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客栈》 第1章 第一章 檀木的廊桥幽长,被白雾蒙了层纱,站在原地似乎永远都望不到尽头。 廊桥中的少女着了身红白相间的衣裙,风中扬起的衣袖裙摆极为空荡,显得那道身影有些单薄。 廊桥的那头是什么? 少女已经有些记不清了,她呆呆地望着对面,明明想靠近,却不知为何迈不动步子。 “满满,闭上眼睛,不要看。”虚幻的声音在这里回荡着,一字一句敲击着她的心脏。 她呆滞地转动着身子,想要找到说话的人,动作迟钝得如同提线木偶,完全不由她控制。 周围空空荡荡,除了她以外什么都没有,少女控制不住地流下眼泪,身体开始发抖,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直到有道白光乍破,将四周的一切全部遮盖…… “意姐,你确定老板回来了吗?”男声在门外响起,似乎有些害怕。 “应该是回来了。”紧接着又传出道女声,混杂着轻微的敲门声,“毕竟客栈里从来没有见过兰花。” 床上的人皱紧眉头,呼吸变得急促。 见屋里没有响声,男声提议道:“要不再大点声敲?” “那你来。” “我哪儿敢啊,如果老板在睡觉的话……”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屋里传出砰的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砸在门上,碎裂声后,东西噼里啪啦地掉在了地上。 屋外瞬间安静下来,男的吓得拉住女的的胳膊,躲在了她身后,两个人面面相觑,用眼神询问着对方怎么办。 最后还是那个意姐轻咳了两声,低声对屋里的人说:“老板,客栈里来了个人。” 屋内的人陡然睁开眼,刚才那个梦始终在脑海中萦绕不散。 她脸上没有一点血色,胸膛剧烈起伏着,双手紧攥着缓缓从床上坐起来,看向窗外——天色阴沉,和梦里的天气有些相似。 寂未逃避般地闭上眼,不去看那天色,用手指揉捏着眉心。 刚才那俩说了什么来着? 客栈里来了个人。 真够稀奇的,鬼店里,今天来了个人。 门口的碎瓷片铺了满地,寂未淡淡扫了一眼,打开门大步跨了过去。 客栈前堂里,一男一女并列站在案台前,眼珠不错地盯着那个在这里转了好几圈的男人。 男人穿了身黑色大衣,身材挺拔修长,长相干净柔和,可偏尖的眼型让他多了几分凌厉的气质。 “你说老板会过来吗?”男的微微低头,话里满是担心,“老板最讨厌别人打扰她睡觉,今天都摔东西了,该不会不管了吧?” 因为之前出现过几次凡人误入客栈的事,有几个最后都吓的精神失常了,所以地府给他们下了明确指令,绝对不能让凡人看到客栈。 他们两个每隔段时间就要去检查隐藏客栈的阵。 要是寂未不管这人,地府那边很快就会派人过来,他们两个免不了要因为管理不当扣绩效,在这儿打工的时间又要加长了。 虽然现在也没有明确的结束时间。 “不会的。”意姐显然淡定多了,“老板需要新的人来接任经理的位置,不然账上很快就没钱了。” 所以她一定会来见见这个人的。 男的点了点头,非常赞同她的话:“还是你了解老板啊。” “你说这人是怎么看到咱们客栈的?”男的非常不理解。 他们俩明明前几天刚检查过阵,当时没问题啊。 “老板来了。”意姐耳朵非常尖的听到了楼梯上传来的细微响动,推了下男的让他站好。 两个人立刻正襟站立,严肃地看着前方。 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由远及近的哒哒声。 楼下的男人听到声响,抬起头往上看,只见一个穿着黑色旗袍的女人出现在楼梯上,发间别着一支木簪,右腕上系了根红绳,她在看到他之后停下了步子,双手交叠着靠在楼梯的木质扶手上,歪头睨着他。 客栈里各个地方都挂了古制的灯笼,随着穿堂而过的风轻轻摇晃。 女人生了一双标准的柳叶眼,眼尾微微上扬,内嵌着琥珀色的瞳孔,鼻梁挺直,唇形饱满。那张脸温婉精致,看起来柔和且舒服,可偏偏神情淡漠,眼眸深沉如千年古井,深不见底。 配上客栈内古风古色的装修设计,恍然间让人生出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 “是你!”男人有些惊讶。 寂未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人:“你见过我?” 男人点头,见她不记得了,温声提醒道:“前段时间在北城,你从福利院带走了一盆兰花。” 她前段时间的确去了趟北城,在路过一家福利院时发现里面有浓重的执念,甚至因为执念过深而形成了幻境,最让她意外的是,执念的主人是一株兰花。 当时有个男人被它带入了幻境,原来就是这人。无意间进入执念幻境的人,最后大多都会被困死其中,除非执念消散。 寂未没时间给那株兰花消解执念,给男人点了个能让他清醒的咒,把兰花连带着整个幻境一并封印带走了,回来后就随手丢在了个地方。 丢在哪儿来着? 她眸子随意转了转,在案台上找到了那株花。 “是你啊。”寂未并不在意地应了话,扶着扶手不徐不疾地往下走,走到案台前停下步子,伸手去碰那株兰花。 她话语淡淡,没什么情绪:“这花有异常吗?” 