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家别》 第1章 若无相欠怎相见 莫无家慢慢醒来,发现自己昨晚随便挑了一个地方睡下,他的马也和他一般随便,在旁边啃戈壁滩上的杂草,偶尔回头看看主人,看起来还挺惬意。 莫无家往上看天色苍黄,翻个身,整个人也是躺在一片苍黄之中。 “从肃州卫到凉州卫,都是这种颜色罢。” 他摇摇头、自言自语。刚醒之时他是最放松的,因为这是一天中大脑最空白的时刻,所有的自言自语也只是一种无意义的脱口而出。 但是很快痛苦就将袭来,因为昨晚的梦境也好、过往的行走也好、未来的预言和碎片也好,马上就会一股脑儿向他袭来,在白天,他会不得不复盘一切,同时又希望忘却一切。 “唉!” 他叹了一口气,同时又苦笑了一下,人为什么就停不下来思考呢? 莫无家手一撑,就触到了自己的包袱。他像是被什么控制住了一样,马上解开了包袱,每天早上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照镜子。 他的铜镜需要再好好磨一下了,即便很模糊,镜子里面还是映出了一张他并不愿意看见的脸庞——长得还算端正,但不算很帅。 他细细从上往下打量,很不情愿地看见了自己的下巴,下颌部分线条很硬、向上微翘,仿佛是肖像上最不协调的一笔浓墨。他用手遮住这与众不同的下巴,很失望。 “原来今天的我,长得还是这样啊!” 他痴痴看着镜子,照镜子的时候往往是他大脑飞速运转的时刻,而大脑一飞速运转,好多碎片就开始凭空飞舞。现在的他,开始对着镜子喃喃自语了,仿佛在和另外一个人交谈。 “完了,无家,你昨晚又做梦了,做了好多好多梦。为什么你现在的梦里面,好端端的到了最后总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战场!为什么你做梦就像是说话人的底本一样,没完没了!无家,什么时候能有一个不做梦的夜晚就好了,做那么多梦,好累,和没睡觉有啥区别啊?!如果一直这种睡眠,那我岂不是皮肤会变差,会变得很难看?” “噗嗤!”突然在莫无家耳边传来了轻笑声,他大惊失色,对着镜子说:“完了,无家,这该死的幻视、幻听又出现了?”然而这笑声如此真实。 无家环顾四周,突然见到了两个实实在在的真人。是两个牵着马、和他年龄相仿的少年。那矮个的少年捂着嘴,乐不可支的样子。那高个的少年很沉稳,没有笑,但是眼神很温柔。 矮个少年终于忍不住了,说:“哥哥,这世上还有这种奇人,对着镜子和自己说话。” 哥哥连忙制止:“楚颜,不得无礼。” 见到了活人,莫无家反而手足无措,他整个人瞬间凝固,哑口无言。没想到现在话多的是矮个少年楚颜了,他很好奇,连连发问: “这位兄长尊姓大名?从何方而来,欲去往何方?为何孤身一人?为何不择地而睡?” 矮个少年发问的时候眼神灵动、顾盼分明、笑意盈盈,加之他穿一身水绿色的直身,身材秀拔,背的长剑的剑穗也是水绿色的,竟如苍黄戈壁中突然出现了一抹柳色,仿佛天地间的光线都明亮了一些。 然而这一连串问题却问得无家很苦恼,他也不知道从何答起,就喃喃道:“无家,莫无家。” “哥哥,他好可怜,他没有家啊。” “不是不是,哦,是的。” 耳边又是笑声,不过这次笑声很清脆好听。不知为何,这串笑声让无家一下子放松了很多,他也笑了:“我就叫做莫无家。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姓什么,这是师傅给我取的名字,所以我还是无家的。” “啊?那是我唐突了。”矮个少年突然收敛笑意,兄弟二人竟然同时端端正正地向无家行了个礼,楚望着一身烟墨色长衫,沉稳而充满书卷气。 兄弟二人抬起头来的时候,无家突然愣住了,“我好像见过你们啊,在我的一个梦中,但是,但是在梦中你们是……” 这次兄长发话了:“那我们早有宿缘了,幸会幸会!小弟文楚望,此为吾弟文楚颜。天地悠悠,相见即缘。不知莫兄意欲何往?” 这又是一个让莫无家很烦恼的问题:“我……我是去找人的。”“找人?” 文楚颜又是一连串话语:“莫兄找何人啊?父母?兄弟?朋友?师父?哦,我知道了,看你长得这么帅,找的定是一位佳人!” 文楚望轻拍一下楚颜的脑袋:“楚颜,别再为难莫兄了。” “我,我,我要找一个和我长得很像很像的人。” “啊?!”文楚颜一下又笑出了声音,他开始细细打量莫无家,从上到下,边看边颔首。莫无家被看得无处可躲,只能用手遮住下巴,低下头去,内心无比窘迫,暗想完了完了,楚颜一定会觉得世上怎会有此皮厚自恋之人。 正尴尬中,只听文楚望说:“莫兄,我兄弟二人欲先往京师,后赴金陵参加端午金陵文会,若莫兄意欲漫游,亦可同行一段。”楚颜快人快语:“好呀好呀,我们一起去呢!” 无家喃喃道:“这如何使得,初次相遇……” 只听楚颜边笑边说:“佛云,若无相欠,怎会相见?你上辈子一定是欠了我们的,现在就和我们一起走吧,慢慢还我们好了。” 莫无家突然觉得心头一阵温暖,他终于敢抬头看兄弟二人说话了:“多蒙不弃,小弟不才,唯能过目不忘,故幼时熟背地图,路上亦可做个向导。”“太好了,太好了!”文楚颜拍掌笑道:“我最怕背书了,以后都劳你帮我背着,随取随用!”莫无家也笑了:“定当效劳!” 三人分别着水绿、烟墨、黄褐色衣袍、佩三柄长剑、骑三匹骏马,飞奔于戈壁之上,时时可闻笑声传来,整个戈壁也因之变得饶有生机。 在他们身后遥远的地方,嘉峪关的内城、外城、城壕静默着,一时之间,仿佛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若无相欠怎相见 第2章 携手春秋日同行 少年终究是少年,一晚上的功夫,就把彼此可以兜的底儿差不多兜了个遍。 文氏兄弟是刚从凉州卫所出发的,兄弟二人自小居于军中。他们本是苏州文氏家族之后,是十几年迁徙过来的。母亲已经亡故,他们和父亲一直受到好友、武官俞明远的荫蔽照顾。