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春恨却来时》 第1章 无咎 今天是立冬,换季对唐驰来说很难熬。 彻夜倾盆的雨点未停,光线在城市低潮中轻而易举被扼杀,唐驰就是在那时被惊醒的。 “喂?唐先生,您预约的看诊改签到明天可以吗。” 是医院的通告。 唐驰模糊地嗯了一声,“行。” “另外,我们许医生于私情很想见你一面,请问您这样的安排是——” 对面的前台明显是个年纪不大的,说话也带了点小心翼翼,要是放在资历靠前的那边,一声通知就完事儿了。 唐驰从床头柜里摸出一盒烟来,划燃打火机,抽了一根。 “许医生?” “对,许姗女士。” 唐驰愣了一下,随即垂下眼笑了,他太久没听到过这个名字了。 “什么时候,让她来安排吧。” 对面如释重负,连忙道谢,随即挂了电话。 上海远处光影绚丽,唐驰吐出一口烟圈,下床走到阳台吹风。 似乎是忘了具体多少次做着这个梦,唐驰不自觉摩挲着手心,自打他从大三时期为护着唐梦逃离一同继父的魔爪时,他就没未来了。 在众人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他歇斯底里地一刀捅死了那个男人。 可故事就是那么让人觉得好笑,他想过各种手法去隐藏他的罪行,和自己这双沾了滚烫的手。 可如果说世界是个运行得当的老旧机器,可日夜更迭,虚妄浮华褪去后总归还是有深渊时刻。 唐驰那天本来在小超市当售货员,意外经理今天夸他干得好送了一块免费的,离过期还有三天的蛋糕,他本来想拿回去给唐梦补身体。 他们太久没一个好结果。 但得知唐梦意外怀孕又坠楼身亡的那刻,他刚到那个散发着烟酒气,和墙上粘糊着不知名臭味物体的出租屋里。 电台里甚至还播放着《好日子》 ——唐驰甚至脸上的笑容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许姗就是这时候跟他告白的。 在手机上。 唐驰记得那时候刚到上海丢过一部手机,后面凑钱买了个三手的老年手机,刚开机就是那句“喜欢你”。 深夜他坐了很久,辞去了工作,把唐梦安葬,拎着一听啤酒在黄浦江坐了很久。 对面是东方明珠,霓虹灯被拉成一道道扭曲的光条直冲天际,人影铺天盖地地从四面八方涌过来,迷失在这如白昼的夜。 他暗自感叹,上海真是太魔幻了。 他后面去自首,因为是未成年,所以判刑八年零七个月。 唐驰笑了出来,远方的霓虹灯扫到他脸上,像是一行泪滚落直下,又抵达不知道在哪里的远方。 翌日。 湿冷的水汽吹得眼睛生疼,唐驰将围巾裹进了一点,到了指定的咖啡厅坐下。 “等久了吗?” 许姗推开咖啡厅的大门,一眼就扫到他身上,笑着在对面坐下。 “还没有,”唐驰笑笑,“今年冬天挺冷的,怎么就穿了这点儿?” “医院里常年暖气,在室外待不了多久。” 唐驰点头,算是应下。 许姗点好咖啡后抬头:“最近还好吗,在做什么工作。” 唐驰漫不经心说着:“挺好的,在工地搬砖。” 许姗端咖啡的手一顿,不知道该表露出什么眼神来才好,不可置信,还是觉得理所当然,是心疼,还是担忧,又或者什么都不是,平静地不知所措。 唐驰,十九岁入狱,现今二十七岁。 唐驰看了她一眼,喝着咖啡:“我还年轻,有的是力气,不用担心。” 许姗张了张口,半晌又开口:“我…我有个朋友,是美院毕业的,现在开了工作室,或许…” 说着小心翼翼抬眸看了唐驰一眼。 唐驰觉得好笑,伸出被磨得指纹都没有的双手。 “我有前科,而且这双手已经不适合画画了吧?” 许姗声音都有些发颤:“我觉得可以试试。” 唐驰:“我不那么认为了。” 许姗别过脸去,十六岁的唐驰是红极一时的天才画手,那时候自己还是仰望中的一员不知名小兵,如今时过境迁,回望五光十色的过往,真真是恍若隔世。 