男人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不自觉看向兰花,最后还是回答:“没有吧。” 寂未余光瞥了他一眼,意味不明地发出一声笑。 案台里的两个对视过后,意姐答道:“没有。” 寂未手指随意地拨弄着草叶,不知在想什么。 “你是这里的老板吗?”男人见她一直没说话,再次开口问,“有房间吗?” 寂未终于有了点儿反应,转头看他,轻轻勾着唇,说话的尾音拖得很长:“你是人?” 听到这个问题,男人眉头微皱,不明所以地点了头。 兰花的味道钻入她的鼻腔,和梦境那股潮湿的青草气模糊重合在一起,寂未动作微滞,心情再次一落千丈。 “那没有。”她脸色平静地收回手,随手打开一旁的木盒,“慢走,不送。” “老板,客栈不是刚好缺经理吗?”有些犹豫的男声传出。 寂未冷冷抬眸,男的对上她的目光,瞬间别开视线,后悔自己的多嘴。 意姐垂着眼装没听到,心里却在暗骂他没眼色。 “徐至檐啊,七爷和八爷好久没来看你了,明儿是个好日子,要不你让他俩来一趟。”寂未声音淡然,落在徐至檐耳朵里却有些凉飕飕的。 他赶紧认错,可怜巴巴地看着寂未:“老板,我再也不多嘴了。” 寂未垂下眼,从盒子里拿出那枚白玉戒指。 “你在跟我说话吗?”男人有些不确定地看了眼周围,确认这里只有自己和寂未。 她没接话,随意把玩着那枚戒指,漫不经心地看着上面的点点红痕。 男人见她不搭话,视线也渐渐落下去,直到扫过她手里的戒指,他的身子僵住:“你就是寂未?” “嗯,有事儿?”寂未侧过头看他。 男人欲言又止,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忽然手就朝那枚戒指伸过去了。 在他指尖碰到戒指的那一刻,似乎有什么亮了一下,一种凉凉的感觉从指尖蔓延而上,全身上下都像被裹在温凉的水中,最后汇聚在额间散开。 寂未在男人碰到戒指时就迅速反应过来移开了手,她同样也看到了戒指闪烁的微光。 她有些错愕地看向男人,只见这人闭着眼,眉头微皱着。 很多老物件上都会附着些东西,尤其是留存千百年的古物,有些灵性高的甚至会生出灵智,将自己封存物件中化作执念久久不散。 这枚玉戒就是如此。 寂未前段时间去北城,一半为了寂家的事,一半为了这枚戒指。 这枚戒指是一家古玩店老板收来的,她的古玩店里都是古物,时不时就会碰上点怪事,两个人也因此经常往来。 这戒指上面的红痕是血迹,时间太久,血迹已经渗进了戒指内部。按常理来说,血迹因为暴露在空气中会氧化为黑褐色或暗红色,可这枚戒指上的血迹却像是刚染上的一样,鲜亮红艳。 古玩店老板说,每个收藏过这枚戒指的人都见了点血。 这枚戒指已经生出了灵智,因为执念深重,所以才会排斥每个靠近自己的人。 可寂未却没有进入它执念的方法。 正常来说,生出执念者,会尽全力把外界的人拉入自己的执念中,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这都是本能。 可这枚戒指将自己封闭在幻境里,拒绝任何人的进入,拒绝任何人的触碰和靠近,像是在守着什么东西,或者是在等什么人。 这不仅需要强大的执念,更需要它有足够的灵力支撑。 戒指的戒灵起码是个半仙水准。 如果能破除这戒灵的执念,那她身上的诅咒是不是就有机会解除了? 它并不排斥眼前这个男人的触碰,难道说,他就是这枚戒指在等的人? 案台前的那俩瞪着眼睛,视线从寂未转到男人身上,又从他身上转回寂未那儿,一句话不敢说。 这戒指突然发光有点吓人,他们老板的脸色更吓人。 男人睁开眼后恍惚了一瞬,然后转过头去,和里面的两个对上了视线,露出些许疑惑。 徐至檐往身后看了看,后面没什么东西,用肩膀碰了碰意姐,小声问:“他怎么这么盯着我们啊,不是看不见我们吗。” “我看得见。”男人蹙眉,缓声提醒道。 这话一出,场面瞬间安静。 寂未掀起眼皮,沉默着看他,眸色深沉,像是在想什么事情。 能看见他们俩,那就能省很多事,不管他是不是因为这个戒指才开了鬼眼,既然能看见,她就当是白送上门来打工的。 不多时,她伸手敲了敲案台,那一男一女终于回了神。 “我是客栈工作人员,庄渐意。”女的开口。 “我是客栈工作人员,徐至檐。”男的下意识紧跟。 最后齐声道:“欢迎光临,黄泉客栈。” 黄泉……客栈? 怎么叫这么个名字,这两个人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这客栈怎么感觉有些奇怪呢。 寂未看着两个人呆愣愣的样子有些不悦:“文件。” 徐至檐眼睛一亮,老板这是改主意了? “为什么要抢这戒指?”她不咸不淡地问道。 男人被她这么一问,回过神来:“这是我家的传家宝,我找了它很多年,前段时间听人说在林老板那儿,我去找她,结果她说给了你。” “我也不是要抢,是想给你看它里面有个字被磨糊了。”他为自己解释着。 寂未转了转戒指,的确看到戒指内侧的一个字是糊的。 “再碰一下。”她把戒指递过去。 男人看了她一眼,伸手去摸,这次什么都没发生。 “再来。” 男人抿了抿唇,戒指质地偏凉,却和最开始那种感觉不一样,还是什么都没发生。 寂未脸色冷了几分,把手收了回来,戒指再次被放到木匣子里,扣住锁上。 “写你的名字。”寂未把庄渐意拿过来的纸推到男人面前,手指在一处空白地指了指,“在这儿写。” “这是什么东西?”男人警惕地盯着那张黄白色的纸。 这张纸上写满了繁体古字,还印了好几个章,他根本看不懂,怎么可能会签。 “聘用文书。”寂未把木盒收起来,“一个月6000,包吃包住。” “我凭什么要来?”男人听得不可思议。 “想要戒指吗?”寂未淡声问他,回过身来,目光幽幽落在他脸上,“想要就签。” “一年之后,戒指还你。” 闻言,男人有些犹豫,沉思片刻后,再次开口:“这文书要签多久?” “终身。”寂未一字一句,神情淡漠,“你的,或者我的。” 话语掷地,狂风骤起,院子里的大树被吹的枝桠晃动,门口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 见男人面容停滞,她笑:“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黄泉客栈啊。”男人记得刚才那两个人说过。 寂未的声音很好听,婉转如山间清泉,哪怕不带任何情绪,也让人觉得是在讲故事:“黄泉客栈,为渡执念亡魂而存在。” “这两个,不是人,而是阴使,也就是你们口中的——鬼差。”她扬了扬下巴,笑容淡薄,“你现在开了鬼眼,离开这里,还能正常生活吗?” “只有在这里,那些恶鬼才不能伤你。”寂未轻描淡写地说。 男人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了一样,僵直在原地,半晌后,伸手去碰自己的眼睛。 他又开了鬼眼吗? 是因为刚才触碰了戒指吗? 寂未盯着男人的动作,他看向面前那张文书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而后轻声道:“我签。” 寂未并不意外地点了下头,看着他在文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宋朝。 “宋朝(chao)?”她眉头微蹙,“这名字真够随便的。” “这个字念zhao。”宋朝写字的手顿了下,“我叫宋朝。” 宋朝…… 这个名字,好像有点耳熟。 徐至檐觉得自己似乎是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可这人看起来真的很陌生。 应该是没有见过吧。 毕竟他在这里待了一千年,听过的名字,见过的人数之不尽,可能就是自己多想了。 他压下自己的心绪,将宋朝签好的文书收起来,放到寂未的办公室里,和其他的文书放在一起。 “跟我来。”寂未端起那盆兰花往后院走。 宋朝下意识问:“去哪儿?” “带你见识一下未来的服务对象,免得到时候被客人吓到。”寂未说出的话不带情绪。 第2章 第二章 后院假山花草俱全,还有个小型湖泊,湖旁边种了棵粗壮高大的树。树皮是灰褐色的,分枝广展,淡紫色的花覆满枝干,其间夹杂着少许的绿叶。 “这是什么树?”宋朝看着那棵树,脚步顿住。 寂未听他问,也转过头去看那树,淡声回答:“苦楝树。” “为什么种这个树?”宋朝似乎对这棵树很感兴趣,视线始终没有移开。 “想知道?”寂未轻轻笑了下,眉眼平淡,对上他看向自己的眸子,“那去问阎王爷。” 这院子是阎王爷给的,树也是从一开始就在的,她怎么会知道为什么。 她没再搭理他的好奇心,将那盆兰花放置在地上,随便在上面点了两下,兰花就发出了淡蓝色的光。 光逐渐向四周蔓延,将所有的一切都包裹在其中。 “这是什么?”宋朝从没见过这种景象,不自觉有些紧张。 “执念。”寂未不知从哪里拔出一把短刃,在这片白色苍茫中泛起寒光。 “可这不是兰花吗。”宋朝看着地上那株兰花逐渐消失在光中,“它也会有执念吗?” 寂未感受着兰花的气息,寻找方向:“这世上万物皆有灵,得开灵智都有可能生出执念。” “执念,是魂灵此一生最遗憾,不甘,或者最牵挂,不愿忘记的人与事。”寂未摘下腕间的红绳,将其中一头系在了宋朝的腕指间,“有的执念轻飘如雪,而有的深沉比海,执念太重就会生出幻境,会不受控地伤害其他生灵,境主甚至会逐渐失去理智,成为恶灵。” 宋朝眼睁睁看着她手中的红绳变得细长,成了一条长长的红线,细如蛛网,另一头被寂未系在了自己的腕间,他眼中闪过一抹惊异之色。 “这根线可以避免你迷失在幻境中。”她神色淡淡,抬起眼看他,“记住,不要和除我以外的任何一个人说话,他们会蛊惑你。” 没进过幻境的人很容易会被境主察觉,境主会不惜一切代价地留下进入其中的人,没有经验的人自然会成为他们的最佳目标。 被蛊惑的下场,就是永远困死在里面,迷失在幻境中,哪怕恢复神智,也不会再有机会逃出。 宋朝轻点了一下头:“好。” “所以你们客栈的工作就是消除魂灵的执念吗?”走了没几步,他温声开口。 “嗯。”寂未想了想,向他解释,“这样的幻境并不常见,大多数时候都只需要完成他们的愿望。” 宋朝看见她的身影开始消失在白色的烟雾中,他低下头去看,红线的一段也消失在其中,此刻正在雾中轻轻颤动,莫名叫人有些不安。 “寂老板。”他出声唤她。 “我在。”她的声音紧接着响起。 宋朝安心了些,下意识蜷起手指,红线也随着动作轻晃了下。 