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巢幽灵》 第1章 第1章 黎热什么时候走进电影的世界呢?也许在她还在妈妈肚子的时候就跟着母亲吊着威亚,也许是在不过周岁,就在父亲的怀抱里挥舞着手臂向着全世界呀呀学语,也是是在某年盛夏生日那天,她许下了心愿:要成为世界上最棒的导演,她要讲述着从风中听来的人间烟火故事。 当然,如果你细细听来她的成长故事,你当然能理解她那明晃晃的野心来自哪里。 尤其是她的爷爷,是香云城里最有钱的人。香云城里的港口、土地、珠宝店、影院、画廊通过黎家人的血液进行遗传,还有酒店,百货公司,办公楼,统统都是黎家人的,守住这份庞大的家业可不容易,但好在黎家人统统都是性格多疑冷漠、非常难搞的守财奴。 但黎热的父亲是个异类,格外的与众不同,虽然出身显赫之家,但有着幼稚的梦想——成为一名名留青史的导演,在外人看来,他的梦想虽然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可笑,但总归是有钱人,家族基金会也能支撑他那不太够用的才华强制性地有用武之地, 反正,黎热的父亲说:他既然永远都不会为吃穿用度发愁,那为什么不能有些与众不同的行为,就像浆果,也不会全是红色的。 但是当他得意地宣布他决定要娶黎热的母亲时,这个消息还是将黎家炸成了一锅粥。黎家人反对的理由有很多,可能是黎热的母亲身为风鸫族女人,有着风一样肆意的卷曲黑发、鸫鸟一样瘦长的脖子以及神神叨叨的习俗,与他们格格不入,可能是黎热的奶奶非常不喜欢这个美丽到引人注目的女演员侵占她宝贝儿子的心,又或许是黎热那不近人情的爷爷抗拒着娱乐圈歪风吹进这个古板传统的家。 为了钱,又或是思考着阴谋诡计,黎热的三个伯叔与两个姑姑对此保持沉默,他们不反对这两个有情人的结合,但是他们并不尊重黎热的母亲,擅长用着最尖酸刻薄的言语对黎热母亲的卷发、眼眸、肤色评头论足,或是传播关于黎热母亲很难听的流言蜚语,连最无良的狗仔写在纸上的荒唐话语都比不上他们的恶毒。 黎热不否定自己的父母非常相爱,但他们爱得很艰难。从两个人经营了十二年的苦恋,到远距离的守望。每当黎热的母亲要离开香云城去外地拍戏时,她都要在下戏后急切地拨通电话,哪怕要花费数小时的车程才能找到一个电话亭。从十六岁到二十八岁,终于嫁给了她的初恋,也是她的一生挚爱。在第二年,她生下了她们两个爱情的结晶。 但新生儿诞生的欢喜过后,随之而来的是演员生涯的断裂,从一个能挑大梁的女主角到只能跑龙套,拿不到上镜机会,而黎热的父亲毫无成为父亲的准备,还是一如既往的自由散漫。 恋爱的甜蜜到婚姻的苦涩,这巨大的落差感让黎热的母亲陷入哭泣之中不能自拔。据黎热的外祖母讲述,黎热的母亲经常半夜三更摇醒黎热,怀抱着她去台球室、剧场、酒吧寻找她那夜不归宿的父亲。连她那爷爷在多次接到儿媳妇的哭诉时,毫无表示要管教儿子甚至出言羞辱,他说身为妻子才应该感到羞愧,管不住男人是女人的责任,违抗父母命令结合的婚姻最终还是逃不过满地狼藉。最后扔下一句:实在过不下去就离婚,孩子归黎家。 黎热的外祖母在一旁听不下去,冲上去抢了电话,破口大骂说他生下这个混账儿子才应该知道羞愧,有其父才有其子,对于家人甚至没有一点责任感,这样的人存活在这个世界就是在害人,她向疾风和鸫鸟请愿诅咒他们一家倒霉。 黎热的外祖母出自风鸫族,传说中能够听懂风声和鸫鸟鸣叫的族群,也是一群最会讲故事的吟游诗人,她们有着最丰富的神话传说和悠久的艺术仪式,智者思考着太阳、月亮的运行,向着孩童们讲述着这片天空的主宰、藏鱼的蛇、诸神的故事。 而外祖母就是风鸫族中的巫,在岛上开了一家阿莱诊所,她很瘦,削长的脖子顶着橄榄一样的脑袋,花白的头发飘在风中就像鸫鸟的羽毛。也许是感知到远方女儿的呼唤,她就这样远远地从小岛飘来了大陆。 黎热的母亲一直在砸东西,尽管有母亲的温情陪伴也无济于事。黎热的父亲离家多久,她就砸了多久。心如死灰地、彻彻底底地砸,从吃饭时的刀叉碗碟,到楼梯旁挂着的婚纱照、画作、书法作品,用刀割、用火烧,对着之前无比珍惜的定情瓷人朝着地板狠狠砸下去,直到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一地碎片才痛快。 风鸫族的女人是如此的为爱痴狂,黎热的外祖母劝不动自己的女儿,她选择让她可怜的女儿摆脱孩子的负累,减少因为孩子产生的夫妻矛盾,尽可能挽救女儿那岌岌可危的事业和爱情,于是她没等黎家人反应过来,顺着风就这样带走了黎热。 第2章 第 2 章 临行前,母亲鸫雅灵伸出双臂紧紧抱着黎热,她伤感但并不后悔,一个理智的女人只能选择能够抓住的,而非**的完整。她无法改变丈夫的不成熟,便只能选择陪伴他成长。几天后,她就搭乘最早的航班,奔向远方正在筹建剧组的爱人。 也许是黎热太小,她对于母亲的离别缺少伤感,也不在意父母的抛弃,直到过了那么些年,她再次见到父母的时候,已经长大。 黎热还记得她第一次登岛的场景。那是一条嵌满了贝壳和海带的小船,远远地从海天极限那边划来,距离越来越近,船也变得越来越大。船上的摆渡人像个巨人耸立在云端之中,他双腿壮得像石柱,哪怕是在最摇晃无定的船上也能站得稳稳当当。 她牵着外祖母的手,仰高着脑袋试图直视摆渡人的脸,但有些徒劳。当然,黎热的想法总能如愿,摆渡人小心翼翼地扶着外祖母上船后,就珍重地将黎热抱起。他的大手颠了颠她柔软的小手,确认黎热不抗拒后,将她抱起顶在头上,对着天空和海洋,从喉咙深处发出了轰隆的震响。 “咚咚,给,妹妹,祝福。” 黎热一下子从大地上来到了云端,她在巨人的头顶上,比任何人看得还要远。她看到了隐于碧云中的山峦壁崖,藏在青绿间的参天大树,还有那寻不到绝处的涓涓溪河,像是一切的希望和明媚,那是春天的鸫岛,她是那么开心地手舞足蹈起来。 等鸫咚咚将黎热放下,外祖母欣慰地拍了拍鸫咚咚的肚子,“咚咚,妹妹非常喜欢你呢!” “我,也,喜,欢,妹,妹!” 在这一刻,能让黎热永远记住的不仅是快乐,还有那古怪的名字——鸫咚咚,和他那与黎热年纪相符的童言童语。 据外祖母所说,鸫咚咚的母亲是个不幸的女人,丈夫早亡,怀胎九月在稻田劳作时被黑水蛇咬了,短短几秒就陷入瘫痪,在外祖母的草药刺激下,鸫咚咚的母亲拼尽全力用自己的命换来了孩子的生。 鸫咚咚一生下来就被全岛轮流抚养,渐渐随着他长大,岛民们就发现他那未经风鸫鸟祝福的大脑被毒素脏污了,他傻的跟只会撞树的兔子一样,但他的身体比黑水蛇还要强壮,不到十五岁就有了成年人的体魄。 于是,鸫岛的人们决定让鸫咚咚负责这艘小船接送上下岛的人们。 带着满载的期待和怜悯,鸫咚咚跌跌撞撞地学着撑船、划桨、摆渡,他尽量运用他那为数不多的智商不辜负岛上每个人的期待,过了相当长的学习时间,他终于学会了把控方向、预判暗流和驾驭激浪,成为了合格的摆渡人。 