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雨》 第1章 1 这是一家藏于小巷深处的咖啡店,屋外是一片花团锦簇,绿草如茵,洁白的圣母玛利亚雕像双手合十,神情悲悯,角落里放着两口大缸,一口缸中游着几只圆滚滚胖乎乎的彩色锦鲤,另一口缸中养着几朵静悄悄的睡莲。屋内的装潢走的是文艺复古风,窗明几净,开放式厨房,吧台上的白釉花瓶插着淡粉色百合,窗帘随风摇曳,空气中似有暗香浮动,看不出年代的钢琴偏安一隅,也许正期待着谁用它再弹奏一曲小星星。 这样优美的环境,只要稍加营销,就算饮品平平无奇也自会有人来拍照打卡,那么它生意如此冷清的原因,抛开地理位置不谈,大概还因为老板懒惰出奇,员工总神出鬼没,营业时间是没有的,服务态度是不保证的,甚至创下把顾客锁在店里,店长打卡下班的壮举,一举夺得避雷贴首位。 只是最近,这种凄惨的现状被打破,店内人潮涌动,老板和员工累的大眼瞪小眼,而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一名叫我爱玩手机的用户。 文羽也没想到,他只是随手发了一条短视频,怎么招来那么多人?咖啡店生意不好,从老板到员工一共三人,皆懒懒散散浑浑噩噩,每天上班就是为了下班,干了三月,文羽快被人类社会的工作强度吓死,十分担心这小破店哪天嗖地一下倒闭给他看。 他短视频玩的不是很熟练,胡乱拍了几段就发到网上,本意是宣传店里的环境,不知怎么把自己也拍了进去,陈庭之前一直说他笨,他还觉得委屈,这下好了,笨蛋玩互联网的下场就是招惹无数慕名而来的狂蜂浪蝶。 但他自认为不算是一无是处,他的五感相比于人类更敏锐,所以他知道,不远处那位雌雄莫辨的顾客正在偷拍自己。 文羽低下头,很想将自己藏进某个树洞,他今天穿的是浅绿色衬衫,下摆被随意束进米白色短裤,刘海随着他的动作软软地垂下来,他的眼睛大而圆,瞳孔亮而黑,唇色偏浅,微笑时会下意识露出几颗雪白的牙和唇边小小的酒窝,他并不觉得自己好看,只是人类的审美好像与他们的大相径庭,这让文羽无措的同时又有些轻飘飘的欣喜。 “一杯卡布奇诺,一杯抹茶拿铁,好的,您稍等。” “薄荷奶无法做常温哦,抱歉。” “巴斯克只有原味了,明天会上开心果味的。” “三号桌的气泡水?马上送。” 文羽手忙脚乱地接过饮品,冰块在玻璃杯里叮铃桄榔摇晃,气泡咕噜噜地往上冒,他端着小托盘于喧嚣中穿梭,仿佛回到了在林间跳跃的时光,这让他突然有些恍惚,仿佛他不是城市中一个迷茫的过客,依旧是大山里自由自在的小鸟,总在溪水边梳理他引以为傲的羽毛。 三号桌坐着一位扎着麻花辫的女生,她先是夸张地感叹了饮品的美丽,顺带表达了自己错过这家店的惋惜,又说自己很喜欢店内的装修风格,书架上放的是树上春树的书吗,自己很喜欢挪威的森林,最后,她问文羽,可不可以加个微信? 望着女生笑盈盈的眼睛,文羽感觉自己的耳朵有些泛热,他已经很努力地克制了,可惜效果并不明显,他还是很容易害羞,但不至于像一开始那样手足无措,陈庭教过他,如果有人问他要联系方式,他就指指桌上的二维码,然后夹着尾巴逃之夭夭就行。 二维码是老板的工作号,负责发营业时间以及产品上新,平日里无人在意,朋友圈动态也只有文羽在坚持不懈地点赞。 但文羽还是有些愧疚,陈庭说店里大多数女性顾客都是为他而来,拒绝这些可爱的女孩们对于文羽来说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只是他现在懂得了,在人类社会,联系方式是很重要的**,不能轻易交换出去。他刚上班那会被一位男性顾客要了微信,后续便是不堪入目的骚扰,气的店长差点报警,文羽怕警察,更怕无赖,被吓得瑟瑟发抖后忽然懂得了为什么说互联网是一把双刃剑,为什么说骚扰不分性别。 微信肯定是不能给了,文羽抿抿唇,切下一小块芝士蛋糕装进银盘里,女生正低头劈啦啪啦地打字,见他折返有些惊讶地瞪大眼睛,文羽小心翼翼地将蛋糕推到女生面前,说:“送你。” “送我啦?”女生傻傻地重复。 文羽点头:“是呀。” 又略带歉意地补充:“陈庭说微信号不能随便给别人,所以,抱歉啦,不要因为这个不开心哦。” 脚不沾地地忙了一整天,咖啡店终于引来了打烊时间,店长在补货,陈庭正要洗机器,吩咐文羽把门上的牌子换到close的那一面,门口悬挂着的风铃突然叮铃铃地晃动,是屋外来了客人。 没人想在快下班的时候被打扰,文羽正努力摆正歪掉的门牌:“不好意思,我们要打烊了,请明天再来哦。” 脚步声不出意外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有些沙哑的嗓音:“抱歉,我不清楚营业时间,我不堂食,可不可以给我做一杯拿铁打包?” 文羽忽然愣在原地。这个声音,他掐了掐手心,强迫自己不要紧张,强迫自己赶快离开,是他吗?不会弄错的,他怎么会来这?他们怎么又见面了?他还记得自己吗? 文羽狠下心来,转过身去。 