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齿草》 第1章 一 夏夜燥热,大雨来得突然,细密繁重的雨水从天而降,在地上连成一片碎白。 方止林出门并没带伞,等听到轰隆一声雷响时,已经是来不及去附近躲避,他抬起脸,一滴湿意重重砸在头皮上,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身上T恤瞬间被浇湿,方止林抿了抿唇,在一旁小贩喊叫声中加快了步伐。 城中村的环境并不好,脚下地砖上还残留着谁家小贩留下的瓜果残皮,腐烂的汁水被雨冲刷蜿蜒,在上面浮起带着酸臭的,油脂物一样的东西。有的人们着急撑伞,有的着急骑着车从他身边路过,而方止林什么也没有,大雨打湿裤腿,行动也因此变得沉重。 他现在住的地方在这条巷口到底的深处,方止林需要踏过无数翻烂的水坑,在脚下的廉价帆布鞋彻底完蛋前赶回家。 许久没剪的额发低顺地垂下来,方止林狼狈地从没有路灯的雨幕里左拐右拐,好不容易赶回住处,整个已经是不能称为人形,顺着极窄的阶梯一步步向上,他身上的水哗啦啦往地上坠,在水泥做的阶上拖出一大片黑意。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仰头看见自己的门口蹲了个人。 声控灯的光芒亮起,对方抬起头,一双和他极为相似的眼睛直直撞进来,方止林愣了一愣,抬上来的腿好半天才缓缓下落。 正蹲坐在地上的女孩子看到他,一瞬间亮起眼眸,她急忙站起身,身上柔软的白裙子下摆摇晃,她十分不好意思又急切地问道: “是,是哥哥吗?” 方止林没有说话。 女孩子急了,她绞紧垂下的布料,语气透着显而易见的兴奋:“是我,我是方芷玉啊。” 方止林还是没有回答,他从一上来看到方芷玉时就完全怔愣住了,泛着湿气的眸光一寸寸扫过眼前少女的脸——恬静,温柔,衣服一定也不便宜。 和他简直天差地别。 而她说,她是自己的妹妹。 * 蛋液摔在滚烫的热油里碰撞出一片嘈杂的雨声,手上锅铲翻动,他有些烦躁地撩起额前遮挡视线的碎发,朝着一旁看了过去。 方芷玉来得凑巧,没赶上大雨降下的时候,她穿着件素白的棉质短裙,腰间绑了几根漂亮的蝴蝶结,白皙的皮肤延伸至脚踝处被一双短袜包裹,她没换鞋,这种老式的地板也不用换,更何况也没有给她穿的女士拖鞋。 墨黑的长发丝丝缕缕散在腰畔,女孩子发质很好,在昏黄的灯光下有种别样温柔,此时她正带着好奇的目光一处处打量周围的环境,俨然一副好奇宝宝的样子。 这有什么好看的。 方止林皱了眉,没注意锅里飞溅出的油点,他刚洗过澡,换了一件无袖黑色背心,露出的手臂肌肉被一点热意灼烫,他回过神,把炒好的蛋散捞起来,伸手把一旁切好的西红柿倒了进去。 西红柿炒蛋,做这个不为别的,觉得简单。 听着暂且能称为“厨房”传来的声音,方芷玉比方止林还要拘谨得多。 哥哥,方芷玉已经有七八年没见过这个哥哥了,要不是偷看到他给妈妈发来的消息,以后会不会见到他还犹未可知。 只是不知道,哥哥竟然会在这种地方。 破旧的铁锈门打开,迎面可见的就是简陋的深色小沙发,没有茶几,只摆了一张同样锈迹斑驳的小桌,上面映着上世纪的复古女人相片,木质的,大部分表皮都已经被岁月磨损,上面笑意嫣然的红唇女人便只剩半张脸,露出下面的木屑。 地板——地板是水泥地板,墙面有些地方微微发黄,而头顶的灯泡不知是太久没换还是就是这样,光打下来并不觉明亮,黄拉拉的。 虽然简陋,但至少干净,方止林,啊,哥哥也很好,就是可能刚和她见面,还比较生疏,对她爱搭不理的。 正胡思乱想间,眼前小桌摆上来两道菜,西红柿炒蛋,和炒白菜。 “你要吃多少,自己打饭。” “哦哦,好。” 方芷玉得了令,连忙站起来朝着放电饭煲的地方去,看起来她很紧张,说话微微有些不自在。 “那个,哥哥你呢,我帮你打了吧。” “不用。”言简意赅,听起来有点凶。 “好吧。” 她不禁感到星星点点的失望,对于这个哥哥,方芷玉其实是很在意他的。 一直到她十二三岁的时候,他们都是一起长大的,那个时候爸爸妈妈都在外地,两兄妹和爷爷奶奶相依为命,哥哥一直很护着她,方芷玉是记得的。 只是后来......后来家里出了点事,这些年来,她很少听到方止林的消息,妈妈也很少提及,两人之间就这样变得陌生。 她咬着筷子,没注意到自己的思绪又飘远了。 “你是怎么找来的?” “啊。”方芷玉愣了愣,反应过来:“哦,我不小心看到妈妈和你的聊天记录,然后就...” 他没说什么,点了点头继续吃他的饭,方芷玉的目光因此落在他脸上,便也看清他脸上的冷漠。 “哥,你刚淋湿了就穿这么少,会感冒的。”她看了一眼他露出的膀子,说实话,哥哥的身材穿这身要好看很多,肌肉坚实漂亮,刚才他做饭的时候她就注意到了,只是没好意思看。 “不用你管。”他放下筷子,眼神轻飘飘往她脸上看了一眼:“雨停了就回去,我送你。” "不要。"女孩子眸子一瞬间瞪大,极其抗拒地摇头:“我好不容易看到你,吃顿饭就把我打发走了吗?” 方芷玉鼓起勇气嘟囔了一句:“到底有没有把我当妹妹啊。” 明明她都叫了这么多声哥了,他倒好,语气冷冰冰的,一口一个“你你你”的,跟小时候她记忆的哥哥都不像了。 “方芷玉。”他连名带姓地叫她,语气带了些不耐烦。 “先不说你自己一个人找来这里有多危险,难道你觉得,我这里能招待你吗?” 没有电视,没有电脑,没有多余的房间,什么都没有。 他拿什么去招待突如其来的妹妹,她来之前还穿着漂亮的裙子,化了妆,叫她在这种地方吃炒白菜,方止林心中的难堪从见到她时,就越来越重。 “哥...”方芷玉一下慌了神,她没想惹方止林生气,刚才那番话只是想拉近两人的距离,毕竟也是亲人,怎么也不该夹枪带棒地这样说话。 “我知道了。”她焉焉地点头,喉中的米饭变得苦涩。 哥哥好像一点都不喜欢她。 可是以前他不是这个样子的。 第2章 二 本来是打算走的,只是今晚的雨实在太大,时不时天际还会亮起一道骇人的闪电,原本说让方芷玉走的人也犯了难。 他盯着窗外噼啪作响的雨水,眉头皱得很深。 “哥,我走了。” 门口方芷玉闷闷的声音传来,这里隔音并不好,便也知道现在外面雨下得很大,赌气似的,她非要这个时候开口。 方止林按了按眉心,放下窗帘,他转头无奈道:“等一下。” “给妈打个电话,报平安,你今晚在我床上睡,我打地铺。” “哦。”方芷玉不太高兴,但还是照做,她从身上挎着的小包掏出手机,对着电话那边说了什么,脸上表情微微松开,再放下手机时,刚才积攒的情绪已经烟消云散。 “和妈说过了……哎,但是,哥,我让你睡地铺是不是不好啊。”她小心翼翼问了一句。 “那你睡地铺。” “不要。”方芷玉斩钉截铁。 因为她只是跟方止林客套一下而已。 方止林被气笑了:“爱睡不睡。” 这样的语气倒比刚才氛围轻松许多,没有那么冷冰冰,方芷玉得逞般轻笑起来,带着独属于少女的天真烂漫。 眼前这个哥哥,明明只比她大两岁,看上去却透着拒人千里之外的阴郁和冷漠,尤其是他蹙眉时,看着英气的脸会显得十足地凶,要不是知道这是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哥哥,方芷玉会以为他要揍她。 方芷玉主动请缨去洗碗,方止林乐得清闲,他本想抽烟,临到头,看到屋子里陌生的背影晃动,拿起烟盒的手有片刻犹豫,最后还是放了下去。 “你要洗澡吗?”他问。 雨声很大,碗筷洗刷的声音也很大,很显然方芷玉没有听见。 方止林走到她旁边,又问了一遍。 这下方芷玉倒是听见了,她侧过头去看方止林,两人距离不算近,再往中间的空隙塞个人都不会挤,哥哥比她高,高太多,他低下头,看见妹妹怔愣的眼神。 “我是想说,这里没有给你换洗的衣服,给你找件T恤?拖鞋那边还有一双我的,没穿过,就是给你会很大。” “没关系呀,我都可以的。”方芷玉乖巧地点头,水槽里的洗洁精泡沫沾了她满手,她内心忍不住吐槽起方止林简直糙汉一个,手套都不买一双。 “好。” 方止林没有这个多年不见的妹妹这么自然,他总觉得烦闷,尤其是被她看见这么狼狈的一面,心里总是带了气的。 他转头去找自己洗过的T恤,这种男士宽松的上衣也不知道行不行,顺带方止林还找出件大裤衩,莫名的,方止林想象出妹妹穿上这衣服时的滑稽样。 方芷玉,妹妹,看上去也不像是被克扣饮食的人,为什么看上去要比他这个穷鬼还要瘦小得多。 叹了口气,他想起该给自己打地铺,外面没有可以睡的地方,他只好把卧室的床往旁边拖,留下一道能供他睡觉的缝隙。 打扫,铺床,方止林将自己平时盖的留在地上,换了套洗过的床单被套留在床上,等他弄完,妹妹早已经洗完碗,拿着他给的衣服跑到厕所去洗澡了。 外面雨还在下,也没个要停下的样子,方止林坐在床边刷手机,外面在下雨开不了窗,屋内又热,才洗完澡不久的身子又泛起薄汗,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把手机一扔,烦闷地躺在地铺上。 陌生的声音,陌生的气息,此刻在家里出现的另一个陌生人,是他的妹妹。 有多久没见到这个妹妹了呢,大概有五六年?他记不清了。 小时候就傻里傻气,遇到什么都喜欢笑,方止林那会儿就搞不懂妹妹为什么跟个笨蛋一样,现在长大也没见有什么变化,他都那么冷漠了,她跟听不见一样,还一个劲地叫他哥。 正想着,水声似乎停了,紧接着是一阵安静,方止林闭上眼,翻了个身侧躺着。 方芷玉穿他的鞋似乎很搞笑,水滴挤进鞋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小鸭子似的,也不知道在乱跑什么,好半天都没停。 灯灭了,眼皮上唯一的亮光也消失,悉悉索索爬床的声音在外面雨水的声音下不值一提,但方止林就是听见了。 “哥哥,你睡了吗?” 方止林不清楚她又要搞什么,干脆没有回答。 空气中是他熟悉的清凉薄荷的沐浴露味,方芷玉没有接着问,味道却强势地钻进鼻腔。 “哥哥?”她又小声喃喃了一句,像在试探。 “......” “为什么你可以这么快睡着啊?我也才看到你躺下不久吧。” 方芷玉翻了个身,将自己躺成大字形,方止林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实在大,半个肩膀都要露出来,那大裤衩更别提了,她穿上去还没来得及系好,就从自己大腿上掉下去落到湿漉漉的地板,方芷玉心虚得不行,想拿吹风机吹一会儿,结果看到方止林躺着了,她索性就先拿衣架挂着。 幸好哥哥高,衣服也大,能盖住她下半个身子,不用穿裤子也可以。 在来之前,方芷玉没想到会下这么大一场雨,她也以为是来看看哥哥,跟他叙叙旧唠唠嗑,再打道回府。 安静,又不安静,雨好大。 方芷玉开始犯困了,有点模模糊糊地念叨起来。 “哥哥,你还记得小时候,家里也总会下这么大的雨吗?” “我总讨厌下雨,风大了还会把屋顶的瓦片掀飞,爷爷就会让我们俩上去铺东西,我总是要被淋得好湿好湿,很烦......” “是吗?” 另一个声音响起,方芷玉反应过来,这是方止林的。 “我怎么记得你挺开心的。” “啊?” 黑暗里,方止林似乎又翻了个身,他的声音里带了点笑意,一点点。 “家里屋顶都被掀了,你还在那乐呵,我问你笑什么,然后你好像说的是......‘雨水打在你身上又痛又痒,像小咪在挠你’。” 小咪,是奶奶喂养的一只狸花猫。 方芷玉迷茫了,她早就忘了这是几岁的事,也并不记得自己才说觉得这事烦,结果又在雨里边笑边说这种话,听起来好像是怪......怪弱智的。 “没有吧?