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狸花猫和他的豪门贵犬们》 第1章 第 1 章 这是今年开春以来的第一场大雨。 天空阴沉沉的,密集的雨丝也显得阴沉,残破斑驳的窗户外,是十四区低矮拥挤、污水横流的建筑和街道。 但很快就被雨点打在窗户上,在发绿的老玻璃上拉出无数道蜿蜒扭曲的水痕,于是窗外的街道和城区也就变得扭曲起来,在林雀乌沉阴郁的眼底倒映出模糊驳杂的光斑。 对面的人屈指敲了敲桌面,动作带着不加掩饰的居高临下的不耐和催促,尽管男人的语气依然保持了专业性的礼貌:“小林先生,请问您考虑好了么?” 说着,他已经将桌面上铺开的文件往这边推了推,显然他并不认为会有人拒绝如此优厚的条件。 ——和丹州中心区豪门世家小公子结婚,就能得到一笔大额的报酬以作交易和补偿,这对于出身十四区最贫苦、最低贱的贫民窟一个连学也快上不起的穷小子而言,无疑是天上掉馅饼一样的事。 即便那公子多灾多难,父母找大师合算了八字,才找上这个贫民窟的幸运儿来给自己儿子冲喜。 冲喜——律师薄薄镜片下的眼睛里浮出一丝微妙的嘲讽——听起来多么古老荒谬的一个词儿,可谁让上城区那些有钱人就是迷信呢? 越有钱,反而越迷信。 这间破房子低矮残旧,光线很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樟脑丸和木料腐朽混杂在一起的潮湿的怪味儿,屋梁上漏下的水滴滴答答坠入掉漆的洗脸盆,发出枯燥刺耳的击打声,听得人心浮气躁。 若非出于对雇主的尊重、出于敬业的精神,他甚至都不愿意让自己价格昂贵的西装走进下城区。这儿的一切都糟糕透顶,每一个角落、每一立方空气都弥漫着穷酸味儿,尤其是这一处贫民窟、这一间破房子。 ——包括桌子对面的少年。 虽然资料显示这个叫林雀的少年已经过完了他的十七岁生日,但他看起来确实只有十五六岁,或许是因为营养不良的缘故……律师漫无边际地想着,苛刻的视线从镜片后射出来,毫不掩饰地从他的脸上一寸寸刮过去。 首先一个观感就是瘦。太瘦了,几乎是皮包骨头的那种,那件发黄起球的白毛衣空荡荡挂在他肩膀上,失去弹性的衣领上方露出锁骨,凹陷很深,因为过分瘦削,那一笔线条甚至显得有几分锋利。 第二个就是白。并非健康的那种莹润的粉白,而是苍白的,阴郁的,让人想起下雨天在墙角潮湿发霉的菌丝。 但这样浑身都透出一股遮都遮不住的穷酸气的贫民窟小孩儿,却有一张很漂亮的脸。 不是帅气,不是阴柔,律师下意识想到的形容词就是漂亮——一种直观的粗暴的好看。尖尖的下巴好看,薄薄的抿在一起的嘴唇好看,线条秀致的鼻梁也好看,最好看的,是那双眼睛。 眼型偏圆,眼尾上挑,半垂的睫毛尤显浓密。这样一双眼睛其实很容易让人感觉到一种偏幼态的少年人独有的纯真。 可偏偏他眼瞳奇黑,透不出一丝光似的,转动的频率不高,于是单纯天真是半分不见,反倒死气沉沉的,让他多了几分难以忽视的阴郁冷漠的气质。 像藏在巷子角落的野猫,与这间阴暗潮湿的破房子有一种理所当然的融合。 “笃,笃。” 少年慢吞吞敲了两下桌子,把文件和笔一起推过来:“签好了。” 律师倏然清醒,反应过来他刚刚的动作时眼底终于浮现出一点微妙的情绪,不由多看了他一眼,才低头去看桌上的文件。 合同签名的地方,白纸衬着工整的黑字——林雀。 律师本能地看了眼腕表,发现从他讲解结束到少年签下自己的名字,不过只有一分钟——也就是再仔细翻看一遍合同以作确认,紧接着就毫不犹豫签字的功夫。 他心中浮起一丝轻蔑,收敛起文件站起来就要离开,林雀叫住他,把遗落在桌上的钢笔递过去。 律师回头瞥了一眼,好像很大方一样,说:“送你了,小林先生。” 他没有停顿地抬腿走了,经过坐在门口的老婆婆时目不斜视,仿佛对方只是一件陈旧腐朽的家具,而不是这个破房子事实上的主人。 高档皮鞋的鞋跟踩着吱呀作响的木质楼梯匆匆走远,林雀站在桌边默不作声,捏着钢笔的手指骨节微微发白。 半晌,他没有表情地把那支一看就觉得昂贵的钢笔装进口袋,慢吞吞走去门边简陋的灶台,弯腰下去翻看还有什么菜,头也不回问:“奶奶今天吃什么?” 坐在墙角的老人挤满褶皱的木然的脸终于有了点变化,叫了声他的名字:“雀雀……” 林雀回头看了她一眼,重复道:“吃什么?” 老人眼镜后一双浑浊的眼睛望着他,嘴唇抖动了半晌:“吃……吃烩菜。” 林雀点点头,动作麻利地洗菜烧水,“嗤”一声轻响,煤气灶上蹿起起红彤彤的火苗,舔上漆黑的锅底。 火光跳跃在老人的眼球上,亮晶晶。她摘下眼镜用手背抹了下,低着头半天没有抬起来。 · 签下合同的第二天,林雀早上接了通电话,就背起前一晚收拾好的书包出来。老人家觉少,已经早早起来做了饭,小米粥质朴的香气混着屋子里挥之不去的木料潮气充盈在鼻尖,倒让这座破房子多了点儿温暖安然的意思。 听见脚步声,弓着背在灶台上盛饭的老太太颤巍巍转过身:“雀仔起来啦。” 林雀顿了顿,把书包放下,走过去接替了她手里的活儿,却只盛了一碗粥出来。 老太太站在旁边,看他手脚麻利地切了盘紫甘蓝,煎了热油炝了一小碟萝卜干,和粥一起端到窗边的桌子上放下,就隐隐明白了什么,眼睛里又含起两汪浊泪。 林雀看她一眼,就微微笑了:“奶奶,我是去享福的,你难过什么。” 他把一双筷子搭到粥碗上,说:“人家来接我了,来不及吃饭,我就先走了。奶奶照顾好自己,等我拿到钱,就把你从这儿接出去,到上城区租个大房子给你住。” 他说着就已经拎起书包走出去好几步了,老太太急忙颤巍巍追上两步,神色仓惶:“赶这么紧吗……” 她从口袋里掏出钱来,数额很小的纸币,但也有好几百,皱巴巴的,全部塞到他手里,说:“你到人家里去可不要空手,路上买点水果、礼物,咱们人穷志不穷,不要没礼数闹笑话,叫人家看轻……” 林雀捏着钱沉默了几秒,叠整齐重新给她塞回口袋里:“我有钱。这些你留着买菜吧,不要省。” 老太太挪到门边去,看他已经下楼梯了,赶紧叫了声:“雀雀!” 林雀仰起脸往上看,小小一张脸浮在楼梯间昏暗的光线中,更显苍白尖瘦。 老太太扶着门框,颤声地叮嘱:“你,你到人家去,可要乖一点,嘴巴放甜一点,别叫人家生气欺负你……要是真被欺负了,你就,你就回来,钱的事儿,咱们总能有办法……” “我知道了。”林雀笑了笑,最后看了她一眼,背着书包下了楼。 外头雨还在下,空气里弥漫着阴湿的水汽。林雀拿出伞来,撑开的时候往楼上望了眼,就看见二楼窗户开着,老太太探出小半个身子来,还在望着他,稀疏花白的发丝被吹乱,颤巍巍地飘落在风里。 · 盛家派来的司机在污水横流的街边接上他,像怕被什么脏东西沾上一样飞快开车离开,林雀望着窗外景色从熟悉到陌生,从逼仄残败到高楼大厦,六个多小时后,终于开进一座庄园里,在一栋建筑前停下来。 车门滑开,林雀抱着自己的书包和雨伞弯腰从里面钻出来,司机下车过来替他关门的时候瞥了眼车里。座椅下铺着很漂亮的地毯,但已经被林雀脚上的泥水和雨伞流下的水渍弄脏了。 林雀注意到他的目光,微微抿住了嘴唇。