不知走了多久,那根牵连着他们的红线越发松散。 “寂老板?”宋朝看着红线落地,紧张地唤了声。 话刚出口,原本挡在周围的白雾渐渐消散,宋朝看到前方不远处的旗袍背影。 她缓缓转过身来,对着宋朝露出笑容:“这里就是它的执念。” 宋朝转头打量着周围,是一座古香古色的宅院,只是他觉得这个地方有些眼熟。 “最恐惧的事,竟然是在这里呢。”寂未饶有兴趣地看着这间屋子,最后将目光放回到宋朝身上,幽幽笑着,“你说,他在恐惧什么呢?” 宋朝不明所以,站在原地疑惑地看着她,隐约感觉哪里不对。 寂未古怪一笑,像是准备看场好戏。 “爸爸,妈妈。”外面传出孩童的呼唤声。 宋朝转过头去看,是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刚从外面跑进屋里。 “小朝,爸爸和妈妈要出去一趟,两天就回来了,你乖乖听祖父祖母的话,爸爸妈妈回来会给你带礼物的。”不知从何处出现了一对夫妻,将小男孩抱在怀里嘱咐着。 宋朝眉头微微蹙起,视线开始有些涣散。 这间屋子,这个场景,这些话为什么都那么熟悉?这里究竟是哪里? 小男孩忽然抬起头看着宋朝他们,愣愣开口:“他们是谁啊?” 寂未的视线转向宋朝,在他身边笑着低语:“他看到我们了诶。” 这间屋子外的一切依然被白雾遮挡,看不到尽头。 迷雾之中泛起一丝泥土气息,周围所有慢慢开始和梦境重合。 身后的脚步声似乎消失不见了,寂未扯住红线,用力一拽,却并没有像想象中的一样将人拽过来,红线变得松散,轻飘飘地落在白雾中。 红线可以无限延长,现下松散代表两人之间被施了空间延展的咒术,即便近在咫尺,看起来也相隔数里。 说到底只是个障眼法,但想要破除却很危险,稍有不慎就会导致空间崩盘混乱,他们会迷失在此,被幻境同化。 这个兰花精竟然有这么大的能耐,可以做出空间叠层的假象。 寂未指间的银刀随意转了两圈,刀柄稳稳落在她掌心。 “满满。”身后忽然有人轻唤她。 她身子微顿,眸子轻颤了下,拿着刀的手倏地垂了下去,随即缓缓转过身。 身后的女子还是那般如花容颜,只是时间已经太久,她也不知这副面容是否如当年。 “满满,不识得阿姊了吗?”女子身着宽袍直裾,婷婷袅袅向她走来,面上带着温柔的笑。 好像啊…… 面容神态都那么像,原来她记忆深处的阿姊还是这么清晰。一千年了,还好,她还没有完全忘记他们。 “留在这里,阿姊会永远陪着你,好不好?”女子停在她面前,话语轻柔,伸手去拉她的手,“满满,这里有阿姊,有阿爹阿娘,留在这里吧。” 四周白雾萦绕,眼前是自己盼望了千年的景象,只要寂未点头,一切唾手可得。 寂未眼眸半垂,很轻地笑了下,拉住那只牵着自己的手。 女子轻轻笑起来,寂未表情瞬间冷下来,只见银刀寒光闪过,她紧握刀柄将刀刃捅进女子的心口处。 周身温度陡然变寒,冷气飕飕地往身体里钻。 “怎么会?”这始料不及的变故让女子来不及反应,她想不通自己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寂未看着女子脸上的惊异神情,眼里没有半点情绪:“真是不巧,我的执念,是仇恨。” 他们已经死了,她若沉迷在此幻境中,怎么能为他们报仇,她这千年来唯一的支撑,就是报仇雪恨。 “想要窥探我的内心,凭你也配。”寂未笑容冰冷,按着银刀向下撕扯,将这具虚幻的身体切了个粉碎。 女子睁着空洞的双眼,逐渐化作烟雾消失在白雾之中。 寂未冷冷看向周围,依然是那片白雾,依然是散不尽的泥泞气,她的幻象已破,那这就是那兰花精的执念了。 也不知道那个宋朝有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得尽快找到他,不然以这兰花精的本事,吞噬他的魂灵不过是顷刻之事。 雾色之中,那座房屋像是置身其中的孤岛,与外界完全隔绝。 “小朝,你在说什么啊?”女人顺着小男孩的视线看过去,什么都没有看到。 “那里。”小男孩伸手指着宋朝他们,声音稚嫩,“那里有两个人,一男一女,都穿着黑衣服。” 女人和男人对视一眼,面上都有些惊慌:“小朝,你不要吓爸爸妈妈啊,那里没有人啊。” 小男孩定定地和宋朝对视,坚定地说:“有人的,他们就站在那里。” 恍惚间,宋朝似乎想起了什么,他呆看着那张和自己有些相似的稚嫩面庞,这个小男孩是他自己吗? 所以,是那天吗? “小朝,别闹了,是不想让爸爸妈妈走吗?”男人温和地笑起来,揉了揉他的头,“爸爸妈妈很快就会回来的。” “爸爸妈妈,你们不要走。”小宋朝像是觉察到什么,不再执着于眼前的两个人,反而去拽住父母的衣裳,怎么都不肯撒手。 宋父宋母以为他是舍不得他们,蹲下身来耐心哄着他,承诺会给他带礼物回来。 宋朝觉得自己像是溺水之人,从胸口泛起的窒闷蔓延至身体的各个角落。 “不要走,不能走,不能去,你们会……”他没有意识地呢喃着,目光紧紧盯着宋父宋母,眼里却空空荡荡,声音呜咽着,“回不来的。” 宋朝有一种异常强烈的预感,只要他们今天离开家,他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不能走,不可以,你们不能走!”小孩子的哭声响彻整个屋子,无论怎么都哄不好。 可是宋朝知道,这只是拖延了一时,并没有什么用。