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屏春》 第1章 第 1 章 一场春雨过后,金陵城料峭微寒。 薛韶容翻身下马,在相国府前驻足了许久。近日薛丞相的嫡长女新丧,但见府门洞开,里外俱是白漫漫一片。 往来车马喧喧,能见得前来吊唁的宾客多是权贵,似薛韶容这般一身轻便干练的,倒是少见。 门房见她风尘仆仆,站在相府门口一动不动地凝望许久,疑心她是前来打秋风的远房穷亲戚,可又见她出落得清丽,手中牵着的马儿也颇为神骏,一时不由得迟疑起来。 然而薛韶容自是不管旁人作何想,她只是拢了拢衣襟,将怀中信纸妥帖收好——事实上,她此时满心所想只在这封信上。 这是薛令仪寄给她的最后一封信。洒金绢上字迹虚浮凌乱,只有一句:“韶容,带我离京。” 信匣里还有一张文稿,撰写的是一些诗文,笔触更是杂乱,似是对方心烦意乱时的随笔,装信时不慎夹带进来的。薛韶容仔细辨认了一番,瞧见一句“烟花不堪剪”,又认出一句“井底引银瓶”。 那时她特意向师兄请教,微生衍告诉她,这些诗说的大抵都是两心难同,为情所困云云。 这样没头没尾的一封信,教她觉得很有些古怪。微生衍头头是道地同她分析:“从这诗来看,想必你那位嫡姐受了情伤,如今正是伤心之时,想教你带她出来散散心。” “好。”薛韶容认真地点点头,转身便回屋收拾行囊去了。微生衍瞪着她的背影,末了,无可奈何道:“你当真了?莫非你忘了,你娘将你送来这里,不就是不愿你搅入京城是非么?” “我没忘。”薛韶容板板正正地说。 八年前,薛韶容随她娘亲燕在溪来到了昆吾山,她还记得那一日母亲在此立誓,自己终其一生,都不会再回京城。 燕在溪年轻时曾是无拘无束的江湖中人,一把燕叶刀劫富济贫,只给自己留足酒钱。可惜,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无法无天的燕女侠有一日终是落了网,被押进了刑部的大牢。 刑部尚书要给她定罪,那位年轻俊朗的薛侍郎却说,法不外乎人情,理不外乎人心。他替她斡旋,最终只给她判了轻罪。 燕女侠逞了半辈子的英雄,做“英雄救美”里的那个美人倒是头一遭,更何况那位英雄的模样又生得好,难免惹得她心旌摇曳。 而薛清源不曾见过这般灵动跳脱的女子,亦对她生了情愫。正所谓郎有情,妾有意,若只是到这里,倒真真是一段好姻缘。 只可惜,薛氏家业百年,并不准许嫡长子娶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这桩事闹到最后,薛清源不惜与家中决裂,搬出薛家后方与燕在溪结为连理。 那亦是一段自在时光,虽说生活上要拮据许多,可少年夫妻恩爱非常,便也不觉得苦。 然而短短两年后,薛清源便又选择了回归本家。彼时薛老大人直言,薛清源可以回到薛宅,条件便是先前婚事做不得数,要他迎娶门当户对的苑氏女入门。 燕在溪听闻夫君应下条件后冷笑一声,当即写下一纸和离书,薛清源却不知作何想,又将其断然撕毁。 他左右斡旋,最终竟留下了燕在溪,又娶了苑氏为平妻,倒是享了齐人之福。据传苑家本不肯让女儿受此委屈,可苑氏一心要嫁入薛家,此事最终也就这般草草成了。 薛家大宅束缚了燕在溪的行踪,也磨灭了她的灵动,当自由自在的鸟儿被关进金丝笼后,观赏者反而埋怨起鸟儿,为何不似旧时那般轻灵可爱。而在燕在溪诞下一个女儿后,薛清源对她愈发冷落。 留在薛家的第十二年,燕在溪已是病骨支离。她预感自己时日无多,终于下定了决心,要逃离这片伤心之地。 她于是写信给了昆吾山的那位江湖旧友,请对方帮忙,带着她与女儿离开这里。 事实上,这么多年困住她的,不是薛府的高墙,而是那一年摇曳的春光下,青年冲她露出的一段清浅笑意。 只是虽然逃离了牢笼,顽疾却也难医,来到昆吾山的第二年,燕在溪最终还是撒手人寰。临去前,她将女儿托付给了昆吾山上的旧友。 在昆吾山上的八年里,薛韶容极少下山,更不曾去过京城。 “我知道,阿娘不喜欢京城,但她也说过,尊重我的选择。”薛韶容说,“来昆吾山前,阿姊是除阿娘外对我最好的人,我不想拒绝她。” “……也罢,反正你一向有自己的主见,我又何曾劝动过你。”微生衍幽幽地叹了口气,“只是我近来抽不开身,你一人行动,切记小心,速去速回。” “好。”