薛青还是那副风度翩翩的精英派头,灰领带黑衬衫,英俊挺拔,只是看起来有些疲惫,他见文羽低着头沉默,觉得自己妨碍别人下班,有些抱歉地说:“不方便吗?是我打扰了。” 幸好屋内的陈庭不是聋子,问薛青要什么拿铁,冷的还是热的,加不加糖,又让文羽不要站在外面当第二个圣母玛利亚,赶快进来帮他洗盘子。 文羽默不作声地走掉了,花园再度沉寂,光一寸寸地从玛丽亚身上退去,只留一片黑色的阴影,薛青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接过陈庭递来拿铁便大步离开,他走的很快,文羽差点没追上他。 “客人,”他喊道:“要下雨了。” 薛青有些意外地转过身去,他的目光掠过文羽涨红的脸蛋和湿漉漉的眼睛,掠过文羽紧握住的雨伞与食指上贴着的创可贴,孤身一人的文羽秀气而文弱,像一只从巢穴里掉出的幼鸟,望着高高的树冠,既不会飞翔,也没有哀鸣,只呆呆地望着天,被树的阴影一点点吞噬。薛青忽然产生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收下这把伞,想要抚平眼前人的伤疤,他一直认为自己所拥有的总有一天会失去,所以当初为什么还要带它回家呢? 但他只能不动声色地拒绝:“谢谢提醒,不过,我带伞了。” 薛青最后看了眼文羽的伞,贴着白色小鸟的贴画,又道了声谢:“也谢谢你的伞。”贴画倒是挺可爱的。 他无意做过多的纠缠,转身就走,只留文羽一个人孤零零站在原地,他看着薛青远去的背影,忽然想起了几个月前,薛青拎着外套,微笑着和他告别,那是个阳光明媚的清晨,阳光打在薛青脸上,勾勒出他皮肤的纹理和眼尾浅浅的沟壑,然后,他们就再也没见。 他过得好吗?文羽想,他不认识自己了,这是正常的,也是好事。 文羽垂头丧气地回到店里,打碎了今天第一个盘子。 在打碎了第三个盘子后,店长心痛地出手阻拦,他一边洗盘子,一边问文羽这几天工作是不是太累了,陈庭在一旁冷笑,说这都是文羽自找的,文羽心不在焉地听他们聊天,一会听陈庭说下班要和女朋友去哪家餐厅,一会又听店长提议要不要放一段时间的假,他漫无目的地滑动手机,忽然想起了什么,冲回吧台。 “陈庭,陈庭,”他拽着对方的袖子不撒手:“你做的拿铁好不好喝呀?” 陈庭不敢置信地瞪着他:“你从刚才开始就被鬼上身了?你不是喝了一口,然后问我店里人这么少是不是因为我做的东西太难喝,店长没把我开除是宁愿牺牲自己也要防止有人向社会投毒,你还问好不好喝,给我松手,听见没。” 文羽扁扁嘴,乖乖地松开了手。 就算好喝又怎么样呢?就算薛青会经常来,他也认不出自己了,就像今天这样。 为什么要拒绝他的伞呢? 他又想起了那个清晨,早知道他们不会再见了,他应该好好告别的。 与此同时,城市的另一边,薛青正看着窗外的雨走神,天气预报说未来一周都是晴天,不过天气预报哪跟得上老天爷变脸的速度。薛青不喜欢雨,不喜欢这样的阴暗,潮湿与连绵,总让他回想起小时候踏过的每一条泥泞的路,他又想起文羽,想起文羽小小的脸和黝黑湿润的眼,想起文羽望向他时下巴扬起的弧度,想起文羽那枚小鸟贴画,其实他很想问文羽,你也喜欢小鸟吗? 回忆总是断断续续地流,他打开手机,记下咖啡店的地址,离公司有点远,不过没关系,开车的话很快,那家拿铁味道也不错,环境很好,还有那个想借他伞的店员,叮咚一声,微信提示音打算他思绪,薛青揉了揉太阳穴,文羽的脸突然就记不清了。 与同事们道别后,文羽钻入某条歪七扭八的小巷,他厌倦了公共交通的拥挤,又抠抠搜搜不想打车,便在网上找到这条方便快捷的小路,小巷静而偏僻,每隔几米竖着根光秃秃的电线杆,月光冰凉,路灯昏黄,耳边只有蚊虫细微的嗡鸣,文羽看着自己长长短短的影子,他伸手,影子也朝他挥挥手,他跳跃,影子也跳跃,他的影子就像异世界的自己,所以,他们一起开启新的生活了吗? 小巷不长,再走几分钟便是灯火通明的马路,马路对面是文羽在人类社会小小的窝,这让他不由得雀跃起来,他加快脚步,仿佛已经听见商贩们的叫卖声,车流的喇叭声与年轻男女的嬉笑怒骂声,突然,热闹如潮水般退去,世界露出它荒芜的真面目,小巷冰冷而漆黑,莫名的恐惧迫使文羽停下脚步。 正前方,路灯下,之前骚扰过他的男人正醉醺醺地靠着垃圾桶,他不会记错的,那张文质彬彬的面孔,看见他,就变成了两眼冒着血光的狗。文羽转身就跑,男人狞笑着追上来,猛的一扑,抓住他两条腿向后拖拽,手心被地面的砂石摩擦出血,文羽吓得大叫,疯狂挣扎,却摆不脱男人的铁掌,腥臭的酒味透着掠夺的疯狂,他好害怕,为什么没有人来?谁来帮帮他?谁来?他脑袋一片空白,泪眼朦胧间忽然想起了薛青。 那时候,也是这样,顽劣的孩童抓住他翅膀,他颤抖着发不出声音,就在他即将死去的时候,一双手将他捧起,从阴冷的湖水到温暖的日光,从沼泽到天堂,薛青的手一直稳稳地捧着他。 薛青,薛青,文羽流着泪,怎么办,我还是很想再见你。 男人覆上来的那一刻,文羽转头,发狠地咬住男人的耳朵。 男人痛得挥掌欲扇,却发现怀里空空如也,人呢?人呢!突然,一只小鸟从他的臂弯里钻出来,啾啾啾地对他的脸就是一顿狠啄,男人惊恐万分,张牙舞爪地护着脸,最后两眼一翻倒在垃圾堆里。 