他垂下眼眸,睫毛遮住泛红的眼眶,身体不住地开始颤抖,指尖攥紧掐进掌心。 “不希望他们离开吗?”耳边传来“寂未”轻飘飘的话语,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剪断这根红线,你就可以永远跟他们在一起了。” 宋朝的视线落到那根细如血丝的红线上,往上看,是“寂未”递来的剪刀。他睫毛颤抖着,神情出现了短暂空白,冰凉的手指缓缓上移,离那把剪刀越来越近。 然后却停在了不远处。 “不想要赎罪吗?”那道声音再次响起,她笑着,“只要你留在这里,他们就会原谅你。” “如果不是你,他们可不会死啊。” 他的世界一片寂静,耳朵像被蒙了水,所有声音都是模糊的,都远在千里之外,他的眼里只有那把剪刀。 只要剪断红线,他就可以赎罪,他就可以得到赦免。 可是他为什么会犹豫? 好像有人跟他说过,不要跟任何人说话,那个声音在告诉他不要这么做。 刀锋切割断风声呼啸而来,凌冽的寒光刺入宋朝的眼睛,叫他不自觉闭上了眼。 利刃在空中挥舞,划出一道利落的虚线,撕破了这片虚幻的噩梦。 寂未的身影自划裂的白雾中出现,指间冷刃不断翻转,不知有什么从手中飞出,直接割断了对面“自己”的喉咙。 她踩着高跟鞋走近,用刀尖挑着它的下巴,目光扫视过后不屑冷笑:“还是第一次见到敢幻化成我的。” 冒牌货的喉咙被割断,瞪大着眼睛说不出话,最后在寂未冷冷的注视下消散而去。 寂未扫了眼四周,只看到一个望着门外的小男孩,她收回视线,见宋朝还没醒,轻皱着眉,伸出手指轻轻在他额头上划了几下,将人从魇中放了出来。 宋朝只觉有片冰凉在额间画着什么,意识瞬间清明不少,缓缓睁开眼,看到了寂未那张不带情绪的脸。 周围再次聚起了浓雾。 “醒了?”她淡淡瞥了宋朝一眼,“你方才被它蛊惑了。” “魂灵不稳者,心智不坚,易见鬼神,能通灵善卜卦,甚至可见前生后世。” 魇为执念未成之情,就算是再难以挣脱的魇,也绝不会像宋朝这样怎么都醒不过来,若不是她刚才施了咒术,他恐怕这辈子都醒不过来了。 而魂灵不稳者,容易为情所困,不论是魇还是执念都会比常人难消解百倍。 “你原本就能看见鬼。”寂未几乎是笃定的语气。 宋朝还没从魇中缓过神来,嗓音略哑:“六岁之前能见,鬼眼被封后就看不见了,直到……” 直到刚才碰到戒指,他的鬼眼才重开。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能看到客栈并进入。 “那现在,它的执念消散了吗?”宋朝抬起头看她。 寂未蹲下身在地上画了几道咒文:“哪有这么容易,我们连它在幻境中的本体都没找到。” 第3章 第三章 “这是什么?”宋朝看不懂她画的符文。 寂未头没抬,修长的手指飞快地在地上写着:“可以屏蔽障眼法的咒文,免得再走散。” 宋朝奇怪地问:“你不用符纸的吗?” 他记得之前见过的那些人都会用符纸。 寂未喉间发出一声笑,听起来像不带情绪,但宋朝听出了几分不屑:“能力不够的才用那个。” 咒文写完,她手掌向下覆到上面,瞬间迸射出金光,光束向外扩散,所经之地白雾消散,显露出一片草地。 除了草地什么都没有。 从白雾到草地全是空荡荡的,这兰花精的执念究竟是什么? “你们是谁?”不知从何处传来道男声,略带愠怒,“谁准你们在我这里撒野的!” 声音听起来带了几分少年气,年岁应当不算大。 寂未眼底漫出一抹浅笑,她原本还发愁怎么找到他,现在倒好,自己送上门来了。 她扫视四周,手中的银刃随意把玩着,在空中擦出几道虚线,嗓音清淡:“你执念过深生出幻境,若伤了魂灵,地府那边不会放过你的。” 宋朝在一旁看着她气定神闲地玩着刀,心里不由得想这人究竟有多大的本事,怎么什么时候都这么淡定。 “你就是那个黄泉客栈的掌柜?”离她不远处的草地上闪烁起微弱的绿光。 寂未勾了勾唇,在空中重重划了一道,然后将银刀朝着那处微光甩了过去。 宋朝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就听到声哀嚎,紧接着飞出去道人影,被刀钉死在草地上。 “你用刀写咒?”那兰花精动了几下手发现动不了,想着她刚才的动作,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大多数人都需要符纸,因为需要以其借助天地灵气,可她就这么随便用刀在空中画出符咒破了他的伪装,比起那些用符纸的效力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听到兰花精的话,宋朝想起了寂未刚才的动作,她看似随意地把玩着刀,可现在回想起刀刃的落点行迹,竟的确像是咒文。 寂未动作优雅缓慢,在兰花精面前停住脚步,垂眸盯着他被钉在地上的手,并未见血:“我是。” 兰花精瞪着那双眼睛愤愤地看她,另一只手用力拔那把银刀,可那刀就跟他手长在一起了似的,根本拔不出来。 “你把我放开!”兰花精看起来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换算成精怪的年纪,应该是一千岁左右。 寂未微微俯身,手指在他额间轻点了一下,探他魂灵,这兰花精气息精纯,尚未吞噬其他魂灵。 