外祖母笑着说:“我死了之后,还需要鸫咚咚带我渡过冥河呢!” 当然,也就把这个当做是对鸫咚咚摆渡技术的赞扬吧,虽然听着不太吉祥。 与普通人不同,风鸫族的人对于死亡很坦然。在他们的心中,死亡同时也代表着新生。 传说中风鸫族的祖先来自一对从枯萎的葫芦藤蔓里孕育的兄妹,在一望无际的大洪水中,他们挖空葫芦做成船,在饥饿和绝望中漂浮到天边。直到飞来了一只风鸫鸟,它叼来一根稻谷将谷粒喂到他们嘴边,萌发的生机将她们从死亡中唤醒,兄妹俩将谷粒种在葫芦芯中,在日下晒三天,在月上露三晚,谷粒成熟后成为了稻米,粮食哺育了生命。兄妹感恩风鸫鸟的馈赠,于是将名姓改为鸫,漂过海的尽头就是鸫岛,风鸫族就从此落地生根、繁衍生息。 就这样听着,问着,和着,黎热就像个闹腾的回音谷,与外祖母玩着一呼一应、一呼两应和一呼三应的游戏,她仿佛受着神秘的召唤,从远方赶来聆听着来自风鸫族的神话传说。听了好多好多的故事,黎热这才终于像坨浸满了水的海绵不动弹了,潮水般的心满意足压满了船仓。 她乖乖在外祖母的怀里沉沉睡去,海神的船儿摇摇晃晃,带孩童驶向最沉的梦乡中。 在睡梦中,她仿佛看到了无数的星星围绕着她转圈圈,风儿传来她们的窃窃私语。 “热热,热热,热热,真是个好名字!” “所以,这就是小灵的孩子了?真的好小啊,小灵怎么舍得离开她。” “嘘嘘嘘,我们得小声点,别把孩子吵醒了。” “阿嬷,阿嬷,我能抱抱妹妹吗?她真的好可爱。” “让我明天带妹妹出去玩吧,她要成为我们最小的娃娃。” 这一天,外祖母带着黎热回家的路上引起了全岛的轰动,自发守护的人们跟在她身后形成了四散的火苗,时不时逗弄黎热。经过看似安静的房屋,总会有人被热闹引出,伴随着喃喃絮语和豪迈笑声,她们用沾着露水的鲜花、复杂图案的织布和炉火烧制的美食作为小黎热的见面礼物。当然最受欢迎的当然是热乎乎的奶油蛋糕和红糖糕,黎热可喜欢吃甜食了。 正当她闷头吃东西时,闹腾的岛民们四散开来,簇拥着黎热开始舞动,哪怕是最不擅长舞蹈的人都试图律动,模仿着翱翔着的风鸫鸟,从各个方向飞入又隐出,他们的手型不断折合、打开、翻转和变形,动作怪诞、迷醉却又温情脉脉。这一刻,他们仿佛不再是人类,那是一片白色,是群起而至的风鸫鸟群,像悬浮于世界之上所有游弋的灵魂,为她送上最真挚的祝福。朋友,想象一下那个场景吧,那可真是神圣而幸福。 鸫岛总是太过于安静,鸫岛处于八个群岛的末位和两百个小岛的边缘,环绕在岛上的礁石、尖塔和暗流足够婉拒那些不够诚心的来客。 岛上老人太多,年轻人太少,每家每户大多都有亲缘关系,人们习惯于耕作和生育,大多数人最远的出行距离也不过是隔壁几个小岛,甚至也从来也不曾萌生过冒险去更大世界的想法。可外祖母生出了个意外,人们传言说她的三女儿鸫雅灵好比是黑水蛇,她纵身一跃引诱了无数岛上的年轻男女外逃。 也许的确如此,鸫雅灵是鸫岛第一位考出岛的大学生,也是第一个敢于在荧幕上巧笑倩兮的女演员。自她之后,鸫岛的年轻人纷纷离岛,将陈腐的过去和注定的未来远远抛诸脑后,不再重复祖先们粗野的命运轨迹。 岛上人们对鸫雅灵的感情十分复杂,大多爱她的人说她像是风鸫鸟送给人间的礼物,犹如圣母,引人们着迷,也让他们开智。偶尔也会有人在鸫雅莱面前说,“亲爱的阿莱,我的病不需要药物,也不需要新鲜空气,因为我不能在鸫雅灵小姐的影响下自由的呼吸了。我有七个孩子,此时我生病了,他们却仿若不存在。” 每当这时,阿莱诊所就会变成法庭的诉讼辩论,鸫雅莱不会允许任何人在她面前说她女儿的坏话,她竖起手指,高昂着头,细数着这位不中用男人的陈年往事,主旨是为了证明这一切都是他家暴妻女的报应。然后黎热的大姨鸫雅海就会出来打圆场,“好了阿妈,好了,他还在生病呢!人生命运轮转,风鸫神自有安排。” 还有黎热的五姨鸫雅青也会为母亲和姐姐们力争,她的口才很好,她如果在现场,会把所有试图欺负鸫家人的人说跑,因为她是岛上唯一一所中学的校长。 当然,尽管她们如此激烈地斗争,但还是无法让岛上嗡嗡的蝇虫闭嘴。 鸫雅家两代人个个美艳绝伦但又情路坎坷,第一代鸫雅莱丈夫早逝,第二代的五个孩子都充满了个性。大女儿鸫雅海是个老姑婆至今未婚,二女儿鸫雅贞丈夫出轨,她在痛打完丈夫后毅然离婚,带着女儿回了鸫岛,三女儿鸫雅灵更不用说了,当年像逃命一样逃出鸫岛,现在也把女儿丢回了娘家,四女儿鸫雅馥外出打工,遭人哄骗未婚生女,至今下落不明,五女儿鸫雅青也是极为固执,年纪轻轻拒男人于千里之外,早早就展现出要孤独终老的迹象。 不过好在她们对于家人是绝无二话的拥护,鸫雅灵希望黎热在这样互相关爱的家庭中长大,能够稍微中和掉黎家人天性中的冷漠无情。 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黎热可不是什么天使宝宝,她一来到鸫雅家就展现了绝佳的捣蛋天赋,不是把大姨鸫雅海的医学书籍撕成两半,就是把二姨鸫雅贞珍藏的陶器收藏品摔成碎片,五姨鸫雅青更不是她的对手,常常被玩泥巴还故意把她衣服弄脏的黎热气哭。 她不仅欺负人,还欺负所有的小动物和植物,踩碎蜗牛、追着牛跑、抢狗的饼干、拔兔子的毛,把鸭子扔进水里这样乱七八糟的找乐子行为可没少干。 “你再这样子不乖,阿嬷就要打你屁屁了啊,还不给你吃饭,不让你回家!”上一次鸫雅莱这么威胁黎热,最终结果是黎热消失了一整天,吓得鸫雅家全体出动去寻找她。就连鸫咚咚的船都来回划了数十趟帮忙寻找踪迹,生怕黎热趁大人们不注意就躲在船上跑到其他岛上了,又或是在海边玩贝壳的时候被潮水冲走。 期间,黎热就在树上一直观察所有人,直到鸫雅一家人手牵着手,流泪忏悔说不该对一个刚刚离开父母的孩子太苛刻了,她才从树上下来。 第3章 第 3 章 当然,有卧龙之处,必有凤雏,家里令人发愁的捣蛋鬼不会只有一个的,正当黎热在家里胡作非为时,她的同盟正在放学。 周末,早起的黎热正围着奶牛新奇地看外祖母给它挤牛奶,剧烈的争吵声打破了老宅的宁静,黎热顺着声音寻找到鸫雅贞的房间,原来是表姐鸫雅风回来了,不用多考虑,这又是两母女在吵架了。 表姐鸫雅风现在十二岁,正是青春叛逆期,她长得和母亲鸫雅贞很像,两母女都是美人,那如出一辙的杏仁眼、乌黑的秀发和扑闪的睫毛,在人群中格外地引人注目,当然在这个小地方,太美可不是什么好事,只会引起各种流言蜚语。 她有三个主要特点,一个是缺爱,最大的雷点就是父母,谁提她父母的事情她就跟谁干仗,第二个就是脾气暴躁,动不动就生气,第三个则是嘴毒,说话能气死人不偿命。 黎热第一次见到鸫雅风时,她刚刚和嘲笑她的同学打完架,满身伤痕地回家了。她的眼眶布满淤青,脸上还有巴掌印,但还是笑着和外祖母说着她有多英勇地回击那些恶意。 