什么时候的事啊?” “七八岁吧。”他无所谓地说了一句。 七八岁? 方芷玉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冲着黑暗里的方止林道:“七八岁的话你都记得啊。” “是你七八岁,又不是我七八岁。” 也是,哥哥是要比她大的。 她有些高兴地躺回去,唇角扬得高高的,幸好,方止林看不见。 看来哥哥现在也并没有她想象中的,冷漠嘛。 “你还记得什么吗?给我讲讲呗,我好多都想不起来了,哥,哥?” 方止林刚才溢出的笑容瞬间落了下去,他开始装聋作哑,怀疑自己把她留在这里是否是一个错误。 “都多久了,睡觉吧,明天早点起来,我把你送回去。” “干嘛那么早回去啊,我学校放假了,你就不能带着我在附近玩玩嘛?妈都同意了!” 方止林眉头跳了跳:“同意什么?不是让你报平安吗?你又跟她说什么了?” 好像又变成那个凶凶的方止林,方止玉噤了声,小心翼翼地把被子拉过头顶。 “说话,方芷玉。”他语带警告。 ......真的好凶!! “我说,我说!”她一把掀开被子,有种自暴自弃的感觉:“我和妈妈说我来找哥哥玩,她说没关系,我们兄妹这么久没见,多待几天没关系的。” “没关系的!”她小小声又重复了一遍。 方止林简直现在就想把她丢出去。 “方芷玉。”黑暗里,哥哥似乎坐起了身,她听见方止林的声音很近,暗含着怒气。 “明天就给我回家,这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方芷玉没理他,捂着耳朵装听不见。 “听到了吗?方芷玉!” “知道,知道,睡觉啊睡觉,吵死了。” 现在倒知道吵,那最先说话的是谁? 方止林冷冷地看着背对他的妹妹,她身上还穿着他的衣服,因为滚来滚去,下摆被掀起来一块,露出隐隐的大腿根部。 那一片颜色很白,在逐渐适应黑暗的眼睛看得真切,方止林被吓到一样收回视线,忍不住斥骂道:“我给你的裤子呢?” 当然是掉到地上被她挂起来了。 方芷玉才意识到自己大腿凉飕飕的,难不怪这么舒服,都怪房间太热的原因,她没反应过来。 尴尬,只有尴尬。 脸红地把被子团成一团盖住身体,方芷玉要被自己气死了。 “太热了不想穿,我要睡觉了,别和我说话。” 好半天没听到方止林的声音,她悄咪咪睁开眼往下睨了一眼,哥哥已经躺了回去,微弱的光芒下,方芷玉看到他的胸膛正大幅度起伏,配着他的黑色无袖背心。 虽然有些凶,但这样说话的哥哥,好像又变成以前那个熟悉的人了。 方芷玉撇撇嘴,把目光收了回来。 第3章 三 方止林并没有如他所想早点把方芷玉送回去。 原因是他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会儿觉得热,一会儿又觉得烦,后半夜雨小起来,方止林起床把窗户开了道不大的缝隙,在自家住的地方跟当贼一样去点了盘蚊香。 火焰腾升一瞬,方止林有片刻的发怔,他又想抽根烟,但看到方芷林也睡不安稳的样子,最终还是默不作声躺回去睡觉。 他想,他一定要赶快把这个麻烦精给送回去。 姑娘家家的,跑到半生不熟的哥哥家里干什么?天气又热,裤子也不穿,不盖被子腿没规没矩地乱放,怎么看都气人得很。 可等闹钟声音响起,方止林迷迷糊糊去摸手机,睁开眼一看,八点钟。 八点钟?是算早还是算晚? 意识还不太清醒,方止林坐起身转头一看,方芷玉在床上迷迷瞪瞪睁开眼,她额上出了汗,刘海发丝黏在上面,像只软烂的柿子般黏糊糊地问:“啊,哥哥,起床了?” 不早也不晚,是他平时上班起床的时间,但如果说要送方芷玉回去,绝对是不可能的,除非请假。 他记得自己有定闹钟,是没响还是被自己摁掉了?算了。 起床,洗漱,水龙头哗啦啦吐出清水,方止林把头低下去,胡乱把冷水往脸上拍,脑子清醒许多,他抬起头,睫毛水珠坠下的瞬间,旁边晃过来一个毛绒绒的脑袋。 “哥,还送我回去吗?” 方芷玉扒着门框,昨晚还觉得柔顺的长发被睡得乱糟糟的。 “你自己回去吧,我来不及了。”他扯下一旁的毛巾,不太怜惜地去擦脸上的水。 “啊~”她十分可惜地叫了一声,不就是在这里待了一晚吗,也没怎么跟他说话,但好像胆子就是大了些。 “不要啊,不要啊,我要玩一会儿,那我去找地方住好不好,不打扰你,带我玩几天嘛。” 方止林看她的眼神没什么变化,但又好像更冷了。 “你要找什么地方?酒店?宾馆?你以为那种地方就很安全吗?” “......哥,你别这样。”方芷玉抬起头,一点都没有畏惧地和他对视:“我是真的,想和你好好相处的。” “可以不要这么抗拒我吗?好不好?” 方止林说不出话,他也明白刚才他自己的话似乎不太友好,不管如何,眼前这个妹妹,似乎真的只是想和他修复关系。 修复这七年来,他们之间的空缺。 “随你。” 简短两字,他挪开瞳孔,不自然地瞥向镜中的自己。 哪像个二十岁的人,倒像个毛头小子,还要被亲妹妹训话。 * 下过大雨的街巷没有清爽,没有所谓的洗涤心灵,不少家禽的屎尿被冲刷一地,混着谁家堆积在门口的垃圾袋漏出的液体,泛起阵阵臭气。 住在这条巷子里的人,大多数都很穷,方止林也是其中一个,而很显然,他妹妹不是。 把头发梳顺,换上昨天的小裙子,方芷玉就算不化妆,眉眼也是极为好看的,这样纤细美好的身影在这条死巷晃过来,坐在门口抽烟的老头眼睛都看直了。 恶心。方止林想。 老头本来还想调戏一下突如其来的小美女,没等开口,小美女被一双有力的手拉到一边,他眯了眯浑浊的眼,面前突然出现一个冷漠的年轻男人面孔。 “****你**往哪里看呢?” 率先被吓一跳的是方芷玉,她被方止林拉到背后,整个人都躲在他后面,便只能听到哥哥用为狠厉冰冷的语气骂人。 哥哥说话这么凶啊?看来他对她说话都算收敛了。 老头哪想惹事,嘴里嘀咕两声也就收回视线看一边了,方止林也急着上班,骂了他几句也夹着妹妹走了。 “这种地方就是很多这种人,现在还想待在这里吗?” “有哥哥,怕什么。”她不在乎地说。 “我要上班。” “哦,那我就在家等你。” “......” 方止林拿她没办法,但又好像,他一直都拿这个妹妹没办法。 他上班的地方算近,零件厂,平时负责组装零件,有时要帮忙搬点东西,方止林不住厂里宿舍,以前发生过意外,他和舍友打过一架。 其实也没什么事,按那个找他茬的人说法是:觉得方止林太拽了。 方止林没想和他起冲突,是他先同宿舍另外两个人排斥方止林,起初是把垃圾放在他床铺旁边,然后是穿过的袜子扔在他枕头,后来他们直接带人进来睡在他床上,光着的足底有一下没一下地蹭在他被单,乐呵呵地盯着手机上面的视频。 方止林进来看了一眼,说这是他的床,希望他下去。 那人没照做,甚至把音量调到最大,刺耳的笑声充斥整个宿舍,方止林又说了一遍,没人搭理他,没办法,他打人了。 场面瞬间变得混乱不堪,三个人冲过来把方止林按在地上揍,一拳又一拳,血都给人打出来了。 以为这样方止林就会服软,但他们一松开,他一声没吭,爬起来猛地按住其中一个人的后脖就往床杆上撞去,一下,两下,用的力气很大,整个上下铺都在摇晃。 打架斗殴,这事闹得比较严重,他们要被开除,包括方止林。 然后,被他们说拽的方止林,当着众目睽睽的面跪了下去。 自尊嘛,这种东西方止林是没有的,如果有,早在方伟的债主追上来时,十几岁的方止林就会被打死了。 只不过这次是他们先找的事,方止林没忍住而已。 他穷,他活该,但他偶尔也会想,为什么他会落到这个处境。 可如果被妈妈带走的是他,妹妹就会跟着爸爸,那她的日子,一定不会比他好过。 方止林还记得,妈妈抱着他的背,哭着和他说对不起的时候。 他说没关系,他说我可是男子汉,妈妈,你要好好带着妹妹,别让她受伤。 妈妈不停地哭,不停地道歉,最后,她带着妹妹走了。 十三岁的方止林站在泥巴路里遥遥相望,他好像忘记自己为什么还留在这里的原因,以至于后面被方伟一棍子摔在身上时,还在不停叫着妈妈,说能不能别扔下他。 第4章 四 沿着这条稀泥巴路一直往最前面走,小道分开的上头,那处高一点的砖瓦房就是方氏一家,方止林和他妹妹就是在那里长大的。 哥哥比妹妹大两岁,差距不大,但又好像成为跨不过的一条鸿沟。 爸妈都在外地上班,回来的次数寥寥无几,可就算是回来了也不见好,他们会吵架,会打人,尤其是爸爸。 方伟在过年时喜欢喝酒,李眉月不喜欢酒气,常常是和两个孩子躲在一边,架起小板凳小口小口地和他们一起吃饭。 喝酒,本也不是什么大事。 像之前一样,女人和两个孩子在角落吃饭,高大的爸爸走来了,妹妹和他一起仰头去看,下一秒,小板凳被方伟一脚踹翻,瓷碗摔在地上四分五裂,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 “老子就喝点酒,至于跟躲瘟神一样躲着老子嘛?啊?!” 方伟在生气,很生气,李眉月没理他,站起身去拿笤帚,想去扫这一地狼藉。 爷爷和奶奶听到声音也过来了,他们开始劝方伟,说不要在过年的时候发生冲突,对接下来的运势不好。 没人问他发脾气的原因,也没人去安慰李眉月,两个小孩子不知所措,捧着小碗动也不敢动。 “运势,运势,要有那狗屁运势,老子早就发财了!”爸爸奔溃地大喊,他似乎疯了。 嗯,他们家很穷,很穷。 那为什么还要生下他们呢。 在他们回来之前,方止林和方芷玉是很期待爸爸妈妈的。 妹妹会脸颊红红,兴奋地问哥哥:爸爸妈妈回来了吗?你看见爸爸妈妈了吗?哎呀,那个是不是爸爸妈妈? 方止林常常被她烦得不行,说没有没有,不是不是,可怎么样也堵不住她的嘴,她的眼睛还是那样明亮,怀着对下一对出现的人的期待。 然后,期待成真,接着碎掉。 方伟会打他,也会打妹妹,但打得最重的,是妈妈李眉月。 所以方止林对妈妈没有恨,对妹妹也没有,他只恨自己。 可能是因为妹妹方芷玉的到来,方止林就这么想起曾经这些事情,也想起方伟——他已经死了有两年了,在去还账路上摔河里淹死的。 欠的账,这几年方止林也陆续还得差不多,按理来说方伟死了,又没留下遗产,这笔账是该人死债消的,可方止林......说他倔吧,也不尽然,被借钱的人家也有不少穷的,有些找上门,甚至是一边哭一边威胁他。 还是那句话,穷呗,活该呗。 他还年轻,还可以挣钱,把账还了也乐得一身轻,以后也能干干净净找个女朋友,不让人家跟着被骂受罪。 就这样含着纷乱的心思直到中午,厂里食堂开饭,他想起方芷玉还在家里,手机掏了又掏,才想起没有妹妹的联系方式。 他在墙角漫无目的地抽烟,烟雾缭绕呛人,是最廉价的几块钱香烟,方止林没什么瘾,只是觉得烦闷时会夹上一根。 过了会儿,还剩半截的烟被他扔在地上用脚尖碾掉,方止林对着手机消息,给备注“妈妈”的账号发去一条消息,是询问方芷玉的电话号的。 妈妈。这还是他最近才加上她的,以前跟着爸爸东躲西藏,方伟不是没想过要找李眉月借钱,但他没人脉没钱,也就没找到。这个时候方伟会生气,会把家里乱砸一通,而十七岁的少年把身子蜷缩成一团,捂着皮开肉绽的头蹲在角落,冷漠地看着这一切。 爸爸没找到的妈妈,被两年后的他找到了,准确地说,是妈妈找上他的,她给他打钱,想见他一面,方止林去见了,回来的时候,他没忍住在家里抽了一晚上的烟。 妈妈过得很好,妹妹也是,好像只有他这么窝囊,出于一种男孩子的自尊,他对李眉月冷言冷语,本以为这样他们就会重新过上各自的生活,没想到,方芷玉来了。 “......喂?” “哥?” 电话通了,方止林收回神,不太自然地问她:“午饭吃了吗?” 另一边传来很是嘈杂的声音,迷迷糊糊听不清楚,方止林没听到回答,皱眉看了眼手机,又问了一遍。 “哦哦,还没呢,你早上带我吃的还没消化完,晚一会儿我出去吃点。” “晚一会儿?