她直起身子,漫不经心地问他:“你的执念是什么,如此浓重。” “我凭什么告诉你。”兰花精别过眼不去看她。 寂未淡淡轻笑,毫不在意他的态度:“不愿说便罢了。我提醒你一句,你执念太深,恐会伤人,既不愿同我说,那便去同地府那群鬼交待吧。” “不过我提醒你,若是入了地府,你的执念便不可能完成了。”她本来也不是什么救世主,懒得做什么济世救人的善者,结果提醒过他了,该怎么选皆由他自己。 寂未倒也不是吓唬他,对于这种可能会伤害其他魂灵的精怪或者鬼魂,地府才不会管他们有没有未完成的执念,没成恶灵的就直接打入轮回,成了恶灵的,那就魂飞魄散。 兰花精当然也知道她说的是真的,一听她这么说立刻急了:“等一下!” 寂未身子停住,眸色漠然地看着他。 “你先把我放开。”兰花精抿着唇很不情愿的样子,还没等寂未回答又皱起眉,朝四周看去,视线最后定格在宋朝身上,轻声呢喃,“就是你,刚才就是你的魂灵气息,好熟悉。” 他就是闻到了那个气息才会自己跑出来,兰花精的眼神变得茫然,确定自己一定在哪里闻过宋朝魂灵的气息,可就是想不起来。 寂未听到兰花精的话,回头看向宋朝,对方也是一副疑惑的神情。 不论轮回多少次,魂灵都是不会变的,许是宋朝某一个前世与这兰花精相识,这才让他觉得气息熟悉。 她收回视线,把银刀拔了出来,边检查着刀有没有损坏,边道:“先交代你自己的事吧。” 兰花精看了她一眼,声音低了下去:“我的执念,是我的恩人,或许也是我的主人。” “千年之前,我还只是一株没开灵智的普通的兰花,直到有天,恩人用血浇灌了我,我才生出了灵智得以化形。”他坐在地上,看着自己手上没有血的伤口,“可在我有灵智之后,却没有见到恩人。” “我没见过他,只能记住他的气息,和当时周围的味道和声音。”兰花精叹了口气,“我等了一千年,还是没有找到他。” 即便他开了灵智,成为精怪,寿命比从前长了些,可终究寿命有限,也会死的。他能等百年,能等千年,却未必能熬得过万年。 所以执念随着时间推移愈发浓重,到现在早已到了难以消解的地步。 也是够死心眼儿的。 “你就为了这点事,差点把自己变成个恶灵。”寂未看着他,眸中依旧不见波澜。 她觉得荒唐,却没资格对他下定论,她终究不是这兰花精,不懂他的感情,也不明白这份执着为何会变为这样深重的执念。 这世间人心不同,各如其面,从来没有所谓的感同身受,谁都没有资格评判旁人所为。 “你不会懂的。你们人生来便灵性颇高,你还受仙君恩赐得以永生,根本就不会明白我的感受。”兰花精冷哼一声,“恩人让我生出灵智,叫我能如人一般有思想,能开口,可以自行选择,还给了我长久的生命,于我就是恩重如山。” 得他们恩赐得以永生…… 孤身一人行于漫长岁月间,见日月升落,观沧海变迁,看着周围所有人来过又走。千年间,万物都已轮回过一遭,唯独她依旧如初,永远孤独。 在他们眼里,这竟是恩赐吗? “是啊,我不懂。”寂未半垂着眼,不自觉攥紧了刀柄,冷冷勾唇,话语凉薄讽刺,“所以你若再多说一个字,我立刻将你挫魂削魄。” 兰花精本来想反驳,可看着她的动作觉得她真的能做到,瞬间泄了气,瞪着眼敢怒不难言。 宋朝有些意外地看向寂未,那张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可他觉得她被惹恼了。 她这人虽然冷冰冰的,没什么情绪似的,可从来没有出言讽刺威胁过谁,刚才的话明显带了怒意。 原来她这样的人,也是会有情绪的吗。 寂未站在那里沉默着不知想了什么,有些颤抖的手逐渐平静下来,而后缓缓抬起眼眸盯着兰花精:“跟我回客栈。” 她不觉得自己有能力消解千年不懈的执念,除非她能找到兰花精的恩人,她倒也不想白费那个力气,只要把这兰花精放在客栈里就掀不出什么风浪。 兰花精看了她一眼,闭嘴抿着唇不敢说话,只是摇着头。 “黄泉客栈每日客人百十以计,你去那里或许有机会找到你的恩人。”寂未看出他心中所想,平淡讲述。 兰花精垂着头小声嘀咕着:“我家恩人怎么可能是凡人。” 凡人的血怎么可能会让他生出灵智来,那个恩人一定不是普通人,就算不是神明,也得是个法力高强的仙君。 “那你便困死在这里吧,看你有多大的几率能等到他。”她冷冷笑着,“若是真成了恶灵,你就是找到他,恐怕也没命报这个恩。” 兰花精身子颤了颤,垂下睫毛思考了一会,皱着眉站起来,小声道:“好吧,我跟你回去。” 寂未转过头来,在他身前画下一连串字符,给他下了咒术,淡声道:“若你生出恶念,伤及无辜,这禁制就会让你魂飞魄散。” 兰花精自知理亏,但还是忍不住给自己辩解:“我出去之后,这幻境自会封锁,我就不会控制不住自己了。” 幻境是由执念而生,却需要魂灵在内部支撑,若是魂灵离开,幻境便会如失去生命,无法支撑。 只是绝大多数的魂灵,都会沉溺其中,不肯离开,等到分不清幻境与现实时,魂灵就会彻底失控。 寂未没搭理他,回身将宋朝指间的红线解开,缠回腕间后立刻变回了之前的样子。指尖亮起一点蓝光,伸手轻轻挥过,幻境便开始汇聚到兰花精身上。 因为兰花精的配合,不多时,他们就从幻境回到了客栈。 “老板。”两个鬼齐声道。 寂未掀了掀眼皮,淡声道:“拿瓶酒送到我房间。” “这两个人,”她连头都懒得回,踩着木制楼梯往上走,“随便你们安置吧。” 