许姗下定决心开口:“这么多年,我还是单身,我…” 唐驰打断她的话起身,怀有歉意地指了指手机:“我该上班了。” 许姗这才注意到他还穿着工地上的绿色马甲服,手里拿着一个脆弱不堪的头盔。 “唐驰,你后悔不后悔。”许姗还是问出口。 “不后悔,各人有各人的命吧,八年前我不信这个,现在信了。” 唐驰看了她一眼又开口:“许姗,我们认识二十多年了,有些事情上别犯傻。” 说完便收回视线走了出去,独留下许姗挡不住泪流。 许姗回过神来唐驰已经走了,面前的咖啡苦得她不想多闻,想起招牌上说的“甜蜜蜜”,许姗笑骂了一声。 “骗子。” 说起来,她和唐驰算得上是青梅竹马。 那时候唐梦还是个活泼的女孩,喜欢扎马尾辫,每天背着红书包,跟在她身后叫姐姐。 怎么事情就变成了现如今这样,她不明白,但她不敢深想 ——她一向是个懦弱的人,就像当年不敢去送唐驰最后一程,又像几个月前不敢去接他出狱,她一直借口家里人不让来说服自己,可实际上爸妈只是惋惜天才的陨落,根本没顾及其他。 那天回家爸妈坐在沙发上说着这件事:“知道没有?就807那户,发生命案了,说是儿子捅了老子,你说这社会都是什么事啊,戾气真重…” 许姗只是听着,默默在玄关处换鞋。 突然妈妈问了一句:“许姗,我记得好像跟你玩的还挺好的啊,叫什么,唐驰,对吧?我记得年年他都是模范学生啊,还是国旗手,听说画画也好,拿了不少国赛大奖呢!” 当时她怎么说的来说。 “我和他不熟。” 妈妈撇嘴:“是吗,我看你们经常一起回家呢,不过唐驰这个名字也是够不吉利,唐驰唐驰,不就是汤匙吗?被人含在嘴里,舀在碗里,哪哪都不得劲的工具,一辈子任其摆布,不要了,就可以丢了…” 许姗不知道外面到底是深夜还是白昼,丢下一句“我先去睡了”就匆匆跑到房间里关上门,喘息着。 她后悔昨天发出那通信息来,可人家压根就没在乎,房间苍白的灯光照射在她脸上,她看见镜子里自己惊恐的表情,心一颤。 可是…喜欢不是假的啊。 可如果唐驰是这种身份,她又犹豫了,她可以不在乎物质,可以只谈理想谈爱,可她不能有个不体面的身份。 然后相互折磨一辈子。 随即就这样过去八年,她甚至没正面去探望过一次,每次只是拜托警察递送些衣物和吃食进去,自己则远远看着,看着他一次比一次消瘦,看见这头野马被枷锁束缚。 直到,枷锁彻底长进他的骨头里。 许姗想起妈妈的话来,汤匙,一辈子任其摆布,不要了,就可以丢了。 到后来她拼命考大学,考上北京协和,学了临床医学,她忘不了,唐梦是死在她面前的。 有时候她做梦惊醒时在想,要是当时自己跟爸妈多学一点医学知识,是不是唐梦就还有生还的可能,她还那么小,十三岁,瘦得一把骨头,腹部高高隆起,整个人在衣里晃。 直直坠在她面前,像塑料糖纸,扭曲成不知道什么样子,“咔嚓”一声,就没了,面无表情地看着许姗,说不出话来。 案板上任人宰割的,濒死的鱼。 许姗甚至觉得血液的腥甜味道直直埋进她的喉咙里,她大着胆子探了探唐梦的鼻息,这是她第一次接触名为“死亡”的边缘。 很巧的下了一场雨,周围人潮汹涌,与警笛声埋没在一起,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天空可以是灰色,人也可以瞬间消失的。 她想起唐梦还活着的时候,跟自己讨论过梦想。 唐梦笑着露出一颗小虎牙,晃着脑袋开口:“我啊,想做飞行员,像鸟,下一秒就飞起来了,好自由。” 许姗看着唐梦的尸体,其实很想问的。 “小梦,你现在会飞了吗。” 没有人作答。 到头来是她自己自欺欺人,作茧自缚。 许姗,你他妈真有本事。 许姗看向窗外,汽车依旧川流不息,街道上人迹寥寥,预报说今天有小雪,屋内暖气模糊了玻璃窗。 