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笺年》 第1章 您的“杀了么”订单已超时 更漏声从碧纱外渗进来。 我斜倚缠枝牡丹榻,腕间血水浸透素纱,在烛下泛出玛瑙光泽,脚踝得伤痕也正渗出黄水。 我早已数不清这是第几个被伤疼醒的夜晚,只是这些深入骨髓的伤,在粘腻湿润的雨夜便越发难熬。 这种疼痛,总能让我忆起大婚那日的情景,那是一切因缘果报的开始。 十年前。 送亲的唢呐声穿透轿帘,腕间的金刚藤刺入血肉,疼得魏盈瞳孔骤缩——这显然不是剧组的道具,是真正的刑具。 她手上的麻绳系着蟒蛇结,绳结的两端穿出窗外,由女婢拉扯着,但凡她动一下,绳结就会紧一分,那些刺也会扎得深一寸。 此时她身着一身正红与墨绿交错制成的喜服,针脚和刺绣颇为精细,大氅袖口绣有凤栖牡丹,衣领蝴蝶嬉兰纹样以金线绣成,抹胸处的结满石榴的枝叶看着鲜甜可口。 霞帔上绣着展翅欲飞的凤凰,四周祥云环绕,帔边镶嵌珍珠串,帔坠为水水滴珠玉状,其上雕刻着一款图腾,裙摆处玉兰婷婷,有喜鹊展翅飞向枝头。 只是她根本顾不得欣赏如此华服,领口处洇湿的血迹迅速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当下颌的皮肤贴紧那片血迹时,魏盈便知道,这痕迹大约是在三十分钟之前形成。 魏盈仔细观察轿内有限的空间,又试着透过随风浮动的窗帘看到外面,所见之处尽是青色的高墙,整条队伍当是在一条宽巷里,只是这巷子格外长,许久都没到头。 此时地面被白雪覆盖着,魏盈顿时感到一丝寒意。 无论怎么看,她现在都是在一个她不属于的地方,可是她分明记得,在昏迷之前,她明明在与那个惹人厌的刑警队长“城市跑酷”。 若不是绳索断裂,她本应该成功逃脱,之后回家睡大觉。 窗外一直有一个侍女模样的人跟着,她试图用撞击声引起她的注意。 “姑娘有什么话,到了王府再说吧。” 侍女似乎听到什么声响,将帘子掀开一个缝隙,朝着窗口恭敬地说道。 听着侍女要死不活的声音,魏盈莫名愤怒,自她成为 WKSR(世界杀手技能排行榜)前十名的杀手之后,就没有人敢这么跟她说话了,就连榜上仅有的几个比她排名高的货色,也因为她的绝对专业而对她敬而远之。 如今她三十将至,在这个行业已经是要退休的年纪,却掉进这个鬼地方,受人折辱。 若不是手脚都被这该死的刺藤捆着,她早就用钗子扎死这几个不知好歹的。 突然,轿子剧烈晃动,捆在她手脚上的绳子骤然拉紧,尖刺从她的肉里划出一条短短的沟壑,疼得她不禁流出眼泪来。 一滴泪落在腕间伤口,本将凝固的血液洇成一朵牡丹,一些本不属于她的记忆如潮水一般涌入脑海。 原来,她身处之地是安国临安年间,这具身体的原主则是当朝宰相白粟的嫡长女白宵月,小字未盈。 魏盈,未盈,怎么能说不巧呢? 令她在意的并不只有这件事,还有她的大名,白宵月。 魏盈想起坠落时看到的场景: 女人衣着褴褛,蓬头垢面躺在一个不见光的牢房干草堆上。 一个男人不知从何处来,看他身着绫罗绸缎,腰间佩戴羊脂玉佩,手中摇着折扇,与女子天壤之别。 唯一奇怪的是,她无法看清那个男人的面容。 “白宵月,这就是你的下场。” 男人奸佞地笑着,像生锈的刀片划过玻璃,听得魏盈耳边嗡嗡作响。 那男人叫的正是“白宵月”这三个字。 她看向自己尚且健全的躯体,不知道方才看到的那些画面究竟有何深意。 一时间,太多白宵月的记忆涌入脑海,魏盈无法一一处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今天要嫁的是安帝九子——王熠桉,字九夜,人称“九爷”。 轿帘外“贤安王府”的匾额下,等着她的不仅是传闻中癞蛤蟆般模样的九皇子,更是坠落时最后望见的那张脸。 随行侍女将她手脚上的绳子剪断,一边一个搀扶着她,从正门进府。 她们钳住她上臂的时候,她明显感觉到这两人都是练家子,而她们不像在“搀扶”她,倒更像是“押着”她。 “王妃,当心脚下。” 刺藤被取下,手腕脚腕上的血从那些血窟窿里渗出,她双脚踩在深红色的地毯上,没有人能看得出来洇湿地毯的血色脚印。 