第2章 2 许翊的右眼皮从下午就开始疯狂跳动,他并不信人类“左眼跳财,右眼跳灾”的说法,但文羽至今未归。 在许翊眼中,文羽是个可爱的乖宝宝,喜欢按部就班的生活,喜欢对着他养在阳台的花草说话,喜欢在无人时耐心又温柔地梳理自己的羽毛。他对人类社会的一切充满好奇,面对人类时却有些胆怯。他喜欢上网,总是叽叽喳喳地发一大堆信息,诉说自己在咖啡店的工作日常,分享同事们告诉他的八卦,以及一连串小鸟不太能看得懂的新闻。下班前他习惯给许翊发信息,告诉许翊自己要下班啦,今天也很想家,或者,今天要晚点回家,不用等他睡觉啦,还喜欢附上一个彩色小鸟摇头的表情包。 许翊知道最近咖啡店顾客多,只是文羽并没有说今天要加班,来不及换衣服,他穿好鞋,先拨通陈庭的电话,没人接,又找出店长的联系方式,突然,门外传来一声微弱的啜泣,他猛地拉开门,文羽正站在门外,两眼通红,衣衫凌乱,两只手无措地绞在一起,像是在风暴中折翼的鸟雀。 “哥,”文羽的声音透着哭腔:“完蛋了,我在人类面前变身了。” 咚地一声,手机摔落在地,顾不上其他,许翊上前紧紧搂住对方颤抖的身躯。 以前在山里,文羽最讨厌的就是雨天,讨厌看不见阳光,也讨厌梳理被打湿羽毛,幸好巢穴是温暖的,文羽将头埋入许翊的脖颈,感受对方温热的体温,在咖啡店工作久了,文羽总觉得自己闻起来苦苦的,但许翊身上总带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香,与洗衣液的味道掺杂在一起,让他想起远方的母亲。 母亲应该已经忘记了他,因为母亲很辛苦,要筑巢,要生蛋,要哺育幼崽,孩子们多得数不过来,所以母亲记不住他的名字,只会偶尔用温柔而期盼的目光扫过他的脸,他的羽毛,他稚嫩的翅膀,这就是他的全部。母亲的目光让他追逐,让他眷恋,也让他鼓起勇气开启新生活,只是今夜,文羽觉得,他做错了。 他不应该踏足人类社会的,他既没有生存的能力,也无法承担族群辉煌沉重的使命,他只是一只最不起眼的小鸟,没有蓬松的羽毛与健壮的骨骼,学习也磕磕绊绊,变身后更是毫不起眼,他总是被人拯救,被薛青,被许翊,被店长被陈庭,为什么他是这样的无力?为什么他要走出那深山呢?他就应该永远活在天与树的阴影下,被忽视,被俯视,沉默久了,也就没有人会记得他的歌声了。 他哭的很小声,话也说的乱七八糟,许翊并不打断他,只轻轻地抚摸过他湿漉漉的脸庞。 哭吧,哭吧,可怜的宝宝,你还不知道,这世界上会伤害你的,不只有人类啊。 文羽哭累了,又受了惊,很快便体力不支,化回原型睡了过去。许翊将他小心捧回窝内,走到玄关捡起手机,点开信息,密密麻麻的消息让他眼前一痛。许翊每天都会收到来自不同号码的表白,对面总是老婆宝宝小心肝乱喊一通,炽热,黏腻,像匍匐的毒蛇,有着世界上最艳丽的花纹与最锋利的毒牙,蛇的毒素具有麻痹作用,殷子骐亦有。 许翊随即点开一个号码,无视其恶心的言论,匆匆打下几个字: 我们见一面。 轰地一声,闪电将晦暗的天空照得发白,雨点砸向地面,屋外笛声大作,许翊顾不上半开的窗户,赶回文羽身边安抚被吓得唧唧啾啾的小鸟。城市的另一角,薛青靠在沙发上,沉默地望着厚重的雨帘,主持人的声音从电视里传来:“预计今天夜间到明天白天,大部分地区将迎来大到暴雨……” 雨一直下。 陈庭将咖啡店的门窗关好,门牌已经翻到打烊的那一面,这种天气不会有客人上门,店长已经在盘算多放几天假,陈庭倚着吧台,一边回消息,一边心不在焉地同文羽说:“你前两天不是还觉得门口那雕像脏嘛,现在好了,天公作美给洗了个澡。” 屋内依旧安静,唯有雨声滴答,文羽罕见地没搭理他。 陈庭将手机塞回口袋,大步朝坐在窗户边的文羽走去,文羽正对着玻璃上蜿蜒的水迹发呆,直到陈庭敲了敲他面前的桌子,他才如梦初醒。 “要下班了?”他转过头来,依旧像棵蔫巴的小草,提不起精神。 陈庭拧着眉拉开桌前的木椅:“你不对劲啊,文羽,你不是挺喜欢上班的吗?前几天请假干嘛去了,老实交代。” 不说还好,一提起这个,文羽就无可避免地想起那个夜晚,他在许翊怀里颤抖着流干了眼泪,除了熟悉的人以外,他已经很难接受陌生的男性靠近他了,他本来就是个胆小鬼,他真的很害怕。 但这种事情怎么轻易说出口呢?他已经麻烦许翊帮他解决了,难道还要麻烦更多的人吗?他只能将头埋在桌子上,桌布是新换的浅蓝色小碎花,被很讲究地喷了香水,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柑橘味混着雨中泥土的腥味萦绕在他鼻尖,他忽然想起了薛青,薛青也喷香水,但不是这样的清新甜美。薛青是厚重而温暖的,像高山,看似巍峨而不可攀,其中却有森林,有小溪,还生存着许多鸟雀,它们自由地追逐风与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当薛青俯下身来想要靠近他时,当薛青把他拢在掌心时,他真的非常安心,还有幸福。 真是的,文羽抿着嘴唇,那是一个快要流泪的微动作,因为他又想起薛青。 