薛韶容眨眨眼,忽然说,“微生,你比我娘亲会关心人。” 微生衍挥挥手,示意她快点滚蛋。 去往京城的路上,薛韶容想了许多。虽说与阿姊多年未见,书信往来却是时常有的,只是隐约的预感却告诉她,最后这一封信有些蹊跷。 薛令仪写一笔秀丽的簪花小楷,来信多是问候妹妹近日过得如何,却不怎么提及自己。薛韶容离家太早,许多记忆都已模糊,却也还记得她是个知书达理、娴雅温柔的闺秀,当得起“令仪”这二字。 只是,尽管设想了多种情形,她也不曾预料,抵达金陵后,得到的竟是薛令仪病逝的消息。 薛韶容在相府门前伫立良久。 “朔风,”她最终抚了抚马儿的鬃毛,“进去见阿姊最后一面罢。” 于是门房便疑惑地瞧见,那伫立了许久的少女又骑上了马,掉头离去。 薛韶容这样做自然有她的理由。母亲辞世前曾给了她信物,告诉她,倘若日后当真想回薛府,凭那一只玉簪即可为她验明正身。 可薛韶容并无认祖归宗的打算。她只是想进薛府见阿姊最后一面,若是用上信物,又不知要生出多少麻烦。 所以她选择翻墙而入。 薛府的布防还算森严,不过对薛韶容而言,避过守卫耳目不算难事。进去后,她四下环顾,只见朱甍碧瓦,层楼叠榭,好一派气派景象。 于是她迷路了。 “左边……不对……”她自语道,又过一个转角,眼前豁然出现了一片开阔水景。 竹木掩映的水榭之中,隐隐约约有三两人影,想必是哪位郎君或女眷在此歇脚观景。 倒是刚巧可以问问路。 薛韶容不假思索,径直走了过去。走近了方才瞧见,亭里坐着的果然是位年轻郎君,披一袭银灰鹤氅,飞眉入鬓,眸子狭长,高挺的鼻梁下,是一双略显凉薄的唇,真真是一副极好的样貌气度。 见她靠上前来,一旁的副官似想阻拦,却被他抬手止住。 “羽镞,无妨。”他开口,一把清清朗朗的好嗓音,“姑娘有何事?” 这郎君瞧着清冷,倒是没有什么架子。薛韶容喜欢同这样的爽利人讲话:“叨扰,可否问问薛小姐的灵堂往哪处走?” 对方颇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径直往前,约莫半炷香的辰光便到了。” 薛韶容道了谢便转身离开,却没留意到,自己怀里那张薛令仪写下的随笔诗文,就这样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 待她走出了一段距离,羽镞便自觉地那张随笔捡了起来,呈到谢昀案上。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谢昀随意念了两句,冷嗤一声,“又是这些无聊的小把戏。” 方才的少女虽则生了一副白皙稚弱的好样貌,举止却无状,一身衣裳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料子,也不知是哪家小门小户的姑娘,用了什么法子混进了薛府。再加之薛小姐的灵堂离这近得很,她却偏偏还特意来问,难说存了什么样的心思。他本还疑心有什么旁的缘故,可她“不慎落下”的这封情书,却指向了一个最令人厌烦的结论。 谢氏一门百年贵胄、世代簪缨,身为谢家的嫡长子,谢昀素来是京城里炙手可热的人物。只是他并不喜女色,也一向厌烦那些娇滴滴的世家小姐,所幸三年前奉父母之命,与薛家那位温婉贤淑、才名在外的嫡小姐定亲后,出门时遇到的莺莺燕燕终于少了许多。他还特意放出了一些关于二人感情甚笃的传言,让那些蠢蠢欲动的人断了心思,反正日后总归要成亲,想必她也不会在意。 不过事实上那位薛小姐极有分寸,他与她虽不免有照面的时候,却也每每停留在一两句蜻蜓点水的问候上。 虽然谈不上熟络,但终归已定下婚约,因此,谢昀在听闻她玉殒的消息之时,还是有些遗憾在的。 然而如今薛小姐尸骨未寒,竟又有这样不识相的女子凑上前来。 他不耐地敲了敲桌案:“羽镞,把这张纸拿去处理了罢。” 薛韶容按照方才那位好心的郎君所言,径直走了一阵子,果真看到了灵堂。薛令仪新丧不过三日,灵柩尚未运走,还停在薛府。薛韶容取来三炷香,在“奠”字之下深深拜了几拜。 八年未见,薛令仪的眉眼长开了,但还依稀能见到朦胧记忆里的幼时影子。 薛韶容默不作声地盯着她,先前轻飘飘的感觉,在此刻终于落到了实处。 她忽然意识到,薛令仪是真的不在了。 