其实当时她的处境因父母离婚而变得格外的可怜,父亲出轨,母亲又不顾劝阻开了一家全是男人的陶器坊,这都让她成为学校里被议论纷纷的话题人物。她的软肋太明显,因此总是会被人恶意攻击,但她像只小豹子,勇敢地和所有试图欺负她的人做斗争,随着她不断地在实战中练习打架,逐渐地也就经验十足、赢多输少了。但要是问她为什么老是跟人打架,她给的答案是她喜欢,一天不跟人打架手就痒痒。但家里人都知道,事实不是这样,她其实比谁都要敏感脆弱。 黎热在鸫雅贞的房间门口等了六七分钟,吵架声还是没停,她只好伸了伸懒腰,就准备冲去劝架。 “妈妈,给我钱,我要去丝光市旅游。”表姐鸫雅风低头瞟了眼跑进来凑热闹的黎热,没有理会,继续朝着鸫雅贞说着什么,“你答应过我,我成绩第一就给我去丝光市的,朋友们都催我了。” “没有钱给你出去玩,花在陶器坊上的钱已经够多了, ”鸫雅贞立刻拒绝道, “我现在要运陶器去新山,还要给新的工艺注册专利,购置新的烧制设备,要花钱的地方多了去,哪有钱给你乱花。 ” 鸫雅风的表情很平静,但她的行为截然相反。她站起身来,目光狠狠地望着鸫雅贞, “没钱我就去找爸爸要,反正我爸有钱。” “我说过,我不许你去找他。” “我也说了,你管不了我,要我不去找爸爸,那你就给我钱啊,我现在就要钱。” 气氛逐渐凝结,鸫雅贞的声音强硬而冷酷:“没有,你问一万次都是没有,你最好收收你的坏脾气,我不会一直这么任你撒野的。” “不愉快的事情?让人看笑话?你开这个陶器坊就已经让我很丢脸了,你知道岛上的人怎么谈论你的吗?他们说你不甘寂寞,说你......” 骤然的巴掌声打断了争吵,鸫雅贞撂下一句话就走了。“你要去找你爸爸就去吧,今天你走了就别再回来,小庙留不住你这尊大佛。” 鸫雅风捂着脸没有再说话,黎热有些茫然地看着姐姐,她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从她不停颤抖的影子中感知情绪。 “谁怕谁,走就走。”她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的伤心,“明明是你毁了这个家的,爸爸都知错了,为什么你非要离婚。”鸫雅风蹲坐在地上,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想到了什么,翻箱倒柜去找东西,“小笨蛋你过来,你知不知道你姨妈把钱放在哪里?” 黎热疑惑地指了指自己,奋力地摇了摇头,“不,不,不。” 鸫雅风嫌弃地朝她看了眼,“陶器坊一个哑巴还不够,又来一个哑巴,你不是两岁了吗,为什么还不会说话?真愁人。”她边说话,边一把扯下了背包,拼命装着她觉得用得上的东西。 “小哑巴,我要去找我爸了,可能以后都不会再见了。”鸫雅风有些忧伤地冲着黎热说,“虽然你又笨又傻,脾气又暴躁,但你也很可怜,跟我一样都是被父母抛弃的可怜虫。” 她话还没说完,就听见改装摩托熟悉的轰鸣声从远及近,逐渐在薄雾中滑出声浪的轨迹。两人趴在窗口往外张望,原来是舅老爷鸫雅楼拿着从山上猎到的几只兔子来拜访亲戚,此时他正一脸兴奋地跟姐姐鸫雅莱说些什么,鸫雅莱一改往常的和善,毫无反应甚至是一脸冷漠,两人交流了一会儿,可能是没得到想要的回应,舅老爷悻悻地走了。 “看来舅老爷还是坚持不懈地想要阿嬷资助他寻找风鸫鸟啊。”鸫雅风感到有些头疼,扒拉了一下黎热的头发,试图引起她的注意,“小笨蛋,你说他干嘛那么执着?难道世上真的有风鸫鸟吗?就算有,几万年前早就灭绝了,为什么追寻一个永远寻不到的梦呢?真是痴人一个!” 黎热摇了摇头,咬了口鸫雅风的手,她不喜欢别人动她头发, “真是个小坏蛋,姐姐对你也不错吧,帮你梳头发、编小辫子,放学后还会从河边捞小蝌蚪和小鱼给你玩,一点都不感恩,还总咬我。”鸫雅风习以为常地用纸巾擦了擦手,“糟了,光顾着和你说话,我得快点走,不然鸫咚咚的船就开走了。” 码头离鸫雅家老宅有一段距离,骑自行车起码要二十分钟,说完,她便冲去门口角落里推出自己的自行车,刚一坐上去她就察觉到了异样,两个自行车的车轮像烂泥一样瘪了下去,她暗骂了一句,“肯定是那群瘪三干的,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他们。” 她只好放弃了自行车,选择步行前往码头。 此时,正是河边早市时间,在昏蓝的天光下,河边已支起盏盏花瓣似的帐篷,倾泻的光芒接踵而至,虽说是连脑子还未清醒的早晨,但鸫雅风的眼睛早已诚实地去逡巡烤架上的熏乳猪、烤鸭和烧鹅,哪怕是再不灵敏的鼻子也能敏锐嗅到深埋泥土里的窑鸡、烤土豆、甜红薯、香芋和那即将被铁叉掀起的焦香风暴,这些是最心志再坚定的人都不能抵抗的诱惑。 正当她不自觉地咽口水时,突然听到身后咕噜噜的声音作响,她摸了摸肚子,怀疑是自己的肚子在抗议,她拍了拍不争气的肚子,继续往前赶路。但她渐渐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她赶路的脚步一顿,看向斜后方,她的影子背后跟着另一个小小的影子。回头一看,原来是黎热跟了上来,正嬉皮笑脸地对她做鬼脸。 鸫雅风吓了一大跳,她崩溃地哀嚎,“我的小祖宗啊,你什么时候跟着我的?你是背后灵吗?不对,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小祖宗啊,我不是出去玩啊,我是要离家出走啊,这可不能带你,你要是弄丢了,全家人还不得把我的皮给扒了!” 黎热笑嘻嘻地回了句:“不,不,不。”就自顾自的拉着鸫雅风的裤腿往前走。 鸫雅风熟悉黎热的调皮任性,甚至有时候还暗暗窃喜家里人被她折腾个不停,上周她还听阿嬷说过黎热曾经偷偷摸摸跟着不认识的岛民跑去山上玩,要不是后来被过路人问了一嘴为什么不抱自己的孩子,居然让这么小的孩子跟着赶路?岛民还不知道后面跟着个小女孩。那么这次是轮到自己被捣蛋鬼选中了吗?她只感觉到天都塌了。 鸫雅风看了看河边漫着香气的帐篷,想到个好主意,她蹲下身,用食物诱惑黎热说道:“小祖宗,我们打个商量吧,我给你买东西吃,吃完你乖乖回家好不好。” 黎热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眨巴着眼睛看着鸫雅风,拍了拍挺起的小肚子。鸫雅风就当她答应了,想着就算不答应也要把她抱回家。 但令鸫雅风没想到的是,黎热长得跟小猪一样圆圆滚滚,吃东西也跟猪一样又快又多,她刚买的红薯、香芋不到一会儿就消失了,刚出炉的蛋糕、牛奶饼干再加上果汁,她的钱逐渐见底。 鸫雅风崩溃地一把按住黎热拼命把食物往嘴里塞的手,“好了,小祖宗,我求你别吃了,再吃我就要跳河了,我就剩了点路费去树岛。” 