使女回头看他一眼,眼神冰凉满是杀意。 殷绪捂住侯疆的嘴,想必是被对方听见了他的胡言乱语,他素来口无遮拦,没少为言语得罪人。 他对着崔山嘉和晏铃评头论足已是十分无礼,更将二人做比,已有调笑看轻的意思。 卫观轻飘飘看了侯疆一眼,将他看得后背冷汗直流,必然也是听见了他说的话。 他们说话声音虽小,却躲不过他的耳朵。 侯疆闭紧嘴,不敢再说。 崔山嘉和晏铃无所察觉,正在约定明日游玩,她们倒是一见如故相见恨晚。 崔山嘉看上了她治理吴郡的本事,从前不知道吴郡的所有事情都是晏铃一手抓的,若早知道,她定然早早就要来这一趟。 皇帝让崔十六做泗县的县令,还一并代管归入太南郡的另外两县,他没有经验,西千和万锦也没有经验,只能摸索前进,其中遇上了不少难题。 卫观被两个姑娘排除在外,默默落在后头,侯疆的步子越迈越小,走得扭扭捏捏,卫观道:“自去领罚,不可再犯。” 侯疆苦着一张脸走了,卫观又看向殷绪,殷绪满脸无辜,他不过有感而发,并无侯疆所说之意,偏话头由他提起,他也有责任。 崔山嘉和晏铃都是值得尊重的女子,他们在吴郡驻军的建设上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你也一样。”卫观道。 于是殷绪也低着头走了。 阿凉悄声和翁妙说:“警醒着点。” 然后消失不见。 翁妙以为他要去出恭,他虽做使女打扮,但她知道他是个男的,还因为他是个男的这事,主君差点和崔夫人起了龃龉。 他总不能大摇大摆地往她们姑娘用的地方去,又不想暴露身份的话只能自己去寻个地方解决了。 阿凉很快回来,没有异常。 崔山嘉看了他一眼,也没有做声。 到崔山嘉离开军营,殷绪和侯疆都没有再出现,卫观送崔山嘉到晏铃处住下折返回来,就见殷绪欲言又止地站着,问他什么事,又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侯疆抱着手臂缩在墙角,已无脸见人。 他被人打了一顿,还是个女子。 对方丝毫没有要隐藏身份的意思,就是崔山嘉身边那个用冰冷目光看他的使女。 看起来漂漂亮亮的,打起人来凶悍无比。 原本他想着,既然将军罚他了,那一定是他说错了话,既然是他说错了话,那他让一让也就是了,左右不过是个使女,下手能有多重? 人崔大小姐不开心了让人打他两下他也认了。 谁知这姑娘如此凶猛,别说他最开始的时候是不想还手,而是即便他最开始的想还手,他也还不上手。 就只有被按着打的份儿。 侯疆顶着一张青紫交接的脸,浑身上下还有多处骨折,不躺上两三个月别想好全。 他正又羞又怒,他家将军非但不安慰他,还冷笑一声,扭头就走。 分明是在嫌弃他丢人。 殷绪急着追卫观的脚步,边追边扭头叮嘱侯疆:“你这碎嘴的臭毛病且改了罢。” 侯疆哼哼两声,他这也不是故意的啊,他这嘴就不听脑子使唤,自己个往外蹦,他能怎么着?拿块布给它塞上? “崔大小姐的人在咱们军营里打人,这事可不好办呢?”殷绪试探道。 “怎么不好办?”卫观问他。 殷绪为难:“到底是军营,若这样由人自由来去,军队的脸往哪里放?” 他话音一转,又道:“可崔大小姐不同于旁人,咱们仰赖她多年,不然早撑不下去。” 到底是吃人嘴短,拿人手短。 “所以呢?”卫观还是不给他定论。 殷绪干脆道:“要不然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卫观不接话走了。 阿凉悄悄走悄悄回,没有惊动到任何人,侯疆也不好意思将这样的事情往外说,于是崔山嘉也不知道他溜出去打人去了。 她虽觉得阿凉似乎有几分异常,但她和晏铃聊得入神,也就将这件事放下了,若真有事,翁妙会来告诉她。 翁妙得知了也十分气恼,要她说,谁也配不上她家主君,那些个男人见到个姑娘,脑子里就只想着下三路的事情。 从前她们接触的武人要么都是女子,要么就是崔山嘉父母给的部曲,没有人敢说这样极其不尊重的话。 想来这才是军营常态。 如卫观将军那样的反倒才是少数。 这种事情计较或者不计较都显得尤为憋屈,她不想说出来污了崔山嘉的耳,心里却对这些人极为不屑。 有本事倒是别吃她们家的粮啊。 真是给他们脸了。 她气不过,寻思着走之前她必须去教训那侯疆一顿才成。 吴郡的气质要坚硬一些,太北郡相对来说要更温润,这似乎和当政者的风格有关。 卫观要坐稳吴郡,必须要用铁腕,否则只会被吃干抹净随手丢弃。 崔山嘉有些好奇太南郡的风格会是什么样的。 她爹名义上是太南郡的代管郡守,只是自她因受到燕国挑衅而强行收回四县之后,便已暗中将太南郡的治理转交在她手上。 明光里在太南郡里扎下根,西千和万锦都长时间地留在那里,又有崔十六配合,太南郡正朝着她粮仓的设想发展。 吴郡是边境,太南郡也是。 只不过吴郡紧临高翎国和古燕国,是此两国直入内陆的必经之路,不论是高翎国还是古燕国,若要攻虞,吴郡是最好的选择。 而太南郡却只与古燕国相连,且位置不算紧要。 原本有天险可守,后来丢了白云关及背后诸县,已无险可守,如今又有了粮仓之势,燕国若要攻虞,必然不会放过太南郡。 被燕国抢走的剩余两县还是该拿回来才好。 尤其是白云关。 不然燕国大军来袭,恐长驱直入难以阻拦。 “明日启程,去太南郡。”崔山嘉道。 她和晏铃辞别,晏铃很是不舍。 自她父亲去后,她整日忙于吴郡事务,身边已经没有了可以说话的朋友。 从前的友人几乎都和她说不到一起,很多人都不理解她,有些人理解她,却不能同行,她觉得乏力。 好像她知道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想要宣之于口,却无从说起,而听见的人也很难和她产生相同的感觉。 直到崔山嘉的到来。 她们甚至不必开口,就知道对方和自己一样。 她们在为同一件事努力。 崔山嘉比她更决然,不留退路地往前走,一旦失败,她就会万劫不复。 第20章 吴郡失陷 崔山嘉在去往太南郡的路上得到了燕国大军正在集结的消息,另一侧的高翎国也有动兵的迹象。 这两国已成结盟之势,若是同攻吴郡,卫观只怕不好受。 太南郡也危险。 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人会劝崔山嘉改变行程避祸。 她们开始了解她的意志,臣服她的决定,不假思索地执行她的命令。 崔十六也察觉到了危险,抽丁组队,每日巡视,百姓们都看着南边,敌人会从那个方向过来,这次他们会举起手里的武器,保护自己和粮食。 谁也不要妄想再次奴役他们。 明光军驻扎在泗县,这在很大程度上安定着人心。 至少他们不是毫无屏障,至少明光里没有在看到大军压境的时候弃他们于不顾。 太南郡的气氛有些紧张,崔山嘉感受不出太南郡原本的风格,面对即将到来的战争,相比起恐惧来说,现在的太南郡显得有些激愤。 人人脸上都有几分要和敌人同归于尽的决然。 战争没有很快到来。 西千道:“他们在等太南郡秋收。” 秋收过后,新粮入库,那时候开战,他们的军粮也有了着落。 崔山嘉给卫观写信,说了西千的猜测。 但是太南郡没有太大的变化,他们按部就班地收好了粮食,结束这一季的辛劳。 紧接着燕国就进攻吴郡了。 高翎国也同时动兵,他们果然结了盟,只是暂且不知道结盟条件是助阵还是各凭本事。 这两国之间并非只有利益没有冲突。 太南郡也受到了攻击。 崔山嘉第一次见到战争。 燕国的军队冲进泗县的粮仓,粮仓里空无一粮,只有埋伏已久的明光军,于是他们被杀得片甲不留。 零星几个逃窜的燕军也被蓄势待发的百姓们打死,拖着燕军尸体去向县衙讨赏。 崔山嘉的引导有了成效。 一切好像都在告诉他们,敌军可以被阻挡住,他们不会再次沦为他国的奴隶。 然而到了年末,却传来了吴郡失陷的消息。 燕国和高翎国的军队冲破了吴郡的防守,打开了入侵大虞的大门。 崔山嘉很久没有回过神来。 吴郡失陷?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皇帝可以完全支使的军队被打败,他要付出更多的利益去驱使世家豪强的部曲,她父亲才开始不久的改制就要夭折。 吴郡之后,若无人能拦得住亲征的燕国皇帝,那么大虞覆灭已在眼前。 “兄长呢?”崔山嘉问。 吴郡被破,那么卫观去哪里了? “燕国与高翎国联军来攻,卫观将军领兵冲锋,陷于敌阵,不知所踪。” 回答她问题的是原秀的徒弟之一,叫做雷姮,她心思缜密,已能独自带兵,燕国集结军队的时候,崔山嘉召在各处的明光军回太南郡来,只把她留在了外面,随时打探消息。 崔山嘉追问:“不知所踪是什么意思?” 她加重了语气:“是死?是活?” 雷姮不敢回答,崔山嘉便道:“都说他死了,是不是?” 雷姮点头确认,她的确没有得到确切的消息说卫观死了,只是他在吴郡声望极高,燕国破城之后便到处散播卫观已死的消息扰乱军心。 又过了一会儿,崔山嘉同雷姮道:“你还是带着人到吴郡去,我不日便至。” 原秀等人惊呼:“不可!” “若是卫观将军未死,吴郡的事自有他处置,你不必涉险,若是他……”原秀隐去不吉之语,“若真出了事,你就更不该去了。” “不。”崔山嘉道“吴郡是必争之地,若是燕国大军自吴郡长驱直入,又无法得到太南郡的粮食,他的补给军队必要自吴郡而过,必须截断。” 西千也道:“太险。” 崔山嘉指向舆图,“过了吴郡,境内几乎不再有强有力的天险或军队可以阻挡燕国大军。” “至少要到九清郡才会被挡下。”崔山嘉道,那里是崔氏祖宅所在,有崔家部曲守着,而且距离中都已经很近了,中都里的贵人们如果不想死或者降,就不会再从中作梗。 但如果吴郡门户大开任人来去,九清郡的压力就会很大。 所以崔山嘉必须到吴郡去,如果卫观真的出事了,她不会再让任何一个敌人穿过大虞边境。 原秀心跳得飞快,这和之前的事情不同,两国交战刀剑无眼,也许真的会伤到崔山嘉。 “太北郡在侧,您的父亲不会坐视不理。”原秀劝道,“他比您更清楚这些事情,更能做好这些事情。” 崔山嘉看着三郡的位置不语,“我必须到吴郡去。” 她一定要去确认卫观的生死。 亲自去。 她坚信卫观是她感到安全的来源,她不知道为什么,就如同她不知道为什么她从很小的时候就会感受到天下动荡不安带来的紧迫感一样。 她能在卫观身边安睡。 从第一次见他开始就是这样。 所以她不遗余力地帮助卫观,给他提供发展壮大的资本,就是想要不断巩固这份安心。 可是现在告诉她卫观死了。 她不能接受。 崔山嘉要到吴郡去,崔十六反对得最为激烈,“吴郡驻军守了三个月,朝廷没有一点支援,这是世家给皇帝的教训,他已经是皇帝了,就不要既要又要。” “当世家手里的力量被皇帝一点点剥夺,等待我们的就会是死亡。”崔十六道,燕国就是最好的例子,皇帝集权在手,生杀皆由他做主。 他其实并不赞成崔四郎的举动,这样与世家对立的事情非常不理智。 牺牲自己的利益去成全皇帝的收拢权力,他觉得可笑。 世家首先要拥有保护自己的能力,才能站着说话,而他们父女二人却将这样的能力拱手让人。 “你是想要分封自治吗?”崔山嘉问他,“那才是大乱的根源。” 人一旦拥有了力量就会渴望更多的力量,弱小的势力就会被强大的势力吞并。 然后就是一个新的朝代。 “不。”崔十六道,“我没有这样想。” 崔山嘉道:“你拦不住我。” 崔十六愤愤,崔山嘉说的是实情,泗县乃至太南郡都认她 ,她想要做的事,没有人会阻拦。 他们全身心的信任着崔山嘉。 “我会留一部分人给你,你要守住太南郡。”崔山嘉道。 崔十六知道他无法阻止崔山嘉,只能低头:“这是自然。” 他是泗县县令,守卫国门是他的职责。 崔山嘉又看了一会儿舆图,道:“白云关,还是得收回来。” 有白云关在,太南郡的压力就会小很多。 崔十六满脸痛苦:“现在守住太南郡已是艰难,谈何出兵?” 崔山嘉也知现在的情况,有些遗憾:“总要收回来。” 她又往吴郡去,天气已经过了最冷的时候,开始回暖,不过路上还很少见到绿意。 沿路已经有了流民,他们都知道太南郡为吴郡提供了数年的军粮,于是自吴郡被破之后,也就朝着太南郡的方向而来。 他们说这一场战打得很惨烈,死去的人堆得和小山一样高,燕军冲破防线之后没有丝毫停留就朝着境内去了。 还有些人遇上的是高翎军队,他们在吴郡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像是要占领吴郡,而不是如同燕军一样长驱直入。 崔山嘉到的时候,吴郡其实已经组织了第二次抵抗,高翎军大军围城,已破城门,激战正酣。 明光军的战旗在战场上飞扬,吴郡等来了它的援兵。 高翎军没有纠缠,很快退去。 崔山嘉在阿凉的护卫之下进入城门,遍地都是尸体和烧杀过后的断壁残垣。 满城都在哀嚎。 晏铃身披战甲,抱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痛哭。 “他死了。”晏铃说。 第一次全城都传卫观死去的消息时,她清楚地知道卫观没有死。 可是现在他死在了她眼前。 她亲眼看着他死去。 吴郡真的守不住了。 燕国大军已入国境之内,也许大虞就要亡国。 崔山嘉走近她,她在这个战场上格格不入,她的身上没有沾染半分血污,脸上看不出任何惊慌的神色。 她带着光明而来。 晏铃满眼凄惶,“你不该来。” 吴郡已然这样,何苦再赔上一个崔山嘉。 崔山嘉把手轻轻放在晏铃头上,似是安抚,“哭泣是最无用的行为。” 晏铃有些怔然地看着崔山嘉,崔山嘉又道:“没有了他,还有你,有我。” “吴郡,会守住的。” 她的声音不曾激扬,没有因为听到卫观之死而惊惶,没有因为看到卫观残尸而崩溃,她只是像寻常时候一样,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了要守住吴郡的话。 “高翎军很快就会卷土重来。”崔山嘉把晏铃扶起来,“你要快些打起精神。” “我需要你。”崔山嘉说。 晏铃抹去眼泪,她仍然惶恐,但是握着她的这双手给了她无尽了力量。 她还有并肩之人。 她并非孤身独行。 殷绪骑着马冲过来,下马太急一头栽在地上,他朝晏铃抱过的那具残躯爬去,那是他家将军的铠甲,此战之前,由他亲手穿在他的身上。 卫观的死是让燕军毫无后顾之忧往前冲去的原因之一。 将燕军与燕国分隔开,是他们计划的一部分,可是在这个计划里,没有卫观真的死去这一环。 第21章 接管吴郡 崔山嘉看着满城惶惶不安的人们,仿佛也看到了将来的自己。 如果她守不住吴郡,她也会变成其中的一员。 她拒绝。 “殷绪。”崔山嘉喊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那个人,“召集所有人。” 她看向高翎军退去的方向,“他们很快就会再来。” “你们没有时间悲伤。” “将军死了,吴郡驻军也战死十之七、八,朝廷不增派援兵的话,吴郡根本守不住。”殷绪抱着尸体不撒手,他感到彷徨,没有了将军,他该怎么办呢? 没有人教过他们,如果卫观死了,他们该如何守城。 “不要把希望放在别人身上。”崔山嘉说。 她也是到现在才明白这个道理,她毫无道理地将希望放在了卫观的身上,在他死去的这一刻,她所有的付出也都付诸东流。 她来不及想卫观为什么没有守住吴郡。 事实已经发生,她没有时间了。 必须在高翎军再次攻城之前,重铸吴郡防线。 “我在这里,吴郡就不会失守。”崔山嘉说。 殷绪抬头看崔山嘉,他们前不久才见过,卫观对崔山嘉是不同的。 他对她极尽信任。 可她只是一个女孩。 是一个连武功都不会的女孩。 更遑论领兵作战呢? “如果你不行,也可以换人。”崔山嘉看见他眼里的质疑,并没有自我怀疑。 没有人可以让她怀疑自己。 她一定是正确的。 殷绪抱着残尸站起,朝崔山嘉俯首:“末将领命。” 崔山嘉带来崔氏部曲和明光军,吴郡现有的兵马加起来也没有她带来的人多。 她要主权就得给。 否则两股势力相争,只会便宜了敌军。 晏铃重新挺起脊背,道:“我到府衙去,统计伤亡、清点府库、征发民夫。” 崔山嘉同原秀与原稷道:“先接手城门,将吴郡驻军换下来疗伤休息。” 两人领命去了,翁妙见阿凉不走,她有些犹豫,崔山嘉朝她道:“阿凉跟着我,你且去帮你的老师。” 翁妙这才走了。 雷姮匆匆赶来,身上带着战场上的硝烟味道,她也参与了这场战争。 “不太对。”雷姮说,她靠近崔山嘉,低声耳语:“有人通敌。” 否则吴郡不会这么快就失守。 “你去查。”崔山嘉道,“我且往吴郡军营中去。” 雷姮来不及休息又匆匆离开。 崔山嘉记得去军营的路,因为死了太多的人,所有的军士都提着武器上了战场,基层运转完全失能,军营已经转不动了。 军营里一片默哀,卫观的死让他们惊惶和激愤,卫观的死而复生让他们气势大震,可是在很短的时间里,卫观再次死去。 先前的胜战就像是回光返照一般。 吴郡的一切都和卫观挂钩,他活着吴郡就活着,他死了,吴郡也就离死不远了。 崔山嘉进大殿去,将军们都抬头来看她,眼中情绪各异,但都还算友善。 若无崔山嘉相助,吴郡在败于燕国之后,就将再次败于高翎国。 “我知道诸位很伤心。”崔山嘉在众人注视下缓缓走向那个曾经属于卫观的主位。 “可也该明白现在并非伤心的时候。”她在椅子上落定,没有人来阻止她。 很好。 不论是看轻也好还是无视也罢,总之她在这里坐下了。 “可有想退之人?”崔山嘉问。 众将面面相觑,不知崔山嘉何意,崔山嘉继续道:“若是心生退意,现在是离开的最好时机。” “太南郡与吴郡皆是战争前线,我便不建议你们到太南郡去了,你们可往境内去,一直往北走,或寻一处山林隐居,或择一世家大族卖命,避开战火既是。” 众将觉得被看轻,脾气暴躁者已经站起来怒视崔山嘉。 崔山嘉道:“我诚心所言,诸位不必动气。” “吴郡处境诸位皆身在其中,感触定然比我更深。”崔山嘉眼神一聚,“我要守吴郡,你们若心有惧意,来日便要与我敌对。” 她语气微缓:“都是卫观兄长麾下战将,到底不忍走到那等局面。” “你要守吴郡?”左上首的将军出声问道。 崔山嘉只看了他一眼,她没见过他,只是若论座次,卫观之下便是他,看来地位不低。 “我并不喜欢重复。”崔山嘉道,“如果不是为了守住吴郡,这位将军觉得我此时带兵前来做什么?” 崔山嘉又道:“我沿路而来,见诸位将军麾下将士四处哀嚎,无人治伤,无人管饭,我认为你们要快点做决定,那些幸存的士兵们也许就在诸位犹豫质疑的时间里死去。” 侯疆唰一下站起来,急吼吼道:“老子跟着你干。” 又道:“要老侯我做什么你吩咐就是,只一点得保证我手底下的兵有粮吃,有药医。” 他因为言语不敬被卫观罚了一回,又被崔山嘉身边那姑娘打了一回,崔山嘉要走的时候又来了个使女,不由分说再揍了他一回。 这些也就都罢了。 谁知自此之后,凡明光里送粮草,他都被放到了最后一个,虽然数量质量没问题,但回回落于人后总叫人不忿。 “不保证。”崔山嘉说。 “你们没有提要求的权利。”崔山嘉道,“要么走,若决定要留,我就不想听到任何反驳的话。” 众将皆去看方才问崔山嘉问题的那人,脸上都带着犹豫,舍不下吴郡,却又怀疑崔山嘉的能力。 现在走,也许还能苟且偷生。 可若留下来,很大概率会死在这里。 燕国皇帝已经冲进国境之内,高翎军在外虎视眈眈,这分明已是死局。 若是卫观还在,他们一定毫不犹豫地跟着他干,哪怕结局注定是死亡。 可现在站在这里的是崔山嘉。 是一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 她值得信任吗? 段许看着崔山嘉,他从卫观嘴里听到过很多次这个名字,也从很多百姓的嘴里听到过这个名字。 在卫观这里,崔山嘉是一个可以信任依靠的人。 即便她还很小。 在无数百姓的嘴里,明光里的崔山嘉是拯救他们的菩萨,他们会用虔诚的声音提起她的名字,会发自内心地感激这个让他们为自己的粮食做主的姑娘。 她的声望可能比她想象得更高。 在这个军营里,每一个将士都吃过她的粮,潜移默化之中不会对她产生抵抗的情绪。 就她今天做的事说的话,若换一个人来,只怕已经被打杀出去。 可是他们只是听着。 虽然质疑,但是未曾不敬。 但若真要一门心思为她出生入死,又远达不到那个份儿上。 高翎军整军的号角远远飘来,在座诸位都不同程度地紧张起来。 正如崔山嘉所说,再不下决定,要么逃要么死。 侯疆本要发怒,却在听得这声音后强忍了下来,挠挠头尴尬地坐回了位置上。 段许率先朝崔山嘉低头:“愿为崔姑娘所使。” 众将相互看看,又有殷绪跟上,便也都朝着崔山嘉俯首行礼。 现在走反正是来不及了,且先应付过去,等看看再说也不迟。 崔山嘉料得他们的心思,也不多言,只道:“诸位才战过一场,暂且收拢自己麾下士兵,晚些明光里会将第一批的粮食药材分发至各位帐下。” 她又道:“明光军与崔氏部曲急行而来,又要防备高翎军,没有余力再建营地,诸位给挪个位置出来。” 段许又应了,崔山嘉等他们都走后,微微叹了口气,人心各异,原在情理之中。 崔山嘉的到来让这座陷入死寂的城池重新转动起来,横躺在街头的士兵们终于等来了救治。 在崔山嘉面前散了的将军们又聚集在一块。 “真的可以相信她吗?”有人道。 “那还能怎么办?将军没了,你们谁能扛得起这份责任吗?” 段许听着他们一个接一个的说出自己的担忧,他们都知道大事不妙,也都清楚自己根本接替不了卫观的位置,更应付不了现在的局面。 “她是崔氏女。”段许等他们说得差不多了才开口,“崔氏乃百官之首,亦是世家之首,数百年传承,她所拥有的力量比将军还要庞大。” “可她是个姑娘。”有人道,“还是个小姑娘。”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除了每日头疼戴什么花穿什么衣,还能做什么? 打战? 别开玩笑了,不被吓得屁滚尿流都是好的。 “你倒是忘了自己吃了她多少粮了,用了她多少刀了。”侯疆嘴快,还不过脑子,倒也不是刻意为崔山嘉说话,不过据实而言罢了。 众将唯唯,一口粮难倒英雄汉,想当初卫观初至吴郡,满吴郡的将士们就没吃过饱饭。 这第一顿还是和崔山嘉她娘借的粮,后来没过多久,有了明光里之后,吴郡就没再为吃饭这件事头疼过。 眼下也只能信她了。 吴郡驻军要给卫观发丧,崔山嘉却不闻不问。 她去寻了晏铃,西千和万锦都在府衙帮她,崔山嘉要接管吴郡,少不了她的帮助。 “我会全力助你。”晏铃道,“吴郡是我的家,我不允许任何人从我手里夺走它。” 晏铃比那群心思各异的将军好说话多了,也更值得信任。 “他们……愿意吗?”晏铃轻声问。 崔山嘉知道她害怕那些属于卫观的将军们离去,她没有掌过兵,打过战,不被信任是很正常的事情。 “暂且都留下来了。”崔山嘉道。 晏铃不能放松下来,只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只好先往前走,其他的事情就再说。 第22章 烽烟四起 高翎国集结了军队,没有立刻反攻,在他们的预计里吴郡不会有援军。 明光军和崔氏会到吴郡来,那就说明燕国在太南郡的战争失败了。 他们没能拿下太南郡,粮草没有了着落。 当然那不是他们该头疼的事情。 燕国皇帝已入大虞,该着急的是他。 崔山嘉的到来让吴郡恢复了点生机,高翎军暂时没有进攻,他们抓紧时间重铸防线。 燕军一路北上,沿路掌握在世家豪强手里的郡县无一不是没有抵抗就放任他们劫掠一番离去。 面对皇帝时的硬气全都被踩进了泥潭里。 他们自私的想,总有人会去拦。 而自己要保存实力,以免被皇帝趁机清算。 大敌当前还有着这许多小心思,真被燕军灭了国,谁又能有好下场呢? 说到底还是皇帝无能,既不能压制世家,又不能使其信服。 晏铃祭拜了卫观回来,崔山嘉还和西千万锦坐在府衙里没有休息。 大军围城,没有人睡得着。 “燕帝亲征,太子监国,前线还有福王压阵,燕军此来,有灭吾国之志。”万锦眉头深锁,“守一时无碍,只怕中都守不住,我们在此白做无用功。” “世家没那么蠢。”西千道,“在虞帝手里讨生活可比燕帝手里容易得多,等燕军攻至九清郡,定然不能再进一步,若无援军,燕帝此来就是自寻死路。” 万锦道:“高翎国尚且在侧虎视眈眈,他们助阵燕国,趁机四处劫掠,虞燕两国厮杀相互消耗,倒给了高翎坐收渔利的机会。” 崔山嘉问道:“燕都之中除了太子,可还有人?” 西千立时知道了她的意图:“你想刺杀燕太子?” 崔山嘉点头,“既是太子又领监国重任,想必深得燕帝信重,如今燕帝在虞,远隔千里,若是燕都有变,只怕两处互不信任,于我们是益事。” 晏铃道:“即便燕帝带着大军离开,燕国兵力减弱,但太子受到的保护不会太弱,此事亦难。” “若燕帝已死呢?”崔山嘉道,“我们守住吴郡与太南郡,封锁境内一切消息,燕都若闻燕帝之死,又得不到确切消息,必然生乱。” 西千点头:“高翎国作壁上观,燕帝未死的消息即便可以通过高翎国传递,只需要耽搁些时间,此事便可成。” 问题是谁去杀燕太子。 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晏铃又道:“高翎军不退,吴郡之危难解。” 崔山嘉道:“不急,一件一件来。” 高翎军围困已成事实,燕军没有拿下太南郡,作战必然受到阻碍,要么沿路掠夺,要么回头再攻太南郡,镇守燕国边境的福王随时可以为大虞境内的燕军提供策应,要彻底隔断他们。 她们聊到很晚才散去。 阿凉跟在崔山嘉身边,寸步不离。 “你去一趟燕国,帮我杀掉燕太子。”崔山嘉和阿凉道。 阿凉是她身边武功最强之人,要确保万无一失,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阿凉有些犹豫,“你身边同样需要人来保护。” “我将翁妙召回,你放心去,等燕都里有了燕帝身死的消息,你就动手。”崔山嘉看着阿凉的眼睛,“你必须成功,阿凉。” 阿凉看着崔山嘉,第一次那么明显地察觉到她的不安和恐惧。 以及感受到强烈的被需要的感觉。 卫观的死让她害怕,她不再有可以依靠的港湾。 那么他可以代替卫观吗? 崔山嘉在给他机会。 阿凉趁夜离去,没有惊动任何人。 万锦给了他名单,是明光里埋在燕都的人,可以为他提供帮助。 高翎军没有等待太久,再一次攻城而来。 战争频繁地发生在各个角落里,每一个人都拿起了武器,崔山嘉要求还留在吴郡的每一个人都为吴郡守城。 高翎军几次攻城都无功而返。 而吴郡的伤亡比高翎军大很多。 城中却不敢有所怨言,因为崔山嘉并不阻止他们离去,只要不想留下来了,就可以离开吴郡。 可是燕军已入境内,他们能去的地方少之又少。 几场战打下来,吴郡的将军们不再对崔山嘉报以怀疑的态度,崔山嘉不会打战,但是统领她部曲的原稷和统领明光军的原秀都是会打战的人。 崔山嘉从不在战术上多言,只是明确地告诉守城之人她要看到的结果。 他们除了守城之外,不必再操心任何事情。 这样的配合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吴郡驻军也在修养之后和崔山嘉的队伍轮番守城,再加上晏铃征召的民夫,吴郡竟然就这么守了下来。 太南郡在此期间也遭受到了数次攻击,虽然应对艰难,但好歹没有失守。 燕军找不到太南郡真正的粮仓所在,不敢再贸然进攻。 噩耗却在吴郡有了些许稳定的时候传来。 燕帝攻打到了九清郡,果然被崔家拦下,福王久攻太南郡不下,燕军后勤跟不上,燕帝便回头袭了太北郡。 太北郡郡守与其夫人皆殉国。 太北郡郡守就是崔山嘉的父亲,太北郡郡守夫人就是崔山嘉的母亲。 可是太北郡有崔家的部曲,有着收编的卢家军,没道理会被两头作战奔袭千里的燕军所破。 其中必有内情。 “卢含,你回太北郡去。”崔山嘉握住卢含的手,她的手冰凉至极,冷得卢含一个激灵,“去收拢卢家军残部,燕军还会再来。” “你呢?”卢含问,“你不回去吗?” 她的父亲死在了太北郡,她该亲自到太北郡去才对。 “太南郡……一定也出事了。”崔山嘉道,她还没有得到太南郡的消息,但是燕军回头打太北郡定然不会是偶然。 高翎军破不了现在的吴郡,燕帝的退路被阻断,他要打通退路要么选吴郡要么选太南郡。 反正都要打,当然首选粮仓。 吴郡的驻军已经被他打残,他现在打太南郡,不会被吴郡驻军截断。 很划算。 虽然与最开始的计划有些出入,但结果大差不差,尚能接受。 崔山嘉召来段许,和他道:“我要带着人到太南郡去,吴郡只能交给你了。” 段许心惊,“太南郡也出事了?” 他们也知道了太北郡的事情,也预料到崔山嘉可能会离开。 只是没想到她要到太南郡去,而不是太北郡。 “我去拿回白云关。”崔山嘉道。 白云关有天险,凭天险守城,要比现在容易很多。 崔山嘉又道:“日前我去信庆阳郡,请庆阳郡守相助,不日会有庆阳郡的征兵到来,不多,但也算一份助力。” 段许朝崔山嘉拱手,道:“末将必然会守住吴郡。” 卢含很快出发太北郡,崔山嘉让一直跟着她的两个使女随她去太北郡,她们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代表她。 如果卢含不能收拢卢家军,她们会帮助她收回崔家的部曲。 只是不知道还会剩余多少。 毕竟作为家主和主母的她的父亲母亲都已经死去,太北郡一定发生了很惨烈的战争。 她该回去的。 可是她回去太北郡去能做的事情和卢含回去能做的事情区别不大。 而在太南郡这边就大有不同,她能带着人去打白云关,可是卢含不行。 她压不住崔十六。 崔山嘉带着原秀和万锦离开吴郡,西千留在这里协调吴郡驻军和明光军之间的联系。 思来想去,原秀带着的明光军还是留在了吴郡,她只带走了部曲。 明光里建在太南郡,她回去之后还有人可用,吴郡这边还要面对高翎军,多留一分力量给他们。 太南郡里也有了吴郡的前兆。 福王强攻太南郡,不断地抓人搜寻粮仓的下落,但是没有人屈服,太南郡的民风在崔山嘉的影响下彪悍无比,始终秉持着杀一个是赚,杀两个血赚的风气,不论男女老少都能拎起棍棒工具与敌人作战。 崔山嘉赶到的时候,太南郡正在四处起火。 福王攻边境,燕军自太北郡而来,正在一处处寻找粮仓。 人们看到了明光军的旗帜,都在给她们指路。 崔山嘉回来了,太南郡就不会沦为敌人的领地。 他们坚信着。 崔山嘉提着剑,打马冲了出去,原秀和原稷都惊悚非常。 原秀是因为没料得崔山嘉会冲阵。 原稷惊讶的是崔山嘉竟然真的能打,崔山嘉是在学武没错,可是据说学得不是很行。 两人被她这一吓,猛然往前冲去,着急忙慌地去拦她。 崔山嘉预定的敌首就被原秀抢先夺走,原秀非常不赞同地用谴责的眼神看着她。 