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邪物》 第1章 被抓走了 沥州烟瘴三万里。 瘴疠弥天,犹茫茫海雾覆笼万川,曰不妄海。 今夜云浓。 天外一剑破空而来,裹挟着万千冰冷碎光,乍然划开了三万里不绝的烟瘴。 一瞬雾尽光生,万川骤亮。 残雾中霎时诸邪沸腾,未及逃散,便在这陨星曜月的一剑里湮灭成尘。 一剑却诸邪。 残余的剑意荡开烟尘,拂乱她披落如瀑的墨发。 也惊动她手中灯火,盈颤不休。 姜央止住脚步,于一片诡谲凄厉的鸣叫声中提灯驻足。 不妄海浓瘴散尽,抬眼可见天外乍起的星芒。 银汉星河翻覆,倾坠如雨。 她看得入神,抬起手,碎星的流光便如纱一样蒙上手心。 瘴疠消散不过须臾,复又如活物般涌动翻腾,吞没月色与最后一寸剑光。 碎星落尽。 她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偏头,见无边浓瘴里忽而已多添一道雪色。 神容玉骨,长身鹤立。 他置身无边雾海间,手中折荒剑锋刃薄蝉,剑意凛冽犹波然水光,淌过寒冰玉魄一样的剑身。 相隔遥遥,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轻淡、从容,却不容触犯。 令人本能生出畏惧与臣服。 姜央偏头略思索了下,缓缓执起那盏明灭未休的灯。 瘴雾至浓处,一豆昏灯明灭忽闪,风荷一般摇曳渐近。 分明无风,却自拨开雾瘴,隐约显露出一抹伶仃纤弱的人形。 ——并不全是人形。 她长发披散如泼墨,步履间裙摆轻曳,掠起烟波漪漪,不见尽头。 三万里雾瘴铺作她的裙摆。 步履分明极缓,却如鬼魅一般重重逼近,不过几瞬便已近身前。 楼归寂神色未动分毫。 手中雪剑寒魄一般的剑气已裹挟着至极的压迫感席卷而来,凝为冰雪一样的实质,乍起于剑锋之下。 霎时木叶止息,霜雪封覆,冻土千里。 一触即发间,提灯而来的少女忽然一软,柔弱跌于他剑下。 那盏灯脱手滚落很远,没入浓瘴不见。 剑气凝结的霜雪实在冷极,她轻嘶着瑟缩了下,在他身前勉强支身坐起,带着未定的惊乱与喘息仰起头,露出澈净的黑眸。 这双眼睛极沉也极浓,浸没在漫漫红瘴中无寸点光亮,仿佛只是个柔弱无害的普通人。 “林子里有妖怪,”她开口,嗓音清哑仿佛遥隔着月色与云端,雾一样蔓延至耳畔,“你能带我出去吗?” 那柄可照见世间万物本源的折荒剑鸣颤不止,随着她的凑近,缓缓倒映出一双红瞳。 冰冷的,纯粹的,不掺半点温度与浊意的红瞳。 至阴至邪。 遮天迷雾里与混乱危险的剑鸣中,男人缓缓俯身。 一只清隽而骨节分明的手递至她面前。 他身量极高,居高临下时有连片的阴影投落。 四下俱暗难辨他神情,唯有折荒剑冷色的寒光落在他眉骨与鼻峰。 姜央跌坐在这片阴影之下,怯怯抬起手,因寒冷而微微透红的指尖一寸寸接近他递来的手。 指尖相触的瞬间,异变突生。 那双暗极的黑眸倏地漫出雾色,三万里烟瘴苏醒,在她身后沸腾起滔天烟浪,电光石火间席卷整座冰雪封冻的不妄海。 雾浪暴动有如天裂,吞噬灵蕴与剑气,噬尽这座不妄海中无灵与有灵的万物。 浓雾侵蚀下唯余极夜的黑。 折荒剑剧颤不止,飓风卷起他衣角猎猎。 楼归寂立于风暴中心,似有深意地微垂下眼睫。 那只原本朝她递来的手虚虚一握,竟毫厘不差地扣住她左腕,于虚空中牢牢锁住她身形。 他掌心温凉,姜央却仿佛受烫一般惊喘了下,骤然化作风雾,逸散而去。 烟浪随之褪尽,浓雾中深林的重影复现。 楼归寂低眸扫了眼掌心残余的潮意,折荒剑归鞘,覆盖千里的霜雪退去。 他循着雾瘴,抬步走进林深处。 —— 不妄海万年绝境,人所不至。 巨藤古林间墨湖幽深,却有一座藤屋坐落湖畔,密叶遮蔽,苍郁如洗。 姜央歪在藤蔓交缠的秋千上,盯着左腕剑气所伤的一片红痕。 她懵然片刻,慢吞吞地凑过去轻轻舔舐了下。 更疼了。 “姐姐!” 有瘦小的身影穿越乱藤迷瘴,抱了满怀尚挂着露珠的果子轻快奔来:“你回来了!” 瘴雾遮天不见日月,绿蟒一样交错盘虬的藤木间却遍开着小花,散着有如月色的萤光,映出一片辉明。 姜央轻晃着秋千,不甚精神地应了声,忽而挥袖作雾散,下一瞬便已坐在藤窗上。 指尖轻划,窗外疏雨便沥沥而落。 小水放下果子,小尾巴一样跟过来。 她擦了手上残余的水痕,仰头问道:“你不开心吗?” 姜央倚坐藤窗上,侧首垂眸似有不解。 小水习惯了山神大人惜字如金的风格,自顾自道:“姐姐很喜欢下雨呢。” 姜央未置片语,却俯身贴近她耳侧,在小女孩骤然紧张的呼吸中取走了她发间别着的不妄藤花。 小水这才留意到,这朵可驱瘴疠之毒的花已经萤光微弱,萎靡而垂。 姜央指尖一捻,藤花便化作烟沙,从她指缝间散尽了。 小水自藤蔓上另摘一朵佩在襟前,余光忽见藤窗上原本静静赏雨的山神大人不知缘何绷紧了身子。 那双红瞳中有烟波翻涌沸腾,危险而警觉。 小水于是踮脚循着她的目光望去。 浓雾朦雨中古木的巨影重重幢幢,翻涌的毒瘴却正飞快退散。 