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五十年代大炼钢》 第1章 第 1 章 第一章琉璃瓦上的文学梦 1952年1月·北京 腊月廿三,灶王爷上天言好事的日子。 北京城裹在细密如盐的雪沫里,胡同的青砖灰瓦都敷上了一层酥软的糖霜,唯有檐角蹲踞的石兽兽吻间积着硬邦邦的冰棱,在昏沉的天光下闪着冷硬的光。 雪花无声地落,落在刚贴上不久的“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大红标语上,落在沿街叫卖糖瓜儿的小贩肩头的油毡布上,也落在程家四合院那方方正正、覆着明瓦的暖阁窗棂上。 暖阁里烧着通红的炭盆,暖融融的气息蒸腾着若有似无的书卷香和干果香气。 十七岁的程书蓝慵懒地趴在临窗的紫檀木书桌前,一支派克金笔随意搁在摊开的《普希金诗选》上,墨水洇染了“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的诗句。 她只穿了件烟霞色织锦缎的紧身薄棉袄,领口和袖口滚了一圈雪白的兔毛,衬得那张巴掌大的小脸愈发莹白透亮。 细密的雪花沾在玻璃上,又迅速化成水珠蜿蜒滑落。 程书蓝出神地望着窗外东墙根下那几株虬枝盘曲的老梅,几粒倔强的红苞正顶风冒雪地绽放,艳红如血,泼洒在一片混沌的素白背景上,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二小姐,您这窗开条缝,病才刚好利索,别再招惹寒气!” 门帘“哗啦”一掀,裹着一身煤烟味儿的王妈端着个黄铜脸盆进来,盆里热气腾腾的水汽熏得她眼角的皱纹都舒展了些。 她麻利地将一块崭新的、印着“奖给劳动模范”红字的雪白毛巾搭在盆沿,一边絮叨,“快擦把热乎的醒醒神!瞧瞧,大少爷专程从东单市场排队给您捎的,苏联货!叫什么‘喀秋莎’香皂,金贵着呢!” 程书蓝心不在焉地“唔”了一声,目光依旧粘在那片灼灼的梅红上。 她倏地站起身,棉袄下摆上繁复的缠枝莲纹路扫过书桌旁那座紫檀木底座的雕花玻璃屏风,发出一阵细碎的窸窣声。 “我爸还没回来?” 程书蓝走到炭盆边,伸出纤细白皙的手指烤火。腕骨上戴着一枚小巧的金壳珐琅彩坤表,是去年生辰时舅舅从上海捎来的洋货。 “没呢。”王妈拧干了毛巾递过来。 “先生一早儿就去北大了,说是要紧着开那个‘思想改造学习班’,晚饭备不备上都两说。太太早上被协和医院一通急电叫走了,值大夜班,走前千叮咛万嘱咐,说您得按时吃鱼肝油,甭嫌腥气。” 王妈说着,从旁边小几上拿起一个拇指高矮的精致棕色小玻璃瓶,瓶身上贴着烫金花体英文标签。 程书蓝嫌恶地皱了皱挺秀的鼻子。 那粘稠腥涩的橙黄色液体,是她童年的噩梦,母亲沈静宜总说它“明目健脑,强健体魄”,是托人在香港才买得到的稀罕物。 每次喝它,都让她想起幼时被强灌苦药的经历,喉咙里仿佛还残留着那股子令人作呕的味道。 她一把抓过瓶子,旋开银质瓶盖,凑到眼前对着窗外的天光晃了晃。 阳光穿透黏稠的液体,在铺着青砖的地面上投下一块摇晃的、橙黄色的光斑。 她撇撇嘴,随意将它丢回桌上。 这时,一阵带着明显电流杂音的广播声从连接正房的穿堂那边隐约传来。 是家里那台簇新的熊猫牌电子管收音机,正用饱满激昂的调子播送着: “……根据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文化教育委员会指示,为适应国家大规模经济建设对于人才的迫切需求,全国高等学校决定于一九五二年三月十五日至十七日,首次实施统一招生考试!招生对象为……” 程书蓝精神猛地一振!她像只被惊起的雀鸟,赤着一双穿着绣花缎面棉拖鞋的脚,“哒哒哒”地冲过暖阁与内室相连的月洞门,脚踝上系着的那串带着几个小小金铃铛的细细红绳,也随之发出清脆急促的“叮铃铃”声。 “王妈!我哥昨天捎来的书呢?放哪了?”她声音里带着一丝急切。 “哎哟我的小姐!” 王妈赶紧追出来,搓着围裙下沾着灰的手指,“那些书……都在书房樟木箱里锁着呢!大少爷不是说……说是禁……” 她猛地住了口,抬手轻轻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往地上象征性地啐了一口,“呸呸,瞧我这嘴上没个把门的!晦气晦气!” 程书蓝才顾不上听她唠叨,早已一阵风似的穿过垂花门,踩着抄手游廊下被踩实了的积雪,直奔西厢书房。 廊下朱红的柱子半新不旧,上面新新旧旧贴了好几层标语。 最底下的似乎是“庆祝北平和平解放”,已经被新贴的“打倒美帝野心狼”、“妇女能顶半边天!”覆盖了大半。 雪水浸润,“半边天”三个字有些洇染模糊。 程书蓝纤细的手指掠过冰冷的廊柱,目光不经意扫向西厢房窗下。 窗根底下,邻居赵婶佝偻着腰背,穿着臃肿的打着好几块深色补丁的破旧棉袄,正拿着把几乎秃了头的扫帚,小心翼翼地扫着程家屋檐淌下的雪水,避免弄脏了程家新砌的花砖墙裙。 她时不时朝院里张望,一张被生活折磨得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局促。 “赵婶又来借米了?” 程书蓝漂亮的眉毛蹙了起来,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让几步外的王妈听见,语气里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不解与淡淡的鄙夷。 “王妈,上回不是刚借了她半斗棒子面?她家三个儿子不都在街道办当着干部,端公家的铁饭碗?怎么日子过得反不如我们家这开火的帮佣宽裕?隔三差五来打秋风,好生没道理!” “哎哟我的祖宗啊!您小点声儿!” 王妈急得跺脚,几步追上来,压着嗓子,“赵主任现在可是西城区新提拔的副区长了!管着咱们这片街面呢!您太太老爷都是体面人,有身份,咱可不敢得罪……” 王妈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声音越说越低,透着无奈和对小主人的迁就。 