她来的路上可不是这么说的。 说好的只在后方压阵,不行危险之事。 少见她如此冲动行事。 大约还是和崔氏夫妇之死有关。 他们死了,崔家的部曲也可能死了很多,她的父母兄弟也许也死去了。 崔山嘉决定前往太南郡之前问过她和三兄要不要回太北郡去。 雷姮的消息来得急,只确认了崔氏夫妇离世的消息,其余人还没来得及核实,因而原秀父母兄弟的情况尚且未知。 原秀和原稷都拒绝了崔山嘉的建议。 他们要跟随在崔山嘉身侧,这是他们的职责。 “知道了。”崔山嘉被原秀的眼神压迫,被迫收起了剑,做回大小姐崔山嘉。 她心里的焦躁无人可诉。 没有人能在她脸上看到失去父母的伤心。 她哭不出来。 也许她根本就不会哭。 第23章 代掌三郡 崔十六没能等到崔山嘉的回援,他在死之前甚至不知道崔山嘉有没有收到他的求援。 福王一改之前不紧不慢地试探,大军压来猛攻太南郡。 他作为泗县县令奋战在前。 他必须站在最前方。 福王冲破了泗县的阻拦,杀入太南郡境内,差点就要和燕帝折返攻击太北郡的军队遇上。 他们的目标一致,就是太南郡的粮仓。 崔山嘉带着人从中间将他们截断,然后就不管破开太北郡的燕军们,而是不顾一切地攻击福王的军队。 她得把白云关拿回来,不然吴郡的战局就永远要被太南郡影响。 至于攻破太北郡的燕军,那毕竟不是主力部队,等卢含收拢太北郡残部,就会前来赶走或杀死他们。 崔十六连一句遗言都没能留下。 他从中都远赴千里而来,是皇帝给崔四郎的支持,也是崔家本家给她的保护。 这个小时候被轻易激怒要打她的堂兄,死在了她面前。 他甚至还未曾及冠,未曾娶亲,未有后代。 他的父母也不知道他赴任而来,会永远地留在太南郡这片土地上。 “公子有令,命我等听从您的命令,护卫您的安全。” 崔十六也有自己的部曲,崔家平等地爱护每一个小辈,崔山嘉有的,崔十六也有。 崔山嘉给崔十六敛了尸首,等她收回白云关,就将他送去和父亲母亲一起。 待来日,同归去。 崔山嘉收整了太南郡的兵马和崔氏部曲,加上留守明光里的明光军,往白云关而去。 福王的军队看到不自量力意欲反攻的虞军,感叹他们赴死的勇气,却不会手下留情。 两国之战,你死我活。 太南郡的百姓们被点燃了战血,白云关里也是他们的同胞,他们曾一起受到过燕人的压迫,现在燕人再次来犯,决不能再忍。 崔山嘉不被允许离战场太近。 翁妙被原秀叮嘱过,必须寸步不离地跟在崔山嘉身边,直到阿凉回来。 阿凉去执行一项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也许就永远都不会回来。 共同习武的时光还没有过去太久,这几个月以来发生的事情却叫他们应接不暇。 不断地有人在死去。 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 每一条道路上都布满了四处逃难的人们。 他们从不同的地方而来,有越来越多的郡县受到战火的侵袭。 燕军一路攻到九清郡,沿途的世家们只管避让,无处可避的百姓们要么被掳掠为奴隶,要么背井离乡去奔赴一场结局未知的逃亡。 他们的战打得艰难。 崔山嘉坐镇明光里,负责南境所有战事的后勤,督促百姓播种耕种,恢复民生。 原秀一路南去,燕帝死亡的消息也在这个时候传往燕国。 福王听闻这样的消息本来不信。 燕帝本身就武功高强,此次亲征身边更是高手如云,他还带着二十万燕军,那是燕国最精锐的军队,燕帝在这样的保护之下根本不可能死亡。 唯一的可能就是虞人的奸计,想要动摇燕**心。 可他还是止不住的想,如果是真的呢? 燕帝如果死在虞国境内,那么燕国的天下就要更换主人。 没有了燕帝,那个监国的太子又凭什么压在他的头上呢? 虞国边境的防线重新拉起,境内的消息被阻断,他得不到更确定的消息。 燕帝身亡的消息如同瘟疫一般扩散开,谁也阻止不了。 从燕帝攻虞至今,也不过过去了四个月,先前频繁地传来燕帝不断攻克大虞城池的消息,近来这样的消息越来越少,也越来越模糊。 福王收到最明确的命令就是攻下太南郡,除此之外,吴郡的战局也陷入僵持。 高翎国对于燕帝冲进虞国国境之后,吴郡堵上退路这件事有些不痛不痒。 毕竟被围住的不是高翎国的国君,他们只是助战。 燕帝早料到了这样的情况,才安排了福王同时攻打太南郡。 但是福王在太南郡遇到了比吴郡更加激烈的抵抗,不仅仅来自军队,更来自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 甚至踏上这片土地的流民都被要求拿起武器。 燕帝死了,这样的消息会扰乱燕军的军心,也会让虞人信心大涨。 燕帝此来,号称精兵五十万,不破中都不回还。 他的雄心壮志在顺利攻破吴郡之后越发高涨,作为盟约的一部分,吴郡被留给了高翎军肆意劫掠,他一路北上直取中都。 虞国果然如同一盘散沙一般,尤其是在太北郡着手开始改变军制之后,感受到威胁的虞国世家们对皇帝的意见很大。 这可是个极好的机会。 他把握住了。 秋收过后的虞国就像是肥羊,他过一地便抢一地,甚至连粮草辎重都不必带。 福王起了二心,战事便有所懈怠。 燕都偏在这时候传来了召他回京的旨意。 燕帝生死不明,燕都由太子监国,这个时候召他回去,不会是好事。 原秀踏着尸骨堆成的路打开了白云关的城门。 这座被燕国夺走十数年的关城再次回到了虞国手中,福王败走白云关,消息传回燕都又引起轩然大波。 高翎国没有占领吴郡,福王又失白云关,燕帝就真的被困在了虞国境内。 燕皇后几次去信高翎国,要他们确认燕帝的情况,始终没有得到准确的消息。 虞国境内太乱了,太南郡与吴郡封锁了一切传向燕国的消息,燕国唯一的途径就只剩下了与虞国东境国土相连的高翎国。 他们是盟友,本该尽心才是。 却偏在这个时候落井下石。 福王一败,燕都内更是惊慌,福王战败也就罢了,最怕的是燕帝真的死在了虞国,哪怕只是被围困也是好的。 乱,便有可乘之机。 监国的燕太子比燕帝更先被确认死亡。 燕太子的长姐抱着他血流不止的尸体嚎啕大哭,燕皇后赶来时,刺客早已逃之夭夭。 白云关交给了江橘江枳两姐妹,她们也是原秀的徒儿,是一对双生姐妹,比雷姮和翁妙略大上几岁,一直跟在原秀身边,历经了每一场明光军参与的战争。 崔山嘉要往太北郡去,白云关要交给信得过的人来守。 雷姮来迎她。 “燕帝被拦在九清郡外,无法再进一步,又与启东王联手占据远安、启东等六郡之地,我们被他们割断了和中都的联系。” “启东王?” 雷姮道:“启东王刘涂,本是启东郡望族,燕帝攻克吴郡之后揭竿而起自立为启东王。” 崔山嘉疑道:“刘家没有人在朝为官?” 雷姮眸色一冷,道:“凡与刘涂有关的一干人等皆被皇帝诛杀。” 也就是说这个刘涂自立为王的时候,压根就没有考虑过同族之人的死活。 “太北郡如何了?”崔山嘉现在也管不了那么远的事情,只能先顾好眼前。 雷姮道:“卢含姑娘收拢了太北郡残部,诱杀了流窜入太南郡内的燕军,此时正在防备燕军的二次攻击。” 太北郡蒙上了一层阴影,和正在战火之中的所有地方一样,暗沉沉地压在人的心上。 父亲从野外移回来给她的梨树正开得如火如荼,有了鲜血的浸润,它似乎更加灿烂。 卢含收敛了崔家夫妇的尸骨,崔山嘉带回了崔十六,将他们安置在一起。 卢含在门外等着崔山嘉。 她想她也许会哭。 她比她那时候还要小,定然也会哭得更厉害。 她会好好安慰她,而不是像崔山嘉一样专往人痛的地方撒盐。 可是崔山嘉没有哭。 她平静地拜别父母堂兄,卢含在她身上感受不到悲伤的感情。 隔壁原秀和原稷已经哭得不成人样,原家也死了很多人,他们是崔家部曲的首领,站在离主家最近的地方,也是主家最后的防线。 崔山嘉先去见了崔家剩余的部曲和卢家的部曲。 收回白云关的消息和崔山嘉一起抵达太北郡,没有人会再质疑崔山嘉的能力。 即便她是个小姑娘。 “我希望诸位同我一道,守护南境,阻断燕帝退路。”崔山嘉说。 崔家的部曲没有丝毫犹豫,卢家部曲下意识地去看自家曾经的大小姐。 卢含抱着手臂,因为没有安慰到崔山嘉而有些气闷,“看我干什么?她开明得很,你们要是不想守,还会给你们建议个去处,爱守不守。” “没有去处了。”崔山嘉摇头,“燕帝与自立的启东王占据了我们和中都之间的六郡之地,将我们和中都隔开了。” 她看向堂下诸人:“所以现在,你们也没有了退路。” 卢家家将道:“崔大小姐之名,我等素有耳闻,然此时此地无一郡之首又与中都失联,敢问崔大小姐以何身份掌控太北郡?” 卢含沉下脸寒声道:“怎么?你还想和她相争不成?” 在她眼里,除了崔山嘉,不再有人有能力护得住太北郡。 卢家家将低头道:“属下不敢。” 崔山嘉道:“我在得知太北郡之事后,便给中都去了信。” “我向陛下要求了吴郡及太北、太南三郡的辖制之权。”她顿了顿,看向翁妙。 翁妙取出一物,扬声道:“陛下下旨册封主君为郡君,代掌三郡一切事宜。” 皇帝的心从得知燕帝攻虞开始就没有落下来过。 燕帝亲征,吴郡被破,卫观身死,高翎围城,燕军长驱直入,福王围困太南郡,太北郡守战死,刘涂自立启东王……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地传进中都。 他在朝堂上沉默着。 没有人敢去接这个死局。 只有这封来自远方的信,向他索要他给不出去的权力,一个没有人敢接的权力。 那个他看着出生的小姑娘和他说,她要守住国境。 第24章 阿凉归来 燕帝和启东王阻隔了崔山嘉和中都的联系,崔山嘉也阻断了燕帝和燕国的联系。 好像谁都不能再轻易动弹。 除了还围着吴郡的高翎军,燕帝的前进与后退都陷入了僵局。 等高翎国慢悠悠地将燕帝未死的消息传入燕都时,燕国朝堂上已经经历了一场大的动荡。 皇后坚持认为皇帝未死,监国太子虽亡,仍可再立太子。而福王一派则认为燕帝冲动冒进以致客死他国,未免再生动乱,宜立新君,福王就是最好的人选。 两派相争不下,大打出手,场面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高翎国忽然就得到了消息。 燕帝还没死。 福王一党闻之,又改了说辞,说是幼主不利于当前局势,且燕都与燕帝消息不通,应当由老成持重之人代掌国事,以免国祚不稳。 皇后败下阵来,同意福王归京摄政,又安排自己的亲信往边境掌军,为燕帝打通退路。 燕国的朝堂被燕帝困于虞国一事搅得一团糟,崔山嘉也有了时间归顺三郡诸事。 现在她手里的力量很混乱,可若打散重建,耗费时间不说,磨合也一大问题。 崔山嘉召了段许来,询问他的意见。 段许是如今这三郡之内,领兵经验最多之人,要想守住国境,需要大家齐心。 段许看着皇帝亲笔的诏书,心道皇帝这是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了。 不然何至于让一小女子掌三郡事宜。 “吴郡上下,自然听从郡君号令。” 天子给崔山嘉加封郡君,却不予郡守之职,恐还是因其女子身份。 都到了这样的地步,想要用人又不敢完全信任,其中又夹杂着对女子的防备。 这个皇帝……真怪不着没人愿意跟随他。 崔山嘉不在意这些,只要权力在她手里就行。 西千蹙眉坐在一旁,寻隙看了崔山嘉一眼,眼神极为复杂。 吴郡位置紧要,必要屯兵,太南郡面向燕国,太北郡要面对燕帝和叛军,也需要军队。 她需要很多很多人。 可是和燕国这一场战打下来,已经损失了太多的人口。 崔山嘉粗粗拢了一遍,便知治理一郡之难,不过此时情况特殊,又比她父亲时少了许多掣肘。 谁敢在这个时候给她惹事,就不要怪她无情。 太北郡与太南郡的郡府府衙也受到了不小的冲击,尤其此两郡郡尉早已不存,府衙里的人听完了皇帝的旨意都沉默着。 有太多的人在这场战事里保持了沉默。 他们的沉默也是观望。 不看好虞帝,却又不能眼睁睁看着燕帝灭了大虞,让故土成为他国之地。 崔山嘉与他们没有什么好说的,愿意干就干,不愿意就滚,想浑水摸鱼的就要想清楚结果。 明光里最初的那批孩子已经能派得上用场,崔山嘉不缺人用。 明光里很快接手了三郡事宜,四处奔逃的流民到了这里后,发现战火的痕迹虽然仍然存在,但是土地里已经有了绿色的庄稼。 最先受到战火侵袭的地方没有被打倒,他们正在站起来。 江橘江枳姐妹在白云关外捡到一个人,急急送到了太北郡来。 阿凉全身上下的伤口不下百十处,说是被捅成了筛子也不为过。 没人认为他能够活着回来。 从崔山嘉让他去往燕国的时候,知道的人都已经当他是个死人。 可是他活着回来了。 崔山嘉很忙,没有时间一直陪在他身边。 阿凉睁开眼睛看到院子里的梨花树,花瓣零落已有残败之象。 他回到了崔山嘉身边。 这是崔山嘉的院子。 段许又来了一回太北郡。 燕帝没有进展,高翎国就一直围在吴郡之外,还有蠢蠢欲动的燕国边军,在更换了将领之后,他们似乎放弃了拿回白云关的太南郡,再次把兵力安置在吴郡之外。 “高翎军会退的。”崔山嘉说。 段许看着崔山嘉,她会说出这句话,那就说明至少在她派人前往燕都刺杀燕太子的时候,就已经在考虑高翎军的问题了。 段许得了崔山嘉的回答没有追根究底,而是亲自奉上一物,四尺有余的木匣,分量极重。 他说:“这是他为你准备的礼物。” 崔山嘉打开木匣,银白色的弓静静躺在匣子里,等待着被拿起。 段许说:“他为了这张弓,跑去工造处呆了数月,好好一个将军跑去学习如何制作一张弓,大家伙都等着看他笑话,他却真的做了出来。” “每一支箭上的箭羽都是他亲手狩猎得来,攒了有许多年了,有一丁点瑕疵他都不肯要。” “那白玉扳指也是他自个磨的,不知磨废了多少好玉才得了这么一枚。” “大家问他要做给谁?他总是不说。”段许的目光流连在那匣子里的东西上,“燕军有了动静之后,他却告诉我,这是他给你准备的礼物。” “我当时不懂。”段许的目光从那张弓上移到崔山嘉脸上,“他死在战场上之后,我才明白,他早就知道自己会死了。” “连死都可以被利用,让所有的将士因为他的死奋起反抗,又因为他的死而复生士气大振,终拦住了高翎国的攻势,等来了您。” “他却再一次死了。” 卫观的第二次死亡所带来的冲击没有第一次那么猛烈和令人绝望。 崔山嘉在确认卫观真的死亡之后,毫不犹豫地就接手了吴郡。 稳定了局势。 好像一切都是卫观算好的,包括他的死亡。 只是他们被他欺骗,以为只有一次。 实际上却发生了两次。 “他信任您,越过我们直接把吴郡交给了您。”段许说,“我信他,也信他选择的人。” 崔山嘉只是听着,没有多余的情绪。 也许是段许看不出她的情绪。 他道:“您也可以给予我一点信任。” 崔山嘉并不信任他们。 如果不是因为吴郡情况危急,而她又没有充足的人手,她甚至不会给他们留在吴郡的机会。 他们在衡量着崔山嘉的份量。 崔山嘉也在掂量他们。 在她稳住太北郡和太南郡的局势之后,她每个月都会给吴郡输送一批人,几百到一千不等。 都是经过初步训练的青壮年,然后将之前留在吴郡的明光军分批召回了她的身边。 看似是给了他们极大的信任,完全不插手吴郡军务,但是谁都知道她手里捏着吴郡的命脉。 给吴郡的粮草也是一月一送。 没人知道她手里有多少存粮,能供给到哪一天。 但只要她在一天,他们的粮食就会有着落。 战局稳定之后,也不是没有人起过自立的心思,毕竟现在皇帝已经无法直接管理南境四郡,中间隔着叛王刘涂和燕帝,皇帝也过不来剿灭。 等燕帝和虞帝争个你死我活,最后鹿死谁手谁又能知道呢? 可是崔山嘉握住了一切的根基。 又有明光军护卫,没人能在她手里讨到好处。 如果不是因为她是个姑娘,只怕要有人蜂拥而上,怂恿她自立为王。 “我已经足够信任你。”崔山嘉道,“若非如此,我怎会将吴郡完全交给你呢?” 崔山嘉道:“明光里新造了一批武器,你带着粮食、人和武器回吴郡去。” “我们还有很艰难的战要打。”崔山嘉说。 燕帝不可能永远留在虞国境内不动弹,要么继续北上,要么南下归去。 可他亲征而来,怎肯无功而返? 在段许走后,崔山嘉看了那张弓很久,使女来告诉她阿凉醒了,她才惊醒过来。 冒冒失失来报信的使女被崔山嘉身边的人骂了一顿。 崔山嘉已经很久没有真的休息过,近身伺候的使女们都能感受到崔山嘉只是闭着眼睛在休息,却从来没有彻底入睡过。 她现在却在这张弓面前入睡。 阿凉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可四肢都好像不再是他的,他没能成功。 “你受了很多伤。”崔山嘉说,“万幸你活着回来了。” 阿凉侧着脸看崔山嘉,她没有受到任何一点伤害。 真好。 “燕国的那个公主,很有意思。”阿凉缓缓开口,勉强还能控制自己发出声音。 “她帮助我杀了燕太子。”阿凉说。 燕都里的事情没有很详细地传回来,崔山嘉也不知道阿凉是如何杀了燕太子。 现在他说是燕国公主帮助他杀了燕太子。 “你的伤?”崔山嘉有了猜测。 阿凉肯定她的猜测,“也是她派人追杀我。” 燕国公主这是什么意思呢? 雷姮告诉崔山嘉:“燕国公主是皇后亲生,燕太子却是妃嫔所生。” 可是燕太子死了,这位公主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福王归京摄政,比之太子监国对于她来说并没有大的差别。 “燕帝的儿子们死了好几个了。”西千说。 福王想要得到摄政的权力,那么燕帝成年的儿子就都是阻碍。 阿凉杀了燕太子,最大的阻碍消失。 剩下的,从前被太子打压,现在就能被他打压。 至于燕帝,只要他一日不能归燕,他就永远有机会登上那个位置。 崔山嘉看向西千:“老师的意思是……燕国那些皇子们,也是被燕国公主所杀?” 西千垂了下眼睛,没有做声,却肯定了崔山嘉难以置信的猜测。 燕国公主借福王之名,杀了她的兄弟们。 崔山嘉不理解。 她难道不知道这样会让她的父皇更加危险吗?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第25章 高翎政变 西千独自沉思许久,万锦抱着一摞文书过来,惊醒了她。 “发呆?”万锦不可置信,“你竟然还有空闲发呆?!” 她都忙成陀螺了,西千居然还有空休息,真是天大的不公。 “她处处教人反抗,为何她自己不反呢?”西千囔囔道,“也许……是我们错了。” 万锦听不明白她的话,崔山嘉对燕国公主的行为发出疑问的时候,她并不在场。 “她不理解燕国公主为何要借福王之手,诛杀有继承权的皇子们。”西千说。 万锦眨眨眼睛,明白了过来,笑道:“她没有受到过压迫啊,我的好姐姐。” 崔山嘉的一生都是顺遂的,崔家本就是大族,她是本家主枝,父母恩爱,自幼娇宠。 她从未为任何事犯过难,她想做什么都会有无数只手去帮助她。 没有受到过压迫,自然不会生出反抗之心。 “可她教人们反抗。”西千说,那是她真正认定她的原因。 “她正在反抗。”万锦道,“害死她父母的是燕帝,她正在把燕帝围困在虞国境内,待她攒够了力量,有了足够的把握,就要灭了燕帝。” “虞国没有对不起她,她为何要反呢?”万锦道。 西千眼中寒意四射,“没有对不起就不可以反吗?” “难道虞帝对不起刘涂了吗?”西千道,“为什么他就反了呢?” “我们和他仅仅因为性别不同,就一定要寻找一个充足的理由,一定要先成为受害者才能奋起反抗吗?”西千有些激动,“难道我们就不能仅仅只是因为想要去到那个位置而去争吗?” 是谁剥夺了她们争取权力掌控权力的机会? 万锦见她过分激动,双颊涨红,胸口起伏不定,不敢再接话,连忙轻抚她的背,“你且悠着些,仔细把自己气晕过去。” 西千脑子一阵阵发蒙,也知道自己情绪太过激动,又兼近来事情繁杂,身体劳累,竟有些眩晕之感。 她用了点时间冷静下来,万锦才又说道:“刘涂可以不顾在中都的刘氏全族,她能不顾吗?” “所以为什么不能呢?”西千仍然坚持。 万锦与她分辨:“刘涂所为,遭天下人唾骂,不过是一无情无义的凉薄小人罢了,若她真如刘涂一般,你还敢跟在她身边吗?” 西千摇摇头令自己清醒一点,是她钻了牛角尖,刘涂万般不是,唯有毫不掩饰自己对皇权向往此一点叫她觉得磊落。 谁不眼红皇位呢? 敢不顾世俗眼光去争的又能有几个? 而身为女子的她们好像从一开始就被排除在外。 “如果你跟在她身边是想要她去争取那个位置,我劝你早早打消这个念头吧。”万锦说。 西千看向万锦,她们该是一条心才对。 “如今天下局势混乱动荡,正是机会。”西千说。 万锦轻轻摇头:“时局动荡是因为在相争的全都是男人,他们唯一的冲突只是谁做这个皇帝,可若此时有女子妄图加入战局,就会遭受到他们默契一致的毁灭。” “她太可贵了,她的路才刚刚开始,不能就这样夭折。”万锦道。 西千忽然大笑起来,脸上却布满了泪水,万锦抱住她,轻声劝慰:“昭文公主用一生才让女子能站着和男人说话,我们要小心一点,不要让前人的努力化作乌有。” 西千悲伤:“可是如今又还有多少人记得昭文公主呢?” “总会有人记得。”万锦道。 万锦低声道:“她已经足够艰难,你等一等她。” 西千擦干眼泪,恢复常态,“知道了。” 她只是一时失控,不会不顾全大局。 三郡局势够岌岌可危了,她也没想在这个时候搞出什么大事来。 崔山嘉不知道西千和万锦这一番对话,她很信任她们,就不会暗中窥伺。 阿凉渐渐好了起来,翁妙就被崔山嘉派了出去,三郡招兵,不止招男子,也招女子。 明光军里只要女人,统一交给原秀管理。 男兵则会分一部分给吴郡,剩下的就编入官军,由原稷管理。 原本的卢家部曲和崔家的部曲也都统一了编制,不过没打散,各自的将领还是从前的人,只是会不断加新人进去,过不了多久,崔氏部曲和卢氏部曲这样的叫法就会自然消亡,虽然在一定时间内影响会一直存在。 高翎国传来的消息令人咂舌。 崔山嘉也呆滞了许久。 高翎皇帝宠幸宫人时一口气没接上来死在了床上,高翎新帝在准备登基的过程中竟然也以同一种方式死去。 在群臣讨论立谁为新君的时候,高翎皇后忽然开始发疯,谁想要坐到皇位上去,她就杀了谁。 满朝哗然,怒骂妖后。 在死去一批又一批人之后,高翎朝堂清净了。 没有人再发出反对的声音。 高翎皇后坐在皇位上,她没有称帝,她只是坐在那里,杀掉每一个想要称帝的人。 至于朝事,她总是对着地上匍匐的诸公说:“你们去办。” 她会根据事情的结果来宣布死亡或者幸存。 高翎大军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撤走了。 崔山嘉良久之后,忽然出声道:“原来是这样。” 即便她不派人去杀燕太子,即便她不派人到高翎国去,事情最终还是会发展到现在的模样。 因为这一切本来就在别人的算计之中。 吴郡的失陷与固守都是别人的目的,她用尽全力去帮她们掩饰了一切。 真是可笑。 没有人在乎那些被卷入战火之中失去生命和家园的无辜百姓们。 她拼尽全力,结果这不过是别人本就计算好的结局。 崔山嘉说:“再去一趟燕国,去和那位公主讨几个人来。” 她想她会很乐意。 崔山嘉的舆图从三郡之地扩充到所有人能踏足的地方,她用更长的时间坐在舆图之前。 燕帝亲征,高翎助阵,虞国如临大敌。 结果这不过是坑害燕帝的一桩计谋。 燕国公主和高翎皇后联手将燕帝送进了虞国国境,如果燕帝被困,就各自政变,若是燕帝一举破虞,想必还有后招等着他。 燕国的政变还没有结束,燕国公主甚至还没有完全走到人前,高翎国的政变却已经轰轰烈烈的结束。 燕帝自以为与高翎皇帝成为同盟,天下之主的位置已近在眼前,实则却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进退两难。 可是崔山嘉不能让。 即便知道燕国公主在利用她困住燕帝,她也不能放任燕帝离去。 二十万人太难以控制,哪怕燕帝得知了自己被算计,一心想要回燕国清算叛徒,路过三郡的时候,真的能忍住不将其收入囊中吗? 他本就是为了灭虞而来啊。 而虞人难道又真的可以任由践踏国土杀害亲人的燕军轻轻松松就离开吗? 她退不了。 如果不是因为燕国公主帮助阿凉杀死燕太子,而阿凉又在燕国公主的追杀之下拼死归来。 她也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其中的关联。 她们做了一个局。 可死在这个局里的所有人都真实存在。 他们真的死去了。 崔山嘉没有将窥见的真相公之于众,她将这件事放在心底,当做不存在。 她现在要组建强军,要恢复民生,要防备燕军,她要做的事情太多,已经改变不了的既定事实,没有多想的必要。 高翎军退走,吴郡压力骤减,崔山嘉也能喘口气轻松些。 她同样对境内的燕帝和刘涂封锁了高翎退兵的消息,高翎国也在这件事上对他们曾经的盟友保持沉默。 燕帝虽然联系不上燕都,对外却坚持认定福王领兵在边境策应,高翎军也还在围着吴郡。 他的退路只是看似被堵住了,实际上随时可以被打通。 他传达出这样的态度,底下的人就不会感到恐惧。 二十万大军占领了数郡之地,吃穿用度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没有后勤,那他就只能抢,但如果一直被阻拦在九清郡,那眼下占领的这些地方总有被抢完的一天。 燕帝其实也挺头疼。 开战打得太顺,被阻在九清郡之后,一切都开始不顺起来。 长久地没有燕国的消息,他也心有不安。 他现在进或者退都很困难。 刘涂自立为王之后,又见燕帝打不动九清郡,朝廷也分不出人手来为难他,竟然高高兴兴享起乐来。 反正有燕帝挡在前头,等朝廷收拾了燕帝,还有没有力气收拾他可是个大问题。 说不定他们两败俱伤,他就能坐收渔利。 没人把代掌三郡的崔山嘉放在眼里。 即便他们派出的人不止一次在她手里有来无回,他们还是有意无意地在忽略她。 崔山嘉跟燕国公主要的人,她很爽快的给了,从那个刺客逃出燕国之后,她就知道被崔山嘉看出她做局这件事不会太远。 她要的人也不怎么重要,到底坑了她一回,又是个小姑娘,想要就给她了。 说不定以后还有合作的机会。 万锦看见了被抓来的几个燕人,问崔山嘉:“要他们做什么?” 又嫌弃他们:“浪费粮食。” “会有用的。”崔山嘉说。 西千看着崔山嘉,最近事情太多了,她已经很久没有给崔山嘉上过课。 其中也有她刻意回避的原因在里面。 她觉得她现在的状态不太适合给崔山嘉上课。 她承认自己有些偏激。 但不承认自己有错。 她有些好奇,崔山嘉在想明白燕帝被困虞国这件事情背后的原因之后,会不会有所改变。 她不敢问,她怕结果不是她想要的。 第26章 战事又起 阿凉守着崔山嘉睡觉。 她很久没有好好睡过觉。 现在有他在身边,她也能安然入睡。 真好。 紫夜从门外进来,见阿凉身上还穿着使女的衣服,梳着女子的发髻,心里没生出怪异来,大约是看得久了,已经习惯。 他从小就这样待在崔山嘉身边。 后来虽被夫人赶出了内院,但日常跟着姑娘出门,也还做这副打扮。 从来不在意别人如何看他。 如今大部分人都还以为他是个女子。 姑娘不解释,他也不解释,任由人们错认。 阿凉抬起头来看紫夜,紫夜给他示意了下手里的书信,需要崔山嘉起来处置。 阿凉不太乐意吵醒崔山嘉,但是他知道如果他耽误了她的事情,她会不高兴。 崔山嘉睁开眼睛,见是紫夜,便知道她要回禀的事情。 紫夜和冬夜是跟在她身边最久的两个使女,母亲与父亲一同去后,她们二人接手了母亲留给她的一切,并不与明光里混杂在一起。 “有消息了?”崔山嘉的声音有些模糊不清,但紫夜能听得明白。 她奉上信件,崔山嘉见了信上字迹,突然红了眼睛。 这是祖父的字迹,要她固守虞国南境,不得使燕帝后退一步。 紫夜和冬夜打通了太北郡与中都之间的通道,大批量地来往不太可能,但是送个信这样的事情已经可以做到。 “家主。”紫夜改口。 崔山嘉承袭了崔四郎这一房,现在是这一房的家主。 中都的情况不是太好,皇帝害怕得紧,生怕哪天一睁开眼睛,燕帝就杀到了他的面前。 他现在抓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抓着崔家,生怕崔氏弃了九清郡,那么中都就要沦陷。 他甚至产生了往北迁都的念头。 崔山嘉认为现在正是收拢权力的时候,皇帝却不这么认为,他现在一点也不想再动世家,只想着让他们出更多的人来保护中都和他的安危,为此他可以舍出更多的利益。 崔山嘉对这个皇帝没有期待,也谈不上失望。 该狠的时候不狠,如何能在豺狼环伺中守住江山呢? “被燕帝和叛王占据的郡县里也有夫人留给您的产业。”紫夜道,“他们传来消息,说是燕帝和叛王不断地搜刮着这六郡的粮食财物,迫使百姓变成他们的奴隶,供他们驱使。” “叛王到底出自虞国,且他扎根启东郡,倒还有两分容情,燕帝那边却是不顾一切地侵占,没留任何退路。” 紫夜心有不忍:“只怕虞人都被他们杀尽。” “可以把燕国和高翎国的消息传给燕帝了。”崔山嘉说,“让他从启东郡知道这个消息,但不是刘涂主动告知。” 燕帝和刘涂之间的盟约能有多坚固呢?他的国家尚且会背叛他,更何况是刘涂。 紫夜了然,低头出去了。 很快冬天就要来临,燕国的气候和虞国腹地大不相同,届时受气候影响,燕军实力必然减弱。 卢含摇头晃脑地走进来,问崔山嘉:“所以是要打仗了吗?” 崔山嘉还坐在床上,她倒是已经在训练场上练得一身的汗。 “没那么快。”崔山嘉收好信,慢吞吞地起身。 阿凉在她叠信的时候就往外走了,叫了使女进来伺候。 卢含围着崔山嘉打转:“你倒是信任他。” 卢含才知道了阿凉是男子的事情,看他分外不顺眼,原本她还佩服阿凉孤身赴燕刺杀燕太子的事情。 自从知道了真相,也不佩服了,反而处处提防着他。 “他宁愿扮作女子都要留在你身边,定然所图极大,你可要防着他些。”卢含道。 “我见他时,他也不过五岁。”崔山嘉说。 这么多年过去了,从未见他表露出任何可疑之处。 卢含道:“那也不能放松警惕。” “好。”崔山嘉不与她争论这个。 燕帝终于得知了燕国里的一番动荡,而后勃然大怒,怒骂福王就是个蠢货,燕国退守白云关之外,再想攻破就要耗费大量兵力。 而监国的人从他的儿子变成了弟弟,可信度已大大降低,且高翎国又在此时背叛退兵,他的处境就更加雪上加霜。 刘涂自立之后就致力于吃喝玩乐,短短数月养得一身肥膘,见燕帝信使步履匆匆进来,并不知何事,也不起身,略显怠慢。 那信使只说燕帝请启东王一叙,旁的也不多说,转身就走。 刘涂冷哼,暗笑燕帝还不知燕国内的变故,麾下一小小信使竟然也敢给他脸色瞧。 耽搁了半日,才慢吞吞往燕帝那里去。 燕帝眉宇间略有愁色,刘涂假作未见,只上前见礼,又见燕帝虎背猿腰威风凛凛,对比起他来自有一番风流,眼里流过一丝艳羡。 