那凉州卫所一卫也有五六千军人,每日只是操练骑射。所以兄弟二人自小也是日日习武, 文楚颜看似清俊秀美,武艺却比哥哥高出太多。他特别喜欢研习剑术,自创了一套雪落梨花剑法。一把长剑,舞动时瞬间如漫天飞雪、瞬间又如风去雪凝。 文楚望却更喜读书,亦已在凉州考取秀才,欲以科举之途兼济天下。楚颜老是嘲笑哥哥尽读些“子曰诗云”,相比四书五经,他更喜欢诗词曲赋,想要会一会真正的江南才子。 流放十余年,父亲文怀素业已垂垂老矣,他让兄弟二人最终回归江南。一路亦可联络父亲之友,并去参加明国最大的文人集会——金陵端午文会。 而莫无家的家底就有点说不清道不明了,他一直和师父谢最相依为命,住在肃州卫。十六年前莫无家尚是婴儿,师父带着他流落至此。师父卖药行医为生,慢慢竟成为当地人口中颂扬之神医。 师父平时绝少与人交往,闲时全力教莫无家习武习医。莫无家因有过目不忘之能,师父得了钱就会买一些百家经典、兵书、医药之书、礼仪之书、前朝史书、舆图之类,让他强行记住。有时无书可挑,则随手取话本杂剧,亦要他生生记住,由此无家头脑中存放的东西便越来越多,不知道如何理清。 此次莫无家踏上寻人之旅,如若寻到,师父就会把他的身世告诉他、并答应给他神药治病。从小到大,莫无家一直受困于多思多虑多梦多执,白天不能停止思虑;晚上或者失眠,或者整晚皆为梦境,往往一晚惊魂,在厮杀声中醒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16岁时又染上新疾,每日晨起喜欢对镜发呆,在镜前不能自拔。往往要照到自己都绝望的时候,才能抽身而去。 三人岁数相仿。文楚望年龄最长,18岁;文楚颜和莫无家都是17岁,莫无家比楚颜略大数月。所以三人索性相识第二天就结拜了兄弟。这一路之上,凡有卫所,皆识俞明远,皆有好酒好菜招待,三人三马得以休息安顿。 每至一地,兄弟二人有时会去拜见指挥使,总会交谈甚久,而莫无家则有新的“使命”,路上文楚颜真的开始让莫无家记诵各种诗词曲赋、典故轶事。 文楚颜告诉莫无家,自己最崇拜的就是杭州才子宋引玉,这次金陵文会定能见到,届时楚颜应对之时,无家可以助他一臂之力。这一路行来,莫无家特别喜欢听楚颜说话,他发现每次楚颜竹筒倒豆子的时候,他都无暇思考,而他无暇思考之时,也是他最放松的时候。他还喜欢听楚颜的笑声,如风铃般清脆、如梵钟般空灵。楚颜笑的时候,他不知道,其实自己也在傻笑。 文氏兄弟也很喜欢莫无家。无家有过人的才华而不自知、不自负;终日思虑,但很多思虑都是为人、而不为己。有的时候,看着无家每日清晨对着镜子喃喃自语,亦颇为可爱。 兄弟二人总会耐心等他照完镜子,而无家照完镜子,总会心事重重地问楚颜:“我是否长得很丑?我长得这样是否不讨人喜欢?我的下巴是否很难看?”日日总是此灵魂三问,楚颜每次都很认真地回答:“你长得不丑,我们都很喜欢你,你的下巴不难看!”灵魂三答之后,三人便出发上路。一路上莫无家功莫大焉,行进路线如何、山川地貌如何、民风民俗如何,他竟是有问必答、随口背出。只是往往神情肃穆,目视前方,仿佛是前方某处即为答案,而他是直接看着答案在回答。 这日行至兰州地界,三人心情都不错,因为马上就可以渡过黄河,接下来过陕西、山西、到达真定府,就可以抵达京城了。楚颜很是欢欣,灵魂三答之后他看着无家,无家正手掩下巴、低头沉默。 楚颜突然发问:“无家哥哥,你知道‘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吧,说的就是我们吧?出自何处啊?” 莫无家刚开始思考,楚颜就忙不迭地说:“‘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说的也是我们吧,出自何处啊?还有“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呢?还有‘中原有兄弟,万里正含情’呢?还有‘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呢?” 楚颜一边说一边笑,他就是不想让莫无家有思考的间隙,楚望在旁边笑着摇头,知道楚颜又调皮了。莫无家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地却很清晰地说:“杜甫之诗,《诗经》之诗,《周易》之句,还是杜甫之诗,最后是王维之句。” 楚颜顿时笑倒:“哈哈莫兄,当真难不倒你啊!就为了凑这几句诗,我昨晚想得差点像你一样失眠,你竟如此轻易答出!”无家又认真地想了一想,问道:“你为何要我说出这些诗句出处?” “这还不简单,我们是兄弟啊!你可要记得,我们是同袍同仇的啊!” 无家望着楚颜清澈明亮的眼睛,慢慢说道:“我知道,我们是兄弟,我们是同袍同仇的。”“说得好,同袍同仇!”楚望亦颔首言道。 三人来到兰州的黄河边,此地西控河湟,北扼朔方,自古以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兰州卫所众多,军队云集,且商业亦较为发达。莫无家一路最喜登高望远,把之前书中之地图,化作眼前真实之地貌。 三人怔怔看着仿佛若天上而来的黄河之水,这水携带着所有西北的苍黄与力量,一路奔腾而至,亦如少年不可遏制之情感一般。 楚颜突然道:“无家哥哥,你真的所有的愿望,你的这一生,只是为了找到一个长得像你的人吗?你那么有才华,难道没有别的志向吗?你看,我哥哥的理想是得中进士、辅佐明君;我的理想是保家卫国,尤其是保护好妈妈深爱的江南。当然,首先得保护好未来的进士哥哥,你呢?” “我,我其实,我其实没有想好。现在,我只想和你们在一起,你们去哪里,我去哪里。你们做什么,我做什么,可以吗?” “好吧好吧,那我们就勉为其难带上你,我们不会抛弃你的,不过你得全部听我们的,你要乖乖的哦。”