程书蓝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不再理会,踮起脚尖,轻而易举地够到书房门楣上方的一个小小凹槽,从里面摸出一枚小小的、打磨得光滑的黄铜钥匙——这是她和哥哥程墨的小秘密。 书房的门一推开,一股混合着浓郁墨香、樟木香气以及淡淡纸张陈旧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打开了一部凝固的时光。 这间书房是父亲程明远的禁地,一水的紫檀木家具。 书柜顶天立地,塞满了古今中外的典籍。 书桌宽大气派,笔架、砚台、笔洗、印泥盒、铜镇纸、青花笔筒一应俱全,无不精致考究。 最显眼的位置,摆放着一尊半尺高的黄杨木雕孔子立像。 程书蓝目标明确,径直走向墙角一只不起眼的、散发着浓郁樟脑味的深褐色老樟木箱。 她熟练地用钥匙打开大铜锁,掀开厚重的箱盖。 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的,并非什么**,而是哥哥程墨从政务院他工作的资料室内部弄来的“参考资料”——大多是油印或铅印的苏联科普读物和技术书籍。 封皮上印着俄文和戴着鸭舌帽、扛着铁锤的工人形象。 她一眼看到自己要找的那本——尼·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厚实的牛皮纸封面,印着一个戴着布琼尼帽的苏联青年头像,下方是一行醒目的俄语书名。 她抽出书,沉甸甸的手感。翻开深蓝色的扉页,哥哥程墨那遒劲有力的钢笔字几乎要穿透纸张: 书蓝吾妹雅正: 熔炼钢铁,亦熔炼青春;锻打重器,亦锻打脊梁。 拭目以待,新中国首位“居里夫人”! 兄墨一九五二.元 那遒劲有力的“居里夫人”四个字,像几根小小的刺,扎了她一下。 “谁要做居里夫人……”她低低地嘟囔了一句,带着几分不以为然,下意识地撅了嘴。 她从小接受的是最传统的淑女教育,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向往的是李清照的文采风流,而不是实验室里枯燥的瓶瓶罐罐和冰冷的金属光泽。 然而,手指却不由自主地摩挲着扉页上哥哥的字迹,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期许,最终默默地把书紧紧抱在了胸前。 窗外传来一阵清脆的“叮铃铃”的车铃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院门外。 接着是熟悉的“咚咚咚”敲门声和一个爽朗的、带着点市井气息的喊声: “程教授家!程教授家挂号信!北京大学的挂号信!” 是邮递员老张! 程书蓝的心脏猛地一跳,像被什么攥紧了! 北大! 她把书往桌上一扔,一阵风似的冲出书房,穿过院子,几乎是扑向那两扇沉重的黑漆院门。 王妈在后面喊着“伞!二小姐,伞!”,抄起一把油纸伞追了出来。 拉开沉重的大门,一股凛冽的寒气裹挟着雪粒扑面而来。 老张穿着一身洗得泛白的绿色制服棉袄,裹着厚实的围巾,帽子上落满了雪,活像个移动的雪人,正用力在门口的青石板上跺着脚取暖,冻得发红的鼻子下呵出团团白气。 他看见程书蓝,咧开嘴,露出一口微黄的牙齿,笑容朴实热情: “嘿!程家丫头出来啦!冻坏了吧?快接着!北大来的,厚厚实实一封!哎哟喂,听说你要考那个啥……高考?全国第一回?这要是考上了,可是状元公呐!瞧瞧这劲头儿,就是不一样!” 他一边递过一个厚实的牛皮纸大信封,印着醒目的“挂号”红戳,一边用冻得通红的手指在胸前的帆布邮包上无意识地轻轻敲着,“嗐,我那混小子,也吵吵着要考呢,就是家里头……唉……” 程书蓝的心思早飞到了信封上,根本没听清老张后面的话。 她所有的注意力都被信封上那熟悉的、印着“北京大学”几个大字的红色台头牢牢钉住了。 她有些急切地道了声谢,声音轻飘飘的,一把抓过信封,转身就往回跑。 “二小姐!您慢点儿!雪滑!” 王妈举着伞气喘吁吁地跟上来,试图遮在她头上,“太太交代了,您感冒才退烧,不能受风……” 程书蓝充耳不闻,径直冲回暖阁的书房,连肩头的几点落雪都忘了掸去。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呼吸都有些不稳。 程书蓝深吸一口气,雪亮的指甲带着微微的颤抖,小心翼翼地沿着信封边缘撕开封口。 就在她扯出里面那叠散发着油墨香的纸张时,一片调皮的雪花,被风卷着从门缝溜进来,正正好落在展开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一九五二年全国高等学校统一招生简章》的标题上,落在“暂定一九五二年三月十五日在北京、上海、沈阳、武汉、广州、重庆、西安七大城市同时举行统一考试”的字样旁边。 晶莹的六角形瞬间融化成一小滴冰凉的水珠,在“十五日”的“五”字上洇开一个小小的、模糊的水痕。 程书蓝的心也像是被这滴冰水烫了一下,猛地一缩。 书桌上,方才随手揉皱的宣纸团还搁在砚台旁,那是她早上涂抹的几句闲愁小诗:“才见京华雪压枝,诗心已逐冻云飞。琼楼玉宇终成梦,我欲乘风归去兮……” 墨迹在“去兮”二字上晕开了一片狼藉。 她看着信封里印刷规整的招生简章,再看看桌上那份象征着她文学梦想、却已揉皱的诗稿,一股莫名的烦躁陡然升腾。 她伸出手,近乎粗暴地抓过那张饱含愁绪的宣纸,用力揉成一个更小的纸团,扬手一抛,纸团划过一道弧线,精准地落入了书桌旁一只制作精美的景泰蓝螭龙纹痰盂里,发出细微的一声闷响。 “还没想好学文学还是学炼钢啊?”一个略带沙哑却温和的声音突兀地在身后响起。 程书蓝惊得几乎跳起来,猛地转身,手肘不慎扫到了桌角的青瓷荷叶笔洗。 “咣当”一声,笔洗倾倒,里面残余的几滴清水瞬间在铺开的《普希金诗选》光滑的书页上晕染开来,形成一小片不规则的墨蓝色阴影——恰恰盖在刚才翻开的那页上“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的诗句上。 