燕帝见了刘涂便叹道:“本想与贤弟共分天下,眼下看来是不行了。” 燕帝没有就阻拦燕国消息这件事责问刘涂,也懒得听他糊弄。 刘涂听了他的话心里咯噔一下,必然是燕国的消息传进来了,连忙道:“兄长这是何意?” 燕帝道:“燕国出事,朕得回去了。” “到底兄弟一场,也该知会你一声。”燕帝摆摆手,道:“就此别过,只盼君能直入中都,登位称帝。到时候你我两国携手,又是另外一番气象。” 刘涂万没有想到燕帝竟然不打中都了,心里有些着急,拖着肥胖的身子疾走两步。 “兄长且慢、且慢。”刘涂一身酒气,熏得燕帝眉头蹙得愈深,他却是不觉,仍凑近道:“兄长耗费许多才到今日的位置,就此放手,岂不可惜?” 燕帝也不舍:“只可惜国内不安,若是早些得到消息,倒也不是非要回去,可惜消息来得太迟,已经到了不得不回去的地步。” 刘涂心思急转,当时只想着要坑燕帝一手,因而对于高翎国和燕国的内政问题闭口不言,谁知道燕帝因此就要离去。 一旦他走了,自己就会是虞帝的眼中钉,必会被除之而后快。 定要留下他才好。 “虞国正是不安的时候,听闻北地也有动乱,朝廷焦头烂额,说不得我们的机会就要来了。”刘涂将才得到的消息说出来,越发动摇燕帝想走的决心。 “兄长何妨再等一等呢?”刘涂见他意动,继续再劝,“如今燕国虽是福王摄政,但也有皇后娘娘坐镇,如今边军不就在您的小舅子手里吗?听闻已经围了吴郡,您想回去什么时候回不去呢?” 燕帝道:“到底吴郡还在虞人手里,退路不通,粮草辎重进不来,朕就是想打仗也打不动啊。” 刘涂听他这样说,立时便有了一计:“太南郡在那丫头治下必然又是丰收,咱们去抢不就是了。” 刘涂摩拳擦掌:“去岁我们要面对九清郡,兵力不足,没能成功,现在不同了,朝廷要应对北地,对九清郡的支持就会减弱,我们的压力小了,自然有更多的兵力去打太南郡,到时候拿下太南郡,粮食有了,您的退路也有了,岂不妙哉!” “白云关从外打艰难,从内破可就快了。”刘涂自以为已经劝动燕帝,说话就没了顾忌。 燕帝眸色一冷,“刘贤弟知道的倒是多啊。” 刘涂脑子里都是酒,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心急说多了话,讪讪一笑,胡乱找补:“本王也是才得到的消息,正要给兄长送来,倒是兄长消息灵通,比我先知道了。” “到底是皇帝陛下,非同一般。”刘涂恭维两句,燕帝脸色缓了缓,才道:“既如此,不若我们同攻太南郡?” 他一拍手,道:“就在这么定了,待朕定下时间,便来邀贤弟同去。” 燕帝着人送客,刘涂稀里糊涂就被人送了出去,回了王府里就跳脚骂人。 他什么时候答应要一起出兵了? 但他也不能拒绝,想着反正还早,到时候再说,谁知道后头还会发生什么事呢? 燕帝却不再给出意外的时间,去岁他攻打虞国,算好了太南郡的粮食他要吃,谁知道福王那废物打不下来,逼得他掳掠诸郡才勉强撑下来。 今年就不等他们收了,他先把太南郡打下来,自己去收。 反正他们一定舍不得毁掉那些快要成熟的庄稼。 燕军毫不掩饰要攻打太南郡的意图,直直冲着太北郡而来。 要打太南郡,就必须路过太北郡。 卢含跃跃欲试,兴奋不已,谁知才上了战场就被迎头浇了一盆冷水。 燕军驱赶着一群骨瘦如柴衣不蔽体的人压过来。 那都是虞人。 是被燕军占领故土之后的虞人。 卢含握抢的手气得发抖,“卑鄙小人!” 崔山嘉似是早有所料,并不动气,只吩咐道:“去请那几位过去。” 又问原秀:“知道该怎么说吗?” 原秀似懂非懂,西千起身道:“我随你去。” 崔山嘉和燕国公主要的是她的兄弟们。 那些离燕国皇位很近的皇子们,也就是燕帝的儿子们。 这是桩秘密交易,燕帝和国朝内部消息本就不通,哪里知道自己的女儿把自己的儿子们都给送了人。 燕帝的儿子其实不算少,只是被福王收拾了几个之后,剩下的全都被燕国公主送给崔山嘉了。 燕帝本来只是有些心惊,他确认了被压到阵前的那几个儿子,都不是得他看重的儿子们,虽然有些心疼,但是死了也能接受。 “你还活着的儿子可全都在这了。”卢含阵前交涉,眼睛都快要翻上天。 感情养这群吃干饭的这么久,就是防着燕帝这一手。 燕帝不信,更不能信。 信了就要落于下风。 第27章 卢含守城 卢含压燕国皇子上阵,附赠信件一封。 西千亲笔所写。 将一直被崔山嘉对内封锁的消息原原本本的告诉他,甚至都不必用笔力渲染,就足够燕帝大发雷霆。 福王在燕都里杀了他其他的儿子们,剩下的都被崔山嘉抓走。 崔山嘉如何能从燕都里抓走皇子们呢?其中必然有人相助。 这个人除了福王没有其余人选。 卢含打马阵前,对着燕国将领道:“这可都是你们皇帝陛下的儿子们,如今也就剩下这么几个了,若非我们郡君心善,千里迢迢将他们救来,只怕已经被福王杀得一个不剩。” “你们还不知道吧。”卢含微微一笑,“福王把白云关还给我们,跑到燕都去做监国王爷去了。” “他为什么可以做监国王爷呢?当然是因为你们的太子死了。” 燕军并不知道这样的消息,初一听闻都有些哗然,将领们拼命压制,不许他们交头接耳,只是他们自己也心有疑虑。 他们认得出皇子,若是一个也就罢了,可眼前却又是五六个之多,虞人的说法就十分可信了。 如果太子死了,而福王又回了燕都监国,那他们的退路就很艰难。 卢含冷笑一声,又道:“说来高翎国想必也是看到这一番变故,才退兵离去,你们已成瓮中之鳖了。” 她大声嘲讽着,说得燕军齐齐色变,高翎毁约在燕帝的预计之内,毕竟他给自己准备了另一条退路。 可现在两条退路都被堵死了。 他们走不了了。 燕帝揉碎信件,咬牙道:“休听奸人胡言。” “连个像样的将军都拿不出来,拿女人出来凑数,能有多少实力?待打赢了了他们,一切自见分晓。”燕帝道。 燕帝手下有些担心:“可是皇子们……” 卢含又在外边道:“儿子死绝了其实也不要紧,反正燕帝还不算太老,大约还是能再生,就是可怜这些已经长大的,就要被君父抛弃咯!” 燕国的皇子们被压到阵前就两股战战,害怕不已,不住地朝着燕军所在呼喊不给他们回应的父皇。 她又道:“也不知远在燕都的福王知道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连亲儿子都不管了,会不会感到害怕?他要是害怕了会不会做些什么呢?” “比如……诸位留在燕都里的家眷们?”卢含微微蹙眉,她也曾经是家眷,是被拿来威胁人的筹码,如今她自己也在做这样的事情。 燕军被卢含一番言语说得心境大乱,燕帝怒不可遏,正打算强攻,有人劝道:“陛下,敌军此举,不过是不想我军以虞人为盾罢了,既如此,不若弃了那群奴隶,也好过陛下丧子。” 燕帝犹豫,忽听得阵前竟然已经出现了打斗之声,顿时骂道:“哪个蠢货无令出兵!” 立时就有人来报:“陈老将军驱赶虞人破阵,那卢含斩杀了八皇子。” 燕帝立时站起,怒骂道:“混账!” 卢含心惊,那燕军将军倒是果敢,燕国皇子不过数人,虞人却很多,只要领兵之人心够狠,逼得她们杀尽皇子,仍旧可以借虞人为盾。 崔山嘉此举很险,一旦失败,对己方会是个很大的打击。 那陈老将军再次下令驱赶虞人,卢含的刀落在了下一个皇子头上,在斩下之前,燕军忽然停止了动作。 燕帝把陈老将军召回了营帐,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痛骂。 陈老将军道:“老臣如何不知此乃死罪,可此时若不破阵,后头的战就不好打了。”他跪在地上,道:“逼死皇子这个罪名老臣担了,只待我军破了太北、太南两郡,陛下无后顾之忧,老臣即刻赴死。” 陈老将军视死如归:“否则,二十万大军困于虞地,迟早有灭亡的一天啊。” 燕帝痛心疾首:“朕又何尝不知如此。” 可是…… 那都是他的儿子。 “先退兵吧。”燕帝道。 “陛下!”陈老将军惊呼,此时若退,燕军颓势已显,兵败是迟早的事。 “告诉卢含,朕的儿子最好不要再有事,否则朕之大军必然踏平太北郡,将她挫骨扬灰!” 卢含低头朝那几个跪在地上的皇子们道:“看来你们的父皇还是爱你们的。” 几人凶狠地盯着卢含,卢含毫不容情地挥下马鞭,“收起那样的眼神,看看你们的前方,燕人如此虐待我朝子民,我不过效仿罢了。” “我们是皇子。”其中一个人道。 “皇子?”卢含哈哈大笑,又阴寒了脸色:“所以你们值钱啊,一人可抵千万人。” 一场战事无疾而终。 原秀担忧道:“只怕他们还要再来。” 崔山嘉安坐梨花树下,道:“战事上的事情都交给你,什么时候出兵,什么时候收兵你说了算。” 原秀心里打鼓,但她知道这是崔山嘉在给她最初那番追随言论的回应。 她想要的机会,崔山嘉真的给了她。 那么她就不应该怯懦。 “今夜偷袭燕军,直斩燕帝大营。”原秀道。 卢含固守太北郡,原秀坐镇前线,夜里去偷袭的是雷姮和翁妙。 燕帝亲征,又从九清郡转攻太北郡,此来带了至少十万兵马,沿途占据城池,顷刻间便可集结。 燕军大营却有些空,雷姮才至便知,要么燕帝故布疑阵,要么就是他们也偷袭太北郡去了。 她有点兴奋,如果燕军偷袭太北郡,而燕帝没有去的话,她们就要立大功了。 她行军讲究一个快字,战场之上来无影去无踪,让人摸不着踪迹。 翁妙领兵又十分灵活,这两人行偷袭之事竟是得心应手,默契非常。 人都摸到燕帝大帐跟前来,才被人察觉。 两人也不恋战,被发觉了转身就走,回头换了路径再来,一晚上闹得燕军大营人心惶惶,不得休息。 虽没能杀得了燕帝,倒是把燕军大营摸了个七七八八。 卢含守城,看着城楼底下逃命而来的难民们不吭声,这绝对是燕军的计谋,妄图混入城中。 真百姓也好,假百姓也罢,此时正在城墙下哀嚎哭泣,求卢含救救他们。 守城将士面露不忍,他们之中的很多人一开始来到太北郡的时候和现在底下的人们一样。 面黄肌瘦疲惫不堪,无比地渴望一滴水一口粮。 “将军。”有将士忍不住出声。 卢含面目冷肃,不为所动。 “如今是战时,没有郡君的命令,谁也不得私自放人入城。”卢含道。 卢含在城墙上转了两圈,见人心浮动,便吩咐道:“去提两个燕国皇子过来挂在城墙上。” 夜色昏暗,人影混杂看不出混在其中的燕人,但若是燕军,面对受辱的皇子必然会有所表现。 卢含挂好了人,就冲着城下道:“诸位莫急,现已入夜,无从分辨尔等究竟是虞人还是燕人,且待明日日出,确认了身份便会收容你等。” 又道:“此乃燕帝九、十两位皇子,诸位受燕帝之难沦落至此,心中有愤者不若对着他们大骂上几声,缓一缓心中郁气,也算他们代父受过。” 底下众人高仰着头看那两个皇子,有人先开口,底下便传来无数难以入耳的骂声。 城楼之上不知何时站立了几个女子,卢含朝她们道:“仔细看看底下有没有神色有异的人。” 燕国人决计无法与虞人一起辱骂自家皇子,若有那沉不住气的,只怕要暴露。 守城的将士本还对卢含不肯开门有所怨言,此时见她所为,皆不敢再出声。 让一个女子领兵,他们原本心中就有不服之意,但是到底受了太北郡的恩惠,这又是当初为国牺牲的卢郡尉遗孤,少不得多给一份尊重。 卢含一直在受到质疑,哪怕是她父亲曾经的属下们也没有完完全全信服她。 只不过大势所迫,若是不认她做将军,就不能得到崔山嘉的支持。 粮草、甲胄、武器,兵马全都握在崔山嘉的手里。 妄图蒙混过关的燕军终于无法忍受,亮出了兵器,还在骂人的虞人们顿时一哄而散。 城墙之上顿时飞出数支飞箭,在燕军亮兵刃的同时就夺取了他们的性命。 “我就说嘛,燕人看守虞人看得那么紧,怎么可能让这群三天没吃东西的人跑了出来。”卢含大声道:“警戒!” 燕军还未混入城中,已经暴露了不说,瞬间就被杀了半数之多。 又见攻城无望,干脆转而营救皇子。 箭矢上下交锋,那两个皇子身上被误伤不少,燕军只派了一小支队伍混过来,没多久就被斩杀干净。 卢含朝着那几个射箭的女子道谢:“有劳了。” 这几人都是明光里的姑娘,视力极好,擅长用弓箭,是保护崔山嘉的人。 卢含所守城门无恙,却听得城内某处发出一声惊天巨响,她辨别了下方向,低声骂道:“蠢东西。” 燕军这么低劣的计谋都识不破,竟然真让人给混了进来,实在是废物。 不过那不是她要守的地方,她也管不到那里,又巡逻了一遍自己负责的地方,不允许出现任何差池。 第28章 关押段许 城里的动乱很快被原秀压下,混入城里的难民也被关在一处等待重新核验。 这一晚上燕军大营没睡好,原秀这边也难入睡。 双方偷袭一夜各有收获。 第二天又在阵前对垒。 战争才正式开始。 燕帝不再用虞人为盾,逼迫虞后退,崔山嘉也就不把皇子拉出去溜。 战场指挥的事情都交给了原秀,崔山嘉很少过问。 太北郡拦住了燕军,庆阳郡却受到了刘涂的攻击,崔山嘉收到消息的时候,庆阳郡已经沦陷了大半。 崔山嘉传信段许,让他先行领兵驰援,她再安排人手过去。 吴郡离庆阳郡要更近些。 却在崔山嘉正和燕帝对战之时,驻守在燕国边境的燕军也开始攻打吴郡。 似乎是在配合燕帝,要打通燕帝和燕国之间的道路。 崔山嘉顿时腹背受敌。 段许没有去成庆阳郡,崔山嘉令翁妙带军前去支援。 战事打得很激烈,但是太北郡没有丢失任何一寸土地,所有的燕军都被拒之门外,不被允许向前一步。 与之相对的就是不断减少的人口。 崔山嘉投入大量的兵力在战事上,到了连段许都咂舌的地步。 没有这样打仗的。 用人命去堵城墙是非常不明智的做法。 “干脆就让他回去燕国。”段许赶来太北郡,他认为书信已经不能表达他的愤怒。 “已经死了太多的人,这样下去,我们会和燕帝同归于尽。”段许说,“到时候,盘桓在庆阳郡周围的刘涂就会占领南境。” 翁妙把刘涂赶出了庆阳郡,庆阳郡郡守和郡尉都死在了刘涂手里,郡守死前将庆阳郡托付给了崔山嘉,他们也和中都失去了联系,被燕帝和刘涂阻隔在外。 除了崔山嘉,整个南境已无人可以托付。 “我不允许任何一个进入国境的燕人离去。”崔山嘉道,“他们只能死在这里。” “不等你杀光他们,南境会先被消耗光。”段许满身风尘,身上血腥犹在,一动怒压迫感瞬间袭来。 阿凉本在一旁啃着梨,察觉到段许的不善闪身挡在崔山嘉之前,准备出手。 崔山嘉头顶的梨树上还挂着许多梨子,她仰了仰因长时间垂着而有些僵硬的脖颈。 “燕帝亦是两面作战,他更耗不起。”崔山嘉道,她没有斥责阿凉,也没让他让开。 九清郡不会放过燕帝回头攻打太北郡这个机会,就像燕国边境的驻军在察觉太北郡的战事之后,很快攻打吴郡是一个道理。 燕帝没有可以补充的兵力,他带来的队伍死一个就少一个。 但他们脚下还是虞国的国土,会有一代又一代的虞国人生长。 “战事太急了,士兵们没有经过训练,到了战场上无法很好的接收命令,你这是让他们白白送死。” “南境四郡都守住了。”崔山嘉道,“这就是结果。” “你没有打过战,没有亲眼见到过堆满尸体的战场,你对生命没有敬畏。”段许说。 崔山嘉忽直视段许,她很认真地说:“我对生命足够敬畏。” 又道:“看来我们谈不拢了。” 段许眉头微皱,待要有所反应,已被阿凉拿下。 段许大惊:“你要干什么?” “我不喜欢听到反对的声音。”崔山嘉道,“你先冷静一段时间。” 把他关起来,关到什么时候,再说。 西千抱着文书看着崔山嘉瞬息间就决定了要关押段许,她和初见的时候有了很大的不同,她已经清楚当初令她感到无比迫切的那件事是什么。 她在学着适应和解决。 段许对崔山嘉没有防备,她太平稳了。 谁也不会想到她会突然做出格的事情,比如突然发难就要关押他。 “你困住了他,吴郡要怎么办呢?”西千问。 崔山嘉道:“我到吴郡去。” 西千放置好文书,已经料到会是这样。 “燕帝打不了多久了。”崔山嘉道,“我们会获得最后的胜利。” 太北郡的事务交给了西千和万锦处置,崔山嘉要往吴郡去。 农人们举着农具拦住崔山嘉。 “我们要去打燕人。”他们说。 “他们想要来抢我们的粮食,我们要打死他们。”他们说。 “好。”崔山嘉道,“等到城楼之上没有任何一个士兵的时候,我们一起去打死他们。” “我和你们,一起。”崔山嘉说。 “但是现在你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崔山嘉微笑,“很快就到了丰收的时候,希望明年大家都能吃饱饭。” 秋收之后,燕帝打不进来就不得不退去了。 吴郡没有等回来段许,只等来了崔山嘉,有人发出疑问,崔山嘉说:“我不接受任何人的质疑。” “还是从前那句话,你们如果想走,现在就可以离开。”崔山嘉坐在主位上,左手边坐的是晏铃,她也才知道段许被扣押在了太北郡。 段许在吴郡众位将军心中的分量不轻,卫观之下便是他,此时听闻他被崔山嘉扣押,登时有人大怒拍案而起。 “你一个丫头片子倒是爬到我们头上作威作福来了,若没有大爷我们守着吴郡,你们如何过那千金大小姐的舒坦日子?竟然敢扣押段将军?!还不速速放他归来,不然老子第一个不答应。” 崔山嘉和晏铃都看着说话的这人。 没有人附和他。 至少明面上没有。 “好。”崔山嘉说,“拖出去。” 立时就有人来将人按下去,是明光军,那将军本以为压他的是女子,他轻易就能挣开,谁知挣扎了半天还是被拖了出去,登时颜面扫地。 一顿棍棒下去,就萎了。 “战事当前,诸位有话现在就说出来。”崔山嘉道,“今日过后再有此例,杖杀。” 堂下众人惶惶,没料得素日里极好说话的崔山嘉一改往日脾气,出手狠绝。 他们本不该惧怕才是。 在座的所有人包括晏铃,都曾提刀上阵杀敌,唯有崔山嘉,从未见过血。 此时却无人再敢驳她的话。 她有信心兜得住南境现在的局面,可是除她之外的任何人都不敢放言守得住南境。 甚至如果有人想要反叛,她会立刻置对方于死地。 “谁的失误丢了吴郡,谁就拿命来填。”崔山嘉道,“包括我。” 如果他们刻意懈怠,那就杀他们。 如果最后因为她的决策有问题,那就她赴死。 众将不再有异,纷纷退去。 侯疆挨近殷绪,低声道:“这小姑娘变了许多。” 殷绪道:“任谁来守南境,都会变。” 南境,不好守。 “事到如今,他们竟然还在看轻我们。”晏铃留在了最后,她和崔山嘉站在一起。 当初卫观在时,这些人对她们至少还有表面的尊敬,而今没有了卫观,反而自以为是起来。 “庸人俗念,切莫在意。”崔山嘉随口劝慰。 她并不想改变任何人的任何想法,别人看轻她或是看重她,她都无所谓。 只要能达到她的目的就好。 这也就意味着,这些所有不在她眼中的人随时都可以放弃。 就如同段许。 只是那些心有不忿又被压制住的吴郡将军们没有丝毫察觉。 晏铃想,她只怕在关押段许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完全放弃吴郡这批将军的准备。 崔山嘉没有亲临战场,她从白云关调了江橘过来主持战事。 原秀带着卢含还有雷姮都在太北郡,那边直接面对燕帝大军,在秋收之后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吴郡事务有晏铃打理,她做熟了的事情全力配合着江橘,崔山嘉则接过了庆阳郡诸事,翁妙每日一封书信来和她诉苦,她实在理不顺庆阳郡的事情。 被刘涂抢走的城池是抢回来了,可是她只懂练武与带兵,更多的俗务就有些吃力。 庆阳郡没有如太北郡和太南郡一般经历过动乱,在刘涂之前也不曾历经战火,燕帝入侵的时候也没有经过庆阳郡。 世家在庆阳郡还保持着完整的状态。 刘涂攻陷之后放任手底下的士兵烧杀抢掠,那些大户还来不及献上买命钱就被抢走了钱财。 刘涂的作风吓得还没有被波及到的大族们人人自危,崔山嘉接管庆阳郡的时候,谁也不敢出声反对。 崔家正一南一北堵着燕帝,任何一边出现了问题,他们都讨不到好处。 最好就是维持现状,朝廷囿于燕帝和刘涂,腾不出手来折腾他们。 崔山嘉也因为要围堵燕帝,而不会赶尽杀绝。 但是当崔山嘉把太南郡的治理办法引入庆阳郡的时候,还是引起了当地豪强的不满,她不止要走了土地,还鼓动佃农对他们生出不满之心。 如果没有人为他们耕种土地,那么他们去哪里积聚财物呢? 庆阳郡不满的豪强和吴郡不满的将军们慢慢走到了一起。 战事还没有终结,他们就已经在考虑着如何将崔山嘉拉下台来。 第29章 平定战事 崔山嘉站在门口,听着屋里众口一致对她的讨伐。 江橘正带着人在阻拦燕国边军的攻打,而吴郡的将军们正计划着取代她的位置。 可是在如何阻拦燕国这件事情上,没有任何涉及。 他们只考虑抓住权力,却丝毫不考虑这份权力所要承担的责任。 好像只要收拾了她,一切就会迎刃而解。 翁妙一张脸凶得令人不敢直视,这群蠢人暗自书信往来也就罢了,偏偏还要约到一起边吃喝边大言不惭,实在气煞她也。 她小心地觑了眼崔山嘉,她倒是面无表情地听着。 说是面无表情也不对,她一向就是这么个表情,与寻常时候没有什么差别。 好像里面在被骂的那个人并不是她。 “一个都不用留了。”崔山嘉说。 她转身走远几步,翁妙和阿凉像两支离弦的箭骤然发出,撞开了门窗就往里冲去。 屋子里的人被吓得四处逃窜,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留在门口的人没有任何示警。 明光军的行动十分迅速,全程没有一个活口逃出那间他们密谋的屋子。 崔山嘉站在不远处,冬夜给她撑着伞,阳光很强烈晒得人心里一阵阵烦躁。 跪在地上的人都低着头,豆大的汗珠一滴滴落在青石板上,瞬间就没有了痕迹。 “这么好的太阳。”崔山嘉说。 现在的太南郡一定粮食飘香。 她心情好,不打算和地上这些人计较。 他们有些是庆阳郡世家的部曲,有些是编入吴郡兵马的流民,在看到她出现的时候,没有人有机会发出声音,不论是没来及还是没想提醒屋子里的人,她都决定放过他们。 实在已经死了太多的人。 “愿意和我一起守住南境吗?”崔山嘉平等地给每一个人机会。 “愿供郡君差遣。”有人俯首就有人跟上。 “这场战很难打,但是终会结束。”崔山嘉说,“愿你们都能看到结局。” 翁妙和阿凉解决完了同时出来,一人擦刀一人抚剑,血腥在他们身后关闭,不让崔山嘉看见。 一场酝酿中的暴乱被悄无声息的按下,参与的人被清算,没有参与的人瑟瑟发抖。 他们都见过崔山嘉,看起来就是个温温柔柔的贵小姐,没有料到她出手如此狠绝,不留半分情面。 吴郡的将军们不再发出异议,至少在这场战打完之前,不能再起内讧了。 崔山嘉会毫不留情地处理干净所有妄图动摇南境局势的人。 他们以为她会顾念卫观的旧情,但是她不在乎。 战,还在打。 人,一直在死去。 燕帝焦躁得口舌生疮,崔山嘉太能抗了,他携精锐而来,料定崔山嘉撑不过一个月,可眼下三月已过,他却丝毫没有要攻破太北郡的预兆。 吴郡的战局同样被阻隔。 刘涂也被庆阳郡打了回来,不肯再出力。 他带兵离开九清郡前线,没过多久九清郡就发起了反攻,留守的将军且战且退,已退出半郡之地。 他再打不下太北郡,就要在九清郡的夹击之下,落败了。 他现在就是一头困兽,四面八方都是壁垒,他怎么冲击都无法突破。 到了十一月末,燕军被虞地越来越冷的天气打了个措手不及,大雪覆盖了他们所占领的虞地,可是燕国没有雪,他们没有应对这样天气的经验。 在燕帝的预计里,此时他应该已经抵达虞国中都,而不是困在此处遭受暴风雪的洗礼。 没有果腹的食物,没有御寒的冬袄,燕军的战力不断下降。 燕帝先撑不住了。 在以损失惨重为代价差点冲破太北郡防线却仍旧被阻挡之后,他停下了对太北郡的攻势,转头汇合燕军,下旨建立临都。 打算在虞国境内建立一个临时政权。 太北郡和九清郡终于有了喘息之机。 吴郡之外燕军得到了燕帝建立临都的消息,在福王的干预下,也退了兵。 刘涂蜗居启东郡,龟缩不出,甚至给了燕帝了半个郡的土地和人口作为补偿。 被他们占领的六个郡,现在已经被九清郡夺回其一。 眼下燕帝占三,刘涂占二,竟有势均力敌之相。 他们不再允许百姓离开领土。 好像打算长久地在这块土地上生存下去,而虞人,就是他们要驱使的奴隶。 崔山嘉和九清郡元气大伤,亦是无力主动出击。 局势就这样稳定了下来。 但是崔山嘉的事情没有减少。 战后抚恤,恢复民生,积蓄力量,每一桩每一件都等着她去做。 不过好在太南郡的粮食没有被抢走,至少她手里这四个郡不必饿肚子。 反观燕帝和刘涂就不太好了。 他们自然吃得饱,只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们,饿死冻死无数,等燕帝反应过来他需要这些人来做苦力和补充战力之后,才施舍一口吃的给他们。 不能果腹,只不过能保证不死罢了。 他只留青壮,妇孺老弱全都被抛弃,甚至成为了食物。 崔山嘉让庆阳郡和刘涂做交易,用粮食换取妇孺老弱的生路。 只要刘涂松松手她们就可以逃往庆阳郡。 当然这交易只在暗中进行。 刘涂是叛军,公开和他交易,会带来的影响太多,这片土地上战火还未完全熄灭,这个时候做这样的事情,不会被人理解。 刘涂得了实惠,也闭口不言,反正放出去的都是只会拖累他们的人,他不在乎,甚至还暗中从燕帝的领土上偷偷掳掠,和暗中鼓动她们到启东郡来。 毕竟他们只禁止百姓到虞国的土地上去,他们二人之间的禁令就没有那么严苛了。 大战过后各处都变得空荡荡的。 十室九空不再存在于书本里,崔山嘉亲眼看见了这四个字。 翻过年去,燕国里又传了消息来,福王得了急病去了,他这病是急症,据说他当时正在朝堂之上处理朝事,忽然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没能救得回来。 燕皇后闻之大哭不止,直说天要亡燕。 燕帝于是就死了第二次。 崔山嘉保证这回不是她传的。 燕皇后哭完了福王,就说燕帝死了,当时太北郡已经要打下来了却忽然撤兵,定然是出了事,她安排细作潜入虞国,终于得到了消息,说是燕帝死在了虞国,眼下还瞒着,不敢公布。 燕国朝堂乱成了一锅粥,有说要和虞国服软要回燕帝尸骨的,有说和刘涂确认燕帝死讯的,有说隐而不发的,有说要另立新帝稳定朝局的,有说再搞个皇室监国的。 总之人人都有话说,还没等他们有定论,燕帝身死的消息就在燕都传扬开了。 燕帝头一回死的时候,那时候燕都充斥着一副天都要塌了的混乱感。 燕帝死第二回的时候,大家就淡定了很多,燕帝死不死的,和大部分人的关系都不大。 燕皇后说:“国不可一日无主。” “先帝执意北伐攻虞,带领燕国精锐直入他国腹地之内,刚愎自用以致今日乱局,福王犯上作乱祸乱朝政残害皇嗣,以致于先帝血脉凋敝,如今后宫只有陈妃半年前产下的十五皇子,当继立为帝,稳定内外,迎回先帝遗骨。” 燕皇后宣告了燕帝的死亡,又立了新帝。 福王一死,再也没有人可以掣肘于她。 崔山嘉等那襁褓之中的幼儿登基做了皇帝,燕皇后做了燕太后,燕国公主也变成了燕国长公主,也没有把消息透露给太北郡以北的地方。 要等燕太后坐得更稳当一点,不然很容易就会被燕国朝臣掀翻,等她有了稳定的不可分割的利益团体,即便燕帝起死回生,也还有一争之力。 燕国两帝相争,她会是受益的一方。 她封锁燕帝和燕国的消息,燕帝也同样封锁她和中都之间的联系。 她只知道燕帝在打她的时候,九清郡也在打燕帝,更详细的消息就很难得到了。 刘涂因为和她做了生意,手底下略有放松,她还是能得到一些来自中都的消息。 不多,她也不敢全然相信,消息从刘涂手里过,也许会被做手脚。 皇帝还在战战兢兢,闻燕帝建立临都更是大怒,想要拿回国土,又拿不出更多的战力。 他首先要保证自己的安全。 四月里,中都终于有了可以庆贺的喜事,宫妃平安产下一子,崔山嘉令人缝制了万民被,送去中都为皇子庆生。 奉命去送贺礼的人九死一生穿越刘涂与燕帝的封锁,浑身是伤的站在了虞帝面前,向他诉说南境四郡遭受到的磨难。 他捧出万民被,将南境所有百姓对虞帝的忠心一起奉上。 虞帝听得老泪纵横,肯定了南境的忠心,承认了崔山嘉的功绩,又下令让崔山嘉代掌四郡郡守郡尉之权,允她任命官员的权力,要她治理好四郡。 中都与她遥守相望,来日定能击败燕帝镇压叛军收回国土。 西千和崔山嘉一起听从中都折返的雷姮回禀。 她去时梨花灿烂,归来时已是梨满枝头。 “皇帝十分倚重崔丞相,事事都要问过丞相才肯点头,还曾起意废后,再迎崔氏女为后,被丞相拒绝了。” 西千道:“这个皇帝倒是能屈能伸。” 又道:“没有底线。” 大约是被燕帝吓破了胆。 雷姮抬头觑了眼崔山嘉,又道:“丞相回绝了皇后之位,皇帝又想给主君定亲,甚至说出了谁娶主君谁就做太子这样的话。丞相说主君父母刚刚离世,嫁娶之事暂不宜提起。” 崔丞相连续回绝了皇帝两次,当皇帝再退一步要下嫁公主的时候,他就无法再拒绝,有了姻亲关系,皇帝似乎更安心了些。 “丞相说,您的礼物选得很好。”雷姮道。 她从怀中取出一物,像是个信符,“这是崔丞相给您的礼物,他说一郡之首当有自己的印信,更何况是四郡之首。” 这枚印章会成为崔山嘉的符号,印章所至,既是她的命令所至。 第30章 吴郡遇刺 白日里下了大雨,夜里还能感受到湿漉漉的风。 崔山嘉在吴郡的大营里坐着,近来燕国又有了动兵的迹象。 燕国的小皇帝登基一年之后,燕帝才终于知道了这个消息,这也就意味着他有了和燕国互通消息的渠道。 要么走西边经过诸多边陲小国绕开太北郡和太南郡,要么是又和高翎国勾搭上,从高翎国内走的消息。 不过燕国那位长公主已经作为小皇帝的发言人站在了朝堂之上处理国政,燕太后称病退居后宫,燕国的朝堂握在了长公主的手里。 燕帝未死的消息传进燕都里,燕长公主已经能按压得住朝臣。 只要燕帝一日不归,小皇帝就是皇帝。 而崔山嘉拦着燕帝,已经过去了七年之久。 她消灭不了燕帝,燕帝也无法突围,他们就这样蛰伏着,等待着一次绝对会到来的大战。 营帐里的将军已经换过大半,不过这里没有明光里的人,都是属于吴郡的将军。 殷绪坐在她的左侧,他还活着。 卫观带出来的人还活着一部分,自从崔山嘉毫不留情地处理了那些和庆阳郡世家密谋的人之后,他们都顺从地听取崔山嘉的安排,不再有任何疑议。 燕帝想要再次开战,而他们已经不再惧怕。 这些年虽然没有大的战事,但是总免不了小的交锋,战事一直没有完全停息过。 崔山嘉听着他们七嘴八舌地讨论,很少出声。 她一向这样,只要他们有把握,她就会放手。 反正她兜得住。 只是她近来总有些神思倦怠。 也许是太累了。 崔山嘉想,她被那恼人的迫切感相逼,一步步走到现在这个位置,已经觉得精疲力尽。 什么时候可以结束呢? 她似乎有些……厌倦了。 现在坐在她面前的这些人,又有多少真的信服她呢? 她懒得去计较。 他们高谈阔论的声音在此时此刻显得有些聒噪。 暗色的箭矢破空而来,直指崔山嘉面门,这是个重大的疏漏,能让人把冷箭放进中军大帐里,吴郡的防守值得一次从上至下的惩戒。 