第2章 第 2 章 其实薛韶容对薛令仪的记忆还停留在她八岁时。 那时候,母亲总是郁郁寡欢,再加之身子也不大好,有时便无法将她照顾得面面俱到。 燕夫人本就不大受宠,她的女儿又是个不讨喜的闷葫芦,成日里只知晓一个人举着树枝在角落里比比划划,薛大人自然不太待见她,连带下人也捧高踩低,暗暗嘲讽。 薛韶容生来便有些迟钝淡漠,那些若有若无的嗤笑和轻蔑,她甚至没怎么察觉。直到后来,院子里洒扫的嬷嬷偷走了母亲曾经最珍视的簪子,她一口咬在刘嬷嬷的胳膊上,闹出的阵仗惊动了路过的嫡小姐。 薛韶容仍记得那天,薛令仪宛如神兵天降,出现在她的面前。 薛令仪明明只比她大了三岁,却比她有气势许多。她替她要回了玉佩,处置了手脚不干净的嬷嬷。 “他们以后不会再欺负你了。”薛令仪告诉她,“日后倘若有什么事,都可以来寻我。” 薛令仪很忙,她要学诗书,学抚琴,学作画,学女红,这些都是薛韶容不懂的东西,但她无聊的时候,会翻墙去看薛令仪忙碌。薛令仪对她很不错,会同她说话,得闲的时候,还用点心哄她识了不少字。 “其余的不打紧,但无论如何,总要通些文墨。”她同薛韶容说,“毕竟,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崖不枯,这样的道理,定然是不差的。” 这样的日子约莫持续了数月,直到燕在溪一朝想通,决意再不要留在薛府,薛韶容随着她去了昆吾山,八年里虽偶有下山,却再也不曾回过京城。 直至今日。 虽然薛清源八年来从未来寻过她们母女,但她与薛令仪倒是偶有书信往来,只是如今回想起来,她好像至今也不曾和阿姊好好地道过别。 薛韶容抬起眼,自灵柩前站起身来。 “阿姊,你又是为什么想要离开京城呢?”她轻声道。 又是为什么,就这样永远地被困在这儿了呢? 倘若不找到这个答案,薛韶容想,自己恐怕要夜夜难以安寝了。 她走出灵堂,从怀中取出那些信笺,想要在其中寻得一点思路,却惊觉那张写满了诗句的随笔不见了。 ——什么时候丢的? 不在灵堂里。她略一思索,掉头折返回水榭的方向。 薛韶容记得,在见到那位郎君之前,自己刚将信纸拿出来看过,想来大抵便是那时候掉的。 可惜,水榭旁没有薛令仪的那页随笔,先前的那位郎君亦已不见了踪影。 她皱起眉。纸页何其轻薄,被风一吹,恐怕就不知何处去了,再想找到,恐怕是徒劳无功。 薛韶容这些年来潜心习剑,于文墨一道只是粗通,那页文稿上的诗词她不甚理解,眼下也记不太清了。不过至少她记得师兄说过,那上边写的都是些伤情的诗句,说不定,薛令仪是被谁负了心,然后积郁成疾,郁郁而终…… 薛韶容沉思了片刻,想起了母亲的前车之鉴——这般说来,师兄的推测,倒也有几分道理。 薛韶容改了主意。她打算留在这金陵城,暂且不回昆吾山了。 她要为阿姊寻一个真相。 不多时,薛府门房看到先前那韶颜稚齿的少女又走了回来,将一枚玉簪轻轻搁到他面前:“这是信物,我要见薛清源。” 门房许久没有听过这个名讳,半晌意识到她说的是谁后,脸色大变,想要把这个口出狂言的闹事者轰走,却没想到少女将他的手腕轻轻一扣,他便已动弹不得。 “我说得不够清楚吗?”她疑惑了片刻,方才了悟,“抱歉,忘了你们这边礼节繁冗。” 她认认真真地改口道:“劳驾,能否通传薛丞相,就说薛韶容要见他。” 倚雪轩之所以叫作倚雪轩,是因为院中栽满了梨树,春日梨花开时,便如满枝新雪团簇,煞是好看。 薛韶容晨起在院里练了一套剑,最后一招收梢之时,恰有一瓣梨花落在剑尖。她将它拂去,低头瞧见阶上已满是落英堆砌,不由出了一会儿神。 昨日薛清源没有见她。 听闻他事务缠身,昨日根本不在府上,当然,今日也不在。门房将与薛韶容的信物与话带给了苑夫人,苑夫人便暂且替她的夫君拿了主意。 她安排薛韶容住进了倚雪轩,燕夫人曾住过的那座院子。 薛韶容对此没什么意见。其实她甚至也无所谓见不见薛清源,至于想住进薛府的缘由,一是方便她探听消息,二是京城的房价忒贵,她租不起。 入住倚雪轩后,她立即向院里的丫鬟小厮打听起阿姊的事情。可问及薛令仪辞世前的消息,所有人都只道这位嫡小姐病重之时,在她的浣花阁里养病数月,一直不曾出来露面。 “那再之前呢?” “再之前?就,就一直和之前一样啊。”那个唤作翠玉的小丫鬟起初有些瑟缩,后来被她招呼着坐下,又见她讲话温暾,便也慢慢地放开了,“苑夫人这些年来身子不大好,府上中馈一向由大小姐管着。