一道似雪的身影在迷雾中缓缓清晰。 修长,冷隽,负剑而来。 熟悉的霜雪蔓延侵袭,冰封墨湖与万里乱林,连微曳的藤花也一同被寒霜覆没。 杀神一样。 姜央绷紧了背,紧扣的指尖近乎陷入藤窗,身后浓雾骤起如墨池打翻,瞬息之间席卷整座藤屋。 身后盘作秋千的巨藤复苏,翻涌着卷起尚呆立在原地的小水,藤花层层拥覆,密如屏障。 小水抱着巨藤的枝条,透过花叶缝隙,只见浓雾里山神大人韧柳一样的背影。 屋外遮天的冰雪与这片血雾泾渭分明。 对峙间灵力激荡搅起浩荡灵波,撞得木叶狂舞,藤上细密的小花簌簌抖落着霜雪。 姜央冷得轻嘶,红瞳中波光如焰,烧得身后浓瘴狂涌如深渊的巨影。 楼归寂在结霜的湖泊前止步。 未闻剑诀,折荒剑乍然铮鸣而出,剑气至寒犹出于万丈冰雪之下,一剑破开稠密如网的雾瘴。 姜央惊乱一瞬,抬手间浓瘴翻搅起滔天雾浪,巨口般吞没了这避无可避的一剑。 那柄摧天灭地的折荒剑隐入无边雾海里不见。 可下一刻,冷冽的触感缠绕上她左腕。 折荒剑不知何时已缩小数倍,盘绕在她手腕上首尾相接,宛如一枚寒光凛冽的银钏。 姜央瞳仁颤了颤,翻手便要化雾脱身,手腕上折荒剑却如牢笼般将她死死困锁原地。 无可撼动。 挣扎间,来人已不疾不徐地踏入血雾中。 不妄海浓瘴剧毒,他却步履从容未见半点侵染,不紧不慢地走向他落网难逃的猎物。 姜央进退不得,另一只不受限制的手划过妖异的红波,才一起势便被他骤然捉住了手腕。 威压如有千钧。 分明极冷的剑意与神情,手心却是温热的。 他实在很高,桎梏着她手腕逼得极近,阴影覆落,深重如雪。 近得侧首便要埋进他怀中。 姜央挣动一分,那淡而冷的声线便更近一分:“自己跟我走,或者。” 折荒剑冰魄流荡,在她腕上危险鸣颤。 意味不言而喻。 姜央懵然,定了片刻才懂得这是威胁。 她瞳仁中跃燃的光焰于是缓缓黯下,噙着沸腾后残余的一层薄水。 一副颇识时务的模样。 周遭浓稠欲滴的血雾开始淡褪,窗外风雨休止。 那双妖异的眸子幽静下来,仰头时的目光存着稚童一样纯粹的澈净,乖觉无害似的。 楼归寂攥着她右腕的手未松,剑意凝成的霜雪纷覆而至,藤屋后密密匝匝的藤蔓被迫散开。 他目光扫过藤蔓中间惊滞的小孩。 她瘫坐在错乱的藤蔓间,约莫十一二岁的年纪,脸颊、颈侧连同卷起的袖管下,每一寸可见的肌肤上皆是毒瘴腐蚀留下的旧痂与新生的血肉。 是个凡人。 小水手脚都软,只得眼睁睁瞧着他将“山神大人”捉在手里不得动弹,侧首时露出一寸疏冷如隔雪巅的侧颜。 与他投来的目光一样冷。 她忍着颤栗竭力站起身来,在他极高的身量下弱如孤兽,怀着恳切与绝望:“不要杀她,姐姐她不是坏人。” “不是都说……仙道贵生吗,您是仙人,岂能滥杀。” 开文开文!v前更新不稳定,一般隔日更喔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被抓走了 第2章 她很老实 那双漆黑的眉眼疏冷不掺一丝温度。 他不疾不徐地松开手中这只显露出十二分温驯的邪物,信手捏诀,这座乱藤巨木编织的深林骤如蜃影般飞掠后退。 缩地成寸,移行千里。 小水一阵目眩,地转天旋下踉跄着退了两步才勉强稳住。 再抬眼,已见浓雾尽头。 不妄海之外是一片真正的海,浓瘴散尽后风声、飞鸟连同海波潆洄都分外清晰。 不过一息之间,竟已穿越了整座乱藤迷瘴编织的深林。 姜央拨弄着腕上环绕成锁的剑,被那澈净的海风吹得微眯起眼睛来。 她低垂着脑袋萎靡而倦怠,被这位剑尊不明不白地抓了去,便老实本分地跟在后头,似乎连耍点甚么花头的心思也没有。 小水却频频望向她,目光里是不加掩饰的担忧与顾虑。 海滨有仙门弟子抱剑静候,见三人出来,拱手齐道:“剑尊。” 小水只觉又是一阵目眩。 放眼九州十海仙门云云,堪担剑尊二字的,唯有墟州极北雪巅之上,无瞬天那位不世天才。 折荒剑尊。 姜央仍旧不甚精神地垂着头,指尖弹了弹腕上名满天下的折荒剑,鸣声清脆。 楼归寂似有所感地瞥过她。 剑身有剑尊灵力的余波荡落,冰得她轻瑟一下,忙将手腕揣回袖子里,不敢再玩那柄剑。 静候海滨的两名弟子已然迎了上来,见这位红衣红瞳、雾一样纤细轻渺的少女,先是一顿,这才禀告道:“弥海之滨,云自城有异。” 云自城三个字如针一样刺进耳中,小水神色变了又变,抿着唇将攥得发白的拳头藏进袖子里。 其中一名弟子察觉她的异样,矮身蹲下与她齐平,温和安抚道:“别怕,我们会送你回家的。” 小水却别开目光,状似无甚所谓一般:“我没有家。” 岁青哑然,将落在她肩上的手一时无处安放。 小水仰头望向身旁静立不语的山神大人,语气极轻道:“我跟在姐姐身边。” 姜央扫见她黝黑的眼仁中莫名很亮的那点光,于是偏着脑袋慢吞吞地冲她眨了下眼。 岁青一时摸不清这位少女的历来,只觉那双极透的红瞳隐隐裹着玉一样阴森冰凉的鬼气。 一年前天生异象,无瞬天群山震动,万丈深雪滚落如云,群星移位北斗暗落,漫漫极夜笼没天地。 