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建台城》 第1章 做个梦让自己进道观了 祁云思是第三次做类似的梦了,她向来能一觉到天明,即使做梦醒来后也都记得模模糊糊,很快就会全部忘个干净。但这个梦不一样,她似乎是悬浮在空中亲眼看着自己经历这一切,但她又不能干预任何事件,每次都像是对上一次的梦的扩展补充,但是又不确定是从哪里开始衔接。 意识到这些梦的不同寻常之处,她就开始尝试着在睁开眼的第一时间记下来梦的内容,她在梦里似乎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她似乎去了道观,又被什么人掳走,再接着又一直都是行军的样子,能听到马蹄声,号角声,厮杀声,很多场景都发生在营帐里,梦的最后是自己被一箭穿心。 可这些都是她不熟悉的事物,她除了每月随着母亲姐妹必要的礼佛,其他时候都基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因着母亲的信仰,自己也不曾去过道观,其他的一切更是在生活里从未出现过,父亲身为太常寺官员,是个不折不扣的文臣,家里跟武器有关的只有镇宅用的宝剑,她不知道自己想象力的来源是哪里,为什么会出现这些东西。 梦时而出现,时而也不来叨扰她,但因着畏惧,她就总不敢入睡。噩梦做的多了也总要有个法子,这样太消磨人,她怕血腥,也怕那些嘈杂的声音,每天醒来都是一身冷汗,她心里不踏实,胃口也不好,人肉眼可见的清减下去。她家里人口并不复杂,对她也一向关爱有加,如此不寻常的事不会搁置太久,大夫来看过,只说是虚症,多食补就行。但她胃口实在不振,开的方子努力过也吃不下几口,一来二去也只好求助其他途径,母亲平时常去供奉的寺庙的大和尚来看过,也只摇摇头说实在看不出门道,最后还是她父亲一狠心,说既然认得道观就去找道士来看看,只是这答案让家里愁云密布了起来。 道士说,梦是预知。 那她现在能做的,就是按照梦的指引,去道观修行,如此最起码身体可以保全,至于其他的,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没有明确的灾祸,也没有什么能化解的,就只能等。 听到这个解决方案,她又觉得自己似乎也可以忍受噩梦了,需要离开家人去道观清修,这也绝对不是能接受的事。在家无论如何也有人照拂,只是睡不好,没什么特别要紧的,反正白日里自己也只是做些闺阁里的闲事,读书写字作画刺绣,也没有哪件事耽误不得。 但躲不开就是躲不开,她愿意继续这样的日子也不代表一切会照常进行。家里异常的事越来越多,母亲的佛龛先是莫名其妙的失火,后面就变成了再也点不着香,这事儿再找人来看,就只说她已经在家里留不住了,照那道士说的做,其他一切才能回到原本的轨道上去。 无论再多不忍心,有了这样的预兆,家里都再不敢逃避现实。但也不至于将她当祸水随意打发走,父亲走访了附近大小道场,最后选定了城郊二十里那处由道姑们维护的成华观,家里之后就从佛改信道了,以后初一十五都会去看她。 她本以为在道观里的生活会需要很长的适应期,但其实没有,她在远离亲人之后感觉到了一种之前从未曾设想过的自由,她之前从来没有过类似的肖想,她本来对自己的命运已经有很多可供参考的案例,那些都没讲她现在遇到的这些事。景朝和朔朝的战事虽然已经持续了几十年,但真打起来也不过三次,中间就是持续不断的征兵、征粮,也有很多人被迁去了北边,她父亲在京邑做官,在往上数几代也还在更南的涧州,她没被真正的波及过,也就理解不了事实上可能会有的其他可能。她身边的人不过是在闺中时父母关照,待及笄就指个般配的人家,如此就绵延下去。