大小姐生得好看,性子也好,学问和手腕都是一等一的,即便已经和谢郎君定下了婚约,京城里仰慕她的郎君还能从丞相府排到城门口。只可惜大小姐福薄……” “且慢,”薛韶容捕捉到了关键词,“谢郎君是谁?” 谢郎君是谁? 如今在这金陵城,能问出这个问题的人,属实不多见。 听闻二小姐的母亲是个来历不明的乡野女子,八年前母女二人无端失踪后,苑夫人便不准府上之人再提此事,薛相则对外宣称两人皆病逝。看这位二小姐生得纤细荏弱,对京城诸事也是一概不知,想来这些年她流落在外,也不知待在何等闭塞的地方,又吃了怎样的苦。 更何况,虽然苑夫人暂且接纳了她,但相门小姐失踪多年回归,终归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日后老爷夫人要作何安排,还尚未可知。 想到这里,翠玉望向她的目光便不由带了点怜悯:“谢昀谢郎君,他是颍川谢氏的嫡长公子,大小姐的未婚夫。”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谢家檀郎不仅生了一副好样貌,君子六艺亦样样精通,是当今圣上钦点的探花郎,如今不过弱冠的年纪,已是誉满京城。 “谢郎君常来咱们薛府走动,奴婢也偶尔见过几回,确是个霁月光风的郎君,性情也好,与大小姐极是般配,不怪大家都说他二人感情甚笃。大小姐殁后,他亲自来题挽联,听说情到深处,几欲泪下。” 小丫鬟后面的话,薛韶容已经没有听进去了,阿姊信里的那个心上人,看起来十有**,就是这个姓谢的没跑。 虽说眼下似乎并未有他负心之类的传言,但这类传闻也谈不上光彩,想来不论是薛府还是谢府,恐怕都会有意遮掩。 这般说来,从他着手,必然没错。 只是要怎样接近他,倒是个问题。不知谢府的守备如何,要不,今夜去探上一探? 她在心里暗暗地思索起来,落在那小丫鬟的眼里,便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懵懂模样。翠玉在心底不由愈发怜惜起这位不甚聪敏的二小姐起来,她这样的容貌与性子,在这相府之中,只怕要遭人利用了去。 “二小姐,”她禁不住出声提醒了一句,“大小姐新故,总提这些……也是不大好,您若是得闲,不妨多为自己考虑考虑。” 听闻这位二小姐如今年方二八,那也是到了该议亲的年纪。眼下既进了相府,便该为自己相看着些,到时挑个识情解意的如意郎君,总好过任由薛相和苑夫人安排。 薛韶容对上她殷切的目光,虽不知她要自己考虑些什么,却还是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她觉得这小丫鬟很有点像她师兄,絮絮叨叨、语重心长的,她若是不点头,恐怕还要遭一通冗长的关怀。 翠玉瞧她这模样,也不便多说,叹了一口气,道:“那小姐您先歇息,苑夫人说了,她今日身子不适,就先不见您了,教您明日去给她请安。” 薛韶容本思量着夜里去探一探谢府,想了想,还是觉得事情要一桩一桩来。既然苑夫人都发话了,那她先去见一见薛令仪的亲生母亲,倒也未尝不可。 在遥远的记忆里,这位出身世家的正房夫人似乎性子倨傲,对母亲不屑一顾,甚至不许母亲去向她问安。所幸她倒也不曾为难过母亲,但也正因如此,薛韶容对她的回忆约等于无。 不知她要对自己说什么。 第3章 第 3 章 然而第二日一早,收拾停当、准备出门的薛韶容却又被堵在了倚雪轩的门口——一个模样秀美的侍女前来传讯,说苑夫人近来一月要在佛堂礼佛,不能见旁人,让表小姐近日先在倚雪轩内好生候着,等丞相回来。 她身后跟了两个干练肃穆的侍卫,待她说完话离开后,就似两尊门神一般,一左一右站在了倚雪轩的大门两侧。 直到见不到那侍女的背影了,翠玉才喏喏地开口:“方才那位姐姐……是老爷身边的人,刚才那番话,大抵,也是老爷的意思。” 薛清源的意思? 既不让她见苑夫人,又给她安了一个“表小姐”的身份,薛韶容皱了皱眉,只觉这里的弯弯绕绕还真是多。 她转身回到厢房里,将帘子拉上。 “翠玉,我有些乏了,要歇息一会儿,你把住房门,休让其他人来扰了我的清净。” 江湖之间,消息最灵通的地方,自然是酒馆茶楼。 