箭来得迅疾,崔山嘉反手拔出旁边使女手中的剑横挡眼前,那冷箭正撞在剑身上,撞击出刺目的火花。 崔山嘉手里的剑应声而断,破空而来的暗箭也落在了她身前。 没能伤到她。 坐在两边的将军们齐齐起身扑过来,只在须臾之间,崔山嘉已自行拦下暗箭。 离门口最近的将军已经冲了出去,当着他们的面让暗箭差点伤了崔山嘉,这是他们的无能,是让整个吴郡都抬不起头来的事情。 殷绪捡起暗箭,看着似是燕国制式,他将箭递给崔山嘉,崔山嘉抬了下手拒绝,并没有去接。 她仍旧坐在椅子上,除了拔剑没有动弹。 使女捡起落在地上的半截断剑,又将崔山嘉手里的半截接了过来。 崔山嘉道:“不必去追了。” “半月前,燕帝遇刺受伤,这是燕军给我的回报。”崔山嘉说。 众将急问:“燕帝如何?可死了?” 崔山嘉摇头道:“没死,救回来了。” 阿凉亲自去的,剑上涂了毒,因有人为燕帝挡剑,便没能杀得死他。 这几年大的战事打不起来,暗地里的刺杀谋杀却没有停歇过。 燕帝对崔山嘉出手,崔山嘉也不会对他留情。 对于燕帝没有被刺死这件事,众人都有些遗憾。 南境四郡的根基是崔山嘉,燕帝能建立临都的根基就是他自己,一旦他死了,还在虞地苟延残喘的燕军就是一盘散沙,不攻自破。 殷绪道:“是我们的过错,让郡君在此受惊。” 崔山嘉无意计较,只道:“就照方才所议,先安排下去。” 这场仗,燕帝要是不打,她也许就要主动出击了。 将军们俯首领命,但可以看得出来有几人不太愿意,原本吴郡这群将军里就有不同的声音。 有的人想要夺回失地,有的人更愿意像现在这样僵持下去。 当初和中都来往不受阻拦的时候,他们的日子过得比现在艰难。 时不时就要受到来自中都的猜疑和打压,随便什么来传个旨意的东西都能骑在他们头上拉屎撒尿。 他们又不是犯贱,喜欢捧人臭脚。 崔山嘉主政四郡,从来没有给过他们难堪,也从未让他们为打战拼命以外的任何事情头疼过。 与其受控于中都,不如就保持现状,反倒更自在些。 只不过崔山嘉好像对回归天子手中有着很强烈的意愿。 也许这就是女子和男子的不同,若换了任何一个男子处在崔山嘉的位置上,拥有崔山嘉所拥有的力量,一定会选择入局争权。 就像启东刘涂,那样一个残暴不仁的小人也能因为拥有力量而割据称王。 崔山嘉抬了下手,一旁的使女很快将她扶住,崔山嘉缓缓往外走去,将军们都躬身送她。 此时的恭敬是真的。 没有人不感激崔山嘉。 崔山嘉将要登上马车,殷绪忽然喊住她:“郡君留步。” 崔山嘉回首看来,问道:“何事?” 殷绪拜称:“郡君日理万机,该保重自己才是。” 崔山嘉如果出了什么事,先一步变成一盘散沙的就会是南境四郡。 扶着崔山嘉的使女忽变了脸色,殷绪这话倒像是她们照顾不周让崔山嘉身体抱恙了。 可明明崔山嘉在她们这里完好无损,偏来了一趟吴郡就让暗箭射到了她的面前,是他们的无能才是,倒由得他在这里推卸责任。 崔山嘉捏了下使女的手,不叫她多话,她道:“这是自然。”而后转身上车去。 侯疆挤在殷绪身边,小声嘟囔:“这战非打不可吗?我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 他还是没能改得了随时随地说话不过脑子的毛病,只不过从大声嚷嚷改成了小声嘟囔。 殷绪没回应他,他还拍了殷绪一巴掌,问道:“看什么呢?看呆了?” 崔山嘉的车架有什么好看的?都来来去去多少回了,回回目送她离开,也没见殷绪这么出神过。 “无事。”殷绪被侯疆拍了回神,收起疑惑,转而安排起诸多事项来。 阿凉坐在崔山嘉的车架上,他刺杀燕帝受了伤,崔山嘉本要留他在太北郡,但是他不肯,执意跟着来。 “你受伤了?”阿凉听见了中军大帐里的混乱,本追了出去,然后摔在地上,被人给抬了回来。 崔山嘉指了下眼睛,没有做声。 不知道是箭矢的劲风还是与剑撞击的火花伤到了她的眼睛,她看不见了。 “我去杀了他。”阿凉一激动牵动伤口,闷哼了一声。 崔山嘉摸索到他的手臂,低声道:“不要声张。” 燕帝派来的刺客动手之后,还会有人盯着她的动向,不能让人察觉出她的问题。 “到晏铃那里去。”崔山嘉说。 崔山嘉不是随时都在吴郡,吴郡的事情一直都是晏铃在管,虽然没有郡守之名,但一直在行使郡守之权。 西千问过崔山嘉,既然皇帝已经给了她便宜之权,可以任命官吏,为何不任命晏铃为吴郡郡守呢? 崔山嘉说:“我以皇帝的名义给她官员的职位,来日归朝,皇帝一句话仍旧可以收回。” 让晏铃空领一个郡守的名号,来日就会是皇帝动吴郡的第一刀。 没有必要。 “可是你让原秀和卢含都做了将军。”西千道。 晏铃心里难道就不会多想吗? 崔山嘉道:“武将与文官不同,没有哪个皇帝敢轻易动她们,也无人能动得了她们。” 这样的世道里,拳头才是硬道理。 “若真有你所说的归去的一天,你将如何安置她们呢?” 皇帝对世家拥有的力量虎视眈眈,若非燕帝攻虞,早已着手改制。 “自有她们的去处。” 崔山嘉看着西千,老师的年纪好似停留在了来教她的那一年,从前看她比自己的年龄要大,如今看着反倒显小。 西千从此就不再为这样的事开口。 晏铃在郡守府门口迎崔山嘉,每次她来她都很高兴。 她们一起守住了吴郡,守住了国土。 崔山嘉一下车她便觉出了不对,她仍旧如同往常一般朝着她笑,可是她的目光没有完全聚拢在自己身上,而是在一瞬间的茫然之后才落向她。 阿凉扶着崔山嘉下车,提醒她晏铃的位置,然后晏铃迎了她进去。 等人都退走了,晏铃才凑近崔山嘉面前。 “发生了点事。”崔山嘉道,“在大营里被燕帝派来的人伤到了眼睛。” “他们怎如此废物?”晏铃惊呼。 崔山嘉轻轻摇了下头,晏铃明白过来,这不是可以大声嚷嚷的事情,转而又十分担忧:“总不能为了掩人耳目不叫你医治,没有这样的道理。” 崔山嘉安抚道:“会有人来为我诊治,你别着急。” 阿凉受着伤,安排了医师随行,换药的时候就能为她看诊。 “他们也不知道吗?”晏铃又问。 说的就是吴郡那群将军。 “殷绪……好似有些怀疑。”崔山嘉说,她临走时被殷绪叫住本身就很奇怪,也许他就是在试探。 晏铃道:“那就在我这里住上些时日,有事我也能为你遮挡一二。” 崔山嘉会在这个时候来寻她,就是信任她的意思。 第31章 受伤失明 医师给崔山嘉看了眼睛,暂且无法判断是暂时失明还是永久失明。 若只是暂时的也就罢了,若是崔山嘉自此再也不能视物,这会是震动南境的大事。 崔山嘉倒是接受良好,“你且医治就是。” 她的安然自若倒是能安抚众人,让人觉得也许崔山嘉看不见也不会影响很大。 毕竟她还能思考能说话。 并不影响她统领四郡。 阿凉说:“我去杀了他。” 崔山嘉拉住他,“你现在得留在我身边。” 阿凉低下头,有些自责:“我真没用。” 要不是他因为刺杀燕帝受伤,又何至于会使得崔山嘉遇刺受伤。 如果他在她身边,这支箭不会有伤到她的机会。 崔山嘉坐在窗边饮茶,阿凉坐在脚踏上离她很近,崔山嘉说:“我好像听见有人来了。” 看不见之后,耳朵好似越发灵敏起来。 “嗯。”阿凉低声应道,“是原秀将军,视线往左一点。” 阿凉指引着崔山嘉‘看着’原秀一路进得屋子里来。 原秀身披铠甲,行走之间金属摩擦的声音铮铮作响,手握大军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她一路走到崔山嘉面前,崔山嘉都含笑看着她,还和她说:“老师怎么过来了?” 原秀垂眼看她,完全看不出受伤的模样来。 她收到传信说是崔山嘉遇刺,还不立刻回到太北郡,让她过来管一管,于是就连夜赶了过来。 “听说你在吴郡军营里遇刺,我不放心,过来看看。”原秀领着明光军几年,完全长成了一位将军的模样。 如今散布在三郡里的所有明光军都归她调派。 “还好。”崔山嘉说,又请原秀坐下。 原秀问:“轮到谁跟着你?怎不见她们人?” 江橘江枳还有雷姮翁妙这四个人都在崔山嘉身边轮值。 江橘江枳守太南郡,雷姮翁妙守庆阳郡,她和卢含坐镇太北郡,崔山嘉在太北郡的时间也最多,她们四人便轮番来为崔山嘉护卫。 眼下却无一人在此。 “我叫雷姮去办事了。”崔山嘉道,又为雷姮开脱:“怪不着她。” “你手底下没有别的人可以使了吗?怎可让她离了你?即便要差使她,也该先召江橘姐妹过来一人才稳妥。”原秀是崔山嘉的老师,眼下能说她一两句的也就只有她和西千两个。 不过相比起西千来,原秀和崔山嘉的关系要更亲近些。 “临时起意。”崔山嘉很耐心的解释。 “何时启程回去?”原秀问,她不信任吴郡。 她得亲自守着,不会再让崔山嘉遇到危险。 “过几日吧。”崔山嘉说,如果眼睛能恢复最好,不能恢复的话,她也不能一直在晏铃这里待着,总会回太北郡去。 原秀才到不久,殷绪就来了。 “昨日刺杀郡君的人已经抓到。”殷绪站在远一点的地方,崔山嘉没叫他坐下,他就只能站着,“如何处置,还请郡君示下。” “是个什么人?”崔山嘉随口问着。 “四年前自融城而来,说是不堪高翎国重赋,逃亡至此,先在庆阳郡安顿下来,劳作了两年,成家生子之后,拖家带口至吴郡,入了靳羊将军麾下。” 殷绪跪下请罪:“都是末将失察之过,使得郡君受惊,还请郡君责罚。” 崔山嘉抬了下手,示意殷绪起来:“不必自责。” 原秀问:“没有同伙?” 殷绪回道:“正在排查。” 又道:“近两年奸细混入不少,我们虽严防死守,总还有漏网之鱼。” 原秀深知此间危险,也道:“吴郡位置紧要,都盯着这里,你难免会有疏忽。” 殷绪朝着原秀拱手,谢她仗义执言,原秀却又道:“只是主君在你这里遇到刺杀是实情,万幸她没有受伤,不然我不会放过你们。” 殷绪被她噎住,知道是自己无理,不敢与她争执。 且原秀身份特殊,她是明光军之首,又是崔山嘉的老师,连崔山嘉都要对她执学生礼,礼敬于她,他们就更加不能失礼了。 “是我们的过失。”殷绪道。 崔山嘉这才道:“事情你去处理,最好能把埋在吴郡的钉子全都拔了,但是不要引起恐慌。” 殷绪领了命令,又道:“靳羊在外边候着,想要向您请罪。” 崔山嘉沉思了片刻,道:“这是你手底下的将军,既然你已经请过罪了,我就不必再见他了。” 殷绪略犹豫两分就躬身退去,崔山嘉对待吴郡和对待其他三郡不同。 她很少插手吴郡的军事,太南郡是她的根基所在从不吝啬关注,太北郡因为她父亲的缘故她也倾注了足够的心血,连庆阳郡在翁妙和雷姮接手之后,也受到了同样的对待。 只有吴郡,在她处置了那场还在酝酿之中的阴谋之后,她对他们的态度就显得有些疏离。 就像是亲子和养子的差别一般,甚至于连养子都算不上。 更像是亲戚家不太听话的遗孤,捎带手照看一下,但不会给予真正的母爱。 原秀等殷绪走得没影了,才道:“他来试探你。” “他心里害怕我会出事。”崔山嘉理解殷绪的担忧。 他们之间的联系没有她与其他三郡之间密切,吴郡是唯一一个没有明光军驻守的地方,而且因为段许和密谋未遂的事情,她和吴郡之间总有隔阂。 晏铃过来,说:“靳羊在门口守着,昨夜就来了,见你睡了,我也就没打扰你。” “随他去。”崔山嘉说。 反正她也不打算出晏铃的郡守府,谁在外面守着或者不守着,都无所谓。 如果这样守着会让靳羊心里舒服一些,也是好事。 过了两日,崔山嘉的眼睛还是没有要恢复的迹象,原秀从明光里重新找了人过来,如果还是不行,她就会要求崔山嘉回到太北郡去。 那里更安全些。 阿凉寸步不离地跟着崔山嘉,充当她的眼睛。 “有只蓝色的蜻蜓飞过去了。”阿凉说,“它落在水面上,翅膀很薄。” 阿凉在崔山嘉手里画蜻蜓,崔山嘉就由着他玩闹。 晏铃把仆从们管理得很好,她住在这里没有一个人来打扰她,连好奇和偷看都没有。 因她的眼睛看不见,晏铃更是把所有事情都接过去办了,崔山嘉有点享受这样的生活。 没有任何烦恼。 连时时跟随在身后那难以言说的迫切感都被她抛在脑后。 崔山嘉在池塘边上昏昏欲睡,忽而听见一阵巨大的声响,像是什么东西爆炸,又似高耸的雪山崩塌,煌煌威压令人心惊胆战。 阿凉抱住崔山嘉,这声音来得奇怪,明明在很远的地方,却也叫人感到害怕。 “声音自东面而来。”阿凉说,有些安抚的意味,“离我们很远。” 崔山嘉看不见,她会更加恐惧。 很多人都听到了这个声音,惊慌地四处张望,这像是一场大战的开始,好像他们所在的这片土地又要沦为战场。 他们朝声音来处看过去,那边的天空变成了红色,太阳在西边要落下,那不是晚霞该出现的方向,是天空变成了红色。 有上了年纪的老者说:“我记得小时候曾听老人们说过,很久很久之前,东边的天空就曾经燃烧过,那是一座巨大的高山,张开了橘红的大口,向着天空喷出火焰,降落下来的雨滴也变成了火焰,大片大片的土地一起燃烧起来,就像是传说之中的地狱一般。” “有人在这片土地上作恶,于是阎王打开了地狱之门,要那些身负罪恶的人们死去。” 崔山嘉坐在上首,晏铃坐在她身侧。 她们都很年轻,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 “不能再打战了。”有一个老人看着崔山嘉说,他知道是这个姑娘护住了吴郡,使吴郡不致于落入燕国之手。 可是既然已经安定下来,就没有必要再次发起战争。 他们认为这是上天的示警。 晏铃送走了老人们,如果真的如这些老者所说,有山喷火,那将是一场极大的灾难。 晏铃抱着书,说:“古书上曾载,东有高山,火出水中,无木而燃,昼夜不灭,风吹不散,落雨不熄,燃四月有余,喷薄而出,如临灭世。” “若究其位置,正在今高翎安回郡,与今回方位倒是一致,只是还不知具体位置。” “安回郡?”崔山嘉皱眉,立刻叫了原秀,“你派人往瞿县去,接应雷姮。” 瞿县,离安回郡太近了。 原秀来不及问崔山嘉让雷姮到瞿县去做什么,只急急去安排人去了。 晏铃道:“若在高翎国境内,和我们的关系其实不算太大,只要安抚好人心,不要影响了你的事情就好。” 那几位老者对于再起战事这件事十分不赞同,他们都是有威望的人,年轻的人们都很信服他们。 崔山嘉的眼睛忽然疼了起来。 从眼睛一路疼到心口上,让她想要撕开皮肉将它们取出来丢掉。 她闭着的眼睛骤然睁开,大片的火红映入她的眼睛,整个天空都在燃烧,要将她一起燃烧殆尽。 阿凉迅速矮下身去半跪在崔山嘉面前,他感觉到了崔山嘉的不适,虽然她强撑着没有表现出来。 崔山嘉抓住了阿凉的手,莹白漂亮的手显出几分狰狞来。 晏铃也走了过来,就听见崔山嘉说:“没事。” “我只是看得见了。”崔山嘉抬起头来。 第32章 女主乱世 消息很快从东边传来。 是安回郡发生了火山喷发的事情,引发了大片的山火,整个安回郡都笼罩在呛人的浓烟里。 连庆阳郡都隐隐能闻到烟味。 雷姮回到崔山嘉身边,还带来了一个消息。 这消息传得飞快,就像是喷发的火山一般,瞬间席卷了高翎国。 女主乱世,上天降罚。 安回郡这座火山之所以会爆发,是因为高翎国如今当政的是皇后。 她虽未称帝,却以强权把控皇位,不允许任何人登基。 流言会传得这么快,必然有人在背后做推手。 “属下担心这把火会烧到主君身上。”雷姮说,“高翎国皇后当政,燕国以长公主为尊,如今四郡皆臣服主君,一句女主乱世,会给人太多的遐想了。” “我知道了。”崔山嘉并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西千与万锦对视一眼,崔山嘉太像她们想要寻找的人了。 虽然懵懂,却已经对权力和力量拥有足够的好奇心,她在不断地摸索之中去掌控权力,她终将会成长为她们想要看到的样子。 但现在她们却发现,似乎是她们错了。 崔山嘉并不想成为角逐天下的一员。 她只是迫于无奈,不得不变成现在的样子。 崔山嘉的眼睛好了,就准备启程回去太北郡。 医师也无法解释她的眼睛为什么会看不见,又为何忽然就好了起来。 崔山嘉自己却知道,大约是因为她觉得厌烦了,不想继续下去了,失明就是她妄图躲避的表象。 但是来自东边的那声巨响又将她拉回现实。 她躲不了。 只要她不想变成那些被迫流亡的人,她就得一直站着。 这就是她的命,在她还一无所知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了。 流言比山火扩散得更远,远在中都的皇帝也听到了些风言风语。 朝中也不是没有人对崔山嘉执掌四郡的事情有所意见,只是若要从中都派人过去,中间要经过燕帝和刘涂,没有人敢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 而若是在四郡之上选人任命,又有各方势力相互掣肘,且历经战火动乱之后,可用之人太少,皇帝也不能完全信任。 万一又是下一个刘涂呢? 四郡离他实在太远,中间又被阻隔,他不放心。 崔山嘉很好。 是个女孩,还是崔丞相的孙女,若真有回归的那一日,只消为她婚配,便可将她拘于内宅,四郡自然也就重回他的手里。 崔山嘉又派人去了一趟中都,带着从路边挖起来的一捧土。 “告诉皇帝,四郡子民都在期盼着早日回归,受天子庇护。”崔山嘉说。 西千于是越发失望,最初遇到她的时候她是极惊喜的,一开始还有意试探,以为是寻常世家大族的小姐寻女师打发时间。 谁料得她竟说出那样一番话来。 及至后来建明光里,越发叫她觉得找对了人。 她下令拿回失陷于燕国的四县之地时,已然有了作为一方君主的气势。 之后掌管太南郡,接手吴郡,统领太北郡,索要三郡治理之权,阻拦燕帝稳定局势,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很扎实。 她以为她们之间有相同的默契。 可越往后走,她却发现自己好像从一开始就判断错误。 崔山嘉并不是她想要找的人。 她有着极强的君权意识,与她的父亲一样,始终将自己放在臣子的位置上,从来没有起过夺权的念头。 如今的四郡可以算得上天时地利人和,四郡百姓都信服她,便是吴郡这些将军在她和皇帝之间也会选择奉她为主。 可是她不愿意。 从前还有几分可能,可这次来了吴郡之后,她的退意反而更加明显了。 她对现在的生活感到厌倦。 却并没有想要更进一步。 崔山嘉在梨树下出神,阿凉在她身侧侍奉。 这世上已经没有人可以拂逆她的意思,也不再有可以从她手里夺走她视为己物的人。 “你如今的年纪,应该已经分得清楚男女的区别了。”崔山嘉说,阿凉跪坐在她面前,始终是使女的打扮。 姑且当做小时候的他分不清男女之别。 阿凉说:“只有这样才能留在你身边。” “为什么呢?”崔山嘉问。 她以前从未问过这个问题。 阿凉看了崔山嘉一会儿,方道:“你为什么能在他身边安睡呢?” 卫观已经死去很多年,可他仍旧清楚地记得他,只有他在的地方,崔山嘉才会毫无顾忌地睡去。 “只有在你身边,我才不会感到恐惧。”阿凉说。 崔山嘉问他:“你在害怕什么?” 阿凉这回愣了很久,才道:“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他在害怕什么。 他不断地跑,疯狂地跑。 明明身后没有人在追着他,他却始终感到恐惧,好像一把刀抵在他的身后,只要他停下来就会将他捅穿。 他害怕。 他甚至不敢回头。 直到遇到崔山嘉。 她问他要不要跟着他,他怎么舍得拒绝呢? 高翎国的流言传进四郡之后,没有引起太大的风波,崔山嘉在这里所做的一切,每一个在这片土地上活下来的人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他们不一定分得清好坏,但是绝对分得清楚谁让他们挨饿受冻,谁让他们吃饱穿暖。 但是在高翎国和燕国,这句流言都引起了不小的风波。 高翎国那位皇后的处理方式十分简单,谁谈论就杀谁。 但是她不杀平头百姓,只杀有权有势有钱之人。 她说:“不过愚民,无需计较。” 这些人不论说什么怎么选择都不会影响得到她,可是有权有势有钱的那些人不一样,在她的国家享福还要说她的坏话。 她怎么能让他们好过呢? 都去死吧。 死了就清净了。 她杀得有多狠流言平息得就有多快。 燕国长公主的处理方式更加平和,她向高翎国发出友好的慰问,询问当政的皇后是否需要燕国的帮助。 毕竟山火喷发,一定有很多百姓受伤,她很乐意出手相帮。 对于那些危言耸听的人,她诚挚地建议他们放下手上的事情,回去尽心读书,一定是因为读的书不够多,知道的道理不够清楚,所以才会生出这样的误解。 毕竟上一次火山喷发的时候,当政的是一个受到后世称赞的男性皇帝。 天罚之说,是有人在借灾难想要引起动乱。 那才是祸乱的源头。 原秀几人如临大敌,最后这句流言在四郡的流传还不及高翎皇后大开杀戒广。 四郡这几年下来,近乎人人皆兵,全民皆可战,比起什么‘女主乱世’来说,他们对杀伐果决手段狠辣的高翎皇后更加好奇。 “都是知道感恩的人。”卢含说。 她自幼在太北郡长大,又历经家破人亡和战火,对太北郡的变化感触很深。 连她这样的人都能明显地感觉到太北郡在变得比从前更好,那些在苦难里挣扎求生的人只会感受得更加深刻。 战争还是爆发了。 这次来攻打虞国的却是高翎国。 他们没有再到吴郡来,而是攻打了刘涂,这似乎是在和崔山嘉释放友善的信号。 但是刘涂所占据的郡县也是属于虞国的土地。 在要不要支援刘涂这件事上,吴郡又爆发了一次对抗,除了吴郡,其余三郡完全听从崔山嘉的命令,她们没有任何疑议。 可是吴郡认为,没有必要救刘涂。 那本就是叛王。 而且燕国也有用兵的迹象,一旦调兵往启东郡去,有可能会被刘涂拖死,吴郡也会被人乘虚而入。 他们都反对支援刘涂。 “那就放任高翎国占据大虞国土吗?”崔山嘉问他们。 虞国里已经有一个燕帝了,如今再来一个高翎,倒是热闹得很。 殷绪愁眉苦脸:“高翎皇后与燕国长公主之间极其暧昧,恐我们一支援刘涂,燕国便会攻我吴郡,届时吴郡若失,太南、太北两郡危矣。” “燕国长公主不会与燕帝共存。”崔山嘉道,“她攻打虞国没有任何好处。” 她费尽心思扶持一个小儿上位,难道是想着养大之后还政于他不成? 她若是盼着燕帝归去燕都,就不会假传燕帝死讯,费尽心思促成两帝共立的局面。 高翎国用兵牵一发而动全身。 刘涂被高翎国牵制,燕帝立刻就再一次攻打九清郡,完全不再顾忌身后的崔山嘉。 他在临都窝了七年之久,也养精蓄锐了七年,此一击必然要与虞帝争个你死我活。 崔山嘉要固守南境,不可能放弃四郡来追击他,还要防备燕国边军有可能的攻击。 刘涂要应对高翎国,又是虞国叛军,无法在这个时候给他使绊子。 他做了这些年的土皇帝,即便现在举手投降,虞帝也绝对不可能放过他。 北地里的叛军可都看着呢,如果刘涂能被轻飘飘的放过,他们就会更加肆无忌惮。 当然,他还有一个选择,就是臣服高翎国。 可是高翎那个皇后简直就是个疯子,谁知道她哪天一个不开心就会把人给杀了呢。 战争好像避开了崔山嘉。 谁都没有对她出手。 第33章 吴郡郡守 崔山嘉从牢里提了一个人出来。 段许经过一番清洗,被带回了吴郡。 当年他亲自前往太北郡劝说崔山嘉,猝不及防之下就被她拿下。 一关就是七年之久。 从那之后,他就像是被人遗忘了一般,没有再见过任何人。 再次踏足吴郡,一切都显得那么的陌生,明明这里都是旧址重建,修建的也和从前差不多,他就是感觉到陌生。 而这里最大的变化,是坐在里面的人。 从他家将军卫观变成了崔山嘉。 那个看起来总是很平静的小姑娘。 两个做士兵装扮的女子帮他推开门,先入眼的是堆积在案几上的文书,厚厚的一摞,像是永远不会减少。 崔山嘉坐在案几之后,就着明亮的烛光,细细地看着手里的文书,她温和而平静,仿若她看的不过是一册不知道哪里翻出来的山水游记,而不是大军压境的战报。 在高翎国攻打刘涂,燕帝攻打九清郡之后,燕国边军也在吴郡之外集结。 她听见动静抬起头来,辨认了一番才想起来,这是她要的人。 但是她并没有理会段许,只朝着原秀示意了一下,让原秀带着段许去看侧殿里的沙盘与舆图。 段许压着满腹疑问,跟着原秀的脚步,他想知道吴郡怎么样了? 崔山嘉能安稳地在这里看文书,至少说明吴郡还在,并没有被攻陷。 同时也就说明,崔山嘉是正确的。 原秀简单地解释了从他被关起来之后所发生的事情。 段许的目光越发复杂。 吴郡能有今天是因为这个平静的女子,她为吴郡撑起了一片天,用填人命的方式强行切断了燕帝的后路,把人给困在的国境之内,让两国陷入一种诡异的平衡之中。 眼下,燕国集结兵马,要再次打破这份平衡。 崔山嘉处理完手上的事情,站起身来,同段许道:“你随我来。” 段许沉默着跟上,这曾经是他最熟悉的军营,可从他入营到见到崔山嘉,一路上的人他都认不出来,也同样没有人能认出他。 是因为她把吴郡所有的人都换了一遍吗? 还是说在那场以人命作为代价的战争里,吴郡最初的人都已经死伤殆尽。 崔山嘉走在他前面,走得不算缓慢却极其稳重。 他们之间也曾有过一段温和的来往,崔山嘉给吴郡兵马提供了许多年的粮草,是卫观在吴郡立足的有力支撑。 吴郡变了很多,崔山嘉在这里建造了更加坚实敦厚的城墙,她领着段许往城墙上走去,遇到的人都称她一声:“郡君。” “这几年,战事缓和了许多,但是奸细越来越多,我能信任的人也越发的少。”崔山嘉说。 她并不关心自己把段许关在牢里七年这件事是会不会让他心生怨恨,只是说:“吴郡是他的心血,我想你也不愿意看到吴郡再被战火侵袭。” 段许沉默地跟着她走,吴郡的布防与之前大有不同,崔山嘉带着他看,并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 大军压境不是秘密,站岗的人都提着心,不敢松懈半分。 段许第一次开口:“他们的年纪看起来都很小。” “死了很多人。”崔山嘉说,“最开始那些人大多数都没有活下来。” “还有更小的。”崔山嘉给段许指了一个方向,“那里也有明光里。” 崔山嘉的明光里向来用来收容孤儿,当初那场战事让无数家庭破碎,不知道有多少还在襁褓之中的孩子没有了未来。 崔山嘉收养了他们,养到现在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 不过现在已经是夜里,孩子们都已经安然入睡。 有崔山嘉在的地方就可以安心。 “您需要我做什么呢?”段许问。 正如崔山嘉所说,吴郡是卫观的心血,他舍不得再看到吴郡历经战火。 “我想要出兵抵抗高翎国。”崔山嘉说,“但是他们认为我这样做是在帮助刘涂,他们不愿意。” 段许道:“您要我去阻拦高翎国?” 崔山嘉又摇头,“于是,我又想要和高翎国议和。” “议和?”段许不解,高翎国攻打刘涂,崔山嘉为何要去议和? “高翎国想要的无非就是更大的国土,打刘涂,打我,或者打燕国又有什么区别呢?”崔山嘉说,“燕国可以请高翎国助阵,我们也可以为高翎国助阵。” 这样一来,战场就不会出现在虞国国境之内,虞国百姓就可以受到最小的伤害。 可是他们还是不同意。 段许看不透崔山嘉的想法,猜测她的话大约还没有说完。 崔山嘉继续道:“我妥协了。” “不帮助刘涂,也不与高翎国议和。”崔山嘉说,“但是需要有人到庆阳郡去将翁妙换回来,庆阳郡交给你们。” 既然都不同意她的决定,那么离刘涂最近的庆阳郡就交给他们去守。 等高翎国真的打败了刘涂,他们还是要打一场。 当初是他们不愿意打下去,现在是崔山嘉不愿意打。 “为什么?”段许太久没有接触人,已经逐渐失去了伪装的习惯。 他不认为崔山嘉是会妥协的人。 那时候四郡不稳,她的根基也没有现在那么深都敢直接将他扣下,用铁腕掌控四郡,没道理现在这么容易就松口。 “你到庆阳郡去。”崔山嘉说,“你会知道的。” 殷绪终于得到了消息,一路急奔而来,崔山嘉站在吴郡最高的城墙之上,可以看到军营里各处零零散散跑出来的人,他们逐渐汇聚在一起,数量并不小。 这都曾是卫观的麾下。 也是段许的战友们。 他被关压在太北郡之后,崔山嘉没有给他们反抗的机会,生死存亡之际,他们都没有更好的选择。 崔山嘉往更远处走去,段许被包围起来,战场上出生入死都不手抖的人,激动得眼泪盈眶。 失去卫观,再失去段许,对于吴郡驻军是一个很大的打击。 他们几乎就不能再拧成一条绳,总有人相互不服,殷绪也不过勉力支撑。 而现在段许回来了。 他们又重新有了主心骨。 段许回头去看那个愈走愈远的背影,他看见她抗在肩头的责任,那会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但是她抗得举重若轻。 众人激动过后,齐齐跪下:“拜见段将军!” 段许说:“我们到庆阳郡去。” 去守住他们曾经没有守住的国土。 阿凉给崔山嘉披上披风,他从来不问崔山嘉处理过的任何事情,却在此时开口:“他们能守住吗?” 高翎国会赢吗? 崔山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晏铃站在城楼之下,她也不理解崔山嘉为什么关了段许那么久。 但是现在好像有一点明白了。 从她决定阻隔燕帝的时候开始,就已经预料到了现在的情形。 奸细从来就无法杜绝,就算是卫观遗留的亲信们也不再完全可信。 只有这个被关了七年的人。 他与世隔绝,接触不到自己人,更加接触不到敌人。 “你还好吗?”晏铃问她。 崔山嘉朝她微笑:“还好。” 她很少笑。 她总是很平淡,没有太多的情绪起伏,不会气急败坏,也很少开怀大笑。 西千和万锦离开了她。 这是比较好听的说法,准确点来说,叫做背叛。 高翎国攻打刘涂之后,西千去找崔山嘉聊过,与她推心置腹地交谈。 但是崔山嘉拒绝了她。 她不愿意。 “你要做吴郡郡守吗?”崔山嘉问晏铃。 她从来没有问过晏铃这个问题,西千走后,她忽然想要知道晏铃是怎么想的。 “我现在难道不是吗?”晏铃道。 整个吴郡,没有人不认她。 她虽无郡守之名,却早已是郡守之实。 “我的意思是,像你的父亲那样。”崔山嘉说。 有朝廷的认可,受朝堂承认。 晏铃道:“没有这样的先例。” 如果皇帝会承认她,她早就是吴郡的郡守了。 崔山嘉道:“你可以做这个先例。” 晏铃笑着看了崔山嘉一会儿,问:“七年前你就可以这样做了,为什么没有呢?” “我不看好未来。”崔山嘉说。 这个皇帝不是有魄力的君主,不论吴郡被晏铃治理得再好,他都不会承认。 他甚至会觉得给晏铃指一桩婚事就是对她最大的恩赐。 多么可笑。 晏铃说:“如果我给你肯定的回答呢?” 崔山嘉道:“那你就是吴郡的郡守。” “我要做。”晏铃说。 因为她的父亲是郡守,因为他死在战场上,于是她承袭了他的意志,固守吴郡。 皇帝不承认她的付出,曾不止一次派人来接手吴郡。 只不过那些人运气都不太好,或遇盗匪,或染急病,或是失足落崖,没有一个人能活着走到吴郡。 后来他实在是派不出人来了,于是就放任不管。 