莫无家竟认真点头,楚颜不知道,他听了这话,竟有一种放松的感觉。 文楚颜掩口而笑。三人又望向黄河,而莫无家听着黄河之声,感觉无尽之水中夹杂的竟是无尽之金戈铁马,而无尽之金戈铁马仿佛来自当下,又仿佛来自梦境…… 第3章 知世如梦无所求 渡过黄河,便到了陕西地界,此处原本是最令人向往之中原,而今却显得寂寞荒凉。近几年更是遭遇蝗灾饥荒,路上不时能见到倒毙的尸体,兄弟三人都静默起来。 明国定都北京,又有京杭大运河贯穿北京至杭州,漕运繁忙,一时胜景,皆在东部。 相比荒凉之戈壁,平凉府还是比较有人气的。在平凉府横亘了数日。楚望楚颜很喜欢这种人多的地方,莫无家却觉得不安,往往在街市上低着头,颇不自在。 此时已是十月,天气越发寒冷。刚到平凉,兄弟三人照例登高望远,远远望见韩王府宫舍宏伟,朱门大院,极尽奢侈。楚颜刚想问无家有关平凉史事,却发现无家无神地望着远方,脸色潮红,嘴唇却发白。 楚颜便伸手去摸无家额头,额头十分烫手。“无家哥哥,你怎么了?”“无妨,我可能有些……发热恶寒。”话音刚落,无家身体一软,瘫坐下去。楚望、楚颜连忙一边一个,搀扶着无家,找了个小客栈,暂事休息。 莫无家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十分不安。楚颜在床边坐着,静静地陪着他。楚望抓了药,在熬汤药。无家有时会在梦中惊悸喊叫,楚颜就用手轻轻拍他:“无家,无家,没事,没事,我在,我们都在。”有时听见楚颜的声音,无家会安静一些。 莫无家此时正穿行于一片一片的险境,以前只是梦中的一些碎片,到得中原,竟然慢慢连缀起来。他先是置身于一个无边空旷之地,仿佛是沙漠,又仿佛是戈壁,四边无人,无人之处反而使他心安。 渐渐地,空旷的尽头人声渐响,仿佛有人影攒动。他连忙朝相反方向奔跑,然而手脚无力,无法全速而行。后面的人群离他距离越来越近,也听见有人在喊:“好像,好像!就是他,就是他,就是他!”他慌乱地边跑边喊:“不是我,不是我,我不是!” 渐渐地,人群竟然超越他往前,前面的人瞬间止步,后面的人亦瞬间止步,将他团团包围。刀剑亮着寒光,凉气顿生。他遮住自己的容颜,低头畏缩在人群的中心。 正当无数刀剑准备刺向他之时,突然天色大变,阵云压顶。在漫天的苍黄之中竟然降下暴雨,暴雨瞬间化为深黑色的海水,将无数人群冲远,而自己竟然身处窄舟,随海浪颠簸流离。无边无际的大海,反而使他又安下心来。他宁愿如此孤身一人随波逐流, 但很快,四面杀声又起,无数战舰追赶而至,其中有一艘战舰之上,甲士们簇拥着一位中年之人。莫无家目瞪口呆地看着此人,因为此人和他镜中之人竟一模一样。他听得甲士们大喊:“好像!好像!就是他,就是他,就是他!”此时他自己也无力反驳,只是徒劳地用手遮住容颜,而自己的孤舟被战舰团团围住。 突然,有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无家,无家,我在,我在!”“无家,难道你这一生,只是为了找到一个长得和你很像的人吗?” 听罢此言,自己突然站起来,奋力划桨,想要摆脱困境,想寻找那慰藉人心的声音的来源。 然而围困他的甲士实在太多,很快小舟就被巨大的铁钩拽住,无家被无数双手擒住,无法动弹,陷入一片黑暗之中。过了很久,无家遍体鳞伤、身处一个暗无天日的地牢之中,在一个看不见自己的地方,他反而又安下心来。就这么永远在黑暗之中也好啊,他真的不想回归人群,回归自己的命数。 然而马上就有一星烛光亮了起来,光线越来越亮,甚至越来越刺眼,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无家,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你一切都得听我的,你的一生都是我的。”“不是,不是,我和你根本不像,我也根本就不是你,不信,不信你去问我师父。” 他无力地喊叫着。那张脸越来越狰狞,俯身看他,离他越来越近,无家伸手去遮挡,竟然摸到一个冰凉的平面,原来那只是一面铜镜罢了,而且就是他每天携带的铜镜。莫无家目瞪口呆地看着镜子,镜子一片暗沉。 须臾镜子中火光冲天,热焰灼烧着自己,好烫、好烫,就要支撑不住了。那热焰却收拢成烛光,仿佛有阿弥陀佛之声,镜子中慢慢出现了一尊南海观音,脚踩莲花,泛海水而来,莫无家向着观音大喊:“菩萨救我,菩萨救我。” 观音朝他粲然一笑,她的白袍不惹半点尘埃,她的笑容好生熟悉,好像在哪里见到过她,只听她轻声说到:“无家,无家,没事,我在,我在。” 莫无家像一个婴儿般蜷缩在温暖的烛光之中,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这烛光又会幻灭。然而观音转身而去,莫无家大喊:“不要走,不要走,我要和你在一起,我要和你在一起……”莫无家身上不知来了何种力量,竟然穿越地牢,去追随观音。观音缓缓向东北而去。 莫无家尽力追赶,到得一片悬崖绝壁,观音突然不见了,悬崖上站着一对俊美的男女,那对男女互相对视了一眼,凄然而笑,并没有看莫无家一眼,然后手拉着手,从悬崖跳落。风吹动着他们的衣襟,两个人旋转、坠落,如暮春时分漫天的花瓣一般飘零…… “不要!不要!”莫无家大声喊叫,然而再没有人听见他的声音。他颓然瘫倒在悬崖下面,仿佛刚才的喊叫,耗尽了他一生的力气。 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无家,无家,我在,我在。”他模模糊糊睁开双眼,眼前映入的是文楚颜俊美的容颜。“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你的热度终于退下来了,我和哥哥都担心死了,以后你不可以这么吓人啊,你答应我,以后不准再生病了!”