结果司机关上门,紧接着就从他手里将那把陈旧生锈的雨伞拿过去,顺手塞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林雀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色更苍白了些,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咬紧了后槽牙。 这里的雨下得小,天空只飘着一点零星的雨丝。司机面无表情地走上台阶按响了门铃。过了几秒,那扇高大恢弘的乳白色大门被打开,一个中年女人站在门里,看了眼两人,微微侧开身。 司机回头看林雀,林雀反应过来,迈上台阶走进去。 大门在身后闭合,司机没跟进来,就只剩下那个挽着发髻、穿白色长裙的中年女人。 林雀迅速扫了眼周围,空阔的大厅超出想象的华丽,但一个人也没有。他收回目光,对身边的中年女人主动自我介绍:“姐姐好,我是林雀,是……” “我知道你。”中年女人脸上带着点儿礼节性的微笑,语气听起来挺和善,说,“小林少爷,我姓陈,您叫我陈姨就好。” 显然人家并没有被他一句拙劣的讨好给哄到,林雀抿住嘴唇,看她弯腰从柜子里取出一双漂亮崭新的拖鞋,说:“您请穿这个。” 林雀犹豫了一下,弯腰解着鞋带,动作很慢,但旁边的女人根本没有要走开的样子,林雀低着头脱掉鞋,露出里面打着补丁的袜子,快速把脚塞进拖鞋里。 陈姨脸上的笑容没有变化,似乎没看到一样,示意他跟自己来。 林雀抓着书包肩带,跟她穿过阔大华美的客厅,走进楼梯旁边的一个房间。 房间特别大,甚至有小客厅和更衣室,最里面是足足几十平的卧室,陈姨带着他看了一圈儿,笑着跟他说:“少爷还在医院,大约晚上就回来了,这段时间还请您在这里暂时休息一下,有什么需要就叫我。” 她礼数很周到,完全没有看轻他的意思,至少没有像司机那样表现在脸上,甚至还很细心地问了他饿不饿,想喝什么饮料。 但林雀完全没感到放松,甚至对方越客气,他越觉得拘束不自在,就说什么也不需要。陈姨点点头,又拉开更衣室的门跟他说换洗衣服在这里,可以先洗个澡休息一下。林雀直觉这是委婉暗示他赶紧把自己洗干净弄出个人样来的意思,于是等她一出去,也没动更衣室里那些一看就很贵的衣服,而是从书包里拿出一身干净衣裳来去了洗手间。 结果花洒他也不会用,琢磨了半天也没弄清楚怎么开热水,又怕给人把东西捣腾坏了,没敢再弄,更不可能出去问别人,只得开着冷水胡乱冲了下,把自己冻得直哆嗦。 出来的时候房间里空荡荡的没有人,但是小客厅的茶几上多了一只餐盘,里面放着一碗粥和几碟子小菜,全是林雀没见过的东西,粥看着是白粥,喝到嘴里却一股子咸香,里头应该有肉丁,还有海鲜鲜甜的香味,喝一口唇齿留香,林雀用了很大的忍耐力,才克制住想要把碗舔干净的冲动。 吃完后他把碗碟摆得整整齐齐端出去,才探头看了眼客厅,陈姨就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微笑着把东西接过去,让他回房间休息。 林雀在房间转了好几圈,慢慢放松下来,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种踩在棉花上一样的眩晕。 早上他还在贫民窟破房子的床上听雨声,傍晚就站在了上城区豪门显贵家的豪宅里。 像做梦一样。 他站在那儿怔怔发了会呆,然后从书包里掏出张写了一半的卷子,趴在小客厅的茶几上开始做。 他既然来了这儿,八成以后也去不了学校了,事实上在律师上门之前他就已经决定要辍学打工,所以心里倒没什么多余的情绪,做题也不过是消磨时间而已。 他爱好不多,数学勉强算一个。 正在思索最后一道题的时候终于听到外面有动静,林雀才松弛下来的神经一下子又绷紧了,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响动,似乎是听到陈姨叫了声“少爷”。 却还是没人来理会他,直到窗外的天彻底暗下来,房门才再一次被敲响了。 陈姨出现在门口,微笑着轻声叫他:“小林少爷,夫人回来了,想见一见您。” 林雀抿抿唇,放下笔起身跟她出去。 客厅挑高的穹顶中央那盏硕大的吊灯亮起来了,长长的琉璃珠串折射出熠熠的辉光。沙发上坐着一位很漂亮、很年轻的夫人,穿着珍珠白的旗袍,裹着条也不知道是什么动物但一看就很奢华的皮草披肩,正在那里低头喝茶。 她身上并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首饰,就只在颈下缀了枚幽绿的翡翠,却有一股子冷冰冰的珠光宝气当头压下,让人连呼吸都不觉谨慎起来。 林雀低着头,跟在陈姨身后静悄悄走过去。 那位夫人头也不抬,说:“请少爷下来。” 陈姨应一声,顺着楼梯上去了。 林雀一个人站在那儿,那夫人看也不看他一眼,喝完茶又开始接电话。林雀犹豫了下要不要离开避嫌,但又觉得一声不吭转身就走会显得很没有教养。 奶奶叮嘱过他的,不能太桀骜没礼数,叫人家看轻。 他就挺直了肩背站在那儿,一只手揣在口袋里,紧紧捏着昨天律师“送”他的那支笔。 冰冷坚硬的钢笔硌疼了手心,林雀面无表情,用指腹一遍遍在笔帽上磨过去。 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身后楼梯上终于响起脚步声。林雀回过头,看见陈姨身后跟着一个男生,从楼梯上一步步走下来。 男生有一张很帅气的脸,但是没有表情,气质里的冷漠与沙发上的夫人如出一辙,右手打着石膏,折起来在肩膀上挂着,脸上似乎也有伤,贴着一张创口贴。 那男生居高临下看着他,一步步朝他走过来。林雀心跳有些快,面无表情地跟他对视,把脊背挺得更直。 如果没猜错,这位应该就是他那张卖身契的主人,或者说,是他的“未婚夫”了。 走到他面前的时候,男生有一个很明显的上下打量的动作,虽然没说话,脸上的轻蔑却毫不遮掩。 对此林雀早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只是面无表情地回视,男生对上他目光,冷哼一声,径直擦过他身侧,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去了。 客厅里没人说话,只能听见那位夫人讲电话的声音。过了好几分钟,她才终于结束了那通漫长的电话,抬起头来看向一直僵立在原地的林雀,也没急着开口,就那么慢慢地打量他。 林雀穿着自己的旧毛衣和发白的牛仔裤,站在奢华冰冷的灯光里,站在三个人居高临下的审视里,他知道谁才是能决定他去留的人,就微微垂下眼,想让自己看起来温驯一点,显得不那么叫长辈讨厌。 半晌后,那夫人终于开口,却是对着儿子说:“怎么样?” 那语气,仿佛站在那里的林雀只是一个她从商场买回来的物件儿,或者什么玩具,所以要先询问一下即将使用他的人的意见。 男生语气讥讽:“你买都买回来了,假惺惺的有意思?” 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林雀还是感觉到难堪。