父亲程明远不知何时已站在了书房门口。 他身形清瘦,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厚呢子中山装大衣,肩膀上落着几片来不及拍掉的雪花。 大衣里面是熨烫得一丝不苟的驼色羊毛衫和同色系羊毛裤。 鼻梁上架着一副细金丝边眼镜,镜片后深邃的眼眸此刻带着一丝关切和不易察觉的审视,正望着略显狼狈的女儿。 “爸!” 程书蓝定了定神,一股冲动涌上心头,声音不由得拔高了几分,带着少女特有的任性和斩钉截铁:“我想好了!我要报北大中文系!” 话一出口,她就有点后悔了——目光不由自主地扫向父亲。他正慢条斯理地解开大衣扣子,大衣沉甸甸的口袋里,赫然露出半截折起的报纸。 那是今天的《人民日报》。 隔着几步远,程书蓝锐利的目光轻易捕捉到了头版头条醒目的粗黑体标题: 《加速培养重工业建设人才是当前第一要务》 副标题更是一排加粗的铅字: “向科学进军!为祖国工业化提供强大支撑!” 程明远取下眼镜,掏出一条细棉布手帕,不疾不徐地擦拭着镜片。 这个动作程书蓝太熟悉了,通常意味着父亲要进行一番逻辑严密的长篇说理了。 暖阁里很安静,只能听到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今天的会……主要内容就是落实高教部的指示。” 程明远的声音有些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忧虑。 “国家建设,百废待兴啊。现在急需的是实实在在、能立马上手、改变国家落后面貌的人才!特别是冶金、地质、机械……这些过去被人瞧不起的‘泥腿子专业’,如今是金饽饽了。” “可文学就无用了吗?” 程书蓝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急切地反驳: “连《人民文学》都说我的诗有灵气!那期转载我《滕王阁序》读后感的报纸还在您案头呢!写得好,不是一样能为国家服务吗?一样可以歌颂建设,鼓舞人心!” 她指向书桌一角那份被精心剪下来的报纸副刊。 “书蓝……” 程明远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复杂难辨。 他绕过书桌走到女儿身边,没有看那篇报道,而是从公文包里又取出一份还散发着油墨和纸张气味的文件: “不是无用,是缓急轻重有差别。你看看这个,高教部内部传达的会议纪要摘要。苏联专家团首席顾问伊万诺夫同志在会上明确指出,中国高等教育结构亟待调整,必须大幅向工科、特别是有色金属、钢铁冶金等领域倾斜。他说,‘没有足够的钢铁,就没有强大的国防,也就没有独立自主的国家地位’。这是现实,血淋淋的现实!文学不能炼钢啊,孩子。” 父亲的声音沉甸甸的,像一块烧红的铁块投入了冰水,发出“嗤”的轻响。 第2章 第 2 章 第二章文学与钢铁的碰撞 程书蓝的目光接触到那份油印资料上刺眼的、充满了“钢铁”、“万吨”、“焦炭”、“高炉”等冰冷字眼的文字,一股被安排、被否定的委屈和愤怒瞬间淹没了她! 那些冰冷的术语像一根根钢针,扎在她精心编织的文学梦里。 她猛地伸手,一把夺过那张轻飘飘却又重如千钧的纸,看也不看,“啪”地一声重重拍在书桌上。 手腕挥动间,不慎扫到了刚刚扶正的青瓷荷叶笔洗。 笔洗摇晃了一下,里面仅存的几滴墨汁终于没能幸免,甩溅了出来,不偏不倚,几滴浑浊的墨点沾染在父亲程明远干干净净的深灰色毛呢大衣袖口上,迅速晕开成一小团难看的黑斑。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程书蓝看着父亲袖口那突兀的墨渍,又看看父亲瞬间错愕继而微微蹙起的眉头,心里咯噔一下,涌起一丝后悔。 但她高昂着头,倔强地咬着下唇,那点刚冒头的歉意立刻被更强烈的自尊心压了下去。 就在这令人难堪的沉默对峙中,院门外再次响起了自行车铃铛声,还有一道清朗悦耳、带着阳光气息的年轻男声穿透风雪和寂静: “书蓝!小妹!在家吗?快出来!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回来了!” 是哥哥程书墨。 门帘再次被“哗啦”掀开,裹挟着一股冷冽的风雪气息和蓬勃的朝气。 程书墨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书房门口,穿着一件军绿色的棉大衣,没戴帽子,头发和浓黑的眉毛上沾满了白色的雪粒,衬得他那张本就英挺俊朗的脸更是精神奕奕。 他一手抱着个印着铁锤齿轮图案的帆布文件包,另一只手则像献宝似的举着一个银灰色的、印着斯拉夫字母的铁皮饼干盒子,笑嘻嘻地,眉毛上的霜花似乎在跳跃: “快瞧!政务院小灶特供!跟来援建咱的苏联专家吃的一样的!黄油曲奇,倍儿香,倍儿酥!” 他兴奋地晃着铁皮盒子,发出饼干碰撞的哗啦声。 但当目光扫到屋里面色不虞的父亲和明显气鼓鼓、咬着唇的妹妹时,程书墨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英气的眉毛很聪明地挑了起来,促狭地眨眨眼: “哟?这是怎么了?一个黑着脸,一个撅着嘴……我这紧赶慢赶回来送好吃的,撞枪口上了?该不会……又是为着报志愿这点事儿,咱家这对知识分子父女又开始‘秀才造反’了吧?” “哼!” 程书蓝抱着胳膊,把头扭向一边,声音里满是委屈,“我想学中文!爸非让我学什么炼钢!他说我写诗是浪费时间!” 程明远叹了口气,没说话,看着袖口的墨渍,无奈地摇了摇头。 “嗨!这事儿啊!” 程书墨恍然大悟,随手把那盒珍贵的黄油曲奇放在桌上,脱下军绿色大衣挂好,几步走到程书蓝书桌前,拿起那本厚重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又瞥了一眼那份刺眼的招生简章。 他眼睛看着妹妹,一手却已不着痕迹地从旁边那份《招生简章》中抽出一页,在她面前慢悠悠地展开,手指精准地点在几行关键数据上,声音清晰而富有磁性: “学炼钢怎么了?那可是一等一要紧的学问!