或者,没有人敢点破。 正厅烛火摇曳处,新郎官面上的痘疮在光影中明明灭灭。魏盈却在触及他眼神的刹那僵住。 那分明是追捕了她十年的那位刑警,惯用的审视目光。 “妾室给王妃敬茶。” 司仪高唱穿透空气,魏盈接过茶盏的瞬间,瞥见屏风后出现的人影,那女子葱腕上的翡翠手镯在举手投足间叮当作响。 她顾不得那许多,眼前“妾室”二字如银针刺入耳膜,魏盈霍然侧首,正撞上王熠桉垂眸把玩玉扳指的闲散模样。 滚烫茶汤蒸腾的热气攀上睫羽,魏盈瞥向妾室,那满面得意的笑正在告诉魏盈,这茶不能这么轻易喝下去。 她以团扇半掩面,借着俯身接茶的刹那,指尖划过妾室的手腕。妾室吃痛,茶盏倾覆,沸水顺着沾血的喜服袖口蜿蜒而下,灼得魏盈紧蹙的眉头许久都未曾舒展,只得将痛苦都掩藏在团扇后面。 “王妃可要当心。” 王熠桉屈指叩响案几。 魏盈在他眸底捕到一丝玩味——恰似当年追捕时,他识破她易容术的瞬间。 正值隆冬时节,稍微有点温度的茶都会冒出热气,至于茶有多烫,恐怕只有她和妾室知晓。 她克制住身体的颤抖,却无法抑制额角流下的汗珠,好在面颊的惨白都被胭脂和口脂掩盖,不令在场宾客瞧出半分。 她再次瞥向王熠桉,那人就矗立在那里,目光睥睨着她,一言不发。 下人立刻端了一杯新的来,这一杯则是正常温度,魏盈笑纳。 妾室阴谋没有得逞,脸上浮现出些许不悦,却也只敢朝魏盈一个人甩脸色。 魏盈却装作无事发生,微笑着看向她,即便团扇遮住了半张脸,却也能从眉眼间瞧出些许得意。 拜堂过后,她被送进正房寝室,陪伴她的只有不知尽头的等待。 数着更漏声,看烛泪在嬷嬷鞋边积成猩红小潭便成了这几个时辰里她唯一的乐趣。 偶然间她也会思考,房里这些人,恐怕都是宫中各位娘娘和皇子给他们二人的“新婚贺礼”,往后这些嬷嬷大概率也不会给她好果子吃。 她坐在这硬床上从白天等到黑夜,中午等到晚上,等了差不多三四个时辰,都不见王爷进来。 手脚腕部的伤口虽不大,却一直在渗血,这很违背现代医学。 魏盈怀疑,捆她的麻绳是浸过了有抗凝血效果的药汁的。 失血之后的困倦与周身疲乏拖着她的眼睑下坠,却在每当她眼睑要合上之前,嬷嬷便会用力咳嗽,惊出她一身冷汗。 汗水偶尔渗进伤口,蛰得她生疼,倒是清醒不少。 当戴胜搀着醉醺醺的王熠桉撞开房门时,她嗅到了熟悉的苦味——是前世追捕中,他总含着的药片气息。 “安”字未出口便被掐断在喉间,魏盈后脑撞上床柱的刹那,瞥见他领口内若隐若现的疤痕。是她三年前飞刀留下的印记,此刻却横亘在古人苍白的肌肤上。 “这般姿色也配做正妃?” 王熠桉嗤笑,掌心薄茧摩挲她颈间淤痕。 魏盈忽地弓膝顶向他下半身,趁他吃痛翻身时,簪尾已抵住他咽喉。烛火爆开一朵火花,映出他眼中转瞬即逝的惊愕——与那夜高楼坠落时,他抓住她绳索的神情如出一辙。 这时候魏盈才想起,这不是她那具训练有素的躯体。 伤口因用力被拉扯,疼痛冲破天灵盖,握紧簪子的手颤抖起来,簪子上蛋青色的玉坠随着魏盈的抖动叮当作响。 王熠桉将她放开,而后抓着她的手腕,朝门口喊道:“贤安王妃白宵月,新婚之夜意欲谋害亲夫,其罪当诛,现押进王府地牢,等候发落!” 魏盈的伤口又渗出血来,她依然咬着牙忍受疼痛,却未曾向王熠桉示弱半分。 腐草气息浸透骨髓,魏盈倚着湿壁数水珠滴落。 这是她一个特殊的小习惯,每当这些有规律的数字从脑海中略过,总会让她更加冷静。 她视线模糊起来,鼻息中满是腐烂气味,借着走廊墙上昏暗的火光,迷蒙中看着一只半臂长的老鼠凑到她身前,嗅了嗅,似乎因对某种气味排斥,而迅速逃离。 魏盈不禁扯出一个笑容,白宵月,这里连老鼠都不待见你。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牢房的铁索哗哗作响,魏盈从梦中醒来,奋力将双眼睁出一个缝隙,牢房的门被人打开了。 一个高大威猛的人倏地出现在眼前,魏盈不禁心跳加快,耳边想起一个熟悉声音呼唤着她的名字:“魏盈。” 而后她便又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是被伤口疼醒,王熠桉正在她身旁睡得昏沉。 