脊背已经挺直到僵疼,但这当然是无人在意的。 盛夫人教训了儿子一句:“你不想想今年才刚开春,你就遭了多少罪了?大师说他好,就让他先陪着你试试看,不行再说。” 林雀当然知道她在说什么,昨天律师就大大方方告诉他了,说是这家小少爷今年灾祸不断,分外倒楣,不是打球崴了脚,就是下楼梯滑倒摔了腰,如今更可怕,好好走路上就被车给撞了,在医院足足躺了两个月。 这家夫妻挺迷信,就请大师给算了下,说是少爷十八岁撞上本命年,命里有大劫,须得找个八字契合的人来给少爷护体,才能安然无恙云云。 盛家夫妻俩只有这么一个独苗苗,三天两头出意外,又如何受得了。所以哪怕“冲喜”这种事情听起来再荒谬,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一下了。 说白了,他就是这家父母给儿子买来的一个人形护身符,而且听盛夫人这意思,要是不管用,他还很可能会被退货。 盛嘉树对母亲这套封建迷信的玩意儿显然是嗤之以鼻,但他没有反抗的本事也是显而易见的,闻言没说话,只是脸色更难看了。 林雀看着他,已经预知了自己往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但无所谓,只要卖身契上那些关于金钱的承诺最终能兑现,其他一切都好说。 他早就知道这些有钱人当然不会把他当人看的。 盛夫人教训完儿子,终于看向他:“你是叫林……” “林雀。” “小林。”盛夫人说,“合同上的要求想必律师也给你讲解过了,你这边还有什么问题?” 林雀摇摇头:“没有了,夫人。” 盛夫人看着还想说什么,但是电话又响起来了,她拿出手机看了眼,就随口道:“那行,你先陪着嘉树在这儿住一阵子,等他伤再好一些,你就陪他一起到长春念书吧。在学校我们看顾不上,你就得多操点心。” 林雀有点怔住。 念书? 盛夫人干脆利落地吩咐完,已经拿着手机起身走了,陈姨送她出门,转回来时林雀还在发愣,忍不住问她:“我可以上学……?” 陈姨微笑着点点头:“是的,少爷正在长春公学念三年级,到时候可能需要你陪少爷住宿……” 林雀有点儿磕绊地问:“我是、去陪读,还是……?” 陈姨说:“长春不允许家属陪读的,所以小林少爷,你得跟少爷一块儿上学呢。至于学籍和学费,夫人会为您安排的。” 林雀啊了一声,没再多问,陈姨看着他,发现少年那张一直安静沉默到透出阴沉的脸上终于有了点儿波动,似乎是有些意外,有些高兴的意思。 也是。她心里想,长春公学那么好的贵族学校,别说十四区的穷小孩,就是五六区那些算得上有钱的人家,能把孩子送到那里头去,一定也会为此感到高兴和光荣的。 林雀却压根儿都不知道长春是哪个学校。 他高兴,单纯只是因为突然知道自己竟然还可以上学,一时间只觉得惊喜。 他还以为自己来这儿,就是给有钱人家的少爷当保姆来了,根本没有一点点奢望继续学业的可能。 “果然穷酸鬼没见过世面。”耳边蓦地传来一声冰冷的嗤笑,沙发上的男生语气讥讽而鄙夷,“不过就是个学校,就把你高兴成这个样子。” 到底是意料之外的惊喜。林雀没忍住,那双阴郁乌沉的眼睛里透着点儿亮晶晶的笑,看了他一眼。 这一丝笑意给他那张苍白寡淡的脸上平添三分灵动,偏圆的眼睛弯起点儿弧度,上挑的眼尾让他看去的这一眼竟然很有些……风情。 盛嘉树不觉一愣,反应过来又是一声毫不留情的冷笑:“轻贱。” 林雀一下子就不笑了。 他迎着对方轻蔑的目光,迅速摆正自己的位置——他就是因为能照顾对方的那点儿价值,才能获得继续上学的机会。 而想要抓紧这个机会,他就必须得把自己对盛家人的价值最大限度地发挥。 他看着面前的男生,这一瞬间清清楚楚地认识到,对方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贵族少爷,而是他必须要踩上去并站稳当的一个最好的阶梯。 人想要获得,必须先得付出,而他能够付出的代价,也只有他的尊严。 但是……对已经被贫困逼到墙角的穷人来说,尊严,恐怕是最不重要的东西了。 林雀迅速冷静下来,甚至有几分温驯地垂下眼,听陈姨跟他讲:“夫人吩咐过了,要你和少爷住同一个卧室,平时也最好多陪着少爷,看着他一点儿,其他也没什么了……要是有需要,小林少爷跟我说就行。” 林雀听到要和男生住一起时微微顿了下,但他当然是没有资格提意见的,正要点头,却听沙发上的男生说:“跟我住一起?他也配!” 林雀抿了下唇。陈姨一愣,说:“这是夫人说的……” 盛嘉树不耐烦:“我去跟她说。至于他,有多远给我滚多远,不听话你就给我试试看。” 陈姨沉默了下,稍微弯了下腰:“是。” 盛嘉树似乎已经很不耐烦再看见这个被父母强塞给自己的“未婚夫”,站起来头也不回地上楼去了,把房门摔得很大声。 初夏暴雨夜,戚嘉树醉醺醺靠坐在人去楼空的房门外,流着眼泪含糊地喊:“林雀,林雀。” 开新文啦!连载期每晚零点准时更新,求评论求收藏QWQ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过了几天,盛嘉树的父母回庄园里来,叫上林雀一起吃了顿饭,就算是订婚了。 盛先生身材高大,不苟言笑,神情冷漠,淡淡瞥来的眼神轻易让人感觉到压力;盛夫人神色也冷淡,对着儿子拢共也没说几句,盛嘉树就更不必说,只是慢条斯理地用餐。 一家三口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却毫无亲密可言,不像是血缘至亲,倒像是恰巧拼桌的陌生人。 林雀坐在餐桌下首安安静静地吃饭。盛嘉树右手动不了,不过有陈姨在,用不上他伺候。 他好像真的只是来当护身符的。 预想中会经历的来自对方父母的询问并没有发生,盛家夫妻出现在这里,似乎就只是为了走一个“订婚”的过场而已,至于他的生平经历家庭状况,只怕这些人已经比他自己还清楚。 一顿饭吃得压抑沉闷,结束后盛家夫妇就离开了。林雀和盛嘉树站在路边看着两人的车一前一后相继开走,盛嘉树就直接转身上楼回自己房间去了。 全程没看他一眼,好像全当他是个什么透明人。 林雀看了眼他的背影,回头望向天空。 天光阴沉灰暗,犹带寒意的风吹过庄园里茂密高耸的树梢,忽然扑棱棱一声响,一只灰褐色的野鸡从摇动的树梢冲上灰白的天穹,很快就看不见了。 似乎又要下雨了。 · 一周后,盛嘉树右手的石膏拆了,盛家的司机就把他们送去了学校。 这几天在盛家呆着没有事做,林雀上网搜了下长春公学,看完简介后他坐在那儿发了半天的呆。 这个他此前在贫民窟连听都没听说过的学校,竟然是丹州上层阶级首屈一指赫赫有名的贵族学校,能进入其中就读的学生要么是成绩绝佳的天才,要么是贵族豪商的孩子,一年的学费高得吓人——竟然要足足六百多万! 更吓人的是整整两大页的优秀校友简介,什么毕业学生80%都进入了世界名牌大学,什么高级律师著名学者、政治家科学家……这些他不太知道,但他看见了网页上介绍说,如今在任的国家首相甚至总统,都出身于这所长春公学。 