第2章 独来独往,独生独死 唐驰伸手接住一颗雪粒,随即就是瓢泼大雪,压垮了他的睫毛,从怀里掏出手机,还是几年前的老款,不太灵活,反复关了又开好几次才刷新来信息,上面就老板通知开工,不要迟到的信息。 通知是上午七点三十五,现在是七点三十六分。 又要扣工资了啊,唐驰想着,双手插兜驼着背往前走,走入大雪深处,与世界背道而驰。 其实他都知道,毕竟行动不会说谎,他不怪许姗,只恨命运无常。 唐驰的家庭其实谈不上好,换季总做噩梦的习惯也是从那时候落下的。 那时候上初中,唐驰刚搬来云河小区,酒鬼的爸,被家暴却甘之如殆名曰为爱的妈。 这天他因为晚放学没带钱去买酒,被继父拖出家门口让街坊邻居好生看看不听话孩子应有的下场。 “大家看看——这就是我家的小畜生——” 继父对着人群大喊大叫,一边扯出皮带一下下抽在他身上,打得他只能匍匐在地上,尽力把脑袋埋进土里,他不害怕被打,只害怕人群中那羞辱的目光。 “要我说,成绩好有什么用?不听话,就是要打!” 唐驰不敢说话,余光瞥到倚靠在家门口哭泣的妈。 他本想求救,直到妈妈开口说着:“驰子,打完就好了,你爸今天赌坊输了钱不痛快,你不应该惹他生气…” 心跌落谷底。 一声声抽在他身上,也打落在他心上,直到继父彻底解了气,往他身上吐了口唾沫,才离去。 许姗就是这时候闯进他生活的。 “你喜欢吃橘子吗,吃点橘子可能会好一点。” 他抬头,映入眼帘是个皱巴巴捏得有些爆汁的橘子,随后往上看,是局促不安的女孩儿。 他认识的,同班的许姗,家境很好,爸妈都是医生,长得漂亮,成绩也好,妥妥的小公主。 “谢谢。” 唐驰回了一句,随即爬起来,抖了抖身上的泥土,好似要把那些心里的苦楚与羞耻一同抖去。 “你没事吧?你爸爸他…” “他不是我爸。” 唐驰平静地说。 “谢谢你的橘子,你留着吃吧?” 许姗还以为他是嫌弃,连忙用纸巾擦了擦,又急忙开口:“不是的,这是刚刚不小心捏的,但是可以吃。” 说着剥开橘皮,露出里面饱满的果肉,掰出一瓣塞入嘴里嚼,又把剩下的递给唐驰。 唐驰有点想笑,接过又开口:“不怕我吗?” 在学校里他总是独来独往,甚至有些抗拒和其他人交流,大家都知道他的家庭情况,暗地里骂他假清高。 许姗摇摇头:“不怕。” 唐驰垂下眼来没说什么,掰开果肉丢到嘴里,甜津津的。 甜啊,他的人生太苦了,他真以为吃了这个橘子,人生就能好起来,毕竟他成绩那么好,老师说如果认真能考个好高中,好大学。 他会画画,数理化一把好手。 说不定啊,说不定真能摆脱这个家庭,带唐梦走。 唐驰觉得日子又好过起来,只要他再努力一点就好。 想着,许姗递过来一张纸巾,指了指自己的脸道:“你这里沾上泥土了,可以擦擦。” 唐驰接过,风呼啸而过,刮过空荡荡的衣裳。 唐驰道了声谢,沉默地擦拭着,心想果然还是不一样的,他第一次知道原来纸巾可以是香甜的,带着水果香气的,至于是什么水果,他没吃过,所以形容不出来。 “谢谢你,许姗。” 许姗明显有点愣,“哎?你知道我?” 唐驰笑了笑:“虽然我们在学校交集不多,但我认得你。刚刚那一幕你躲在墙后面看到了吧,那是我继父。” 许姗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 唐驰接着用纸巾擦了擦手腕上的灰尘,两个人一时无言,直到唐梦背着书包摇着小辫子跑过来。 “哥哥!” 唐驰几乎是瞬间抬起头,身体有瞬间的放松。 “今天期末考怎么样?” 唐梦笑着:“我应该是第一名呢,哥哥讲的题都考到啦,哥哥好厉害!” 唐驰笑了出来,摸了摸她的头。 许姗在一边看着,有些羡慕,她一直很想要个妹妹的。 唐梦眨巴眨巴眼睛看向许姗问:“姐姐,你是我哥哥的朋友吗?” 