再晚就下午了......”方止林算了算时间,觉得现在去买点吃的带回去应该也来得及。 “我给你带,你还是少乱跑.....”他顿了顿:“钥匙在你身上,我不放心。” 方止林自以为打算得很好,但方芷玉不太领情:“不用不用,哎呀我不是小孩子了又,挂了哈。” “方——”他还想说什么,耳畔瞬间传来电话挂断的声音,方止林愣愣放下手机,紧蹙的眉头昭告着他的怒意。 到底在搞什么? 索性还是去外面打包了两份饭,还没等走到门口,路过楼下堆积的纸箱时他眼皮下意识一跳,果不其然,两三下跑上楼,他那破旧的铁锈门大大的敞开,而方芷玉踩着袜子站在一个崭新小沙发上,把不知道哪里来的传单卷成圆柱状放在嘴边耀武扬威地喊: “哎呀你们小心点呐,我刚贴的墙纸别给我蹭花啦,哦哦,这个你摆这里,把那个旧的放箱子里面!放好!等我哥回来我还要问他要不要呢!” 方止林没想到仅仅是出去一个上午,家里就被逼着变了个样,而真正的主人,他,毫不知情。 “方,芷,玉......” “嗯?”女孩子侧过头,脸上笑容还没收回去,就对上哥哥寒若冰霜的脸。 第5章 五 或许哥哥早就忘了,他们以前在一起,是很要好很要好的。 小时候的夏天很热,乡下蚊子很多,爷爷会把晒干的苦蒿点燃,放进堆着石头的小铁盆里。 味道很熏,熏得方芷玉睡不着觉,她那个时候还不知男女有别,干脆把鼻子埋进哥哥的身上,将味道隔了个彻底。 哥哥身上很烫,比她还要烫,方芷玉觉得热,又不想转头去闻苦蒿的味道,正纠结万分,忽然一点点清凉拂过她的脑门,方芷玉眯着眼去看,哥哥拿着把大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对她扇风,看样子,也是热极了。 明明哥哥也很热,可哥哥没有推开她。她把鼻子埋得更深了。 她喜欢追在十岁的哥哥屁股后面,跟着他去水塘抓鱼,跟着他去山上松树林玩捉迷藏,又或者,跟着他和别的小朋友,一起玩过家家。 冬天呢,地上打了霜,小方芷玉以为这就是传说中的雪,兴奋地把哥哥叫出来,说下雪啦下雪啦,下雪爸爸妈妈就要回来咯。 兄妹俩这时候会搬个板凳,坐在门口边写作业边等,等啊等等啊等,常常会等到妹妹的小脑袋靠在哥哥的肩膀,哥哥推她,她脑袋一歪,又要倒去另一边,于是哥哥又连忙把她的头扶过来。 之后的,方芷玉再记不得,因为等到她十一岁,哥哥十三岁时,他们分开了。 从此,就是七年。 * 从一开始看见方止林家里,方芷玉就打定主意要帮哥哥小小“改造”一番。 墙面发黄嘛,不算什么呀,剐油漆好像很麻烦,那就贴墙纸吧;他这里没有灶台,做菜都是电磁炉,那就给他换点新的厨房用具;洗衣机,怎么能没有洗衣机呢,小小的也好呀,嗯,买一个吧;哦哦这个灯也要换啊,太黑了,一点都不亮...... 很奇怪,明明这么多年都没见过,可跟哥哥说上几句话,方芷玉也没有一开始的拘谨,大概是内心清晰地知道,这是亲人,是哥哥。 是小时候会护着她,陪着她的哥哥啊。 眼眶微微发酸,长大了,她也便知道家里这乱七八糟的事情,妈妈每次说起来都会哭,她说对不起方止林,没把他带出来。 可那个时候妈妈没有能力,也没办法,冥冥之中,好像一切都是命。 正买了一堆东西往家里送呢,一个电话突然震过来,方芷玉眉头一跳,一看,果然是苏思成那个混蛋打过来的。 苏思成,她以前的同桌,每天跟个二傻子一样烦她,本以为考上大学她可以摆脱他,方芷玉还乐呵呵地在他面前嘚瑟来嘚瑟去,结果呢,结果苏思成!乌龟王八蛋!!竟然跟她考一块去了!! 妈妈倒是很喜欢他,可方芷玉一想到这个人就头皮发麻,不过,幸好她现在不在家里,他烦不到她。 “喂?干什么啊?”她没好气地接起电话。 “干什么?我还想问问你呢,方芷玉,你人呢?上哪鬼混去了?” 方芷玉方芷玉,谁都要连名带姓叫她,哥哥是,这个混蛋更是。 越想越不服气,方芷玉在哥哥那里受的气全部还给了苏思成:“滚啊,关你什么事?” “哈?方芷玉,你什么时候胆子这么大了?怕我抓不到你是吧?” “哎哟,有本事你就来抓啊。” 仗着在外地,方芷玉也没什么怕的,难不成他还真要跑这么远来找她?疯子吧?她是为了自己亲哥哥,他总没什么理由啊。 “你在挑衅我?”苏思成笑笑,竟然没生气:“行啊,你等我抓到你,不让你跪着叫爸爸,老子不姓苏。” “哈哈哈。” 对着听筒尬笑一番,方芷玉十分不在意地说:“你有本事当我妈面说这句话,就你这嘴,我妈妈非得撕烂不可。” 苏思成似乎还想说什么,被方芷玉毫不留情地挂断电话。 她是不怕苏思成的,谁叫谁爸爸还不一定呢,再说了,就算他真找过来又怎样?这不还有她亲哥在吗,哥哥总不会胳膊肘往外拐,替一个嘴巴不干净的人说话吧? 越想越得意,方芷玉因为找到哥哥,心情都高兴不少,正巧有人上门送货,她乐呵呵地开始指挥起来,以至于方止林上楼时,小姑娘还没反应过来。 被抓个正着。 方止林来来回回在方芷玉脸上巡视,脑子里忍不住想起昨晚见到她的第一眼。 恬静,温柔。到底哪个字和眼前女孩子搭边的?就差没蹦到天上去,说这是她自己家了。 把饭放下,方止林冷眼扫了一圈这个家,太多新东西,让他觉得别扭。 “没叫你买这些东西,给我退了。” “哥......”方芷玉挠挠下巴:“我想在这住几天,所以......” “所以不是叫你回家了吗?”他不耐烦地打断,蹲下身去翻旁边的纸箱,里面全都是他平台用的锅碗瓢盆,他一个一个翻出来,脸色不算好。 旁边送货的员工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方芷玉用眼神示意他们快走,却被方止林叫住。 “这些退掉吧,我们不要了。” ..... “别为难他们,他们只是送货的,你们走吧。” 方芷玉跳下来,头垂得低低的,去拉哥哥的袖子,让他别翻了。 “你不上班吗,哥哥。”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方止林,他闭了闭眼站起身,语气微微放软:“待会儿,你......先吃饭,我走了。” 方芷玉看不得哥哥这个样子。 “哥。” “你是不是真的,一点都不喜欢我。”喉头一哽,她接着道:“很讨厌我?因为当年妈妈带走的是我,所以......” 所以你恨我。 方止林看她一眼,没回答。 “我知道了,好,我走就是,你就当我没来过吧。” 或许人都是活在回忆里的东西,这么些年,她没有停下追逐哥哥的想法,在方芷玉印象里,方止林就是对她好,对她很好的一个人。 可是,如果当年是她留在方伟身边,她会恨妈妈吗?会恨哥哥吗?如果是她住在这种地方,哥哥来这里找她,她会是怎么样一种心情呢。 想象不到。因为他们的人生早已经不再交织,周围环境影响着,把他们塑造成不同的人,也有不同的心。 哥哥恨她的话,方芷玉无话可说。 可腿刚跨出一半,方芷玉被拉住了。 方止林攥着她腕骨的力气很大,二十岁的人还年轻气盛,即使眉眼冷冽,到底还是青涩的。 “我不讨厌你,别生气,妹妹,我只是...” 只是什么呢,只是自卑心作祟,让他觉得在妹妹面前抬不起头,认为她嫌弃他?还是他觉得,如果他接受了她的东西,就像是一条接济施舍的狗? 所以保持原状才是最好的,扔下的不是东西,而是他本身。 他是和这个房子,皮连着皮,肉连着肉的。 不是因为穷才住这种地方,而是他,方止林,就是贫穷本身。 妹妹没有看穿他的脆弱,但她还是转过身,轻轻拍着方止林的背。 她说,我知道,我知道的,你不讨厌我,哥哥从来不讨厌我。 哥哥呀,我是来爱你的,所以,接受我,就像接受这些新东西怎么样? “爱” 已经好久没人和他说过爱这个字了。 他相信,妈妈一定和妹妹说过无数次“我爱你”“妈妈爱你”诸如此类的话,因为小时候李眉月就是这样把他们抱在怀里,用温柔的嗓音这样哄两个小孩的。 在爱里长大的孩子,能够肆无忌惮说出爱,表达爱,方止林怔在原地,迟迟没有动静。 他说嗯,我也知道。 但他说谎了。 在拳头和眼泪里,方止林早已经不知道所谓的“爱”该是什么东西了。 亲情,美好的回忆,这些对于方止林,只能是该抛弃的东西,不然呢,要他一直捧着那堆无用的回忆哭着睡觉,再被方伟一巴掌扇起来吗。 他现在是真的,开始讨厌起这个无忧无虑的妹妹了。 第6章 六 方芷玉不再穿裙子,她喜欢穿件宽松的大短袖大裤衩在楼下晃来晃去,一见到他,女孩子眼睛都亮了,趿着拖鞋哒哒哒凑到哥哥跟前,嚷嚷着要和他去买巷口的米线。 方芷玉喜欢洗澡的时候唱歌,在隔音不好的地方简直称得上鬼哭狼嚎,方止林受不了让她小声点,她就只好改成哼歌,顺着水流的声音淅淅沥沥的,好像又变成那个初次见面看上去恬静的女生。 方芷玉睡觉要踢被子,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她怪他这里太热,说要装个空调,主动请示了李眉月,被哥哥黑着脸捏着膀子肉把钱转了回去,等第二天一看,方止林买了个超级大的电风扇,风力十足,差点没给妹妹吹感冒。 方芷玉没脸没皮。方芷玉不害臊。方芷玉和个傻子一样。方芷玉很烦。方芷玉,方芷玉...... 妹妹。 方芷玉是妹妹。 “哎,还是跟以前一样吗?辣子多加点?” 方止林还在愣神,妹妹的声音率先响起来:“是是!要重辣!重辣!” 顺着声音源头看去,方芷玉坐在简陋的木长凳上,一双细白的腿不安分地晃来晃去,看见方止林瞅她,她还颇为自得地笑了笑。 “就是要重辣才好吃呀。” 叹口气,方止林一边给钱一边冲老板小声说了句:“还是一样,给她少加点。” 老板憨厚一笑,冲方止林眨眨眼,示意懂得。 被蒙在鼓里的少女无知无觉,她一边操作手机上的消消乐,听着里面的“amazing”,一边把腿来回晃,用她的话来说是,这样蚊子叮不到她。 方芷玉到了这里,也不知是怎的,特别容易招蚊子,被咬了倒还好,但她就喜欢去抓去挠,刚好的疤就又被她挠坏。方止林眼看着她又下意识去抓腿,他一下就拽住她的手腕给人放桌上。 “别挠,我给你的药呢?” 撇撇嘴,方芷玉看也不看他,仍盯着手机画面:“忘记了,那个东西太小了我容易找不到,哥,你应该给我买瓶大的,这样我方便找。” 什么跟什么,强词夺理。 方芷玉已经在这住上好几天了,方止林每天都打着他可怜的地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他到底也是觉得尴尬不自在,但妹妹好像没什么想法,一天睡得跟猪一样,第二天照常起来让他给她带饭吃。 她看上去很自然,就像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这七年一样。 手机叮叮当当在弹信息,方芷玉眉头一皱,看清备注是谁,她释然地笑了。 她心情颇好地点开消息界面,只见手机屏幕上满满当当都是对方发来的消息,几句长的夹杂着短的,无一不是对她的控诉。 【方芷玉!你到底去哪里了?我周围都找个遍了,你丫不会背着我出去旅游了吧?!】 【说话,理我,理我,理我】 【我问过你妈妈了,她说你去找哥哥玩了,谁啊?是你以前那个亲哥还是认的什么哥哥?给我老实交代】 【我错了姑奶奶,告诉我你在哪,我也来找你玩行不行?保证不烦你】 【小玉,小玉玉,爸爸,你是我爸爸行不行?】 啊,好爽。 方芷玉越看越舒坦,幸好她提前跟妈妈打过招呼,说不要让苏思成知道她去哪找哥哥了,不然等这烦人精找上来,她这个暑假还能好过吗? “和谁聊天这么开心?” 米线上来了,方止林把她的那碗推开方芷玉,余光不小心瞥见满屏的聊天记录,随口问了句。 “哎,一个烦人精,不管他。” 手机一撇,方芷玉开始嗦米线,满满当当的辣椒看着就是开心,她好心情地对着碗拍下张照片,正要退出时顿了顿。 