莫无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天地终于又安静下来,他发现自己正在一个小小的安静的客栈之中,楚颜一直在看着他,他对着楚颜,尽力地挤出一个笑容,轻轻说道:“我没事了,谢谢!” 第4章 与君世世为兄弟 在中原行走的感觉真的很复杂,虽然明国开国不久就迁都北京,放弃了旧日的长安,但整个陕西旧貌犹存。虽则已是初冬,大地上还是有郁郁之气蒸腾而上。有时远远望去,天地相交之处是一片明亮的色泽,仿佛地底下有宝剑之光芒隐隐闪耀,射向天穹,与日光相接。但一路之上又是那么萧条冷落,民不聊生,让人不觉心生担忧。 莫无家身体渐渐好转,文楚颜还是不放心,一路上要么拉着他的手行走,要么经常偏头查看他的状况,当他也望向楚颜时,楚颜就会朝他微笑。这些小小的细节,让莫无家心里感到无比的温暖。 他师父从小对他非常严苛,除了命令式的口吻,便是一片沉默,和他相对无言,师父还喜欢无意识地叹气,让他总觉得一定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所以每每小心翼翼地望向师父,想要探明师父当时的心情。 久而久之,莫无家也变得沉默寡言,很少笑容。只是依着师父的命令,每日勤奋习武或者背诵各类书本。现在突然有了这么两个兄弟,终日有如在春风中行走一般。 本来莫无家在人群中会感到很窘迫,现在竟然也稍微自然一点起来了,有时甚至自己会主动找些话题来说,当然,他说的一般也都是恰逢看见什么场景,从书本中记忆而得的语句。但能够主动找个话题,和兄弟二人说上话,无家对自己也渐渐有了自信。他有时甚至希望永远这么走下去、聊下去就好了。 他们三人为了领略尽中原风貌,没有走最近的路,而是向南蜿蜒了一段,穿过渭水,来到西安。远望西安城,城墙厚重,城门阔大,一派旧日故都气象。 莫无家不由喃喃道:“西安,长安、咸阳、丰镐,其实我更喜欢长安之名。” 楚颜马上认同无家“是啊是啊,只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我也喜欢长安之名。但不知为何先皇要迁都北京啊?” 无家低头想了想说:“可能以前外患多起于西部,而今外患多起于北方吧?何况漕河可运输物产,供给方便。” “漕河!我喜欢漕河!我要乘船从北京直抵苏州,我要回家!”楚颜一边拍手笑,一边又说了一连串的话:“无家哥哥,你可知道苏州府有多好,小桥流水人家,良辰美景;遍地桑麻,民富家安;才子才女云集,赏心悦目! ”楚望也笑了:“无家岂会不知,他可是遍览群书的,你不也是没有去过,只是听说罢了。” “没有去过有什么关系,我们家在那里啊,无家哥哥,我们这次就是要重回故里的,你以后就住在我家,做我们家人罢。”莫无家心有所动,却没有说话。 文楚望却说:“楚颜,我们玩了这一路,也该收心了,你可记得我们为何出来?”“当然知道!哥哥……”文楚颜突然没有平常那么快人快语,而是附到楚望耳边轻声耳语:“我们要和无家说吗?”楚望亦轻声说:“无家乃难得之人才,可为我们所用,不妨试探一下!” 说罢文楚望转向莫无家,问无家:“无家,我们欲往京师,接下来我们如何行走啊?”“楚望兄,如果不再停留,那我们可以再渡黄河,转向山西,从太原府再至真定府,离京师就很近了。” “好啊,那我们就在这西安城停留数日,便启程吧。不知无家是否愿意继续追随。”“小弟愿意!”莫无家脱口而出,如此迅疾,让他自己都愣了一下。“不知楚望兄有何要务,亦不知小弟是否能效犬马之劳?” 文楚望看向远方,仿佛很随意地说:“无家,你既遍览史书,可否知本朝历史?”“本朝历史?本朝历史尚无史书记载,但师父经常和我提及,只是……”“只是什么?”“只是师父说,心知便可,不能与人言说。”“哦,那巧了,我们也是从小听父母述说本朝历史,父母亦嘱咐我们兄弟二人,心知便可,不能与人言说。” 楚颜笑道:“你们是在打哑谜吗?不能言说,就写下来吧,我们不妨各人手心只写一个关键之字,看看听到的是否为同样的往事。”三人都觉得有趣,于是取笔各在手心写下一字,然后同时摊开,三人手心竟然都是一个“靖”字,三只手又齐齐缩回,文楚颜、文楚望、莫无家一时沉默。 还是楚颜大胆打破沉默:“无家哥哥,我父亲原为怀柔帝旧臣,靖帝篡权驱逐怀柔帝后,我们全家被流放至凉州府,靖帝大肆诛杀忠臣文士。文家幸得方成儒方伯伯佑护,旁支得以在苏州重整家园。我和哥哥此行,就是要去见父亲的许多故人,目下金陵、江南几处已经有所筹划,以期他日重整河山。” 莫无家听完愣住了,他呆呆看着文楚颜,喃喃说:“没想到……”。楚颜不由自觉莽撞,有些后悔:“怎么了?没想到什么?”他望向无家,没想到无家一改往日的退缩,亦直接望向他的眼睛,说:“靖帝夺位之事,我早已知晓。只是没想到你们如此信我,愿意告诉我这些;亦未想到我竟能在茫茫戈壁中,与你们相遇。” 楚颜顿时释然,也笑了:“无家哥哥,你刚才的表情吓我一跳呢。对了,你师父和你流落肃州府,是否也与靖帝之难有关?” “这个师父没有说,但每每他提及此段,便似有无限心事。他平日甚是严肃,但喝完酒便会给我讲些宫中之事。每每问他因何熟知,他就告诉我只是一些说书人的故事罢了。我并不喜听这些争斗杀伐之事,也不喜欢背师父让我背的那些拉拉杂杂的书。但师父一喝醉酒,便拉住我翻来覆去讲这些。每每讲完,师父还会细细端详我的脸,用手抚摸我的脸,让我总觉得自己仿佛哪里长错了一般!” “哈哈!”楚颜忍俊不禁:“难怪你日日盯着镜子,原来是怕自己长错了呀!”莫无家有点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低下了头,他突然发现,刚才其实已经说了很多话了。 楚颜拍手道:“很好,很好!无家哥哥,原来你也能竹筒倒豆子啊。小弟觉得你的身世也一定与靖帝之乱有关,你想,我们年龄相仿,都是十六年前来到这荒凉之地。你师父武艺高强,精通医术,定非常人,定有重大的隐情没有告诉你。