在昆吾山的日子里,师父有时会带着薛韶容与师兄去山下的小茶馆听说书,天下大势、江湖风云,都亦真亦幻地被写进了话本戏折里。 再后来,师父云游四海去后,带着薛韶容去山下小镇的人就成了微生衍。他教她如何从酒徒茶客的一字一句里探听消息,可惜,那时的薛韶容志不在此,她的注意力被桌上的龙须酥与桂花糕分去了大半。 眼下回想起来,倒是有些后悔。 薛韶容假作上床歇息,实则将被褥胡乱堆起,随后翻出了倚雪轩,又顺势溜出了薛府。 京城的茶楼,比昆吾山下清水镇的茶肆要大了十数倍也不止,她在二楼随意择了一方小桌坐下,环顾四周,目光忽地一凝。 好巧不巧,在这里竟也能遇见昨日那位郎君。 而此刻的谢昀还不知自己已被薛韶容盯上。他今日休沐,难得闲暇,听闻不夜侯新上了一批明前阳羡,特地来此好生品一品仙茗。 他如往常一般由小二引去楼上雅间,正拾级而上,却听得后边有人唤道:“公子请留步。” 少女的音色如空谷流涧,清清泠泠,有几分耳熟。 他不过迟疑了一瞬,便被人截住了。 柳叶眉,杏子眼,白皙到几近透明的肌肤,还有,颜色浅淡的唇。少女换了一身衣裳,仍是十分简约的款式,却丝毫不掩其容色。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道:“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他回过神来,最初一刹的怔愣过后,浮上心底的是不耐。 怎的如此阴魂不散? 他自然还记得昨日的“情书”。只是,不作出回应,已是他给予的最大体面,眼下她却还追上前来,是打算怎样? 薛韶容自然不知谢昀在想些什么。她在想阿姊那纸信笺——她本对找回它不抱期望了,可既然又碰见了昨日那位郎君,那当然要问问他可曾看见。 于是她直截了当道:“昨日我在水榭旁不慎落下一张信笺,不知公子可曾瞧见?” 这是在逼他作出回应么?谢昀厌烦地皱了皱眉,最终还是道:“抱歉,我不曾看见。” 好吧。希望破灭,薛韶容不免有些失落,叹了口气,道:“这样啊,叨扰了。” 她转身打算回到自己那方小桌上去,楼上却忽地探出个人来,朝他们这处嚷嚷着:“谢昀!谢昀!等你好久了,在下边作甚,这般磨蹭!” 谢昀?这不是阿姐的那个未婚夫么?听到这个名字,薛韶容不由警觉起来,她不动声色地四顾打量,直到身旁青年淡淡地应了一声,才恍然意识到,眼前的这个人,就是她要寻的谢昀。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她于是生生收住了迈向楼下的脚,又仰起脸来:“谢公子且慢,我还有些事情,想必公子眼下应当方便罢?” “方便呀,怎么不方便?” 薛韶容抬起眼来,瞧见了先前在楼上喊“谢昀”的青年,他走下来后,大力拍了拍谢昀的肩膀:“是吧,阿昀?” 他生了一张十分讨喜的娃娃脸,讲话也是一团和气的模样,教人很难对他生出讨厌的情绪。谢昀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这才转脸对薛韶容道:“姑娘还有何事?” “行啦阿昀,不管有什么事,雅间里去聊。”那青年一把把他扯过去,又冲着薛韶容笑,“我是姜淮信,姑娘如何称呼?” “薛韶容。” “韶仪秀容,这名字,倒与姑娘十分相称。”他恳切道,“阿昀也真是的,这般不解风情,怠慢了薛姑娘,我先替他给你赔个不是,快快,进来一起吃茶。” 薛韶容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他拉进了雅间里,一旁的谢昀几度想要开口,都被姜淮信截了回去:“薛姑娘是何方人士?年方几何?哎呀,‘薛姑娘’这称呼还是有些生分了,我往后唤你‘阿容’可好?” 半晌插不上话的谢昀捏了捏眉心,搁下茶盏,径自出去了。 薛韶容的视线追着他到了门口,直到看不见他的背影,才扭过头来瞧姜淮信:“姜公子,你不让谢公子同我说话,你是不是喜欢他?” 空气安静了一瞬,随即她听见姜淮信“嘎啦”一声捏了一下拳头:“喜欢谁?” “谢公子。”薛韶容耐心地解答了他的问题。 京城繁华,无奇不有,听闻王公贵族豢养娈童者不在少数,喜欢男子的也大有人在,在她瞧来,这位姜公子倒很有几分断袖分桃的迹象。 姜淮信难以置信地看了她好半晌,最终在薛韶容认真而坦荡的目光中败下阵来。 “我是男子。”他无力地说。 薛韶容点头道:“我知道。” “我没有龙阳之好。”他加重了语气。 “好吧。”薛韶容看起来有点遗憾。她从未见过断袖,还以为今日能长一番见识,结果他居然不是。 真是可惜。 姜淮信像是一拳打到了棉花上,瞪着她说不出话。他纵横情场二十年,上至八十老妪,下至五岁小童,有几个女子不对他心生好感?可他今日竟在薛韶容这里碰了一鼻子的灰。 这是奇耻大辱。 他有些调理不好自己,索性决定偃旗息鼓,来日再战。不过走之前,还不忘将溜达到楼下听说书的谢昀提溜了回来。 “薛姑娘很喜欢你啊。”他报复性般说,“方才向我打听了你许多事呢。” 谢昀皱了皱眉。 第4章 第 4 章 一 大晟国破前,皇帝正在宫里摆流水宴。宴乐酣时,衍**队围了幽都,直至兵临城下,晟帝才后知后觉地惊惶起来,逃跑时,连句口谕也未留下。幽都之中群龙无首,不多时城上便树起了降旗,那城门利利索索地一开,大晟就这么亡了国。 晟末帝其名楚晏清。后世有文人写诗调笑,说他的名字虽有着海晏河清的好寓意,可其人却并没能给晟国带来福祚绵延,反而留下的,却是几则流传千古的笑料。 便譬如国破之后,衍军寻到他时,他正藏在御花园的一口井中。把人捞起来时龙袍浸了水,初春的风又有些料峭,他还没说话,先是一个哆嗦。 “玉玺我搁在龙椅上了,你们要,自己去取便是……这玉佩给你们,能不能行行好,当作没瞧见我?” 无人接他的话,只有两柄长戟“当”地架在了颈项间。两个站得笔直的衍军士卒目不斜视地让开身来,后边走出个身量高挑的女将军,冷冷地睨了他一眼:“给我绑上押回去,哪里这般多话。” 年轻的末帝缩了缩脖子,在衍军士卒齐整的一声“是,展将军”中,他识趣地闭上了嘴。 那两个衍军士卒最后把楚晏清架回了寝殿。殿里早没了人,倒是他豢养的那只白鹦哥儿还在,它瞧见旧主子,登时抑扬顿挫地念起词来:“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楚晏清只忙着拧干龙袍,并不理会那只阴阳怪气的扁毛畜牲。 展眉推门进来时,瞧见的便是这般不成体统的景象。 楚晏清并未抬头,好似对她的到来早有预料,这位方才还惊慌失措的亡国之君,眼下平静得有些反常。反倒是那鹦哥儿霎时变了腔调,竟一改往日里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模样,亲昵地跳上展眉的肩头蹭了蹭。 她摸了摸那鹦哥儿的脑袋,便听得楚晏清在旁苦笑一声:“阿霖,你看,我替你看顾了它六年,结果它还是只同你亲。真真是狼心狗肺。” 展眉闻言转过眼,双眸冷冷一狭。阿霖是她的小字,只是,已有许多年不曾有人这般唤过她了。 然而这一声暌违已久的“阿霖”,并不教她感到亲切。 “狼心狗肺?你竟也有脸说得出口。依我看,这话任谁都说得,偏你们楚家人说不得。” “是啊,最是无情帝王家,这般浅显的道理,展将军懂得属实有些迟了。”楚晏清颔首,深以为然似的,“幸好也不算太迟。如今这大晟江山已成了你的囊中之物,阿霖,你可算报了昔年之仇?” 展眉听他一言,遽然咬紧了牙关。楚晏清却仿佛全然不察她的怒气似的,仍恳切道:“六年前我助你离开幽都,也算是救下你一命,所谓投桃报李,如今你答应我一个要求,该当是合情合理的罢?” 这笑话简直诙谐得刁钻,展眉听完他一番谬论,不由怒极反笑:“你不会是想让我放你离开罢?兜兜转转,费了这般口舌,难道,是为求一个弃国而逃的机会?” “可惜了,我此行前来便是为了告诉你,衍帝在我出征前便已嘱咐于我,此役若能凯旋,定要我带你回去向他复命。”她一点点收敛了笑意,冷声道,“六年了,楚晏清,我倒是一直想问问你,六年前你做下那档子事时,可曾想过,会有如今一日?” 楚晏清只是摇了摇头:“阿霖,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那般天真。说实话,我有时亦会觉得,幼时太过顺遂,或许也并非好事。” 二 展眉幼时,最是得晟帝圣心。她出世那日,久旱三月的幽都竟落了雨,晟帝闻讯大喜,以之为祥兆,特赏了许多金银珍玩,又赐下她乳名阿霖。 君恩盛隆,待清河郡主出了月子,便携着阿霖去宫里谢恩。小姑娘在皇帝怀里不哭也不闹,只是吮着手指咯咯发笑,着实教人喜欢得紧。