庄渐意和徐至檐对视一眼,凭他们对寂未的了解,老板现在的心情极差,他们最好不要往上撞:“好的。” 外面已经下起了雨,雨丝绵长,打湿了青石板,许多人撑着伞在其中漫步。 烟雨似墨,青砖灰瓦,是人间红尘路。 寂未坐在窗边的沙发里,手里拿着高脚杯,猩红的液体在里面轻晃着,面无表情地看向窗外。 外面的繁华人间,是她再也无法融入的喧嚣。她或许会永远被困在这里,被诅咒,被仇恨,也被她自己,困于囚笼无法逃脱。 忽然有人敲门,紧接着传出庄渐意的声音:“老板,宋经理出去很久了,他不是徽城人,又刚开了鬼眼,我们没法联系他,怕天黑之后会出事。” 寂未撩起眼皮,盯着窗外逐渐昏暗的天色,眸光晦暗。 鬼魂只在夜间出行,他刚开鬼眼,又没什么自保能力,如果被那些鬼发现,只怕会缠上他。 雨已经小了很多,只淅淅沥沥地下着。 宋朝坐在路灯旁,眼眸半垂,面色白的像莹光。 他本来只是想出来买点东西,可买完之后才发现自己根本没记住回去的路,他没有客栈的联系方式,估计找路人也问不出。 可或许是幻境中的回忆,又或许是这阴雨天,他觉得有些疲累,盯着地面不想再动。 “迷路了吗?”耳边响起那道冷清的声音。 宋朝身子微滞,缓缓抬起头,看着那黑色的身影举着伞向他走来。 橘色灯影在她身后,给她周身都蒙了层暖意,连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在此刻都隐约有了温度。 寂未停在他面前,伞微微倾斜遮住他有些湿的身子,看着他的眸依旧淡漠。 雨线自伞骨斜落,路灯的光映射着水线,在他身后描下一道金色边框。 宋朝仰头看着她,藏下眼中情绪,神情柔和,很轻地笑了下,低声回答她:“嗯,没记住路。” 细雨如丝,灯光闪烁,伞下的他们像是被世界隔绝开来。 第4章 第四章 “你怎么找到我的?”宋朝看着她,略微停顿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补了句,“怎么知道我迷路了?” “你的魂灵气息。”寂未举着伞垂眸看他,话语平淡,“我不知道你迷路了。” 她简略解释着:“鬼魂会在晚上游荡,你刚开了鬼眼不太习惯,怕他们会缠上你,所以才来找你。” 初开鬼眼的人,看到鬼并不会觉得和人有什么区别,但如果碰上了死状凄惨的,难保不会惊慌失措,被鬼察觉的话,就会一直跟着他。 宋朝闻言一怔,略带紧张地问她:“他们为什么会缠上我?” “因为你是人却能看见他们,在鬼的眼里,就是他们死后和人间唯一的牵连,尤其你又没什么自保的能力。”寂未视线落在光滑石面上的水迹,不自觉皱了皱眉。 宋朝看起来还不想走,但她也不想坐在水上。 “你不是会法术吗?”宋朝看她盯着那块水渍,边问着边脱下了外套垫在石椅上,又起身接过她手中的伞,“坐吧。” 寂未眼底划过一丝错愕,却转瞬即逝,而后随意道:“我没有灵力,只是个普通人。”她说着,坐在了他的大衣外套上。 幻镜中用的都是咒术,需要依靠某些外力才能用的,她学的也只是那些对付魂灵的咒术。 “你在幻境里看到了什么?”寂未不动声色地换了话题,侧头看向他,“那个魇,已经让你在兰花精的幻境中迷失过两次了。” 之前在北城,他也曾迷失在兰花精的幻镜中,魂灵不稳又易陷魇梦中无法自脱,还真是个容易被鬼盯上的可怜虫呢。 刚才她在远处,就看到又几个鬼在打量他,要不是宋朝有心事没抬头,现在都不知道要缠上多少鬼了。 “魇?”宋朝皱了下眉头,显然没听懂她的话。 寂未转过头,遥遥望向前方:“放不下但尚未成为执念的,便是魇。“ “魇多存于梦中,只会出现在生灵身上,会使魂灵忍不住沉溺其中,若是在幻境中,消解不开的魇,就是致命的弱点。”她淡声提醒他。 宋朝愣了愣,迟疑地问她:“所以,魇会在将来的某一天化成执念吗?” 他的话很轻,像是随着身旁枯树上的黄叶飘飘落下,被水洼沾湿后,沉重地翻不过身。 寂未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不过想想,他只见过那个兰花精的执念,在执念幻镜中被蛊惑,被迫面对一生中最难以醒来的噩梦,现在对于执念怎么可能会有什么好印象。 “看到路边那个老太太了吗?”她朝前方扬了扬下巴。 宋朝顺着那个方向看过去,只见一个老太太正跟在个小男孩身边,她正笑意盈盈地看着男孩捧着的蛋糕盒的笑脸,亦步亦趋地跟在男孩身后,口中不知道在喃喃些什么,满脸慈爱。 只是那个小男孩好像看不见她一样,一直没有回头看她,跟身边的那个高大男人说着话。 “她是鬼,刚死了没几天,她的执念是想要陪孙子再过个生日。”寂未话语平静,宋朝却有些吃惊,不敢相信般地又看向那个老太太。 可不管怎么看,她都还是像人,看不出半点鬼的样子。 “还有那个在等公交车的男人,他还不知道自己死了。”寂未继续说。 宋朝看过去,男人正夹着公文包坐在公交车站的椅子上,不住地看自己等的车有没有来,时不时往公文包里翻,好像在担心里面的文件被水打湿。 宋朝以为鬼都是凶神恶煞,青面獠牙,在他记忆中的鬼都是那个样子,可原来也会有这样的鬼,看起来与常人无异。 “那他的执念是什么?”他轻声问。 寂未也不知道,只摇了下头:“或许是还有没完成的工作,或许是还有想见的人没有见到,所以逼着自己忘记已经死去的事实。” “这里有很多鬼,但他们大多数都不可怕。”