你看啊,你这脾气……真该改改。火气大了,脑子容易不清醒。” 程书墨慢条斯理地指着一行字说道:“你喜欢的北大中文系,今年全国……只招三十个人。” 程书墨刻意加重了“只”字。 “那又怎样?我能考上!” 程书蓝下巴依旧倔强地昂着,信心依旧爆棚。 她是学校里出了名的天才少女,过目不忘,文思敏捷,从小就是第一名拿惯了的,北大中文系一直是她的目标。 “嗯……考嘛,当然要考的,你这脑瓜子,确实比哥灵光。” 程书墨带着笑意,毫不吝啬地夸了一句,但随即,话锋微妙地一转,另一根带着薄茧的、骨节分明的手指,“啪”地一声,点在了资料的下方。 “但是呢……你再看看这儿——工业大学的冶金工程系,喏,就这本《钢铁冶金学原理》对应的专业方向。” “今年,全国计划招生名额,是这个数——三百名!” 程书墨故意拖长了音调,将这个数字清晰地烙进程书蓝的耳膜里。 “三百?” 程书蓝眼睛微微睁大,这个庞大的数字让她愣了一下。 她不是不通世务的傻子,自然懂得基数大小对竞争意味着什么。 “对啊!” 程墨趁热打铁,声音里适时地带上了一种极其合理的、为妹妹着想的关切: “竞争压力可小多了!而且!” 他用手指戳着那份简章的最后几行小字,“最重要是这个——为鼓励优秀学生投身国家急需专业,冶金、地质、机械等指定工科专业,学费全免!每月发放助学金!粮票补贴也高于其他专业!” 三百人……免学费……助学金…… 这几个词,像一块块沉重的铅块,投入了程书蓝原本充满个人抱负的心湖,激起了完全不同方向的沉重涟漪。 它们不是冰冷的数字和冰冷的政策,它们背后连接着一个庞大的、她之前从未如此清晰感知到的词汇——国家需要。那个需要钢铁的国家,那个勒紧裤腰带建设工业的国家,与一个热爱文学、渴望成为诗人的少女个体之间的需要…… 在此刻,似乎第一次如此直观地在她面前形成了一种近乎残酷的对比。 程书墨慢条斯理地放下书,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说道: “哎,对了!今天在部里开会,碰到冶金工业部来的卢工,卢志安工程师!知道吧?全国冶金领域响当当的大专家!他正好也带了儿子一起来……啧啧,那小伙子,叫卢致远,据说从小就泡在他爸的炼钢手册堆里长大的,厉害着呢!听说他今年也参加高考。” 程书墨顿了顿,故意用一种略带玩味、仿佛只是不经意提起的语气补充道: “不过呀,人家卢少专家可说了,钢铁这行,那是真真正正的重工业,重体力,重责任,也重血性!女孩子学这个嘛……他原话说啊,‘那是……不太合适吧?精力智力先不说,光说以后下车间就麻烦,不是耽误国家资源么?’啧,话是不大好听,不过呢……也挺在理的。” “轰”的一声!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了程书蓝。 “卢——致——远?” 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原本还带着一丝委屈和迷茫的漂亮杏眼,瞬间像被点燃的两簇小火苗,“蹭”地一下亮了起来。 眼睛里面燃起的是灼灼的战意,是强烈的、被冒犯的自尊。 还有一股极其敏锐的、混合着挑衅和不信的“你说我不行?我偏要证明给你看!”的执拗。 程书蓝被父亲劝说都没这样激动过。 这个素未谋面、仅凭名字就知道可能家学渊源的所谓“冶金世家子弟”,他凭什么? 一个外人,凭什么理所当然地断言女孩不该学、不能学冶金?!就凭他姓卢?! “在理?” 程书蓝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带着一种被激怒的轻蔑: “他懂什么!他算老几?!不就是个靠祖宗荫蔽、还没进大学门就自以为是的二世祖吗?!有什么资格评判我!” “哎,这话说的……” 程书墨似乎想替那位“卢少专家”辩解两句,却故意欲言又止,脸上分明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就在程书墨话音未落之际,程书蓝已经猛地转过身,一把抓起桌上那本崭新的、封面上印着《钢铁冶金学原理(俄文版)》的厚重大部头。 书本冰冷的封面传递到她的指尖。 就是这本书! 它仿佛成了那个叫卢致远的傲慢男生的化身。 那带着油墨和纸张味道的厚实书脊在她紧握的手中微微变形。 “他说的在理是吧?学这个浪费是吧?!” 程书蓝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发颤,俏脸涨得通红,眼里是不管不顾的任性怒火,“那我偏要学!看看到底是谁不行!” 伴随着这句宣言,她双手抓住那本新书的两端,雪白的手背上青筋微现,眼看着就要用尽力气撕下去。 “住手!” 程书墨的长臂及时地伸了过来,准确无误地按住了妹妹纤细却因为愤怒而充满力量的手腕。 他的手指温暖而有力,带着兄长特有的既宠溺又控制的分寸感。 “哎呦我的小姑奶奶!这刚进家门的新书,还没捂热呢!撕它干嘛?败家也不是这么败的呀!” 程书墨语气轻松,带着点戏谑,巧妙地化解了剑拔弩张的气氛。 程书蓝握着书的手指,慢慢松开了力道。 那本厚实的《钢铁冶金学原理》沉重地躺回书桌上,封面留下了一道浅浅的折痕。 她失神地望着窗外。 *** 暮色四合。 四合院青砖灰瓦的轮廓在越来越密的雪花中显得影影绰绰。檐下的冰棱更长了,尖端闪着幽蓝的寒光。挂在窗框下的那串干红辣椒,在风雪中无声地摇曳。 王妈轻手轻脚地进来点燃了书桌上的玻璃罩煤油灯,橘黄色的光晕瞬间驱散了房间里的寒意和一部分沉重的气氛。 灯花跳跃,在程书蓝那张失魂落魄的小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 那份崭新的北大招生简章和旁边那本差点被撕碎的俄文版专业书,在灯光下静默相对,像一条即将抉择的人生岔路口。 王妈点上灯,觑着程书蓝的脸色,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声音小心翼翼,带着明显的局促和恳求: “二小姐……那个,刚才……赵婶过来……说……谢谢您之前的棒子面。