今天,她真是进一步扩充了对表妹的了解,总的来说,从调皮任性捣蛋鬼、动物克星,又多了一个大胃王饭桶的称号。 付完账后,鸫雅风一把将黎热抱起,匆匆逃离了河边集市。早饭时间已过,按往常的规矩,阿嬷是出去打牌了,老妈应该去陶器坊了。 她偷偷地回到老宅,家里空无一人,正好实施她的计划。她抱着黎热就像抱着一个即将爆炸的烫手山芋,三步作两步冲上楼梯,再冲进黎热的房间,进去之后急忙将黎热往床上一扔,房间门一锁,她隔着门对黎热说道:“哈哈哈,小坏蛋,这次你可出不来了,吃了那么多东西,应该能熬到中午阿嬷回来,要是实在饿了,就打电话给棋牌室,叫阿嬷回来,别再缠着我了!” 鸫雅风深呼了口气,用手背抹了把头上的汗珠,将钥匙往客厅桌上一放,搓了搓手就准备离开。 她最后深深望了眼老宅,树上的倒影抖动下银色日光,也许只有这样的宁静才引得数万年前第一只风鸫鸟在这里安了家。 但这里,从今天开始,就不再是她的家了。 第4章 第 4 章 这次鸫雅风带着满腹的愁绪再度踏上了离家出走的未知旅程。她其实对自己的行为充满了茫然和无措,她和母亲的矛盾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更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楚,她不恨自己的母亲,相反她有些可怜她。 鸫雅贞年纪尚小就被一个上岛做生意的油嘴滑舌的男人哄骗,十八岁就结婚生子,婚后一直做着家庭主妇,直到看到丈夫出轨后决绝地离婚,带着孩子自力更生,好一出娜拉出走、女性觉醒的戏码。 但什么时候对母亲的情感从怜惜敬佩变成了厌烦逃避,可能是回到鸫岛之后吧。鸫岛实在太小了,小到人人沾亲带故,小到绯闻轶事满天飞,小到无法接受任何有违传统的出格。鸫雅风实在憎恨被人用暧昧的言语暗示自己母亲疑似和陶器坊多名男性有不正当交往,也厌恶任何人用同情怜惜的眼光扫视,甚至随着她长大,遗传自母亲的容貌也让她受到异性的尾随骚扰,她只有用打架来发泄自己的愤怒和无助。 正是这样,鸫雅风拼了命地学习,每门成绩都能得A,就是渴望有一天能离开鸫岛去丝光市。十三年前,三姨就是这样考上了丝光大学——八大群岛最好的大学,她从此改变了命运,鸫雅风坚信她也能重走这条路。 再度路过河边,此时早市早已结束,没有生意时,几个年纪大的婶姨就懒洋洋地聚在一起说些闲话,用吉普赛纸牌玩着游戏,突然她们瞟到鸫雅风,交头接耳地传播着每人知道的最新八卦。 有一个婶姨试图叫住鸫雅风,“哎,等等,你不是鸫雅老二家的女儿吗?看你脸色不太好,要不要来玩个占卜游戏啊,不收你钱。” 鸫雅风没理会,只是自顾自地往前走,这丝毫不给长辈面子的任性引得几个婶姨几人讪笑了一下,开始议论纷纷,“这高傲自大又难相处的样子,真是十足十是鸫雅家的人,血缘真的神奇,三代人居然都一模一样。”“算了算了,别理她,我们自己玩吧。”“等等,让我看看她今天的日运,嚯,高□□塌,真是好凶的一天,难怪脾气这么坏。” 鸫雅风步伐加快,果然如她所料,她已经迟了,码头上鸫咚咚的船早已驶离,她只好坐在长堤上呆呆地看着远方的白云聚合又飘散,她似乎在想些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想,只是陷入情绪的海洋不能挣脱。 石阶自岸上斜斜伸入水中,每一级楼梯都浸着半截清浅的波光,水银般地鱼群正四处闲逛。不知等了多久,久到正午的太阳直射下来,将台阶在水下的部分凭空隐去了,终于,远处出现了一个黑点,而后渐渐轮廓加深,船身渐渐驶近,搅得平静的水面一阵战栗,水纹开始晃荡,鱼群便也跟着惊散逃窜。 “咚咚哥,我去树岛。”鸫雅风拿出船票伸向鸫咚咚,半天也不见鸫咚咚收下,她疑惑地抬头看向他。 “不,够。她,也,要。”鸫咚咚把手指向了鸫雅风的背后,鸫雅风有了不详的预感,回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背着个米奇小书包的黎热,此时她准备地更为充分,不仅带着个唐老鸭的帽子、米妮的小水壶,还边啃着小蛋糕边冲着她笑。 鸫雅风连连摆手,“不,她不去,就我一个人去树岛。”接着她匆忙抱住黎热,“怎么回事,门都锁上了你怎么出来的?总之,我不会给你买船票的,没有船,你是无论如何都出不了岛的,听话,乖乖回家。” 黎热拼命地从她怀里挣脱出来,像个小炸弹一样急速地冲到了鸫咚咚面前,从包里拿出一本船票本晃了晃,“票,票,有。” 鸫咚咚的大手将她托起,从船票本中撕出一张收到他的邮差包里,“好,我,们,出,发,吧。” 鸫雅风的心态快要爆炸,原本压抑的情绪一扫而空,转而变成了一触即发的怒火,“等等,怎么就出发了,我还没上船,不对,不对,为什么黎热也走,她那么小,怎么就可以允许她独自一人上船?” 鸫咚咚挠了挠头,他的脑容量不允许他理解太复杂的句子,他有些疑惑为什么鸫雅风看上去比他还傻,他一字一句地回答:“有,票,就,走。没,票,不,行。” 鸫雅风看着已经落座、还熟练地穿上儿童救生背心的黎热,转而再看着固执地盯着她的鸫咚咚,她无可奈何地伸出自己的船票,“我也上船,去树岛。” 鸫雅风落座后,望着渐渐远去的码头以及在旁边没心没肺、呼呼呼喝着水的黎热,真是感觉到气得牙痒痒,那是她从未有过的憋屈和窝火。对着这么小的孩子,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此时她完全能够与家里的几个长辈们共情了。 她恨恨地打了几下黎热的屁股,又不顾黎热的抗拒狠狠地捏了一把她的脸蛋,“小坏蛋,你真是全世界最坏的小坏蛋了,你为什么紧跟着我不放啊?你哪来的船票?你跟着我去树岛干什么?你是要逼着我回来吗?我告诉你,我偏不,我这辈子都不会回来了,你要是跟着我去树岛,这辈子都回不了家了,也再也见不了你爸妈了。” 她知道黎热还不会说话,但是她明白黎热能够懂得她威胁的意思,她才不会为了别人而动摇自己的决心,更何况是话都不会说的小屁孩。 黎热双手紧紧抱住鸫雅风撒娇,被鸫雅风推开后,她没有继续凑上去,只是瘪了瘪嘴,费劲地从喉咙里吐出几个字,“喜,欢,姐,姐。” “别撒娇,我不吃这套,那船票哪来的。” “阿,嬷。” “好啊,你偷阿嬷东西,你小心点,小时偷针长大偷金,我得告诉三姨,这次不好好收拾你不行了。” 黎热委屈巴巴地说:“不,不,不。”但急了半天也没能说出个解释,她只好眼泪汪汪地喃喃重复着,“不,不,不。” 鸫雅风不理她,只是从包里拿出蛋糕、饼干、鸡腿开始填饱肚子,她饿坏了,但口中蛋糕渐渐发干,哽在喉咙像一团生硬的棉絮,咽不下也吐不出,噎得她直捶胸口。 黎热急忙将自己的小水壶递给鸫雅风,鸫雅风不客气地把水全都喝完了,姐妹间紧张的气氛终于有所缓解。 