嫁了武将的人可能过几年又守了寡,反又和母家亲厚起来,走动更频繁,带着孩子继续张罗一府上下的用度,如果实在难以为继,就又不知道去哪里了。她还太小,没人跟她讲过再远的事是什么样的,她也不敢往那么远的地方想,会让她生出恐惧来,不知道,不了解,这样似乎更好点。 道观的日子其实规矩也并不比家里多什么,她本来就是个乖顺的性子,在被噩梦缠身前,从来也没有赖过什么床,家里请了先生来教课,她也没觉得有什么枯燥疲乏的地方,父母自然也觉得她很省心。她父母两家本身就是世交,从小定了亲,之后按部就班的履行着计划,后面家里也多了两位姨娘,但都是出身普通人家的女儿,从来也都是本本分分过日子。兄弟姐妹之间长幼有序,父亲行事向来也周全,不见任何不合规矩的偏袒。景朝举国上下都有礼佛的风气,尤其是当朝天子不仅仅推崇佛学,还经常舍身修行不问政事,太常寺因而总是事务繁忙,总在舆论中心的机构成员自然也需要以身作则,她父亲的其他同僚可能会有在市井里流传的闹剧,但她家却不曾有过任何秩序外的异常。 吃素其实也没什么压力,她家也是这样,所以能够忘记自己原本的身份,只作为一个普通的修行者,每天与其他同袍们做一样的事,还能摆脱梦的纠缠,她在这样的生活里渐渐对自己是谁有了些概念。 她并没有特别与什么人交好,一起做事的人太多,要一起吃饭,一起诵经,一起劳作,还要一起辩道,所以她更偏爱大家互不打扰的时候,这样就像只有自己。她比起同人讨论辩论更喜欢自己看书,冥想,其实还有点抵触和其他人有不同解读的时候试图说服对方,这些事情太耗心力,又不晓得有什么好处。她脑子里有成华山的清风明月,也许也和其他人看到的不一样,那这么多千百年来积累的经文,大家有不同的看法也很合理。她知道父亲的工作里有一项是要负责对佛经进行官方的解读,保障它的一致准确,但她觉得这是很不必要的,甚至违背了本意。 她本以为生活可以就这样继续下去,但那梦居然又卷土重来了。 那梦像自己还会生长一般,又有了更多细节出现。前几次的梦里,她并不能看到参与这些梦的其他人是什么模样,而在成华观,她开始看到一张脸,与自己似乎年纪相仿,有非常浓烈的五官,眉眼着墨很重,连睫毛都比她见过的其他人要浓密一些,他有双让人过目不忘的眼睛,嘴角含笑的时候也没有情绪,幽深的像潭水一样,又令人惊惧。这个人越发频繁的出现在梦里,深度参与了诸多场景,她们吃饭在一起,她坐在马车里的时候也能看到他,可谓是同寝同食,同进同出。而却连服式她都并没有见过,束袖,短襟,修身,她不能想象这可能是身在何处,但梦里的自己似乎习以为常,并不生涩。 她问师太,她既来了这里清修,还做这样的梦,是不是证明也没有用,她不如回家去。师太说,你来这里并不是为了不再做这样的梦,而是在这里驯服它,让你不再畏惧它,才能看得更清楚。 可她又没法干预梦里的事情,只能眼睁睁看着,又怎么能算驯服呢?师太告诉她,驯服的过程也是接纳的过程,既然你能看到,那就意味着确实属于你。可明知躲不掉还要躲,就意味着你并不能面对,那其实并不是在解决,而是会将一切引向另一个地方,可能更好,可能更坏,但不可知会带来更大的恐惧,战胜已知的恐惧总是更简单的。 她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但又逐渐明白,在成华观这样一个洞天福地,可以令心智开化,那即使是未来降临到自己头上的灾祸,她可以通过修行,坦然接受自己的命运,而不是在忧虑中惴惴不安形容枯槁,这样眼前的生活才能继续过下去。 第2章 不做梦的人 匡琥是一个没有做过梦的人,他的生活也没有给他做梦的机会,他要尽可能退化到只有肢体本能而没有感知,这样他的生活也才过得去。 朔朝如果从还做前朝下属起算,立国已有四十年,匡琥的曾祖父本只是个马夫,但当年在金豫大战里,他献策给前朝主帅可以依托山势将大军先行屯兵在金豫关后埋伏,又挺身而出单枪匹马诱敌过关,一举歼灭景朝北征的三万大军,从此景朝就只能守着黄河南岸再也无法动弹。