我们帮你一起探访,一起寻找那个很像你的人吧,答案估计就水落石出了。” 莫无家认真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笑容。楚颜拍手道:“笑了,笑了,别说你笑起来还真有点帅呢!” 第5章 此身合是诗人未 三个少年打算在西安逗留几天,当然,这座城市他们更喜欢其旧日名称长安。文楚颜非常有兴致,拉着刚刚被他强迫看默一遍《唐诗品汇》的莫无家,说是要跟着唐代诗人去作一次特别的长安之旅,这个建议连文楚望都颇感兴趣。 “无家哥哥,我们怎么行走最好?” “楚颜兄弟,那你喜欢谁的诗歌呢?” 楚颜认真想了想:“我之喜好,让我想想?杜甫说李白是痛饮狂歌空度日,我不喜欢空度日之人,我更爱建功立业之人,所以我爱盛唐的边塞诗人,爱高适之“身当恩遇常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我亦爱杜甫之沉郁思国,‘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杜甫自己颠沛流离,却心忧万里之国,每每读之,仿佛置身于无边萧瑟之气,令人潸然泪下。说到爱国,李贺虽然无功于国,但读其‘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也是豪气冲天!当然,他别的那些鬼气森森的诗句我是很不喜欢的。” 文楚望不觉笑了:“楚颜,看来你是不喜欢儿女情长了。” “那倒不是,说也奇怪,我亦深爱李商隐之诗,尤爱其‘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之句,哥哥是否觉得矛盾啊?” “未必。”文楚望言道:“爱国、爱人其实是相通了,可见得弟弟是一个用情至深之人。” 莫无家沉吟了一会儿,言道:“若楚颜喜欢这些诗人,我们可先去乐游原,那边地势较高,亦可俯视长安城,张九龄、李白、杜牧均有诗提及乐游原,李商隐之人生似与长安无缘,他在长安的时间很短,但亦写下《登乐游原》之诗,所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然后可去杜甫经常经过之曲江池,慈恩寺塔亦离之不远,是唐代进士题名之处,杜甫、高适、岑参、薛据、储光羲等诗人均有诗志之,不可不去。” 楚颜笑了:“就听无家哥哥的,无家哥哥,你是否要好好感谢我啊,我们一起才数月,我就已经将你改造成才子了。” 楚望亦笑道:“你无家哥哥确实厉害,不过真才子不止是会背诗,而是要会写诗才是。” 楚颜忙拍拍无家的肩膀:“此言甚是,我们即将去赴金陵文会,光会背诗可不行,无家哥哥,你得学写诗哦!没准日后你就成为江南才子了。” 无家很为难地摇摇头:“这个,这个我恐怕不行。我只会背诵。” 楚颜说:“我到时候把宋引玉哥哥引荐与你,让你和他成为兄弟,他可是真正的江南才子,你跟着他学诗定然精进。” 楚望忙说:“无家,莫听楚颜大言不惭,他自己都未曾见过引玉,只是听说过罢了。” 楚颜笑道:“我不管这么多,我相信无家哥哥可以做到的。” 无家不由微笑,他真的很喜欢和这兄弟俩在一起的感觉,甚至甘心为他们背上哪怕一千本书。不过想想要学写诗,他又有点面露难色。莫无家就是这样,别人有时候可能是无心之言,但他却会细细琢磨,久久沉吟,在内心深处慢慢发酵,念念不忘。 兄弟三人便往乐游原去,乐游原果然是长安城地势较高之处,只是现在天气骤冷,树叶已经凋零,但看上去草木众多,能想见其繁盛葳蕤之时。叶落之后光线反而更加明亮,天地更加开阔。站在高处,长安城尽收眼底。此时除了兄弟三人,亦有一些零星登高之客。 一到高处,文楚颜的兴致便更高了,加之最近在督促莫无家看唐诗,他也复习了不少,所以一路高谈阔论,什么李白之飘逸、杜甫之沉郁、孟浩然之清雅、王维之精致,如数家珍,一一道来。无家在旁边频频点头,楚望则在旁边一边摇头一边笑。 楚颜越发兴致高昂,只听他提高声调,声音越发清朗:“我朝之人只爱盛唐之诗,什么文必秦汉,诗必盛唐,我却觉得此种看法胸襟狭隘、有失偏颇,初唐、中唐、晚唐亦有好诗啊!” “仁兄所言极是!”突然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竟是一白袍少年,身形甚高,超然世人的感觉,一张脸也是轮廓分明,英气十足。 “也不仅中原有好诗,蛮楚亦有好诗,比如屈原之诗,中原之人,谁能超越?” 楚望上前行礼:“仁兄所言极是,不知兄台尊姓大名,何方人氏。” “小弟乔无名,本籍长沙府。” “长沙府啊,难怪兄长喜欢屈子之诗。”楚望言道。 文楚颜又忍不住笑了:“一个无家,一个无名,有趣有趣。敢问无名兄也是来乐游原访古的吗?” “我本闲人,闲逛罢了。请教三位仁兄名姓。” 文楚颜、文楚望和莫无家都报上了姓名,一一行礼。 文楚颜上下打量乔无名:“看兄风姿秀拔,不像是闲逛之人。” “过奖过奖,小弟平生只喜漫游交友。上至文臣武将,下至鸡鸣狗盗之徒,凡有一技之能,皆欲访之。看你兄弟三人亦非常人,山高水长,他日我们定将重逢。” 乔无名向三人作了个揖拜别,压低声音道:“文兄、莫兄,小弟有事暂别,长安城里居不易,行亦不易,千万留神,后会有期。” 兄弟三人目送乔无名离去,莫无家说:“乔兄说的有理,我们确实需要留神。我总觉得一进长安城,就有人尾随。遇见这个乔无名,感觉亦非偶然之事。”莫无家是个很敏感社恐的少年,所以他会关注身边之人。 文楚颜说:“无家哥哥,你也不要过于担心,你我皆精习剑术,我好久没有练习,正想找几个对手呢。” 文楚望也很赞同莫无家:“楚颜莫说笑,无家所言极是,我们还是要小心些为好。此城目下为靖帝之子睿王所管,睿王当初助靖帝叛乱,亦曾大肆杀害旧臣名士。怀柔帝和皇子在叛乱中下落不明。