其实,鸫雅风哪会不知这小书包、遮阳帽、蛋糕、水壶还有船票是阿嬷专门给黎热外出探险而准备的呢?不然,黎热被她锁在屋子里怎么会出得来。她此时内心慌张不已,阿嬷知道她要离家出走吗?阿嬷会觉得她不孝顺吗?会对她失望吗?虽然她的尊严和决心都打定了主意再也不回鸫岛了,但她不想伤害到阿嬷,阿嬷是世界上对她最好的人,比忙于工作的母亲对她还要好,她只是,不知道如何面对...... 在一团混杂思绪中,树岛终于到了。 树岛像一枚被海潮遗忘的绿翡翠,孤零零地缀在靛青的海面上。岛心有一棵不知年岁的古榕,树冠膨大如巨伞,从船上便能瞥见一团墨绿的云压在岛脊,那是大道旁一排排的椰子树。 鸫雅风熟练地抱着黎热下了船,还跟鸫咚咚约定好,到时候得再来一趟把黎热送回鸫岛。黎热兴奋地朝鸫咚咚挥了挥手,一路上,黎热在鸫雅风的怀里乱晃,手摆的高高的冲着天空飞过的鸟儿招手。 鸫雅风抬眼望了眼天空,有些无奈地说:“不是和鸫岛的鸟一样吗?干嘛这么兴奋地像是没见过一样。” 黎热有些生气,伸出食指摆了摆,“不,不,不。” 鸫雅风想转换一下心情,于是开始欠欠地逗弄她,“你要是只会说不不不,到时候你长大想结婚了,神父问你愿不愿意嫁给你身边这个男人,你也说不不不,你就这辈子都嫁不出去了,那就只好在家当个老姑娘了,像大姨和五姨一样。” 黎热这次倒是没有说不不不了,只是疑惑地看着鸫雅风,她太小,还不能理解结婚的意思。 鸫雅风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唉,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又提到了大姨的伤心事,看你还小,我就跟你说说吧,那是三姨离岛后发生的事情了,大姨之前所托非人,遇到个上岛写生的画家,他哄骗大姨做了他的模特,还用各种浪漫手段引得大姨向他托付了终生,结果离岛没半年大姨就回来了,原来啊,那男的在岛外还有老婆,他想要齐人之美,呸,渣男。” 黎热跟着呸了一声,鸫雅风揉了一把黎热的脑袋,接着说道:“所以啊,男人都不可信,女人千万要自立自强,经过那一次情伤,大姨彻底封心锁爱,世界上少了一个多愁善感的才女,多了一个不近人情的鸫雅医生。” 她走到了公交站点,熟练地按下519路车的等车键,带着黎热坐着等车,低头叹了口气道:“其实,我知道我爸多情风流,但起码有钱,我每次去找他要钱,有时候给的多,有时候给的少,但就算给的不多,也能减轻点我妈的负担。我每次都会想象另一种可能性,如果我是由我爸抚养,会不会我能获得更好的教育,我的零花钱能更多一点,我妈也能自由自在,我妈那么倔强的人,为了我拼命赚钱,连谈恋爱都顾及我的感受,有时候,我又觉得更好的另一条路就是,我从未出生到这世界上,这样对谁都好。” 黎热摇了摇头,她爬上鸫雅风的腿上,捧着鸫雅风的脸认真地说:“喜,欢,姐,姐。” 鸫雅风咽下喉咙里酸涩的堵塞感,眼睛盈满了泪水但努力撑住不让它掉落,“你这个小笨蛋,还关心我呢,要是你爸妈又生了一个怎么办?要是你回不了家怎么办?你就永远被遗忘在这里了。” 她们互相紧紧拥抱着,好像除了彼此,此刻她们的生命中再没有别人。 阳光还在那里流淌,像一滩无人认领的橙子味小熊软糖,正缓慢地、徒劳地试图填满那些凹陷的情绪空洞。 第5章 第 5 章 鸫雅风带着黎热辗转波折,终于来到了树岛别墅区,她没能直接进去,站在门口折腾了好一会儿,保安才肯放行,在等待过程中她终于成功教会黎热能连贯说三个字“阿姨好。”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为自己的教育能力感到自豪,“黎热,你要知道,何阿姨是我爸爸的妻子,也是我继母,我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叫杨定,然后她去年又生了一个妹妹,叫杨清,不过她恢复得不是很好,产后有点抑郁,我们要对她礼貌点,她其实很善良的,之前每次来都对我挺好的,别害怕,她会喜欢你的。” 黎热点了点头,拍了拍自己的胸膛,表示自己很勇敢,一点都不害怕。鸫雅风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摁了门铃,为了保险起见,她还敲了敲门。 “谁啊?”对讲机前发出声音, “我是鸫雅风,是杨飞的女儿。” “杨老板的女儿怎么会姓鸫雅。” 对讲机被摁断,发出滴滴滴的急促声响,鸫雅风有些难堪地耷下了头,她不想猜测背后是谁的授意,只想掉头就走,但看着握紧拳头鼓励她的黎热,她只好又说了句,“我叫鸫雅风,原名杨雅风,杨迸飞的女儿,他的手机号是13,他的老婆是何慈琴,手机号是14,打电话去验证一下就知道了。” 过了好一会儿,别墅门终于开了,没有人迎接,鸫雅风带着黎热走进阴影之中,像是走入了野兽口中。鸫雅风手牵着黎热的手,森冷的寂静裹着他们,每一步都陷进更深的昏暗里。客厅内浮着尘埃,光线从厚重的窗帘缝隙刺入,空气中有种陈旧的气息,像是许久无人打扫,黏腻的灰飘散在空气中。 别墅里,何慈琴正挺着大肚子带着儿子杨定在学琴,鸫雅风不好打断,只能带着黎热在旁边等待她们结束。没想到那尖利的琴声一直没完没了,黎热等得有些生气,就拉着鸫雅风跑到钢琴前,大声地喊道:“阿姨好。” 何慈琴本想装没听见,没想到黎热像只固执的啄木鸟一样反复喊、一直喊,杨定偶尔碰巧弹成三五个正确的音,立刻就被几声“阿姨好”拐进弯路,如同自己弹着弹着琴就突然被自己的手绊倒,杨定笑得浑身发抖,何慈琴无奈只好终止练习,转过脸打招呼。 “你好啊,你是谁啊?” 黎热吞了吞口水,看向鸫雅风,鸫雅风出言介绍说:“她叫黎热,是我三姨的女儿。” 何慈琴突然起了兴趣,“你三姨的女儿,你三姨那个嫁入香云城首富黎家的鸫雅灵?” 鸫雅风点了点头,何慈琴突然态度变得和蔼可亲,“哎呀,你是黎家人啊,那可真是太巧了,我就是从香云城来的啊,哪怕是我这样的小人物都受过黎家的教育基金恩惠,张妈,快去准备牛奶,这可是贵客,小黎热,我叫你热热吧,这样亲切点,你就叫我琴姨就好了,这次你爸爸妈妈一起回来了吗?不如这样,我安排一场晚宴诚邀你们一家参加,也算是让我们尽一尽地主之谊吧。” 黎热不知道怎么回应,只能摇了摇头,戳了戳鸫雅风示意她说话,鸫雅风有些难以启齿,只好先问了句:“阿姨,先不说那个,我爸在家吗?” 何慈琴的态度瞬间冷淡下来,“不在,你去问你姑姑吧,她知道你爸在哪。” 鸫雅风不知道如何应对,只好哈哈哈了两声,感慨说了句:“我爸挺忙的啊。” 杨定冷笑了一声,在一旁插话说:“他已经半年没回来了,估计在哪个地方猎艳吧。” 何慈琴脸色沉了下来,很生气地冲他吼道:“小孩子懂什么,回房去。” 杨定不服气地顶嘴道:“小孩子凭什么不能说,小孩子比大人还懂事呢!