雨势渐小,陈庭见问不出什么,又赶着接女朋友,留下咖啡店的钥匙就走了,文羽却有些犹豫,他不想一个人呆在店里,只是这几天许翊坚持要和他一起上下班,对方现在肯定在忙,没回他的微信,文羽打算坐地铁回家,有那么多人在,应该没什么问题。 他关了灯,检查窗户是否关好,又将飘进屋内的雨丝擦去,正准备离开之时,却看到有个人撑把黑伞,站在屋外。 雨淅淅沥沥地下,雨珠从伞顶飞溅,一片朦胧间,文羽看不清对方脸,只知道那人是个男性,穿黑西装,身材高大挺拔,文羽下意识后退,控制不住地抱头蹲下身来,心理默念,没看到我没看到我没看到我。 薛青撑着伞,西装被微微打湿,布料贴着皮肤的冰凉触感让他十分不适,他看到打烊的门牌,下意识地自言自语:“关门了吗?” 突然,门被打开,是那个漂亮的店员,看见他,也不说话,只皱着眉喘着气,这让薛青从他的脸上读出了一种名为委屈的情绪。 文羽握着门把手,好不容易才让眼泪没有流出来,他看着薛青,很想问他,你怎么才来呢?最终只能把话咽回:“你被淋湿了吗?” 薛青被迎进门,坐在了文羽发呆的座位上,雨让世界变得晦暗,咖啡店自成一个宁静的小世界,薛青脱下外套,被打湿的布料紧紧地勾勒出他紧实的肌肉,文羽递过来一条毛巾,说这是刚拆封的,薛青赶忙道谢,他发现,文羽不太敢直视他的眼睛。 很矛盾,薛青想,那天提醒他天气要给他雨伞的是文羽,已经打烊却主动让他进屋的也是文羽,如果是有心人,那么现在早已抓住机会搭讪,文羽却在送来毛巾后离开了,明明对他毫无防备,为什么还要刻意远离呢?难道说,他对所有人都这样? 薛青忽然感到很不舒服,他起身来到吧台,文羽正将陈庭洗过的杯子翻出来重洗一遍,看见薛青,有些无措地瞪大眼睛。 他眼睛本来就大,这一刻更显得楚楚可怜,薛青下意识抬手想拂去对方眼中的水光,又被理智拉回在半路,只好轻轻撑在吧台上,他放轻语气,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温文尔雅:“抱歉,我知道这样的要求很过分,但,方便给我做杯喝的吗?什么都行。” 文羽放下杯子,啊啊了两声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不会啊。” “什么?”薛青想,这是他第一次听见文羽的声音,是介于少年与青年间独有的青涩,很好听,很动人。 文羽还以为自己没有讲清楚:“我不会做饮品,店长还有陈庭没有教过我,”他转头看了看店长磨好的咖啡豆:“我只会将它们放在杯子里,然后用热水一冲,嗯,可能还会加点牛奶还有糖浆。” “是吗?”薛青笑着说:“那已经很厉害了,请给我来一杯吧。” 就这样,文羽在薛青的注视下做出了第一杯拿铁,他紧张地看着对方喝下一口,眼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期待,等到薛青说很好喝之后,他才松开紧握的手指,忽然感到轻松与雀跃,很想扇动他此刻并不存在的翅膀:“喜欢就好,我之前从来没给人做过。” 他扬起唇角,还有那对小小的酒窝:“这是第一次呢。” 在文羽亮晶晶的眼神中,薛青鼓起勇气,将黑乎乎的饮品一饮而尽。 勉强压下喉间的不适,薛青坐在吧台前,看似随意地开口:“我可能又要说抱歉了,但我真的想问,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我的意思是,你给我送伞之前。” 文羽洗被子的手一顿,十分庆幸自己此刻没有直面薛青:“没有见过,”在哗哗的水流声中,他的声音叫人听不真切:“是冒犯到你了吗?” 薛青赶忙解释:“冒犯谈不上,就是有些惊讶,还以为我们之前见过,因为有时候忙起来经常被人说是贵人多忘事,不过,那天还是后悔没接过那把伞的,因为赶回公司时就被淋了个透心凉。”其实没有。 薛青上车前没有下雨,下车后自有下属撑伞来接,老天想淋他还要算黄道吉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也许只是想多和眼前人讲几句话。 真是奇怪,明明没见几面。 文羽闻言,扭过头来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那为什么,不要我的伞呢?” 在雨声中,薛青微微笑道:“我拿了伞,那你不成落汤鸡了,”他的声音渐平渐轻渐飘渺,却又准确无误地落到文羽耳朵里:“这样就,太可怜了吧。” “是吗?”文羽抬起头,将杯子放回壁橱,他的目光飞过窗台,雨后的花园透着一股凌乱的美丽。 他侧过脸,眉目疏朗,眸光明亮:“还好现在,雨停了呢。” 薛青的心忽然狠狠跳动一下,屋外,晶莹的水珠从花瓣上滴落,深深地浸入土里。 第3章 3 许翊打开手机,距离文羽给他发信息已经过了三个小时,他眉心一跳,很不耐烦地推开殷子骐就要下床。 殷子骐自然不会放他走,钢铁般的手臂紧搂住他的腰,他在许翊雪白的背上落下轻轻一吻,笑着说:“光着身子就想跑?”他五官端正英俊,面无表情时是一股凛然的正气,此刻弯着唇的模样却透出一股子邪性,也许他只对眼前人这样,平日里高高在上的人,连扯一扯嘴角都欠奉。 