她试探着举高手机,把相机反转成自拍页面,画面里,方止林正低头吃面,注意到方芷玉的小动作,他微微抬头一看,咔嚓一声,图片定格在他怔愣的一瞬间。 “啊,哥,你怎么看上去老这么凶啊。” 方芷玉没敢说她刚才手一抖差点把手机摔下去,她兴致勃勃点开图片,满意地点点头。 “算啦,也还好,我好看就行。” 方止林愣了好一会儿,他凑上去看,照片里的两兄妹,一个甜甜弯起唇角,一个从碗里抬起头,因为是俯视的原因,显得他朝上的瞳孔是有点凶。 “拍得什么,不好看。” “哪个不好看?你还是我?” “你。”方止林一本正经。 “哦哦,”方芷玉认同地点头:“你啊,没关系,在我眼里哥你还是很好看的。” 方止林没忍住笑出声:“删了,我不上镜。” “才不要。”方芷玉把手机锁屏,心情很好地开始嗦米线。 “删了。” “不要。” “删——” “不——” “方芷玉——” “方止林——” 方芷玉率先没心没肺笑起来,结果摆在桌上的手机转瞬就被抢到方止林手里,她眸子一瞬间瞪大想去抢回来,哥哥站起身高举起手机,他歪了歪头,用眼神示意:来拿啊。 哇,这叫方芷玉怎么能忍? 她没有犹豫,直接双手成爪对方止林实施了挠痒痒攻击,以前苏思成欺负她,她用的就是这招,百战百胜。 果不其然,哥哥被打败了,他一边憋不住脸上的笑,一边护着身上的痒痒肉,无可奈何地把手机交还给她。 胜利的方芷玉止不住地得意,她嘿嘿一笑,趁着方止林没注意,转手就把刚才的照片发在了朋友圈。 也是等第一个评论消息出来时,方芷玉才看到她忘记配上文案了,果然,苏思成那个疯子在下面扣了无数个问号,方芷玉还没来得及干什么,屏幕就立马变成通话的界面,她没注意,一不小心点到接通,下一秒,哪怕是开着听筒模式,都能听见对面传来的怒吼。 “方芷玉!!!你不回我消息和哪个野男人吃饭呢?!找哥哥?这找的哪门子哥哥,情哥哥?” “我天呐你有病吧苏思成,这是我亲哥!不信就去问我妈妈,爱信不信,烦人!” 气呼呼地挂断电话,方芷玉被磨得吃米线的心情都没有了,但看到满满的辣椒,本着不浪费的心思,她还是费劲巴拉往嘴里塞剩下的。 “哥你别管,这人就是个精神病。” 方止林没说话,他甚至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自己没在笑的,他只安安静静看她说话,看她生气,看她的其他情绪。 这是一个全然不一样的妹妹,是他们之间七年隔阂诞生出的妹妹,她会生气,会骂人,有朋友,还有...有很好的朋友。 怎么想,他都觉得自己像个陌生的异类,霸占着美好的方芷玉。 她应该回到家里去,回到她该去的地方,然后再留下他一个人,像从前一样。 第7章 七 这条死巷的最开始,卖炸串的陈大婶今年刚满四十五岁,听说她老公前年得病死了,一家子为他那个病跑了不知几家医院,不仅没治好,身子还越来越弱,到最后瘦得皮包骨,陈大婶看不下去,把他接回家修养了一段时间,最后死在家里的软榻上,也算是解脱。 两夫妻有个儿子,爹一死,重担也就落在儿子身上,说起来那儿子也争气,一个人在外面打工不让他亲妈担忧,时不时寄点钱回来看一看,倒也让陈大婶省下不少心。 儿子打回来的钱,她拿来开了间炸串小铺,主要是看现在年轻人都喜欢这些,天不亮陈大婶就亲自骑着三轮到农贸市场买这买那,她说要挑新鲜的,不容易拉肚。 现在的年轻人啊,身子金贵,哪比得上他们以前。 叹口气,她把油锅里的炸串捞起来,不确定地又问了一遍:“到底是要重辣还是微辣啊?” “微辣。” “重辣!” 站在摊位面前的一男一女,正是方止林和方芷玉兄妹,在说出两个不同答案时,两人对视一眼,眉眼间都含了不容反抗的执着。 “微辣到底有什么好吃的啊?炸串就得是辣的才过瘾啊!” “方芷玉,我没记错的话,你嘴里那颗口腔溃疡才好不久吧?你跟自己身体有仇吗?这炸串是我要吃的,别捣乱。” “就是因为好了才要继续吃啊?再说了你买这么多不就是要分给我吗?别到时候吃不完又塞给我!我不吃你剩下的!” 两兄妹争执的声音响亮,躲在一旁的小黄狗不知所云,它甩甩脑袋,颇为正义感地窜出来对着他俩呜哇乱叫,陈大婶听着这两人一狗的声音,头都大了。 “没事没事,有什么好吵的,比微辣再多一点点辣,行不行?哎哟,这俩人......” 陈大婶无可奈何地笑,旁边卖水果的杜老二正坐在塑料凳上扇扇子,听到这边的吵闹声,他爽朗一笑:“你们这兄妹倒怪得很,一天哪有这么多架要吵,安静点安静点,小黄都被你们带坏了。” 方止林看着怒气冲冲的妹妹,不屑一顾。 方芷玉看着冷眼瞅她的哥哥,嗤之以鼻。 经过这段日子,谁不知道眼前这个小伙身边有个吵吵闹闹的妹妹,刚开始见到她,还以为是哪里来的漂亮女学生,长得乖人又好,结果没两天摇身一变,穿着裤衩,头发也不梳好,要么是笑嘻嘻的和她哥聊天,要么是一声不吭地走在前头,任哥哥怎么追都追不上。 要说她做得最奇怪的事,大概就是和老头吵架,住在这条巷子里的人鱼龙混杂,但都是街坊领居熟悉了的,门口那个何老头,对,总喜欢看人小姑娘腿的那个,死性不改,又跑去盯人家妹妹了,当时她哥哥不在,路过的人以为这孩子要受些欺负,没曾想啊,小姑娘家家的,脸至少还算文静,当时就恶狠狠盯回去,叉着腰站那破口大骂。 这给老头整急眼了,刚想发作,人家哥哥回来了,知道前因后果后,平时看着老老实实一小伙子,把手上刚买的东西交给妹妹,转身就撩起袖子要打人。 要不是旁边的人跟着劝,指不定会闹出个什么事来,后来何老头也安分了,别说瞅女生腿,路过敞着肚皮的大爷他都不想看到,两眼一闭撅着嘴叽里咕噜,也不知道说些啥,就搬着板凳回家去了。 以前李眉月总不让她吃什么辣的油的,但其实在乡下,方芷玉最爱吃的就是这些,跟着妈妈后,这点乐趣也被剥夺,她常常只能腆着脸去求苏思成,现在苏思成对她这么拽,大部分都是以前她惯的。 可现在没关系,上大学啦,小钱包丰裕啦,仗着要多体贴哥哥,妈妈给的钱也多啦,哦,哥哥也在上班,她更是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谁来管得住她? ——“你还知道我是你哥哥吗?” 方止林没轻没重地揉着方芷玉的脑袋,语气近乎咬牙切齿:“哥哥就是要管着你的,明白吗?妹——妹——” 烦人。最近方止林老摆出一副哥哥架子,还不如刚开始对她冷冰冰的呢,比她大两岁了不起吗? “哈哈,明白了,哥哥。” 她打不过方止林,这点方芷玉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小脑袋一转,她又打算拿出平时对哥哥的损招——生闷气。 接过打包好的炸串,方芷玉看也不看方止林,转头就往前面走,速度之快,但很显然,他早就习惯了她这脾气,小跑两步跟上去,他跑,她也跑,他慢,她也慢,两人始终隔着一段距离,不远不近。 月光冷清,小黄叫声远去,只是路过脚下分裂的水泥地时,也不知是惊动了哪家的狗,一声犬吠突兀响起,带起一片不停的汪汪声。 “臭狗,我就是路过而已,叫什么啊!” 走在前面的方芷玉猛地停下,有些气急败坏地嘟囔了一句。 然后她才想起来她在生气,连忙抬腿想跑,手臂却一紧,清淡的洗衣粉味道从后面裹挟而来,方芷玉清晰地知道,是薰衣草味的。 “别跑了行不行?这里没路灯,小心摔着。” 知道这是方止林在服软,方芷玉也不是任性的性格,她只是觉得和哥哥吵吵架很开心,好像彼此之间很熟一样,反正是小打小闹,他也不会真的生气,每次哥哥还不都是跟在她后面不说话,等她一转头等他,方止林也明白妹妹的意思:气消了,不闹了。 “我没想跑,就是觉得再不快点回去,烤串要凉了。” “不是一个意思?”方止林挑眉。 “不一样啊,”手上力气松开,方芷玉无聊地把眼前石子往前一踢,语气和这夜晚的清风一样微弱:“哥,你真笨。” 方止林没好气地拍拍妹妹的肩,示意她把背挺起来。 “是,你最聪明,聪明到你又把路走反了。” “啊?”方芷玉错愕地抬头,眼前这黑不溜秋的地方,不就是回方止林家的路吗? 方芷玉崩溃了:“这里巷子长得都一样,我认错很正常啊。” “所以啊。”方止林笑了笑,眉眼在昏暗的月光下,好像被融化了似的,看起来竟难得的温柔。 “所以要跟好哥哥,知不知道?” 方芷玉不服气地冷哼一声,一手抓着方止林的手臂,一手提着烤串,心情颇好地小声哼起歌来。 “走错了都不和我说,凉了不好吃都怪你。” “行行,怪我。” ——以后你就跟着哥哥,哥哥会保护你的。 记忆倒回某一年,小小的方芷玉鼻涕还没擦干净,垂在脸上滑稽得很,她用一双脏兮兮的小手抹开眼睛里的湿意,从泥巴地里慢腾腾爬起来,呜呜哇哇地扑进哥哥的怀抱。 十一岁的方止林脸上满是伤,他放下手上的木棒,手刚才握得太紧,松开时皮肤微微泛麻,明明他也不好受,还要一脸臭屁地仰起下巴,冲地上的几个小屁孩张牙舞爪。 “以后你们再欺负方芷玉,我方止林就要把你们屁股打开花!” “锅锅威武!锅锅好利哈!” 小方芷玉捂着漏风的门牙,用极其崇拜的眼神盯着小方止林,把身上的泥巴都糊在了哥哥身上。 其实那时候的方止林并没有护着妹妹的想法,他只是看见妹妹哭得鼻涕眼泪擦了他满身,出于一种“哥哥”的责任,才鼓起勇气拿着木棍冲进人堆里。 或许呢,或许哥哥两个字就是有无上的魔力,赐予他使命,赐予她仰慕,随着时间,他们早已忘记这次打架的初衷是什么,但也是这次让方止林知道,哥哥就是要保护好妹妹,不让妹妹的眼泪掉下来才算做好了义务。 也是这一次,方芷玉知道,哥哥,方止林,是可以依靠,可以哭得一脸狼狈仍可以求救的对象。 是哥哥。 是妹妹。 是开端。 第8章 八 住在城中村里,方芷玉的作息都正常不少。 没有太多的夜间娱乐,所有人早早就睡下,等第二天谁家鸡啊狗啊叫起来,伴着水龙头打开洗刷衣服的声音,吆喝和车铃声吵吵嚷嚷,方芷玉不醒也得醒。 今天方止林休息,方芷玉迷迷瞪瞪地抬起头,看见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找衣服的哥哥,含糊地念叨:“好吵......” 方止林动作一顿,没好气地笑笑:“我要出门,你吃什么,我给你带。” 缩在被子里的头动了动,但没出声。 “三。” “二。” 方止林平静地倒数,果然,还没等数到一,被毯子罩着的脸快速传来一段话: “三个煎包两个烧麦一个茶叶蛋一碗油茶。” 方止林觉得好笑,肩膀往墙上一靠,“嗯?”了一声。 “听不清,妹妹,大声点。” 方芷玉无奈地掀开毯子,脸上倦意还没完全消散,但眼里炯炯有神,充满对食物的渴望,以及对哥哥的讨好。 “三个煎包,两个烧麦,一个茶叶蛋,一碗油茶,谢谢哥哥。” “醒了?醒了就和我一起去。”方止林说完,作势就要去拉她起床,方芷玉哪肯,将毯子重新罩在脸上,看不见就当做没发生,眼睛一闭,装作睡着了。 方止林无奈,但也懒得打扰她,换上出门的衣服,他一边在门口换鞋一边叮嘱:“早点起床,下午我们去爬山,别忘了。” 房间内传来有气无力的一声应答,方止林关好门,确认锁好后才转身往楼下走去。 油茶,妹妹很喜欢吃这个。下面米糊打底,上面铺点馓子、花生、榨菜、葱花之类,软糯的口感配上酥脆的馓子,方芷玉自己买总喜欢加点辣椒油,鉴于昨天她已经吃过辣的,方止林今天不管如何都不想给她加。 结完账,方止林提着方芷玉要求的早餐往家走,他起得早,天气还不算太热,有微风从远处飘来,带着谁家的饭菜香轻轻落在眉梢,他抬眸一看,不远处的紫薇花正处于阳光之下,叶片随着风的方向晃动时,细碎的淡紫色花瓣也极轻极轻地落在地上,激起一片无波的涟漪。 