窗外的雨声嘈杂宏大,他坐在盛家庄园那间佣人住的小房子里,手机屏幕的亮光倒映在虹膜上,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隐隐加快。 ——一个来自贫民窟连学都要上不起的穷小子,来到了丹州最繁华发达的中心区,甚至还拥有了进入贵族学校念书的机会。 这一切荒诞离奇得像一场白日梦,他不知道这场梦会不会醒但是,他似乎隐隐窥到了一座长长登天梯,从云端里垂下来,慢慢在他的面前铺开。 无疑是命运给了他一个机会。他目前的见识并不足以让他明白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机会,但他想抓住。 他必须要抓住。 幸好,他知道谁才是那个关键。 所以司机停下车打开后备箱时,他主动上前两步,将盛嘉树的行李箱一起拿了出来。 盛嘉树看他一眼,就冷笑了一声。 林雀垂下眸,推着两人的箱子跟上他。 长春公学坐落在靠海的一座山上,校门恢宏壮丽,安保严密,外来车辆不被允许轻易进入。 司机目送他们进入校门就上车回去了。林雀跟着盛嘉树往学校里走,走了没几步,盛嘉树就在路边停下来。 林雀不知道他为什么停下来,也只能站在他身边等着,盛嘉树眼睛望着前面,忽然开口:“能进入这样的学校,高兴么?” 他的口吻很冷漠,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矜傲。林雀顿了顿,如实回答:“高兴。” “那就把自己的位置摆正了。”盛嘉树回过头,直直盯着他的脸,“别以为仗着这可笑的身份就万事大吉,让我知道你敢打着我的名头招摇过市,我有一百种办法让你从哪儿来,就滚回哪儿去。” 风很大,把男生身上干净的香气吹到他的脸上来。林雀头发被吹乱,长长的额发在眼睛前头凌乱飞舞,他抬手把头发向后拢去,在灰白的天光里看见盛嘉树冷漠的眼睛。 他看着这双眼睛,平静点头:“我知道。” 盛嘉树轻蔑冷笑:“你最好是真的知道。” 不多时,一辆漆涂着长春校徽的校车就开过来停在跟前,司机下来把两只行李箱放到车上去,载着他们不知道往哪里去。 盛嘉树坐下就在那看手机,并不理会他,车厢里空荡荡的,林雀在盛嘉树后面的位置上坐下,一路扭头望着窗外。 盛嘉树那几句警告并没有打击掉他对这所贵族学校的憧憬和激动,查完资料后他就一直期待着来学校报道的这天,他好奇这里的一切。 很快他就明白为什么会有校车专门到校门口来接他们了——这座学校简直大得离谱,从车窗朝外望去,只看见到处都是树,一些是浓绿葱茏的常青树,也有很多才刚刚发出新芽的树。高大茂密的树冠中,建筑零星散落,只能望见华美漂亮的顶端。 校车开了好几分钟,路上都没看到有什么人,直到又穿过一片树林后,才看到人慢慢多起来。校车按着喇叭拐了个弯,林雀看见路边伫立着一个牌子,写着前方五百米是一号宿舍楼。 校车很快停下来,坐在前头的盛嘉树起身下车,也不等他,直接头也不回大步走了。 林雀有些匆忙地跟司机道谢,拎出箱子跟上去,发现周围的人都扭头来看他。 大约都是学生,穿着干净整齐、裁剪妥帖的黑色正装,胸口佩戴银质校徽,系着颜色不一的领带,或者背着包,或者抱着书,一张张年轻的脸,朝他投来古怪微妙的视线。 “这就是盛嘉树那个贫民窟来的未婚夫?” 他听见有人并不小声地议论:“还当是什么天仙大美人,也不过如此。” “早跟你说了,贫民窟的美人可活不到这么大。”男生轻蔑地嗤笑,毫不掩饰地打量他,“也是挺搞笑,盛家怎么给盛嘉树搞了这么一个未婚夫?” “马上要换届了,难道是盛哲泰想给自己拉选票?” 有人掏出手机似乎在拍他,随即低下头不知道在做什么,一面漫不经心地搭腔:“就是为了争取平民的选票,也不至于找这么个玩意儿吧。贫民窟那些老鼠们,什么时候也配被政府看在眼里了?” “我只担心他会不会有脏病!” “那也用不着我们来担心。”有人说,语气里带着一种下流的暧昧,“该担心的是盛大少爷吧!” 几个人就一齐哄笑起来,惊飞了旁边高树上栖息的鸟雀。 林雀拎起两只行李箱,面无表情地从男生们的哄笑和口哨声中穿过去,走上宿舍楼前高高的台阶。 有些费力地推着两只箱子经过旋转玻璃门,才发现这座外表古旧的宿舍楼竟然有着极宽敞的大厅,大块地板一尘不染,干净得几乎能照出人影,装潢现代简约,布置着沙发和绿植。 要进去必须得刷卡,盛嘉树早已不见踪影,林雀只能在门口停下来,推着两只箱子往旁边走了走,掏出手机给盛嘉树打电话。 意料之中被挂断了,正束手无策,里面沙发区站起一个人朝他走过来:“林雀同学?” 鉴于玻璃门外那群还在往里看的男生,林雀本能生出警惕,看着他点了下头:“我是。” 男生推了下黑框眼镜,上下打量他一眼,才说:“跟我来。” 林雀站着没动:“请问你是……?” 男生似乎有点不耐烦,一面掏出卡来刷一面冷冷道:“我叫尹阳,负责接引新生的。现在请你尽快去宿舍放东西,然后跟我去办手续。” 阀门开了,林雀推着箱子走进去,从背包里掏出一张陈姨给他的表格看了下:“我住301。” “我知道。”尹阳瞥了他一眼,眼神里流露出几分微妙的鄙夷,“你当然是跟盛学长住一块儿的。” 他咬重了“学长”两个字,仿佛是在特意嘲讽某种来路不正的特权。林雀沉默,没再开口。 只是忽然想起刚刚在校门口等校车时,盛嘉树对他的警告。 现在看来,似乎并不需要他自己打着对方“未婚夫”的名头招摇过市,全世界就都已经知道了。 一号宿舍楼三层走廊尽头的宿舍中没有人说话,只有键盘噼里啪啦地被敲响。 很暴躁的节奏。 背对戚嘉树坐在椅子里的男生戴着耳机低头刷手机,不断上滑的手指在屏幕上一顿。 长春公学内部匿名论坛上,关于“盛嘉树未婚夫”的话题正聊得热火朝天,一刷新就是几十楼。 【听说那个贫民窟的未婚夫今天就要来学校?】 【已经来了!】 【长得怎么样长得怎么样?】 【一号宿舍楼这儿看见了,不怎么样,就是瘦,白,跟个鬼一样】 【怎么可能!盛家就算给儿子弄个平民未婚夫,也不至于找个丑八怪吧!】 【照片在这儿,自己看】 底下赫然是一张新鲜出炉的照片,一下子跳出来占据了屏幕——外观陈旧的宿舍楼,雨后残留水渍的门口,一个陌生青年拎着两只行李箱上台阶,正微微转过半张脸朝镜头看过来。 果然很白,很瘦,身上穿着陈旧松垮似乎已经失去弹性的旧毛衣和皱巴巴的牛仔裤,一眼就能看到的穷酸。侧身的角度让他单薄的身板看起来像一张苍白陈旧的纸,充满了乏善可陈的沉闷和寡淡。 唯一有点儿意思的也就是那双眼睛了。大约镜头后面的人做了什么,也可能天生就那样,那双眼乌黑、阴沉,像两颗无机质的玻璃珠,隔着屏幕与之对视,总觉得那里头有凉丝丝的寒气正在冒出来。 【……还真像个鬼一样】 【这么小,成年了吗?盛家不会给盛嘉树搞了个童养媳吧!】 底下有人这么说。 【要是强迫他跪下来的话,被他这么盯着,应该很带劲儿吧】 这句话顿时引来数十层楼的热烈附和。 男生微微眯起眼,再次点开照片,盯着那双眼睛看了好一会儿。 其实照片里的青年五官看着还不错,但是这所学校里好看的人太多了,青年的相貌虽然谈不上“丑八怪”,也远远不足以让人感到惊艳。 