许姗愣了很短一瞬,又很快答道:“是啊,我叫许姗,你可以叫我许姐姐。” 唐梦是个不怕生的,“姐姐好!我今年十一岁啦!你和我哥哥是同班同学吗?” 许姗笑了笑俯下身来嗯了一声,“我和你哥哥一样大,是同班同学呀。” 她是真心喜欢这个笑容真诚的小姑娘。 接下来一直到高中,她都很喜欢来找唐驰和唐梦玩,她觉得自己或许比别人特别,毕竟她窥探了唐驰的秘密。 “驰子——” 许姗放学喊住背上书包要去接唐梦放学的唐驰。 “怎么了?” 唐驰回头,十六岁的少年眉眼张开了很多,高中没多少人知道他的家庭情况,于是人也开朗不少,交到了三两个朋友,偶尔还约着一起去打篮球。 少年穿着一身白色的干净校服,鼻梁上戴着银边眼镜,眉眼稍稍低垂,手腕内侧有一道浅浅的疤,就这样浅浅望过来。 许姗没来由心动一下,咽了咽口水抓过书包道:“我和你一起去吧。” “走吧,一会放学了没见到人她又要叫。” 唐驰收回视线,自然地提过许姗的书包背在身上。 唐驰的家庭不好,但是唐梦被他保护得很好,他是个很好的哥哥,几乎是事无巨细,能自己来就自己来。 傍晚路上长得葱茏的树,被风吹过时的沙沙作响,连悬在半空上的落日余晖也跟着一起轻微摇晃。 许姗是个活泼的性子,这么多年来或许有人背地里笑过她要和唐驰这样的人鬼混在一起,觉得不体面,但她仍然不悔改。 毕竟人总是虚伪的,戴的面具立的人设是这样,说的话更是。 有时候许姗在想人这样到底累不累,后来又想,或许是生活太瘦弱,不能将理想变得像小说里那样狗血,于是只好自己去演绎自己想要的主角,想活个彻底,不那么单调。 她突然就很想问:“驰子,你有没有什么理想。” 唐驰漫不经心回答一句:“理想倒也谈不上,活到九十九算吗?” 许珊看着唐驰笑个不停:“干脆活到一百岁算了。” 唐驰笑了笑,心情也跟着好了不少:“祝福我长命百岁?这话我接下了。” 唐驰也就是那时候开始认真观察许珊的,刘海修得刚好齐眉,不会遮住那双瞳色很黑的眼睛,整张面庞如水般干净纯粹,带着点少女的稚气。 也就是这一刻,他承认他有点喜欢她。 “对了,这个月去不去寺庙祈福,我记得小梦快中考了吧。”许姗问。 “嗯,”唐驰红着耳根答应:“就这周末吧。” 树梢颤得厉害。 龙华寺还是人多得厉害,唐驰和许姗带着唐梦好不容易才挤出头来,一人花了二十块钱上香。 “现在菩萨也不好做啊,谁有钱就保佑谁。” 唐驰说着。 许姗没忍住一巴掌拍过他的脑袋,没好气地说:“大不敬!别怪我提醒你,菩萨生了气以后不会保佑你。” 唐梦跟着点头,一唱一和的:“就是,老哥,你这样不是找骂嘛。” 唐驰哭笑不得,只好跪在蒲团上多拜了三拜。 “一愿我妹妹唐梦高中状元,长命百岁。” “二愿我的好朋友许姗,常乐常安,永远开心。” “三愿我高考顺利,以后做个有出息的人。” 许姗一愣,心里暖暖的。 随即在祈福的书页上写下一行字:愿唐驰的梦想实现,祝福我们都好。 笔墨晕染在纸上,带着深深的眷恋。 “小友要不要来一卦?” 走之前唐驰被门口一僧人拉住了衣袍。 许姗一向信这个,激动的不行,唐驰却有点兴致缺缺。 “免费的。”僧人似乎也有些哭笑不得,只好加了一句。 唐梦果断拍手,“但说无妨!” 僧人笑笑看向唐梦:“夜散场,梦太短,哭一世世事无常,逢春时无岁,十五不展眉。” 说完又看向唐驰:“飞鸟如惊弓,故人多相忘,本是高将才,但路浮霜雪埋,难长明啊。” 唐驰皱了眉,拉着俩人就走,语气里带着怒意。 “老和尚,今天是个好日子,我不骂你,但别说那么晦气。” 许姗和唐梦没听出来,他听得出来。 是判词。 许姗没忍住开口问:“怎么了?我的还没听呢。” “招摇撞骗,现在哪有什么真大师,也就骗骗你们俩这种脑子不好使的。” 唐驰没好气说着。 