她为吴郡倾注了全部的心血,不愿意看到除崔山嘉之外的任何一个人接管吴郡。 除了崔山嘉,不会再有人如她一般全心全意为吴郡着想。 她们这些年的努力,不可以被人糟践。 “好。”崔山嘉说。 她会让晏铃堂堂正正的做一郡郡守。 第34章 段许叛国 翁妙从庆阳郡回来,接手吴郡,崔山嘉让她去打融城,要把在愍、厉两帝手上丢给了高翎国的郡县拿回来。 高翎国将主力放在了刘涂那里,翁妙就有了可乘之机。 燕帝拉空临都去攻打九清郡,崔山嘉就令原秀占领了离她们最近的郡县,用来收容所有涌向太北郡的流民们。 西千和万锦离开了崔山嘉,江橘在白云关放她们离开。 她得到了崔山嘉的命令,不要阻拦。 虽然她本人并不赞同崔山嘉这个决定,她认为不论背叛的是何人,都不该放过。 明光里由万锦一手建立,跟随信任她的人不会少,崔山嘉这样放走了她们,剩下的人会不会也想要离开呢? 她们去往燕国,那么这些年明光里埋进燕国和高翎国的暗线们,还可以再信任吗? 这里面牵扯了太多的事情。 但是崔山嘉好像一点也不在乎。 明光里新的管事叫做明禾,是崔山嘉最开始收养的那群女孩里的一个。 西千和万锦没有带走任何人。 崔山嘉也毫无芥蒂地使用着这些由她们培养出来的人们,好像有万锦和没有万锦,明光里都没有任何变化。 等到她们离开的消息传遍明光里,虽生了几句流言,但明禾处置得很快,没有造成大的影响。 原秀从前线退了下来,她问:“你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所以才将明光里和明光军分开,虽然她们同属崔山嘉,但是相互之间并无密切的联系。 明光军最开始还由明光里的孤儿转化而来,后来就直接由明光军自行招募,不再通过明光里。 “我不知道。”崔山嘉说。 她当然没有预料到万锦和西千会离她而去,否则怎会将诸多要事交于她们。 只是人各有志,她完成不了她们的夙愿,也就不该阻拦她们的道路。 “我去把她们抓回来。”原秀说,她无法接受背叛。 崔山嘉道:“是我放她们离开。” 原秀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道:“我好像越来越不知道你想要做什么了。” 她站在泗县那座楼上要她带着才刚刚成型的明光军去拿回失陷他国的国土时,她的意志无比坚定。 可是此时的崔山嘉却极其迷茫。 像是失去了方向,和一些自暴自弃。 她在犹豫。 在这么关键的时刻犹豫。 “家主,那少年人醒了。”冬夜从外头进来同崔山嘉说。 明光军一系都称她做主君,吴郡称她为郡君,她从父母身上继承到的一切唤她为家主。 “嗯。”崔山嘉随口应着,“醒了就好,问问他的来历,若是可以就送他归去。” 冬夜又退了出去。 原秀问:“是卢含捡到的那个小子?” 崔山嘉又点头,有些心不在焉,原秀道:“这么点小事也要报给你?” “他身上带着安氏的玉佩,身份不低。”崔山嘉说,“安氏是北地大族,他从北至南,不太寻常。” 原秀看着崔山嘉半天落不下去一颗棋子,几次想要提醒,都忍住了。 她家主君这一手棋,下得还不如她这个半吊子。 “算了。”崔山嘉将棋子放回去,“不下了。” 西千说她下棋的时候脑子里从来不会想棋子该往何处下,她永远会从这枚棋子发散到其他的事情上。 总是不够专心。 “不在前线盯着,回来做什么?”崔山嘉想起来问道。 原秀默了一瞬,才道:“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惨烈。” 燕帝的临都治下,虞国人甚至不能被称之为人。 原秀道:“这七年的时间里,这片土地上诞育了太多身上流着燕人血脉的孩子,他们在母亲的憎恶之中出生,待将来,怕是一桩隐患。” “燕人原本也属于大虞,何需分得那么清楚。”崔山嘉道。 原秀又道:“燕帝着所有人冲向中都,要定胜负了。” “那你还在这里做什么?”崔山嘉道。 原秀道:“我不放心你。” 西千的离开对于她来说应该会是一个很大的打击。 “我很好。”崔山嘉说。 她都能平静地接受父母的死亡,西千的离开并不会打击到她。 至多有两分意外罢了。 再多的她也没有精力去表达。 本来就已经足够累,就不必再给自己增添烦恼。 很快,也许很快她就可以不再这么累了。 和燕帝冲破九清郡防线一起传来的是段许放任高翎国攻入大虞境内的消息。 他们反对她帮助刘涂守住启东郡的主张,也反对她与高翎国合作攻打燕国的提议。 他们想要看着高翎国打败刘涂,然后坐享渔翁之利收回启东郡。 但是他们放任高翎国冲进了大虞境内,丝毫没有要阻击的意思。 甚至连庆阳郡也拱手相让。 崔山嘉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甚至在得到消息之后没有立刻下达任何命令。 翁妙急得团团转,却不能擅自离开吴郡。 天杀的段许,竟然敢把她精心治理的庆阳郡就这么送给了高翎国。 他必然是怨恨主君将关押他的事情,所以才这样背叛了主君。 可是其他吴郡的将军们不该这样做啊,崔山嘉又没有亏待过他们,为什么这群人如此轻易地就背叛了崔山嘉呢? 她不解,她需要人来给她解惑。 但是雷姮在崔山嘉身边轮值,且没有任何要来与她换防的迹象。 她连问的地方都没有。 “九清郡,怎么回事?”崔山嘉问。 九清郡有着崔家最强悍的部曲,尤其在燕帝建立临都之后,只会不断加强,为何会被燕帝破开防线? 雷姮眉头紧锁:“崔家军被暗中调去了北地。这件事做得极其隐蔽,但仍旧被燕帝察觉,于是倾尽全力攻打九清郡,九清郡一破,中都危矣。” 而高翎国也破开了大虞国境,直奔中都而去。 大虞亡国已在眼前。 “我知道了。”崔山嘉说。 雷姮久久没有听见崔山嘉的安排,抬起头来看她,崔山嘉无悲无喜地坐在那里,像是灵魂离体只余一副空壳。 她以为崔山嘉会问一问驻守九清郡的崔家怎么样了,但是她什么都没有问。 崔山嘉不必问。 九清郡的防线能被破开,那就说明驻守在那里的每一个崔家人都死了。 “告诉原秀,整合明光军,援中都,除燕帝。” 雷姮顿了顿,转身出去传令。 卢含说:“这个时候抽走明光军,太北郡与太南郡的防守就会减弱,高翎国已入东境,若是燕国攻吴郡或是白云关,我们就是三面临敌。” 她认为没必要和中都里那位天子同生共死。 南境这片土地上有这样想法的人很多,但谁都没有说出口过。 因为在遥远的九清郡与中都里,有着崔山嘉的血脉亲人,那是她无法抛弃的一部分。 她已经在太北郡失去了父母,她们不想她也变得和她们一样,举目无亲。 “燕国不会来攻打我们。”崔山嘉说。 燕国长公主是有大志向的人,燕帝不顾一切攻打中都,要与虞帝定胜负,一旦他真的赢了,南境诸郡会是阻隔燕帝南归的防线,而如果燕帝输了,她攻打虞国也就没有更大的意义。 眼下她主要的任务是清除干净燕帝留下的势力,将燕国紧紧握在她的手里。 退一万步说,即便燕帝真的成功且回到燕国,那她也有一争之力。 从她假传燕帝第二次死讯开始,她的野心就完全暴露在了燕帝眼里。 现在来攻打太南郡或是吴郡,除了白白耗费军力以外没有更多的好处。 “你要去吗?”崔山嘉问卢含。 “我要守着太北郡。”卢含说,这是她的家人付出生命也要守住的地方,她不会离开。 不管最后赢的是谁,她要的只是太北郡不受到伤害。 “以你的名义,派一支队伍随原秀救驾去吧。”崔山嘉说。 “我的名义?”卢含说。 崔山嘉道:“晏铃要吴郡,我给了她吴郡郡守的身份,你呢?要不要?” 卢含想了想,道:“好啊。” 那个卢含救回来的少年被人抬着进来,赶上了崔山嘉和卢含说话的尾音。 “安绥,中都安家家主的玄孙。”卢含给崔山嘉介绍。 安绥前几日醒过,但很快又晕厥过去,崔山嘉也是今日才见到他。 “不好好在中都待着,跑到太北郡来做什么?”崔山嘉已经收拾好了情绪,仿若无事般问道。 其间两三千里的路可不好走。 安绥见了崔山嘉只象征性地拱拱手,道:“崔家军北上助阵安氏,我怎么也得到南境来看一看,回报一二才显得礼尚往来。” 卢含忽瞪圆了眼睛,这厮醒来之后除了说了自己的身份,其他的半句不肯开口,眼下一见崔山嘉竟说出这样的话来。 关于崔家军北上的消息她们也才刚刚知道。 “崔家军北上助阵,你倒还不满了?若是你安氏守得住北地,又何需崔家军千里迢迢往北而去?”卢含怒道。 安绥撇了下嘴,没说话。 崔山嘉问:“中都里都知道崔家军北上的事?” 安绥笑道:“那可是人尽皆知啊,人人都道如今的大虞只靠崔家守着,不然早就被燕帝灭了。” 崔山嘉正眼瞧了安绥一眼,道:“你可以好好说话。” 九清郡的崔家军北上被燕帝得知这事里有着中都某些人的手笔。 这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情,没必要这么拐弯抹角。 安绥又撇了下嘴,说:“安氏与崔氏百八十年的老对头了,要能好好说话,就不会走到现在这样的局面了。” 第35章 中都被破 燕帝在大虞境内多少年,崔家的权势就凌驾于所有人头上多少年。 甚至连皇帝都要看崔丞相脸色说话。 崔家军北上实在是一步臭棋。 连崔山嘉下棋的时候都不能走出这么愚蠢的一步。 “北地发生了何事?”竟然需要从九清郡抽调崔家军。 安绥也收起不阴不阳的态度,道:“北昭复国,来势汹汹。” 崔山嘉奇怪道:“北昭皇帝未有后嗣,且当年归入虞国时,尚在强盛之时,又非被灭,何来复国之说?” “北昭皇帝是没有后嗣,但架不住有人要认他做祖宗啊。”安绥说着好像扯到了伤口,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因这不明不白的认祖一事,在北地一石激起千层浪,顿时涌现出大批北昭皇帝后人,纷纷要复立昭国。 皇帝左支右绌应对不来。 南有燕帝东有刘涂,北有冒牌北昭皇帝之后,西边也不太安稳,但还算有些骨气,没有和刘涂一样与燕帝眉来眼去。 皇帝站在中都皇宫里,朝四周一看,竟是举目皆敌,惶惶不可终日。 他能用的人太少,有异心的人也越来越多,他在终日猜疑里做出了这个愚蠢至极的决定。 让崔家军北上,先平北地。 北昭是被昭文公主亲自承认的政权,当初几乎和昭武皇帝并立,若非北昭皇帝死前放弃了北昭政权,如今究竟是大虞还是大昭尚未可知。 “安氏在北,没有任何应对吗?”崔山嘉再问。 安绥认真地看向崔山嘉,道:“全天下除了你崔家,已经没有人真心为大虞皇帝守天下了。” 安氏也一样。 “你还要守下去吗?”崔山嘉久久没有说话,安绥就问她。 “燕帝已破九清郡,直逼中都,高翎国打败启东刘涂,庆阳郡叛变。”崔山嘉道。 大虞四境皆战火。 已守无可守。 安绥大惊,高翎国攻打启东郡在先,那时候中都里的人都还在庆幸,高翎国要为他们除掉一桩心腹大患,届时崔山嘉在侧,大可趁其两败俱伤之时,收复失地。 但是崔山嘉派去驻守庆阳郡的将军叛变了。 “庆阳郡……为何叛变?何人叛变?”安绥急问。 “重要吗?”崔山嘉反问他。 反正所有人都已经放弃了大虞,那么究竟是谁叛变也已经不重要了。 “你也不在乎吗?”安绥又问。 崔山嘉在南境四郡付出了全部的心血,就这样将庆阳郡拱手送给敌国,她真的可以接受吗? “在乎。”崔山嘉说。 所以她会让翁妙去收回庆阳郡。 燕帝倾巢而出,没有管身后可能会追来的崔山嘉,此战不胜便是死。 没有其他可能。 原秀被满目疮痍的土地灼伤,她知道燕人不会善待他们占领土地里的虞人。 但真正见到了还是觉得可怕。 她们的同胞们在自己国家的土地上承受着非人的对待。 燕帝的背水一战也许是他们解脱的机会,又或者是痛苦的延续。 没有一双眼睛里有光。 原秀带着兵去追燕帝,心里却一阵阵发凉,燕帝做到这种地步,就不会想着善终了。 他已无退路,必然倾尽一切。 安绥住在了崔府里,卢含嫌弃他,且她一心扑在军务上,分不出心神来应对这个似敌似友的人。 崔山嘉收留了安绥,只当他不存在,反正崔府这么大,想见到她需要排队。 农人们又拿着武器围在了崔府门口,养伤闲逛的安绥被吓了一跳,以为他们要造反。 冬夜和紫夜都劝不动他们,只得去寻了崔山嘉出来。 她一向对这些可爱的农人们很包容。 众人见了崔山嘉,七嘴八舌地就说着要去打燕帝,他把好好的土地糟蹋的不成样子,这是不对的事情。 崔山嘉安抚他们:“还不到你们出手的时候。” 等到天下太平,这些在农事上有着丰富经验的农人们就该承担更多的责任。 到那个时候,他们的思想也会被带到他们抵达的所有地方。 “你总说要我们拿起锄头来,打死想要欺负我们的人,却为什么总是不让我们去打他们呢?”有人问。 崔山嘉道:“谁在欺负你?” 如今南境四郡里,谁也不敢欺辱他们。 那人说:“燕帝,刘涂,高翎国,他们都在欺负我们。” 她所说的‘我们’就是她们依然认可的虞人。 那些受到欺负也不会反抗的人实在太懦弱了,需要他们的帮助。 “你们走了,谁来照顾庄稼呢?”崔山嘉问她。 说话的人便犹豫起来。 崔山嘉道:“原秀已经带着明光军往中都方向去了,翁妙也往庆阳郡去,我还管得了,暂且麻烦不到你们,若是我管不了了,再请你们出手。” 众人都说:“那你一定要说才好,不要什么事都自己撑着。” 他们对崔山嘉的观感很好,从来没有哪个贵人会跑到田地里去看他们耕作,去告诉他们一些他们没有听闻过的道理。 也没有人关心他们吃不吃得饱穿不穿得暖。 他们也关心她。 这么娇贵的大小姐有着一颗神仙心肠。 安绥见鬼一样看着崔山嘉把人劝走,他觉得这个场面又诡异又和谐。 这些人怎么可以站着和崔山嘉说话呢?更何况手里还拿着可以打死人的武器。 他们离崔山嘉那么近,崔山嘉却没有丝毫担心。 这和全天下任何一个地方都不一样。 等到战事平息,不论是谁获得了胜利,想要收服这里的人们,都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即便到时候没有崔山嘉。 这些人长出了骨头,不想再跪着了。 造就这一切的是享受跪拜的崔山嘉。 他觉得离谱。 难道崔山嘉不知道她这样做损害的是包括她自己在内的所有上层阶级的利益吗? 崔家就这么看着她胡来吗? “为什么你站着却不能理解他们也想要站起来这件事呢?”崔山嘉问安绥。 安绥理所当然地道:“他们都是低贱之人,凭什么要和我一样站着。” 他说得太过轻巧,是因为他内心认同他所说出来的话。 崔山嘉道:“他们低贱,你就是高贵?” “当然。”安绥道。 安家传世数百年,世代贵族位极人臣,哪里是这些陷在泥泞里的人可以相比。 谁做天子他们安氏都能有一席之地。 “我们没有区别。”崔山嘉说。 安绥像是受到了侮辱:“你要自甘下贱,莫要连带我。” “难道不是吗?”崔山嘉说,“谁占领了他们所在的土地,谁就能驱使他们,谁占领了你们的地盘,你们就向谁卑躬屈膝。” “没有区别。”崔山嘉再次强调。 安绥的脸怒得通红。 他们放弃了现在的虞帝,就意味着要么向燕帝臣服要么向高翎臣服。 确实没有区别。 只是他自以为高贵罢了。 阿凉回来,就在崔府里发现了一个多余的人。 他去给崔山嘉确认一件事。 他不知道这个结果对她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崔山嘉知道后,只‘嗯’了一声,便又埋头处理堆积的事务,看起来好似没有太大的影响。 翁妙收回庆阳郡的过程很顺利,吴郡那些将军们自知理亏,皆不敢正面迎战翁妙,就都撤出了庆阳郡,在启东郡驻扎。 在翁妙看来,这就是通敌的实证,都为高翎国守着大门了,可不就是通敌了吗? 她气呼呼地给崔山嘉写信,要攻打启东郡。 崔山嘉只让她管好庆阳郡和吴郡,不要生事。 晏铃也来信问她,她想要亲自来一趟的,只是翁妙去了庆阳郡,她就得留守吴郡。 那些叛变的将军都是从吴郡出去的,作为吴郡郡守的她应该有着不小的责任,但是崔山嘉却不问责于她,也不给任何解释。 这有些反常。 从她将段许从牢里提出来,又安排吴郡的将领们到庆阳郡去时,她就觉得奇怪。 只是她信任她,从不怀疑她的决定,所以也没有出言反对。 可是现在这样的结果,真的是她们所期待的吗? 崔山嘉没有回信。 事实比她写一百封信更有用。 燕帝破开中都的消息很快就传来,曾经被他统治过的地方哀声遍野,到了太北郡就变成群情激奋,他们再一次拿起锄头,告诉崔山嘉他们要去打燕帝了。 让崔山嘉不要再阻拦他们。 崔山嘉说:“不能所有人都去,要留一部分在这里准备秋收。” 众人想好的应对被崔山嘉的回答打乱,她不再阻止他们,只是让他们考虑好谁去谁留。 明禾也来问崔山嘉,“明光里需要去吗?” 她不确定崔山嘉要不要继续万锦为明光里定下的方向。 “去吧。”崔山嘉说。 明禾就带着人往北走去。 冬夜和紫夜也相继启程,那些因为燕帝和刘涂而失去联系的产业也到了收回来的时候。 明明传来的是燕帝攻占中都的消息,崔山嘉的安排里却似乎认为失败的是燕帝。 农人们还没有走到九清郡,又有了新的消息传来。 燕帝被杀了。 高翎国的军队和燕帝前后脚抵达中都,在燕帝占领中都,杀掉虞帝之后,再次破开中都的城门,将燕帝斩于刀下。 那个斩杀燕帝的人是位故人。 南境的百姓认识他,吴郡的百姓信任他。 那是崔山嘉的兄长。 叫做卫观。 第36章 新帝登基 晏铃没能忍得住,快马冲到了太北郡,崔山嘉仍旧在梨树下慢条斯理地批阅文书。 坐得八风不动。 卫观的生死不能动她分毫。 崔家的灭门也不能令她改变颜色。 当初九清郡被破的消息传来时,她也是这幅波澜不惊的状态。 燕帝冲进中都,最先冲向中都崔府,要灭了崔家。 可那时候的崔家已经空了。 天子无处可去,中都里的各大世家却还有退路,他们发了疯一般往北边逃去。 崔家走不了。 九清郡已被燕帝踏平,他们不能北上,连本要北上的崔家军都被皇帝半路截下,拱卫中都。 所有的崔氏族人都走上城楼,共同抵抗燕军。 在燕帝破开城门的时候,他们就已经为国战死。 燕帝看着空无一人的崔府,竟是道:“崔氏忠骨,卫家之幸也。” 崔家在他临都的一南一北堵着他,堵了他整整七年,让他恨之入骨,却又不得不佩服这家人的傲骨。 崔家人不会低头。 不论遇到多么大的困难,永远会挺直脊背站到最后。 这样一个家族的落幕,作为对手的他也感到哀伤。 晏铃坐到崔山嘉对面去,她想要安慰崔山嘉。 她也经历过家破人亡的灭顶之灾,她在战火中抱着亲人的尸体嚎啕大哭,沉重的打击差一点就将她压垮。 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活得浑浑噩噩。 可是崔山嘉看起来完全没有这方面的迹象。 崔四郎夫妇死去的时候她也如现在这样无甚波动,仿若一个无情无义断情绝爱之人。 她只是沉默着,更沉默下去。 每一个往来的人都小心翼翼的看着她,害怕她随时随地都会倒下去。 “你来了。”崔山嘉的声音一如往昔的安定平稳,能定人心。 “他还活着。”崔山嘉说。 “你早就知道?”晏铃顺着她的话问。 “不算太早。”崔山嘉道,“安回郡火山喷发之前有所猜测,及至后来高翎攻启东郡方才确认。” 晏铃道:“段许他们是你故意安排过去的?你们已经有了默契。” “不。”崔山嘉摇头,“没有默契。” 她不知道卫观要做什么,卫观也并不知道她已经得到了他还活着的确切消息。 至于段许,那是他自己的选择,与她无关。 “他会做皇帝吗?”晏铃得到了确切的回答就问得更直接些。 崔山嘉从桌案上抬起头来,问晏铃:“他做皇帝就很好吗?” “至少……至少对吴郡来说是这样。”晏铃道。 “恐怕有些难。”崔山嘉道,“燕军入中都,世家北逃,他又引高翎国入局,如今的中都一片混乱,各方政权林立,他若登基为帝,何人平乱天下?” “你觉得他不会做皇帝?”晏铃道。 卫观当年假死脱身,又在高翎国蛰伏多年,一朝归国难道不是为了皇位吗? 可天下不平,做这个皇帝一个不慎便是亡国之君。 “至少现在不会。”崔山嘉说。 晏铃又道:“那么我们该如何做呢?” 支持或者反对。 崔山嘉疑惑道:“做什么?” 晏铃愣了愣,才道:“如果他要做皇帝,我们要支持他吗?” 她在崔山嘉面前很直接,她信任着她,不担心自己的话会在未来某时某刻成为自己被攻讦的武器。 “为什么要去想这些?”崔山嘉道,“谁做皇帝和我们的关系不大。” “关系很大。”晏铃道,“我要做吴郡郡守,谁做皇帝就有很大的关系。” 她认为卫观与别人不同。 “眼下的局面,谁做皇帝你都是吴郡郡守。”崔山嘉道。 如此混乱的局面,若是燕国再攻入虞国境内,虞国就将全面失守。 这个时候南境四郡最好不要动。 她们在这里守了七年,没让燕国破开过一城一池,维持原状是最好的选择。 “将来呢?”晏铃问道,“等到中都缓过劲来,我还有什么依仗呢?” 虽然很不甘心,但是她不得不承认朝廷不会认同她这样一个女子作为一郡郡守。 崔山嘉给她的一切,都可能被上位者一句话就收回去。 她们努力数年的局面也许就要被一些不知所谓的人给毁掉。 “你就那么相信他?”崔山嘉问。 晏铃为什么就相信卫观不会像其他人一样,动她的位置呢? 吴郡现在只有郡守,没有郡尉,只需要安排一个郡尉下来,就可以拿捏得住晏铃。 而现在驻守吴郡的是明光军的翁妙。 可翁妙又不是真正属于朝廷的人。 将段许及吴郡曾经的将军们调离吴郡,让翁妙来接手,其实也是崔山嘉对她的保护。 朝廷不会有多余的军队来驻守吴郡,吴郡的安危就要仰赖明光军,那么他们就不能动翁妙。 不动翁妙就不会有人来掣肘她。 她总是在所有人注意到问题之前就做出了准备。 她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有在认真地去做到。 终于说完了卫观,晏铃又待了一会儿,崔山嘉也不赶她走,她才小声问崔山嘉:“你还好吗?” 崔山嘉有些茫然地从桌案里抬起头,前不久卢含也问过她这个问题。 她还好吗? 大约……还行吧。 她不像卢含那样眼睁睁看着父母家人惨死眼前而无能为力。 她知道这些消息的时候,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发生,甚至连父母的尸体都没有看到过。 无法深刻地感受到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 原本他们就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面,这是一段再也不会相见的别离。 仅此……而已…… 崔山嘉放下笔:“你们真是……” 她刻意回避,却总有人来提醒她。 “抱歉。”晏铃反应过来,崔山嘉一直在人前展现最稳妥的一面,冷静自持才能让受她庇护的人安心。 而她却想和她感同身受,探寻她内心的脆弱。 “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崔山嘉说。 既然晏铃对未来感到担忧,那就让她去做一些会让她自己安心的事情。 晏铃走了,崔山嘉终于清净下来,最后一个会欲言又止看着她的人也应付过去了。 阿凉守在她身边,沉默得就像不存在。 他连关心她的资格都没有。 安绥也来道别,他要回中都去,既然中都没有被燕帝占领,而是又回到了卫家人手里,那么曾经在中都的世家大族们都会重新拥护一个新的皇帝。 而他颓然的发现,崔山嘉说的话竟然是真的。 他们和那些低贱的平民一样,没有区别。 “你会回到中都吗?”安绥问崔山嘉。 崔家的人都死绝了,只剩下她这一个,论理她该去为家人们收敛尸骨,筹备后事。 崔山嘉‘嗯’了一声,道:“会的。” 只是不会那么快而已。 安绥跟随明光军一道离开,她们踏着燕帝的脚步安定被燕帝占据和迫害过的虞人。 中都的消息又一次传来。 崔丞相扶持先皇幼子登基为帝,加封卫观为定北王,即日领兵赴北地平乱。 崔丞相没有死,太北郡崔府里也感到庆幸,崔山嘉还有亲人活着,也许能少伤心一些。 “家主要归去中都吗?”冬夜问。 崔山嘉摇头,“你们回去一趟,听听祖父如何想。” 过了一会儿又道:“也看看他老人家身体如何?” 一场破国大乱,崔家人死伤殆尽,那都是他的孩子们,对他的打击只会比崔山嘉更大。 冬夜道:“我与紫夜至少要留一个在你身边。” 她看了眼做使女打扮的阿凉,还是不放心阿凉离崔山嘉这么近。 毕竟都大了,从前是因为不安稳,总是在打战,崔山嘉又一直遇到刺杀。 到现在天下快要太平了,至少在南境这块土地上不会再有那么多的危险。 阿凉感受到危险,立刻警觉起来。 他知道冬夜紫夜这两位大使女从小就看他不顺眼,这么多年了始终没有放松过警惕。 他觉得委屈。 就连管事背叛过的明光里都能受到她们的信赖,却只有他始终被猜忌。 “不要觉得委屈。”冬夜走后,崔山嘉和阿凉说。 他们一同长大,至今也有十余年了,连后来的卢含和晏铃都得到了信任,他们之间本应该更加紧密才对。 “我信任你就够了,不是吗?” 阿凉跪坐在崔山嘉身边,像一只受到委屈蜷缩着的大狗,正在被主人顺毛。 其实他的心情也没有那么差。 中都来的消息里,比起崔丞相还活着,他更在乎的是卫观。 卫观没有登基称帝的另一个原因是他是以高翎国驸马的身份带着高翎**队到虞国来的。 虽然所谓的公主并不存在。 但是谁会管那个呢? 他认了这个身份,就和崔山嘉之间再无可能了。 他觉得开心。 不过没有表现出来。 新帝的旨意过了很久才传到崔山嘉这里,小皇帝还不能掌控这个千疮百孔的天下。 也不敢乱动南境的局势,他依照他父皇的旨意,请崔山嘉继续坐镇南境四郡,同时要看守好还被高翎占据的启东郡。 段许等人被卫观调往北地,启东郡由他带来的高翎军队驻守。 高翎国皇后借兵给卫观的原因还不得而知,他不知道他们之间做了怎样的交易,也许就是割让土地。 而虞国境内被燕帝弄得一团糟,实在经受不起再一次的蹂躏。 燕国后知后觉地得到了燕帝身亡的消息,燕国长公主悲痛之下,向虞国递了议和书,想要遣使迎回燕帝的尸首。 小皇帝收到崔山嘉的传信,吓得蜷缩在太后怀里,又是燕国,他对燕军感到恐惧。 崔丞相给崔山嘉回复,拒绝了这个要求,不过没有那么生硬,只说虞国会保护好燕帝的尸骨,但是现在虞国正是新旧交替的时候,怕乱中出错怠慢了燕帝,只能等些时候才能送还。 天下朝着太平的方向走去。 崔山嘉偶尔也能得到北地来的消息,卫观正在一步步平定北地。 她没有刻意去探听,只不过和中都畅通了来往渠道,会收到朝廷的邸报。 安绥也会给她写信。 他追着卫观北上,到安家该守的地方去履行自己的责任。 没有了战争的侵扰,南境很快繁荣起来,那些提着农具要去打仗的农人们还没有抵达中都,就得到了燕帝兵败的消息,在明光里的引导下留在了被燕帝抢走过的土地上,帮助幸存的人们重新开始。 他们带着崔山嘉灌输的思想,和本土的世家们发生了激烈的碰撞,因为明光军和崔山嘉的震慑,没有闹出太大的乱子。 总体而言也在向好发展。 崔山嘉躺在梨花树下,安稳地闭着眼睛。 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第37章 启程中都 新帝二年三月,定北王卫观平定北地,班师回朝,举国欢庆。 皇帝下旨召仍在南境的崔山嘉回中都来。 卫观平定北地,南境在崔山嘉的治理下欣欣向荣,小打小闹的反叛势力被追着燕帝而来的明光军镇压。 天下真的安定了。 紧接而来的就是他的不安定。 他这个皇帝有名无实。 军政在卫观手里,朝政在崔丞相手里。 他不过是个傀儡。 可是能活着已经很好了,当年中都被破的时候,实在死了太多的人。 他害怕,不想要再经历这样的事情。 哪怕不做这个皇帝呢? 但是母后不甘心,他才是名正言顺的继承者,即便卫观军功赫赫也不能从他手里抢走天下。 总会有人站在他们这边的。 那个给他送过万民被的崔山嘉,足以与卫观分庭抗礼,她是个女子又如何呢?能在这个时候帮助到他就足够了。 百姓们来送崔山嘉离开太北郡。 卫观已经抵达中都,皇帝连发了三道诏书给崔山嘉,她再不动身,就不太好了。 冬夜和紫夜冷着脸,前前后后盯着崔四郎夫妇和崔护的棺椁,要把他们送回九清郡去安葬。 最中间的车架上端坐着一个身影,崔山嘉没下车和百姓们话别。 车队缓缓启程,在拥挤的百姓中间离去。 卢含和晏铃双双眉头紧锁,盯着那辆马车,崔山嘉此去,南境的局势不知道会不会改变。 没有了崔山嘉坐镇,她们的压力会增重很多。 但是万幸,她给了她们三年的时间,没有在燕帝死后新帝登基的时候立刻就启程离开。 阿凉一把拽下遮面的轻纱,一张脸寒得要滴水。 崔山嘉压根就不在这个车队里。 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从第一道圣旨抵达太北郡之后,她就消失不见了,他怀疑冬夜和紫夜一定知道她的下落,但是她们谁也不肯告诉她。 原秀做主用借口拖延了前两道圣旨,这第三道却万万敷衍不得了。 就在原秀头疼的时候,冬夜和紫夜却开始准备启程的事情。 她们知道了崔山嘉的消息,却没有人告诉他。 他找了她很久,却一无所获,又或者有人从中作梗,在阻碍他找到她。 现在又用假扮崔山嘉的事情拖住他的脚,不让他离开车队。 离开太北郡之后,越走越萧条起来。 不过比原秀最开始领兵援救中都的时候已经好了很多。 秋天的太阳有些伤人,晒不得一刻就让人燥热起来,农田里的人却像是感受不到这份热意,仍在埋头劳作。 几个劳作了一日的妇人坐在荫凉下扇风,爽朗的声音朝四周飘开,“今年的收成比去年要好!” 她们随口谈论着什么时候能收得完粮食,今年又能剩下几成。 一个个声如洪钟、中气十足,若是听不懂她们说的话,还以为她们是在吵架。 几人见路边一个姑娘骑着一头驴,撑着伞打着扇,那驴子埋头吃草,那姑娘也不催促,反而看着田地里面劳作的人,便招呼她过来喝水。 她也在这儿半天了,虽说有伞,只怕也渴了。 那姑娘摇摇头,驱赶驴子走了。 从前可不见这样的贵小姐四处走动,如今倒是独自一人也敢出来了。 一妇人大声道:“那小娘子,你可仔细些,如今咱们这里虽有明光军守护着,却也不是万无一失的,你还是小心着些,莫往人少出去。” 说完了也不管对方听没听见,就转身走到田地里继续干活去了。 又听得一阵马蹄声急促,四、五个少年人策马疾驰,呼啸而过,妇人们也见怪不怪,明光军巡视的时候也这样打马而行,只是没有这样迅疾。 众人多看了几眼,忽而齐刷刷丢下手里的活计往田边冲过去。 那群少年人的马惊到了那个姑娘的驴子,差点将人给甩了下来了。 “那些小子,冲撞了人也不知道赔礼道歉,看着倒是人模狗样的,没成想竟如此没有教养。” 那群人跑得飞快,落后的一人减了速,又见友人们没停,只好继续跟上。 妇人们将崔山嘉扶下来,连声问她有没有受伤,又对着绝尘而去的少年们破口大骂。 