他的曾祖父因此受到嘉奖,受封于河朔。之后就是些常见的弑君篡位故事。但这也奠定了朔朝反骨的基调,先是曾祖父在登大宝四年后暴毙,而这是伯祖父的手笔,之后祖父以不忠不孝为名杀了亲兄长,继承大统。再然后是他的父亲,在祖父病危时,几乎将自己的兄弟姐妹尽数杀尽,成为了唯一可能的继承人。到了他们,可能他父亲已经做好了一脉相承的准备,也或许是有另外的角度去延续国运,选择了一种非常有趣的方式抚养他的孩子们。 皇子所。 很难想象有人觉得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的原则也应该体现在最高级别的环境里,朔宣帝对自己的血统充满自信,他的后宫构成也主要以拥护他的官僚集团的千金及近年来吞并的各国朝觐为主,他一视同仁的对待所有她们生下的子嗣,不给任何前朝染指站队的可能。一出生就会被统一交由女官抚养,到了能够自主进食行动的年纪就会进一步考察,年龄相差五岁内的都放在一起,一起上经史课也一起上骑射和武艺课,而生存保障全靠争取得来,用膳也是统一安排,按年龄和人数预估了量。如果因为没有完成当天的课业或者在武艺课上没有在规定时间内完成训练,摔跤输给了对手,那就危险了,因为没有将将好的可能,晚到的就会饿肚子,然后更容易输,进入一种恶性循环,匡琥清楚地记得,他们理论上都是亲兄弟,朔朝身份最尊贵的人,但却有不下十个人在皇子所里因为营养不良和外伤无法痊愈而死,熬到开府封地的几个人互相之间是世上最恨对方的人,因为他们的父亲也没留给他们可以抱团取胜的可能性,皇子所里没有合作,食物和药物都不允许分享,输赢之间就是截然不同,结盟关系带来的胜利也会在分配时完全被打破,因而也只有独赢。 一有机会就狠狠的碾压践踏你的对手,不要相信任何身边的人,只有依附没有忠诚,只有利用没有成全,只有输赢没有对错。谁能做的更到位,谁就走的更远,朔朝的每一寸新领土都在证明这个道理,他们已经在各自需要守卫的边境倾轧出新的天地,迟早还要再次相遇,再检查一次谁做的更好。 匡琥觉得这样很好,他们的内心都已经被千锤百炼,也不需要任何温情的迷惑。毕竟他们甚至没有资格见到母亲,只有每年除夕需要在家宴时对父亲表达臣服时,向生母顺带问安就够了。其他时候没有任何往来,宣帝对自己的控制成果非常满意,毕竟他可以宣布他已经完全靠自己的智慧解决了前朝亡国的外戚问题,也没让任何宦官替自己操心。他只是付出了小小的努力,就能得到出色的继承人,前后分离清楚的妃嫔与近臣,没有争斗的后宫,真是一箭三雕。他甚至很早就开始好奇他们会以什么样的结果结束斗争,又会用什么法子来杀了自己,他们最好能在正义性和效率之间都找到一个好的平衡点,如果杀到最后只能再去找旁系那也不妙,不过他愿意对一切都接纳,因为尊重游戏规则也是他作为帝王为数不多的义务之一,游戏规则的制定者显然没法是他,因为这些流淌在自己骨头里如同诅咒一样的反骨血液不会给自己幻想的机会,那就培养一群懂得怎么玩游戏的人,这样最起码赢家会是个出色的赢家。 祁云思意识到还在家里的那些梦境只是一个铺垫,在自己的心力逐渐更有承受能力之后,还有更多难以直面的事会出现在梦境里。她不知道那些诡谲多变的画面意味着什么,她在道观的岁月越长,可怖的情形就越多,她熟悉的京邑变成了炼狱,尸体堆的比城墙还要高,乌鸦在天空盘旋,还活着的人在啃食尸体。瘟疫已经从城市的边缘开始蔓延,没有食物,没有燃料,无数楼阁被砍倒碾碎做了薪柴,却有野火在宫阙里燃烧,石室里珍藏的历代典籍史册都在烈火里化为烟尘,半边天映得通红,那石柱都被烤裂了。 她生在长在京邑,景朝的都城繁华似锦,屋宇檐廊鳞次栉比,商贾云集货物琳琅,歌谣舞蹈触处成群,不该会有这样的时刻,一定是有哪里出了意外。 