许姗一噎,想想还真是这个理,“我看他说的还挺深奥的嘛…” 唐驰叹了口气:“无语。” 唐梦呛了一句:“你天天无语,怪不得话少人又嫌,合着被口头禅同化了啊。” 许姗笑出声来,肩膀一颤一颤的:“唐梦,真有你的。” 唐梦做了个鬼脸:“哥你就怕我们过得不好吧?其实刚刚那老和尚说的我也能摸出点门路来。” 唐驰脚步一顿。 唐梦继续说:“其实也没啥嘛,我们会过得好的,我这次比赛又拿了奖学金呢,足足三万块啊!” 许姗这个大学渣忍不住咋舌:“这么厉害!什么比赛啊?” 唐梦说着:“物理竞赛!” 对于许姗这个完全理科白痴的人来说,无异于是膜拜膜拜的大佬人物,连忙双手合十假模假样拜了拜。 “借点欧气借点欧气…” 唐驰笑出声来,摸了把她的脑袋:“差不多行了。” “干嘛,阻挠我走向人生巅峰啊你?”许姗哼了一声。 “拜什么,拜天拜地不如拜我,”唐驰看向许姗:“我教你啊。” 那是一双清亮的眼睛,让许姗鬼使神差地陷了进去,安安静静地嗯了一声。 “好啊。” 唐驰笑了,寺庙长风不止,吹乱一地桃花。 山寺的桃花落了,心里的桃花生根发芽。 她半夜给唐驰发了个信息过去,说喜欢,然后放下手机幸福地想他会不会答应呢。 如果自己是他的女朋友,就一定不会让他再这样辛苦。 她会洗手作羹汤,会支持他画画。 她会照顾好唐梦,让他不再有后顾之忧。 她也会一辈子喜欢他,让他不再有烦恼。 他们会结婚吗,会吗?会吧。 会养一只橘猫,有一个大房子,然后有一场盛大的婚礼,装修要是她喜欢的粉色,地毯就要唐驰喜欢的向日葵,唐驰这么优秀,应该会有一份很好的工作,自己也会好好努力赚钱,还有唐梦,肯定也会高中状元,他们吃完饭后一起去黄浦江边散步,讨论着明天以后。 他们有好多个好多个未来。 啊…好幸福啊。 但一切的一切都是唐驰会喜欢她啦。 许姗觉得自己要幸福得飘起来,忍不住在床上翘脚。 第3章 终至万灯皆明 她这个人好奇心重,第二天耐不住性子,还是回去寺庙里偷偷问僧人自己的卦象是哪样,却被僧人又严词拒绝了。 许姗不满:“为什么啊?我另外两个朋友都可以告诉,怎么我就不行。” 僧人摇摇头把她请到寺庙门口,只留下一句:“施主,你要允许,有些人是没有来路和归途的,人都接近于虚无,又有什么好怕天机泄露的呢。” 许姗愣在原地,直到朋友打电话给她,说唐驰家里出事了。 她收起思绪,马不停蹄地赶回去,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心像从高楼坠落,直直发响。 打开唐驰家门的那一刻就看见唐梦哭泣的脸,和解下束腹带下高耸的腹部,地上是啤酒瓶的碎片,唐父捂着流血的头部粗鲁地拨开许姗就往外跑。 “妈的,狗娘养的东西,什么玩意儿…” 许姗觉得冷汗直冒,连忙跑过去扶起唐梦。 唐梦整个人接近癫狂,手里握紧水果刀,嘴里直喊着“别碰我”。 “别碰我!脏死了!脏死了!” 一刀刺向许姗的胳膊,于是狠狠“呲啦”出一道深深的伤口。 许姗吃痛,被迫放手。 “小梦…” 唐梦听不进去任何话,只是一味地把自己缩成一团,嘴里咿咿呀呀地叫。 “你哥哥呢…小梦…你生病了…” 许姗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在抖,颤着手捂着伤口打电话给唐驰,又打不通,整个人慌得不行。 她突然想到,这个时间点,又是周末,唐驰应该是在便利店兼职的。 “小梦,你乖乖的,我马上回来,我去找你哥!别怕别怕!” 许姗不敢靠近她,捂着伤口咬咬牙往外冲,还没跑出多久,就听见“哐当”一声,是重物落下的声音。 