崔山嘉偷跑出来有些日子了。 她来看看她治下的地方如今是什么模样,那些县令送上来的文书里总是说这也好那也好,就没有一处不好的。 她看得害怕,听得心慌,总要来亲眼看一看才成,可若是大张旗鼓的去,只怕有人欺上瞒下,故意做戏,便谁也没有告诉自己出来了。 “常有这样的事情吗?”崔山嘉问妇人们。 那些人看着就是富贵人家的公子们,惊吓了人就跑,那是一点也不将别人的性命放在眼里。 “怎么会呢?”妇人道,“有明光军在这里,我们这里的富家公子们也不敢这样跋扈,这些大约是北边过来的公子们,就这几日已经来了好几拨了。” “因那燕国皇帝已经死了,不再阻拦在中间,道路通畅了,他们便过来游玩,想要见一见崔郡君的风采。”她有些自豪,“咱们郡君要启程到中都去,过不了几日就要经过这里了。” 崔山嘉从太南郡走到吴郡再到庆阳郡,最后才在太北郡打转,这个时候启程前往中都的‘崔山嘉’应该才刚刚出发。 崔山嘉朝几位妇人道过谢,又骑上驴子往那群少年相反的方向走去。 得传个信回去,在太北郡就要守太北郡的规矩,这么横冲直撞的可不行。 很快粮食收完之后,道路上就会有很多拖着粮食的车马,他们再这样乱跑,会伤到粮农。 等走出了农人们的视野,崔山嘉才召了人前来吩咐。 她当然不能孤身一人上路。 雷姮在暗中跟着她,不会让她陷入危险。 刚开始的时候她也很不适应,她从小就受到了十分周全的照顾,从来没有这样出过门。 路怎么走?饭怎么吃?哪里落脚何处下榻,桩桩件件都是困难。 雷姮看她实在手忙脚乱,便会提前打点一二。 如今日这样的意外也发生过几次,崔山嘉自己能应对的,她就不出面。 当然事后寻人晦气这样的事情就不必报给崔山嘉知晓了。 崔山嘉骑着她的驴子慢悠悠地晃荡,再过几天她就要离开太北郡,正式踏上去往中都的路。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她在路边捡了个人,那少年自称中都人士,与友人结伴同游,路上走岔了路落单,又迷了路,担心自己要在野外过一宿,正慌乱着,就遇到了崔山嘉。 “这位姑娘救命!”方君思在林子里走得晕头转向饥寒交迫,眼见天色将晚,万幸终于遇到一个人。 崔山嘉正半梦半醒,忽听得这一声呼救,拿蒲扇挡着半张脸笑道:“哪里来的混帐?此处何来姑娘?休得浑说。” 方君思虽饿得头晕眼花,却还不至于看不清楚对方的脸,且听那声音也定是个年轻姑娘不假。 只是这荒郊野岭里出现个姑娘,似乎也不太对。 莫非是什么山野精怪不成? 崔山嘉驱赶着驴子靠近,倒是个年轻的公子哥,十分狼狈,他见了崔山嘉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撇开头,不用对镜他都知道自己此时的尊容断见不得人。 方君思拱手道:“某自中都而来,不慎与友人失散,困在这林中迷了路,还请……相助。” 他觑了眼崔山嘉道:“敢问如何称呼?” 他方才喊了一声姑娘,叫人给堵了回来,这会儿也不敢随便称呼了。 崔山嘉起了玩心,道:“老身今年六十有六,你觉得如何唤我合适啊?” 方君思愣了愣,上前半步细看,又退了回去道:“您可莫要诓我,怎么看您都不是六十多岁的样子。” 他虽有些怀疑,却还是下意识地用了敬语。 崔山嘉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不过是些驻颜的微末功夫,竟也值得你这样大惊失色。” 她微微摇头,显示出些对对方见识短浅的怜悯。 方君思的眼睛瞪得更大,啧啧称奇,“如此奇术,怎会是微末功夫呢?” 如此驻颜奇术若是叫他娘知道了,岂不要乐开了花,到时候整个中都都将为之疯狂。 “罢了。”崔山嘉展现出长者对幼者的包容,道:“你且跟上。” 方君思对这位驻颜有术的‘老妪’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完全将自己这一日的困顿抛之脑后,提起那双之前觉得再也提不起来的腿跟上崔山嘉的驴子。 前方的路越走越黑,像是要进入一个更大的陷阱。 方君思一颗心跳得飞快,几乎要从他的喉咙里跳出来,他此时忽然有了些许的危机感,好像不该这么轻易的就相信人。 但他实在无法对前面带路的人生出不好的感觉来,他总觉得对方不是恶人,下意识地就觉得她可信。 前方的人转过头来看他,似是笑了一下,紧接着山路一转,竟有一处精致小宅,灯火暖暖叫人心安。 崔山嘉自如地推开门,招呼方君思进来,他又安下心来,想来这里就是她的住处了。 这宅子十分干净精巧,劳累和饥饿一起涌了上来,他回想起在中都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顺遂日子,反思起自己出门这一趟的决定到底是对是错来。 诚然在路上有了许多从前没有的见闻,但是他迷路在山林里这一天,却叫他吃尽了苦头,若是没有遇到眼前的人,这一夜过去,只怕世上就再没有他这个人了。 第38章 六十老妪 崔山嘉在宅子里转了一圈,这是雷姮提前为她准备的住处,连晚膳也一起备好了。 她招呼方君思过来吃饭。 这少年一路上追着她问那驻颜的奇术,对陌生人没有任何的防备。 方君思理了理不太整洁的衣服,朝崔山嘉谢过便坐在了饭桌旁,倒是大方得体。 吃完了饭,竟然还知道帮忙收拾碗筷,崔山嘉看着他笑得越发和蔼,该是个被家里保护得很好的孩子。 方君思回头看见崔山嘉的笑,恍惚间好像看到了自己的祖母,一时红了眼眶,暗自感怀,离家这么久,也不知道祖母有没有想他。 心里也越发对崔山嘉六十多岁驻颜有术的言论深信不疑。 等他手忙脚乱地收拾好了灶房,回头崔山嘉已经熄了灯,让他自去另一间屋子了休息,只得熄了继续追问的心思。 雷姮摸进崔山嘉的屋子里,黑暗里崔山嘉也能感受到雷姮十分不赞成的目光。 “你瞧他那样子,看着就不像是能伤到人的样子。”崔山嘉道,“我心里有数。” 又警告她:“你再这样,我就真跑了。” 雷姮大惊,她肯定崔山嘉一定做得出这样的事情来,再往前就要离开太北郡了,虽然她们也有一定的掌控,但到底不如在太北郡里。 “属下知道了。”雷姮又在黑暗中离去,没惊动隔壁睡得很沉的方君思。 次日崔山嘉问方君思要往何处去,方君思就有些犹豫,他此来太北郡,还想继续往南走,到太南郡吴郡去去看看。 但是昨夜他梦见了祖母,又生了回中都的心。 一时拿不定主意。 于是他问崔山嘉:“请问您要到哪里去呢?” 崔山嘉道:“山野丛林里待得久了,想要到热闹的地方去走走,余生也算无憾了。” 方君思叹了口气道:“如今最热闹的地方就该是太北郡了。” 他出了中都一路走来,目之所及所走越荒凉,及至靠近了太北郡才又渐渐好了起来。 崔山嘉道:“南边我都看过了,我要往北去,到中都去。” 方君思眼睛亮了亮,喜道:“我也要回中都,我们同行罢。” 他不认路,要再迷一回路,只怕不能再遇到崔山嘉这样的人,就要死在外边了。 崔山嘉没有多余的坐骑给方君思,他就只能走路,行程虽然不快,但是多了个人说话也显得热闹。 倒是她小看了方君思,本以为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公子,没成想打猎觅菜都不在话下,一路上倒是他照顾崔山嘉多些。 唯有一点,便是不认路。 路上路过了个镇子,崔山嘉给他买了匹老马。 倒不是崔山嘉舍不得花钱,而是整个镇子里也就只有这么一匹马。 也有骡子和驴,只不过人家不卖,还指望着牲畜干活呢,哪里能轻易卖掉。 有了老马只是给了方君思方便,但是速度没有提起来,他们仍旧这么慢吞吞地走着。 过了太北郡,方君思就比崔山嘉更熟一些,也会给她讲一讲他来时的见闻。 “你的朋友们呢?”崔山嘉问他。 他与友人同行而来,却在山林里独自迷失,若友人与他同时迷失在那里,以他的性子不会一句不提。 方君思低下头有些委屈,却还是回答了崔山嘉的问题:“发生了争吵,分道扬镳了。” “他们知道你不认路吗?”崔山嘉又问。 方君思更加委屈,这回就不回答了,崔山嘉看他快要哭出来的样子便止住了发问,道:“前头有个茶铺,我请你喝茶。” 方君思又笑着应好,到了茶铺便当先下了马,再小心翼翼地将崔山嘉从驴子上扶下来,真拿她当个六十岁老妪对待。 茶铺里人不多,喝茶的人更少,白水比茶水便宜了不少,大多数人为省几文钱,宁愿喝寡淡无味的白水。 方君思安置好了崔山嘉,就到茶铺老板那去看他煮面包馄饨。 他总是对什么都好奇。 旁边桌子上的人在谈论着崔山嘉启程回去中都的事情,他们要到太北郡去做生意,如今南边的战事平定有几年了,各处都重新发展起来,但是发展得最好的还是崔山嘉治理下的几个郡。 从燕帝入关之后,那几处地方就没有再被战火侵袭过。 被保护得很好。 崔山嘉凑了个耳朵听,又听见他们说起卫观。 说这位定北王又加封了,改封吴王,封地就是吴郡。 又说他一回中都便把持朝政,小皇帝彻底被架空,甚至传出过禅让的话来。 只不过因为他之前从燕帝手上抢回中都的时候,用的是高翎国驸马的身份,于是群臣都反对他做皇帝。 小皇帝可比手握兵权又年轻力壮的卫观好糊弄多了。 只要卫观一日没有登基,他们就还有机会。 卫观认下了吴王这个封号,天子坐下独设一席,凌驾百官之上,小皇帝坐立难安,几次装病不肯上朝。 方君思端着两碗馄饨过来,都是野菜馅的,这样的地方一年到头都未必有一顿肉吃,更舍不得往馄饨馅里放了。 “闻着很香,您尝尝。”方君思道。 崔山嘉捞了个馄饨,问方君思:“你哪来的钱付账?” 方君思嘴里的馄饨顿时就不香了,在要不要吃霸王餐的念头里犹豫了半响,极小声喊了崔山嘉一声:“拂阿嬷。” 崔山嘉顿时就笑了,回道:“孙儿乖,祖母给你钱就是。” 方君思一张脸要埋到馄饨碗里去,这可真是没脸见人了。 那边厢歇脚的人已经准备再次启程,崔山嘉也没能再听到更多。 这一路过来,她听到了许多从前没人敢在她面前提起的话。 她坐在驴子上发呆,方君思有点心疼老马,有时候会下来自己走一段,崔山嘉也不催促。 这样慢悠悠地走着,很舒服。 过了太北郡,就能很明确地感受到太北郡之外的不同。 太北郡以南,男人和女人一样可以无所顾忌地四处游走,能下地干活也能出门生意,还能出入官场。 出了太北郡,就呈现出两极分化的状态来。 燕帝死在中都之后,原秀镇压了九清郡以南的所有匪寇豪强之流,从前流向四郡的女子们开始返回故土,在被四郡彪悍的民风洗礼之后,失而复得的故土就像是一块未经着墨的画卷,允许她们肆意挥舞画笔。 与之相对的就是那些没能离开的人们,虽然也有不少妇人出门干活,但到底是少数,如崔山嘉这样年纪的姑娘就更少出来了。 被燕帝占领那些年,死了太多的人,平民百姓家的女儿们受到极大的摧残,富贵人家的小姐们也不例外。 她们唯唯诺诺战战兢兢,甚至羞于见人,自绝者不在少数,更甚者还抱团排挤这些回来的人们,指责她们忘记了祖训,竟然抛头露面不知廉耻。 这样的事情很多,崔山嘉一路上遇到过不少。 连她自己也被人用不善的目光谴责过。 当然这不是她们的错,她们受尽了磨难才得以活下来,而如崔山嘉一般的女子表现出来的状态太过自在。 给了她们太大的冲击。 如果认可了崔山嘉,那么她们所受的磨难似乎就变成了一个笑话。 但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啊。 怎么到了她们头上就变了天呢? “拂阿嬷不要放在心上。”方君思小心地劝慰,“他们不知道您是六十多岁的人了。” 毕竟崔山嘉看起来确实是二十几岁的样子。 老年妇人受到的束缚总要比年轻女子轻些。 崔山嘉本就不在意这些,倒是听他‘拂阿嬷’这三个字越叫越顺了。 莫不是真信了她的胡言乱语。 到了九清郡,这里竟更热闹些,方君思一打听,才知道是崔山嘉扶灵至此,要安葬父母,中都崔家也使人将死在中都的崔家人送回祖坟,因而人就聚集了过来。 他也想要去祭拜一番。 那都是为了守护大虞而牺牲的人们。 崔山嘉却推脱累了不去,方君思安顿好她便自己去了,转头崔山嘉被雷姮接走。 小皇帝的第三封圣旨也召不回她。 她离开太北郡是因为祖父的信,信上说崔氏族人要落叶归根,嘱咐她好好送父母和兄长的灵枢回九清郡。 从中都扶灵而来的是除祖父之外的另一个崔家的幸存者。 崔山嘉见了她觉得眼熟。 她有太多的堂姐妹堂兄弟,又早早离开了中都,其实分不太清他们。 “堂姐。”崔山嘉当先道,她往前迎了几步,她的这位堂姐腿脚不太好,许是在那场战乱里伤到了。 “阿拂。”崔若木握住崔山嘉的手,她比崔山嘉要更激动些。 中都里那偌大的一个家族,如今只剩下了她和祖父二人,空落落的崔府总叫人伤感,而崔山嘉远在太北郡,那里也只有她独自一人。 “你必是不记得我了。”崔若木含泪道,“家里兄弟姊妹多,我们只见过寥寥几面,你离开中都的时候又太小了。” 如今再多的兄弟姐妹都没有了。 “我记得堂姐。”崔山嘉说,“是你按住了十六兄。” 崔若木就是那个指责十六兄想要欺负她的堂姐,她的眼睛很特别,眼角上挑,不怒而威。 她记得。 第39章 落叶归根 崔相在给崔山嘉去信的时候就安排了人到九清郡做准备,要安葬的人太多了,整个崔氏主脉都死在了这场战事里。 崔山嘉和崔若木领头送崔氏族人落叶归根。 人们跟随在那长长的棺椁队伍周围,沉默地送别他们最后一程。 方君思在人群里,总觉得其中一个领头人的背影有些眼熟。 只是那位‘拂阿嬷’并不会时时刻刻紧绷着,她随时随地都是舒展自如的。 他摇摇头打消了这个念头,跟着众人朝着坟茔躬身三拜。 整个仪式从早到晚整整一日,等方君思跟着众人晃晃悠悠地回到城中,却找不见了崔山嘉还有驴子和老马。 他似乎……又迷路了。 大意了。 他这一路跟着崔山嘉从来没有迷过路,一时竟忘了自己不认路这件事。 该找个人一起去才对。 方君思在路上游荡,崔山嘉已进了崔家祖宅。 这是崔家发迹之地,后来每任家主都曾修缮或是扩建过,占地十分广阔。 燕帝攻破九清郡的时候放火烧过一回,没有烧完,后来崔相使人重建,如今才刚刚修好。 宅子是修复了,却因为没有人住而显得十分萧条,入了夜四下都黑黢黢的,像是个鬼宅。 崔若木吩咐仆从道:“使人把各处的灯都点上。” 没有人也要亮着,才不显得阴森。 忙了一整日,此刻才有时间和崔山嘉好好说会儿话,又担心她舟车劳顿,只得先让她去休息。 雷姮悄声告诉崔山嘉:“那位公子又迷路了。” 崔山嘉道:“不必管他。” 想了想又道:“引他寻个安全的地方落脚。” 雷姮去了,崔山嘉却没有睡意,便连住处都没有回就到祠堂里去,那里灯火通明,林立的牌位叫人觉得压迫。 守夜的人见了崔山嘉就退了出去,并不打扰她。 和中都里那个祠堂不太一样,这里供奉着所有崔家的列祖列宗,崔家传承得越长,这里就会建得越来越大。 她在其中找到了曾祖母的牌位。 这是她第一次经历死亡。 那时候她还不明白死亡的意义。 现在也还不太理解。 在吴郡得到父母身亡的消息时,她并不敢相信,除了当时说出口的原因之外,她想她那个时候根本就不敢去见死去的父母。 她担心自己会崩溃,会出错。 远离,能让她忽略父母死亡这个事实。 等到四郡安稳下来,失去父母的悲伤似乎也随着时间淡去。 灵堂里的棺椁已经是事实。 她未曾直面父母的死亡,他们留在她记忆里的最后一面,是相携送她离开太北郡的样子。 母亲脸上在笑,眼里有些担忧,父亲在安抚母亲,他们应该相信自己的女儿。 于是母亲也没有哭。 她记忆里便是他们的笑颜。 他们只是没有和她见面,她在太南郡就想象他们在太北郡,她回到太北郡坐镇就想象他们归去了中都。 他们仅仅只是没有和她见面而已。 而不是……永远的离开了她。 祖父的来信让她无法再自欺欺人,她总要面对这一切。 崔若木亦独自而来,就见得崔山嘉跪在曾祖母的灵前,仰头呆呆地看着。 那时候他们因为打架的事情被罚跪的时候,她也这样在角落里看着曾祖母的牌位。 小小的一团,稚气未脱目光里却都是淡漠。 那时候她其实有些相信崔护的说法,崔山嘉并非痴儿。 她只是感情比寻常人迟钝些,又或是说她过早地体会到一些她还无法理解的情绪,却无法作出寻常的反应,于是造就了这样的性格。 “你还记得那时候我们为何在家学学堂里打架吗?”崔若木跪到崔山嘉身边去。 崔山嘉轻轻摇头,又担心她的脚。 崔若木于是换成了盘腿坐,她笑道:“跪了一日了,想来祖先们也能体谅。” 她拍拍崔山嘉的肩,于是崔山嘉也更换成了坐姿。 崔若木道:“你那个时候是学堂里最小的学生,原本该在育幼堂,却被四叔塞到了学堂里,那老师讲得又是些晦涩难懂的东西,他的课堂实在无聊至极。” 崔山嘉心道原来不止她一个人觉得听不懂。 “大家也就都没用心听,眉来眼去地打官司,只有你呆呆地听着,从不分心。”崔若木朝崔山嘉笑得温柔,“后来为什么打起来连我也记不得了,谁先动的手也没有定论。好似长久以来相互之间的积怨在那一瞬间达到了顶峰,什么教养什么家训全都丢到了脑后,只想着要把拳头挥出去,方能纾解心中郁气。” 崔若木的声音渐渐低落下来,如今能与她说从前事的人,只有祖父和崔山嘉了。 可是这两个人和她的交集也少得可怜。 从前祖父有着许多的孙辈,她能见的机会并不多,崔山嘉就更少了,小小年纪就到太北郡去了,后来回来中都也没有待很久。 那些她熟悉的人全都不在了。 “现在的崔家实在太冷清了。”崔若木道,“我一直盼着你回来。” 祖父的儿子们全都死了,女儿们也所剩无几,孙辈更是只剩下了她和崔山嘉两个女孩。 总有些无关紧要的人在关心祖父的身后事。 崔家没有了男丁,就要断了延续。 她不服。 她姓崔,崔山嘉也姓崔,凭什么没有了男丁就叫断了香火呢? 她们也是延续的一部分,也可以是延续的全部。 祖父默许了她的反抗。 中都的崔家交给了她来打理,九清郡的老家也要交给她。 “我会比你晚一些回中都去。”崔若木笑道,把崔山嘉给盼回来了,她却又不能立刻回中都去。 崔山嘉道:“冬夜这些年也在收归崔氏的产业,我将她留给你。” 崔若木不意外崔山嘉能听出来她在说什么,而是问崔山嘉:“你觉得我可以做到吗?” “为什么不可以?”崔山嘉反问道。 崔若木道:“女子立家,这是开朝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情。” 更何况还是崔氏这样的大族。 主脉死伤殆尽,旁支们就会生出想法。 “不要在意。”崔山嘉道,“我会支持你。” 崔若木好似得到了莫大了力量,眉宇间的隐忧散去,浅笑道:“你在南境四郡的事迹,我只听着都觉得惊心动魄。” 当年燕帝攻入吴郡的时候,她才十几岁的年纪,先是国破接着就失去了父母又失去了兄长,而崔家在距离她几千里之外的地方。 她却在那样的境况之下,稳定了局势,强行将燕帝困在虞国腹地之内,阻断了他的补给,给了国朝喘息的机会。 也给了虞国继续存在的机会。 没有人可以抹去她的功绩。 “我从未亲临真正的战场,所以其实还好。”崔山嘉道。 原秀连动手的机会都不给她。 她被她们保护得很好。 崔若木低声道:“战争又何曾只存在刀光剑影的战场上呢?” “祖父的身体不太好。”崔若木的眉头又皱起来,“你回去之后要多关注着些。” 晚风吹来,将满堂烛火吹得颤颤巍巍的晃动,仿佛燃烧到了尽头,将要熄灭。 “他总想瞒着,可总有瞒不下去的时候。”崔若木道。 “我会注意的。”崔山嘉道。 崔若木见崔山嘉的精神还好,她也了无睡意,干脆和她讲起中都里的局势来,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似是闲聊,却处处都是崔家在中都里的如履薄冰。 崔山嘉也和崔若木说九清郡以外的事情,她一路而来的所见所闻散碎且微小,却让崔若木看到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一个她向往的世界。 她们聊了一夜,阿凉就和崔若木的使女大眼瞪小眼瞪了一夜。 阿凉没来得及见到崔山嘉,她就换了素服站在了队伍的最前方,等她终于结束了仪式,却一转头就来了祠堂。 阿凉不是崔家的人,不会被允许进入。 他只能站在门外看着她的背影。 数月未见,她似乎瘦了许多,坐在崔若木身边的时候,像是个受到庇护的妹妹。 那个时刻紧绷着的郡君有了依靠。 却依旧不是他。 清晨的阳光还没有穿透云层,寂静的崔府就开始转动,崔山嘉和崔若木相携着从蒲团上站起来。 她将下葬的仪程安排得极为紧凑,在她和崔山嘉抵达九清郡的时候,仪式就已经开始,完全杜绝了扯皮的可能性。 那么在一切仪式已经结束的今天,那些残存的旁支就该冒出来了。 “幸好你带着明光军。”崔若木道,昨日的仪式表面上风平浪静,实际上只是被强行按压后的表面平静而已。 她在中都重新组建的部曲要盯着仪式的各个环节,分身乏术,原秀带着明光军压阵,才没有闹出事情来。 “我将原稷留给你。”崔山嘉道。 原稷领着父母留给她的崔氏部曲,后来收拢了崔护的那一部分,这些年里虽经历了更新,但一直以崔氏部曲而存在。 “我就不与你客气了。”崔若木道。 崔山嘉又道:“原秀不随我进中都,她会坐镇九清郡以南,你若有事可让原稷与她联系。” 崔若木皱眉道:“原秀不与你同去?” “我会带一部分明光军回中都,太多了就像是去打擂台。”崔山嘉道,“我们和吴王也好,和皇帝也好,既没有密不可分的利益,也没有你死我活的仇怨,我只是回家,不是去做谁手里的刀。” 崔若木点头,“你心里有数就好。我虽盼着你归来,却也不想你搅入纷争之中。” 话虽这样说,但是她们都知道,崔山嘉这一归去就绝对避不开朝堂上的浑水。 她在四郡威望极高,又是女子之身,谁都盯着她身上的功绩,谁都想要据为己有。 第40章 再见卫观 过了九清郡,崔山嘉就不想继续看了,她回到了队伍里,阿凉一眼不错地盯着她。 方君思没有等到崔山嘉,最后无奈独自启程,他带着崔山嘉的驴和老马,慢吞吞地跟在崔山嘉的车队后面,倒是免了再迷路的麻烦。 崔山嘉归中都的消息早早传来,许多人都对这个守了南境十数年的姑娘充满了好奇,人们涌上街头,想要一睹其人。 小皇帝派了官员来迎接她,其实他自己本想亲自前来,奈何被卫观拒绝了。 拒绝的理由冠冕堂皇,说是出宫变数太大,恐有危险。 这话在太后听来更像是威胁。 崔山嘉没有下马车,道路被人们堵得水泄不通,车队行进极其缓慢。 护卫车队的是由女子组成的明光军,中都里的人们听说过这支军队,却是头一次见到。 原秀驰援中都的那回,还来不及抵达中都,战事就已经被卫观结束,于是也就没有到中都来。 她们骑在马上,身披铠甲手握刀枪,全都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场。 这对她们来说也是考验。 在崔山嘉眼里,她们和寻常的军队没有区别,但是在中都人的眼里,她们是异类。 以九清郡为界,在往北的土地上,是深入骨髓的男尊女卑,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认为女子不该抛头露面,该养于深闺之中。 多年的战火让人们放松了对女子的要求,但还没有达到太北郡那样的开明。 中都里的人对崔山嘉的态度十分矛盾,他们认为世家大族的小姐不该像她一样,孤身在外十数年,没有长辈管教,这是一个非常不好的表率,听闻在那片土地上,有着许多和她一样的女子,如此扰乱纲常的人怎么可以受到追捧呢? 但是他们又不能否认她固守南境的功绩。 是夹道欢迎,也是审视。 崔山嘉并不在乎他们的矛盾,她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连皇帝亲派的官员也没能将她请下车来。 愚昧的人们在心里称赞她是个懂事的姑娘,不管在太北郡如何,回到了中都她还是记着自己的教养,不轻易挑战世俗的规矩。 和那个瘸了一条腿的崔十三娘不一样。 那个想要自立门户的姑娘在中都被许多人排斥着。 而躬着腰的官员大汗淋漓。 不肯下车的崔郡君简直无礼至极,他代表皇帝的意志来迎接她,她却将他的脸面踩在尘埃里。 这就意味着,崔郡君不会是皇帝的盟友,她不会站在皇帝身后,对付吴王卫观。 这可是个要命的信号。 小皇帝本就履步为艰,如今更要雪上加霜。 车队缓慢地往崔府驶去,拉着驴子和老马的方君思与崔山嘉一起进城,他一入城就被方家的人接到,围着他就是一番哭天喊地。 他和友人同行,数月前却传来他走散了的消息,方家前后派出了几拨人去寻他,都没有找到他。 仆从们从他手里接过了老马和驴子,要引他回家去。 方君思却往人群中挤去,“我要去看那位郡君。” 他赶去太北郡,却因为迷路错过了见崔山嘉的机会,一路上也不敢靠近,眼下也许就是个机会。 听闻崔山嘉很是和善,待四郡百姓都极为亲近,也许会下车和中都百姓说话。 他一路追着车队去,发现崔山嘉没有要下车的意思,十分失落,转头见有人卖花,就朝仆从要了银钱买来。 偌大一支名贵牡丹被他随手摘下,在花主人心疼的呼喊中朝崔山嘉的车架扔去。 已经进入冬天了,这个季节开花的牡丹比黄金还要贵重。 那边厢护卫崔山嘉的明光军感受到身侧飞来一物,只以为是暗器之流,登时拔刀劈下,将那支牡丹花劈得粉碎。 与她挥刀同时飞射出去的是一支流光般的箭。 惊变发生得太过突然,围观的百姓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一阵劲风贴着他们的头皮刮过,刮得人生疼。 雷姮自马上飞身而出,掠过百姓头顶,将那箭矢的靶子一把推开,反手接住了箭。 射箭的女子立时翻身下马,这一箭如果伤到了人,会抹黑她家主君。 人群朝两边分开,正好给她让出路来,雷姮站在方君思身前转动了下箭,朝下马的女子道:“不要紧张,燕帝已死,不会再有人行刺主君。” 雷姮刻意扬高了声音,在为这一箭做解释。 “这里是中都,是主君的家,都放松些。”她没朝自己的兵发火,也不认为她出这一箭有任何不对,保护崔山嘉是她们的使命,她做的对。 方君思连忙朝车架方向拱手,“是小子孟浪,还请郡君勿怪。” 车架上的人敲了的车壁,示意她们不要耽搁,继续前行。 没错,崔山嘉又不在车上了。 坐在车上的是假扮她的阿凉。 雷姮朝方君思抱了个拳就要返回,方君思又摘了一支花下来递给她,道:“赠与郡君。” 雷姮挑了下眉,竟然伸手接了,走到车架边上就塞了进去。 阿凉寒着一张脸,隔着车壁审视方君思。 是个年轻的公子,正满眼憧憬地看着‘崔山嘉’,他一手握着花,另一只手青筋暴起。 车队再次动起来,不知是谁又扔了一朵花过来,这回明光军就只将花拦下,而不再出箭了。 崔山嘉跟着段许去见卫观。 其实没必要这么急,反正她已经回了中都,往后会有很多时间很多机会见面。 阿凉已经确认了他还活着的消息,朝堂也承认了他的存在,她可以不用来这一趟。 但她还是来了。 段许几次想要开口,崔山嘉都没有分给他半个眼神,他张不开这个口为自己解释。 他在决定跟着卫观打回中都的时候,确确实实背叛了崔山嘉,背叛了吴郡。 毕竟那个时候没有人知道高翎国领兵的是卫观。 卫观低头看着手里的信,察觉到崔山嘉的到来就抬头看来。 小姑娘已经长大了,看起来还是那样稳定从容。 她似乎没有变过。 “这些年,还好吗?”卫观问。 其实他也有些羞于见崔山嘉,当初是他丢了吴郡,是她拼尽全力守住了国门,才使得虞国逃脱了灭国的危局。 “很好。”崔山嘉说。 她坐在卫观的对面,旧友重逢本该是件开心的事情。 卫观是心里愧疚难展笑颜。 而崔山嘉担忧道:“你生病了吗?” 段许揪心起来,卫观掩唇轻咳:“不妨事。” 他将虚弱的一面展示给崔山嘉看,就是信任她的意思,中都里没有人知道他身体不好的事情。 他九死一生的复生,还活着已是万幸,北征途中又被人暗害,才会虚弱至此。 不过这些就没有必要一一说给崔山嘉听了。 “我要做皇帝。”卫观说。 段许大惊失色,他们都知道卫观要争皇位,只不过他从未宣之于口,却在这个时候这样轻易的说出了口。 “你会帮我的,对吗?”卫观问崔山嘉要一个肯定的回答。 崔山嘉面不改色,她道:“晏铃是吴郡郡守,卢含是太北郡郡尉。” 卫观又咳了几声。 没人敢动南境的现状,朝堂上那些满口仁义道德伦理纲常的大臣们都不敢置喙半句。 谁都知道南境不是谁都接得下来的地方。 他们默契地无视了南境四郡里被崔山嘉一手提拔上来的女官们,从郡守郡尉到县府衙役,既不公开承认,也不下旨置换。 晏铃和卢含于是得以保存。 可若要朝堂明确承认女子为官,那是推翻祖制的事情,小皇帝做不到,卫观也未必可以。 这是崔山嘉的条件。 回到中都就注定不能置身事外,她把四郡治理成了她想要看到的样子,就会去保护她们。 就该去保护她们。 卫观知道崔山嘉并不是刻意为难他而迫使他后退,她只是真的想要护佑追随她的人。 “这是一件非常难的事情。”卫观说,“也许比我成为皇帝还要困难。” “你有时间好好考虑。”崔山嘉说,这不是一件可以轻易承诺的事情。 一旦卫观承诺了却又出尔反尔,她会从他身上全部讨回来。 “我答应你。”卫观道。 段许想要劝卫观,却不敢在这个时候开口,他已经做了决定,没有人可以改变。 崔山嘉起身告别,她还要回崔府去应对,相比起小皇帝来,她更愿意信任卫观。 她走到了门口,又回过头来和卫观道:“兄长要保重自己。” 卫观有些哽咽,没有表现出来:“嗯。” “不必送我。”崔山嘉将卫观推了回去,免得他吹到冷风。 段许送崔山嘉离开,他低着头,请崔山嘉上车。 “车马太显眼了。”崔山嘉道,“翻墙吧。” 段许被呛了一下,颇为无礼地打量了崔山嘉一番,十分怀疑自己幻听了,然后就看见崔山嘉极为娴熟地翻过了高墙,他急急忙忙跟上,还好崔山嘉还等着他领路。 他被崔山嘉会武这件事惊掉了下巴,一直到将她送回崔府都没能回得过神来。 虽说他和崔山嘉接触不多,还被她关了好些年,可他万万想不到崔山嘉居然会武功。 崔家竟然会允许她习武。 他回来的时候卫观在发呆,眼神一直落在崔山嘉离开的方向没有挪动过,听见了段许的疑问,才道:“她很小就开始学了。” 只是从未显于人前。 而现在小姑娘长大了。 再也不会趴在他身上睡着。 第41章 换个称呼 小皇帝没敢出来见崔山嘉,便下旨召她入宫觐见。 理由也十分冠冕堂皇,崔山嘉治理南境四郡十数年,他这个皇帝想要知道四郡的情况。 官方一点的说法应该叫做述职。 但是小皇帝不敢用。 用了就是承认她作为四郡主官的事实,可先皇给崔山嘉的只是郡君封号,并未授予官职。 也不敢授予官职。 于是小皇帝就在这些事情上小心翼翼不敢越雷池一步。 圣旨赶着车队进入崔府的时候达到。 