花丛旁站着个少年,阳光打在他胸口挂着的银质吊坠上,泛起一抹温暖的冷光,少年穿着件时髦的拼接撞色T恤,但颜色低调不显张扬,整个人看上去清爽肆意,正低头摆弄着手机。 好半天,他似乎嘴里说了些什么,嘟囔着抬起头,和提着早餐塑料袋的方止林对上视线。 一秒,两秒,苏思成怎么可能不记得这张脸,眼看着方止林就要从旁边路过,他一下正经起来,仰起礼貌的微笑去拍他的肩膀。 “嗨,那个......哥?” “哎哎,别走,你是方芷玉哥哥吧?” 听到方芷玉的名字,方止林奇怪地转过头,蹙眉问道:“你是?” “啊,我是芷玉她朋友,不知道她有没有提起过我?我叫苏思成,思念的思,成功的成。” 方止林对这个名字没有印象,方芷玉从未提起过别人,但是他对于这个声音倒是,有那么些熟悉。 ——方芷玉!你不回我消息和哪个野男人吃饭呢?!找哥哥?这找的哪门子哥哥,情哥哥? 想起来了。 “她没说过你,抱歉,我不认识。”方止林摇摇头,没什么温度地说。 他说的是实话,方芷玉没提过他,他也真的不认识。 话刚说完,苏思成表情瞬间僵硬,他着急地拿出手机给方止林看他们的聊天记录:“哥你看,我真是方芷玉朋友,我过来找她玩的,但我估计她还在睡觉,没联系上她。” “是她妈妈给我的地址,不是坏人,没跟踪她,哥,你带我见见她呗?” 方止林扫了一眼,果不其然,满满当当的聊天记录,足以证明两人之间关系密切。 朋友......看来是很要好的朋友,吗? 怎么看上去... “你喜欢她?” 苏思成还在给他看证据,听到这句话手机都差点没拿稳,他一脸惊恐地看着方止林,话都说不清楚了。 “什么?怎么可能,方芷玉?我不喜欢她,我为啥喜欢她?哈哈哥,别开玩笑啊,很吓人的。” 他一边打着哈哈一边收回手机,脸上尴尬的表情不似作假,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站在阳光底下,苏思成的耳廓微微泛着层薄红。 再不回去,早餐要凉了。 方止林垂下眼,掩盖住瞳孔深处的情绪,他紧了紧手上的塑料袋,冲苏思成点头:“跟我来吧。” * 方芷玉今天撞鬼了。 不然为什么,明明该在市里好好过少爷日子的苏思成,会大手大脚地坐在她买的小沙发上,对方止林有说有笑? 震惊地盯着外面的两人,她重新关上门再打开,听到声响的苏思成转过头,看见方芷玉的脸,他眼睛亮了一亮。 关上门。打开。 苏思成走了过来,他脸上邪恶的笑容很大。 关上门。打开。 苏思成的脸越来越近了!! “鬼啊!” 砰的一声,不太坚固的木门被狠狠抵住,方芷玉手忙脚乱地去锁门,结果快不过苏思成,他一个劲往里挤,边推边笑:“方芷玉,你出来啊,你不是说我有本事就来抓你吗?哎,你现在躲什么?” “滚啊,滚啊,哥!!救我,哥!!!” 哦,忘了,别人哥哥还在这里。 苏思成立马松手,两手举得高高的,做着投降状:“哎哎,我就和你打个招呼,至于吗。” “至于!你是怎么过来的?我妈给你说的?” “对啊,我说我要来找你玩,她就跟我说了。” ......妈妈是叛徒。方芷玉懊恼地想。 方止林看了一眼吵吵嚷嚷的房间门口,放在桌上的早餐已经有要凉的迹象,他收回目光,不动声色地听着。 不该打扰,这是他们的事情。 是这样想的没错。 可最终他还是站起身,肩膀擦过十八岁的男生,将手放在木门上平缓地敲了两下。 “先出来吃饭吧,要凉了。” 他想了想,补充了一句:“别忘记还要出门。” * 早饭吃得不算顺利,主要是方芷玉见到苏思成就不高兴,尤其是他说自己没吃饭,要让方芷玉把吃的分他点的时候,女孩子眉头都要皱到地里去了。 但因为有方止林,他没得逞,长这么大,方芷玉终于又体验到被哥哥护着的感觉,笑得没心没肺的。 今天约定好和哥哥去爬山,原因无他,方止林觉得妹妹天天躺着懒惯了,很奇怪,他不喜欢的破烂屋子,方芷玉比他更习惯,就好像,就好像一点都不在意一样。 他会小心翼翼收起自己发旧的衣服,心惊胆战地看着墙壁爬过的高脚蛛,再谨慎地把洗漱台的水垢擦得干干净净。 可是妹妹会大大咧咧地翻出他发旧的衣服,毫不在意地拿来当溜街套装穿;会看着爬过的蜘蛛兴奋地和他说这是吃蟑螂的好蛛;擦得干净的梳洗台常常会散落几根长发,再被她毫不在意地拾起。 不清楚这种行为是出于"懂事",在悄无声息地维持他可怜的一点自尊心,还是方芷玉真的不在乎不介意,可不管是哪种目的,方止林都觉得无力且难受,且仍然不能表现出来。 爬山能够锻炼身体,也能放松心情,离开这条巷子,后面就是一整条连绵的山脉,绿意盎然,时常有人组团上去,站在最顶峰合影。 方止林没想带妹妹爬到最高,就当到处走走随心玩一下就行,本来计划得很好,可偏偏多出个苏思成。 苏思成,用方芷玉的话来形容,就是一块嚼得软烂的口香糖,混着地上的灰尘不要脸地贴上来,扯也扯不断,扔也扔不走。 要是他听到方芷玉的话,大概会呲牙咧嘴地去捏她的脸,说自己才懒得当口香糖。 “其实吧,是因为你上次啥也不说就跑来找你哥,你妈妈担心你,让我把你带回去才告诉我地址的。” “你妈妈忙你也知道,当时在你哥家我不好说。” 方芷玉听着耳边传来的悄悄话,什么也没回答,自顾自往前跑了几步,把苏思成甩在后面。 今天日头不算太晒,方芷玉也是在家懒惯的人,细皮嫩肉的,没跑两步就开始喊累,到最后,她要死不活地弯着腰像个丧尸一样晃着身体往上挪。 方止林看不下去,提着她的领子让方芷玉站正:“怎么跟没骨头似的,你平时也不锻炼吗?” 方芷玉挣了两下,没挣掉,干脆无奈地仰头看她哥,狡辩道:“没有啊,有锻炼的,又不是我一个人这样,你看苏思成!他不也是!” 听到自己名字的苏思成抬起弯得深深的腰,有气无力在后面道:“你们能不能慢点?我,哈...追不上...” 方芷玉正想得意地笑,结果下一秒,刚比她还虚弱的苏思成腰杆瞬间挺得直直的,长腿一迈,大步流星地往上跨过好几步阶梯,动作之潇洒,看得方芷玉目瞪口呆。 “骗你的,这也信,方芷玉你真是猪——猪——” “啊啊苏思成!你给我站住!” 女孩子被热得脸红红,一扫刚才萎靡模样,一鼓作气跑上去,去扯苏思成的衣服,结果男生一个扭身,又是离她一大步的距离。 空气中隐约有叶片吹来的苦涩气味,手上仿佛还有攥紧的衣服面料褶皱,他抬眸看向两个在前面打闹的人,嘴唇翕动两下,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也只是低下头,若无其事地喊他们慢点。 第9章 九 这个夏天从大雨开始,带来生分已久的方芷玉,带走吵吵闹闹的妹妹。 方芷玉和苏思成回家了,临走时,十八岁的妹妹扭扭捏捏地递给他一大包零食,说这是她藏在家里的,下次来还要吃,不准给她扔掉。 看着这堆垃圾食品,方止林哭笑不得。 雨水淅淅沥沥,潮湿从地底爬上来,溽热交织在空气,即使是电风扇开到最大,也抵挡不住额前落下的汗意。 前不久还说在自己家要睡地板上的方止林,现在如愿以偿地躺到床上。 至少是比地板舒服的,但是有点奇怪...... 他翻来覆去,终于在鼻尖触及在薄毯上时找到烦闷的原因——上面有方芷玉的味道。 方止林猛然坐起身,手指攥紧又松开,他默不作声下床,流着汗开始换床单,一点一点把床单剥离开,就像也把什么东西从心里剥下来般。 为什么非要在这么热的时候换?可以等凉爽了,也可以等明天,为什么要现在,还有,一定要换吗...... 好像还是做不到把自己当成他们的家人,坦然接受她们的好就像主动去背起大山,他僵硬地捏着床单,汗水落在睫毛上,把本就模糊不清的影像变得更加迷离。 很热,他大幅度地喘息着,喉结滚动,方止林恢复刚才的动作,一直到换上全新的床上用品,皱着的眉头才全然松开,他重新去洗了个澡,闭着眼躺回到床上。 然后,他想起身上这件衣服,也是方芷玉穿过的。 是,是她穿过的,那又怎么了?天真的小妹妹为了安慰他,毫不在意地套上他洗得泛旧的上衣,这是好心,而且现在留下的是已经洗过的,别说味道,就连一根发丝都不会在上面。 所以有什么好值得在意的呢? 方止林平复着呼吸,把手臂撑在眼上,烦躁地叹出口气。 雨水沙沙落在屋檐,今夜无风无月,他开始想念妹妹。 * “所以说啊,你到时候......” 耳边苏思成的声音一直在响,方芷玉敷衍地点点头,牙齿无意识地轻咬吸管,她撑着脑袋,看向奶茶店门口的风铃。 它静静垂下几条嫩白的贝壳,好像是老板自己在海边捡回来串起来的,现在天气热,屋里开着空调,便只有等客人来时,一阵燠热的风浪袭向它,这才能听到一阵脆响——叮叮,当当,末音上扬,又轻轻地淡下去。 方芷玉想起海,想起巷子里十块钱洗剪吹的理发店里贴着的海边海报,接着想起方止林上次进去剪头发时被孃孃唠唠叨叨半天,方芷玉听不懂,回头问起哥哥,他说:她问我要不要办个卡,一百块钱可以用十三次,洗发水都会给我用最好的。 “那你怎么回答她的?” 哥哥笑了笑:“我和她说:‘不要,陈孃孃,你还记得之前你这里是开两元店的吗?别等我办了卡,过两天你又开始卖其他东西了’。” “噗嗤。” 正说得口干舌燥的苏思成眉心一跳:“方芷玉?你笑什么?” “啊?哦哦,你继续说,我在听。” “你听个毛线啊。”苏思成没好气地把方芷玉在喝的饮料挪过来,地主似的强势护在两只手上:“都不听我好好说话,这奶茶你也别喝了。” “凭什么?这是我自己买的!”方芷玉要去抢,苏思成又往自己身边挪去,在玩老鹰捉小鸡似的。 苏思成咬牙切齿:“你个小没良心的,我之前请你喝的也不少好吗?” “切,谁稀罕,给你给你,我不要了。”方芷玉也不打算和他争,干脆两手一抱不去看他。 “生气了?” 那倒没有。 苏思成这人就怪得很,你软他硬,你硬他软,说白了,就是犯贱,看见方芷玉不想理他,他又巴巴地把奶茶挪回去,头一歪凑过去瞅她。 “你生气我还生气呢,和你说半天,一点都不带听的,笑,笑什么?想到什么了?” 他伸手想去捏方芷玉的脸,被女孩子一脸嫌弃地拍开。 想什么?想......想到方止林了。 "都怪你这么快抓我回来,不然我还可以在我哥那多玩两天。" 说起这个,苏思成的脸立马就沉下去,他坐直身体,手指在桌上没有规律地乱敲好几下,是在用这种方式吸引她的注意力。 “你还好意思说啊,我都没问你,这么久没见的哥哥,你跑过去和人家住一个房间?” 知道还在外面,苏思成的声音也没敢太大,但也多多少少能听出一大段怨气。 “知不知道男女有别啊,你就不怕他干出啥事来?你真是,方芷玉,该说你是笨还是蠢啊?” 方芷玉没忍住,一巴掌拍在桌上:“你懂什么?” “你没有兄弟姐妹当然不知道啊,我小时候和他一起长大的,再怎么样是我哥哥,他会不会做什么事我再清楚不过。” “你以为谁都是你啊?莫名其妙。” “什么意思?”后面这句很显然带着对他的攻击性,苏思成眯了眯眼,语气变得危险。 “说清楚,方芷玉。” 方芷玉转过头,一点都没有因为他语气的变化而胆怯:“我说,你以为谁都像你这么欺负我?我哥对我可好了,比你好一万倍。” “哇,方芷玉,”苏思成被气笑了:“你是一点看不到我对你的好吗?你到底知不知道——” 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喜欢你? 话说到一半,还没等大脑做出反应,嗓子先失声哑住。 说不出口,怎么可能说得出口,这么久以来藏起来的东西,哪怕他无意隐瞒,身体也会下意识做出反应。 “知道什么?” “......没什么,你自己喝吧,我走了。” 翻了个白眼,方芷玉没好气地把奶茶放在嘴边,又开始有意无意地咬起吸管。 门被打开,一阵清亮的脆声响起又落下,方芷玉盯着摇晃的小贝壳,又开始走神。 外头日光正好,今天实在是有些热,她好想哥哥。 