许翊懒得理他:“放手。” 他越挣扎,殷子骐抱得越紧:“监控也删了,人我也处理了,你现在要翻脸不认人了?不太好吧宝宝,老公暂时不想当冤大头” 许翊冷漠地盯着他:“你条件也谈了,人也睡了,现在说我翻脸不认人?这么会无理取闹啊,殷子骐。” 殷子骐闻言乖乖松开了手,许翊腰间已经被他勒出红痕,伴着浑身上下的吻痕,看起来像是受了很大委屈,难怪许翊总骂他是狗,殷子骐漫无边际地想:“什么时候搬回来?” 许翊穿衣服的动作没停:“不搬。” 殷子骐从烟盒里抽出根烟,无聊地夹在指尖把玩,香烟被他弄得皱巴巴,又被随手丢进垃圾桶。殷子骐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他无法得到的,所以许翊注定在他掌中流转。 他走出房间,抬手敲了敲门,人高马大的保镖在他面前恭敬俯首,他冷声道:“盯紧点。” 房间内许翊的味道已经淡了,这让殷子骐有些烦躁,但是无所谓,殷子骐拿过保镖递来的手机,给许翊发了条信息:要降温了,这几天多穿点,不要贪凉,照顾好自己,老公爱你。 他永不放手。 车上,文羽正犹豫着怎么回许翊消息,他不知道事情怎么发展成这样,莫名其妙,又水到渠成,这两个成语可以这样用吗?文羽谨慎地想,毕竟他不像许翊,没有从小在人类社会长大,受过系统的教学,严格来说,他算百分之七十五个文盲。 薛青倒是自在随意,丝毫没有副驾上坐着陌生人的局促,对于要送刚见过两面的咖啡店员回家这件事意外地坚持,这是人类社会应有的礼节吗?文羽不知道,但他看着薛青近在咫尺的脸,鬼使神差地上了车,等回过神来后已经无路可逃,薛青朝他微微一笑,太阳般温暖,文羽仓促地转过头,试图用手机麻痹自己。 他又听了一遍许翊问自己有没有下班的语音,忧愁地皱起眉毛。 许翊大概是把文羽被袭击这件事归责于自己,即使这段时间两人已形影不离,却还动不动叮嘱文羽不要和陌生人搭讪,要文羽给他报备,给他发定位,像大鸟照顾没断奶的小宝宝。在文羽眼里,薛青不是陌生人,但说实话只会引起更严重的后果,许翊并不希望文羽同薛青藕断丝连,最好是永不再见。 但这很难,文羽最近才发现,因为他怎么也忘不了薛青。 他坐在薛青的车上,闻着薛青的味道,薛青的一切包裹着他,就像回到母亲的怀抱,该怎么形容呢?在雨后带着潮湿水汽的微风中,文羽困倦地闭上了眼睛。 薛青看着已经进入梦乡的文羽,逐渐放慢了车速,许是因为工作日加上大暴雨,路上没什么车,他们就这样轻轻地,慢慢地,慢慢地,轻轻地,开向远方。 文羽做了个梦,还是和薛青有关,这次,是他们共同生活的家。 薛青的房子是位于市中心的小别墅,大有闹中取静之意。别墅自带一个小花园,有树,有秋千,有一小片花圃,静谧而美好,满足文羽对未来生活的所有幻想。每到落日时分,文羽都会想方设法躲开监控偷溜进去,他会飞到树上,静静地窝在枝头变成一个小球,晚霞瑰丽灿烂,云彩被浸泡成蜜糖,原来城市的黄昏也是这样美丽。 等到薛青回来后,他又躲在窝内打瞌睡,他知道薛青很喜欢自己,很想把他捧在手心或埋进衣服里,但他那时候总是不开心,对薛青也无精打采,他看着为自己添粮加水的男人,忍不住去想,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 我那么小,不漂亮,也不特别,你会不会也嫌弃我呀? 只是那些话,大概是再也说不出口了。 手机在手心疯狂震动,文羽慢慢睁开眼,薛青正倚着车抽烟,文羽看着他,眼里带着自己未曾察觉的眷恋,他接通许翊打来的电话,将手机举到耳边:“嗯,在楼下了,马上回家。” 薛青,他在心里默默告别,再见。 许翊很生气。 他气文羽上了薛青的车,气文羽从来没有忘记那个人类,但他最气的还是自己没有及时看到文羽的信息,如果他来接文羽下班的话,那他们是不是不会再见面?如果他有察觉到那个男人对文羽的骚扰,那文羽是不是不会受到二次伤害?如果他在更早的时候就发现文羽,那文羽是不是不会被调皮的孩子丢入河里,不会像现在这样胆怯?他知道文羽远没有表面看上去云淡风轻,痛苦就像一颗种子,你以为它早已消失,它却在角落生根发芽,阵痛是连绵的阴雨,他们都在渴望天晴。 文羽又和他说对不起,但许翊想要的并不是这个,文羽并不需要向他道歉,但一定要对自己负责。 他正色道:“文羽,你还记得自己为什么要来到人类社会吗?” 闻言,文羽低下头,怯怯道:“为了实现种族的梦想。” “那你现在还想复兴种族吗?”许翊顿了一下,其实他最没有资格问这种话。 “想的,想的,”文羽抬起头来,变得急切:“我不会放弃的,也不会停下,总有一天,我要……” “好孩子,”许翊摸着他的脸,温柔地打断了他:“那你知道这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吗?” 没有等对方接话,许翊自顾自地说下去:“我们一族在妖怪中被称作无脚鸟,这是因为除了最基础的化型,我们还拥有一种特殊的魔法,即长距离穿梭。