阿凉被堵在车架上,进退两难。 崔丞相叫人传话,说是崔山嘉舟车劳顿风尘仆仆,要说南边风貌以后有的是时间,不急在这一时。 传旨的内官不敢置喙,唯唯诺诺地点头,连崔山嘉的面都没有见到。 圣旨发出要经过丞相的手,这位内官传的只是口谕,一个没有实权的皇帝,口谕也不被郑重对待。 崔山嘉混在入府的队伍里,叫使女接走,阿凉满脸怨气的走进来,看崔山嘉身上的衣裙和自己的一样,才略缓了颜色。 紫夜忧心忡忡:“从前在太北郡无人管得了你,如今在家主面前,怕是不好留阿凉了。” 她们还没熄了赶走阿凉的心思。 说是赶走也不对,只是不愿让他一直这样扮作使女留在崔山嘉身边,他再穿着女裙,那也不能掩盖他是男子的事实。 “你不告诉他,他就不会知晓。”崔山嘉道。 阿凉挑衅地看了紫夜一眼,崔山嘉要留他,她们说再多的话也没有用。 “好了。”崔山嘉起身,“我去见祖父。” 崔山嘉安抚了阿凉,又带着紫夜离开,阿凉坐在崔山嘉的屋子里,看着使女们来来回回的收拾挪腾,把这间屋子填满,心好像也跟着一起填满了。 崔丞相在池塘边钓鱼,鱼篓里一条鱼都没有。 崔山嘉在他旁边的藤椅上坐下,拎起鱼竿一看,竟然没有鱼饵,也不开口问,就丢进了水里。 崔丞相侧头端详了她一会儿,似是在找她小时候的样子,又似乎是在找谁的影子。 最后说:“鱼儿都被你吓跑了。” 崔山嘉可不认,这池塘清可见底,哪有什么鱼儿。 她不接话,崔丞相又挑剔她:“长大了,比小时候还没有礼数。” 崔山嘉看着崔丞相想了一会儿,一时没反应过来,后头的老管家都替崔山嘉着急,他跟着崔丞相这么久了,头一次遇到见着家主不行礼的人。 如今中都里,谁见着他家丞相,都得低头,小皇帝也好吴王也罢,都得执后辈礼。 崔山嘉放下鱼竿起身,恭恭敬敬朝崔丞相俯身大拜,“孙儿拜见祖父。” 崔丞相哪里舍得她长跪,连忙叫起,如今他就只有这两个亲孙女了,总想纵着她们。 可这两个小姑娘一个比一个主意大。 “可见你在南境已是万人之上,见着谁都不必低头,才会行个礼都生疏至此。”崔丞相示意她坐下继续。 崔山嘉重新拿起鱼竿,其实西千在的时候,她还是很习惯执学生礼的,后来西千走了,原秀又一直领兵在外,渐渐的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没有人值得她俯身。 “我会改正。”崔山嘉说。 这里是中都,她的头上有着一层又一层的人,都需要她俯首跪拜。 “不必。”崔丞相道。 那么多崔家人的死亡,不是为了让他们这些活下来的人朝着别人伏低做小。 祖孙二人在没有鱼的水池里钓鱼,谁也没显出半分不耐来。 一时管家上前轻声道:“家主,十六郎来了。” 崔丞相似是没有听见,管家就要退下,崔山嘉忽而发问:“什么十六郎?” 她语气不善,管家陪着小心:“族里旁支的孩子,血脉有些远了,要追溯到老太公还在的时候,已没落了三代,如今这个孩子有些出息,正跟在家主身边。” 崔山嘉道:“换个称呼。” 管家看了崔丞相一眼,见他没有反对,就应了。 崔丞相又道:“叫他去给我告假,小孙女回来了,该好好陪陪她。” 管家躬着身子出去了。 崔丞相同崔山嘉道:“阿护那孩子小时候可没少说你坏话。” “他没说坏话,他说的是事实。”崔山嘉道。 崔丞相道:“看来你们相处得还不错。” 所以崔山嘉才会这样介怀一个称呼。 崔护的排行正是十六。 那个孩子从小就机灵,当初也只有他肯千里迢迢跑到太南郡去做一个风雨飘零的县令。 只是后来也死在了那里。 崔十六死在崔山嘉的怀里,那是她唯一一次直面死亡。 生命在她怀里流逝,她颓然地发现自己完全无能为力,她留不住崔十六,只能看着他死去,感受着他从温热变成僵硬。 两人又恢复了安静,很快这份安静又被打破。 管家道:“太后携陛下驾临,欲见十七娘。” 崔丞相道:“什么十七娘,称呼她为郡君。” 管家又改口:“两位贵人将至府门,欲见郡君。” 崔丞相道:“迎进来。” 管家又一次抬头看崔丞相,确认了崔山嘉在崔丞相面前的特殊。 可以不行礼,想要改谁的称呼就可以改,连太后和皇帝都不必她亲自去迎。 也不用娘子郎君的排行称呼她。 比崔若木还要被看重。 崔山嘉起身道:“孙儿去了。” 崔丞相‘嗯’了一声,道:“不着急。” 他自己却仍旧握着鱼竿,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崔山嘉对崔府不太熟悉,仆从在前头给她带路,看得出来崔府里各色景观都有在用心管理。 可是没有了人气,总觉得萧条,连开得热闹的花都显得落寞。 小皇帝还不到十岁,小小一团坐在太后身边,太后低着眼眸沉思,他一双眼睛四处乱转,先看见了崔山嘉,就轻轻扯了下太后的衣袖。 太后起身来迎崔山嘉,她亦是头一次见她,崔山嘉在南境十数年,就像定心丸一样,让她在这风雨飘零的国都里感受到一丝安定。 好像只要崔山嘉在南境,她的位置也就安稳一样。 小皇帝朝崔山嘉笑,他朝每一个人笑。 太后不是她的亲生母亲,但是父皇所有的孩子都是她的孩子,于是他称呼他为母后。 至于他的亲生母亲,据说在燕帝攻打中都的时候死去了。 那时候死了很多人,他的父皇和母妃,他的兄长们,他的姐姐们。 于是才轮到他登基为帝,又在太后的抚养下长大。 他对崔山嘉感到亲近,他们都说他出生的时候,远在千里之外的崔郡君历经千难万险跋山涉水送了一床万民被给他。 “你就是送我万民被的崔郡君?”小皇帝抓住崔山嘉的袖子,仰着头看她。 崔山嘉说:“那是四郡子民送给陛下的。” 小皇帝道:“母后说朕幼时不安哭泣,只要裹上这万民被便会止住哭泣,想来是因为有万民护佑,才使得朕安心。” 太后道:“你要时时刻刻记着这份安心,等将来长大了,也要护佑百姓,使得天下百姓都过上夜能安枕的生活。” “这是自然。”小皇帝已经很熟悉如何回答这样的问题,“朕受万民供养,自然要庇护万民。” 他拉着崔山嘉入座,坐在了她旁边,显得很亲近的样子。 他召崔山嘉入宫,崔山嘉不去,他也不敢生气。 太后思来想去还是带着他出来了,崔府里不会有危险,尤其在卫观说出那样的话之后,他们还是顶着恐惧出宫来,这是他们展现给崔山嘉的诚意。 太后道:“郡君南行十数年,安定四郡,驻守国门,实在功不可没,我们竟不知该如何报答?” “崔郡君如此大功,当加封王爵,予官职,准入朝,方能不负。” 卫观大步流星地走进来,一点也看不出病态。 太后一惊,已经下意识地站起来,小皇帝也跟着动,崔山嘉却坐着没有动弹。 太后和小皇帝面对卫观的时候已经到了战战兢兢的地步,虽说有两分演的成分,但害怕也是事实。 倒是崔山嘉和卫观似是熟识,两人之间没有半点疏离客气的模样。 卫观在崔山嘉对面坐下,问小皇帝:“陛下以为如何?” 小皇帝看向太后,向太后求救,太后被卫观打乱了思绪,她不能反驳卫观的提议,却也不敢顺着他的话应承。 女子封王入朝,那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她怎么敢答应呢? 她这个太后除了一个身份之外没有任何实权支撑她答应这样的事情。 她是想要崔山嘉的助力,但这样的条件,助力就会变成屠刀。 满朝的大臣会将她骂死,甚至废了她也不无可能。 而且这是卫观给出的条件,她若要赢卫观,就必须要给出比他更好的条件。 她来之前甚至都想好了要不顾礼制,破格加封崔山嘉做公主,可是卫观这一开口,她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她忽然回过神来,她并不了解崔山嘉,并不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 她能给出来的筹码是她能拿出来最好的东西,却未必是崔山嘉想要的。 那么卫观给的,就是她想要的吗? 她要以女子之身入朝为官? 太后慢吞吞坐下来,她又想起来,吴郡的郡守晏铃是女子,太北郡的郡尉卢含也是女子,名震天下的明光军全都是女子。 她们要……逆天而行! 第42章 中都落雪 太后的心跳得飞快。 如果这样的话,对她来说似乎并不是坏事。 毕竟她是女子。 是这个天下最尊贵的女子。 至少法理上是这样。 但是她并没有得到相应的尊重,因为给予她荣耀的丈夫已经死去,本该延续她荣耀的新帝却还是个孩子,和她一起活得战战兢兢。 女子的地位总是比同阶级的男子要低,诚然自昭文公主之后,女子的地位有所提高,但是还不够。 同样都是人,为什么一定要是男子在上,女子为下呢? 她也想站在高处,俯视万民俯首,她也想站在高处看着别人战战兢兢。 她和崔山嘉该是天然的盟友才对。 太后道:“国朝大事,孤不敢妄议,吴王自与大臣们商议既是。只是孤以为,崔郡君的功劳怎么封赏都不为过,朝廷封赏朝廷的,孤封赏孤的。” 她也不看卫观脸色,转而和崔山嘉道:“听闻郡君喜爱梨花,孤便派人在城东种了百里梨花树,赠与郡君。待到来年春天,梨花绽放之时,郡君可千万要记得邀孤同游。” 小皇帝也道:“朕也好奇得很,郡君也莫忘了朕。” 崔山嘉朝太后道:“谢太后恩赏。” 卫观听着太后岔开话题,也不追究,只在一旁自斟自饮,倒是自得其乐。 小皇帝看卫观当着崔山嘉的面不再那么可怖,也渐渐放松下来,越发坚定了要抓紧崔山嘉的心。 连母后都不能让他这样安心。 崔山嘉说了几句南境的事,小皇帝和太后间或发问,倒是卫观一语不发,似乎就只是因为太后带着小皇帝来了崔府,他故意跟过来。 太后道:“孤见郡君的女护卫个个精神百倍威武非凡,心中甚喜。说来惭愧,那偌大的宫城里如今只有孤与皇帝两个人住着,皇帝年纪又小,有件事放在孤心里很久了,一直没有人可以诉说,今日见到郡君,倒觉得豁然开朗,似是拨云见日,有了头绪。” 卫观赏着远处的花,甚至懒得探究太后想要做什么。 太后继续道:“孤是个妇人,又是这样的年纪,宫里侍卫又都是男子,时间久了,瓜田李下,终究有碍名声,若能得明光军入宫相护,倒没有这个忧虑了。” 卫观嘴角上扬,隐有嘲讽之意。 崔山嘉道:“真正的明光军还在太北郡,随我归来者皆是在战场上受伤致残,或是无力在外征战之人,我带她们回来,是为了让她们可以安度余生,是对她们为国征战的补偿。而宫城守卫至关重要,她们只怕是有心无力。” 崔山嘉拒绝给出明光军,又给了太后一个建议:“倒不如在宫女之中选取一批人出来,加以训练,以军编制,用以护卫太后安危。” 太后眼睛一亮,笑道:“还是郡君思虑周全。只是到底男女有别,只怕宫中守卫们不会训练女子,倒是要和郡君借几个人用了。” 崔山嘉道:“她们今日才抵达中都,且容她们修整两日,学习些宫规礼仪才好。” 太后保证道道:“孤必然不会亏待她们,郡君放心将人交给孤就是。” “三个月的时间足够她们训出一支可以护卫太后的亲兵了。”崔山嘉道,“您要早些选定亲卫长才好。” 三个月后她就会把人召回来,不会给太后永远留下明光军的机会。 太后有些不满,但是能走出去一步已经很好,便道:“这是自然。” 眼看天色不早,太后就带着小皇帝起身归去,崔山嘉只送到屋外便止步。 “谁都盯着你,都想要从你身上获得利益。”卫观慢了一步,没和太后小皇帝一起出去。 “兄长呢?”崔山嘉问得直白,“也是这样想的吗?” 卫观避而不答,“你还没有问过我为什么会借高翎的兵打自己的国家。” “高翎皇后杀尽高翎皇室,出现一个斩杀一个,不留半分情谊,以皇后之位掌控高翎国,看似人人畏惧她的心狠手辣,实际上她的地位并不十分不稳固。”崔山嘉道,“若助你拿下虞国,有虞国在侧为友,而燕国有长公主掌权,与她是天生的盟友,高翎国内想要推翻她的政权就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哪怕她被清算的时候,虞国燕国冷眼旁观,高翎政权更迭混乱之时,我们难道能忍住不出手吗?”崔山嘉道,“毕竟那都曾经属于虞国。” “这样的我,你觉得讨厌吗?”卫观问。 “讨厌?”崔山嘉奇怪道,“为什么?” “不择手段,阴狠毒辣,卑躬屈节,引狼入室,卑鄙无耻……”卫观笑着说,“太多了。” 没有人敢当着他的面骂他,他们既讨厌他又因为畏惧他而不得不对着他卑躬屈膝,一个个的仿若忍辱负重,只待明主出现将他打败。 如果崔山嘉是个男子,她就会是他们期待的明主。 可偏偏崔山嘉是女子,是他们看不起又比不上的女子。 多可笑啊。 “还好。”崔山嘉说,这不过都是手段罢了。 段许来催卫观离开,进了冬天,中都就会很冷,他怕卫观再受了寒。 “我送你的礼物,还称手吗?”卫观不理会段许的担忧。 崔山嘉说:“很好,但是还没有机会使用。” 她被保护得太好,没有需要她亲自动手的时候。 卫观走的时候说:“高翎古燕都将出使我朝,明年中都会很热闹。” 崔山嘉道:“我会约束好我的人。” 她在南境,和燕国打得生死难分,也和高翎国交过手,两国来使,议和是大势,若有人想要搞事情,最容易被利用的就是明光军。 “中都的雪景很美,我想你会喜欢。”卫观又显示出他的虚弱来,没有了外人,他便不必继续强撑。 卫观的提议在朝堂上引起轩然大波,朝臣们盼着崔山嘉回来,是盼着她回来和卫观打擂台,最好是给她赐个婚事,以此转移她掌握的南境权力。 但是卫观却要直接封赏崔山嘉本人。 这样一来,他们不能附和卫观的提议,那样的话朝堂就真的变成了卫观的一言堂,可若是极力反对,站在崔山嘉对面的就会是他们。 卫观这横来一笔让他们如鲠在喉,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朝堂上的氛围连续许多日都十分低迷。 崔丞相告病不朝,没有人能压制卫观半分。 卫观每日就跟逗朝臣玩一样提一遍封赏崔山嘉的事情,看着那群老顽固对崔山嘉女子的身份愤愤不平,却又被她固守南境治理四郡的功绩堵得哑口无言。 跟随崔山嘉一起抵达中都的是四郡缴纳的粮食。 这么多年的仗打下来,虞国国库早就空了,各地都在哭诉困难,只有崔山嘉如数上缴,足以证明她的能力比任何一个郡守都要更强。 朝堂上在为崔山嘉争吵,崔山嘉在家中日日陪着崔丞相在那个没有鱼的池塘里钓鱼。 丞相府门口是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的人。 丞相的孙女终于回来了,当然需要送一份礼。 在南境十数年的郡君回中都了,同样值得送上一份大礼。 他们等在门口,期待被崔丞相召见,也许就会逍遥直上。 且崔丞相仅剩的两个孙女都还未婚配,若是能得小姐青眼,不论是哪一个,都将平步青云。 只是崔丞相谁也不见。 丞相府门口的喧嚣被隔绝,谁也不能打扰到崔丞相含饴弄孙的闲情。 崔山嘉盯着崔丞相吃药。 正如崔若木所说,崔丞相的身体不太好,他年事已高,又历经国朝罹难家族蒙难几欲不存。 这样的打击对于一个老人来说,直接将人击垮都有可能。 但是崔丞相撑住了,还在护着虞国前行。 “你想好想要什么了吗?”崔丞相放下药盏,一丁点都没有剩下。 小孙女比大孙女较真,不会软语相劝,只会拿一双毫无感情的眼睛盯着他看,直到他喝尽了药才肯罢休。 “祖父要归朝了吗?”崔山嘉问。 崔丞相靠在躺椅上,“总不能一直这么躲着。” 崔山嘉问:“祖父觉得我要入朝为官吗?” 崔丞相不说话,崔山嘉就道:“崔家除了您,已经没有人站在朝堂上。” 倒不是崔山嘉咒崔丞相,只是崔丞相的身体确实不容乐观,而崔家的中坚力量都死在了那场战争里。 三年了,都没有找到一个可以延续崔府权势的人。 良久,崔丞相才开口:“阿揽的亲事要定下来了。” “她想要招赘。”崔丞相语气平平,听不出赞成或者不赞成。 “外姓之人,终究靠不住。”崔山嘉道。 如果真的可行,怎么会要拖到现在才定下呢? 谁也不告诉她祖父到底病到了什么程度。 崔丞相复朝那日初雪降临,阿凉把崔山嘉叫起来,和她一起趴在窗辕上看漫天飞雪。 他是头一次见到雪,看着大雪慢慢将大地染成纯白的颜色,好似一切都被清洗干净。 他回头看崔山嘉,崔山嘉看雪的时候也端坐着,回到中都这段时间比在太北郡要空闲许多,崔山嘉重新捡起那些曾经用尽全力去学习的东西。 卫观重新送了一张弓来,已经过去了许多年,当年那张弓已经不再合适。 崔若木踏着大雪归来,崔山嘉到城外去接她。 她从回到中都之后就没有出过门,崔丞相都告假在家里陪着她,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打扰她。 崔若木不是独自归来,她从老家带回了几个姓崔的人,是和那个‘十六郎’一样的旁支子弟,大约是有些机灵,所以被崔若木挑选到中都来。 年纪都不大,还有男有女。 等到他们长大,那将要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第43章 元日夜话 虞国的元日是一年里最重要的节日,这是开启新一年的第一日。 崔丞相归朝之后,每日都忙得分身乏术,他把崔山嘉带在身边使唤,好像在支持卫观的提议。 关于对崔山嘉的封赏一直没有定下来。 崔山嘉没有主动去争取,卫观和崔丞相更多地就只拿这件事来恐吓朝臣。 他们在这件事上很是默契,如今虞国的朝堂上,也就只有崔丞相能与卫观分庭抗礼。 崔丞相又是力保小皇帝登基的中坚力量,和卫观是天然的敌对关系,但是因为崔山嘉的归来,他们之间似乎有要冰释前嫌的趋势。 崔朔朝崔山嘉拱手行礼,他就是管家口中的‘十六郎’,崔山嘉回来之后,府里就改了对他的称呼,只称他做‘朔郎君’。 当年先帝赐婚崔家,崔丞相连拒了两次,最后应下了尚主的旨意。 赐婚的对象就是远赴太南郡的崔十六郎崔护,可是崔护死在了太南郡。 后来新帝登基,太后又一次提起了这桩婚事,从犄角旮旯里将他寻了出来,要崔家履行赐婚的事。 在这之前,他穷得都快吃不上饭,因为这桩婚约,他成了丞相府的常客,在旁人艳羡的目光之中自由出入丞相府。 崔丞相也十分给太后面子的将他带在身边,大家都说,将来崔丞相的一切都会属于他。 可是他还没有被允许自由出入崔丞相的书房。 而崔丞相已经开始手把手地教崔山嘉怎么处理朝事,甚至已经有很多的事情交给她去办。 她做得很好。 她有着治理四郡的经验,偶尔还会与崔丞相有所争执,有时是崔山嘉退让,有时是崔丞相退让。 祖孙两人吵起来的时候,属官们都鹌鹑似的缩着,没有人敢这样和崔丞相争执。 崔朔在门外听着都觉得心惊,生怕下一瞬崔丞相就将崔山嘉赶出书房。 也许他就是盼着这么一刻。 但是祖孙二人连争执都极为克制,他们不必高声嘶吼,旁人却能立刻发现,并迅速沉默下来。 崔山嘉和崔丞相很像。 经历了几次之后,属官家臣们都更加确认这件事。 但是可惜。 太可惜了。 这样一个人却是个女子。 她永远也无法继承崔丞相的权势,也无法带领崔家和所有利益共同体走向更高的地方。 崔山嘉没有看崔朔,径直跨进屋子里去,里头办事的人们都朝她拱手行礼。 抛开崔丞相孙女这件事不谈,崔山嘉是先皇明旨分封的郡君,是在他还没有完全被燕帝吓昏头脑的时候做的决定。 也是他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决定。 那时候他顶着整个朝堂的压力,写下了这封诏书,让崔山嘉全权代管南境,魄力十足。 只可惜后来昏招频出,差点就成了亡国之君。 若非卫观来得及时,就真的灭国了。 崔山嘉之后,来的是崔若木,她会给诸位大人回礼,崔山嘉就从未回过。 “明日便是元日,诸位今日早些下值。”崔若木道。 崔丞相在上首道:“都去罢。” 众人于是退下。 崔丞相咳了两声,被崔山嘉收了手里的文书,也不敢说话,又被崔若木的药堵到嘴里。 崔若木自从发现崔山嘉在的时候,祖父吃药特别干脆之后,便时时赶着崔山嘉在的时候来,简直无往不利。 两姐妹帮着收拾了桌案,管家上前来说:“朔郎君还在外头候着。” 崔丞相道:“叫他也回吧。” 崔若木道:“你取一份表礼叫他带回去,正好给哥哥嫂嫂和侄女们做衣裳穿。” 管家应了退下,崔若木又扶起崔丞相往外走去。 崔朔还是没有走,他等着给崔丞相磕了头才离开。 崔若木担心崔丞相走不稳滑倒,叫人抬了竹撵,崔丞相却不肯坐,执意要自己走。 崔山嘉对崔若木求救的眼神视而不见。 两人扶着崔丞相慢悠悠地走着,中都的雪景的确很美,雪下得大的那两日,感觉屋顶都要被压塌了。 崔若木代表崔府赈济灾民,崔山嘉被崔丞相拘在屋子里使唤,两姐妹忙得几乎要见不上面。 “太北郡的冬天是什么样的?”崔若木问崔山嘉。 崔山嘉道:“阴风怒号,寒风刺骨。” 冬天里天空阴沉沉的,乌云厚重得好像压在人的头顶上,叫人心里憋闷。 她们将崔丞相送回住处,叮嘱了伺候的人小心照顾。 崔山嘉陪着崔若木四处巡视,明日会很繁忙,会有很多顾及不到的地方,今日要先过一遍,能补的疏漏就尽快补上。 中都丞相府比起九清郡老宅来说也不遑多让,又大又空旷。 曾经热闹不已的学堂,如今却空无一人,看着就叫人觉得心酸。 “你当初是不是真的看到了祖父站在外面?”崔若木又想起那场打架来。 崔山嘉点头,她翻出去就看见了。 崔若木笑道:“十六弟后来到处说你分明已经看见了祖父在外头,却不告诉我们,那时候没有一个人信他。” “你小时候看起来实在太乖了。”崔若木道,应该说是乖过头了。 倒是她打崔护那一巴掌叫她看出些不一样的东西来,是个极有趣的姑娘。 只可惜那次打架之后她被母亲拘在房中反省了半年之久,等到她再出来,崔山嘉已经再次启程到太北郡去了。 从那之后,她们就没有再见过。 “后来我常常想,也许不是你太乖了,而是在我们还因为一点小事斤斤计较的时候,你就已经意识到了危机的存在。”崔若木道,“你的沉默只是在积蓄力量。” “我总觉得不安。”崔山嘉开口,她从未和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父亲母亲,乃至祖父都不能叫我安心。” “就好像一直有什么事情跟在我的身后,提着刀催我快点走,那刀锋距我只有咫尺,我只要走慢一点就会被杀死。”崔山嘉道。 “可我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崔山嘉苦笑,“真是件好没道理的事情。” 崔若木道:“现在呢?仍旧感到不安吗?” 崔山嘉现在有明光军在手,军权之盛和卫观平分秋色。 崔山嘉沉默了很久,最终肯定道:“我仍旧不安。” 只是不再如同幼时那般茫然无措。 崔若木握住她的手,道:“我永远站在你身边。” 忽而崔山嘉身后的使女扬高了声音道:“谁在那里?出来!” 阿凉在她出声的同时上前挡在崔山嘉前面,那边大树后头走出个瑟缩的身影,小小的一个,似乎是崔若木从老宅带回来的孩子。 崔若木叫她过来,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这个时候学堂里早就下学了。 小姑娘小声道:“我的书本落在学堂里了,过来取,并不知道郡君和少家主要到这里来,才冲撞了二位。” 崔若木摸了摸她的脸,冷冰冰的,应该在这里待了许久了,她将手炉递给小姑娘,使人将她送回住处去,又吩咐道:“给他们一人安排两个伺候使唤的仆从,以后这样的小事就不要让他们自己来了。” 虽说都是远的不能再远的族人,但到底姓崔,又入了崔府,理当受到敬重。 崔若木的使女又来报:“她在这里两个时辰了,一直在温书。” “知道了。”崔若木道,又和崔山嘉道:“都是旁支的孩子,现在的崔家实在太空旷了,从前总觉得挤,走到哪里都是人,如今到处都空落落的,想不伤感都不行。” “这世上从来不缺聪明人。”崔若木感慨道,“只是我们比他们更多的享受到来自家族的馈赠。” 元日一早,天就放晴了,仆从们早早起来扫干净了雪。 崔若木在应对络绎不绝上门拜访的人和礼物。 崔丞相带着崔山嘉见一些不能推给崔若木应付的人。 一直忙到了晚上,一家人才有时间坐下来说说话,偌大的堂屋里只有他们三个人入座。 崔若木笑道:“倒是比前两年热闹些。” 崔山嘉没回来之前就只有她和祖父两个人,多了一个人也很好。 崔若木又叫人用屏风围了一道,看起来就不那么空旷,崔若木和崔丞相说话多一些,崔山嘉就甚少开口。 她的元日过得还算热闹,她在太北郡时身边大多数时候都是些无家可归的人们,大家聚在一起也有足够的人气。 崔丞相撑不住早早歇息去了,崔若木却不想睡,叫人将那些孩子们带来,就在院子里放爆竹,总算有了些声响。 越听她却越落寞。 都不过是虚假的热闹,没有人真正发自内心的欢笑。 最后她了无意趣地挥散了众人,又赶走了仆从使女们,只和崔山嘉两个人坐在一起。 不过她赶不走阿凉,阿凉在屋外站着,不肯走。 “你这个使女……”崔若木多喝了两杯酒,有了些醉意,“未免也太高了些。” 阿凉只当做什么都没听到,紫夜和冬夜虽然对他不满,但是崔山嘉不允许她们开口,她们就真的没有和崔府的人提起过他是男子的事情。 时间久了,除了最开始的几人,其他人都自然而然地将他当做了使女。 “他是个男子啊。”崔山嘉说。 阿凉不可置信地看向崔山嘉,她在这个时候说出这件事是什么意思? 要将他赶走吗? 崔若木入口的酒呛了出来,她可比阿凉不敢置信多了,咳了半天才歪歪扭扭地走到阿凉身边,围着他转了几圈,有些茫然地道:“你说句话我听听。” 这个‘使女’话少到离谱,她好像还没听‘她’说过话。 阿凉不肯开口,崔山嘉道:“你说。” 阿凉想了半天,对崔山嘉道:“天晚了,该回了。” 崔若木‘噔噔噔’往后退去,这倒实打实是个男子的声音,她指了会儿阿凉,又回到崔山嘉身边,脑子一阵阵发蒙:“我一定是醉了。” “是醉了。”崔山嘉让阿凉去叫人来接崔若木。 本来想让阿凉背的,阿凉不愿意。 第44章 入朝为官 阿凉背着崔山嘉,今日虽没有再下雪,路上却湿滑难行,他担心崔山嘉摔到,便背起她。 除了他之外不再有多余的人。 崔山嘉也喝了点酒,冷风一吹就有些头晕,她伏在阿凉肩头昏昏欲睡。 入眼都是未化的积雪,阿凉慢吞吞地走着,他觉得崔山嘉似乎有话要和他说。 冬夜紫夜都不跟着,连寻常的使女也被她打发走。 她要和他说什么呢? “高翎皇后将要出使吾国。”崔山嘉似是呓语,声音极低却不含糊,在阿凉耳中如惊雷炸响。 “她要到中都来了。”崔山嘉说。 阿凉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变得僵硬。 她知道了…… 她什么都知道。 十几年的时间,足够崔山嘉找到一个孤儿的来历。 她知道之后从未提起过这件事,阿凉没法确定她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更不知道她会怎样做。 也许在很早之前,也许刚刚才知道。 也许如果高翎皇后不到中都来,她就永远都不会提起这件事。 “你恐惧见到她吗?”崔山嘉问。 阿凉的声音发涩:“我……” 崔山嘉又问:“你想要见到她吗?” “如果不想见她,那就待在府里不要出去。”崔山嘉说。 阿凉的身体又柔软下来,原来是担心他,而不是要抛弃他。 “我会永远在你身边保护你。”阿凉道。 崔山嘉就不再说话了,阿凉背着她走过漫长又寂静的回廊,回到院子的时候,崔山嘉已经睡着了。 阿凉看着使女们轻手轻脚地给崔山嘉拆掉珠环,然后被紫夜赶出了屋子。 他被屋外的寒风一吹才有些清醒过来,崔山嘉知道了他的来历,却不是由他亲口告知,他还会被信任吗? 最开始的时候他宛如惊弓之鸟,夜夜不得安枕,待在崔山嘉身边才好一些。 哪怕要装作姑娘他也无所谓,能活着就很好了,何必在乎其他的东西呢。 后来时间长了,他渐渐忘记了从前的事,又或许是他刻意回避,总之他不再想起遇到崔山嘉之前的事情,也便没有和她说过。 他为自己开脱,他已经完全将自己当做了崔山嘉的人,从前的一切也就都不作数了。 但是今夜她却忽然说起了这件事。 也许这并不是她信任他。 而是她从头到尾都没有信任过他。 不然为什么对她言听计从的冬夜和紫夜会始终对他保持着警惕呢? 阿凉的心不断地沉下去。 他该怎么办? 崔山嘉很少做梦,却在今夜做了一个梦。 说是梦也不尽然,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阿凉时候的场景,很奇怪,明明是她自己经历的事情,现在却又站在场景之外看着它发生。 阿凉的眼睛从她出现之后就没有离开过她。 好像他眼睛里只有她一个人,再也容不下其他任何东西。 崔山嘉完全可以不带他走,但是她心软了。 她好像在阿凉身上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 那个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在追赶她,却连不安也无法诉诸于口的小孩站在了她面前,她不能视若无睹。 大梦一场醒来,崔山嘉宛若一夜未睡般,乏得很。 朝堂上又为崔山嘉的事争论了几日,最后是卫观赢了一半。 因从前北地封王自立为帝的事情,虞国上下对异姓王这种事情深恶痛绝,异姓王几乎就等同于列土封疆,他们绝对不敢同意。 于是卫观也退了一步。 崔山嘉居九卿之位,为大行令。 卫观在朝堂上说,高翎国与燕国来使已定,高翎皇后要亲自到中都来,而燕国因为要迎回燕帝的尸骨,来的必须是燕帝血脉,少帝不可轻离,来的便是长公主。 两国来使的最高身份都是女子,且都是皇室,难道要太后自降身份去迎接她们吗? 卫观拒绝去做迎接使,这满朝上下又有谁有资格代表虞国去迎接‘盟友国’和对战国。 满朝文武皆是满口苦涩,自来只有皇子朝臣出使,什么时候女子也能代表一个国家出使了。 但是他们无法置喙别国的决定,难道将人拒之门外吗? 如果因此而引发了战争将要由谁来负责呢?是反对卫观的他们,还是反对皇帝的他们? 小皇帝在朝事上自来插不上话,有大臣就这件事问了他一嘴,他竟然说:“崔郡君执掌四郡,也只有她面对两国时不会害怕。” 他甚至想说他都觉得害怕。 但是大臣们都不再给他机会开口了。 一个卫观已经足够让人难以应对,如果连太后也想要崔山嘉入朝为官,那么这件事恐怕很难阻止了。 那位原本的大行令在卫观的目视下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说是自己年事已高已经到了告老的时候。 卫观顺口就准了。 崔山嘉的身份就这么定了下来。 卫观早已为崔山嘉准备好了官服,同任官的旨意一起到达。 卫观的人也不理解,为什么非要把崔山嘉引入朝局呢?反正王爷也还没成婚,大不了娶了她,予她王妃之位,还能将南境兵权收入囊中,那样不是更简单有效吗? 