这不,雪天路滑,也没啥好东西,就把她家院子里那树上最后几个冻柿子……硬要送来给您尝尝鲜……” 她搓着手,声音越来越低:“街角的李婶……她想问问……您那些看旧了的、写完了的……复习参考书啊、演算纸啥的……能不能……借给她家狗剩……瞅瞅?那孩子……也是憋着一股劲儿呢……” 程书蓝依旧保持着面朝窗外的姿势,目光空洞地望着漫天风雪,像一尊精美的瓷娃娃。 哥哥带来的冲击、父亲带来的压力、那个陌生男生带来的愤怒,此刻都已沉淀下去,搅和成一种更复杂难言的情绪: 迷茫、委屈、不甘、一丝好奇,还有一种初识现实残酷的惶惑。 她脑子里乱糟糟的,像是有许多声音在吵闹——普希金的诗句、炼钢炉的风机、简章上的铅字、父亲忧国的叹息、哥哥精明的分析、还有……卢致远那张想象中的、傲慢无礼的脸。 “书?” 程书蓝像是刚从遥远的地方回过神来,声音有些飘忽,带着一种不假思索的、近乎轻慢的随意: “……哦,都在那樟木箱子里堆着呢。她自己……” 她忽然顿住,像是想到了什么烦心的事,漂亮的眉头再次不耐烦地蹙起,“随便吧!堆在箱子里也是占地方!想要……就自己拿去!” “哎!哎!谢谢二小姐!谢谢二小姐!” 王妈如释重负,连连点头哈腰,脸上堆满感激的笑,嘴里嘟囔着狗剩的好学云云,连忙退了出去。 外面,不知哪家的孩子偷偷放了个鞭炮,“啪”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胡同里显得格外突兀,大概是顽皮的孩子在祭拜灶王爷。 随后,一切又重归于沉寂的风雪之中。 暖阁里的炭盆不再如先前那般通红,只残余着暗红色的温暖灰烬。 程书蓝蜷缩在靠窗那张铺着厚厚丝绵垫子的藤制摇椅里,怀里抱着那本《普希金诗选》,身上的薄锦缎棉袄外面裹了一条厚厚的羊绒毯。 雪光透过窗纸,朦胧地映亮她沉思的侧脸。 她翻到那期《人民文学》,在昏暗的光线下找到自己那首被转载的小诗。 墨色的铅字排列成整齐的诗行,但在幽冷的雪光下,那些曾被主编赞誉的、充满灵性的诗句,此刻竟也仿佛带上了一丝轻飘飘的不切实际。手指掠过扉页上主编那龙飞凤舞的寄语: “赠书蓝小友:少年才情动京华。期盼你成为新中国第一位赢得世界文坛瞩目的女诗人!” 曾经让她心潮澎湃、视为无上荣耀的字句,此刻竟显得有点遥不可及,甚至……像一种甜蜜的负担。 正房的灯光早已熄灭,但从穿堂处,依旧隐隐传来父母刻意压低的交谈声,时断时续,夹杂在风雪声中。 “……鞍山……苏联专家……设备……扩建计划……急……” “……可她毕竟才刚十七岁……身子又弱……炼钢车间那环境……” 这是母亲沈静宜的声音,透着作为母亲的焦虑和心疼,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半度。 “静宜!现在是什么时候?国家建设如火如荼!一穷二白!百废待兴!钢铁就是国家的脊梁!” 父亲程明远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个人的喜好、安逸……在国家的需求面前……孰轻孰重,还用说吗?……我知道你不舍……但苏联专家的报告说的很明确!钢铁战线不分……不分男女!娜塔莎·彼得罗娃同志,就是苏联著名的女冶金工程师!人家管着上万吨的水压机……温室的花朵,总要经历风雨……” 后面的话模糊听不清了。 风雪声似乎更大了一些。 程书蓝赤着脚,悄无声息地从摇椅里滑下来,冰凉的青砖地面激得她脚心一缩。 她没有披毯子,就这么穿着单薄的中衣,踩着冰冷的砖地,一步步挪到自己的书桌前。 月光从云层缝隙透出一点点,将她纤细的影子拉得很长,孤零零地投射在冰冷的墙壁上。 她轻轻拉开书桌最下面的那个抽屉。 里面静静地躺着三样东西: 左边,一张填写了一半的、北大中文系的报名表。墨水洇染了“程书蓝”签名处的最后一点蓝。 中间,一份崭新的、印着工业气息浓重图案的工业大学冶金工程系招生宣传册。封面是一个工人握着钢钎、背景是巨大高炉的彩色照片。 右边,一本残破焦黄的《石头记(程甲本)》——她费劲心机保藏下来、躲过多次“处理”的半部《红楼梦》残卷。被烧焦的书页边缘卷曲发黑,像一只折翅的蝴蝶。 窗棂之外,1952年初冬的北京城,早已沉沉睡去。 风更紧了,雪粒打着旋儿,扑在窗纸上沙沙作响。 只有屋檐下那一排排尖锐的琉璃冰凌,在黑夜与雪的微光里,凝固、沉默、闪烁着坚硬而剔透的幽蓝光泽,如同无数悬在天地之间的锋利钢针,指向一个充满未知、也充满挑战的未来。 那个选择—— 文学的清梦? 还是钢铁的熔炉? 她伸出冰凉的手指,轻轻拂过抽屉里那三样东西。 夜色如墨,雪落无声。 琉璃的世界,静待破晓。 第3章 第 3 章 第三章炉火与星光 腊月廿五,北京城的雪停了,天空却依旧阴霾低沉,像是蒙着一块洗不干净的灰布。 琉璃屋檐下的冰凌化了一小截,水滴“嗒、嗒、嗒”地敲着窗台下新砌的青砖,敲得程书蓝本就纷乱的心绪更加难以安宁。 那本《钢铁冶金学原理》终究没舍得丢进炭盆,但也冷落在书桌一角,书页边缘微卷。 另一角散放着的北大中文系简章,成了她每日摩挲最多却犹豫不决的对象。 暖阁里静悄悄的,只有炭火盆偶尔的“噼啪”声和她翻书页的轻响。 她依旧在为那首《沁园春·雪》的词牌格律苦苦推敲,似乎沉浸其中才能暂时逃避那个艰难的选择。 “笃、笃、笃。” 父亲程明远温和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沉思。 他今天没穿那身一丝不苟的中山装,而是换了一身半旧的深蓝色列宁装棉袄,头上戴了顶厚厚的毡帽,手上提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旅行袋。 “书蓝,收拾一下,跟我出去一天。” 程明远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却又奇异地掺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去哪?” 程书蓝放下笔,有些疑惑。外面天寒地冻的。 “石景山钢厂,还有……” 程明远顿了顿,镜片后的目光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去京郊乡下,看看你母亲的远房堂叔公家。” 石景山!钢厂?! 程书蓝的心猛地一跳,那个在招工简章上、在父亲口中、在哥哥转述那个“卢致远”蔑视话语中反复出现的名字。 京郊乡下? 那个她只在王妈的叙述和模糊照片里存在的、充斥着泥泞和贫穷的地方? “为什么?” 程书蓝脱口而出,带着些许抗拒和不解。 “为了让你明白。” 程明远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你犹豫不决要选择的,究竟意味着什么。看看工人们如何在炼钢炉前挥汗如雨,再看看乡下的亲人们如何在黄土地上刨食求生。纸上谈兵没用,文学诗歌也暂时解决不了吃饭穿衣的问题。” 他拍了拍鼓囊囊的旅行袋,“里面有带给乡下亲戚的白面和旧衣服。” 程书蓝还想争辩,母亲沈静宜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她穿着白大褂外套着一件厚厚的灰色呢大衣,显然是刚下夜班赶回来的,眼底有一圈淡淡的青影。 “去吧,书蓝。” 沈静宜的声音带着疲惫,却有着母亲的温柔和洞察: “听你爸的。有些路,光听人说不行,得自己走走,看看。多穿点,别冷着。” 她走过来,将一条厚实的新疆羊毛大围巾仔细地围在女儿颈间,又把一件她哥哥程书墨的军绿棉大衣披在女儿身上,显得程书蓝娇小的身子更加纤细,像一棵裹着厚重外壳的小苗。 父亲程明远推着那辆老旧的飞鸽牌自行车,程书蓝坐在后座,帆布包横挂在车把手上。 积雪未化尽,车轮碾过结了冰的雪壳,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 街面上行人不多,偶尔驶过的苏式嘎斯69卡车卷起泥泞的雪水。 天很冷,风像小刀子一样刮着脸颊,程书蓝裹紧了围巾和大衣,望着父亲微微佝偻的背影,心头第一次涌起一丝陌生的、关乎责任和现实的压力。 这辆吱呀作响的自行车载着她,仿佛正驶向一个她所熟悉的、由诗词歌赋和温暖书房构筑的世界之外。 自行车在石景山钢铁厂巨大的厂门前停下。 灰色水泥的门柱高耸,上面悬挂着巨大的木匾,用遒劲的楷书写着“石景山钢铁厂”六个大字,刷着醒目的红色油漆,格外刺眼。 门柱旁是威严持枪的卫兵,不远处,高耸入云的大烟囱正源源不断地喷吐着滚滚浓烟,将灰蒙蒙的天空染成更深的铅灰色。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难以形容的金属烧灼味混合着煤烟灰尘的气息,呛得程书蓝喉咙发紧,下意识地掩住口鼻,咳嗽起来。 “跟上。” 程明远出示了介绍信,推着自行车往里走。 他显然对这里很熟悉,跟门卫打了个招呼。 巨大的厂区像一头匍匐在天地间的钢铁怪兽。到处都是密集的管道,如同粗壮的藤蔓缠绕着巨大的、轰鸣作响的厂房。 钢铁结构支撑起庞然大物般的高炉,炉体表面斑驳,闪烁着暗红、铁青和锈黄的驳杂颜色。 巨大的料车吊着沉重的铁矿石和焦炭,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缓慢移动着。铁轨纵横交错,蒸汽机车头喷吐着浓浓的白气,牵引着载满红热钢锭的平板车呼啸而过,蒸腾的热气裹挟着金属的腥气扑面而来。 地面上散落着厚厚的黑色粉尘,积雪早已被工业的洪流吞噬,只剩下粘稠的黑色污泥。 环境恶劣得超乎程书蓝的想象! 她穿着哥哥的旧棉袄,脚上是有些不合脚的棉鞋,小心翼翼地踩着泥泞,尽量避开那深黑色的油污和水坑。 巨大的噪音像实质的墙壁,撞击着耳膜——风机的轰鸣、钢锤的撞击、天车的嘶叫、汽笛的长啸混杂在一起,几乎要将人震晕。 高温区域,即使隔着老远,灼热的气浪也席卷而来,让她身上那件厚棉袄变得格外累赘。 冷风一吹,又寒入骨髓。 冰火两重天! “程教授,您来啦!” 一个穿着油污工装、戴着同样油污鸭舌帽的中年汉子小跑着迎上来,正是上次在实习时见过的王铁柱师傅。 他脸上、手上布满深深浅浅的沟壑,嵌着洗不净的黑灰,但笑容异常憨厚真诚,露出一口雪白健壮的牙齿,与脸上的黢黑形成强烈对比。 “之前您给我们厂写的报道写得真好!听说您带闺女来参观?好哇!欢迎欢迎!” 他热情地伸出手,但看到自己油污的手套,又不好意思地在同样油污的工裤上使劲蹭了蹭才伸出来。 程明远微笑着和他握手,毫不在意:“书蓝,这是王铁柱师傅,厂里的八级工匠,真正的‘铁人’!” 王铁柱看向程书蓝,那双被烟火熏烤得有些浑浊、却异常明亮的眼睛里满是好奇和朴实的善意: “呀!大姑娘?真俊!比画片上还俊!来看我们炼钢的啊?好!有志气!” 他的夸赞毫无修饰,坦率直接,带着工人特有的朴实劲儿,反而让习惯文雅言辞的程书蓝有些不自在。 参观路线从原料区开始。 堆积如山的铁矿石和焦炭散发出浓重的土腥和煤烟味。 王铁柱抓起一把褐色的矿石,粗大的关节因为常年用力而变形肿大: “看,姑娘!这是铁矿的米,钢铁的娘!我们一天能‘吃’下去好几千吨!” 他说话声如洪钟,在巨大的机器噪音中依旧清晰。 接着是炼铁高炉区域。 这里热浪逼人,程书蓝感觉自己的睫毛都快要被烤卷。 炉火熊熊,巨大的鼓风机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将灼热的空气推向高炉深处。 炉壁上巨大的窥视孔中,偶尔能看到内部翻腾的、白炽得刺眼的岩浆般的铁水。 那是一种令人心悸、却又莫名壮观的景象! 几个赤着上身、只穿着厚厚隔热石棉背心的工人,正用长长的钢钎清理出渣口。 汗水在他们肌肉虬结、黑红相间的宽阔脊背上肆意流淌,留下闪亮的轨迹,又迅速被高温烤干。 空气里弥漫着汗臭、钢铁的灼烧感和一种雄性荷尔勃发的气息。 程书蓝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脸颊有些发烫。 “渴死了!” 