他自己做的肮脏事敢做不敢说吗?他在外面不知道有多少个情妇私生子,我的老师同学都知道,你还瞒着我,你为什么不离婚,不就是怕他不给钱吗?现在好了,他又不尊重你,又不给你钱,我又有一堆异母的弟弟妹妹,你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那是你爸爸,怎么能这么说他。” “他做出这种不要脸的事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他是我爸爸。你之前还说他对前妻不好是因为她生了女儿,你生了儿子就不一样了,结果呢,我是儿子,我爸还不是不回家,你还说我要更努力学习更优秀,只要我成绩好,他就会看重我,培养我,结果呢,还不是在外面包养一个又一个。” 两人的言语对话间爆出各种大料,从他们口中,鸫雅风终于弄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原来在杨定出生后,杨迸飞高兴过一阵子后就恢复了招花惹草的本性,甚至为了方便交流,还专门安排了好几间联栋别墅让情人们居住,让自己妹妹当管家婆贴身照顾她们,而另一边,何慈琴为了恢复夫妻感情,就继续追生二胎,没想到第二胎是女儿,她身体没养好就继续受孕,直至现在身体全面崩盘。 鸫雅风此时才仔细观察她的脸色,尽管怀着孩子,她的脸上还是坚持涂抹苍白的妆粉。然而,仔细看去还是可以看清那些色素沉淀留下的痕迹,褐色的斑点在颧骨、鼻梁和额头蔓延,显出深浅不一的阴影,好像皮肤下藏着未消散的淤青,曾经温婉的美人如今尽力打扮也隐不去苍老。 鸫雅风要钱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她回想起自己母亲当时婚姻不顺时是否也如此憔悴?她发现她竟想不起自己母亲哭泣的样子了,母亲总是一脸倔强倨傲,在发现父亲出轨后她第一时间收拾好行李,搬出了别墅,不管父亲如何道歉挽留,如何苦苦哀求,如何保证会收心回归家庭,母亲都不屑一顾。她曾想着是母亲对人性了解太浅薄,对背叛太过深恶痛绝,以至于不能忍受灰色地带。现在想想,既然看清枕边人的真面目,就不该一边忍住恶心的回忆,一边拖泥带水地幻想对方会改变,当机立断离婚就是最好的结果。 鸫雅风不敢久留,带着在一旁听得兴致勃勃的黎热就要告辞逃走。何慈琴拦住了她们,她摁了摁疼痛的前额,闭上眼睛养了养神才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何慈琴从包里给了孩子们一些些钱,“钱有点少,一点心意,你们别介意,树岛有很多特色美食,离开之前买点吃的吧,不要饿着了。” 鸫雅风不想收下,但何慈琴强势地让她拿着,直言道:“这不是给你的,是给你妈妈的,我以前不懂,还不理解她,唉,现在想想,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呢!你妈妈一个人照顾你真的不容易,她之前只是家庭主妇,你父亲还从来没给过她抚养费,这么多年来真不知她是怎么熬过的。” 鸫雅风的双手瞬间僵住,她只能苦笑,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说什么便只好顺从。 等到她和黎热走出别墅时,杨定不顾何慈琴的阻拦冲了出来,跑到鸫雅风面前说道:“姐,你千万别不信,我亲自去过那个别墅,南岛225号。我也是亲眼见到那一切,所以你不要对我们的父亲心存幻想,鸫雅风这个名字很好听,比杨雅风好听多了,我以后也要改名叫何定。” 鸫雅风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看着杨定执着要她回应的神情,她只能点点头,笑着说:“何定比杨定好听多了。” 她看了眼黎热,仔细从回忆里搜刮三姨给她提及过的信息,对跟出来的何慈琴说道:“我查过了,只要有一方是香云城人,就可以适用香云城的离婚政策。只要她在香云城提出离婚,条件好的一方离婚后要给予另一方帮助,为对方提供赡养费,直到对方再婚。如果你能下定决心,就要行动起来了。” 何慈琴抱紧杨定,不对,现在应该叫何定,她神色有些茫然,又有些严肃,整张脸的表情都变得很丰富。 鸫雅风蹲下身对着何定,伸出自己的小尾指说道:“我一直都在积蓄能量,直到有一天强大到可以保护妈妈和妹妹们,所以,何定,我们一起努力吧。” 通常前些年姐弟两个只是在家宴里匆匆一瞥,或是鸫雅风在角落看到他优雅地在宾客面前弹着高深的钢琴曲,私下里何定总是一副表情冷漠或是愤懑的模样,但此刻他看起来很放松,也很开心。他也伸出了小尾指,和鸫雅风拉钩约定,“我会的,谢谢姐姐。” 准备离开的时候,何慈琴说。“替我向你妈妈问好。” 第6章 第 6 章 树岛下午的阳光炽热,将沙滩烤得发烫,连空气都在热浪中微微扭曲。 鸫雅风和黎热躲在大榕树下遮阴,潮声忽远忽近,暖风习习地熏得人昏昏欲睡,仿佛连思绪都被咸湿的气味浸得绵软。鸫雅风翻开本子开始记账,早餐、船票、午饭再加上回程还要再支出。她叹了口气继续计算,她的奖学金还得期末考确定排位之后才能发,就算刨掉她的路费还有每天只吃两餐,距离她去丝光市的目标还差得远,她还得想想怎么赚钱,有个椿鸫节,她可以去集市卖东西,或者去给大姨、五姨帮忙赚取零花钱,“唉,赚钱真难。”她长叹一声。 黎热不懂姐姐的惆怅,她只会蹦蹦跳跳,突然伸手去抓榕树空中晃动的树须。数不清的白鸽栖息在榕树的根节和枝桠之间,宛如一盏盏被挂在阴影中的小灯泡。它们实在太白了,蓬松的羽毛像是用棉花棒纺成的绒球,翅膀尖儿还沾着粉橙色的日光,把幽暗的树冠都映得莹莹发亮,像轻盈蓬松的春日。 黎热揉碎了面包,将其洒在地上引诱鸟儿来啄食。有些按捺不住的白鸽就扑棱着翅膀飞过来,这些小家伙们也不怕人,就这么乖巧地被黎热抱起抚摸又逗弄,世间万物好像都乐呵呵得没有烦恼。 下午的树岛真是太热了,黎热没玩一会儿就热得满头大汗,但她不会亏待自己,她往周围巡视了一番,仿佛看到了什么东西,不过一会儿就消失在街角。 等到鸫雅风许久听不到她吵闹的声音后,又听见有车辆驶近的声音,心头暗念一声“糟了!”一抬头,才发现黎热正坐在冰淇淋车上,没心没肺地指挥着老板把车开过来。等冰淇淋车停稳在路边后,她就一溜烟地跑回来拉着鸫雅风的衣角撒娇:“要,要,要。” 没等鸫雅风回话,冰淇淋车上的老板就笑出了声,对鸫雅风笑着说:“这小女孩是你妹妹吗?人小但还挺聪明的,我停得老远了,她硬是眼巴巴地盯着我一定要我开过来,她点了一份椰子味的还有一份牛奶味的,你看看要不要做?” 