魏盈不肯相信王熠桉就这样睡着了,她总觉得,这个人要趁后半夜月黑风高的时候,要了她的小命。 于是,她身体紧绷着,一夜都不敢合眼。 原本她还怕自己半夜会睡过去,而手腕和脚腕的伤口似乎开始发炎了,不动都觉得疼。 她再次瞥向一旁的王熠桉,呼吸平稳没有起伏,根本不像是真的睡着了。 她勾了勾嘴角,装作不知道的样子,艰难地从他身旁越过,到供奉吉神的壁龛前,抓了一把香灰,涂抹到手脚腕部。 四更天,伤口疼痛难忍,魏盈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迷蒙之中,身边似乎有窸窸窣窣的声响,借着月光,她看到枕边人起身。 五更天,从床幔的缝隙中,魏盈看到王熠桉已经换上了朝服。 六更天,房中再次恢复寂静,魏盈才起身,一瞬间竟觉得浑身酸痛。 一整夜她被那张床硌得够呛,半夜曾试图把被子垫在身下,却依然无济于事,即便是黄花梨,她也消受不起了。 她实在是想念那方小公寓里软硬适中的床垫,和恒温的地暖。 “王妃,该起了。” 她写好一张字条,哆嗦着从床幔缝隙递出去,这才注意到自己手腕的伤口,已经被好好包扎过了。 对此,她竟一点印象都没有,细看包扎伤口的布料,倒像是从寝衣上扯下来的。 她赶紧看向自己的寝衣,倒是完好无损的。 “王妃,奴婢不知您所书是何意?” 豆绿端着魏盈的字条,秀眉微蹙却却不曾看向她。 那字条上写的却是:天还没亮,起床做甚? 魏盈这才想起,按照礼法,今日应当到公婆那里请安。 也就是说,她要进宫去了。 宫中许多人都是看着白宵月长大的,这对于魏盈来说是个不小的挑战,她要仔细回顾原主的记忆,莫要让他们认出端倪才是。 豆绿按照礼法帮魏盈洗漱,更朝服,连早饭都顾不得用,便匆匆上了马车往宫中去了。 都城热闹繁华,正值清晨,小商贩刚出摊叫卖,街上吆喝声不断,亦或是早起上街采买的人问价,一片祥和,烟火气很浓。 魏盈记不得,自己已经多久没见过这么美的晨间市井,一时间起了兴趣,将窗帘掀起一角看了许久。 她突然决定,一会儿从宫里回来,定要好好逛逛这繁华的都城。 王府的马车从大道中间过,即便看到马车右角上挂着“贤安”字样的挂牌,却也没有过度恭敬,均正常躲避。 民众对皇室王族有敬无惧,可见当朝圣上当是位明君。 与王熠桉赶去上朝的时辰不同,他那时许多商户才刚准备营业,太阳都没出来,街道上满是破晓前的窸窸窣窣。 他日日都能见到如此景致,早没了兴趣,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绣线,昨夜地牢渗血的刑具仍在眼前晃动。 当戴胜第三次欲言又止时,他突然睁眼:“有事?” 第2章 你的就是孤的 “王爷,戴胜有一事不解。” “说。” 王熠桉偶尔会从马车上补觉,而今晨,也不知是否因为昨夜的事,他一直睡不着。 “昨儿夜里,您为何又从地牢里……” “莫须有之事,休要再提。” 王熠桉制止了戴胜,显然,他不希望这样的话被旁人听了去。 戴胜虽有疑虑,却也遵照王熠桉的意思去做了。 入宫之后,魏盈与王熠桉在太后宫门外汇合。 到了永福宫,皇后拉着魏盈的手寒暄了许久,临别之际将自己陪嫁的一个翡翠手镯送给了她。 那手镯通体透紫,水头很足,比她手腕上那个品相好几百倍。 远远地看去,镯子自然显出油润质感,无一点杂质,类似的东西魏盈只在执行任务的时候见过,可以确定是上好的翡翠。 不愧是皇后的东西。 相比于她们的关系,魏盈倒是更在意这个镯子。 不过她也不能表现得太干脆,于是提笔在纸上写了一句话:“姨娘,这礼物太贵重了,未盈受不起。” 近一个时辰之前,魏盈通过白宵月的记忆将宫里这些人与她的关系梳理了一遍,而这种从小就知道的关系,像是一种肌肉记忆,刻在白宵月的唇齿之间,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忘的。 故而魏盈也不敢出半点差错。 眼前这位“皇后”正是她生母的亲妹妹,亦是她父亲白粟的远房堂妹,白禾。 “孩子,你受得起,”果然,皇后将手镯硬塞给白宵月,又说:“今日这里都是自家人,我就不跟你们客套了,你不能说话,小九又有些上不了台面,你们二人要相辅相成,日子才能过好。” 她微笑着点头答应了,偶然的一瞥看见一旁的王熠桉,那位脸色瞧着不太好看。 从皇后那出来,魏盈拿着那个手镯爱不释手,在阳光底下左右端详。 还没等看够,就被王熠桉一把夺了去,见他用手帕将其包好,收入怀中。 魏盈愣在原地,只与他四目相对,好一会儿才掏出纸笔写:王爷这是何意? “白宵月……”看着她的字条,王熠桉眉头微蹙,说道:“……素来听闻白相嫡女对女子八雅颇为精通,而如今看来,似是谣传了。” 他的注意力却完全被那一手字吸引,倒是没再说那镯子,很像是在转移话题。 原本白宵月的字还算娟秀,可是自从魏盈进入到她的身体之后,为了追求速度,便龙飞凤舞起来。 尤其是不习惯写繁体字的人,字的大小也会非常难控制,即便白宵月身体里的肌肉记忆也难救。 魏盈没说什么,白了他一眼,兀自往前走去。 刚走没两步,远处便来了两个衣着华丽的人,她知道一个是王熠桉的妹妹,安平长公主王汝林;另一个则是当朝太子侧妃,也是白宵月同父异母的姐姐白安月。 白安月本是白相妾室的女儿,从哪论都不可能排得上号嫁给太子,更不要提成为太子妃。 然而白家与皇家有婚约在先,本应该成为太子妃的白宵月却突然哑了,当时白粟的继室李婧柔膝下只有一子,无女,故而白家能嫁就剩白安月一个。 尽管白粟娶李婧柔做续弦的时候,李婧柔才十六岁,却也在生了一个男孩之后便无法生育。 白粟对亡妻生产而亡的事心有余悸,故不敢逼迫李婧柔再在明知危险的情况下硬生出一个嫡女来。 一来二去的,竟让妾室的女儿占了便宜,将她过继给李婧柔,成了嫡女。 当然,她现在仅仅是太子侧妃,却依然在品级上压了白宵月一头。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妹妹好福气。” 白宵月与王熠桉拉扯镯子的动作让白安月瞧个正着,她绛色披帛拂过魏盈手腕,腰间香囊垂着的明黄流苏逾制半寸,是东宫特许的规制。 魏盈不是白宵月,不会任人宰割,遇到这种故意找麻烦的,便觉得肺疼,不免有些想念那个草菅人命的杀手组织。 这倒是给她提了个醒,若是这个地方还没人做这个行当,她做了,或许生意也会很好。 只不过原主毕竟是丞相嫡女,又是贤安王妃,总要有一些端庄和大度,就是装也要装出一副落落大方的模样,故而当四个人在这里撞见,还是毕恭毕敬地相互行礼。 为了抑制动手抓白安月头发的冲动,礼毕,魏盈便想拽着王熠桉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当她偷偷摸摸终于抓住王熠桉的衣袂时,白安月顶着伪善的微笑挡在她们面前:“妹妹这是来给母后请安的?” 本是逃之夭夭的动作,这么一挡,竟成了躲到王熠桉身后,因为害怕才抓着他的衣袂的画面了。 既然如此,她便将计就计,微微垂首,轻蹙眉头,直勾勾瞪着她,并没有做出回应。 “正如太子侧妃所言,”不知王熠桉是否感受到了她那份装出来的恐慌,即便他悄悄甩开了白宵月的手,却依然上前同白安月对峙:“不知皇妹和侧妃是否有要紧事,若没有,我夫妇二人不宜在宫中逗留,便先回府了。” 王熠桉已然封了王,有自己的府邸,按律当是非召不得入宫的。 今日他们是按礼节来请安,此刻事毕,自当要即刻出宫。 “本位与妹妹许久未见了,好不容易在此相遇,倒是很想和妹妹叙叙旧。” 白安月当然不会这么轻易地放白宵月离去,她定是要明里暗里对她羞辱一番才肯善罢甘休。 “安侧妃,我二人昨日方才成婚,府中还有诸多事务须得处理,今日不便与您叙旧,改日得空,本王定带着王妃到您宫里拜会,今日便先行告退了。” 看着魏盈摸索纸笔的动作,王熠桉赶忙接过话茬,婉拒了白安月的“邀请”,不顾其阻拦,拖着魏盈离开了。 直到两人坐上马车,魏盈才终于将纸笔掏了出来,写了一行字给王熠桉。 “你为何不让我与她辩驳?” “你见过用笔与人吵架的吗,等你写完,气势早就败光了,如何还能赢得了她?”王熠桉话里带着三分讥讽。 “你倒是挺好胜。” 