一个满脸煤灰、只能看清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的年轻工人嚷嚷着跑向旁边一个锈迹斑斑的大铁桶。 他拿起挂在桶边的一个白瓷缸,直接从桶里舀起一大缸浑浊的水,仰头“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 水滴顺着他结实的脖颈流下,冲开煤灰,露出古铜色的皮肤。 “小李子,你个馋鬼!又喝生水!” 王铁柱笑骂一声,却见怪不怪: “姑娘别介意,这群小子就这样,干的是力气活,流的是真汉子汗!这铁锈水,喝着劲儿足!” 他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更多的却是对这群小伙子的包容和认同。 这时,厂房另一角传来一个略显沙哑却清晰的女声: “王头!这边卷扬机有点卡滞,您过来瞧瞧!” 声音在嘈杂的环境里显得尤为突出。 程书蓝循声望去,顿时愣住了。 在高炉侧下方一堆粗壮的管道边,站着一个同样穿着宽大工装、戴着同样油污鸭舌帽的身影。 她身材不高,但很结实,工装袖口挽起几圈,露出结实的小臂。 脸也被煤灰和汗水弄得有些模糊,但一双眼睛极其专注有神,紧紧地盯着上方的卷扬机链条。 最让程书蓝震惊的是,这位女工身前的工装,在胸部位置有明显的、深色的濡湿痕迹。 她怀里……似乎还抱着什么东西?! “哎!来了!” 王铁柱应了一声,有些无奈地对程明远和程书蓝低声解释: “那是张巧芝,咱车间唯一的女工,焊工活儿那是这个!” 王铁柱竖起大拇指:“家里婆婆瘫了,孩子还小刚断奶不久。没法子,只好带着娃来上班……平时放在休息室托人照看一会儿,但喂奶……哎,只能这样找机会了。” 他叹了口气,眼神复杂地扫过张巧芝工装上那明显的湿痕: “钢厂里女人……难啊。谁不想穿得干净利整在家带孩子?没那份钱啊!” 程书蓝的脑子嗡嗡作响。 她死死地盯着张巧芝。 看着她熟练地给一个叼着奶嘴、裹在破旧小棉袄里睡着的婴孩掖了掖衣角,然后将孩子小心地交给旁边另一个工人抱着,立刻转身拿起了沉重的扳手,动作极其利索地投入检修。 那混合着乳汁味的汗水,那熟练又艰难的动作,那疲惫却异常坚毅的目光,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程书蓝娇嫩而尚未深刻体会世事艰辛的心上。 与那些充满力量的男性躯体和炽热铁水的视觉震撼不同,这一幕带着一种无声的、沉甸甸的、甚至有些凄怆的冲击力。 这就是卢致远口中“不合适”、“麻烦”、“耽误国家资源”的女性在钢厂的真实处境。 它不是他轻飘飘论断中的“麻烦”,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在极端困境中爆发出的、坚韧得令人心痛的生存力量。 巨大的轰鸣声中,一台超过十层楼高的桥式天车从他们头顶缓缓滑行而过,吊着巨大的、红得发亮的钢锭。 那沉重的阴影和灼热的辐射压下来,让程书蓝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什么叫“重工业”,什么叫与金属和力量的零距离接触。 就在这时,旁边不远处一台正在调试的大型空气压缩机突然发出一阵刺耳异常的“咔——嚓——!”怪响。 巨大的摩擦声瞬间盖过了所有其他噪声,金属零件被剧烈挤压变形的尖锐嘶鸣直刺耳膜。 紧接着,一股粗大的、带着浓重机油味的灰色烟柱猛地从机身侧面喷射出来。 “不好!” 王铁柱脸色剧变,如离弦之箭般朝着冒烟点冲了过去。 周围几个正在作业的工人也瞬间反应过来,丢下手里的工具,没有丝毫犹豫地扑向那台吼叫着的“铁兽”。 他们操起撬棍、扳手,有的直接用肩膀扛住剧烈颤抖的机体,有人迅速跑去切断电源…… 那一刻,没有豪言壮语,只有默契的冲刺和不顾一切的保护动作。 钢铁的吼叫与人的呐喊混杂,浓烟遮蔽了视线,空气中充满焦糊味与机油味,整个场景充斥着原始的、野性的力量碰撞和…… 一种令人心惊的奉献本能。 程书蓝下意识地攥紧了父亲的胳膊,手心冰凉一片。 厂房的钢铁骨架在机器的剧烈抖动中发出沉闷的震颤感,传导到脚下冰冷的水泥地。 程书蓝的心脏被那恐怖的噪音和混乱攫住,噗通狂跳,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和震撼让她全身僵硬。 她第一次直观地认识到,这里不仅是创造钢铁力量的熔炉,更是随时可能吞噬生命的险境。 告别还在处理故障现场的王铁柱和张巧芝等人,程书蓝跟着父亲默默地走出了那如同钢铁巨兽巢穴的炼钢区。 巨大的烟尘和轰鸣渐渐被抛在身后,但那股混合着铁锈、机油、汗水和灼热金属的气息,仿佛已经渗进了程书蓝的头发丝和衣服纤维里,甩也甩不掉。 程明远推着自行车,程书蓝心事重重地跟在一旁。 离开钢厂范围后,环境陡然变得寂静下来,只有自行车轮碾过土路发出的“沙沙”声和远处零落的乌鸦叫声。 荒凉感更重了。 农田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只露出些枯黄庄稼的尖茬。 低矮破败的土坯农舍稀稀拉拉地点缀在雪野里,屋顶上的茅草耷拉着,被寒风撕扯。空气里弥漫着烧秸秆的呛人烟味和牲畜粪便的臊气。 一种比钢厂更沉重、更粘滞的灰色调,裹挟着萧瑟的冷风,扑面而来。 车子在一条坑洼不平的土路尽头停下。 几间低矮的、墙皮剥落大半的土坯房围成一个小小的院落,篱笆东倒西歪。 这就是程明远口中的“母亲远房堂叔公”家。 篱笆门吱呀作响。 一个穿着臃肿破旧黑棉袄、佝偻着腰背的老汉闻声颤巍巍地迎出来。 那是李老憨,堂叔公。 他脸上刻满了刀凿斧刻般的深皱纹,像一张揉皱了又展开的枯树皮,浑浊的眼睛里先是茫然,待看清程明远时,才猛然爆发出巨大的惊喜,旋即又被一种浓重的局促和羞愧覆盖。 “明……明远侄儿?哎呀呀!贵客贵客!这大雪拔天的,您……您咋来了?!” 李老憨激动得语无伦次,粗糙开裂的大手在身上那件已经发硬、辨不出颜色的破棉袄上擦了又擦,才敢去接程明远递过来的沉重帆布袋。 他枯瘦的手指接触到装满白面的结实布袋时,明显地抖了一下。 “叔公,您老身体还好吧?