她想知道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到底是什么,但是梦境总是凌乱无序,并不和时间有关,也没有主要线索,在之前的场景里常常出现的那双眸子的主人,并没有出现在京邑的任何一个角落里。况且,她有一种直觉,那个人周身透着的气质里没有可能造成这般生灵涂炭的邪佞之气,这些悲剧不同他相干。 她试图在道观的藏书阁里寻找一些关于梦预知未来的典故,除了像阿难七梦这种暗喻性质的梦,无论是武丁,文王,还是孔圣,都只是在梦里看到了指示,而非情景,她的梦清晰的像是已经发生过的事,确实没有前例。她试图去问道长,这些是否都会在未来发生,道长只是平静的阖上眼眸,告诉她,注定中也有变数,此刻才决定未来。 她试图拼凑这些梦境可能的逻辑,那个常常出现的人,和她在一个画面里,而且都在她不曾见过的地方。而她熟悉的场景里,既没有那个人,也没有自己,所以这是自己离开京邑后的样子,而她现在就在京邑外。她还需要知道的是,在京邑的这些故事里,她是否还有机会出现,她能够扮演的到底是什么角色? 她也试图找出这个人可能存在的迹象,她之前并不精通丹青,但现下只能勉力去做,她尽可能的将这个人的样子画下来,从长相到衣着,还有那些出现过的梦境的样子,营帐,军队,马匹,烈火和血染的京邑,在父亲来访成华观时将这些图册递给了他。 太常寺本来就是一个能让人见多识广的地方,太常寺卿足以通过这些画册找到一些蛛丝马迹,那是个朔国人,祁云思之前决计没有机会接触得到,景朝与朔朝的贸易往来虽然存在,但并没有商队会直接到京邑,这图上的装束又是标准的朔**人,更是不可能在京邑出现。而朔国并不善于修册撰书,也很少能看到绘制着朔国人形象的书籍在景朝流通,他家中藏书也都经过他手,虽然他喜欢收集些四方风物,但他记得也不包括朔国的物件。祁云思完整的还原了朔国的一支精锐骑兵画像,这实在骇人。而京邑变成炼狱的样子,他也不得不因为这个原因而相信几分。 他嘱咐女儿如果还有新的梦境就继续画下来,他每个月会单独来探望她,而这些画册就不要让母亲和妹妹她们看到了,传出去只会引发骚乱,其他事情都还需要从长计议,而他也没有想好,梦境是不可以作为论据上报的,他只能和祁云思一起想清楚,这些到底意味着什么,又是否会真的出现。 第3章 武川的野狼 在武川,只有一个真正爱打架的人才能活得好。 乙弗野生在阴山脚下小镇武川,父母是当地的牧民,八岁那年他的父母在不知哪场暴动里丢了性命,他就守着仅剩几间破屋子开始独自讨生活,武川本就是往来贸易的驿站,商队经常要在这歇脚,他就东奔西跑的跟着人搬货洗马,后来没了家的小孩越来越多,他就收拢了他们在附近山坳盘踞起来做了马贼,平日里干的都是刀头舔血的勾当, 他天性就狡黠好斗,一双眼睛平日里压抑着凶光,走在路上倒也不起眼,一旦开始交战,就跟个修罗一样,狼群见了都要绕道走。一开始他还没有那么大的势力,遇上来剿匪的官兵,他早早就在半山腰挖了暗道,单枪匹马的冲在前面,围攻的步兵有数千,他生生撕开个口子,一刀斩杀一人,喷溅的血液顺着披散的头发流淌,一副阎罗模样,再无一人敢上前,从此之后名声远扬,再劫道掠货也没有敢反抗的。他和部下盘亘在要塞附近神出鬼没,还勾结当地军官和首领黑白通吃,给武川镇的军官塞钱,剿匪只需装个样子;武川以北有不少柔然人的游牧部落,有上好的战马,他又把劫掠来的丝绸、茶叶、盐铁拿来置换,没几年连武川的镇将都和他拜了把子,名面上通缉他,背地里,一多半粮草却都卖给了他,俨然已经成了武川的土皇帝。 