脆音再次响起,方芷玉移开视线看去,刚推门而出的苏思成去而复返,他站在门边,不自在地挠了挠头。 有暖光照在他发丝上,渡过一层深色的橘,苏思成抿了抿唇,轻轻咳了声。 “走啊。” “不是让我自己喝?” “要我等你就直说。” “切。” 热浪再度拂过,门口的风铃终于止于平静,老板擦着水吧里的器具,哼着不知名的小歌,风铃声没再响起,他不禁觉得黯然。 多响会儿吧,多来点客人吧。 不经意瞥到玻璃窗,刚才离开的两个孩子打打闹闹,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仿佛能听见他们的谈笑声。 他回过头,也不自觉地勾起唇角,心想,今天可真是个好天气呢。 第10章 十 距离上次见面,已经有很久了。 方芷玉之后又偷偷跑到方止林住的地方,哥哥给她复刻的钥匙藏在小包里没被他收走,在有一天方止林独身回家时,还没来得及开灯,一句“surprise”先冲进耳边,着实把他吓了一跳。 这次来的方芷玉早有准备,从行李箱掏出的礼物都快摆不满这张桌子,女孩子乐呵呵的,说要不要换个房子。 方止林没说话,他无措地听着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也不清楚是妹妹的惊吓太过骇人,还是因为妹妹的惊喜太过高兴。 不过总而言之,还是高兴更多。 他一边奚落女孩子的任性,一边忍不住对着她的头顶揉了又揉,然后,他像任何一个小孩子一样垂下头颅,向家人索求一个拥抱。 也只是一个拥抱。 很神奇,肌肤相贴,能闻见她身上甜腻的香水味,方止林突然觉得惶恐,他想起自己已经攒了些钱了,衣服也买上新的了,为什么总觉得,眼前的妹妹这么遥远呢。 或许是因为,他还没有家吧。 妈妈有新的家庭,她过得真好啊,只是她还是很爱哭呢,上次来见他,也是含着眼泪,叫他多吃点。 方止林不知道的是,李眉月真的已经很少哭了,她只是见到儿子高兴,见到儿子伤心。 妹妹的声音充斥整个暑假,方止林早已失去对暑假的概念,在他印象里只有夏和冬,热与寒,哪里去找所谓的学校假期。 这次再离开,妹妹来找他的时间就会少了,方止林眼看着方芷玉越来越远的距离突然想起,以前他也是这样看着妹妹和妈妈一起走远的。 小方止林说,我可是男子汉,我不怕。 幼稚。 握住的双拳紧了又紧,旁边行人来来往往,他侧身给一对路过的情侣让道,再抬起头时,妹妹已经彻底离开。 无人在意的角落,方止林仰起头盯着头上灯光的亮度,他眨眨眼,悄悄呢喃了句:我可不怕。 * 方止林一天要打好几份工,厂里工资太死,没有其他兼职来得快。 一份二十块钱一小时的兼职,方止林找了五六份,每个兼职都有时间规定,规定一周来多少次,时间要在多少小时以内,常人的二十四小时被他掰碎,分成无数细小的东西去填满内心的空缺。 这件事他没告诉妈妈,也没有告诉妹妹,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已经还完账了还要这么努力,方伟死之前也没像他这么拼过。 方伟总说,只要把账还了,他爷俩就好过了,以后也可以正儿八经去讨婆娘,巴适得很。 那天他高兴,去还账的路上喝了点酒。 喝酒,本也不是什么大事。 后来他一脚踩空摔在冬天冰冷的河里,大概挣扎了很久吧?方止林不知道,那时他在家里做作业,想着方伟说回来会给他带的牛肉面。 又是冬天,方止林觉得冷,他以前手上,脚上和耳朵上都多多少少生过冻疮,这并不好看,会被班里同学看到,说不上他们的眼神是否是嘲笑的,但他们惊奇地看着他手上紫红恶劣的冻疮,方止林会以为自己中了什么毒,身体正在溃烂,会传染似的。 所以他只能缩进校服袖子,当做什么也没看到。 现在...现在好起来了,或者说本来也没那么糟糕,方伟还是愿意给他买一双手套,一双厚袜子和毛绒耳罩的。 “旅客朋友们好,列车前方到达信林站,有从信林站下车的旅客,请您整理好随身物品,准备下车......” 温和平缓的广播声音响起,车厢内吵吵闹闹,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兴奋地站起身,他晃着一旁家长的肩膀,声音尖锐地埋在钝钝的喧闹声里,他太高兴,没注意到身后挤过来的人。 “哎呀,让让,让让——” 小孩子被挤得一个踉跄,正要往前倒去,后面伸出来一只手,稳稳当当地提着他的领子把他拽回原位。 “小心,别站在过道上。” 他听见一道十足冷漠清冽的嗓音,家长正想站起身道谢,那个年轻小伙子已经离开,留下的只有一道背着包的背影。 那包看上去很重,可他脊背挺得笔直,好像天塌下来都压不垮似的。 方止林走出火车站,行李箱的握杆被他握得发烫,他随着人流,像一条陌生的鱼涌入大海,青年眼里有迷茫,但更多的是坚定。 他攒着钱来到信林,来到妈妈和妹妹在的地方。 不是想打扰他们...就是,想和她们多见见面,妹妹虽然从不抱怨他离她远,但来来去去的时间方止林也觉得漫长,他想,反正他是个成年人,总比学生自由得多,只是换一个环境打工,也没什么难处。 才不是想见家人。 方芷玉很烦,妹妹很烦,常常给他发消息烦他,每次送完一单外卖,方止林还要注意有没有回妹妹的消息,虽然她从没说不愿意等、消息回得慢这种话,但方止林偏偏想做到句句有回应。 就像现在一样,方芷玉要放寒假,她说要来找他玩,然后一起过来和妈妈过年,虽然妈妈已经有自己的家庭,但找时间一起吃吃饭还是有的。 于是这次方止林直接收拾好东西,坐火车先行来到妈妈和妹妹在的地方。 他提前做过攻略,找了家很便宜的宾馆把行李放着,这些日子,他虽然钱是攒了起来,但花在自己身上终究觉得可惜,可给妹妹就不一样了,因为妹妹值得。 看了下时间,方芷玉说她待会儿要出去吃饭,问哥哥在干什么。 方止林盯着屏幕里的消息,没来由得觉得紧张,现在天气冷,他在床边踱来踱去,行李箱打开又塞上,把里面的衣服全部拿出来,对着看了半天。 这件?会不会很老气,这件呢,颜色太亮了,为什么里面会有这个?哦,是方芷玉买来说他穿上去好看...... 愣了愣神,方止林最终选了那件方芷玉给他的,他在镜子里看了很久,有些不适应自己的脸,好像怎么看都觉得奇怪。 简直像是穿上水晶鞋的灰姑娘。方止林忍不住又想:灰姑娘穿上水晶鞋时会觉得不自在吗?和王子跳舞时心里又是什么想法? 方止林穿着崭新的衣服,它厚实,保暖,能维持他表面的自尊。自尊?这真是极好的一个词了,就好像他从来没有挨打,没有下跪,是不求嗟来之食的尊严人一样。 呼出一口冷空气,方止林走在陌生的街道上,最近确实很冷,叶片悉悉索索落了一地,半老的环卫工人拿着强力吹风机,把焦黄的叶片和泥灰吹起一片,路人自觉地让路,方止林也往后退去一步,他站在原地,抬头看见了不远处的方芷玉。 好几个月没见,因此第一眼瞥到女孩子毛绒绒的围巾时还没反应过来,她穿着件灰蓝色大衣,里面搭的黑色长裙,裙子很长,一小截露在大衣外摆,而随着抬腿的动作,翻动的浪一样的衣摆不停擦过黑色腿袜,像蝴蝶缓慢扇动的翅膀。 心跳得很快,方止林勾起唇角,正想抬腿走向她的时候,女孩子旁边窜出来一个人。 他笑着,手上拿着刚从旁边买来的板栗,烫乎乎的就想往方芷玉手里塞,被女孩子惊恐地躲掉。 脚步停住了,再也没抬起来。 方止林知道,他抬不起来了。 转身,离开,当做没有来过。方止林不明白为什么眼睛里会有酸意,他觉得喉头很痛,一种一张开口,话语都要变得颤抖的一种痛。 可比痛苦先要来的是妹妹。 她的声音在灰白的天里成为路过的飞鸟,它雀跃地落在他身边,带着久别重逢的惊喜。 “哥哥!” 方止林错愕地转过头,女孩子飘扬的发丝一晃一晃,方芷玉在笑,笑得很开心,她急跑几步,呼吸因为太过急促变成一团团飘散的雾气,它荡在空中,紧接着迅速飘散。 “哥哥,你怎么过来了?都不和我说,我可以来接你的!啊,你冷不冷啊,怎么穿这么少?吃饭了吗?你看上去瘦了啊......” 女孩子眼睛亮亮的,嘴里说个不停,方止林觉得无措,他不知道该回答哪个问题,也或许他根本没有听清楚妹妹在说什么。 心跳声太吵了。 他嗫嚅片刻,心里懊恼自己没有一个哥哥的样子,喉头还是很痛,方止林只好小声开口: “慢点,慢点说话,别着急,我来是想给你个惊喜,我都多大了,还要妹妹来接吗?放心吧,不冷,这是你送的,还记得吗?里面很暖和,我还不饿,你呢?看上去倒像是饿坏了......” 他忍不住重新笑起来,觉得自己像个唠叨的小老头,但又在这种唠叨里,方止林觉得幸福。 第11章 十一 信林要比他住了很久的地方还要冷,这是方止林没想到的。 这里有真的雪,不是小打小闹的霜,是可以堆积在路边停靠的任何东西上,厚厚一层奶糕一样的东西。 方止林脱下围巾,早早地坐到李眉月定好的包厢,他来得太早,妹妹和妈妈都没到,他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坐下,想喝水,又觉得喝太多妈妈她们来时一个劲跑厕所不像样子。 上次来见妈妈都没这么紧张,怎么这次? 心里不太自在,他干脆胡乱地点开手机页面,还未回过温的手指显得僵硬,想点开微信,却莫名其妙点到了照片。 刚想退出,方止林愣了一愣,无数小方块里面,皆是这段日子留下的照片。 妹妹和他逛街,和他去游乐场,和他去尝她常吃的那家小吃,啊,还有一起去看电影。 方止林本来不爱拿手机记录生活的,可鬼使神差的,在方芷玉对着路过的小花拍照时,他也拿出手机拍下了一张。 这样,他手机里的照片就有和她一样的了。 他们走过同一条路,看过同一种风景,吃过同一种食物,见过同一种花。 用这种方式去怀念妹妹不在他身边的日子,是不是显得过于做作?方止林好歹作为一个哥哥,他觉得不太好意思,可下一次还是会举起手机按下快门,再在夜里反复观看。 好像没刚才那么紧张了。他收回手机,包厢的门在此刻打开,方芷玉挽着李眉月的手臂,浅笑着往里面走。 他站起身,朝她们打招呼:“妈,妹妹。” 李眉月点点头,挽着的发髻精致漂亮,她拍了拍小女儿的手,让她去坐着。 这次聚餐,李眉月也没第一次那样难过,知道这兄妹俩关系恢复得不错,她也觉得安心。 对于方止林这个孩子,她始终觉得亏欠得多,可说到底都是命数,她前半辈子也不好过,何以多出精力去照顾一个分家的孩子呢。 饭菜上桌,李眉月也不知道孩子们想吃什么,干脆让他们自己做主,这倒便宜了方芷玉,乐呵呵的点了几盘辣菜,妈妈问起,方芷玉就一脸正经地说是哥哥要吃的。 不知道自己要吃辣菜的方止林沉默地点点头。 其实也知道这是方芷玉搞的小心思,李眉月懒得拆穿,无奈地叹口气,随他们去了。 先是随便聊了点东西,什么在这里习不习惯,住在哪里,身上有没有钱花,方止林犹豫一阵,半遮半掩地回答过去,李眉月能看懂孩子脸上的闪躲,一时,她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止林。”她喃喃一句,听到自己名字的方止林抬起头问她:"怎么了妈?" 李眉月笑着摇摇头,手上有意无意抚摸自己腕间的镯子。 “没事,就是觉得感慨,你们俩兄妹都这么大了,想当初还是两个蹲在我腿边,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小屁孩呢。” 她笑笑,语气带着怀念。 方芷玉还在吃饭,听到妈妈的话,也觉得心下一片柔软,她偷眼去瞧方止林,哥哥低垂着眸,似乎在沉思什么。 "现在也不比以前了,我的意思是,止林啊,以前世事难料,但今后的事,我们还可以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以后,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吧。" 方止林垂在桌下的手一颤,声音里带了不可置信:“妈?” 方芷玉眼里也有惊讶,不为别的,李眉月现在的丈夫,也就是她继父,对于这件事该是不同意的。 “我知道你很难,所以也想给你指一条光明的未来,其余的,我大概是力所难及了。” 女人叹口气,唇边泛着苦涩的笑。 儿子,女儿,皆是她掉下去的血肉,即使这么多年过去,她看见方止林也是止不住的心酸,提及以前,是痛苦,是灰暗,但这不是他的错,从来不是。 “回来吧?好不好?妈妈这些年很想你,我丈夫那边其实已经商量好,他愿意栽培你,把你当做亲生孩子一样对待。” “只是后面,大概也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方芷玉有片刻愣神,她这才反应过来为什么妈妈一直这么忙,原来早在很久以前,妈妈就在为方止林的未来打算。 期间她给方止林打钱,哥哥没有收她便也不强迫,本以为是妈妈觉得尽了义务不再勉强,没想到是...... 有家,有妈妈,有妹妹,有工作,也会有老师一样的爸爸。 这下,方止林再压抑不住手上的颤抖,他开始痛恨自己为什么直到刚才还在对母亲遮遮掩掩不说实话,他想说他过得好苦,他好累,可最后也只是一句挺好的,过得还不错。 “......可以吗?” 可以有家吗? 有家意味着他不再孤苦伶仃,也意味着......可他本来打算的是什么?在这个城市摸爬滚打,他攒了很多钱,攒了很多失望,他本来也只是打算一个人的......不被接受也没关系的,他只是想...想什么来着。 他转过头,和方芷玉对视。 “我的存在,会影响到芷玉吗?” 李眉月摇头:“我说过,做大人的只是给你指一条路,接下来的是靠你自己闯。” “可你就这么放心我?放心......这么多年没见的儿子。” 这孩子。 李眉月还是觉得难过,她抹去眼角的湿意,笑得一脸温和。 “妈妈相信你,妹妹也相信你,孩子,你也要记得,我们之间是流着同一源的血啊。” 方止林忍不住红了眼眶,失去多年的亲情被妈妈轻轻巧巧给他,可是,他真的能接住吗? * 离开的时候开始下雪,一点微凉的雪花纷纷扰扰落向人间,方止林看向道路旁种植的香樟树,上面的叶片被细碎的雪片一打,摇摇晃晃挣扎于树干之间,最终也还是被冷风一吹,呲的一声飘向远处。 他觉得自己也跟随风的方向飘到不知名的方向去了。 方止林知道,他拒绝不了妈妈,说来惭愧,他其实很想妈妈。 然而,然而,这样的决定会是正确的吗?是否可以去期待这样一份久别的亲情?是不是又会走错路,走到不归路上去?但他说不出自己的焦虑,那份在胃里的东西还没来得及吐出来,就被轻飘飘的一拳头打下去了。 咽下去,也必须得咽下去。 回去的时候已近凌晨,他独自在租的房子里抽烟,一根接一根,但其实烟还没燃尽,就会被方止林烦躁地碾在烟灰缸,再重新抽出下一根。 这样不行。他想。 于是他披着外套,又去附近的便利店买了几瓶酒,本来只是想买点度数低的,可目光瞥到上面一排白酒时,他在上面定格好一会儿,默默把它取下结账。 以前方伟总喝酒,所以他讨厌酒。 现在他也要喝酒,所以他讨厌自己。 白酒和方止林记忆里的味道一样,辛辣,火一样,或许他该配着其他小菜一起,但方止林除了酒什么也没买,客厅的窗户开着,他坐在地上一股脑地往喉咙里灌。 本来没想租这种房子的,太贵,可他想,以后家人来看望他,难道要一直来那种看上去就穷酸的地方吗。 家人不会嫌弃他,但妈妈和妹妹大概会伤心。 喝酒,大概也算是某种娱乐吧,可方止林只觉得万分痛苦,所谓酷刑也不过如此。 喉咙在反复抵抗,方止林把酒瓶往桌上一放,眼里已经湿到不行,他不清楚为什么自己在哭,明明没有感到悲伤的事。 意识开始涣散,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抱着马桶在呕吐,胃里不停痉挛,里面的东西在他体内挣扎碰撞,好像在试图逃离这个牢笼。 能听见几乎要把内脏都吐出来的声音,他只能无助地捂住脖颈,指尖颤抖,好像是想掐住,又好像是想安抚。 方止林害怕自己会把什么不该吐的东西也吐出来,可现在家里又没人,为什么连呕吐都要压抑呢。 吐完一阵,他看着昏暗的天花板,开始自言自语。 “方芷玉......” “方芷玉。” “我讨厌你。” “还有妈妈,为什么要出现在我眼前,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为什么,为什么要什么也不在乎......” 方止林这下知道悲伤的原因了。 因为那份失而复得的亲情。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还在肖像这种可怜可悲的东西。 方芷玉,我真的可以,接受这样一份感情吗?这份早在七年前就被夺去的,家人的感情。 “可以。” 他睁开眼,和一双同样湿润的瞳孔对视,方芷玉眨了眨眼,泪珠从睫毛掉落,在她哭得泛红的一张脸上平缓又迟钝地落下。 第12章 十二 十五岁的方芷玉不太开心。 究其原因,不仅仅是因为初三考试的压力,还有家庭带来的困扰。 相比起亲生父亲,继父要温和得多,但多多少少缺少些道不清说不明的温情,因此面对这个新爸爸时,方芷玉唯唯诺诺,话也不敢多说。 这种情况从家里带到学校,她一个人坐在花坛边,手撑着下巴无聊地看大家奔来跑去,欢声笑语阵阵袭来,方芷玉觉得烦闷,不太自在地觉得难过。 哥哥现在怎么样?他还好吗?爸爸会欺负他吗?他会不会觉得我和妈妈把他抛弃了? 哥哥,哥哥,哥哥,我好想你。 从最开始的一哭二闹,方芷玉已经没有那么伤心,可在时间洪流的某一刻,这种念头就会突然出现扰乱她的情绪。 ——以后大概,也许,可能,再也见不到哥哥了。 她挪开眼,一旁打完球的男生汗淋淋地走过来,他不太在意地坐在离方芷玉不远处的花坛边,仰头将一瓶水打开,咕咚咕咚往喉咙里灌。 阳光透过矿泉水瓶折射出绮丽的色彩,方芷玉留神多看了一眼,不经意和他对上视线。 * 送走方止林后,方芷玉越想越觉得不对。 哥哥当时的表情虽然还能算作开心,但他好像很急躁,看她的眼神时不时透露出点点悲伤来,方芷玉觉得奇怪。 为什么这么看我?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在镜子面前又照了好几遍。 今天她打扮过,妆容服帖,颜色漂亮,应该也不至于不好看吧,结果哥哥都不夸夸她,临走时更是没说几句好听话。 他是不开心吗? 带着这样的疑虑,方芷玉纠结万分,最终还是决定偷偷出门去找方止林。 轻车熟路地打开家门,雪到后半夜又下大了,方芷玉打着把伞站在雪花里,她打开手机软件想打车,结果因为天气不好又是大晚上,车费贵到离谱,她狠狠心点了加价,结果还是半天没人接,简直要被气个半死。 大不了走着去呗。 说干就干,她冒着雪花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走,现在路上行人比较少,方芷玉甚至有心情想,要是哥哥不开心的原因是因为她逼着他吃了点辣椒,她一定要把方止林的脑袋打开花。 她乐呵呵地想,没注意到兜里振动的手机,等反应过来,方芷玉连忙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看到备注是苏狗,她也不知道是该松口气还是叹气。 “喂?” “哟,方芷玉,终于接电话了?” “你有事吗?” “没事啊,我就是问问你,今天你们吃饭吃得怎么样?” 冒着风雪,方芷玉支支吾吾地敷衍他:“也就那样吧,啊...阿欠——” 外面太冷了,又是大晚上,空气低得吓人,方芷玉打了个喷嚏,声音都没来得及控制住。 “你感冒了?嗯?不对,方芷玉,你在外面吗?” 很明显,苏思成听到了呼呼的风声,他皱眉看向手机,现在是凌晨一点,这个点方芷玉竟然还在外面? “你在外面干什么?” 方芷玉本来不想和苏思成讲的,可思来想去,这样顶着雪走到哥哥家估计也真要感冒了,反正苏思成没睡,要不要让他帮个忙? 于是她真的说了,对面苏思成沉默好一会儿,就当以为他不会答应的时候,男生笑了笑:“行啊,我送你,你怎么报答我?” 女孩子认真思考了会儿:“请你吃饭?你想吃什么?” “我要吃帝王蟹。”苏思成没正经地开口,他从床上起来,把手机开了免提放在桌上,一边套衣服一边喊:“地址发来,小祖宗,我真是欠你的。” 方芷玉懒得搭理他,发完地址后乖乖地找了个地方站着,本以为要等很久,但没一会儿,一辆白车从远处过来,她知道这是苏思成的。 车里暖气打得很足,方芷玉钻进里面,她拍拍肩膀处的落雪,想说些什么道谢,先被苏思成打断。 “我说你也是,方芷玉,你就这么关心你哥哥?大半夜下雪还要去找他,不能等明天?” 方芷玉看向车窗上面降下的细雪,闷闷开口:“如果你是我哥,在经历了那些事情,会变成怎样一个人?” 没等苏思成回答,方芷玉接着道:“我来说吧。” 哥哥,方止林,方芷玉看得出来,他过得太小心翼翼。 不用去主动询问他的经历,只需在家里静静走一遭,和他朝夕相处的事物也会告诉她想知道的一切事情。 而且他不管是开始面冷心热的让她走,还是见到她买的东西露出的受伤表情都是在述说,虽然哥哥没有张口,只是一直退让,可这同样也是在和她对话。 他太敏感,太容易受伤,方芷玉作为他的亲妹妹,从小被他护着的对象,做不到视而不见。 “有情绪,就应该率先解决,留到明天?那今晚上呢?他可能会睡不着觉,会焦虑,等我明天再去找他,他已经是把情绪消化完毕,藏在心里了。” “那时候再去关心,就只能见到他露出的表面,这让我怎么放心?” 苏思成默默开着车,听到这,他忍不住伸出一只手拍了拍女孩子的头。 “干嘛呀?” 苏思成笑:“该说不说,你还真是个好妹妹,不然你也叫我一声哥哥?也对我这么好呗。” “难道我没有对你好过吗?”方芷玉没好气地回答。 有,当然有。 想起以前的事,他弯起唇角,眼里追逐着消逝的雪光,轻轻在心里回答。 所以,这也是我为什么喜欢你的原因。 打开车门,苏思成吊儿郎当地往座椅上一躺,摆摆手道:“你们家里事我就不掺和了,早点下来,我好困。” 方芷玉嗯嗯两声,说知道了。 她抬起头看向黝黑的大楼,属于哥哥的那一户灯光明亮,显然还没入睡。 觉得庆幸,方芷玉觉得自己来对了,她在心里琢磨着措辞,终于,叮的一声响起,她走出电梯,朝着方止林家门口走去。 砰砰。 没有声音。 砰砰砰。 没有回答。 方芷玉站着等了一会儿,大门始终没被打开,犹豫一阵,她从包里掏出钥匙,这是上次哥哥给她的,说如果她来,可以直接开门进去。 钥匙在锁孔扭了几圈,咔哒一声响,客厅的光芒悠悠落在她身上,方芷玉平静地关门,换鞋,心里没来由得紧张。 她试探着叫了一声:“哥?” 厕所那边有声音传来,方芷玉走近几步,拖鞋在地板上发出绵软的踢踏声微乎其微。 “方芷玉。” 是哥哥的声音。 “我讨厌你。” 她错愕地张开嘴,脚步倏然停在原处。 哥哥在说话,空气中有酒气和混乱的呕吐物味道,很显然,方止林喝酒了。 他一定很不开心。 也不知道为什么,方芷玉听到哥哥说讨厌自己,没有生气也没有哀伤,她只是觉得无措,觉得是不是自己干了什么错事,所以在听到后面几句话时,她反而觉得松一口气。 ......也不尽然。 哥哥喝多了,在说些胡话,什么讨厌啊,对他好啊,不在乎啊。 