沉寂百年的占天石刻星芒纷坠,流光如矢,古老的预言浮现——南境绝域,将生惊世之变。 宗主召众长老密谈彻夜,无瞬天倾巢而出,涌入南境各州清扫异变。 只是,若论绝域。 岁青将手中之剑负至身后,眼前三万里不妄海寂静卧于弥海之畔,烟涛茫茫不见尽头。 九州之内唯一称得上绝域的,只此地而已。 剑尊提前出关,与这位红瞳少女有关么。 思忖间,旁侧另一名弟子岁原已翻手成诀。 一艘寒光凛凛的巨船凭空落于海上,船身咒文繁复流利如剑,桅杆高耸满刻二十八宿星普天文,如一柄天降锐剑笔直而嵌。 他俯身朝小水伸出手来。 这人有一副与岁青七八分像的容貌,却较岁青沉着许多:“缩地成寸的灵压短时间内凡人难以接连承受,若去云自城,请上船罢。” 楼归寂负手而立,海上月低云阔倒映眸中。 他目光不知是落在眼前这只邪物身上,还是落在远处接连天际的弥海之上。 小水已跟着岁青岁原上船,正眼巴巴趴在船舷等她的山神大人。 姜央不大情愿地挪了两步,倏地散作渺渺血雾,风拂间便已至船头,盈盈凝成一抹汀兰带露似的纤伶人形。 两名弟子骤然按剑,惊骇警觉。 她却置若罔闻,只是微有讶异地张开手,冰凉的剑环仍旧扣在腕上。 他松了些对她的禁制。 楼归寂不知何时已立在船头。 他淡淡拂手,岁青岁原会意收了跃跃将动的剑。 身后巨大的月影沉没海底,在荡起的凌波下宛如缓慢游曳的巨鲲。 海风寂寂。 那无家可归的凡人小孩寞然靠在船舷,当头皓月将她一身疮痍照得分明。 岁青忍不住凑过去,斟酌着开口道:“你怎会……孤身在此?” 小水回过神来,对上他颇有顾虑又难掩好奇的目光。 她没有搭话。 不是甚么稀罕事。 城中灾厄肆虐,为祈平安,献给山神的祭品填满了十只渔船。 她与满船待宰的猪羊一样,被精心装点,捆在祭祀山神的船只上沿群川河谷一路直下,入了那片生人难以踏足的不妄海。 尖锐遥远的讥笑与仿佛贴在她颊侧的窃窃鬼语充斥耳膜,毒瘴侵蚀的剧痛令她几度濒死复又挣扎着醒来。 直到那风露一样的触感抚绕而来。 嚣声骤止。 她再一次睁开眼,入目却是巨藤交织的房顶,与浑然天成的巨大秋千。 藤台为榻,茂叶为衾,还有藤上光华萤萤的小花为灯。 接连数日滴水未进令她五感都迟钝。 她艰难动了动指尖,余光倏地捕捉到一抹暗红的倩影。 那身形恍如鬼魅,朝她走近两步,毫无预兆地化作缈缈红雾散尽了。 又瞬息之间在她面前扭曲着凝出人形来。 她浑身剧震,被毒瘴烧毁的嗓子发出粗粝的咔咔声,却无力挣扎。 也无处可逃。 那人凑近,缓缓显露出一双透如冰而红如血的眼瞳。 黛眉,水眸,连同长而浓郁的睫羽折落在眼尾的一片暗色都冰冷清丽。 来人微偏着头,似乎懵懂而迟疑地将她打量许久。 小水顺着她的目光,看到自己被腐蚀得血肉模糊的躯壳,看到翻出的黑色肌理乃至被浓瘴侵染的骨骼。 惨烈不忍一观。 可她投来的目光却平淡如水,不掺星点恐惧、怜悯或是旁的甚么。 像是某种死物。 少女凑得极近,近到小水被毒瘴腐蚀的鼻腔恍惚能嗅到她微凉的、带着潮意的暗香。 葱白的指尖在眼睫前轻划,身后巨藤簌簌攒动起来,像是疯长着争先恐后地递来枝条。 她从藤上摘了一朵散着萤光的花,指腹轻捻,那朵花便化作殷红的沙,散落在她模糊的血肉上。 小水隐约感受到不绝的生命力一点点在体内复苏。 她察觉藤蔓上不知名的小花却会随着日月迁移变换光华,时而浅淡如朝晖,时而熔金如落日,又时而清冷如月光。 小水于是数着光华之变,在这不能称为床榻的藤台上躺了三日。 第三日,她试着张口,锈蚀的喉咙艰难吐出了完整的字节。 她等到藤花的光华都变为银色,那人才又回到藤屋,照旧折来一朵花,红沙落在她伤口。 依旧冷淡,无言。 可那朵花却融进她的身体里,化作骨骼,化作血肉肌肤。 化作她的一部分。 她新生的一部分。 “诶,你别哭啊。” 岁青被她不知缘何淌了满脸的清泪惊得手忙脚乱道:“我不问了,我不问了。” 他埋头翻找巾帕,忽听到她毫无预兆地开口:“是姐姐救了我。” 小水抹去满脸泪痕,指尖却在触及面颊上错杂盘亘的疤痕时微顿。 她逃避似的偏过头去,又将皮肉斑驳的手腕往袖子里藏了藏,只字未提自己的来历:“她用一种开在藤蔓上的花,救活了我。” 岁青讶然,目光扫过船头那位红瞳少女。 她正抱膝蜷坐于船舷里侧,仰头时乌泱泱的长发散落肩侧与膝头,又被海风曳曳拂开。 她在看月。 专注得像是从未见过这样巨大的、低垂的、近在咫尺的月亮。 月光倾倒而下,照得那双红瞳幽幽透亮,不似人类。 怎么看都是不甚通人性的样子。 剑尊在她身侧盘坐入定,那柄素不离身的折荒剑始终不见踪影。 他以湮尘一剑破万劫虚境,乃九州公认已窥圣境的当世大能。 该是甚么样的人物,才要他如此看押。 岁青飞快收敛了思绪,乾坤法器中搜罗一圈,翻出一件连着兜帽的雪色短帔。 他开口更为慎重:“海上风大,这件短帔是我当年初入无瞬天时师尊所赐,不如借给你御寒罢。” 小水闻言一滞,目光落在他递来的衣衫上,又听他道:“是我幼时的旧衣,还望你不要嫌弃。” 她静了片刻,终是伸出手去:“谢谢。” 