尤其是比照起盛嘉树的脸,这未婚夫看起来就更无聊了,以至于让人打心底里生出“就这?”的失望和轻蔑。 也就只有那双眼睛还算出挑,透着一股子难以形容的劲儿。 男生拽下耳机,露出发尾一点儿挑染的暗红,回头叫人:“盛嘉树,你把人丢楼底下不管了?” 盛嘉树咔咔咔按着鼠标,耳机里音效声激烈。刚拆掉石膏的右手灵活度不够,他打得很暴躁,冷不丁被人拽掉耳机,就很阴沉地扭过头:“有屁快放!” 要不是这人是他从小玩儿到大的死党,这会儿他拳头已经冲到人脸上了。 程沨举起手机给他看,屈起的五指修长有力,指尖结茧:“呶,你未婚夫。” “他是个屁的未婚夫。”盛嘉树冷笑。 “不管你承不承认,这是个事实,学校里头都传遍了。”程沨收回手机,语调懒洋洋的,“你把人丢那儿,这下所有人都知道你烦他了。” “那又怎么样?” “也不怎么样。”程沨摸着下巴,若有所思,“不过连你都靠不上,小未婚夫往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咯。” “关我屁事。”盛嘉树一脸不耐,“嫌不好过,趁早儿给老子滚蛋!” “你不嫌自己脸上过不去?”程沨挑眉,往他旁边床位上瞥一眼,“傅二什么毛病你也知道,这你也能忍?” “傅二”俩字儿从他嘴里一出来,盛嘉树本就很臭的脸色瞬间越发难看。 傅二大名傅衍,名儿起得敷衍,活得更敷衍,某方面的生活是出了名的花,从来跟盛嘉树不对付,偏偏两人分到一个宿舍里。 大约觉得谁先搬走谁怂吧,愣是一个宿舍住了快三年,从一开始小小的不顺眼成功升级成死对头,现如今盛嘉树多了这么大一个破绽,要说傅二不作妖,狗都得说声我呸。 盛嘉树脸上阴晴不定,半晌冷冷道:“随他妈的便,反正那穷鬼也呆不久。” 程沨与盛嘉树交好,两家也是世交,他自然比旁人多知道一点,上半身往近靠了靠,问:“那你俩这关系要存续多久?到你十八岁生日?那也还要四个多月……” “或许不需要那么久。”盛嘉树重新坐回去打游戏,不无讥讽地冷笑,“照大师那说法,我还不一定能活过十八岁呢。” 程沨也笑了。他们这些年轻人还真无法理解一些长辈的想法。时代都发展到哪儿了,怎么这年头还有神棍这么能忽悠呢。 他说:“那要活过了呢?你不会真要跟他结婚吧?” 盛嘉树冷冷睨他:“你在说什么屁话。” 程沨哈哈一乐:“开个玩笑么。” 就不说盛嘉树那对爹妈什么德行了,他们这样的人家,怎么着也不可能真把个贫民窟的老鼠娶进门啊。 盛嘉树戴上耳机继续打游戏,程沨脚尖踩着地转过椅子,盯着照片上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又看了一会儿,轻轻地叹:“四个多月……” 一个念头还没转完,就听有人敲门,程沨退出论坛,回头看了眼戴着耳机的盛嘉树,懒洋洋开口:“门没关。” 把手转动了下,门从外头打开了。 程沨慢吞吞扭过脸,照片上才端详了半天的人就活生生地出现在门口。 那青年跟在尹阳身后,一手推着一只行李箱,程沨看着他的脸,心里就冒出个念头——他还真是不上相。 那双眼睛里透出来的劲儿也远远要比照片上来得更有冲击力。 尹阳推了下眼镜:“程学长好,我把新同学带过来了。” 语气恭敬小心,跟面对着林雀时判若两人。 没人理他。 尹阳又推了下眼镜:“程学长……?” “唔?”程沨回过神,有些心不在焉,“唔……新同学睡哪张床?” 尹阳迟疑地看了看靠近窗边唯一的空床。这间寝室除了这张床,还有别的空床位? 程沨像是完全没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看了眼戴着耳机旁若无人的盛嘉树,他推开椅子站起来,眉毛一挑,脸上就带了笑:“新同学叫什么?” 林雀把行李箱推进门,一转身,就对上男生笑吟吟的帅脸。 他以为盛嘉树就很帅了,现在看着这张脸,却有一瞬间恍惚——面前的男生长眉锋锐,眼睛略窄,双眼皮的褶子很深,边缘泛着点儿微红,像被雨打湿的桃花瓣;鼻梁高挺,唇角微勾,像是天生的笑唇,弧度看着不大正经,搭配他挑染了暗红的头发和衣领下半遮半掩的纹身,让他看起来很有些玩世不恭的轻佻浪荡。 他在现实里没见过这样漂亮的男生,简直像海报上走下来的电影明星。 他有点儿发怔,男生唇角的笑意就更深,两手抄在裤兜,上半身朝他微微凑近,笑眯眯道:“新同学?” “我叫林雀。”林雀回过神,下意识向后退了退,“你……” “我程沨,三点水那个沨。”程沨个头足足比他高出一个头,垂眸含笑,“你是哪个que?” “麻雀的雀。” “哦……麻雀的雀。”程沨轻轻重复,眼底神色意味不明,忽然说,“飞上梧桐枝的小麻雀。” 林雀一怔。 程沨却又笑起来,好像刚刚什么也没说一样,那双花瓣一样天生多情的眼睛从他脸上轻轻扫过去,顾自转身回到椅子上坐下了。 林雀看着他,这一瞬间就意识到,面前这漂亮的看似和善的男生,其实和楼底下那些朝他吹口哨的男生是一样的。 他抱着满腔期待和憧憬来到这儿,也不是没有对可能招致的一些嘲讽和轻视做好心理准备。 可从校车上下来到此刻,不过短短十分钟,就发现这所贵族学校里的人对他所怀有的恶意已经远远超出了预料。 程沨懒洋洋靠在椅子里瞧着他,一只脚腕搭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衬衫扣子解开了几颗,每一根头发丝里都散发出一种富家少爷特有的松弛和骨子里的冷漠与轻佻。 林雀默不作声看他几秒,平静地垂了眼,转身去把行李箱推到盛嘉树旁边:“你的东西。” 盛嘉树看也不看他,也不知道是不是戴着耳机没听见,只管把键盘敲得噼啪响。 尹阳看了眼腕表,催促他:“请你快一点,晚点老师下班了。” 林雀来不及仔细打量一眼这间寝室的全貌,就背着包匆匆跟他走了。 宿舍门被关上,程沨十指交叉轻轻抵着下巴,想着那双短暂波动后又迅速恢复平静的黑眼睛,慢吞吞转了下椅子。 “只能呆四个多月啊……” 盛嘉树摘掉耳机去卫生间,起身时回头:“说什么?” “没什么。”程沨眨眨眼,微微笑起来。 第3章 第 3 章 林雀这一去,直到了晚上才回来。 盛家父母动用特权和金钱,弄了个“特招生”的名额,将他的学籍勉强塞进了这儿,但并不是进来后就万事大吉——长春公学对学生的培养和要求很严格,哪怕设有可以靠塞钱捐楼挤进来的特招生名额,只要入学测试的成绩没过录取线,也一样会被拒之门外。 鉴于他之前只接受过十四区贫瘠的教育资源的培养,又有盛家的面子,学校方面特意放宽了标准,林雀的成绩却还是勉勉强强刚达标。 没办法,阶级壁垒犹如天堑的社会,各方面资源都呈现严重倾斜不平衡的状态,教育更是如此。 举个具体的例子——翻遍整个十四区连座图书馆也找不到,学校图书室的书籍资料全靠公益募捐和师生自愿捐赠,甚至十四区唯一一所学校里,算上校长在内仅仅八位的任职教师中,最高学历也才只到公立中学的水平。 林雀能勉强达到录取线,就已经是命运格外的眷顾了。 按照长春公学的惯例,校长亲自面试了他。 他的外语和文史水平一塌糊涂,唯一自认能拿得出手的数学比起长春公学学生的平均成绩也完全不够看,哲学相关的题目摆在他面前更是如看天书,差劲到校长翻看他的测试结果时,这个气势威严的中年男人脸上都流露出了一丝怜悯。 