折腾这么一大圈,恨他们王爷的人只会更多,就连崔山嘉入朝之后也未必会与卫观站在一条战线上。 为什么宁愿违背阻制也要这样做呢? 崔山嘉头一日上朝,就是大朝会,一般大朝会也不是每日都开,没有定例,这回是因为崔山嘉以女子之身入朝,还是九卿之一,皇帝要亲自接见她。 有固执的老臣拦在崔山嘉面前,唾弃她,引得众人围观。 此人叫嚣着这是仳鸡司晨的不祥之兆,女子就该安守本分,岂能站在百官之中,执掌权力。 崔山嘉充耳不闻,还有更加激进的人一头撞在大殿上,言称即便是死都不可能与一个女子同殿为官,他的行为极具感染力,引得愤愤不平的官员接连撞柱。 小皇帝急得不行,一眼一眼地看向卫观,卫观却坐得分毫不为所动,对堂下乱局视而不见。 于是他又去看另一侧的崔丞相。 崔丞相年事已高,太后让他以此为由给丞相赐了座位,他坐在中间,一左一右坐着卫观和崔丞相。 他上朝时无聊,观察了很久之后,忽然发现这个座位好像天然地就将他们二人变成了两派。 可现在崔丞相也不说话,甚至不多看崔山嘉一眼。 “丞相!”有人跪地,“连您也不说话吗?祖宗定下的规矩就要这样被人踩在脚下,我等将来有何颜面去见先帝和诸位先皇?” 就算崔山嘉是他的孙女又如何?如果今日站在这里的是他的孙子也就罢了,那哪怕是孙女婿都好,可这是一个女子。 已经有好几个人撞了柱,可最高处的三个人谁也不出声,也不叫太医。 而他们骂崔山嘉的话似乎没有任何作用,有时候骂得难听了,被她轻飘飘一眼看过来,就会哑了声音。 她见过山河破碎,她踏过尸山血海,她的眼里没有畏惧。 任谁见了她,就能看到她如何守住了南境,他们在中都享乐的时候,她已经决定要拿回被邻国夺走的土地。他们恐惧不安的时候,她已经重新拉起南境防线将燕帝困在境内。他们仓皇逃难的时候,她一面防备燕国一面对战高翎,还能安排人救援中都。 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她的父亲和兄长在她之前死亡,在那片土地上,他们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转移她功绩的人。 她手底下最能打的是女子,最有治理之能的是女子。 他们厌恶她,只厌恶她的性别,却渴望这份功绩可以出现在一个男子甚至就是他们自己身上。 她是女子。 这是原罪。 如今战事已平,她就该功成身退,从此隐退。 怎么可以站在他们之前呢? “夕年昭文公主立中军殿,凡武帝亲征,朝事决议皆出自中军殿,那时候坐在上首主位上的就是公主殿下。”卫观说,“诸位说的祖宗规矩是哪个祖宗规矩?” 不论是小皇帝还是他都是武帝血脉,不承认昭文公主就是不承认武帝,也就意味着不承认自己。 没有人敢说这样的话。 提起昭文公主,即便是情绪最激动的人也不敢口不择言。武帝把昭文公主挪进了太庙,那是连历任皇帝都不一定能进去的地方,他把昭文公主放在里面,还下了旨意,后世子孙何人敢将其挪出,便不算卫氏后人,凡皇室血脉皆可共伐之。 武帝一脉若不想被人借口攻伐,就要护着昭文公主。 到如今昭文公主的牌位还好好放在太庙里,中军殿也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他们。 那是昭文公主啊,是在虞国风雨飘摇中数次保护了国祚的人,也是因为有她坐镇中都,武帝才能毫无后顾之忧地四处征战,使得国朝恢复。 “这怎么能比呢?”上蹿下跳的人犹在嘴硬。 “崔郡君从未接触过国事接待,若是有所差漏,岂非叫他们耻笑?”有人不再坚持,转而想要崔山嘉立下诺言,若是她出了差错,自然有他们的说法。 至于这个差错,那就有了可操作的空间。 一直不语的崔山嘉现在才开口:“如果怎么接待都要我来管的话,要你们有什么用呢?” 她说:“我是战胜的一方,曾经在愍、厉两帝手上丢失的十五县有十四个县由我收回,我挡住了燕国的攻击,也拿回了被高翎国占领的启东郡,至此,虞国的国土恢复到愍、厉两帝之前,南境百姓安居乐业生活富足。” “我做这个大行令,本身就具有特殊的意义。你们抬不起的头由我扶起,你们挺不起来的脊梁由我支撑。你们得清楚,你们可以站在这里和我说话,都是我的恩赐。” 崔山嘉说这段的话的时候表情平静,语气淡然。 有些事情不是他们刻意忽略就不再存在。 “明光军镇守九清郡以南的所有地方,两国使臣必然经过所有我所掌控的地方,你们谁能保证高翎古燕两国来使途中不会遇到抵抗而演变成战事?”崔山嘉道,“我可以保证他们安稳至中都,也承担得了和平演变为战争的结果。” “你们之中有谁可以?” “站出来。” 第45章 都乱套了 安绥站在朝臣队伍的末端看着崔山嘉。 从她开口之后,混乱的朝堂变得针落可闻,他们知道她收回了在愍、厉两帝手上丢失的郡县,知道她拦住了燕帝拦住了燕国,也知道她对阵高翎国。 可是启东郡是什么时候拿回来的? 卫观自高翎国借兵而来,就是从启东郡破口而入,在卫观领兵平定北地之后,启东郡一直在高翎国的掌控之中。 而现在崔山嘉说她收回了启东郡。 这种事情无法作假,到启东郡一来一回也用不了多少时间,很快就能确认,她没有撒谎的必要。 也就是说,她真的收回了启东郡。 可是那群蠢货们依旧有话要说:“三国议和在即,你这个时候打高翎国,是要破坏议和盟约吗?!” 卫观之所以能坐在现在这个位置上,就是因为高翎国的帮助,崔山嘉现在去打高翎国,是要站在卫观对面的意思吗? “所以你们究竟想要什么呢?”崔山嘉隐生厌烦之意,“我就是打了,你看高翎皇后敢不敢还手呢?” 现在是高翎皇后需要借助卫观在虞国的势力,而不是卫观需要借助高翎国的时候了。 议和在即,崔山嘉在这个时候动武,直接毁了议和都有可能。 现在的高翎皇后应该不是很开心,看她把高翎皇室杀得一干二净就可以看得出,她是个没有道理可以讲的人。 接待来使的事情本就不好做,现在更是难上加难,许有生命之忧也不为过。 他们去看卫观的脸色,他一力支持崔山嘉入朝,甚至不惜和支持他的人闹翻,结果崔山嘉就如此背刺于他,对他的盟友下手。 本该一致抵抗女子入朝的所有朝臣没能完全团结一致。 本该和力保她入朝为官的卫观站在同一边的崔山嘉没有站在他身后。 本该主持大局的丞相闭口不言。 本该掌控全局的皇帝瑟瑟发抖。 一切都乱套了。 造成乱套的根源正站在这个用来讨论国家大事的大殿之上。 目光所及之内,没有人进入她的眼睛。 她看不上和她站在一起的所有人。 他们在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震惊得无以复加,她凭什么高高在上的俯视他们呢? 即便她有那么大的功绩,也不可以俯视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 崔山嘉觉得厌烦。 她不喜欢和蠢人共事,但是这个大殿里似乎站满了蠢货。 难为祖父和卫观了,原来一直在和这样的人共同决定这个国家的未来。 难怪当初卫观二话不说便带着兵北上平乱,有那闲工夫和他们磨嘴皮子,天下都能打服了。 崔山嘉不说话站在那看笑话,他们还以为她怕了他们那满口的祖宗礼法。 安绥嗤笑一声,拢起袖子装死。 他可是亲眼见过太北郡的人,满朝文武一起拉到太北郡去,给他们相同的时间治理,他们连太北郡现在十分之一的现状都治理不出来,更别说还要兼顾其他三郡和安置从各处逃难而来的流民。 安绥身侧的人问他笑什么,他也不说,到现在都还看不清楚局势的人,已经没有了相交的必要。 这世上什么事情都可以补救,唯独蠢不行。 死了几个头不够硬的,撞晕了几个头不够铁的,这场朝会终于恢复正常流程。 禁军整齐有素地进来把该拖走的拖走。 长跪不起的就由着他们,卫观起头,开始讨论近日要务。 下朝之后,崔山嘉去了官署一趟,让两个副手拟个章程出来,有问题就到丞相府去找她。 她暂时不自己开府。 祖父今日上朝已然是强撑着,她还要兼顾祖父的事务。 两个副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找借口拒绝,但谁也不敢开口应下。 今日朝上可是撞死了几个德高望重的老臣,那些人都拦不住崔山嘉,他们又怎么做得到呢? 可若满口应下,又显得像是在讨好她,他们拉不下脸来。 崔山嘉可不耐烦管他们心里怎么想,吩咐完了扭头就走,只怕是连谁是谁都没有看清楚。 阿凉跟在她身后,他不能进朝会去,但是可以在外头等她。 这是太后暗中给的方便,她宣了崔山嘉的使女入宫,宫门口的人不敢拦,至于进宫之后走到哪里,那就不是宫禁守卫可以管得住的事情了。 阿凉不闯进大殿里去,禁军们也就没有管他。 崔山嘉这日出宫后就忙于丞相府诸事,崔丞相的身体越发不好了,交给崔山嘉的事情也就越来越多。 有一日某个丞相府属官问了一嘴:“您接待两国来使的事情进展到哪一步了?有些事情或许需要我的配合,只是一直没有得到您的命令。” 于是崔山嘉才想起来自己的本职。 那两个副手悄无声息的,像是死了一样。 崔山嘉派人召他们过来说话,两人道:“我们都等着您拿主意呢。” 两个人先诉苦一番说自己如何如何忙,而后又就接待事宜轮番说了一些细小得不能更细小的问题,最后说:“还要请您做主。” 崔山嘉皱了下眉,丞相府的属官家臣们工作效率还算挺高,因为崔丞相的存在也没有人刻意耽搁她吩咐下去的事情。 倒是这两个人,一看就知道是刻意慢待,崔山嘉没有调.教他们的心思,只道:“这些事情你不做就会有人替代你,被替代也就意味着原本你可以使用的权力不断缩小减弱直至消亡。” “我不需要你们了。”崔山嘉没有给他们多余的机会,叫人把他们赶走,又叫了明禾过来。 随着天下安定,不会再有大批量的女子流离失所,明光里的作用比从前减弱了许多,更多的人选择回归到原本的生活轨迹上。 明禾也没有之前那么忙了。 明禾被领进来时,崔山嘉刚好选好了地方,她在中都舆图上点了两处:“将这两座王府收拾出来,让少府与大农令两处配合修缮事宜,准备接待两国来使。” 说罢给了明禾一枚令牌,让她凭令牌行事。 “你会遇到很多困难。”崔山嘉在她转身离开的时候说。 她担心她不能很好的消化那些来自庸人恶毒地排斥。 明禾笑道:“我不会再遇到比进入明光里之前更大的困难了。” 她第一次见崔山嘉就是在进入明光里仍旧被欺负之后的某一天。 其实那个时候她们也不觉得是欺负。 毕竟有口饭吃有屋子住有衣服穿已经是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了。 但是这个穿着华贵的大小姐问她们‘你们不去吗?’的时候,怨气忽然就涌了出来。 她们和那些男孩子一样被收留,他们明明处于相同的境遇,却仍旧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 她们甚至没有觉得那是不公平。 她第一个扑了上去,后来小姐妹说她们被她吓了一大跳,生怕她把人给生吞活剥了。 从那天之后,明光里就没有男子了。 哦,那个跟着崔山嘉离开的小男孩除外。 后来连他也走了,明光里就真的没有男的了。 崔山嘉没有理会过他们离开明光里之后的生活,但是她去看过,有的走上城墙为太北郡挥洒鲜血,有的浑浑度日死于战火,连那位从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也死在了那场战争里。 再后来她就没有再去关注过了。 她从愚昧中醒来,看到了广阔的天地。 而从今天开始,她可以看到更广阔的天地。 崔山嘉看着她昂首挺胸地离去,不由笑了起来,她这么大了,应该不会哭着鼻子回来找她。 崔山嘉又去信给江枳江橘两人,一人留守白云关,一人迎燕国长公主入中都,她叫雷姮去送信,送了信也不必回来,转道启东郡,等着接高翎国皇后。 雷姮不放心:“我离开了,谁来保护你的安全呢?” 尤其借给太后训练宫女的人还没有回来,她不敢在这个时候离去。 “有人在,你不用担心。”崔山嘉赶她走,接待两国来使的事情被那两个蠢人耽搁那么久,以至于连崔山嘉都没有想起来。 雷姮想着还是要去找老师说道说道,她一走,离主君最近的就是她的老师了,且她的老师也是主君的老师,这世上若还有人能管一管主君的,除了崔丞相就只有原秀老师了。 崔山嘉总有见不完的人,原稷在雷姮离开之后在门外求见。 “您好像已经不需要我了。”原稷说。 他是崔家部曲的首领,在崔家几经战火消减之后,这支部曲早已大不如前。 不论是对于崔山嘉个人来说,还是对于整个崔家来说。 崔山嘉归中都的时候,将他留给了留在九清郡的崔若木,回到中都之后,她身边有雷姮随侍,崔家部曲似乎已经没有什么用了。 崔山嘉对原秀这唯一的亲人很宽容:“你觉得受到了冷落?” “不。”原稷否认,“只是觉得自己无用。” 又或者说是崔山嘉可用的人太多,于是就显出他的无用来。 而他的妹妹统领明光军,已然威震天下。 “所以呢?”崔山嘉放下笔,原来男人矫情起来也是有够矫情的,“你是想要离开我,还是离开崔家?” “我没有这样的意思。”原稷连忙解释。 他只是想,崔山嘉如今有了官职,有了开府的权利,也许他也能有新的出路。 可是崔家好像要放弃部曲了。 吴王的军政改制已经在北地施行,总会经过中都抵达南境。 总会轮到他。 第46章 梨园遇刺 “你的妹妹比你优秀。”崔山嘉说,“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这是你不可否认的事实。” 崔山嘉的语气并不严厉,原稷却抬不起头来,虽然她说的是事实,但是当初她的父母在时,他同样受到重视。 “你觉得自己受到了委屈还能问到我面前,当初老师甚至不能在我父亲面前开口。”崔山嘉想起死去的父母来,她并不是在指摘父母的过错,他们不认为自己是错的,崔山嘉也认为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原稷越发羞愧起来,从前他并未觉得被优待,他觉得自己受到重用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他的兄长们也都是这样过来的。 至于原秀。 她是女孩啊。 这是天下所有人的共识,在他看来并没有什么问题。 直到崔山嘉建立了明光里,后来又有了明光军。 崔山嘉父母给予他的待遇没有被减弱,他和他的兄长们一样统领着公子小姐们的部曲,崔山嘉也从来没有过让原秀替代他的意思。 但随着崔山嘉长大,他似乎被慢慢排挤在外。 崔山嘉并非刻意为之,只是她身边出现了越来越多的人,她们比他得用,比他更容易靠近崔山嘉。 他不可避免地就感受到了冷落,一旦被遗忘,就会在时间流逝中消亡。 “你手底下的人有最开始母亲给我的部曲,有十六哥的部曲,还有在太北郡的一部分和后来招募的人,来源很杂,但都来自曾经的崔家部曲。”崔山嘉道,“崔氏凋零至此,若只论在崔氏部曲中的地位,你已经超过了你父亲的高度。” “不。”原稷说,“崔氏部曲不是现在的样子。” 他见过鼎盛时期的崔家,与现在不可同日而语。 崔山嘉道:“吴王改制势在必行,将来不会再有世家大族掌控兵力的事情,你手里的人可以很快分散,到太北郡、太南郡、吴郡甚至九清郡去。” 她到过的地方也是原稷到过的地方,崔氏部曲的去处不必忧虑。 “而你……”崔山嘉看着原稷,问他:“我现在是什么身份?” “您是郡君……不,”原稷又改口,“是大行令。” 是九卿之一的大行令。 可是崔山嘉的眼神在告诉他,都不对。 他看了看自己所处的位置,这里是丞相府,是丞相开府办公的地方,所以她是…… “……是丞相……”原稷的声音很低,他并不敢相信自己说出口的话。 丞相是百官之首,天下大事都要先送到丞相面前来,而以如今朝堂上的局势,崔府这位丞相位极人臣,连天子都要垂首听训。 那么崔山嘉可以做到哪一步呢? “你比起你的妹妹来,本身就受到更少的磨难,只要崔府立一日,你的前途便不必担忧。”崔山嘉道,“我赞同吴王改制的决策,等到这件事情结束,你就不再只是家将。” 原稷跪下请罪:“是属下狭隘。” 日日都有人在他耳边说原秀,说她如何如何英勇说她如何如何威风,他这个做哥哥的也跟着沾光。 他本不该嫉妒于原秀。 毕竟他们是这个世间最后的亲人了。 但他还是没能忍住来找崔山嘉。 他甚至连自己想要求什么都还没想清楚,又或是他清楚地了解崔山嘉的个性,只是想要来寻一个安心。 “去吧。”崔山嘉说。 等着回事情的人已经站在门外,原稷已经占用了她很多时间。 原稷再拜:“属下告退。” 明禾在崔山嘉说的那两处跑了个来回,得到了相同的答复,反正就是相互推诿,说没接到公文的,说不归他们管的,说是要先从某某处开始还没轮到他们的。 这些官大人为难人的方式总是一成不变。 不过这么一点困难她还不必去找崔山嘉哭诉。 现在拖着不办,总好过等到事情开展起来了再暗中使坏,她一点也不信任他们的人品。 明禾说:“我们才和他们打了战,此时两国来使,难道不应该将强大的一面展示给他们看吗?如果让他们察觉到吾国国库空虚,国力虚弱,难道他们不会再一次兵临城下吗?” 那个不拿正眼看她的官员听到这番话之后,心里觉得她说的对,但是又觉得这句话从她一个女子嘴里说出来就不对。 明禾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目光,她道:“男的如何?女的又如何?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做好接待的事宜,而不是假借男女之别来掩盖你们的能力不足。” 对方气急,要骂她,又被明禾抢了先:“郡君已经罢免了两个蠹虫,你们觉得下一个会轮到谁呢?” 明禾扭头走了,那人气急败坏地叫人将明禾赶出去,谁也没动,毕竟人都走远了。 卫观也给崔山嘉来过信,问要不要帮忙,崔山嘉还没看到那封信,明禾骂人的事情已经传扬开来。 但始终没有人问到崔山嘉头上来,又过了几日,她选定的那两座王府就打开了大门,开始修缮了。 那些为难过明禾的人一个不少地在里头,尽心尽职的准备着。 经过了燕帝的洗礼,中都实实在在的死了一批人,后来卫观夺回都城,平定北地时,又死了一批。 虞国的土地上已经很少有没有经历战火的土地存在,世家大族也变得七零八落。 谁的底气也没有崔山嘉的足。 为难她实在是件得不偿失的事情。 这也是卫观的改制在北地顺利进行的一大原因,不同意的都被杀死了,剩下的当然就是赞成。 那些自诩高贵的大族其实已经没有了和卫观抗衡的资本。 卫观一直没有真正露出獠牙,他们就被表象所迷惑,以为自己还活在过去的煊赫鼎盛里。 梨花开的时候,崔若木的婚事也被提上了日程,崔府里有了点喜气,喜事总是叫人开心的。 崔若木自己给自己准备婚事,她是招婿,元日的时候崔山嘉见过那个人一面,他比崔若木要小上两岁,看着倒是有礼的样子。 “我听闻太北郡有一株很大的梨花树。”崔若木和崔山嘉闲聊。 她没有带走那颗梨树,它已经在太北郡扎根,再千里迢迢地挪到中都来,只怕会活不下来。 “很大。”崔山嘉说,“高三丈有余,为着它我那院子都扩了好几回。” 崔若木有些向往:“我倒是想去见一见。” 只是不知道她这辈子还有没有这个机会。 “它就在那。”崔山嘉说,“你去看就是。” 崔若木暂时看不到太北郡那一株梨花树,倒是先赏了中都东园里的那片梨花林。 太后带着小皇帝同游,难得有了这样放松的时候。 太后身边已经跟着军容整肃的女将士,她为她们取名金羽营,依照禁军给了品阶和官位。 朝臣们总是在反对。 崔山嘉把明光军借给她训练女将士的时候他们在反对。 崔山嘉要入朝为官的时候他们在反对。 她要给金羽营定品阶官位的时候,他们依旧在反对。 开始的时候她很害怕,朝臣的反对像是将要崩塌的大山悬在她的背后,立时就要将她淹没。 可是山一回都没有塌下来。 于是她就不再感到害怕。 他们的反对就只是口头上反对而已,完全无法影响结果。 那场让皇室几乎不存的战争同样让他们元气大伤。 她看到了他们的虚弱,也逐渐不将他们放在眼里。他们在国朝最危难的时候弃天家而去,又在中都复归之后归来,将趋利避害诠释得淋漓尽致。 也更显出崔家的可贵。 她毫不掩藏对崔山嘉的喜爱,极力想要将崔山嘉拉拢到她这边来。 卫观总要对皇位出手,她不知道他要什么时候做这件事,但是她肯定会有这么一天。 崔山嘉是游走于朝堂内外最大的变数,也是唯一的变数。 东园的梨树种下去不到两年,开得不够热闹,胜在占地大,勉强补上几分。 春风拂来,梨花瓣从枝头飘洒而下,围着人打转。 崔山嘉嗅到一丝不详的气味,像是……杀气。 小皇帝惊慌失措地大叫起来,太后也受到了惊吓,金羽营迅速围了上来,刺客只有一人,阿凉正与他缠斗,梨花深处又冒出了更多的人,才训练出来的金羽营将士纷纷被杀。 太后又是惊慌又是心疼。 小皇帝眼看刺客越来越多,马上就要杀到他跟前,屁滚尿流地要跑,崔山嘉按住他的肩膀。 太后惊诧道:“郡君这是做什么?!” 一个阴谋在她心中成型,安排这样多的人在东园里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背后的人一定早早就开始做准备。 知道他们会来东园赏梨花的人,就只有当初她赠崔山嘉东园时候那张桌子上的四个人。 她确认这不是自己的安排。 而她也并不知道崔山嘉会什么时候邀请她来。 那么会是崔山嘉和卫观合谋吗? 崔山嘉从未明确表示过支持谁,虽然卫观力挺她入朝封官,但是她并没有唯他马首是瞻。 如果他们站到了一起,那就真的完了。 崔山嘉按在小皇帝肩膀上的手宛若千斤之重,压得小皇帝挣脱不得。 他看向崔山嘉的目光里尽是怯懦和恐惧。 他不要待在这里,他想要逃。 他不想死。 第47章 永安公主 “你不该逃。”崔山嘉牢牢按着小皇帝,刺客的剑离他们只有咫尺之遥。 小皇帝涕泗横流,拼命地摇着头。 崔山嘉的声音严厉:“你是皇帝,哪怕刀尖已经抵到你的喉咙上,也该从容不迫的应对。” 太后满脑子的阴谋在此刻散开,刺客已经不能影响到她,她看着崔山嘉,也许……也许还有希望。 小皇帝扒开崔山嘉的手,手脚并用地爬走。 刺客的剑停在他离开之前的地方,如果他站在原地没有动,刺客并不能伤到他。 阿凉回到崔山嘉身边,拉着她退开几步,那小皇帝求生挣扎的时候抓破了崔山嘉的手,鲜红的痕迹印在她手背上,刺目得很。 太后看着地上那滩水痕,心不断地沉了下去。 原稷带着人把刺客们的尸体拖走,太后终于回过神来安排人给吓呆了的小皇帝换衣服。 她站在崔山嘉身边,声音隐隐有些发抖:“你其实对他有所期待对不对?” 但是经历过今日的事情,崔山嘉一定非常失望。 他们失去了被崔山嘉选择的机会。 当初崔山嘉在泗县遇到燕国的挑衅时,和现在的小皇帝差不了几岁,那时候的崔山嘉就敢毫无顾忌地下令打回去,她当时面对的可是后来把虞国逼到差点灭国的燕帝。 她会对小皇帝失望一点也不令人觉得意外。 “今日的刺杀……”太后闭了闭眼睛,小皇帝的怯懦情有可原,但她无法释怀,还是想要再争取一次。 “会给太后和陛下一个交代。”崔山嘉不给太后随意猜测的机会。 她邀请太后与皇帝出宫游玩,在这期间发生了任何事都有她的责任。 可是这件事不能被用来攻讦卫观。 公主等太后到屋子里去安抚小皇帝之后,来到了崔山嘉面前。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是先皇和太后的女儿,先皇要和崔家联姻,选中了她,她也因此有了新的封号,永安公主。 这个封号承载了她父皇对国朝的期望。 崔山嘉疑问:“他?” “十六郎。”永安公主声音很轻,生怕被除她们两个之外的人听见。 “是个蠢笨的人。”崔山嘉毫不客气的评价。 永安公主微瞪了下眼睛,说:“我说的不是他。” “说的就是他。”崔山嘉说。 在她这里只有一个十六郎。 十六郎只能是死在泗县的崔护。 永安公主忽明白过来崔山嘉和她所问的就是同一个人。 “怎么会?”她有些吃惊,脱口而出:“他看起来并不蠢。” 说罢惊觉失言,忙朝四周看去,见周围无人靠近才松了一口气。 “你既知道,又何必问我。”崔山嘉道。 永安公主有了些小女儿情态:“我只偷偷看过他一次,他看起来就很机灵的样子。” 崔山嘉想起刚到泗县时的崔护,是透着一股机灵劲,她晾着他,他就顺势忽悠了想要搞事情的当地大户们。 崔山嘉和永安公主一起怀念了崔护几句,永安公主听着,眼底有些湿润。 这是差点成了她夫婿的人啊。 她也曾满怀期待过。 而如今她却要嫁给另一个姓崔的‘十六郎’。 母后说崔朔再不济也姓崔,她嫁的不是这个人,而是这个姓氏。 但他并不是她期待过的少年郎。 这样的心事她不敢跟任何人说,她身边都是母后的人,不论她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被人告知母后。 自父皇去后,她们母子过得尤为艰难。母后疼她,崔护的死讯传回中都之后,父皇本欲将她再嫁崔氏郎,是母后拦住了他。 父皇便重新赐了一桩婚事,后来燕帝打入中都,屠杀皇室,崔家也几乎全都战死。 父皇和崔氏联姻的计划再一次落空,母后便又想起了她的这桩婚事。 她不愿,但没法说出口,母亲和她对坐流泪,旨意却还是送出了宫去。 她能说一说话的人已经很少,能说崔护的就更少。 她并不想看什么梨花,今日会跟着母后出宫,是为了见见崔山嘉,也许会有机会说上几句话。 聊一聊崔护。 她很幸运。 母后要安慰受到惊吓的小皇帝,崔山嘉就在那站着,她不能不上前去。 “他却没有见过我。”永安公主说。 她在宫宴上见过崔护,彼时他正给家中兄弟解围,言语俏皮逗得众人捧腹大笑,没有人不喜欢这样的少年。 她自然也不例外。 当她知道与自己定亲的就是崔护时,兴奋得一整夜都没有睡着,她的心事也不知道该与谁人分享,这份莫名的爱意却开始在她的心里生根发芽。 她期盼着它长成苍天大树。 这棵大树上每一片枝叶都来源于她的想象,她在幻想中与崔护成婚相爱生子直至死亡同眠。 但是未来没有依照她的想象前行,崔护自请到遥远的泗县去。 她觉得他是个有抱负的人,虽然她期待的未来会推迟到来,但是她支持他的决定。 并一如既往地爱着他。 可是崔护不知道。 没有人知道她爱崔护。 然后她就永远地失去了爱人。 她是公主,出生就有无数人在朝她跪拜,她该是高贵的,可是这个皇宫里有太多比她更加高贵的人。 她的父亲,她的兄弟们。 他们像一块又一块的石头压在她的头顶,让她觉得窒息,只有母亲地怀抱能让她暂时喘息片刻。 她不理解,也想不通,只能在一个无人可以知晓的角落里救赎自己。 以崔护为种子,亲手造就的这棵大树寄托了她全部的安全感。 直到有一天大树轰然倒塌,在心里摔得四分五裂,满地都是那些即将发生却不可能再发生的片段。 完了,她想。 她也要死去了。 或许可以埋在一起,那也算她梦想成真。 然而有一天,她头顶上的巨石被人一个个粉碎了,她忽然轻松起来,大树没有重新生长,但是她的天空不再黑沉沉的压迫着她。 她活下来了。 可崔护被她刻在了心上,无论如何也抹不去。 那个不知道她存在的人陪伴了她那么久,她却什么也不能报答。 甚至关于他的一切都是她由那一眼而生长出来,她并不知道真实的崔护是个什么样的人。 马上她就要成为别人的妻子,崔护就只能永远埋在心里最深处。 太后带着小皇帝和永安公主回宫去,刻意做出了惊惶的表现,不论崔山嘉最后查出来是谁干的,都不妨碍她从中博取同情。 崔山嘉目送他们离去,示弱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可是示弱也会引来豺狼,它们会毫无顾忌地吃了弱者。 如果太后没有暗藏利齿的话。 梨园遇刺的消息传得飞快,朝臣们的奏章写得更快,崔山嘉才回到丞相府,弹劾她的奏章已经堆满了书案。 “这一个个的,可真够神通广大。”这个时候就能把奏章给送到丞相面前。 崔山嘉随手翻了两份,用词犀利行文工整,一点也看不出来是临时写就,若是办实事的时候有这效率,朝廷就该没有积压的俗务了。 可见梨园刺杀,早有图谋。 会是谁呢? 这么蠢。 崔若木从她那个未婚夫婿嘴里知道了崔山嘉遇袭的事情。 崔山嘉身边的人嘴太紧了。 只要她不愿意,那些人半个字都不会往外吐。 她忙着婚事,竟然也没有察觉到,等到她得到消息过来问,事情都已经平息了。 崔山嘉的做法太简单粗暴了。 她用同样的方式把图谋这件事的主谋全给刺杀了。 只不过对方没有成功,她却成功了。 朝臣们还在抨击崔山嘉邀请太后和小皇帝出宫游玩,以致遇刺的事情,转头崔山嘉就把主谋的头颅送到了他们的面前。 崔若木没有机会看到事发现场,却也能想象到那血淋淋的场面。 崔山嘉说:“国都失陷才过去了三年,你们竟然就已经忘记了当时的惨状了吗?” “还是说你们逃跑得太快了,于是没能来得及看到。” 满朝的人像是哑巴了的鸭子,再发不出半点声响。 御座之上的小皇帝却对那场恐怖的屠杀有着深刻的印象,他止不住地发抖,想要寻求一个可靠的怀抱。 但是他的母后不被允许到朝堂上来,他没有能一头扎进去的怀抱。 可是崔山嘉都可以,为什么母后却不可以呢? 他的思绪被分散开,于是眼前那些血淋淋的头颅就不再恐怖,他的视线极力避开,终于不再发抖。 朝臣们于是又骂崔山嘉堂堂大族之女竟也学得这样野蛮的行径,必然是因为没有长辈教导的缘故。 这话一出,朝堂上反倒寂静了。 崔山嘉之所以没有长辈教导,是因为崔四郎夫妇战死太北郡,燕帝杀入虞国境内,致使太北郡与中都分隔,她被孤零零地留在了太北郡。 崔山嘉道:“确实怪我,倒是忘了站在这里的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书生,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 “当年燕帝攻吴郡,死伤无数,遍地尸首,仿若人间地狱,后又回攻太北郡,驱使虞人为盾,就是这样当着太北郡无数子民的面斩杀虞人逼迫我开城门。燕帝建临都,治下虞人为牲畜,数千里疆土无虞人立足之地。” “堂上诸公啊。”崔山嘉难得有了情绪起伏,“这是我这十数年来日日所见,于我而言不过寻常尔。” 她又冷肃起来:“却不想你等如此大惊失色。” “这样的事,以后不要再有。”崔山嘉警告他们,“第一次祸不及家人,再有一次灭你九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