稍显宽大的兜帽遮尽了她手臂与颈侧的伤痕,也隔绝夜风与潮汐浪声。 仰头天光欲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她很老实 第3章 她说话了 他们在第一线天光落下时抵达云自城。 城外干净却冷清,熹微晨光里寥无行人,只石筑的城头上高悬“云自”二字,隐隐透出破败之感。 姜央跟着这位剑尊下了船。 她像是不大喜欢为人的模样,耷拉着眼睫懒散浮在半空,裙摆不知何时化作血色云雾,随风漫漫舒卷沉浮。 迤逦无边。 小水便裹着兜帽,小尾巴一样满眼慕儒地仰望着她。 岁青一时凝噎,正酝酿着如何开口,一道风雪一样的声音灌入耳中:“入城之后,不得将瘴雾示于人前。” 这位一路冷淡未置片语的剑尊慢条斯理地开了金口。 那柄压制她的剑仍不轻不重地挂在腕上,他却似乎没有半点催动的打算,只是神情漠漠,轻淡而洞察:“伪装成人,你会的。” 岁青面上恭敬静候,心下暗忖这邪物怎么瞧都是不通人言的样子。 朝晖浅金,照得她融融生暖。 姜央轻捻了捻微温的指腹,蓦地撩起眼睫来,身后漫漫铺陈如裙摆的雾气霎时自四面八方归拢而来,凝作盛大的莲台穆然收合、消散。 浓雾褪尽。 她泼墨一样乌浓的长发半挽,纱衣广袖,不着钗环。 森森鬼气尽数掩去,乍一看倒像是古画里云中袅袅遥立的仙人。 楼归寂扫过那双剔透的红瞳,颇有耐心道:“眼睛。” 面前这只邪物眼睫忽闪了下,瞳仁间有绯红的雾气逸散,犹如从眼眶中伸展振翅的蝶翼,妖异而迷幻。 雾气流转瞬息,便消散一净。 那双初见的黑眸复现,浸在渐明的天光里也不见寸点亮光。 是死寂得不似活人的黑。 折荒剑骤起鸣颤。 一旁静立的岁青与岁原闻得熟悉的剑鸣示警,尚未来及得反应,那裹着浩瀚灵波的铮鸣便戛然而止。 快得仿佛只是众人的错觉而已。 云自城依山傍水,坐于云袖山麓遥望弥海,群川河谷穿城而过,丰饶富足。 天光已亮,沿城门直入许久,沿途却冷清萧条,行人、商贩乃至禽声鸟鸣都绝迹。 寂静如一座死城。 只是间间铺面洒扫整洁,却不像是废弃之地。 小水紧跟在山神大人身后,环视过一路门窗紧掩的铺面,只神情不详地缄默着。 艳阳高悬之下,却莫名有冷意攀上后颈——仿佛有冰凉的手臂从脚踝攀扯而上,沿着背脊簌簌爬过,环绕在颈肩吐出冰冷的叹息。 潮湿,森寒。 甫一入城,身后似乎便隐隐祟祟附随着甚么,被注视的感觉细密不绝。 谁也未曾开口。 那柄却邪而生,可感召一切邪灵、照见万物本源的折荒剑被剑尊强行掐灭了鸣颤,挂在她腕间安静如一枚真正的银钏。 姜央跟在步履从容的剑主人身侧,睫尾微垂颇有些不耐地睨着从身后丝丝缕缕侵绕而来的秽力。 她指尖轻划捻作蝶翼,却倏地记起甚么,偏头窥一眼剑尊冷隽疏离的侧颜,又将手藏回袖子里去。 身后私语切切晦涩难辨:“饿……好香……” 步行许久,才见百户一家门户半敞的客栈。 岁青先一步上前,正欲叩门。 柜前拨着算盘的掌柜已从账簿中抬起头来,看清来人,先是微不可查地停顿了下。 他飞快打量过年轻俊秀、一身清正之气的岁青与岁原,眸中闪过一丝怪异的喜色,跛着脚迎上来:“几位大侠,打尖还是住店啊?” 岁青拱手道:“掌柜的,我与……” 他扫了眼身后负手而立的剑尊,生生改了口:“我与师兄弟下山游历,路过此地,想借此歇歇脚。” 掌柜目光扫过这一圈实在惹眼的人物,一手推开了店门:“得嘞,里面请。” 顺利得出人意外。 天光早已大亮,此间客栈却灯火辉煌,一入正门,堂中高耸的盛大烛塔,层叠错落坠饰鎏金。 烛焰跃动于雕镂错金的撒露莲台之间,金辉一片,熠耀不可直观。 一行人临窗而坐。 姜央经过那方烛塔,不自觉停滞一瞬,旋即蹙了蹙鼻尖。 岁青趁着这掌柜上茶的空当,状似不经意攀谈道:“掌柜管着这么大的营生,还要亲自上茶,怎么不多招几个伙计?” 掌柜连连摆手:“不敢不敢,鄙姓赵,少侠直呼我老赵便是。” 他手脚麻利地斟上茶,第一盏先推到从始至终未有开口的剑尊面前。 茶汤清明隐透出红意来,打着旋拨乱珠玑磊落的茶沫。 “今日休沐,伙计们都回家去了。” 岁青含笑接话:“原来如此。我们一路过来见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幸得在赵掌柜这里歇一歇脚,还有茶吃。” 赵掌柜一时笑眯了眼。 他个头不高,笑意将眼脸都挤到一起去,倒有十二分面善:“少侠何必客气。” “只是今日城中休沐,诸位少侠若有意一游,怕要待到明日才行。” 若只是休沐,何至于举城一空。 只是谁都没有点破。 楼归寂一手扶着茶盏,不疾不徐地开了口:“那便叨扰了。” 他容色极盛,乌压压的眼睫下一双长而旖旎舒隽的眼,分明是盛至透出昳色的相貌,却因眸中那抹深蕴不化的冰雪疏冷三分,恍然生出不可触犯的清绝与神性来。 再乍一看,又仿佛只是个姿容出众的年轻人而已。 岁青搁下一锭银子,温和有礼道:“五间上房。” 赵掌柜却忙不迭转身去取了柜面上未完的账簿。 