方芷玉慢慢走近,方止林身上酒气很重,耳根到脖颈全是红色,隐隐能看见蔓延的红血丝藏在脆弱的皮肤下,好像一戳就会溢出来似的。 她蹲下身,有好多好多的不明白。 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也会哭,不明白为什么哥哥这么笨,不明白哥哥为什么这么可怜。 方止林醉得很深,半天眼皮都没有抬起来,他只是慌乱地捂着自己的脸,任凭眼泪一点点打湿领口。 他问,他能不能接受这份属于家人的感情。 ......笨蛋哥哥,这本来也是属于你的。 “可以。”她终于忍不住说话,这两个字被极轻地说出来,如同一只翩跹的蝶,牵引着他睁开眼。 女孩子眼睛是一片蔚蓝的湖,她凑近和他讲话,可哥哥怔怔的,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妹妹?” “嗯,哥哥,是我。” 方止林似乎脑子坏了,眼中的迷离把眼前的妹妹分成好几份,有的虚,有的实,他深深地闭上眼又睁开,伸手想去触碰。 方芷玉笑笑,接过来哥哥伸过来的手,轻轻地在他背上轻拍,哄孩子似的。 “哥哥,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哎哟,好像个笨蛋喏。” 二十多岁的方止林在小两岁的妹妹怀里哭得泣不成声,大概说给后来的方止林听,他也会感到隐隐的不好意思。 第13章 十三 过年时,李眉月给兄妹俩发了各发了个大红包。 最终方止林也没有和他们一起住,他说他一个人自由惯了,还是想在外面。 对这件事,李眉月也没有多做文章,把一个分别七年的孩子接过来住,显得强人所难的话便也罢了,她只是多多少少觉得心疼他。 春晚刚刚播出,一家人在家里忙来忙去,门铃声响起,方芷玉率先去打开门。 方止林提着几盒礼物,冷冷淡淡地朝她点点头,他耳根被外头的风吹得微微发红,方芷玉连忙把他拉了进来。 触及到他的手臂,方芷玉才知道哥哥哪里是冷淡,分明就是带着局促,你看,手上还紧紧地把礼盒绳子提着,连放下来都忘记了。 “小林来了。” 继父陈道远走来,他冲方止林笑笑,伸手和他交握。 “以后要多指教了。” 方止林脱下手套和他交握,中年人气质儒雅,含笑时没什么攻击性,和方伟简直天差地别。 “谢谢叔叔。” “有什么好谢的,都是家人。” 家人。方止林听着这两个字微微觉得愣神。 李眉月已经把饭菜往桌子上搁了,窗户没有关紧,时不时有烟花声和人群声吵吵闹闹,只是在这个节日,吵闹倒也成为不可多得的欣喜了。 “你们也想放烟花吗?”李眉月笑眯眯的,看着两个孩子,眼里是止不住的温柔。 “咦?妈妈你也买烟花了吗?”方芷玉很激动,她晃着妈妈的手臂,止不住地兴奋。 李眉月嗔怪地看了女儿一眼:“是你爸买的,要是想放,你就和你哥吃完饭去,我记得在那个,江月桥那边,那里空旷,是能放的。” 她虚指了指窗户:“喏,你看,上面的烟花都是那边传来的。” 方芷玉和方止林一齐看去,果然,黑漆漆的窗户外,一道道星光从地上跳往夜幕,在半空中绽开一朵绚丽五彩的花又迅速散开,再重新坠回人间。 “要放吗?” “好啊。”方芷玉立马答应。 她转头看向方止林,这才发现,原来哥哥一直在看自己。 “哥哥,我们去放烟花吧。” 方止林试图笑一笑,可大概身体还没回温,他僵硬地扯出一个弧度,很是难看。 今晚苏思成也不安生,一股脑地和她发消息,方芷玉没理他,但最后还是在吃饭吃一半的时候问他要不要一起来放烟花。 【当然啊,不过你等等我,我爸比较难糊弄,但我绝对会出来的】 【知道了,烦不烦,我要和我哥先去】 李眉月注意到方芷玉敲敲打打的手,问道:“苏家那孩子?” “对啊。” 方止林吃饭的动作没停,他静静听着妈妈语气里的揶揄,眼睛盯着碗里的饭,一眨不眨。 桌上两个大人似乎都见怪不怪,他们说起苏思成的名字来就像自己另一个孩子一样自然,好像冥冥之中,他已经是家庭中的一员。 吃过饭,方芷玉迫不及待地去看陈道远的车,果然,后备箱里面塞满了各类烟花,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搞的,还挺会选,样式很多。 方芷玉高兴得不得了,开车的时候一直在唱歌,不过还是和以前一样,鬼哭狼嚎。 “你这都是...都是什么,DJ?”方止林皱着眉想笑,看到女孩子一脸“你不懂的”表情,更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对啊,好听吧,开车就要听这种的。” “如果你愿意关掉音乐独唱的话,我认为会更好听。” “少调侃我了哥。” 方止林笑了笑,眼里难得有放松的迹象,江月桥附近很快就到,方芷玉停好车跳下来,指挥哥哥把烟花搬到空旷处。 “哎呀,哥,让我点让我点。” “小心,别烧到手。” 女孩子对于点烟花有种莫名的亢奋,她摩拳擦掌,把打火机掏出来,一点火焰顺着引线攀升,火光太快,方芷玉连忙站起来跑开,下一秒,她听见闷闷一声响。 她抬起头,一条飞速上升的银蛇扭曲着身体,在最高处,它有一瞬间停滞,紧接着,黑到深沉的夜空被猛然照亮,轰然炸开的星子化成无数璀璨的细碎光芒,沙沙地缓慢下坠。 本以为会重新归于黑暗,可不远处也有人在放烟花,于是在他们烟花落下的瞬间,另一道碎光重新燃起,响声不绝,带着人们对新一年的期望。 “妹妹,真的很谢谢你。” 震耳欲聋的烟花声里,方芷玉听到哥哥在说话。 “我其实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去和家人相处,我始终在想,这样来到这个家庭的我,是不是给你们造成了很大的困扰?” 他抬起头,烟花还在往上飞跃,和这颗忽上忽下的心一样。 “哥哥,别这么说。”最后一点烟花也熄灭了,方芷玉笑了笑,看向不远处走来的人。 “你是我们的家人,家人就是互相扶持的,怎么会给我们造成困扰呢?” “所以哥哥,你要幸福,很幸福。” “这是妹妹带给你的祝福哦。” 她狡黠地眨眨眼,语气轻松愉快,方止林笑了笑,轻轻“嗯”了一声。 又是一束烟花腾空,苏思成提着几个袋子,被突然响起的烟花声吓了一跳。 “哇,吓死我了,你们的烟花呢?” “还在车里,来了就和我哥一起搬点过来。” “什么啊方芷玉,我一来就让我干苦力?” “那怎么了?嗯?你手里是什么东西?” “哎呀,这是我爸让我拿过来的,说你喜欢吃这些,我还想着自己全吃了呢。” “什么?什么好吃的?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我不——我不——” 方止林垂下眸,远处又是一道烟花绽开,声音震耳欲聋一瞬,又凄凄然落下。 他在心里回答了刚才妹妹的话。 方芷玉,你也一样,要很幸福,很幸福。 第14章 羊齿草[番外] 院里那棵洋紫荆开花了。 又是一年春天,我得了些空闲,带着孩子来看望爸妈。 儿子今年刚满四岁,在车里也不太安生,叽叽喳喳地拿着他爸给买的飞机,一上一下没规律地乱晃。 我忍不住出声提醒:“待会儿见了外婆要乖一点。” 他瞪着一双黑眼睛,小脚一晃一晃的:“知道知道。” 无奈地叹口气,孩子这个时候总是调皮多些。 爸妈现在住的地方离市区很远,是个安静的地方,按他们的说法就是,老了要找个幽静的地方好好养生。 车身在山上转了几个弯,我领着儿子下了车,今天天气很好,阳光不晒,小风吹在身上有惬意的凉。 轻车熟路地走进家门,家里的阿姨替我接过行李箱,我笑着问她:“我爸妈呢?” “先生歇下了,今个天气好容易犯困,要叫醒他吗?” 我摇摇头:“没事,等他起来吧,那我妈呢?” “夫人在院里晒太阳呢。” 我拍拍儿子的头,让他跟着阿姨去吃点东西,山上风景确实很好,我抬腿往后院走去。 院子里种了很多花,都是妈妈喜欢的,也都是爸爸亲手种下的,正值春天,颜色各异的花朵都绽放开来,在空气中飘着一股甜腻的芬芳。 我抬起头,看向不远处那棵高大的洋紫荆,斑驳的树影被阳光一照,稀稀疏疏地落在下面波动的摇椅上,妈妈正坐在上面摇摇晃晃的,似是睡着了。 妈妈现在像个小孩子一样。我不由想起刚才儿子在车上晃荡的小腿。 我轻轻走近妈妈,她腿上搭着件薄薄的杏色绒毯,一本厚厚的书盖在她大腿处,上面的树影正随着她身体轻微的动作颤颤悠悠地摆荡。 定睛看了一看,书里面还夹杂着一点干枯的绿意,不知为何起了些好奇心,我小心地拈起叶子,对着太阳仔细观察了一番。 “这是羊齿草。”妈妈的声音。 我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回过神,我问妈妈:“妈妈拿这个当书签?” 妈妈缓缓坐直了身体,她脸上带着惬意,像一只刚睡醒的大猫。 “是啊。” “为什么?”我又问。 “唔,为什么?”妈妈眼里还带着刚醒来的迷茫,她浅色的瞳孔直直盯向我,却又好像在透过我看别人。 “从你舅舅坟前离开的时候,随手采的。” 哦,舅舅。 说到舅舅,我还是很熟悉的,小时候他常常逗我,和我玩游戏,虽然舅舅常常不笑,看着凶凶的,我一边馋他给我买的零食,一边又不想靠近他,直到我看见舅舅对妈妈笑的样子,我才知道他原来不是面瘫。 长大后些,舅舅也会常常关心我,后来我上大学,出国,回来开公司,恋爱,舅舅的身影也就从我旁边淡去了。 再次看到舅舅,是我来参加他的葬礼。 那时舅舅58岁,听说是年轻时太过操劳留下的病,但走的时候没什么痛苦,也算是安然度过这一生。 我怕我的问题触及到妈妈的伤心处,再想转移话题的时候,妈妈却主动开始讲起: “说起你舅舅,他也是傻得要命,一辈子只知道工作,问他,他就说自己习惯了,我说:''那你就这样一辈子吧!''结果他真就一个人过了一生。” 妈妈语气激昂,太过激动,一丝银发松松垮垮地落下来遮住她面颊,她愣了愣,好像自己都觉得自己很好笑,遂又不说了。 我知道妈妈是个喜欢唠叨的人,她心思太细,总为家人着想,老了也是这样,嘴里细细碎碎的。 “好啦,妈,不要生气也不要伤心,好不好?我把儿子带回来了,这几天陪你们闹一闹怎么样?” “哎哟——我才不想看到那臭小子,让他走开点,我这院子可经不起他折腾!” 妈妈瞪大一双眼,几乎是听见了什么骇人听闻的强盗般,可唇角又翘得高高的,不难看出她眼里的欣喜。 “谁!谁在叫我!” 门口探出来一个小脑袋,他乐呵呵的,嘴里塞着什么不知名的玩意嚼啊嚼,我正想骂他,儿子就冲过来扑进妈妈的怀抱。 “外婆,外婆,我想吃鲜花饼!” “求你妈妈,求我可没用啊。” 于是儿子又转头看向我,但我故意板着一张脸,他便也不敢看我,又怂怂地把头转过去求他外婆。 “外婆,求你了,求你了——” “烦不烦,臭小子,哎,走走走,真是拿你没招。” 妈妈把书放到一边站起身,我正想把手中草叶放进去,这时却突然吹来一阵风,我没拿稳,就愣愣看向那片叶子被带向不知名的角落。 我很愧疚,妈妈却笑着摇摇头,对我说没关系。 “下次我再去看他的时候,会重新摘下一片的。” “或许,就是待会儿呢?今天天气不错,可以去转一转。” 我释然地笑笑,看到妈妈眼里的光芒,觉得也有一种难掩的柔软。 儿子还在吵着要吃鲜花饼,我和妈妈带着吵吵闹闹的他走进屋内,爸爸好像也醒了,我听见下楼的声音。 春天,似乎是个值得期待的季节。 以后我也会怀着这样的期待,和家人一起过好每一天。 后来我去到舅舅坟前,像妈妈说的那样摘下一片羊齿草。 羊齿草的花语——勤劳。我想,妈妈大概是想起舅舅,才会这样摘下它吧。 我回头看去,山野烂漫的地方,一地羊齿草随风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