她不敢回头,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不知道站了多久,警笛声和人群中大喊大叫的声音刺破她的耳膜,把她从木讷中又拉了出来,她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知道是雨水还是眼泪,混着鲜红,把她钉在原地。 为什么,为什么? 明明,他们连活下去已经很难了,为什么要这样被折磨。 唐驰吼叫着拨开人群,手里还拎着一块蛋糕,上面缀着一小块甜美的草莓。 唐梦前两个月说,她这个月的生日愿望是想尝一颗草莓,书里说是甜的,吃进去,心里是澄明温柔的。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 人风尘仆仆地来一遭,又苦着回去了。 去哪里,天堂吗。 唐梦这样好,会去天堂吗。 许姗不敢想,她跑回了家。 她在家待了一个月没敢去上学,大病了一场。 她好怕唐驰指责她,指责她为什么没有看好唐梦,为什么没有救下她。 好像世界都在慢慢衰老了。 直到今天她病好了,不得不去上学。 许姗有些忐忑,直到朋友告诉自己唐驰也没来很多天了。 “他家出那么大事,是个人都不会有心思上学了吧,就是可惜了,我才知道他这么惨,原来平日里那样清风霁月都是装出来的啊,许姗,你可别被他骗了。” 朋友撇嘴这样说。 许姗忍着气开口,却没忍住拔高声线:“他哪样?他怎么就装了!” 朋友被吓到,嘁了一声:“你不知道?还是小道消息呢!” 朋友看四周没人于是压低声线说着:“听说啊他是个没人要的,母亲当年婚内出轨,执意要嫁给现今这个继父,没想到啊却是个骗子,爱情固然好,骗子到处有啊,自称是艺术家,实则就是个烂酒鬼。 唐驰三岁那年被迫与生父分开,他父亲啊可是现在的大画家唐秋实,可惜了可惜了,只能说各自有各自的命吧。” 朋友摆摆手不愿多少,话里话外都是唏嘘,眼里却隐隐兴奋。 许姗看着,一拳打了过去。 这是她第一次跟人打架,接近歇斯底里。 “谁允许你这么说他!你了解他吗?你在兴奋什么!” “许姗你疯了吗?!” 许姗拳拳到肉,眼泪却忍不住地流,大声吼叫,连朋友拉扯她的头发,撕破她的衣裳也未察觉。 “你凭什么这么说他!我不许你们这样说他!” 好不容易老师来拉开两人,许姗还像个小兽要冲上去。 朋友身上,脸上被指甲划得都是血,吐了口唾沫,打了许姗一巴掌。 “我没说错吗!唐驰就是该!那样的烂种能生出什么样的好货!他妹未婚先孕,他自己杀人犯,我看啊,你是被骗得太深!” 说着嗤笑一声,“我说许姗,你该不会真喜欢上他了吧?听一句劝,现在还早,别犯傻,毕竟啊,近墨者黑啊!” 周围人大笑起来。 许姗的脸被扇到一边去,高高肿起,没有老师拦下这一巴掌和嘲笑声,每个人都默许了这场隐形犯罪。 这一刻她开始怀疑课本里写的东西都是对的吗,世界的公允呢,社会主义价值观呢。 都去哪里了。 突然她反应过来,瞪大双眼:“你说唐驰怎么了!” 朋友疑惑:“你不知道?他把他爸捅了,进去了呗。” 周围又是哄笑声一片。 许姗呼吸急促,拨开人群跑了出去,四月份这样好的天气,原来也会随着心情变得沉重,当时她说不羡长久,只愿做一刻的春风,现在是真的不长久了。 许姗,你是不是乌鸦嘴啊,怎么你碰上什么,谁就倒霉? 她想到唐秋实,于是好学生翻墙第一次逃了课。 唐秋实住在一个很豪华的别墅区,她偷摸着趁保安松懈才跑了进去,浑身是伤,也没有在意,看着从黑市上买来的信息,到了一户人家门口,直直就跪了下去。 多千娇万宠的小姐啊,也能为了爱折腰。 “唐叔叔!您救救唐驰吧!您救救他吧!” 许姗不顾脸面地哭喊着,尽管这里还住着她爸妈的同事,尽管不少人甚至还认识自己。 门“吱呀”一声开了,男人带着疑惑,身上衣服价值不菲,儒雅翩翩。 许姗甚至觉得有些讽刺。 “小姑娘,你这是怎么了?”