林雀坐在他办公桌对面的沙发里深深低着头,放在膝盖上的手攥皱了牛仔裤陈旧褪色的布料。 面对任何人的嘲讽和高高在上的蔑视他都可以挺直了脊梁,能让他无地自容的只有自己的无能。 校长很快看完了他的试卷和阅卷老师简短的评语,沉默了一会儿,他问:“身边带着你原来学校的课本或者习题册么?试卷也可以。” 林雀仓促看了他一眼,点点头,从脚边抓起自己的背包,从里面掏出一套数学卷。 他把解题当作焦虑紧张时候放松神经的妙药,走到哪儿书包里都装着一本数学题。 校长注意到了他开线破损但很干净的书包,和仓促间掉出来的用旧报纸装订成的草稿本。 他接过那套已经做完大半的数学题大概翻看了一下,沉吟片刻后开口:“林同学,首先我要告诉你,恭喜你,成功通过入学测试,可以成为咱们学校的一员了,不过,很遗憾我只能将你的成绩暂时评级为D,如果在一个月后的水平测试中你不能至少晋级为C,我们将对你进行劝退,甚至开除。” 林雀抿紧了嘴唇。 然后他听见校长沉声道:“其次,希望你明白,社会环境的缺陷和限制,并不是你的错。” 林雀一怔,慢慢抬起头。 “我看了下你的试卷和这本练习题,解题思路很不错,显然,你是很有天赋的孩子,基础也很扎实,想来在你启蒙的时候,应该是有一位很好的老师吧。” 林雀点点头:“……是我的奶奶。” “这样。”校长对他笑了笑,说,“不过,这些题水平还是太差了,你可以请你的老师为你推荐一些题目来练习,让你的天赋得到更好的训练和发挥。” 他随手将那本数学题丢进旁边的废纸篓,表情恢复了严肃,坐姿是一种军人才有的笔挺和威仪:“这个社会并不公平,并且永远不会真正的公平,但你可以相信,至少在我们这所学校中,所有人都是公平的。” “林雀同学,不管你之前身在什么样的生活里,也不管你通过什么途径来到了这里,只要你跨进这所学校的大门,你就已经进入了一个公平但也够残酷的角斗场。任何对你能力的质疑和轻视,你都可以靠自己的努力让他们为自己的言行而后悔。” “在别的地方,很多时候努力并没有效果,但至少在这里,你可以相信努力就一定有回报。” “我由衷地希望,出身十四区,有一天将不再是你的耻辱,而是你最骄傲的勋章。” “即便你最终不能留下,也希望至少能愉快地度过这个月,不过……”校长翻了翻他的测试卷,抬起眼皮瞅着他,“你会留下的,对么?” 林雀沉默了几秒,慢慢地点头:“当然。” 校长严厉的面容上就露出一点笑,站起来和他握手。 面试结束后,林雀拿着自己的测试结果去领校服。 长春公学的校服按照季节分为四种不同的款式,每一种款式分别有四套,外加运动衣,并且是著名设计师亲自设计,请专人到校为学生量身制作。 作为半路插进来的“特招生”,目前林雀没办法领全,负责的老师给他从库房调了两套现成的春季校服,是均码的,林雀穿上有些大。 除此之外,他也领到了自己的校徽和领带。 他这才知道,原来长春公学中学生的领带颜色并不是随便佩戴的,而是严格对标最近一次正式测试的评级,D级是红色,C级是银色,B级是金色,最优秀的A级则是统治一切的深黑色。 也是最难得到的深黑色,全校也只有极少数的一些人拥有,而有能力一直将其佩戴在身上的,甚至不超过五个人。 领带另外单独装在一只很精致的盒子里,他抱着东西走出来的时候,尹阳往他手里那条刺目的鲜红色领带上瞥一眼,立即发出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 林雀看向他胸前灿金色的领带,面无表情地攥紧了盒子。 D级,C级,B级,他会一步一步爬上去,直到将那条深黑色的领带光明正大地佩戴在身上。 · 林雀进入长春公学的第一天过得无比忙乱。 入学测试、面试、办各项手续、领东西……他在晚饭前办完这些事,还要在晚饭后赶去参加补习班。 长春公学是五年制的,校长根据他的测试结果建议他最好还是从一年级开始念,并且告诉他可以参加一下学校为D级学生设立的补习班。 赶在教务处老师下班前他上交了最后一份表格、领到了自己的校园卡,这些琐碎的事情才终于告一段落,林雀来不及喘口气,就抱着满怀的东西匆匆返回宿舍去。 学校里所有人都穿着校服,他的旧衣裳让他走到哪儿都扎眼,他很需要尽快回去换上校服,至少可以不让他那么惹人注意,轻易招惹来那么多打量和议论。 宿舍里空荡荡的,只有盛嘉树坐在桌边写什么东西,门被推开时他只瞥来一眼,就满是厌恶地收回了视线。 他下午大约是去上过课了,身上换了校服,颈下系着条金色的领带。 林雀顿了顿,轻轻合上门,这才有心思仔细看一眼这间他未来的宿舍。 第一个感觉就是大。空间特别大,整整齐齐安放着六张单人床,一扇大窗户正对着房门,窗帘没有拉起来,能看到窗外天空上火红的晚霞。 六张床分为两列整齐靠墙排放,五张床上都有被褥,只有靠窗的那张空着。 这所贵族学校的寝室竟然不是想象中的单人间,林雀原本还觉得意外,但今天他领到了一本学生手册,在前几页的校史简述上看到说,长春公学是军校发家的,一直保留着一些严肃简朴的教学传统,甚至从建校至今足足数百位校长都有联邦军队任职的经历,无一例外。 所以这些贵族少爷不管有多大的家世,在学校都得住六人间大宿舍,似乎也就不怎么奇怪了。 坐落在中心区玉兰路上的长春女校是几十年前新落成的,倒是豪华单人间,不过跟他们也没什么关系。 林雀在宿舍里转了一圈,发现整个寝室其实是一个套间,进门左拐有一条短短的走廊,通往两个门,尽头是卫生间,另一扇门推开,则是一间独立的学习室。 学习室比隔壁生活区面积稍小,也是整整齐齐六套桌椅,每张桌子上都配着电脑,旁边还有沙发和一整面墙的书架,有很宽敞的落地窗,推开走到外面是阳台,阳台上有晾衣杆,上头挂着两件不知道是谁的校服,已经干了,长长的裤筒垂下来,在初春傍晚的冷风里微微地晃。 林雀站在阳台上往远处看。傍晚六点钟,天还没黑,但太阳已经沉入了地平线,天空上只有大片大片的晚霞,照得世界一片灼灼的火红。 隔着一片刚刚冒出新芽的树林,能看到一处篮球场,傍晚很多人在球场上奔跑,风里送来男生们年轻蓬勃的呼喝声。 林雀远远望着球场,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微微松弛下来,扶着栏杆有些发怔。 球场上骤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口哨,他猛的惊醒,记起自己还有很多事要做,赶紧退回来关了阳台门,急匆匆往外走。 结果刚拉开学习室的门,他就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 这段走廊并不算宽敞,一脚跨出去看见刚好有人经过的一瞬间要刹车已经来不及,林雀的鼻梁撞到对方硬邦邦的肌肉,几乎一瞬间眼泪就飙了出来,但紧接着他就被一股大力猛地推开了。 “……!!” 从撞到人到被狠狠推开,一切发生得电光火石猝不及防,林雀捂住鼻子踉踉跄跄撞上学习室半开的房门,房门磕到墙壁,“哐当!”