堂中灯火辉煌,那柜面却寸烛未点,三面雕窗紧掩,只窗纸间渗透而来的一点稀薄日色铺落柜前。 那掌柜五官皆隐入晦暗,衬得音色也幽幽:“近来城中不太平,城主下令凡外乡来客一应都要登记在册。” 他取来纸笔铺在桌前,作揖道:“劳驾。” 楼归寂未置可否,只信手捻起那支笔来,落下银钩铁画的两字。 楼隐。 岁青岁原跟着填了名。 余光扫见倚窗而坐,眉目静寂的红衣少女。 岁青惊觉之下眼梢抽了抽。 这位任性随意且邪之又邪的不知名邪物自落座便有一下没一下拨转着腕上银环,神情虽淡,却隐隐有难以察觉的不耐。 她似是按捺着,目光晦晦遥落于堂中那座盛大辉煌的烛塔。 岁青未及开口圆场,赵掌柜已朝她略略欠身:“斗胆请教姑娘名讳与籍贯。” 姜央拨着剑环的手一顿,却没有立时接话。 片刻的停顿无限拉长。 岁青扫过神色从容不见半点波澜的剑尊,暗叹一声打算开口认下这个“哑巴妹妹”时。 忽而堂中凉风微拂。 烛火惊曳间,昳靡而渺远的嗓音吹入耳中:“沥州,姜央。” 掌柜忙埋头记述,错过了一众人或意外或凝滞的神情。 他自顾自问道:“不知是哪个央字?” 那道似雾又似风荷雨露的嗓音便答道:“央者,终结也。” 不止通人言,还颇有文化。 小水却没来由地联想起那片荒诞诡谲的雾海。 她能够下地的第一日,藤屋外忽而出现一道佝偻的身影。 老樵夫背着柴火,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近。 他却不知缘何只不远不近地立在屋外,再不敢多靠近。 只是喘息着用虚弱的声音求道:“姑娘,老夫上山砍柴不慎跌了一跤,如今天色已晚,山路难行,不知能否在留老头子歇歇脚,讨口茶吃?” 毒瘴漫天,如何能有生人。 她分明狐疑,身体却仿佛着了魔一般,不由自主走到门口,抬手便要开门。 正当此际,一只冷玉一样白无血色的纤手横过她身前,轻淡推开了门。 那老樵夫极快地闪过一丝古怪的笑,眨眼之间却又恢复了老实敦厚的模样。 他颤颤巍巍迎上来:“多谢姑娘善心。” 小水有一瞬晃眼,只觉他背上那厚厚一捆柴火扭曲着化为盘虬的群蟒。 山神大人却似无知无觉一般。 她一向不大爱走路,总是倏地化作云雾,再出现时已在各种意想不到的地方。 此刻却不急不缓地走出门来,抬手似要搀扶面前之人。 一步之遥时,老樵夫佝偻的身形乍然扭曲,如同一张被揉碎的树皮一样簌簌剥落。 身后浑浊的秽力凝作九头巨蟒张开血口,露出一层层密密匝匝的利齿。 小水的惊呼声如同被掐灭在喉中,巨骇之下动弹不得。 红衣少女在这样庞大的秽力之下宛如随时因风而折的蒲苇。 她却甚至不曾仰头予它半分视线,身后血雾瞬息间铺作瀚海,噬尽那点微末不足为道的浑浊秽力,漫漫吞没天地昼夜。 快如电光石火。 再眨眼,血雾敛尽,只余瘴疠浮沉。 一切归于寂静。 她立在雾海中杳杳回眸。 小水很快断续遇到了迷路的书生,遇匪的小姐,寻找孩子的母亲乃至墨湖畔悲泣着要寻短见的男男女女。 不可不谓人间百态。 三万里瘴疠混沌未分,这迷海中的妖邪,似乎尽是秽力所化的,神智未开只知拙劣模仿的邪灵而已。 唯山神大人不一样。 赵掌柜已录好了名册,似乎全未疑虑过沥州毒瘴无边如何能有生人。 他大略扫了眼裹着兜帽只露一双黝黑眼眸的小水,亦没有多问。 引众人上楼,自始未置只语的岁原却在此时不咸不淡地开口:“对了,今日天光甚好,堂中点这么多蜡烛,岂不浪费了。” 赵掌柜神色变了变,压低声音道:“此乃仙人指点,驱邪避祟之用。” 他又用这样刻意压低的声音叮嘱道:“近来不太平,入了夜便不要再出门了。” 第4章 作乱被抓 姜央于是在房中支颐静坐。 邪物不喜这样灼目的艳阳,她隐在窗侧的暗影里,日光投落身侧。 她半阖着眼,楼下正堂中烛盏繁密火舌舐动的声响却清晰可闻。 群火掀起热浪,甜而幽浮的香火气萦绕无形。 分明是蛊惑的、勾人食欲的一点香,却莫名惹得她恹恹垂睫,神情渐晦。 姜央略略抬手,腕上剑环沿她冰凉的骨肌滑至半臂。 她懒散歪着脑袋,长发倾泻如砚山流墨,长久凝视那只藕白的、与人无异的手。 指尖毫无预兆地燃起一簇阴森的冷焰。 窗外霎时狂风骤起,浓云蔽日,天光暗落。 山雨欲来。 “饿……好香……” 窸窣繁密的窃语由远及近,幽暗处无数不通灵识的秽物觅食而来。 姜央捺着不耐凉凉撩起眼睫。 这位南境绝域掌万川迷瘴而生的此世最盛之灵临窗而立,指尖雾焰滚滚,映入眸中。 冷雾的丝缕如叶脉般自她发梢裙摆延伸,交错,从窗棂、门缝乃至这座雕画小楼的每一处罅隙间渗出潮意。 尔后暴雪般席卷整座楼馆,致命吸引着诸邪万类蠢蠢而动。 此力阴森,盛大,浩瀚无边。 那点诡秘而蛊惑的甜香被这样至阴却至纯的气息洗刷得星点不存。 絮絮鬼语密密纷纷而近。 整座海滨之城万千邪祟涌动如黑潮,在本性的驱纵下自十面八方朝她而来。 秽力滔天蔽日。 可下一瞬,沉寂已久的折荒剑寒光乍盛,沁着碎冰的符文层层亮起,盘绕在她腕间缓缓运作。 巨大的剑影在她身后无声落成,未闻剑诀,便以破竹之势悍然钉入层岩秽土之下。 