这样的日子过了快十年,朔朝再一次北征柔然,这次有了充足的准备,之前几次交锋因为骑兵部队的能力不足,短暂追击后都只能作罢,因此吃了不少闷亏,而这次与前几次都不同,将朔朝和柔然的边境向北推进到了漠北的边缘,原先在武川附近活跃的高车部落也已经归附了朔朝,班师回中都的天柱将军斛律冲途径武川,如果不出意外,剿匪自然也会是顺带的事。只是乙弗野也有些高瞻远瞩的本事,主动向斛律冲投诚,献上战马金银,从此就做了斛律冲麾下的别将。不久后又生新的变故,原本与斛律冲平起平坐的另一位主将姜添,趁着北征期间中央空虚,一路南进,占了信州和定州,兵指中都,想要在朔朝和景朝之间自立门户,分庭抗礼。斛律冲领了平叛的差事,自然有了乙弗野发挥的空间,他带着原本同他一起做了多年马贼的部下,专砍首级,杀出条血路直奔中军营帐,看准时机直接将姜添从马背上揪下来生擒了去,自此之后成了大功臣,拔擢为征南将军,又兼信州刺史。 他在宣帝即位前夕,斛律冲因为错判了风向失势后,他踩准时机向宣帝的核心幕僚章坚示好,又一次在朔朝纷纷扰扰的纠葛里快速站进正确的队伍,津浦之战后从此更是一帆风顺,手握十万兵马坐拥黄河天堑的要塞,地位不可撼动。 匡琥是在津浦第一次见到乙弗野的,他之前没见过这样的人,光一双闪着精光的眼睛就让人犯怵,不知道那位已经死于非命的斛律冲当年是怎么想的,这样的人居然敢引入麾下。但他转念一想,既然他秉性就如此狡黠,肯定也善于伪装,当年身为草莽又有意投诚,自然会恭恭敬敬收敛天性。现在他位高权重,连宣帝都有所忌惮,也不会把什么皇子放在眼里,尽管朔朝的官员都知道皇帝对子嗣不存在什么舐犊情深父子情分,也不会厚此薄彼,因为都是一样的薄,况且匡琥在目前有封地的几个皇子里显然也不占上风,自然也没有被乙弗野高看几分的价值。匡琥并不介意被怠慢,只是和乙弗野的相处也很难谈得上愉快。 匡琥的封地在青州,与信州毗邻,也与景朝不过一水之隔。守着这样的位置,他不能不有所作为,其他兄弟也都把持着不同的边境。宣帝既然这样安排,也有自己的考量,外封皇子历来是非常危险的动作,很有可能让他们在地方形成割据势力,拥兵自重。但毕竟现在形势不同,能够开拓边境,得到更多的疆土,获得更大的势力,对于朔朝整体而言是有利的,倘若宣帝无法有效控制,或兄弟间互相攻讦内耗,都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除了与自己有血脉传承的人,还有更多在边镇成长起来的将领也在其中交织,如果不让皇子把持,也可能有其他人取而代之。况且他对自己在皇子所的培养计划颇有信心,他们能力足够,彼此憎恨,很有可能为自己真正统一中原铺好路,至于他们以后会怀着怎样的心情来应对自己,他又能在权力最高处享受几年荣华富贵,大抵也全看天意如何,宣帝做了选择,往后的事就只能往后再说了。 乙弗野已经在信州做了五年大行台,他刚刚开府,急于向皇帝证明自己的能力,朔朝一直和景朝自景朝上一任皇帝起就将边界僵持在信州和雍州之间,因此乙弗野也守着朔朝的南大门,而倘若想在这样的局面下有所突破,那自然不可能绕得开他。 乙弗野并没有动力再向南做任何企图,他现在正处于一个恰到好处的平衡之中,如果宣帝对他猜忌过重采取动作,那么确实需要考虑另谋出路。但如果现在卷进他们几个皇子的竞赛里,只会给自己造成麻烦,他相信其他几位戍边地区的刺史和他都有这个共识,如果想要得到什么结果,就得提供足够有吸引力的交换,否则得不偿失。但宣帝既然做了这个设想,也自然考虑了平衡他们和几位皇子之间的力量,他们既然有自己的军队,又对自己是一种威胁。 青州不比信州,因为土壤更加丰饶,几个南部的重要粮仓都设在此处,他也觊觎已久,而现在匡琥送上门来要和他打商量,他也想看看这位在宣帝病态的养蛊下勉强熬到决赛的是什么主。 会面也选在了信州,匡琥远道而来,却没有得到最高长官的迎接,乙弗野只是在他的刺史府里等着,放在别处算是僭越,但现下也只能说是寻常。