唐秋实连忙把许姗扶起来。 “我不起,”许姗哀求着:“唐驰如今生死未卜,求求您,我知道您有权有势,帮忙去讲讲话吧,他不是故意的,他这么好的人,怎么会故意… 许姗没忍心说出那个词,捂住脸哭泣。 “怎么了这是?” 一个面容姣好的女人抱着一个三岁大的女孩走了出来,带着疑问。 唐秋实本来听到唐驰这个名字的时候还有些发愣,可女人一出来那点情绪立马聊胜于无。 “啊…一个打秋风的,不知道哪来的。” 紧接着大门重重关上。 许姗愣愣地看着这一切。 苦难就有时候就是这么容易,生命也没有书中歌颂的那样伟大。 许姗只好失魂落魄的回家,开始封闭自己,不想和任何人交流,发了疯的学习,从吊车尾的成绩直到高中状元,去了北京协和学医。 她总觉得唐驰是怪自己的。 她总觉得唐梦是自己害死的。 她总觉得…是自己存在,才让一切变成现在这样的。 她慢慢活地跟唐驰初中时候一样,甚至有了心理障碍。 她睡不着了,只能发了疯的工作,发了疯的活。 直到在医院就诊看到唐驰的病历单,她又不知所措了。 黎明总是失真,世界也给她判了刑。 上海的冬天真是太冷了。 唐驰工作完买了个红薯吃暖暖身子,回家后发现许姗还固执地站在自己出租屋前看着自己。 她好像有问不完的话,但他却不想说。 唐驰绕过许姗掏出钥匙开门。 “唐驰。” 唐驰有时候挺不明白的,不明白许姗为什么可以一直这么幼稚,二十七岁了,难道年轻不再,人也可以一直犯傻吗。 “不要跟着我,你不该在这里。” “唐驰,要是我说我愿意跟你走呢。” 许姗感觉自己快疯了,但她知道,世俗再难以接受,她的药始终都在这里。 唐驰叹了口气:“我说了,不要犯傻。” 许姗一点点逼近:“我不是犯傻!” “自毁前途很好玩吗!”唐驰没忍住吼出来:“跟着我做什么,很好玩吗许姗,滚开!” “我要是走了,那么你呢?你还要这样窝囊到什么时候!人要往前走,你知道吗,往前走!”许姗哭出来。 唐驰嗤笑一声:“往前走,路呢?” 许姗一愣,唐驰趁机打开门进去,门又重重关上。 “你就守着你的出租屋到底吧!” 许姗依旧在外面喊着,两个小时后才消停来一点,轻声说着:“唐驰,对不起。” 一门之隔,唐驰坐在地板上抽着烟,一根接着一根。 他是个死在四月的病人,城市和爱对他来说都是消费不起的奢侈品,他是个长情的人,可惜来日方长这四个字不适合他的故事。 “不展眉,难长明啊…” 唐驰轻轻笑了,又哭了。 原来判词都是真的。 第二天他去了寺庙还愿,唐驰在监狱里反复地想,或许当年是自己混蛋,让佛祖生怨了。 他先骑着电瓶车去墓地给唐梦扫墓,他每次去都会给她带去一颗红彤彤的,品相是摊子上最好的草莓。 唐驰看着黑白照片里唐梦天真烂漫的模样,今年他二十七岁了,他的妹妹还是十五岁。 也好,这样就不会有烦恼了,不会跟着他颠沛流离。是他没本事,太自负了。 年少时觉得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长大了才知道事事身不由己,长大的代价让他每每忍不住惶恐。 唐驰觉得,他真的好讨厌自己。 到了寺庙时候桃花已经不开,听住持说烂了根,没法救了,唐驰点头,俯下身来让师傅剃度。 心甘情愿。 当年的僧人就是如今的住持,也是一阵唏嘘。 “经此一过,苦厄全消,佛陀在上,赐法号为空行。” 唐驰阖眼朝着佛前拜了三拜,烫上戒疤。 他落下泪来,为什么求一个圆满就这么难。 从前他不信命,现在,他信了。 “弟子愿皈依佛门,洗去一身晦气。” 唐驰走得干干净净,只留了一封信寄给许姗。 许姗本想锲而不舍地继续去出租屋堵门,冷不丁收到一封信,说是给自己的。 她打开,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什么是无力回天。 