尽管魏盈心中多有不满,可王熠桉说的非常在理,她反驳不了,只好送了这六个字,又白他一眼,不再看他。 彼时白安月早就气得脖子都红了,听王熠桉一口一个“侧妃”似乎是在嘲讽她当不了正的,再看白宵月那副故作委屈的嘴脸,她便气不打一处来。 瞧着两人得意洋洋地离开,白安月嘟囔着:“一个天煞孤星还神气上了……” 一旁的王汝林倒是个神经大条的,并没有感受到气氛里的剑拔弩张,还拽着白安月去她宫里游玩。 白安月彼时兴致全无,便对王汝林行礼道:“长公主殿下,本位有些乏了,先行告退。” 王汝林不明所以,她看不明白这一个个的都是怎么了,只觉得奇怪,却也带着满心疑惑回宫了。 马车停在王府门口,王爷径直下车,并没有顾及魏盈,步履匆匆,似是有什么急事。 她也懒得管那许多,由豆绿扶着下了车,踱着四方步也进王府了。 眼看到了晌午,她饿了一路,一进府便闻到饭菜香,只想赶紧回房里大快朵颐。 谁知刚走到一半,那妾室不知从何处杀出来,拦住了她的去路。 “大胆!王妃你也敢冲撞?”魏盈说不了话,一旁的豆绿便替她训斥,道:“见了王妃还不行礼?!” 这并非魏盈授意,瞧着怒气比她还要盛的豆绿,便觉得此人不简单。 再看那妾室的架势,同大婚那日一样的趾高气扬,却不知道在趾高气扬些什么。 “呦,王妃去了趟宫里,竟得了这么好的东西!” 她故意将手腕露出,又装作不经意的模样,伸出手指,划过手镯的光泽。 魏盈认得,那是今天皇后刚送她的那个。 原来,王熠桉回府时步履匆匆,是给妾室送手镯去了,魏盈感到心脏却莫名抽搐了一下。 “放肆!王妃的手镯也是你配得的?!” 豆绿也认出那个镯子,说话间便要去夺,被魏盈拦下。 如今她连对方名讳都不知道,就是打骂好歹也得知道打的是谁。 她便给豆绿使了个眼色。 豆绿果然是个聪明的,一下子就领会了她的意思,便对那妾室说:“王妃命你进屋说话!” 两人越过妾室,径直往正堂去。 这回妾室倒是听话,也跟着过去了,只是依然不跪不行礼。 “你……!” 豆绿又要斥责妾室,还是被魏盈拦下了,只见她不紧不慢拿出纸笔,一笔一划地写着想说的话。 这个朝代日子过得慢,她有的是时间与那妾室磨。 不料,才写到第三个字,那妾室便等得不耐烦了,上前一步将纸抢过去,嘴里还念念有词:“我倒要看看你这哑巴在写些什么?” 只见纸上写着:报上名…… “王妃可记住了,我名叫……”说着,她将笔从魏盈手中抢过去,笔尖划过魏盈手心,留下一道黑漆漆的墨迹。 正值冬日,那道墨迹画在掌心凉凉的,倒是消解了她心中些许烦躁。 “月白。” 这二字一出着实令魏盈叹惋。 依照安国礼节,妾室的名字与她相冲,须得更名。 可这原本是王爷婚前就该改好的东西,可见整个都城,几乎没有人是真正把白宵月当回事的。 方才在宫里,看王熠桉的种种作为,魏盈还以为他终究还是会维护她的,这么看,倒极有可能单纯是为了他自己的面子罢了。 她拾起被月白摔在桌上的笔,瞧着笔杆上镂空雕花碎了一块,刚好形成一个锋利的切口,轻易便划伤了她的手指。 指尖渗出的血液与红木笔杆相融,倒将她受伤的事隐去了。 她并没有形于色,亦没有声张,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杀手组织必须尽快成立了。 这是她一直以来的梦想,如今身处这般境地,却显得越发重要。 这一次,她写得快了些,为的是不让月白有机会再夺她的纸笔。 须臾之间,那行字跃然纸上,一旁的豆绿立刻奉起那张纸,递给妾室。 妾室是单手接过去的,只见上面写着:月白一名冲了我的名讳,往后不能再叫了,赐你新名,曰音希。 音希,大音希声。 并不是魏盈觉得她配得上“大音”二字,只是希望她能“希声”。 “呵,”看起来,妾室并不服气,“倘若我就要叫‘月白’呢?” 意料之中。 她没再提笔,只是给了豆绿一个眼神,示意她将早就该落在妾室脸上的一巴掌补上。 妾室的脸肉眼可见的红肿起来。 “你!” 还没等她说出什么,豆绿第二巴掌便落在她另一侧脸上。 “我怀有王爷的孩子,你们这般欺我,就不怕伤了我的胎气,惹王爷动怒?!”那妾室怒吼。 魏盈没想到这妾室竟然是靠孩子上位的,仔细一看,才发现她隆起的腹部。 