匡琥脸上的笑意没有任何减少,像是与他相识已久一般,二人相差了也近十岁,谈不上什么交情,匡琥开府前夕有几次挂帅的经验,在乙弗野眼里也只是小打小闹,契丹人在安州几次偷袭也只是为了卷走些财物粮草,都没有动真格的,而在徐州和景朝的几次交锋,也只是试探性的动作,现在景朝和朔朝已经和平相处多年,但双方都有一统中原的心思,但背后有什么顾忌大家也都很清楚。朔朝从北方一路征战到黄河南岸,得到的土地上都是汉人,磨合多年,矛盾却愈发激烈,现有的统治下都危机四伏。而景朝的步兵打到北方已经溃散不堪,根本无力适应长期远征,这也是他们能够保持现状的原因,不是不想,而是都还做不到。 匡琥到青州之后,也有了许多新的想法。现下从上到下都很清楚,如果不能解决融合的问题,那么即使短暂的打下来,也会有更多叛乱和暴动,这样的损耗实在太大。青州一直是汉学兴盛之地,在这里很多矛盾也更是凸显。和他一起来到青州的旧部自然而然的凌驾在当地原有的世家之上,而世家又视他们为蛮夷,根本不认可他们的决策,朝堂之上也多有冲突,即使推行下去,也大都阳奉阴违,国家需要土地,土地也需要人民,不是靠暴力就可以解决的,他需要考虑长远之计,一时的胜负并不能让自己真的坐稳这个位置。 第4章 梦和地图 匡琥回想起在津浦与乙弗野的第一次相见,宣帝在即位时几乎将自己的兄弟姐妹尽数杀死,而有几支堂亲在平州,已经在当地扎根颇深。虽然宣帝得位手段可以说与父亲一脉相承,但合法性依然备受质疑,匡家自边镇兴起,也要顾及当年拥立自己的各方首领的心意,因此一直以来,平衡地方和中都的关系也是宣帝的重要难题之一。而津浦是最残酷的那场变故。 斛律冲平时在军中的威望极高,朔国的开国君主虽然是从前朝承袭了政权,但那时也不过只占据了平州和定州的一隅,而真正在北方成为雄主,还是与斛律家的荣光息息相关,斛律冲的父亲凭借出色的预判能力和强有力的骑兵队伍一路西征,趁着关中大旱,粮草不济,打下了已经在关中和陇右延续多年的仇池和梁国,从此朔国就成为了北方第一大国。斛律冲继承了父亲的位置,并没有辜负他的声名,而后又在几次与柔然的对阵中屡战屡捷,解决了北境长年因为被骚扰耕地荒废的问题,人口和粮食产量都在此之后有了大的增长。 他既是常胜将军,品行也非常令人信服,不仅总是身先士卒,也经常与士兵们同寝同食,军纪严明,赏罚分明,有违反军规的,无论出身如何,均一视同仁的予以惩戒。但他并不擅长于同朝中那些文臣斡旋,这样一个出身矜贵又深得人心的将领,遭人猜忌几乎是必然的。宣帝与兄弟之间的争斗本也不能算作家事,斛律冲只是天然的憎恶宣帝这样的为人和品行,不愿意与之交往。宣帝的三皇兄曾奉先帝之命参与过和柔然的战役,与斛律冲也算是有同袍之谊,在行伍之中久了,也自然性情会率直豪爽一些,在其他人看来,斛律冲便是与三皇子更为要好。 如此一来,宣帝与斛律冲很难没有嫌隙,在宣帝登大宝之后,斛律冲的很多次军事行动也经常因此而受到制约。由于权力的更替,位于巴州和关中交界处原本还没被攻下的大成政权又乘机抬头,斛律冲作为柱国将军再次出征,而这一次,大成的主将非常善于长期拉锯,修建了大量的工事和临时城池,而斛律冲引以为豪的骑兵队伍一向是靠闪电战赢取先机,在这样的局势下非常不利,宣帝的亲信趁机发挥,在后勤上总是拖延,粮草的频繁短缺让斛律冲更是经常限于被动。僵持的局面持续了三个月还没有进展,因此斛律冲也被发配了冷板凳,转而在平州守军。 平州并不接纳宣帝的存在,而斛律冲的失败也加剧了冲突,掌管着一支功勋卓著的雄师,不是剥夺他一部份权力就能彻底改变他的威望。斛律冲向来不喜欢宣帝,宣帝对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抱以藐视的态度,信奉纯粹理性的选择,不喜欢和人走得太近,憎恶有人对他可能正确的揣度。 