她的话语轻缓。 他们步履匆匆,也只是在赶路罢了。在踏上下一趟列车时,总会不舍地再回头多看一眼这个世界。 “这世间众生百态,一个人死后最大的执念,或许只是件平平无奇的小事。”她说。 那些早已习以为常的事,却会在人死后生出无限的不甘与眷恋,这就是大多数人的执念。 平凡到毫不起眼的日常,却绵延到难以割舍。 “执念并不可怕,它是鬼魂在这世间的牵挂,是生灵不肯弃置的执拗。”寂未收回目光,转头看向宋朝,话语很淡,“也是黄泉客栈存在的意义。” 执念并不可怕,魇也一样,都只是魂灵的七情六欲演化而生。 雨还在下,滴滴答答地落在伞面上,响起细碎的声响。 街道上的车灯传过细雨照向远方,四周的人和鬼都来去匆匆。 在伞下的静谧里,说着有关他们的话。 宋朝和眼前的人对视着,喉头一梗,而后垂着眼轻笑起来。 他觉得这个人很奇怪,哪怕没有相处过,但只要远远看上一眼,大家就会不约而同地认定她性格冷淡,可她却总是能清楚地察觉到他人心中所想。 就算什么都不说,她也能猜得到。 “你怎么分辨他们是人是鬼?”他抬眼看她,眼底溢出些许暖意。 “鬼气。”寂未解释道,“大多鬼身上都会有鬼气,除非是刚死没多久,或者魂灵纯净到不掺杂一丝杂质的。” 宋朝仔细听着,又问:“那要是没有鬼气,要通过分辨呢?” 寂未沉默了下,脑海中好像闪过什么东西,一瞬而过,快到她甚至都来不及反应,片刻后,她半垂着眼帘说:“心跳,只有活着的生灵,心脏才会跳动。” 那是温暖而炽热的生命象征。 “那你,”宋朝犹豫了下,看着她逆着光的侧脸,问道,“有心跳吗?” 她睫毛颤了颤,下意识攥紧手指,直到感受到左侧心房的平静后,极轻地笑了下,嗓音淡淡:“没有。” 寂未听到车轮压过水洼,将里面的落叶碾碎,她抬起头,看到车轮带着碎片扬长而去。 那颗心脏是静止的,已经一千多年了,不会痛,也不会动。 “你也是鬼吗?”宋朝记得兰花精说过,她是永生不死的,可活着的人为什么没有心跳? 长久沉默后,寂未觉得指尖似乎有些凉,她垂眸盯着那只手,低声回答:“算吧。” 这样不死不伤,无知无觉地活了一千年,她和鬼也没什么区别,甚至还不如鬼。 不远处,一个穿着黄白色连衣裙的小女孩停在一个人面前说了几句话,可那个人根本没有看她,她咬住嘴唇,不甘心地又看了那人一眼,然后垂头丧气地走开,四下找寻着新的目标,最后目光停在伞下的两个人身上。 小女孩手里抱着一个比她略小些的毛茸娃娃,一步一步地朝他们走来。 穿过路灯的一束束光,犹如空气,没有留下一点阴影。 “哥哥姐姐,你们能看到我吗?”小女孩眼神空洞,黑黢黢的眼珠一动不动,像是个木偶娃娃。 寂未回头看向小女孩,一张白净的脸,眼睛很大,只是里面是空的,没有聚焦的样子显得有些可怖。 是个鬼魂,而且是个死了不短的鬼魂。 “看得到。” 小女孩听到她的话,乌蒙蒙的眼睛慢慢注入一丝神采:“你能……看到我。” “那你可以带我找到自己的身体吗?”她咬了咬唇,似乎很怕被拒绝,小声道,“鬼差说我没有入土,也不记得自己是谁,就没有办法进地府轮回。” “姐姐,你能帮帮我吗?”她眼眶逐渐泛红,无助恳求着。 寂未蹙起眉,如果没有入土却不记得自己是谁的,就无法认证身份,魂灵也没有办法进入地府轮回转世,在四十九后会彻底消散, “你死了多久了?”她神情严肃。 小女孩愣愣地抬起头看她,然后垂眸摇头:“我不记得了。” 女孩身上还穿着裙子,死的时候肯定是夏天,现下已经到了十月初,恐怕离四十九天的期限也没几天了。 “要不,先带她回客栈吧。”宋朝看向寂未,提议道。 他看到女孩身上的裙子都沾上泥巴了,两只手也脏兮兮的,虽然不知道鬼会不会难受,但他觉得还是应该让小姑娘梳洗一下。 “你跟我回客栈,我会帮你找到,”她忽然顿住,伸手去擦她手上的污渍,默了片刻后开口,“你自己。” 小女孩眼睛亮着,乖巧地点点头:“好。” “你还能记得什么?”宋朝温声问她。 小女孩看向他,皱着眉,有些无措道:“都记不清了。” 宋朝和寂未对视了一眼,又低下头朝小女孩笑了笑,话语温柔:“没关系,等到了客栈,你可以慢慢想。” 门扉处的银制铃铛被敲出声响,带着雨丝的凉风窜进屋里,案台中的两个人连忙站直了身子。 “带这个小孩儿去拍个照,脸,衣服,还有这个娃娃都照清楚了。”寂未把小女孩交给庄渐意,淡声吩咐,“尽快,她快要消散了。” 庄渐意有些意外地看了眼小女孩,客栈之前接待过这样的客人,因为不记得自己的身份且未入土的,就需要拍个照然后让警察找人。 但是这种情况下,她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小的孩子。 不过庄渐意到底是在客栈工作多年,迅速平静下来,带着小女孩拍了照,然后给她简单擦拭了一下,换了身衣服。 “等会照片出来,你跟我去报案。”寂未看了眼宋朝,面色凝重。 “报案?”宋朝没想到她会这么做,“你们也需要顺应人类社会的规则吗?” 寂未没看他,盯着窗外某一处,声音平静地解释着:“客栈开在人间,很多时候都需要遵循人间的规则,包括请人类做客栈经理。” 他们既然是在人间,那就要守好人间的规矩,顺从这里的规则去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