天冷,带点东西来看看您和婶子。” 程明远的声音比在钢厂时更加温和,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他介绍程书蓝,“这是我闺女,书蓝。” “好……好……都好……” 李老憨的目光落在衣着光鲜、面庞白皙精致的程书蓝身上,那目光里有好奇,有短暂的惊讶,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卑微的闪躲和窘迫,似乎觉得自家这破败的景象污了城里小姐的眼睛。 他忙不迭地朝屋里喊:“老婆子!快!明远和他闺女来了!烧……烧点热水!” 一个同样佝偻、同样满面风霜的老妇人撩开草帘子出来,手里还拿着半块没切完的山芋(地瓜)。 看到程明远父女,她慌乱得手里的山芋差点掉地上,一边用含糊不清的口音答应着,一边赶紧往屋里让客,一边急急地想用衣袖去擦两条沾满尘土的破木凳。 屋里光线很暗,唯一的窗户糊着厚厚几层发黄的旧报纸,依旧挡不住寒风从缝隙里飕飕地往里钻。 一股潮湿的霉味、柴烟味和一种长时间没洗澡的酸馊气混杂在冰冷的空气中。 屋顶的椽子上挂着几串干瘪的玉米和红辣椒,是屋内仅有的色彩。 墙角堆着些农具和杂物,地面是坑洼的泥土地面。 一张破桌边围坐着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最大的女孩大约十来岁,穿着一件显然不合身、打了七八个各色补丁的单衣,赤着脚套在双破草鞋里,脚趾冻得通红。 一个小男孩吸着快淌到嘴边的鼻涕,眼巴巴地盯着程明远放在桌上的那个帆布袋子,里面露出面粉袋子雪白的角。 堂叔婆拘谨地用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倒了碗黄褐色的、冒着热气的“水”递给程明远: “明远侄儿,书蓝闺女,对不住啊,家里……没啥像样的东西……这是刚煮的山芋汤,暖和暖和……” 程书蓝看着眼前缺了口的粗碗里,飘着几缕深褐色的、显然洗了很多遍的山芋干丝,汤水浑浊。 她胃里条件反射般地一阵翻腾。 这比起家里王妈熬的小米粥都不知差了多少档次。 但看到父亲坦然地接过来喝了一口,她也强忍着,小心翼翼地捧起了碗。 那汤寡淡无味,带着一丝山芋特有的土腥气,完全没有她记忆中那暖糯香甜的红薯羹的味道,更没有父亲给她买过的苏联饼干那浓郁的黄油香气。 程书蓝小口啜着,硬硬的山芋丝刮擦着喉咙。 冰冷的风从墙缝里钻进来,吹得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桌上几块硬邦邦的、比砖头还硬的杂粮窝头,被孩子们小口小口地珍惜地掰着啃食。 最小的那个男孩,也就是刚才吸鼻涕的那个,啃窝头时牙齿发出“嘎嘣”的脆响,显然那窝头冻得梆硬。 他一边啃,一边用渴望的眼睛瞟着程书蓝大衣口袋里鼓囊囊的地方——她出来时顺手塞进去的半包苏联曲奇饼干。 程书蓝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的疼。 她想起王妈说的,赵婶家儿子想吃块棒子面饼子都难。想起王妈因为给她家做事,能吃得饱穿得暖,在邻居面前抬得起头。 更想起钢厂里那位带着孩子艰难工作的女工张巧芝……还有她家里瘫痪的婆婆……她们的日子,是不是也如同眼前这般黯淡无光? 这种巨大的生活落差,这种物质匮乏到极致的场景,像重锤一样敲击着程书蓝此前一直被精致生活包裹的认知。 她的文学梦想,她的诗情画意,在这个寒冷的、充斥着山芋干涩味的土屋里,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离开时,程书蓝鼓起勇气,在跨出那道门槛前,转身掏出那块用手帕小心包着的半包苏联曲奇饼干,塞到那个吸鼻涕的小男孩冰冷僵硬的手里。 孩子先是愣住,随即眼睛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光芒。 然而,就在程书蓝觉得总算做了件好事、心头微暖之际,小男孩的母亲,那个一直局促不安、沉默寡言的年轻女人,堂叔公的孙媳妇,突然紧张地冲过来,一把将饼干包抢了过去。 她连声道谢后,却小心地把饼干倒出来放到孩子手里,然后飞快地将那块印着斯拉夫文字和漂亮图案的饼干包装油纸抚平,仔细折好,飞快地揣进了自己怀里,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如获至宝的庆幸。 她对着程书蓝,露出了此行唯一一个真心实意的、带着卑微感激的笑容: “谢谢小姐!这……这油纸真好……正好糊糊屋里漏风的窗洞……” 窗洞? 程书蓝这才猛地注意到,屋子里不止墙缝漏风,连窗户纸上也有好几个明显的破洞。 程书蓝的心一下子凉透了,又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呼吸都变得困难。 那精致的饼干包装纸,在她眼里本是毫无价值的垃圾,在这家人眼里,却是能够挡住一缕寒风的珍贵材料。 这一刻,她此前关于文学与钢铁的犹豫、关于那个卢致远言论的不满和愤怒,都被冻僵在这个贫穷小院凛冽的寒风里,被眼前这片土地的沉重彻底挤压变形。 回城的路上,程书蓝一句话也没说。 她蜷缩在自行车后座,紧紧裹着围巾和大衣,只露出一双眼睛,呆滞地望着前方不断后退的萧瑟田野和灰暗的天空。 钢厂女工乳汁濡湿的工装和粘稠发黑的铁锈水,乡间土屋那浑浊的山芋干汤和窗户纸破洞旁如获至宝收藏的饼干油纸…… 两种景象在她脑海中剧烈地翻腾、碰撞、交织,沉重得让她喘不过气。 回到那座温暖安静、墨香四溢、有红梅绽放的四合院,仿佛从异世界穿越回来。 程书蓝感觉浑身力气都被抽空了,把自己重重摔在暖阁的藤椅上,连大衣都没力气脱。 程明远替她倒了杯热水: “累了就早点休息。路是自己选的,道理,爸带你看了,剩下的路,你自己想。” 他没有过多言语,将选择权彻底交给了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