因为这项与生俱来的能力,我们被赋予了责任,族中的长老们认为,等到我们的力量用尽之时,等我们穿梭到那个梦中的终点,我们一族自然会迎来美丽的新世界。这涉及到种族的未来与兴亡,很粗糙的梦想呢,但很多族人为此前仆后继地来到人类社会,在这里辗转,流浪,死去,那么多年,没有小鸟完成了这趟旅途,也没有小鸟知道完成后大家会变成什么样,我们只能不停地飞啊飞,永远无法停留,也永远不能落地。” 文羽接过许翊的话继续:“因为停留就意味着背叛。” 许翊点点头:“背叛就意味衰老和死去,我们一旦止步不前,就会逐渐失去魔法,失去妖族的形态,我们会彻底地变成人类,拥有短暂的寿命,经历生老病死,我们无法再在林间歌唱,无法在天空翱翔,种族不再庇佑我们,我们的身份也许会在某一天被发现,那时将迎来灭顶之灾,所以,文羽,”他盯着文羽惶恐的眼睛:“你会怎么选呢?” “你很依恋那个人类,连你自己都没有察觉,也许是因为吊桥效应,也许是因为感情本身就这么不讲道理,你在逐渐适应人类社会的生活,即使是受到伤害后,你也未曾放弃。你在人类社会有了工作,有了一个小小的窝,如果将来某一天你要突然放弃这一切,去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就这样循环往复,周而复始。你不知道旅途的尽头,也无家可归,你只能向前走,向前走,朝前看,不要停留,不要回首,他们是这样跟你说的吧。” 许翊的笑容里透着悲伤:“我所讲的一切不是想让你和我一样选择背叛,也不是想让你毫无头绪地往前走,我希望你可以对自己的未来负责,如果你选择前进,那么请不要在这里投入过多的感情,毕竟割舍总是鲜血淋漓,如果你想就此停留,那就努力过好每一天,不要留遗憾。” 窗外雨又开始下,文羽眼里涌出泪花:“怎么,怎么突然和我说这些,我,我,我,我不明白。” 他一连串说了四个我,不知所措的样子让许翊有些后悔,明明可以慢慢来的,他上前,一手将文羽拥入怀中,一手轻拍着文羽的后背:“好了,好了,不哭,我们还有时间,还有很多时间去好好考虑,好不好?是不是被吓到了,以前没有听过这么离经叛道的话?” 文羽在他怀里呜咽:“离经叛道是什么意思?你不要说这么复杂的成语,我听不懂啊。” 在连绵数日的暴雨后,A市终于要迎来晴天,薛青繁忙的工作也进入尾声,上上下下皆松了一口气。薛青坐在办公桌前,第一次产生早退的冲动。 文羽已经两天没给他发消息了。 联系方式是那天送对方回家时要到的,薛青也正好得知小店员的名字叫文羽,一开始两人还会说些可有可无的废话,什么早安午安吃了吗今天天气很好,到后来文羽便默不作声成了隐形人,两人的最后一次的对话还停留在文羽换头像时。 文羽最初的头像是一只彩色小鸟的卡通形象,是许翊空闲时给他画的,文羽很珍惜地用了好久,只是最近又换成了手绘的哆啦A梦,薛青开会无聊时还去戳他,问他怎么突然换了头像。 文羽很老实地回复道,因为最近看了哆啦A梦的动画片,很喜欢。 薛青又问,喜欢什么呀? 文羽说,喜欢哆啦A梦的口袋,什么都有,很厉害,如果他也这么厉害就好了,这样他就是威武的小鸟大王,谁都不敢欺负他,谁都会来膜拜他。 薛青想笑,刚想膜拜一下小鸟大王,又被文羽的消息打断:但有一点我不喜欢,哆啦A梦居然是猫,但看在他是机器猫而且不欺负小鸟的份上就原谅他了。 薛青正和文羽聊的热火朝天,没注意到下属已经结束汇报,会议室里的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他,等到副总嗓子快咳冒烟,他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 好吧好吧,开会开会。 过了几分钟,薛青又开始走神,心想,文羽真的很喜欢小鸟。 文羽并非故意冷落薛青,他这段时间是真的忙,大雨加闭店过后,咖啡店的客人反而变得更多,文羽第一次感到后悔,顺带明白了什么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又是一个加班的傍晚,文羽送走最后一位客人,正搬了椅子坐在门前看夕阳,陈庭在花园里喂鱼,有谁过来摸了摸他的脑袋。 文羽回头,是店长。 咖啡店的老板兼店长周彦,是一个外表凶猛内心细腻的中年男人,许翊教他心有猛虎细嗅蔷薇,文羽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店长,与急躁的陈庭不同,周彦总是慢慢悠悠,很平静,很温柔,让人想起阳光下波光粼粼的小河,无声地滋润着岸边的花草树木。相比于同事或朋友,周彦更像长辈,水一般包容着他。文羽遇见的人类不算多,刚来人类社会还被丢入河中差点淹死,给他留下不小的阴影,周彦那么好,所以他很珍惜这段缘分。 周彦也搬了把椅子,坐下,在橙红色的夕阳中,他沉默地看了看花园,雕像,缸中的睡莲,陈庭,还有文羽。 突然,他说,我要走了。 明白对方在说什么后,文羽震惊地瞪大双眼,他先是看了看陈庭,陈庭没有回头,他又望向周彦,周彦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只是笑容中透露出勉强,风吹过园中斑斓的花朵,吹去玛丽亚身上的尘埃,吹得小草沙沙作响。 