晟帝越瞧越中意,吩咐清河郡主,日后定要多带她来宫里走动。 后来阿霖到了进学的年纪,又被晟帝特批长居于宫中,以便在上书房念书。可惜她同她爹展大将军一般,只惯爱舞刀弄枪,书读得却是一塌糊涂,引得先生们每每见着她,总要将头摇上一摇,再长长地叹一口气。 然而,为此事发愁的自然不只上书房的先生们,展眉同样不好过——她每日瞧着那些所谓的圣贤书,只觉那密密麻麻的小字实在教人头痛。 她心情不好,散了学走在路上,将石子儿踢得乱蹦。冷不防有人“哎哟”一声:“展大小姐,仔细着些,这石子儿打着了我不妨事,可不能硌疼了你的脚。” 同她讲话这般阴阳怪气的,整个上书房里挑不出第二个。 展眉剜了他一眼,恨恨地又踢了一脚石子儿,那石子儿不偏不倚击中了道边树干,竟半数嵌了进去。 楚晏清在一旁瞧着,讲究地掸了掸衣摆:“先生方才是说得略重了些,却到底有几分道理。有道是文韬武略,阿霖既然武艺这般好,谋略也须得跟上,方能撑得住展氏门楣。” 楚晏清这厮惯会左右逢源,平日里连皇帝都能被他哄得妥妥帖帖,更遑论上书房的先生与贵胄同窗们,惟有展眉瞧了他,却是横挑鼻子竖挑眼,总觉不得劲。 她此刻听了他的话,没来由地更是上火,大声道:“你笑我念书不济!也不瞧瞧自己,先生每说完我,下一个便轮到你了。” 楚晏清忍俊不禁道:“阿霖所言极是。可我到底不比阿霖聪慧,学成如此,也是应当。” 他笑得温文,一派诚挚,教人挑不出错处。展眉拿他没辙,只得哼了一声,忿忿道:“巧言令色。” 楚晏清一本正经道:“非也。君子嘉言懿行,一举一动,皆要教人如沐春风才是——我夸你本是一片好意,竟被你这般曲解,真真教人伤心。” 他答得滴水不漏,倒显得她无理取闹似的。展眉气得说不出话,再不瞧他一眼,只将脚一跺,拂袖而去。 她有意不理会他,后边几日都只作旁若无人的模样,连在夫子面前背书卡壳时,也不肯正眼瞧一瞧在一旁给出的提示的他,端的是骨气铮铮。 所幸楚晏清还不算太没眼力见。待那一日散了学,他便神神秘秘地将她扯住:“阿霖,随我来,有一样好物事给你瞧。” 三 楚晏清口中所谓的“好东西”,是一只通体雪白的鹦哥儿。 展眉自然见过鹦哥儿,却不曾见过身量这般大、毛色这般皎洁的。十四五岁的少女,到底尚有些孩童心性,见了这样稀罕的鸟儿,一刹便忘了先前的龃龉,只兴兴头头地拉住了一旁的楚晏清:“我可以摸一摸它吗?” 那鹦哥儿也颇通人性,楚晏清尚未点头,它便一展翅,扑棱棱飞到了展眉的肩头。 “明明明月是前身。”它对着展眉,声情并茂道,“回头成一笑,清冷几千春。” 展眉虽然书读得不济,也大抵知晓是这鸟儿在夸她,正有些赧然,却听得楚晏清情真意切地困惑道:“阿霖,它是从何处看出你‘清冷’的?” 展眉无言以对,恼羞成怒道:“你不会说话可以不说!” 楚晏清立时识趣地噤了声。 展眉逗弄了一回鹦鹉,只是身旁人始终不说话,又教她觉得有些闷得慌。她于是纡尊降贵地率先开了口:“小九,这鹦哥儿是从何处来的?” 然而这一回却无人应答,她扭过头才发觉,楚晏清不知何时早已抛下自己,远远地拣了本书躲去了抄手游廊,正看得入神。 展眉不由对他怒目而视。而几息之后,楚晏清方才后知后觉地抬头道:“你说什么……啊,它是前阵子林邑国送来的贡品,性子不大好,总是同父皇养的那只鹩哥拌嘴,父皇觉着实在烦扰,便将它赏给我了。” 这一回,鹦鹉同展眉一道瞪住了他。 “不识好歹!不识好歹!”它嚷嚷起来。 楚晏清无辜道:“喏,它骂我。” 展眉禁不住莞尔。她好容易压住笑意,替它辩解道:“既是别国上贡来的,定然是举国上下万里挑一的珍品。陛下将它赏给你,想必也是因看重于你,可谓一番心意。” 楚晏清望着那鸟儿,忽然叹了口气:“都不过是心情好时,用以取乐的小玩意儿罢了。” 那鸟儿跳起来要叨他,却反被他抓住了翅膀,动弹不得。 “你看,它还挺喜欢你的,又同我不大对付。”他抬起眼来,丝丝入扣地同展眉分析道,“既然你们气味相投,不若以后我就转将它交予你了,如何?” 展眉瞪大了眼睛,片刻,轻咳一声道:“那……那我就勉为其难地替你照看着它了。” 楚晏清笑道:“好好好,多谢阿霖。” 四 展眉得了新宠,回去之后便沉迷于逗鸟,武艺不曾落下,学业却是愈加荒废了。 夫子实在恨铁不成钢,没忍住告了御状。