镇下诸邪匿尽。 虚影一剑,甚至不曾惊动楼中一草一木。 腕上咒法将她四散的气息收敛殆尽。 窗外云散日出。 姜央侧首,见屋中那道身影正静坐斟茶。 腕上折荒剑静寂下去,他嗓音在四下无声中更清冷遥远:“要做甚么。” ……作乱被抓。 他捻着茶盏起身朝她走近,在这实在算不得宽敞的厢房之内更觉强势而高大。 有凛冽之息掺着极淡的冷香裹挟了她,不似雨也不似雾,只清明如一场真正的人间的骤雪。 是他未尽的剑意。 烛塔的暗香褪尽,这只至阴邪物鼻尖微动,眉眼都舒淡下来。 她复又变回那副安静驯顺的模样,拂袖掩上窗棂,将外头明媚日色隔绝两分。 楼归寂信手把玩着那盏茶,低眸时喜怒不显:“嗅到甚么了。” 这只邪物似乎一早察觉他无甚杀意,作乱被他捉到也全不见甚么忌惮,懒散不成人形。 姜央在他俯视的目光里思索片刻,才慢吞吞答道:“吃的。” 这话没头没尾,却引得他面色微凝。 她嗅到了饲喂邪灵的食饵。 且瞧这模样,大约是十分不中意这味道的。 楼归寂手中茶盏轻转一下,眨眼便消失在五指之间。 他仍保持着捻茶的动作,指腹轻挲着,嗓音低缓:“不许喝这店中之水。” 姜央一时未懂,懵然仰头去瞧他。 那道高而极具压迫的身形却已倏忽不见。 不远处几案上原本古拙质朴的青瓷茶具不知所踪,只余白玉瓶盏沐着莹润的暖光。 他已换了她房中的茶水。 姜央细嗅一下,有与他身上一样清冽的雪意弥漫。 她实在是个随遇而安的温顺邪物。 抬手挡了挡窗下灼眼的午光,化作风雾栖入那张帐幔合拢、隔绝日色的床榻。 打盹去了。 沉眠时偶有一点雾气从她指尖与发梢泄露,又飞快被腕上无声运作的符文稀释一净。 楼下正堂长灯万盏辉明不熄,这二楼厢房中却唯留一支风烛残盏,烧不破漆黑的寂夜。 入夜时分,门外忽而响起笃笃的叩门声。 房中没有点灯,漆浓夜色间幽幽张开一双剔透幽亮的红瞳。 她支着脑袋爱答不理,听门外那声音又笃笃敲了两下。 掌柜晦暗的声线有些许模糊:“宵夜。” 尾音尖细犹如窃笑:“姜姑娘,请用宵夜啊……” 吱呀一生,分明无风,那道门却如活物般兀自敞开了一条细缝。 一楼辉煌的灯火隐约投掷门外,却照不透密匣一样不见寸光的厢房。 掌柜佝偻着背脊奉餐而来,盘中菜色平平却莫名勾人食指。 他竟不再跛脚。 厢房伸手不见五指,掌柜却准确避开茶案与灯架,径直朝那张青帐深掩的卧榻而去。 他双手奉盘,不知从何处伸来第三只枯瘦异常的手,径直探入帐中。 “姜姑娘……” 他切切实实在笑。 那笑低而模糊,却无端教人牙根都酸,从耳廓直往髓骨里钻去。 身后敞开的房门悄无声息间阖上。 最后一寸可视之光殆尽。 房门背后,一道纤伶而微杳的鬼影却幽幽显露。 不知源头的昏弱冷光打在她瘦削的下颌,鲜红的鬼气从衣领间蒸腾而起,沿瓷白的颈、唇角的裂直漫上那双眼睛。 披散的墨发疯长,铺落满地又如影如潮一般朝他涌来。 她学他低笑,连气声都含着秋月风露一样的寒意。 赵掌柜仿佛钉在了原地,冷汗在瞬息之间浸透了衣衫。 他死死压抑着粗重的呼吸声,张口连半个音节都吐得艰难:“救……” 她笑声渐低,又在某个出乎意料的时刻戛然而止。 姜央微偏着脑袋,将这张惊惧万分的面孔收入眼中。 她捕捉到他身上熟悉的、不属于人的气息。 浓雾张开,腕上符文应运而亮。 只是未及运作,那一方迷瘴骤然千倍万倍地浓郁而起,在她身后凝聚如无数妖异之尾,电光石火间浪卷整间密闭的厢房,尽吞秽力。 熟练如家常便饭。 瘴疠收尽,那笼罩满室的浓黑似乎也如薄幕般揭去,月辉皓明满淌窗下。 原来今夜有月。 那掌柜早已软瘫在地,宛如被抽尽了生机一般飞快衰老下去。 鬓发苍苍,横褶满面。 宵夜撒了满地,月光笼罩下满盘蛇蚁与浓褐的污血清晰可辨。 姜央神情倦倦,披着及地的长发赤脚跨出了那道门。 一楼正堂人影攒动。 满堂热闹,却不闻半句人语,唯有粘腻如水声一样的咀嚼进食之响繁密不绝。 咔嚓咔嚓。 咔嚓咔嚓。 黑影密密匝匝围于灯塔,近乎摩肩接踵挤满整座大堂,正纷纷埋头吃得狂热。 烛辉映照,投落一地扭曲畸裂的鬼影。 姜央懒散坐于木梯扶手之上,观摩了半晌,歪着脑袋幽幽问道:“在吃甚么。” 满堂一静。 “人”群诡异地一齐停下动作,仰头望来。 手中、口中皆是蚕食得七零八落的…… 灵果? 那股诱人食欲的香浓到透出实质。 姜央未动,眸中却有雾色隐隐翻涌。 身后忽有异动。 原本倒在厢房中的赵掌柜提着灯盏,拖着那只跛足自幽深的梯间一阶阶挪下来。 见她披发坐在扶手上,恰到好处地怔愣了下,慈善道:“夜已深了,姜姑娘当心着凉,还是尽早回房休息罢。” 腕上折荒剑与符文敛尽她的气息。 他像是全未留意到那双红瞳,拱手施了礼便自顾自往账房去了。 再看堂中,空空寂寂,哪有半点人影。 这位不妄海中万邪之主神情莫辨地起身,行动间裙摆拖曳之下瘴雾如莲台乍起。 她似乎,心情不大好了。 沸腾的雾惊起腕上符文大亮,她甫一抬手,肩上却乍有不轻不重的一按。 转瞬景物改换,已在厢房之中。 