鸫雅风觉得自己的脾气被这个小东西已经磨练出来了,换到早上的自己估计得气得跳脚,但此时的她心态平和,先从黎热的小背包里拿出阿嬷细心放进去的毛巾给她擦汗,淡淡地说:“吃午餐还是冰淇淋,你自己选一个。” 黎热当然不肯选择,她全都要。她拼命地摇头,指着冰淇淋的图片,硬着脖子强调地说“吃,吃。” 鸫雅风心里发笑,继续施加压力,“哦,选冰淇淋是吗,那你中午饭就没得吃了,树岛特色美食有芒果糯米饭,有炭烧猪颈肉饭,还有糖丝煎饼,你确定不吃吗?你要做出明智的选择,可不要为了眼前的一时,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啊!” 黎热仰着头思考了一下,她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鸫雅风又指了指自己,“一。” 鸫雅风明白她的意思,黎热是想两个人分享一份冰淇淋和一份午饭,这样两个人都可以同时尝试两样东西,她说:“不行,只能有一个选择,不能折中。” 冰淇淋老板就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她们谈判,还煽风点火说:“得快点做决定哦,不然我就走了。” 黎热有些着急地剁了跺脚,看鸫雅风毫不动摇,她看了看冰淇淋车,突然想到了什么,从书包里拿出阿嬷给的船票本,递给冰淇淋叔叔,“换,换。” 冰淇淋叔叔居然能够理解她的意思,“你是说,用船票换冰淇淋?你还真聪明,船票5元一张,冰淇淋2元一份,那么一张船票换两份冰淇淋,确定吗?你还亏了1元哦。” 黎热点了点头,一脸认真地指着自己又指着鸫雅风,“二。” 冰淇淋叔叔笑着对鸫雅风说:“那你妹妹还真聪明,曲线救国啊,你不给钱她还能想出以物易物,我是无所谓,还省了我这次离岛的船票,你同意吗?” 鸫雅风没有选择的余地,她早就已经被黎热安排好了,她只能安心地在从黎热的背包里拿出一条金色和玫瑰色的野餐布铺好,两个人就这样坐在榕树下吃着冰淇淋,黎热十分贪心,先尝了一口椰子味的,又尝了一口牛奶味的,才心甘情愿地选中牛奶味的冰淇淋继续吃。 鸫雅风担心她刚刚出了那么多汗又吃冰淇淋会着凉,三口吃完自己手中的,就抢黎热手里的吃,“小孩儿不能吃那么多冰淇淋,尝尝味道就可以了。” 黎热没反抗,只是笑嘻嘻地看着鸫雅风被冻得一激灵。看着黎热幸灾乐祸的眼神,鸫雅风有些后悔地想到,早知道黎热这么鬼精灵能想出这招借花献佛,还不如就两个人分享一份冰淇淋呢!现在倒好,黎热吃不完,她还得给她收场。唉,罢了罢了,毕竟是小妹妹,宠点就宠点吧,三姨对她好,那她就得对三姨的孩子好,爱都是相互的。 休息过一会儿,她就带着黎热去吃午饭,黎热饿坏了,像只小猪一样呼噜噜地暴风吸入着粿条。鸫雅风一边帮她擦手擦嘴,一边思考着,家里人现在有没有发现她和黎热都离家出走了,外祖母知道,那......妈妈也会知道吗?她会有什么反应?她实在想不出来,只好先设想了一下如果温婉的何姨是她的母亲会有什么反应,但只是在心里想想就觉得有些恐怖。 何姨会踉跄地连站都站不稳,紧紧抱住她,说“对不起,妈妈没保护好你,对不起,妈妈没办法隔绝外界对你所有的伤害,对不起,妈妈做的不好,让你受了伤害......”她哽咽了好半天才能继续说下去,“有我这样一个失败的母亲,让你很痛苦吧。” 鸫雅风抖落了身上因想象而生起的一身鸡皮疙瘩,冷汗直流,还好她妈没这么多愁善感,不然她可受不了。鸫雅风急忙扒了几口饭缓了下情绪,既然外祖母派出了黎热跟着她,那就当作这次出行是带黎热出来玩吧,从来没有离家出走这回事。她暗自庆幸地点了点头,有个台阶就赶紧下了吧。 吃完饭后,黎热就恢复了她那小怪兽一般的热情和精力,闹着要去放风筝、洞穴探险、棕榈树飞索。摆脱内心找父亲要钱的心理重担后,鸫雅风第一次觉得树岛怎么会有那么多好玩的地方,她们两个吱哇乱叫地在岛上四处流浪。 黎热在沙滩上跑来跑去捡了好多贝壳、甚至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石头,有几颗石头上面甚至有神奇的纹路,鸫雅风怀疑那是被浪花送来的珊瑚化石,不得不感叹黎热有双寻找美的眼睛。 黎热还喜欢调戏大海,她用石头打着水漂,潮水开始回退时,她就挨挨挤挤地挪动身子向前,等到潮水上涨快要涌到她身前时,她就大笑着逃跑。 等玩累了,她就坐在沙滩上和鸫雅风建造石头城堡,不过一会儿,鸫雅风的自信心就被深深地打击了。虽然黎热用各种石头堆的乱七八糟,但都稳稳立住了,但鸫雅风那看似稳固的建筑结构却一碰就倒。她暗下决心回去就立刻去图书馆借几本建筑学的书学习,她还就不信建不好。 跟鸫雅风不同的是,黎热没什么耐心,不过一会儿她就好奇地跑去研究被冲上岸的水母、被鸟啃食剩的鱼骨头还有密密麻麻从泥土里爬出来的小螃蟹。 日落之际,她们还直击了一场大自然凶狠的狩猎,海鸥群遮天蔽日从海平线席卷而来,尖锐的鸣叫声打破了沙滩的祥和,他们开始争抢吞食一群刚从沙窝里破壳的小海龟们,一口一个就像吃着酥脆饼干。黎热反应快,急忙抱起好几只海龟就往书包里放,鸫雅风拿着书包就冲向大海,边跑还边训着海龟:“你们怎么这么笨啊,也不看看路就跑出来!”终于帮忙的人群越来越多,大家和保育员一起护送着小海龟们回归海洋。 结束后,鸫雅风和黎热呈大字型瘫软在沙滩上放空大脑,鸫雅风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后来就突然大笑对黎热说道:“小坏蛋,谢谢你跟着我出来,今天真是一场快乐的大冒险!” 在晚饭餐桌上,鸫雅莱静静地坐在餐桌首位,目光温柔地扫过每一个家人,鸫雅风正激动地跟五姨鸫雅青讲述今天的经历,“按理来说,我们是不该插手的,但是那群海鸥以大欺小,以老欺幼,那群小乌龟才刚出生,连月亮都没见过就丢了性命,那不是太可惜了吗?” 鸫雅青有些严肃地表示反对:“不对,在沙滩上遇上海龟破壳要保持距离避免干扰,这是一场延续了2亿年的生命仪式!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两人就此开启了一场辩论,而鸫雅贞在一旁表情严肃,沉默不语,鸫雅海正细心地给黎热喂饭,黎热今天可是累惨了,她的头一点一点地滑落,眼睛也半眯起来,但嘴巴还是很诚实地寻找着食物,手上还举着没吃完的鸡腿不放。 晚餐结束后,鸫雅莱她向在座的亲人伸出双手,于是六人的手掌便像藤蔓般自然交缠。窗外晚风掠过窗纱,沙沙声混着她轻柔的结束语:“感谢泥土让菌子生长,感谢谷穗喂养我们,感谢海洋和河流送来的鱼虾,亲爱的风鸫鸟,我们为每一天的幸福而心存感恩!” 鸫岛春季新插的秧苗在月光下轻轻点头,一道暗影划破天际,仿佛在与她们的感恩遥相呼应。 