靖帝及睿王一直寻访至今,恐怀柔帝会卷土重来,所居之处皆戒备森严,爪牙密布,宁可错杀,不可放过。靖帝为了收拢人心,当年杀伐之后,为了稳固江山,一改态度,笑里藏刀,表面假意拉拢天下名士,暗地里却未尝停止过迫害。我们还是要小心从事。” “好吧,就听二位兄长吧!那我们就且玩且小心罢!”楚颜将长剑扬了扬,笑着说,还是一脸不在意的样子。 第6章 桃花细逐杨花落 曲江池过客果然比乐游原多。水边颇多杨柳,这个季节柳叶早已翻飞殆尽,只剩下枯枝摇曳,更有缠绵纷乱、别仇离恨之感。 莫无家望着前方,喃喃背道:“桃花细逐杨花落……” 楚颜说:“已是冬日,此情此景好萧瑟啊,杜甫在长安骑驴十三载,都没有实现自己的理想。经常来此水边独自徘徊,他曾见贵妃姐妹出行,写下《丽人行》一诗,也算是阅尽兴衰了。” 此时,突然有几个乞丐走来,拍手念诗,楚颜颇有兴致,凑近去听,原来他们重复的只是两句俗语似的句子,既不合平仄也不对仗:“黑水白山日月藏,阴阳轮转柔克钢。” 楚颜颇为惊讶,他一时竟想不明白这两句的意思,于是好奇,想要上前发问,但此时一阵寒风吹来,他突然瞥见一个乞丐破烂的长袍下摆被风吹起,里面簇新的黑色一闪而过,便停下了脚步,然而乞丐们却未停步,他们行进的方向竟然是冲着他们三人而来,两句俗谣仿佛也是念给他们三人听的。 莫无家好像也已经注意到了这群乞丐,他轻轻拍了一下楚望的肩膀,说:“今日天气甚是寒冷,我们还是回去吧!” 话音刚落,一个乞丐身形奇快,闪到了他们面前,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大哥行行好,可怜可怜我们。”楚望连忙从随身包裹中取出一些铜钱,递给乞丐。乞丐又走近莫无家,说:“这位兄弟好生眼熟,敢是哪里见过?”无家被骤然逼视,不觉窘迫,低下头去,用手遮住下巴。 楚颜大踏步跨来,挡在无家面前,干脆利落地说:“你认错人了!无家,我们走!”群丐突然高喊:“当中那人欠钱不还,拦住他们!拦住他们!” 突然一阵寒风拂过,众人皆似打了一个寒噤,文楚颜剑已出鞘:“两位哥哥快走!我们下一处会合!”莫无家正欲拔剑,被楚望一把扯走。这边楚颜一把剑使得寒气逼人,封住了群丐的去路。寒气或从群丐脸面削过,或紧贴衣袍拂过,几个乞丐被逼得只有招架之份,但并未被剑风伤及。 楚颜见群丐已落下风,不欲恋战,便上前突然一阵剑气翻飞、如漫天飞雪,等群丐看清楚时,已不见楚颜身影,远远只听得他如雏凤出谷般的声音:“曲江水满花千树,有底忙时不肯来,哈哈哈!” 文楚颜故意在长安城里迂回行走了一段,才来到慈恩寺塔。他料定楚望他们经过刚才的波折,不会在明处出现,现在亦不方便回到客栈,便小心避开人群行走,沿着慈恩寺塔周边,搜索楚望他们的踪迹,寻了很久,却没有踪影。 楚颜还是决定冒险进塔一看,此时已近傍晚,天色昏黑,慈恩寺塔早已无人登临。文楚颜摸黑进去,亦不敢擅用火折子,塔里甚为逼仄狭窄,楚颜悄无声息、层层盘旋,摸索至七层。 楚颜攥紧长剑。只听附近有人轻声道:“桃花细逐杨花落。”楚颜方放下心来,笑道:“是无家哥哥啊,我在塔底下找了你们许久,没想到你们待在慈恩寺塔最高处,看来最危险之处亦即最安全之处。” 黑暗中听得楚望说:“我们也在外面盘旋了许久,才最终来到此塔。折回曲江池的时候,见到处都是衙役,好像出了什么大事。问了看热闹的人,才听说死了好几个乞丐,都是在一瞬间为刀所杀,刀锋之快,令人生畏。那些应该就是向我们寻衅的乞丐了。”楚颜惊道:“虽则我和他们交手,但其实我并未伤及任何一人,我用的是剑啊!”“我们也觉得非你所为。” 黑暗中莫无家喃喃道:“一瞬间?好快的刀法啊!这事应该是我连累了你们,他们好像是在找我。”“找你?为何要找你?我们兄弟三人从西北荒凉之处而来,应该无人识得啊?”“我也不知道,只是听逼近我的那个乞丐说我好生眼熟。” 楚望沉吟了一会,说:“楚颜,无家本欲和你并肩作战,但我听他们口气,觉得他们主要是针对无家,所以我连忙把无家拉走。” 楚颜道:“起码我知道确实有人要加害我们,但又有人在暗中帮我们。只是这帮我们的人手段也太残忍,尽数杀死,不留一个活口。我觉得均非善类,我们还是早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吧。” 楚望说:“好,不过我们也不能回客栈了,过了今夜,我们三人分散行动,在城外会合。”莫无家想了一想,说:“那我们不要再走正门安定门了,长乐门处也太热闹,我们在安远门外会合罢。”“好!”楚望楚颜同时说道。 三人在黑暗中沉默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文楚颜先说话:“黑水白山日月藏,阴阳轮转柔克钢。无家哥哥,你可能解出其中之意?”过了一会儿,听见莫无家在黑暗中轻轻说:“我解不出。” 文楚望说:“今日我和无家在城内盘旋之时,听得坊巷口几小儿游戏时,亦拍手念此二句,后来出现了一个神色慌张的大人,厉声喝止,说道:‘再胡言乱语,看官府来抓你们!’看来此二句俗谣并非针对莫兄所有啊,原来这长安城内已经流行此语了。” 莫无家沉吟道:“这种俗谣,只会在天下将乱时出现。如周代有‘月将升,日将浸’;秦末有‘大楚兴,陈胜王’;汉代有‘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皆亡国之音,此时出现,不知何解?” 楚颜道:“这两句俗谣,一定有其道理。现在明国已有风雨飘摇之势。只是靖帝颇为严苛,靖帝之下,宦官王顺执掌大权,架空君臣、迫害忠臣;又滥收苛捐杂税、使民不聊生,民众敢怒不敢言罢了。靖帝之乱后,好多忠臣义士都在暗中积蓄力量,要为怀柔皇帝报仇呢。”楚望说:“是啊,看来我们也该加快行程了,国仇家恨,无一日不可忘啊!” 突然,黑暗里传来楚颜的轻笑声:“相比杜甫、高适,在慈恩寺塔登高望远,意兴遄飞,我们的慈恩寺塔之行,可算是好狼狈啊!