可今天明明是很普通的一天。 第4章 4 “我看不懂。”文羽将检查单还给周彦,诚实地摇了摇头。 周彦下意识地抹平单子上的褶皱,这动作他在深夜里做了成千上万次:“看不懂正常,你还小,不需要看懂这些。” “是很严重的病吗?”文羽问道,前方假装浇花的陈庭立马咳嗽出声。 声音连续且富有节奏,这让文羽不得不回头:“陈庭,你是不是嗓子痒?去喝点水吧。” 不要打扰他和店长谈话。 周彦有些好笑地看着两人互动,心里的愁绪被稍稍冲淡:“不算特别严重,只是老人年纪大了,医生推荐保守治疗,况且,做儿子的在外面鬼混这么些年也没回家,现在父母生病了,再不好好陪他们不是太不孝了吗?” 文羽点点头:“那你现在肯定很难过。” 周彦顿时沉默了,陈庭有些无语地放下水壶,文羽又低下头:“我也很难过。” 他摆弄着衣服上的图案:“因为店长是很好的人,所以店长的父母肯定也是很好的人,我希望你们都能健康,长命,长命百岁。” 没人说话,风温柔地吹起窗帘的一角,叶子沙沙沙沙地响,周彦将检查单折好放进口袋,朝文羽弯了弯嘴角:“那就借你吉言,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许是气氛有些伤感,三人都没了呆下去的**,草草闭店后陈庭驱车带他们来到一家火锅店,汤底咕嘟嘟地翻滚,白茫茫的水汽中,文羽忽然想到了他刚来咖啡店的那段时光,已经有些遥远了。 要在人类社会生存下来,首要任务便是找到一份工作。作为一只优秀的小鸟,文羽认为自己也要承担起养家的责任,许翊百般劝说不成,便在文羽手机上装了个招聘软件,本来以为这文盲小鸟打字都磕磕绊绊,工作一时半会肯定也找不到,没想到第二天,文羽就兴冲冲地跑过来问他去咖啡店应聘要穿什么衣服。 许翊花容失色,不,大惊失色,将招聘页面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查到确实有这家咖啡店之后,又很不放心地偷偷跟着文羽去面试,他假装顾客坐在角落,被周彦端着蛋糕搭讪了。 “来面试的是你弟弟,还是朋友?”周彦开门见山,可能已经观察了许翊好一会。 许翊本来想说我是他家长,但两人都过于年轻显然没什么年龄差,遂放弃:“是我弟弟。” 他停顿几秒,露出一个饱含歉意的微笑:“这是他第一次出来找工作,我弟弟比较内向,我实在放心不下。” 周彦表示理解:“没关系,我们店位置偏,生意不算好,虽然工资不算高,但基本没什么工作量,”他也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个善意的微笑:“可能和我这个老板比较懒有关吧,可以让你弟弟来试试,说不定他会喜欢上这里。” 许翊想,对哦,也不能总让文羽闷在家里,书上说过度的保护反而会害了孩子,他又看向笨手笨脚但一脸认真的文羽,转头对周彦诚恳道:“真的非常感谢您愿意收下他,我弟弟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还请多包容,他虽然没什么文化又笨笨的,但是个好孩子。” “人类是不是都要经历离别?”文羽歪着头,用筷子戳了戳碗里的青菜。 陈庭正搭着店长的肩说着什么,闻言凑过来拿走他装了果汁的杯子。 文羽抢回自己的杯子,有些不开心:“你干嘛呀。” “吵什么,我帮你闻闻是不是果汁里掺了酒,”陈庭说:“这话可不太像你说的。” 文羽觉得陈庭是在看不起他,扁了扁嘴,不想跟他说话了。 陈庭无视他的小动作:“做什么鬼脸,告诉你啊,这店已经被我盘下来了,当家的换人了,你得听我话,知道吗?第一件事,就是杜绝你拍乱七八糟的视频发到网上。” “你管我,”文羽嘀咕道:“你当了老板,感觉我们很快就要没饭吃了。” 他又看向周彦,雾气让他眼中水波荡漾:“店长,你一定要回来看我们,我会想你的。” 周彦举起自己的酒同他的果汁碰了碰杯:“当然,我也会想你们。” “行了行了,”陈庭也举起杯子加入他们:“一起干一起干,那什么,哥,你放心吧,好好照顾二老,有时间就回来看看,店怎么也不会倒闭,我也不会饿死文羽,你就当出去旅个游,陪陪父母,散散心,回来后,我们还在这里。“ ”对,”文羽湿着眼睛附和道:“我们一直在这里,等你。” 这晚周彦和陈庭都喝多了,文羽和负责接他的许翊为两人找了代驾才回家。火锅店离家近,许翊没开车,文羽抱着他的胳膊慢慢悠悠地往家走,夜风习习,霓虹灯璀璨缤纷,文羽突然很想变回小鸟,窝在许翊怀里,头上,颈窝处,什么地方都可以,只要是温暖的,可以让他永远地栖息。 “为什么人类要经历分离呢?”他紧紧地贴着许翊问。 许翊摸了摸他的头发:“小鸟不开心了吗?” 