亲爱的许姗,展信安: 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人已经不在上海,去追寻想要的圆满,是我的另一种新生,不过不用怕,我没有做傻事,但是也不用来寻我,八年了,我们都长大了。 找个好人嫁了吧,不必为我犯傻,你是个好姑娘,当年的事我们各有难处,不必介怀,要说我这辈子都尽力了,唯一放不下的人就是你,许姗,我对不起你,如果我们下辈子还有缘分,我想我一定要好好补偿,原谅我是胆小鬼。 从此音尘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烟。 望君珍重。 许姗觉得心脏,包括血液都在分裂扭曲,她就这么瘫在医院的楼梯口哭,不知所措。 她真的好爱哭啊,不知道什么时候肩胛骨突兀,瘦得干瘪得下去。 真丑,许姗暗骂一句。 同时也在想,二十七岁,是一个适合寄放思念的年纪了。 圆满,到底什么才是圆满。 不如意事是圆满,还是余岁平安是圆满,是欢喜圆满,还是苦难已经圆满,春夏秋冬,她又浑浑噩噩走过一遭,好难过啊好爱恨啊好像都随着时间死得干干净净。 但她还是哭,想问唐驰为什么就是不要她了。 为什么,丢下她了。 她知道错了还不行吗。 恨往事如烟随水东流,上海还是一如既往的灯红酒绿,一事平又一事起,却又掀不起真正的喧嚣。 许姗刚刚做完一台手术,疲惫地靠在阳台抽烟,今年她三十九岁了。 她突然就很想去龙华寺去看看。 第二天她走到寺庙门口,想去看看那棵桃树,再者,就是想看看那年写的东西还在不在。 住持注意到她,塞给她一张纸条。 许姗一抬头,看见已经还了俗的唐驰。 他瘦了很多,眼神却如当年一样清亮。 “你找到圆满了吗。” 许姗轻声问。 她其实这么多年,一直知道唐驰在这里,她只是不敢来,于是和当年一样偷偷地望,远远地望,看见唐驰闲扫落花,看见唐驰虔诚上香,看见唐驰拿所有的积蓄建立一所孤儿院。 许姗总是匆匆地来,又慢慢地走。 次数从一个月一次,到半个月一次,再到一个星期一次,最后是一天一次。 她总是想看看他,她有时候想这都说不清到底是不是年少时候的那点爱恋了,可能是执念成魔,她放不下唐驰,也不肯放过自己。 耳边拂过话,时间被眼泪浸泡在一起。 “许姗,为什么还在这里。”唐驰哑了声,问着。 许姗上前一步踏上台阶:“你找到圆满了吗。” 唐驰笑了,想着钝痛还是经久不绝啊。 “过不了了,我找到了,也没有找到。” 许姗很坚定:“拜天拜地不如拜你,还记得吗。” 唐驰有些沉默。 许姗又道:“拜你,我这不是来见你了吗,你的佛陀告诉你,我可以见吗。” 唐驰喉咙发紧:“能。” “以后都还俗了吗。” “是。” “和我回去吗。” “还有缘分没断。”唐驰这样说。 唐驰站着不动,身后佛偈声长久不息。 “好好的,不可以吗?” “不可以!” 许姗还是舍不得,她不想要什么南柯一梦,山高水阔依旧走,她只想久别重逢。 时过境迁,许姗又瘦了很多。 唐驰叹了口气走上前来,把她耳边的碎发撩到耳后。 “许姗,听话。” “告诉我,和我回去吗?” 住持的话不合时宜地响起:“风雪夜将至,空行还俗无处可去,不知道可不可以去避避寒。” 许姗一愣,“那是当然。” 唐驰眼神复杂,走下山去。 许姗没说话,只是默默跟着走。 走之前住持示意她打开纸条看看。 许姗一愣,打开那张纸条,上面是一段判词:“长明或归梦中事,镜花水月旦辞耳,山道弯袅,故人故往,十年将至,吾与尔,结今生缘。” 许姗这么多年第一次哭,是因为高兴。 像是解救了千百个身处浊世间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