一声巨响。 他一手抓住门才没让自己更狼狈地摔倒,含混地说了句“对不起”,一面抬起头,目光一路往上掠过对方瘦窄的腰身、宽阔的胸膛、修长的脖颈和下颌处形状突出的喉结,一张极其英俊的脸就这么猝不及防撞进他眼帘。 那真是极俊美的一张脸——走势平直边缘锋利的长眉、高耸的眉骨和狭长的凤眼,眼皮很薄,只在眼尾才折起一点双眼皮,睫毛长得不可思议,正微微垂下来,在眉骨投下的阴影中拢住冰冷的目光。 林雀视线无意识扫过对方的眉眼和形状削薄的嘴唇,睫毛轻轻颤动着,又说了遍对不起:“我没看到你过来……” 对方并不吭声,只是冷冷看了他一眼,线条简洁的嘴角下压出阴郁的弧度,随即抬手掸了下胸口处的布料,动作透出毫不掩饰的反感和厌恶。 林雀的视线被这个动作引到他胸前,就看见了那条收束严整的领带。 是深黑色的。 这是他第一次在这个学校里看见深黑色领带。 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深黑色,是一种深沉的霸道,布料里似乎掺了些什么,在走廊灯光下闪烁着细碎渺小的点点银光。 他目光不觉停滞了稍许,对方却完全没有好奇他是谁的意思,或者其实是根本不在意,很快就收回视线,转身进了卫生间。 全程一句话都没有说。 林雀看了眼紧紧关起来的玻璃门,用手背抹掉疼出来的眼泪,一抬头,就对上盛嘉树冰冷的目光。 男生抱着胳膊靠在走廊拐角处盯着他看:“你故意的?” 第4章 第 4 章 林雀皱了下眉:“什么……?” “怎么,自己本事稀烂,也自知没法子靠我留下来,仗着有点儿姿色,就琢磨别的旁门左道么?”盛嘉树目光讥讽而充满厌恶,“阴沟里的蛆虫,跳梁的小丑。奉劝你一句,最好少打歪主意,否则小心非但攀不上高枝,还要跌下来,摔成一滩烂泥!” “至于他——”他往紧闭的玻璃门上扫了眼,冷冷笑起来,“你要是不怕明天就变成鲨鱼嘴里的碎渣,就尽管往他身上靠。” 林雀脸色随着他的话一点点变得阴沉,颜色寡淡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 盛嘉树轻蔑地抬起下巴:“被我说中了?” 林雀咬牙低声:“我不喜欢男的……!” “对你们这种人来说,喜不喜欢重要么?”盛嘉树冷笑,目光扫过他单薄削瘦的身躯,极尽鄙夷,“你不喜欢男的,不照样签了字,就把自己卖给我了?” 林雀说不出话。 盛嘉树抬脚走到跟前,一根手指点在下颌挑起他的脸,慢慢道:“老老实实待够这一个月,在下一次测试后乖乖收拾东西滚蛋,能做到么?” 林雀阴沉地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说:“我会留下的。” “靠什么?”盛嘉树立即发出一声冷笑,俯身凑近,在很近的距离盯着他眼睛,“靠你那条漂亮的红领带,还是靠你……这具干瘪的,苍白的,寡淡无聊的身体?” 林雀死死咬住了后槽牙。 盛嘉树垂眸看着他。近距离看这双眼睛那种黑沉的颜色越发令人惊心,仿佛在这两点瞳仁中藏着很多很多的东西,被这落不进一点光的黑沉沉压在最深处,透出来的阴郁感,让它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一个才刚刚十七岁的少年能拥有的眼睛。 大约刚刚撞在别人身上那一下真的很痛,他鼻头红红的,倒是给这张苍白寡淡的脸添了点儿不一样的颜色;睫毛上还挂着零星几粒细碎的水珠,颤巍巍的,盛嘉树这才发现他的睫毛竟然这么长,而且浓密,尾端有明显的上翘的弧度,被眼睛里的水汽濡湿了,像某种鸟类被雨水打湿了漂亮的羽毛。 ——如果不是瞳仁过分黑浓的颜色和过度成熟的阴郁,这其实应该是一双很漂亮的的眼睛才对。 一门之隔的浴室里响起哗啦水声,走廊上一阵说笑由远及近,宿舍门突然被推开,一个人大步走进来,这动静让盛嘉树倏然惊醒,猛地抽回捏着青年下巴的手。 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竟然盯着这可笑未婚夫的眼睛出了神。 “……哦?”进来那人一眼瞧见走廊上的情形,挑了下粗黑的眉,就有些玩味地笑起来,“我打扰到什么了吗?” 林雀低下头去,用手心快速抹过湿漉漉的眼尾。盛嘉树面色阴晴不定地看了他几秒,一言不发转身走开。 那男生还在门口站着,盛嘉树微微抬着下巴经过他身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一副将对方视若无物的冷漠样子。 坐下来的时候右手拇指和食指轻轻捻搓了一下,仿佛还能感觉到青年下颌皮肤并不细腻的触感。 门口的男生瞥了他一眼,又把目光放回走廊里的青年身上。 林雀把学习室被他撞开的门关上,低着头往外走,才一抬脚,面前光线一暗,眼帘里就出现一双男生光裸的小腿,线条笔直流畅,皮肤颜色略深,接近于古铜色,在灯光下反射出一层幽微的水光。 一股子纯雄性的蓬勃的热气扑到他脸上来,嚣张而霸道地宣告自己的存在,林雀顿了顿,面无表情地抬起头。 就对上一双戏谑玩味的眼睛。 男生个头极高大,怕是有一米九出头,身上穿了套橙色的球衣,大剌剌露着自己大臂上块垒分明的肌肉,胸肌饱满得几乎要撑破那层薄薄的布料。 他大约是刚运动完回来,汗珠子从鬓发里淌下来,顺着颈侧流畅的肌理线条蜿蜒而下,橙色球衣胸前的布料湿了大片。 热腾腾的汗气从他身体每一块肌肉上冒出来,像无形的触手,张牙舞爪地扑向面前的猎物,侵略感强到几乎让林雀立即就感觉到了一种强烈的不适。 他朝对方礼节性地点点头,就侧着身体想要从旁边过去,然而他脚下才一动,这男生就立刻跟着堵上来,他往左对方也往左,往右对方也往右。 林雀皱起眉,冷冷看向他。 “你就是盛嘉树那个十四区出来的小未婚夫?”看着这双黑眼睛终于肯正视自己,男生线条粗犷的脸上露出一点满意,朝他伸出右手来,“是叫林雀对吧?久仰大名啊。” 有程沨的前车之鉴,林雀对这间寝室里的人本能地生出警惕与不喜,看着他没说话。 “哦,忘了自我介绍。”男生微微一笑,嗓音低沉雄厚,“我叫傅衍,不是那个敷衍,是……” 一只手轻轻握上他右手,触感干爽微凉,傅衍一顿,低头看见青年苍白瘦长的手握住他手指,一黑一白,色差分明,强烈的视觉刺激几乎立刻就把他没说完的话全堵在了喉咙里。 “你好。” 林雀只想赶紧脱身走人,敷衍地一握就想把自己的手收回来,谁知男生的反应十分迅捷,猛地抓紧了他的手。 林雀一惊,倏然抬头望向对方。傅衍视线盯着两人交握的手,缓缓抬起来对上他目光,就笑了,说:“你好啊,新同学。” 很正经的一句招呼,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充满了某种不大正经的邪气,仿佛这人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是这种恣意浪荡的野性。 林雀不悦地皱起眉,要把自己的手往回抽,男生大手却铁箍似的难以撼动,看起来却像是根本没用多大力气似的,轻巧地牵起他的手,俯身低头,在林雀睁大眼睛的同时轻轻吻在他指尖。 “……白雪公主。” 他就着那个姿势抬起眼皮盯住他,头顶灯光落在他眼底,让这双眼睛看起来像极了某种凶悍的猛兽,充满不怀好意的、蓄势待发的危险意味。 但很快他就微微笑起来,但这看似友好的笑容根本就不到眼底,虚虚浮在那张粗犷悍戾的脸上,反倒给本就强烈的攻击性披上了一层狡诈的伪装,足以让任何一个直面这笑容的人头皮发麻。 “以后就是一个寝室的舍友了,有任何的麻烦,都欢迎来跟我求助,尤其是……某些人欺负你的时候。” “你得知道,我一向是个乐于助人的好人。”他就那么笑着,学着戏剧里浮夸的词藻,沉沉地咬字,“尤其很乐意为美人服务——亲爱的公主殿下。” 林雀猛地抽回手,黑沉沉的眼睛冷冷盯着他。 傅衍咧开嘴角扩大了笑容,随手拽起衣摆擦脖颈上的汗,垂眼看他从自己身体和墙壁的狭窄空隙里挤过去匆匆走掉。 一黑一白两只手交握的画面在眼前挥之不去,男生粗野浓黑的眉毛挑起来,眼神邪肆,意味深长。 傍晚的天黑得很快,在走廊上耽搁那么一小会儿,出来时就望见窗外的晚霞褪了色,重新变成灰白的云缕,只有最西边挨近地平线的天空上还残留着一抹淡红色的余晖,等着被无可阻止的夜色一点一点蚕食殆尽。 他需要去做的每一件事都比浪费时间在这里放纵负面情绪更重要,根本没空胡思乱想,匆匆拆了包装换上校服,到最后一步时却犯了难。 ——他不知道应该怎样系领带。 林雀抬头看一眼宿舍。回来了三个,一个呆在浴室洗澡还没出来,傅衍等不及,直接拎着毛巾到别的宿舍洗澡去了,眼下寝室里只有盛嘉树坐在桌边写东西。 他掏出手机按小了音量,搜“怎么系领带”。 正在照着视频里教的方式笨拙学习的时候,卫生间门开了,沉稳的脚步声经过走廊走进来,他回头看了眼,正对上男生淡漠的目光。 他身上原本的正装换成了黑色睡袍,腰带勾勒出一把窄腰,衣襟交领的位置很高,堪堪抵着尖尖的喉结,只吝啬地露出脖颈上一小截白皙皮肤。 刚才走廊上仓促一瞥没看清,这会儿大灯明晃晃照在头顶,林雀这才发现对方的眼睛颜色很浅,几乎是一种澄金的琥珀色。 很漂亮的颜色,却透出不近人情的冷漠,被这样的眼睛看着,恍惚有种薄冰正在一寸一寸爬上脚踝、封冻掉全身皮肤的错觉。 ——这男生整个人从头到尾,仿佛每一根头发丝里都散发出某种令人完全没办法忽视的冷感。 仿佛一尊十足精美但冰冷的昂贵的瓷器,或者一柄裹在丝绸里的刀,让人只看上一眼,就会不自觉生出退避三舍不敢轻亵的畏怯。 他看着对方,男生也看着他。依照他今天的经验,这双眼睛里下一秒就会发生变化,露出轻蔑鄙夷讥讽嘲笑等等他已经再熟悉不过的情绪来。 然而没有。男生只是平静地看了他一眼,眼底除了冷漠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就像是目光扫过了一件家具,或者一棵树一株草,完全不会因此生出丝毫的波动。 林雀反倒微微一怔。 两人短暂对视一眼,同时移开了视线。林雀微微背过身,继续学怎么打领带,身后的男生却又转过视线,悄无声息在他被校服勾勒出曲线的削薄腰身上停滞了片刻。 忽然听见盛嘉树问:“戚行简,你怎么又换了衣服?” “脏了。”男生的嗓音淡淡的。 林雀一顿,转头看向盛嘉树,对方果然正靠在椅子里瞅着他,眼底的讥讽很明显。 显而易见,他就是故意的。 林雀面无表情地垂了眸,继续去打自己的领带。 没看到想看到的反应,盛嘉树神色不虞,脚尖点着地转了转椅子,忽然问:“你在干什么?” 林雀并没有意识到他在跟谁说话,依然垂眼看着手机,侧脸神色专注认真,屏幕的光打在他脸上,照亮青年长长的睫毛和乌黑的眼底。 盛嘉树心中升腾起被人忽视的怒意,指尖正在转动的圆珠笔戛然而止,眼看要发火,却看见对面床上的青年低下头,很认真地去摆弄颈间的领带,长长的脖颈弯折起来,头顶灯光打下来,柔和了青年皮肤本身颜色过分的苍白,让那段后颈看起来仿佛某种花柔嫩雪白的长梗。 他盯着那截弯曲的线条,没发现心里头那点恼火悄然湮灭了,过了几秒,他把圆珠笔丢在桌上,起身朝青年走过去。 林雀没发现身后悄无声息站了人,拉了下进度条专心致志地看视频,觉得自己学会了,就把在之前反复练习中已经弄得有点皱的领带拆开来,重新系了一遍。 这次终于成功了,林雀满意地拍拍,看了眼时间,准备收起手机起身时,一只手从身后探过来拿起了他的手机。 他微微一惊,倏地回头,就看见盛嘉树站在他身后,往屏幕上瞟一眼,轻轻啧了一声:“这么蠢,领带都不会系?” 已经坐在隔壁床上拿着书在看的戚行简抬起头,往挨得很近的两人身上淡淡一瞥。 林雀抿起唇,伸手拿回手机关掉视频,盛嘉树盯着他脖子上歪歪斜斜的领带,就紧紧拧起眉,命令道:“太丑,重新系。” 是个红领带就算了,还系得这么丑,是想出去丢谁的人?! 林雀觉得已经很好了,而且他真的没时间,敷衍地嗯了一声:“晚上我再学一下。” “不行。”盛嘉树皱着眉,冷冷看他,“现在就重新系!” 林雀眼睛也冷下去,说:“我去补习班要迟到了。” “补习班?”盛嘉树嗤笑,“就你那成绩,赶不赶得上补习班重要么?” “反正一个月后照样得收拾东西滚蛋,你不会觉得仅仅靠这一个月里按时按点上补习班,就能死皮赖脸地继续呆下去吧?” 林雀本来都已经越过他往外走了,听到这话又停下脚步,背对着盛嘉树没说话。 盛嘉树转过身抱起两只胳膊来,瞅着他背影讥讽道:“怎么,伤了你可怜的自尊心了?拳头攥那么紧,还想打我不成?” 林雀猛地回头,乌黑的眼睛阴沉沉盯住他,冰冷的目光从他神色倨傲的脸上一点点滑下去,落在他胸前的金色领带上。 盛嘉树冷冷看着他。面前这张脸苍白、寡淡、全无风情,这双眼睛也是死气沉沉的,灯光落在他眼底,却完全无法照透那两点漆黑瞳孔,只在表面折射出冰冷的光点,一眼望去,只觉得那其实根本就不像一个活人的眼睛,而是两颗黢黑冰冷的玻璃珠。 然而只要看得久一点、看得细一点,却又让人心底缓缓生出一点涔涔的寒意,丝丝缕缕地顺着血管爬上来,一圈一圈绕在心脏上。 不疼,却也没办法做到完全的轻视。 盛嘉树一点一点皱起眉,就听见面前这青年轻声道:“在你们这种人眼里,就连别人的努力也是可以嘲笑的么?” 说完这句转身要走,一眼瞥见旁边床上的男生,就回过头,冷冷道:“你领带打得再好看,不也只是个金领带。” 直到他拎着书包扬长而去,盛嘉树才迟钝地反应过来刚刚听到了什么,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妈的……他刚刚是嘲笑了我吗?!” ——一个十四区出来的老鼠、最底层的红领带,竟然敢嘲讽他的金领带?他怎么有底气嘲讽他的金领带?!! 盛嘉树一阵暴怒,原地转了几圈,猛地一脚踹在林雀刚刚坐过的椅子上,“咣当——!”一声巨响。 戚行简从紧闭的宿舍门上收回视线,没去看底下迁怒无辜椅子的某人,只是重新垂下眼去看着手里的书,琥珀色的眸子沉静淡漠,仿佛任何事物在这片静湖上都激不起哪怕一丝的微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