在斛律冲眼里,他的上位不过是一个心狠手辣之人的短暂成功,保持神秘感,保持距离,拥护暴力,当然是行之有效的手段,但是边镇的旧部不喜欢这样的统领,新的汉人势力也不会喜欢,尤其对他们而言,这与他们信奉的准则背道而驰。宣帝即位的第十一年,也就是北彰十一年,这年太后薨逝,由于宣帝为了争夺皇位与兄弟姐妹们兵刃相见,并将他们的妻儿尽数诛杀,因此与其母关系完全交恶,按制本应在生前就兴建的陵寝,也一直迟迟没有动工,葬礼更是一切从简,只是草草在先帝陵寝旁又修了一个墓室,即使是以朔国人的传统来看也太过冒犯,而朝中目前已有近半数的汉臣,更是对此颇有看法。在斛律冲和其旧部的带领下,以宣帝不孝不义为由,拥立宣帝的堂弟匡修为帝,带兵十二万剑指中都。 本就是存了死志背水一战,但乙弗野作为曾经斛律冲的旧部,对他的作战风格也非常了解,在预判了斛律冲可能从邙山向津浦挺进之后,乙弗野就向宣帝进言,自己可以在邙山埋伏,而斛律冲确实也如他所料,出现在了邙山。乙弗野的作战风格与斛律冲本就有相似之处,但他又极其嗜血狠辣,突然袭击让斛律冲的队伍措手不及,而乙弗野的队伍在撕开口子之后均是直接将人斩首,这就让后面的队伍生出了怯意,现出颓势,斛律冲最后在津浦被生擒,宣帝的御驾也亲临了津浦,见证了将斛律冲所有家眷亲信投入河中的场面。 匡琥和自己几位还幸存的兄弟也随御驾到了津浦,他听过许多斛律光的故事,在那些故事里,他战功赫赫,是刀山火海里一马当先的英雄将领,却亲眼看到他是如何以毫无尊严的样子被处以极刑,宣帝在津浦之战后,即使是养虎为患,他也给了乙弗野足够的嘉奖,他总要有新的依仗,乙弗野至少目前还听命于他。 宣帝深知乙弗野难以驾驭,也不敢再让乙弗野在事实上作为其他战役的主帅,将他留在信州,尚且可以进退有余地,而如果给他更多可趁之机,那就会更难控制,对于儿子主动向乙弗野发出邀请,他心里也深感不悦,匡琥确实需要在青州有成绩,但是如果是通过和乙弗野结盟,那只能说他试图与虎谋皮,饮鸩止渴,会为将来埋下巨大的隐患。但现在他既然决定将统一的目标设为最高,已经做过了权衡,也只能姑且观望下去。但如果匡琥没有把握好分寸,他也会及时出手,如果青州也被乙弗野实际掌控,那就又是另一种情况了。 祁云思在成华观的第二年,在父亲的建议下,她开始了解朔国的情况,这个兴于柔然边境,与高车部落千丝万缕相联系的北方大国,现在也是能与景朝相互掣肘的唯一对手。父亲送来的各种版画和地方志,记录了朔国的风土人情,也从景朔相毗邻的各个州县反复交战易主的记录中可以窥得他们的作战风格。 朔国的情况对于身为太常寺官员的祁父而言并不能在合理的范围内获取,官方使节们的来往一般由尚书省和鸿胪寺主持,而实际的情况又多来自于探子,他也只能通过与同僚的闲聊才能了解一二,太刻意的询问反而会让人怀疑他的动机,但毕竟女儿已经因此舍身道观,他又不得不勉力配合。 朔国的君主性格,朝廷现在的动向,民生情况,皇室成员的情况,他试图一一拼凑,这些尚且有法子能得到。但涉及到军队部署,目前几支精锐部队的将领信息,就非常难以获得,而这些似乎才与祁云思的梦境有关。 祁云思的梦境也依然还在继续,时而是京邑更加萧条衰败的惨烈景象,但与那个人的相处情景也更多了。 结合她收集到的资料,她惊觉这个人可能是朔国的皇室成员,景朝德运在木,皇室成员一般身着青色,而朔国自认德运在土,因而着黄色,她此前并未留意到那人的服色,在看到朔国对于德运的记载后,才意识到,在梦境里那个显然与自己是夫妻的人,是一位朔国的王爷,有自己的封地,属地有大量军队,并长年征战……她的故土里没有那些场景里四季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