想来,这妾室若无靠山无权势,想进王府,靠孩子倒也合理。 “何事吵嚷?” 王熠桉不知从何处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他看到堂上坐着白宵月,堂下跪着月白,似是当家主母在教妾室做事。 “月白还有身孕,先让她……” 如今魏盈听见“月白”二字,实在刺耳,便抬手示意豆绿。 豆绿领命,替言:“启稟王爷,王妃有言,妾室名字冲撞了王妃名讳,故方才王妃已经赐了妾室新名,曰希声,还请王爷莫要叫错了。” 有了“嘴替”,魏盈便可以装作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悠闲地喝盖碗里的红茶。 她还是第一次喝到这样的红茶,入口甘甜,茶汤醇厚,很合她的口味。 此时恐怕只有魏盈一人的注意力还能放在在茶汤上。 “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事,”王熠桉倒是没有气恼,顺着豆绿的话,说:“孤以为,一个名讳,改与不改,又有何妨。” “殿下!” 此话一出,豆绿欲先替白宵月不平。 魏盈再一次拦住了她,写了一张纸条命她递给王熠桉。 第3章 王爷怎么会手语 王熠桉见上面写着:妾室与当家主母名字相似,在王府里倒没什么,臣妾也容得下她,只是传出去不好听。 通过窥探白宵月的记忆,魏盈得知,这安国最看重的一个是面子,一个是礼法,故而绝不可能容许家里出这样的丑闻。 王熠桉捏着纸条的指尖有些发白,纸张分明被撵出些皱褶,他却轻笑:“王妃既赐名音希,明日便着人重铸府牌。” “殿下!” 那妾室爬到王熠桉脚下,伸手攀住他的衣摆,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月白”二字当初也是他赐的,如今王府有了新人,便说改就改,往后王府中人定会轻看她。 本就是个妾室,这便没法活了。 魏盈倒有些惊愕,怀疑他怎会如此轻易就答应了?总以为得理论几个回合才会作罢。 “此事不必再议,即刻起,你就叫‘音希’。” 说罢,王熠桉径直往书房去了。 魏盈想寻求一个答案,立刻起身欲随其后,抬脚前还瞥了一眼音希,居高临下的气势令人不寒而栗。 俯仰之间,魏盈又写了两张字条,一张给豆绿,一张给音希。 不待她二人反馈,便快步追着王熠桉去了。 见白宵月拂袖而去,妾室以为她是气急败坏才走了的,依然单手接过那张字条,只见上面写着:那便请姐姐回房好好养身体,不要轻易出来了。 而给豆绿那张纸上写的则是:多给她找些补品送过去,一定要大补,生产之前不可间断。另,我那笔坏了,换一支新的。 看了纸条上的字,豆绿瞥向音希,只见气得脸色发青,却一句话都说不出。 “王爷!” 王熠桉身长近八尺,走起路来比身长只六尺有余的魏盈快许多,若不是后跟上来的豆绿叫住他,恐怕魏盈的裙摆就要起飞了,身为王妃,这样的仪态让人瞧见,是要被耻笑的。 王熠桉停下脚步,这才发现白宵月跟来了。 “你还有事?” 魏盈点头。 “哦,那进来说吧。” 二人在书房案几两侧坐定,将戴胜和豆绿留在门外。 “何事?” 魏盈拿起桌上的纸笔,准备写字,却被王熠桉拦住,没想到他竟用手语道:“日后王妃尽量少用笔墨吧,容易留下把柄。” 这但是难不倒魏盈,她将纸笔归至原处,用手语道:“臣妾不知,王爷竟还会手语。” 手腕上的伤似乎没有好的迹象,只是随意一动,就像玻璃划破血管,锥心刺骨地疼。 她怀疑,那个荆藤还浸过别的药。 “宫里知道你不会说话,特意让孤学的。” 王熠桉应当是看到了她的艰难,可他却选择视而不见,宁可等着她艰难地比划完一句话,也不让她换一种方法,看来,接下来他要说的事很重要,不可以有第三个人知道。 “让学就学,倒不像你的性格。” 两日观察下来,王熠桉应当是个蛮横跋扈,脾气暴躁的人,让他为了一个不受宠的嫡女学手语,他便乖乖学,其中必然有不得不学的缘故。 “也没学多少,还在继续学。” 王熠桉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用另一个答案岔开了。 “故,王妃找孤究竟有何贵干?”王熠桉又问了一遍。 “臣妾是想问问王爷,姨母赏给臣妾的镯子,为何会出现在那妾室身上?” 魏盈挺直了身板,用同样睥睨的眼神,审视着王熠桉。 “本王的东西,想给谁就……” “那是臣妾的东西!” 魏盈一掌打在王熠桉的手背,一下子红了一片。 王熠桉垂眸看向手背上的那片红,目光中多了些戾气,像是被激怒的狮子。 “你是孤的王妃,你的东西就是孤的,你也是孤的,孤想将什么东西给谁就能给谁,想把你如何便能如何!” 他起身来到魏盈面前,掐住她的脖子,俯身在耳边说出这样一句话。 目光对上王熠桉的时候,魏盈发觉,这眼神和方才在宫中不太一样了。 “滚!” 终于等到王熠桉放手,魏盈扶着一旁的书架喘气,才缓了两口气,指尖在王熠桉的案几上敲得“哒哒”响。 “还不滚?” “臣妾还有一事,今日之事王爷处理得不太妥当。” 魏盈继续手语。 “哦,有何不妥?” 看起来,王熠桉是真的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王爷以这样强硬的方式让妾室接受我起的名字,她恐怕会不高兴……” “看不出来你还会关心她,”没等魏盈说完,王熠桉便将话茬抢了过去,说道:“他们都说你生性温吞,过去孤还不信,如今看来或许应当称为‘愚蠢’。” 温吞?愚蠢? 长这么大,魏盈倒是第一次听别人这么评价她。 转念一想,若不是她现在在白宵月的身体里,恐怕也不会听到这样的字眼,某种意义上来说,魏盈还要“感谢”白宵月。 “臣妾只是忧心那位会搅得家宅不宁。”魏盈浅笑。 她一向不喜欢职场政治,如今在王府中,等与职场无异,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各过各的日子便是最好。 “那是你的事,你自当处理好,与孤何干?”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皮都没抬一下,看得出,他并没有将她放在眼里。 也对,一个大婚之夜将正妻关进地牢的人,又怎会将这个所谓的“妻”放在眼里呢。 魏盈不禁冷笑。 “王爷,臣妾也只是想提醒您。”魏盈手语道。 “孤知道了……” 说话间,他将一本书打开拿在手中,魏盈看到另一侧的字,大概是写权谋的。 多说无益,魏盈意欲离开,从早晨到现在,她粒米未沾,脑子实在转不动了。 “对了,你进府之前,王府里诸多事务都是音希在管,如今你是当家主母,理应负责这些,所以从明日起,家里大事小情就都归你管。 “另外,张嬷嬷从孤在宫里的时候就一直在孤身边管事,是一把好手,你有什么不会的,可以请教她。” 王熠桉没抬头,只随便提了一嘴。 这话却让魏盈有了一些不太一样的看法。 按照原主的记忆和妾室的行为,她推测,妾室应当是被他惯成这样子的。 既然他这么宠溺妾室,如今让她掌权又是为何? 难道,是害怕皇后吗? 以原主的性格,若是王熠桉不给她掌管王府的权利,她无非就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再不行就告一状。 以太后和皇后如今的态度,结果无非就是劝她隐忍,后随便将她打发回来,她也就不会再因此闹事了。 这样的结果于王熠桉而言并无损失,他没理由选择一个有明显瑕疵的选项。 除非…… “未盈,未盈?白宵月!” 直到听到王熠桉毫无情感色彩地直呼她大名,才觉得,是她多虑了。 “知道了。” 魏盈手语道,后再次行礼退出书房。 “哎!” 行至门口,她刚要开门,王熠桉又将她叫住。 “金疮药,早晚各一次涂于患处。” 王熠桉将一瓷质小药瓶扔给她,她本能伸手去接,一时没用对力道,伤口因撕扯,又疼起来。 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蹙着眉,毕恭毕敬地退出了书房。 魏盈离开之后,王熠桉瞥了一眼西南边窗口的地方,隐约看到一个人影,一下子又消失不见了,又看了看魏盈方才站过的地方,眼底多了一些忧虑。 