捉她来此的剑尊一手轻捻着白玉盏,目光遥遥落下。 万劫虚境浩瀚无踪的灵波正流转息落。 房中三人围坐,小水在里间床榻上睡得安稳。 姜央褪去一身鬼相,仍旧红裙乌发,恹恹不爱开口的模样。 她不知缘何没有身为邪灵吞噬狩猎的本能,若非惹上门来,一概是不爱搭理的。 被他捉了回来,便温吞收敛了雾瘴。 岁青收回目光,继续禀告道:“这座城中,近乎家家户户都点着这种饲喂邪物的红烛。” 岁原从法器中取出一枚灵力四淌的透明果实。 那果子只巴掌大,却清晰可见内里包裹严密的,蜷缩的婴灵。 散着于邪物而言极尽诱惑的气息。 岁青暗自扫了眼在场某位邪中至强者,却见她半倚窗台,沐在冷月的光晕里。 不知在看月,还是在看云自城千家万户或明或暗的烛光。 仿佛于她而言,这枚灵胎的吸引力,犹不及窗外那轮皓月。 岁原将这枚灵胎小心收好:“那红烛滴蜡便可结成灵胎,供养邪物,极可能是……” 他面色沉下去,欲语犹尽。 极可能是,以活人所炼。 楼归寂不咸不淡地搁下手中白玉盏,盏中冰魄一样的寒烟袅袅散开,一道佝偻的身影倒映其中。 赵掌柜抬手将那面满是账簿的墙柜轻轻一推,赫然露出一道漆黑的暗门。 他踏入门中,转瞬便没入那漆浓密不透风的黑。 玉盏中秽力浊散,再不能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作乱被抓 第5章 折荒剑解 这位曾一剑荡空不妄海的至高剑尊,却只慢条斯理地重斟了一盏茶。 令天下邪魔闻风丧胆的折荒剑小玩意儿似的缀在她腕间,除却藤屋中那次交手,便再未催动过剑诀。 分明是弹指便可荡平满城邪祟的人物,偏偏全没有出手的打算。 岁青眼见他斟完了茶,却并未再启寻踪之境,一时摸不清楚他的脾性。 剑尊神色清冷如常,目光落在窗下那抹纤伶的背影:“明日再探。” 却是说给他们听的。 岁青岁原只得起身告退。 楼归寂走近这只正席地而坐,抱膝晒着月亮的邪物,见她仰头瞧过来。 盈盈一只沐在月晕里,安静温和得不像个邪物。 他略略俯身递来一只手,居高临下时音色冷意稍减,清晰入耳:“姜央。” —— 月隐星淡,天际翻白。 这座枯死一天一夜的城在炊烟与渐盛的人声中复苏。 客栈休沐归来的小厮们一早便已将正堂洒扫一新,后厨蒸腾的热气从窗角溢出来,带着粥香。 时辰尚早,一抹雪色倩影扶着木栏,从回折的梯间缓步而下。 她蒙着轻纱,一双黑眸深如墨海,眼波流转间乌浓的睫羽轻颤,有淡影落在眼尾。 廊下洒扫的伙计一时出神,再眨眼她已盈盈出了正门。 不知是何时入住的客人,账上竟没有记档。 这一早连掌柜也不知所踪。 伙计心下纳罕一句,便复又埋下头继续手上的活计。 城中早市熙攘,沿途饭食糕点叫卖生不绝于耳。 那抹雪色穿过涌动的人潮,在一片琳琅玉饰前止住脚步。 摊主扫见这绸光如云的一抹白,立时笑脸迎上来:“姑娘,想看些甚么?” 这位通身贵气的主顾没有搭话,袅袅立在晨风与喧嚷闹市里,隐有灵波轻散。 惹得暗处频有目光。 摊主看不见灵力,只觉清冽细风拂面而来,吹得人耳目都新。 片刻,她探出手来,指腹轻触上一枚红玉。 云自城依傍云袖山而建,盛产玉石,常有外乡客慕名而来。 摊主忙从陈列繁多的玉坠中取出这枚红玉,玉质莹润雕作烟波萦绕的临水莲台,晨曦下清冷微透,坠着珠玉与红穗。 姜央一手拈起,这枚玉佩便挂在指间摇摇轻曳。 她偏着脑袋瞧得专注,引得摊主笑意更深,抬手比划道:“姑娘,这样系在腰禁。” 姜央于是学他的样子将玉坠挽作活扣,不甚熟练地佩在腰间。 雪衣红坠,倒很相宜。 她以轻纱覆面,容色朦胧不甚真切,又不爱开口,此刻低眸拨弄着玉坠,却莫名教人瞧出她的满意来。 摊主将摊上玉饰重新理好,张开手掌道:“姑娘,这一枚,十两银子。” 银子。 姜央闻言轻顿,慢吞吞眨了下眼,才从袖中取出一只云纹似雪的荷包,在摊主肯定的目光里将荷包放在摊上。 沉甸甸的。 收扎的袋口崩开,滚出两颗白花花的银锭,在日头下亮得扎眼。 面前的雪衣少女微微颔首,嗓音清渺泠然入耳:“我是偷偷溜出家门的,身上只有这些。” 音色靡丽,语气却平白如无波之井,简直跟照本宣读一样。 摊主却早被这鼓鼓囊囊的一袋银锭冲昏了头,全当面前只是位不谙世事的怯懦小姐,连连笑道:“好说好说。” 伸手便要将那钱袋收入囊中。 一旁忽而横来一只手臂,挡开了他探来的手。 “老板,人道酬善,商道酬信啊。”女人一身粗布麻衣,将那袋银锭从摊上一把抓起。 她拣了其中一枚丢在原地,余下的一股脑塞回姜央手中:“收好你的钱,姑娘。” 触手却是冰一样柔软微潮的肌肤。 大娘立时哆嗦了下,狐疑地瞧了眼天上渐暖的朝阳。 今儿天也不冷啊。 姜央仍保持着手握钱袋的姿势,睫羽低扫掩过瞳仁,肤光胜雪:“多谢。” 气息都带着青竹初雪的冷香。 大娘眸中阴晦一闪而过,亲切和气地欲挽上她,被她微微侧身错开了去,也只温声道:“姑娘是一个人从家里跑出来的?怎么也没个人陪着?” 姜央无甚表情地扫过她一身萦绕不散的秽力。 