文羽重重地点了点头:“是的,小鸟心好痛。” “因为分离?” “因为分离。” “可小鸟不是人类,也会心痛吗?” “虽然文羽不是人类,可文羽也会为人类心痛。” “这样啊,”许翊温柔的声音缓缓传入他耳朵里:“这是因为文羽有喜欢的人类了,所以才不想和他们分开,只是这样的悲伤是无可避免的,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就像山间的小河,它们弯弯曲曲地流,短暂地相遇,长久地分离,它们会流淌在不同的土地,看见不同的风景,但是没关系,它们终将汇入同一片水域。” “分离是难免的,”许翊牵起文羽的手:“但我们终将重逢。” 文羽懵懂地点点头:“那你可不可以陪我久一点,”他说:“我想你一直在我身边。” “好,”许翊笑着说:“小羽,我教你一首人类的古诗,好不好?” “人有悲欢离合。” “人有悲欢离合。” “月有阴晴圆缺。” “月有阴晴圆缺?为什么不是鸟有阴晴圆缺呢?” “此事古难全。” “什么事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无边的夜色下,两人亲亲热热地挨着彼此,暗处的角落,有人偷偷拍下一张照片。 回家后,文羽打开手机,心不在焉地刷起短视频,忽然想起自己居然整整两天没有联系薛青,他登上微信,发现薛青的聊天框已经被其他人挤到下面,却依旧坚持不懈地给他发消息,虽然都是些普通的问候,但文羽还是有些愧疚地扁扁嘴,将薛青设置为他第四个特别关心。 薛青的头像是一幅黑白简笔画,画的内容是起伏的小山与村庄,文羽看不懂,但不妨碍他觉得这是成功人士的标准,他又看向自己的头像,忽然觉得十分幼稚,又想到许翊说自己还是个小小鸟呢,便心安理得起来,刚想发一个最新搜集的表情包过去,没想到薛青先发制人。 XQ:下班了? 你好其实我是一只小鸟:是的,刚和店长他们吃完饭。 XQ:最近工作很忙吧,要照顾好自己。 你好其实我是一只小鸟:嗯,但接下来就不会这么忙了。 你好其实我是一只小鸟:薛青,有件事想和你说。 薛青又将对话框里的文字删去,准备洗耳恭听,等了一会却发现文羽一直在输入中,他不由得有些着急。 XQ:怎么了? XQ:是哪里不舒服吗?你哥现在在你身边吗? 你好其实我是一只小鸟:没有不舒服。 文羽咬了咬唇,打字速度逐渐变慢。 你好其实我是一只小鸟:我只是在想要不要跟你说。 毕竟他不再是薛青的小鸟了,这样算不算是一种打扰,恶补人类社交知识的文羽犹豫着,但手指依旧很诚实地在键盘上敲敲打打。 你好其实我是一只小鸟:店长要回家了。 附赠两个哭哭的表情。 薛青眉头一皱,心想,失业了?小事,文羽可以来他们公司工作。 你好其实我是一只小鸟:陈庭当老板了,他说以后我就是副店长,但我还是舍不得周哥。 薛青想一个一亩三分地的咖啡店还分什么店长副店长,还有这个周哥又是谁?有什么好舍不得的,他莫名感到遗憾,却又必须伪装成好好先生。 XQ:恭喜升职,文羽,等过两天不忙了我来店里看你。周先生是你原来的老板吧,怎么这么突然? 一提到周彦文羽又想掉眼泪了,可惜薛青不在他身边,他只能发一连串的流泪黄豆,他很想薛青抱抱他亲亲他,就像以前那样。他很少经历分别,所以悲伤与惶恐如潮水般蔓延,他突然很想给薛青打电话,他想听到对方的声音,他想问他,你会不会也离开我呀?但他很快冷静下来,因为他想到,是自己先离开薛青。 薛青当时是怎样的心情呢? 是伤心?还是失望?是怨恨他的不告而别?还是已经另寻新欢? 文羽摇摇头,他不能再想下去,情绪如黑洞般拽着他下坠,他有些无助地蜷缩起身体,就像小时候和兄弟姐妹们一起挤在妈妈怀中那样。文羽是个瘦弱的小鸟,总是被挤出怀抱,但妈妈会为了他一次又一次地张开羽翼,他躲在妈妈的羽毛下,听风声呼啸,雨水滴答,太阳升起,月儿落下,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孩子,明天总会是新的一天。 等许翊洗完澡出来后,文羽已经蜷在沙发上睡着了,他擦去文羽未干的泪痕,发现对方手机屏幕依旧亮着,薛青已经给他发了上百条消息,甚至打了好几个电话,许翊眼睛一痛,差点幻视殷子骐那条死缠烂打的狗,薛青表面上温文尔雅,没想到还有这种天赋,他挑眉,给文羽盖上毯子,又轻轻抽走他的手机。 他点开一个未接电话,回拨,不出一秒就接通了,男人焦急的声音传来:“文羽,你没事吧,你……” “我是许翊,”许翊走到阳台,今夜风平浪静,漫天星光熠熠,他忽然想起了文羽小时候的模样,圆滚滚的小鸟,只有巴掌大,沉默寡言又格外乖巧,长辈们照顾不到他也没关系,他喜欢独自呆在角落梳理羽毛,偶尔被欺负狠了才叽叽喳喳地叫,许翊那时才是个半大的青年,族中对他予以厚望,所以他一年到头很少回家,山间的时光对他来说如过往云烟,文羽也被他随意地抛之脑后,直到多年后,那只看起来会随时随地死掉的小鸟居然长成秀美的青年,睁着一双黑眸怯怯地站在他家门前,跨越万水千山,磕磕绊绊地来到他身边。 电话那端的人沉默一瞬,又接着说:“不好意思,我是薛青,文羽一直没回消息,我怕他出什么意外……” 许翊掏出烟盒,点火,黑暗中,火光转瞬即逝,他缓缓地吐了口烟:“文羽睡着了。” “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