第7章 第 7 章 到了傍晚,鸫雅风抱着自己的枕头躲在小姨的房间不肯离开,鸫雅青不做理会,她还在为下周的课程备课,两人就相安无事地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 等到工作终于结束,鸫雅青才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她转头一看,鸫雅风正趴在床上饶有兴趣地阅读一本动物生活科普书——《伟大的海洋》。 “怎么?突然想转行去做动物学家吗?” “没有,我准备给黎热讲故事,她对动物很感兴趣。” 鸫雅青有些沉默,她仿佛回忆起了什么,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我记得她刚来的时候你不是很抗拒吗?说什么我才不想照顾一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小屁孩,现在居然主动照顾她,还给她讲故事?” 鸫雅风没反击小姨的调侃,今天的快乐浇灭了她心中的义愤填膺,“小姨那是我之前的话,现在已经变了,她很喜欢我,我也很喜欢她了,不过你不要跟黎热说哦,虽然现在也是很任性,但她还是有点敬畏我,但她一旦知道我喜欢她的话就会蹬鼻子上脸了,这小孩可精了。” 她双手一撑换了个姿势,她看着天花板,逆着时间的潮水回忆道:“今天在树岛上,黎热第一次见到水母,她抚摸碰触那些水母就像珍宝一样,我不知道为什么她反常地特别喜欢其中一只,她说那只水母与众不同,说是淡紫色的、浑身散发着闪电一样的微光,她特别想把她带回家养,我跟黎热说,她是海洋的精灵,如果把她带回家就会渐渐死去,结果还没等我说服黎热,那只水母就真的浮在水面上一动不动了,我不知道这是水母注定的死亡,还是因为我阻止了黎热去拯救它。黎热非常、非常地伤心,虽然黎热年纪还很小,但是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她知道什么是死亡,什么是离别,也懂得想念,她只是不会说话。我想如果我给她讲很多很多的故事,也许她就不会为了那只没有带回家的水母而伤心了。” 鸫雅青抚摸着鸫雅风的头发,“这样很好啊,生命有时很脆弱,但有时带来的力量又很强大,你们多去大自然走走,心情就会开阔很多了。” 鸫雅风点了点头,她计划着明天的行程,有些激动地睡不着觉,她暗暗决定了每次周末回来都要带黎热出去玩。 鸫雅青也不再说话,她想得很多,也很深,但无法解开人生带来的死结,黎热是一个人,鸫雅风又何尝不是呢?面对两个外甥女因家庭变故而过早感知到的无助以及只有对方为伴的孤独,她别无办法。也许孩子还小,不懂,但大人懂,却也沮丧于自己的无能为力。鸫雅青只好借口要喝水,就蹑手蹑脚地来到了二姐的房间,里面二姐正在和三姐打着电话。 “嗯,今天小热去树岛玩得很开心,现在睡得可香了,你也不用太担心了,有我们在呢,我们会照顾好她的。” 鸫雅青走了进去,在一旁静静地听着,鸫雅贞看了她一眼,才继续对着电话那头说道:“不用给我们钱,我的陶器坊已经步入正轨了,大姐诊所还是那样,没病人也是好事情,阿青的学校开得也不错,你在外面拍戏很辛苦,要多多照顾自己。” 鸫雅青努了努嘴做了口型,“她又不回来?” 鸫雅贞点了点头,边说话,边试图把话筒转向她,“嗯,阿灵说剧组遇到台风,布景全部被损坏,现在所有人都在紧急抢修,这几个月她必须得随时准备补拍,所以这次椿鸫节她不回来了。” 鸫雅青又急忙推了回去,她拒绝和三姐对话,这是她的抗议,她害怕会被三姐说服认为一切安排都是情有可原或是随机应变。只是嘟嘟囔囔地说道:“又不回来,又不回来!每年椿鸫节都没有她,我都快忘了她长什么样子了,现在连孩子都不管了。” 但她又没打算转头就走,也不想离开房间,她继续听着两位姐姐唠着家常,可没过多久,电话那头鸫雅灵就被叫走去拍戏了,本想再和二姐聊聊孩子的教育问题,但被一句“这不是你该管的事。”冷言冷语堵住,鸫雅青不再指望自己能够影响到两个姐姐的决定,只好无精打采地回了房间。 第二天一早,恢复了旺盛精力的黎热冲进鸫雅青的房间,一卷风裹挟着寒露和蜂蜜蛋糕的香味卷了进来,她迫不及待地甩掉了鞋子就蹦上床,向周公世界发出最为急切的讯号,“姐姐,姐姐,玩,玩。” 鸫雅青和鸫雅风两人被山崩地裂般的抖动崩醒,鸫雅青一把拽起黎热就往被窝里塞,“小祖宗哦,才几点啊,再睡会儿。” 黎热奋力挣扎,小手努力地指向窗户那被光线照耀的地方,暗示着小懒虫姐姐和大懒虫阿姨时间已经不早了,“玩,玩。” 鸫雅青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伸手想要把鸫雅风推醒,但没成想鸫雅风很聪明地继续装睡。无奈之下,她只好去挠黎热的痒痒,“以前你的妈妈欺负我,现在你也欺负我,你们母女俩如出一辙,不行,我要反抗,出动,挠痒痒战机,哔哔哔,哔哔哔。”黎热很怕痒,被逗得哈哈大笑,左右翻滚,就窝在鸫雅风怀里躲避攻击,鸫雅风被迫加入了战场,“哈哈哈,来看我双臂护盾,嘿嘿嘿,你挠不了我。”“姐姐加油,姐姐加油,姐姐加油,嘿嘿嘿!” 三人玩了好一会儿,才气喘吁吁地从床铺上支起身来。外婆在屋外大喊,“阿青,我今天要邀请客人来家里商讨大事,你今天带她们两个出去玩,走得越远越好,回来得越晚越好。” 鸫雅青先是大声地应和了一声,“知道了。”接着又嘟嘟囔囔了几句:“又是那些人,每次都来家里,烦不烦。” 她观察了屋内一眼,突然拿起教鞭指着鸫岛地图,上面有茨海岸、荆棘河、黄昏沼泽,围绕着彩虹峡、云集洞、明月窟还有惊奇水库,她说道:“没办法了,外婆下令,小姨只能听从,还好小姨今天有空,一天的时间就便宜你们两个小皮猴了,你们今天想去哪玩,小姨奉陪到底。” 黎热和鸫雅风上下扫视着地图,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地指向了鸫岛最大的森林——惑星森林。 鸫雅青在前面走着,后面紧跟着两个手牵着手打闹的小屁孩,准备乘坐通往鸫岛南部的大巴车。 对小孩子来说,森林充满了未知和神秘感,也许会出现有着上千年漫长生命的树爷爷,有着蘑菇菌子大军,松鼠一家,也许还有潜伏在山岗上的熊,还有盘窝在树洞的蛇,或许还有舅爷爷一直寻找着的、传说中的风鸫鸟呢! 她们不知道此时小姨心中一阵懊恼,真愁人,怎么就同意了呢?她应该带她们两个去大姐的诊所看人体模型,或者带去二姐的陶器坊体验陶器制作,怎么就想不开答应带她们去最远的惑星森林呢。但在漫长的四个姐姐的欺压中,她也学会了自我安慰,没事的,就去惑星森林外围玩玩就行,白天没事的,再说了,就算她不记得路,鼻子下面能张口,还能问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