瞳仁红光微闪,腕上折荒剑霎时冷下去,冰得她瑟缩,只好垂着眼睛将那点暗芒仔细藏好。 楚楚可怜的。 大娘不由安抚道:“别怕孩子,告诉大娘你从哪里来。” 姜央只轻轻摇头,仍由她引着穿过树荫,走入荒凉的矮巷。 “瞧你手冷的,来大娘家里吃盏热茶罢,”女人走在前头,抬手一指,“你瞧,就前面。” 姜央才一撩起眼睫,一把灰白的烟雾骤然迎面撒来。 模糊烟尘里邪物透亮的红瞳浮现,识海里却有风雪摧竹一样冷冽的嗓音乍现:“倒。” 女人只见蒙药之下少女伶仃纤弱的身形停顿一瞬,便脱力倒下去。 她双手接住,又一把扯下那张面纱,如同打量食材一般:“这么好一具皮肉,别磕坏了。” 女人一把将她扛到肩上——她身材矮小,步伐却极稳,三两步拐出深巷,沿荒无人烟的小径一路朝山麓而去。 云袖山内别有洞天。 女人将她放下后便有些焦躁地原地踱步,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秽力浓稠欲滴。 姜央靠在石壁之下,血雾幽微自裙摆萦散,飘摇升腾而起。 雾即是她。 她看到整座废弃的玉矿,每一寸斑驳的石壁都残存着刀刻斧凿后密密麻麻的掘痕,壁上光火跃动,照得满地玉屑熠曜盈辉。 那道极冷的嗓音仍在识海:“别动。” 磅礴灵力穿拂过风雾,犹如融化凛冬的第一层料峭春水,无形覆上她的眼睛。 万劫虚境的灵波无人可察。 尽头石门辘辘打开。 轮到她验货了。 女人一把将她扛起,行动间狂热的心跳如在耳畔。 她跨入那道门直入最深处,将手中少女小心放上石台,朝上方跪道:“上仙,请看她资质如何,能做几支仙烛啊?” 姜央被那苍山覆雪一样的浩瀚灵力裹挟。 有庞大粘稠的秽物蠕动而来,沿途拖曳连片湿漉黏腻的污迹。 它不远不近,入了迷一般深深闻嗅她身上浮于表面的灵力。 圣洁,纯净,白璧无瑕。 “上品。” 声音如出自地底最深处。 女人于是千恩万谢地磕头,从傀儡侍从手中接过换来的仙烛,笑容咧开挤得五官都扭曲。 下一个验货的人走进来。 蒙在她双目间的无形之手散去。 血雾幽浮。 她再次睁开眼,看到满室七零八落的贡品。 男人看了又看怀中熟睡的女儿,眼中闪过挣扎,终于放上那张宽广的石台。 他朝上首拜了又拜,再抬头时只剩狠厉与狂热:“上仙,我想长生,我不想死!” …… 杳无回应。 男人又咬牙将头颅磕得咚响。 片刻沉寂的“上仙”忽而急切蠕动起来,庞大肥腻的身躯拖过石洞时带起阵阵如同吞咽咀嚼一般令人头皮发麻的水声。 它逡巡过石室每一寸角落,唔哝浑浊的声音不断重复:“饿……好香……” 是比人鲜嫩的骨肌、比仙丰沛的灵力都要诱惑千百倍的香。 “给我……给我……” 它循着气息攀上石台,肥重却异常迅捷地靠近那气息的来源。 男人被眼前怪诞而极致诡谲的一幕惊慑原地,骤缩的瞳孔倒映出巨怪脚下蜷缩昏睡的孩子。 他的孩子。 遍地血雾悄然升腾。 姜央一动,石室外猝然有人影掠入,在黏液碾来的瞬间一把将那昏睡的孩子拽下石台。 “饿……好香……” 秽物对这微末的变故置若罔闻。 它迷醉在那一抹稀薄却万古强大的气息里,全凭觅食与吞噬的本能驱策。 石台下跪坐的母亲拼尽全力将失而复得的孩子揉进怀中,颤抖等待未知的降临。 只是下一瞬,漫天血雾倾如山颓海灌,浩然淹没整座碎玉斑驳的石宫。 浓雾里凄鸣乍起。 尔后万物万声如潮骤退,天地静寂。 女人抱着婴孩小心抬头。 巨大石台上,唯余少女安然静坐,砚山倒墨一样的乌发铺散,雪衣翻飞。 她张开手,碎掉的红玉莲佩躺在掌心。 秽物的湿痕有如深影烙刻台上。 那母亲久久方才回神,垂下头,怀中的婴孩已半身腐烂,气息奄奄。 她终究晚了半刹,没能救回这个孩子。 女人像是一瞬间被抽进了全身的气力,她颓然凝视那片秽力燎原之火一样扩张、焚虐,烧尽人的皮囊与肌骨。 她悲泣、嘶吼、咒骂,发了疯似的抄起满地锋利的碎玉,一拳一拳凿进面前这罪魁祸首的身体。 男人不闪不避,失魂落魄地仍由拳头与飞溅的玉屑落下。 姜央起身轻盈地从石台上跃下,裙摆掠过争斗的男女、濒死的婴孩连同满室献祭的贡品,不作片刻停留。 那双红瞳流转盈盈,冰冷至极。 她走进暗处,那道冷隽而颀长的身影不知立了多久。 姜央朝他略略抬起手腕。 腕上折荒剑便符文倒转,应声而开。 一只秽物,换折荒剑解,约定终了。 她淡漠拂袖,楼归寂却越过她肩侧,看到金辉萤萤的小花不知从何飘落而下,融进婴孩被灼蚀的肌肤里。 那对夫妻呆坐地上,怔怔凝视那朵不妄藤花一点点修复肌骨,重生血肉。 身后岁青岁原默默收回了装着灵药的玉瓶。 楼归寂垂眸扫过这只不通七情、不谙人世的邪物,她正低着脑袋,轻吹着那片被剑上寒气沁得冰凉的肌肤。 恻隐之心,仁之端也。 注:“恻隐之心,仁之端也。”引自《孟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折荒剑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