回到房中,魏盈扯开浸血的锦缎,剧痛攀至顶峰,神魂忽如脱线的纸鸢四处飘荡。 “王妃,可需要奴婢帮忙?” 一旁的豆绿看着那血肉模糊的伤口,不免一惊又迅速掩住了口鼻。 魏盈摇了摇头。 一阵秋风吹过,院子里落叶均被吹到墙角去,褐色干枯的叶片在青砖地面上翻滚,一副垂死挣扎的模样。 “王妃,起风了,奴婢帮您将房门掩上吧?”豆绿询问。 魏盈已经将伤口重新处理好,昨晚的香灰与血浆混合粘在皮肤上,让她确信,她记忆里那一部分内容是真实发生过的。 然而那一把香灰并没有让伤口愈合,似乎溃烂得更严重了,她用从府医那里得来的细纱布擦了许久,才终于将那些蜿蜒扭曲的血痕处理干净。 回过神来,便随意将手一挥,进里屋去了。 午饭过后便是午休,魏盈是没有午休习惯的,原主却有。 她如今“鸠占鹊巢”,为免遭他人怀疑,倒是不好改了,故而一到午睡时,她便将身边人遣走,再乔装打扮,从探好的路出府去探查都中形势,等看着时辰差不多,再原路返回到房中。 “王妃,起床了。” 魏盈刚躺下,豆绿的声音就从外屋传来,时间刚刚好。 “王妃今日的发髻,倒没怎么乱呢。” 梳妆时,豆绿不禁感叹。 她声音虽小,魏盈也听得真切,原还在闭目养神,突然抬眼看向豆绿映在镜中的影。 豆绿透过镜子看发型的时候,注意到魏盈的目光,手上突然抖动,揪断一根头发。 “王妃赎罪,奴婢……” 她“扑通”一下跪在地上,魏盈便任由她跪着,不疾不徐,拿过一旁的纸笔,仔仔细细写下:管好你的嘴,不该说的别说。 魏盈将那张纸条捏在手里,悬在豆绿头顶,轻轻松开指尖。 那张纸便像羽毛一般在空中划出数条优雅的弧线,最后斜斜落在豆绿眼前。 “是……” 见豆绿长跪不起,魏盈又写了一张纸条扔下去。 “还要我等到什么时候?” “奴婢这就替王妃梳妆。” 瞥见豆绿瑟缩着鼓捣着白宵月的头发,魏盈暂且闭目养神,不再看她。 “王妃,好了。” 不知过了多久,闻声,她再次抬眼看向镜中的自己,一个中规中矩的同心髻,这几日倒是一直都梳的是这个发髻。 魏盈觉得挺好,至少不会出错。 她将一张纸条递过去,豆绿毕恭毕敬接过,只见上书:往后,午后更衣的规矩便省了吧。 本来古装穿着就很繁琐,连妆发一起要一个时辰,中午还要再换一次,每日竟有两个时辰都要花在梳妆上,麻烦又浪费。 豆绿却朝她躬身行礼:“回王妃,这是天家都不曾省去的规矩,为了王府的颜面,您还是忍忍吧。” 魏盈本想反驳些什么,笔尖接触纸面,绽出一朵墨莲,却临时改了主意又收了回去。 罢了,既然是人家的风俗,那便如此吧。 收笔时,偶然指尖略过笔杆,又划出一个小口子,仔细一瞧,还是那个被妾室摔碎雕花的地方。 她将那处破损举到豆绿眼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等待一个解释。 “回王妃,新笔已叫城东砚雪堂去做了,还需几日才能好,这几日,王妃且先将就用吧。” 方才她跪在地上,魏盈瞧不见她的神色,如今她站着,倒是让魏盈看清了豆绿那副爱搭不理又不敢过分招惹的模样。 色厉内荏四个字原是如此写的。 她勾起嘴角,将那支笔放在梳妆台上,不再随身带着了。 等魏盈从房间里出来,已经申时正。 午后闲来无事,魏盈并没有按照王熠桉说的去管理家宅事务。 此时王熠桉在大理寺当职,她在家中孤立无援,便不会自讨没趣去招惹那些不好惹的货色。 想起早晨在轿辇中瞥见的都中繁华,自认此刻是闲逛的最佳时机,便命豆绿备车去了。 到了东市,一切对魏盈来说都是新鲜的,香飘十里的香粉铺,眼花缭乱的成衣店,趋之若鹜的胭脂店…… 除此之外还有街边摆摊的小商贩,售卖的大多是手工艺品和自家做的吃食。 挨个逛过来,等魏盈回府已然子时了。 还以为会面对王熠桉的冷脸,或者挨一顿诘问,没成想,王熠桉也未曾回府。 接连几日均是如此,都中大街小巷魏盈几乎逛遍了,却连休沐日都不见王熠桉踪迹,若不是中途觉得忐忑,去大理寺门外蹲到过他,她真的会以为原主年纪轻轻就守了活寡。 新鲜劲儿一过,魏盈对街上的东西再提不起兴趣,便真成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