若有一日天下太平了,我们兄弟仨再来一趟吧,没准那个时候无家已经会写诗了,也写上一首,和杜甫、岑参、高适等人比出个高下来!” 此时慈恩寺塔内一片黑暗,饶是如此,莫无家还是用手遮住下巴,低下头来,继续自己纷乱的思绪…… 第7章 因梦成戏总相逢 从长安出来,莫无家与楚望楚颜一路小心,倒也太平无事。很快就行至真定府境内,兄弟三人寻个小客栈歇脚,马上就可以入京师了,楚望楚颜都有些兴奋,想着就可以见到父亲的挚友方成儒伯伯,也希望能够从此有所依托,为国效力。 兄弟三人刚刚安顿好,店里的伙计就捎来了一张纸条,说是门口有人让他把纸条带与新来的三位客官,问是何等样人,伙计只说头戴斗笠,腰间挂着一把刀,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楚。 楚颜打开折叠的纸条,看见上面写着:“因情成梦,因梦成戏。微水之旁,戏里相逢。”一边看一边便念了出来:“我原以为一路平安,没想到快到京师,又有好戏。”他把纸条递给莫无家。 莫无家望着前方,仿佛在他的前方是一张地图似的,他想了一想,说:“微水之旁,那就是微水镇了,应该是有人约我们在微水镇见面。楚望兄,我们是否要赴约?” 文楚颜不解:“见面就见面,说什么因梦成戏,戏里相逢,让人云里雾里的。”莫无家说:“真定府本为戏曲盛演之地,元朝时亦可算是杂剧源头了,莫不是邀我们去看戏?”“看戏?好,有趣!”文楚颜不假思索,文楚望却有些迟疑:“这么贸然而去,恐有危险。”楚颜说:“我倒十分好奇,想去看上一看。没准长安疑团,能在此处解开。”楚望想了想,说:“也好,我们小心些便是。” 三人便往微水镇去,到得镇上,只见有好多人向一个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兴奋地谈论:“我们镇这个老戏台好久不演戏了,不知哪里来的客商,竟包下了戏班演戏。”“是啊是啊,这个戏台听说是元朝留下来的呢,一直白空着。”“这也没有办法,现在看戏都去青楼酒肆,有钱人自己家里有戏班,随时可看;就苦了我们这些百姓,要么去看看庙会,要么只能过年过节时大家出个份子钱,请个戏班热闹热闹罢了。”“今天演的是啥戏文啊?”“不知道,好像不是老戏。” 三个人就汇入了人流之中,仿佛如过节一般。莫无家就有点不自在,他害怕人多之处,更怕被众人盯着看,所以他一直低着头,走在文楚颜后面,走得很慢。 文楚颜走一会儿,等他一会儿,对他说:“无家哥哥莫担心,大家都是去看戏的,没有人注意我们三个。” 古戏台远看就像一个阔大的庙宇,出檐深远,气宇轩昂,只是无论砖瓦,颜色均已黯淡。戏台建于高基之上,三面是墙,墙上还有砖雕壁画,然而都已经凹凸剥落。这个戏台看上去真的是历尽沧桑的模样,但亦可想见当年胜时之貌。 兄弟三人欲找一地方坐下,没想到早有伙计接应:“客官请至前面雅座。”说雅座,其实就是在正对戏台的中间,放了三椅二几,上面放了些山楂、糕点,还有一壶酒,三个杯子。 文楚颜笑道:“还有酒喝,安置得甚好,既来之则安之!”三人便坐下看戏,文楚颜把酒倒上,用小杯子自斟自饮,笑着说:“台下一壶酒,对酌成三人。” 看戏的人络绎而来,暖场的锣鼓响了许久,文楚颜一边笑呵呵饮酒、一边看戏、一边却不时用余光扫四周情况,莫无家有时低头,有时望向台上,仿佛心事重重。文楚望则正襟端坐,文楚颜看向哥哥的时候微笑道:“好一个翩翩儒生,比戏里的都好看!” 终于正戏开演,果然今天上演之戏众人都没有看过,刚一开始便是锣鼓喧天,杀声四起,场上整一个战争的场面,但凡有短兵相接的、翻筋斗的,众人便在下面喝彩,而台上的戏子也演得更加带劲。 很快一骑人马打入皇宫,皇宫内乱作一团。老皇帝自知无法脱身,便托孤给身边的侍卫。侍卫将小皇子放入盔甲,杀出重围。 “哈哈,这不是常山赵子龙,怀抱阿斗嘛!不会这个小皇子也是扶不起的阿斗吧?”便有人在下面笑着评论。 一晃十几年过去,小皇子长大成人,他的养父(侍卫)便告诉他身份,让他拿着玉佩去寻找老皇帝,因为叛军当日杀入宫中,并未找到老皇帝的踪影,所以老皇帝有可能尚在人间。养父还嘱咐他励精图治、报仇雪恨。 就有人在下面坐不住了:“这莫不是本朝旧事?怎么搬到戏文里面来了。” “莫要胡说,戏文不过是演演罢了,少生事端,看戏要紧!” 不过戏再往后演却让大家都诧异起来,一般而言,戏文都是先苦后甜,但凡前面颠沛流离,后面一定会状元得中、夫妻团聚、大仇得报之类。没想到小皇子只想找到父亲,并不想报仇,不想战争再起,生灵涂炭,他费尽周折找到父亲之后,将父亲托付给养父,自己就出家为僧了。 很多人都不太满意了:“怎么这样就结束了?”“这算啥结果啊?!”“刚开始还不错,后面怎么不精彩一点啊?”“这小皇子,不思进取,只想着天伦之乐,真是扶不起的阿斗啊!”“重演重演!”又有和事佬在中间大声掺和说:“算了算了,反正也是白看看的!” 文楚颜也颇感讶异,总觉得这戏里确实有戏。他不停侧过头去看莫无家,莫无家却始终望向前方,再看文楚望,文楚望的神情中也略带不解。楚颜斟了一杯酒,递给无家,无家将酒杯握在手中良久,边看边无意识地将酒饮入口中。 看完戏亦无人再招呼他们,他们三人便返回客栈。文楚颜路上说出疑惑:“这一路之上怎么就像猜谜一般,什么是因情成梦,因梦成戏。微水之旁,戏里相逢?到底是谁和谁相逢了,什么叫因梦成戏啊。 ”莫无家仿佛被触动了,喃喃道:“因梦成戏,因梦成戏……”文楚望亦有判断:“这出戏文讲的一定是靖帝之乱,看来怀柔帝和小皇子确实尚在人间。” 楚颜连忙问:“那为何后面没有复国报仇,而是出家为僧了呢?”楚望说:“这么演是否为了避嫌,不要引起太大注意。”“这出戏好像是演给我们三人看的,难道是让我们找到小皇子,找到怀柔帝吗?”文楚颜突然哈哈大笑,重重一拍莫无家的肩膀:“莫兄,难道你就是那个不思进取的小皇子吗?” 莫无家不知正想些什么,被这么一拍,吓了一跳,脸色苍白,脱口说:“啊!不是!”楚颜连忙笑着道歉:“对不起无家哥哥,我是开玩笑的!”他最后还不忘总结一下:“反正啊,我们接下来的戏是越来越精彩了,人生如戏,不错不错。” 第8章 蓝田日暖玉生烟 晚上回到客栈,楚颜说是明日要赴帝京,晚上一定要睡个好觉,他们兄弟一个房间,便早早安睡,莫无家在另外一个房间觉得头晕目眩。他平时就容易失眠,即便睡着了也是浅睡,会做各种各样的梦,而那些梦境,总是那么惊心动魄、历历在目,亦真亦幻,即便在白天,也会时时闪现出来困扰他。他最担心的就是梦里的碎片会在现实中出现,因为那些碎片里面基本都是刀光剑影、离愁别恨。 其实他一见到楚颜、楚望兄弟的时候就觉得非常眼熟,一定是在哪一个梦境的碎片里面曾经见过,但又说不出来哪里有什么不同。他知道他和他们兄弟二人早有宿缘,所以他也就安心地追随他们。 他一直很羡慕楚颜,这个世界上竟有如此率性洒脱、才华出众之人。如果他自己能像楚颜那样遇事云淡风轻、烦恼不留痕迹就好。他又很感谢楚颜、楚望兄弟,和他们在一起很放松,自己也没有那么孤僻了。特别是听楚颜说话的时候,他总是痴痴傻傻地看着他,整个人都会暂时处于一种没有羁绊的状态。回答楚颜一连串的问题时,他有时会暂时跟不上节奏,但也试着尽可能地表达出自己的所思所想,和楚颜说过的话,比他之前十几年加起来说的话都多得多。 在莫无家的头脑中,有太多的碎片舞动。除了梦境的碎片,还有那些所有记忆过的书页。莫无家没有告诉楚颜,其实他的过目成诵,并非是记忆一段一段的文字,而是他看见一页书稿之后,那页书稿便如一张画一般,直接存在了他的头脑之中。他日如果需要回忆,他能直接看见那画图上的所有细节。所以他想问题的时候,通常都是呆呆看向前方,他并非是在背诵,而是在直接看。 其实所有的这些碎片都使得他的人生充满痛苦和困惑,都成为他的重负,他总是想甩开这些不断飞舞的碎片,哪怕此生能拥有不思不虑、没心没肺的一个时辰,他都愿意。他人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找到自己的家人,一起过安安静静的生活。他内心深处讨厌背书,因为不想再给自己增加负担,但是为了楚颜,他背多少本书,增加多少碎片都愿意。 不知何故,今天莫无家的头脑越发沉重混沌,他昏昏沉沉,似睡非睡。突然他仿佛看见一个黑衣人闪现在他床榻上方,那张脸亦是似曾相识。黑衣人一开口,竟然是方才戏文里面的苍凉的念白:“朕今日托孤与你,惟愿他日此子长成,重整山河社稷。” 而黑衣人的那张脸,和自己竟然一模一样。莫无家不由高喊:“不是,不是。师父救我,师父救我。” 须臾那黑衣人的脸竟然幻化成师父之脸:“无家,你想找回家人吗?那你就得找到一个和你长得很像的人。”无家无力地对师父说:“师父,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瞬间闪现的还是师父严峻的脸:“无家,这个秘密只有你知我知,如果你说出去了,那此生你永远也见不到家人了。” 须臾又是楚颜的笑声和那张俊美的脸:“难道你就是那个不思进取的小皇子吗?”“不、不,我不是,我不是。” 无家在梦中高喊,却又发不出任何声音。楚颜那张脸又开始变幻,变成似曾梦见过的观音之脸,那观音如用蓝田之玉雕成,温润美好,那观音之脸,发出柔和的毫光,渐渐模糊起来,烟雾之中,隐于烟雾之中,烟雾越来越弥漫,之后就是无边无际的海浪之声。那海浪飞溅起来,很快打湿了莫无家的面庞。 一面巨大的镜子缓缓升起,莫无家凝视着镜子中的脸,那张脸好像是自己的,好像又不是自己的。他不断用手揉自己的眼睛,想看得更加清楚一些;不断用手去揉搓自己的脸,仿佛要改变些什么。这样的凝视使他很快筋疲力尽,但他没有办法离开那面镜子,最终他只是无助地遮住了那个下巴,那个下巴线条硬朗,在他的面庞上格外突兀。 他遮住下巴的时候,镜子突然不见,他听见一个声音说:“好像啊,好像啊,好像啊,好像啊……”那声音回环往复,越来越响,莫无家头痛欲裂,大喊:“不!不!不!” 莫无家突然惊醒,身边只是一片黑暗。他觉得唇干舌燥,便挑灯起床,给自己倒些茶水。突然,他发现床边多了一个包袱,他小心翼翼打开包袱,里面竟是一块玉佩,玉佩上面雕着两条龙,盘龙中间是四个小篆体的字:“日月希光。” 玉佩?玉佩!莫无家想起昨晚戏文中玉佩认亲的场景,猛然一惊。他快速放下玉佩,打开门出去到处查看,莫无家施展轻功,跃上屋脊,在屋脊上用足尖轻点、如飞燕一般翻飞,然而什么痕迹都没有发现,整个真定府的人,仿佛都已沉入黑甜乡之中。莫无家心想:这个潜入客栈之人,一定功力在我之上啊。否则我那么容易惊醒,都未发现。 莫无家很失落地回到客栈的房间,却看见文楚颜站在他的房间四处查看,一见到他,便问道:“无家哥哥,你怎么了?”“我?你怎么来了?”“你喊‘不’喊得那么大声,整个真定府都听到啦。我怕你遭遇什么不测,过来查看,你没事就好。” 文楚颜见无家无事,也放下心来,其实从长安出来之后,他看似照旧满不在意,实则一路谨慎小心。 “这是什么?”楚颜突然看见了床上的玉佩,无家连忙一步过去,从床上拿起,并放入包袱之中。但楚颜眼疾,早就看清:“玉佩啊,真是一块好玉,仿佛是蓝田美玉。哥哥收好便是。”然后又扑哧轻笑了一声。莫无家不解:“你笑什么?”文楚颜说:“我想起戏文里面的那些套路,好像没有一个玉佩啊、玉搔头啊、玉蝴蝶啊、玉蜻蜓啊、玉蝉啊、破镜子什么的,以后都不能夫妻团圆、家人相聚了。”莫无家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去。“好了好了,不问那么多了。天快亮了,反正我也睡不着,你呢,本来就失眠,我就在这屋陪你说说话吧。” 文楚颜便陪着莫无家,油灯的光晕,很温暖地氤氲开来,莫无家亦感到心中慢慢安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