皇帝倒是不着意,摆手道:“无妨无妨,阿霖得趣便好,姑娘家家的,策论写不好也不打紧。若非她实在喜欢,那武艺其实也是无需练的,只学一学女红,便是最好。” 话是这般说,不久后的宫宴上,皇帝瞧见展眉,还是调笑了两句:“学士同朕控诉你玩物丧志,朕倒是好奇,究竟是何等的鸟儿,竟将阿霖迷得神魂颠倒。” 展眉心直口快道:“陛下见过的呀。” 她囫囵将那鸟儿的来历说了一遍。 “那只鹦哥儿……哦,朕想起来了。”晟帝若有所思,“不过,朕可不记得它是朕赐给小九的——依朕说,分明是小九同朕讨来的。” 展眉怔了怔,便听得皇帝又道:“这般说来,小九同你关系不错?” 展眉茫然道:“还成罢?” 皇帝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如此……难为小九有心。” 展眉正忙着吃嘉庆子,只含混点了点头。 直到宫宴结束后,酒足饭饱的她走在御花园里,终于后知后觉地从皇帝最后的话里,品出些不一样的意味来。她捉住贴身的婢女,窃窃道:“你说,小九送我鸟儿,是不是有什么旁的意思?” 话音未落,便听得身边有人叹着气说:“阿霖,有没有人同你说过,你生得好看,想得也甚美。” 她冷不防被吓了一跳:“楚晏清,你走路怎的也没个声响!” 实在说,她心中有些恼怒,可一想到楚晏清说她生得好看,便又发不出火来。楚晏清也不知是否察觉,自顾自说:“父皇赐我鸟儿是假,可那鸟儿同他的鹩哥吵嘴、惹他闹心却是真。倘若我不向父皇将它讨来,父皇便要将它扔进猎苑自生自灭了——那里猛兽甚多,我瞧它自小便是被人喂养长大,笨头笨脑的,恐怕活不长久。” 展眉怔了怔,吭哧出一句:“你还怪好心。” 她莫名想起那时楚晏清说的那句,“都不过是心情好时,用以取乐的小玩意儿”,一时有几分感慨。 “我一向很好心。”楚晏清理所当然道。 “你说得是。”展眉难得赞同他,“所以你将它送我,是不是有什么旁的意思?” 楚晏清顿住了。半晌,展眉才听得他闷声道:“我都说了,是它同我不对付,我觉着麻烦,所以才将它给你的。” “是吗?”展眉拉长了尾调,正要继续将他盘问上一番,却反被他先声夺人道:“我将它送与你,可不是想见你荒废了学业的。你只念着眼下父皇纵容你,不管你读书,日后可别缺了心眼,被旁人骗了。” 展眉被他讲得顿了一顿,便见他别过脸去,加快了脚步:“我还有事,先行一步,阿霖,更深露重,你仔细脚下。” 展眉“嘁”了一声,竟不觉得生气,反倒没忍住笑,转头同婢女揶揄开来:“他平日里能言会道的,总一股子洗不脱的阴阳怪气。今日这般落荒而逃的形容,倒也是头一回见。” 五 过了中秋,便到了展眉的十五岁生辰。皇帝素来喜爱她,生辰宴也办得隆重,那些个钗环、锦缎与脂粉香膏,更是如流水般送进来。 然而楚晏清来瞧她的时候,却见她不大高兴的模样。 “陛下根本不知我喜欢些什么。”她托着腮,闷闷不乐道,“更何况我听闻这几年里,大晟的收成也不大好,宫里还这样奢靡……” “阿霖,不要议论这些。”楚晏清打断了她,又笑道,“不知阿霖想要些什么?” 她果真被他转移了注意:“我爹有一口宝刀,是当世名匠所锻,他最是喜欢,日夜不离身。只是不知何时,我也能有一柄这样称手的好兵器。” 楚晏清笑吟吟的:“不系明珠系宝刀,阿霖确是英姿飒爽。” 展眉正被他说得有几分不好意思,便见他变戏法似的从怀里取出一把短匕:“宝刀没有,吹毛断发的匕首却是有一柄。怎样?我费了不少工夫,才给你寻来的。” 展眉撇着嘴道:“哪有这般的,送个礼,还要百般夸赞自己。”话是这般说,一双眸子却是盯着那短匕,再也移不开了。 楚晏清应承道:“是了是了,我自卖自夸——你便说,你可喜欢?” 展眉偷偷觑了他一眼,又说不出口,只得生硬地转移话题道:“昨个儿我娘递了信来宫里,说我如今也及了笄,该回到府上,预备着议亲了。” 楚晏清默了一默,笑意不由敛了:“父皇准了吗?” “就是陛下不准呢。”展眉伏在案上,摆弄着那柄短匕,“陛下说,我年纪尚小,议亲一事不着急,这几年可以先相看着人家,待在宫里再待上几年,再仔细议此事。” 楚晏清不知在想些什么,正缄默,便听展眉又道:“我也觉得如今这般甚好,还不想成亲。成了亲,日子便过得拘束多了,我不喜欢。除非……” 她想了想,又偷偷觑了楚晏清一眼,这一迟疑,到底没把后边的话说出口。楚晏清却在走神似的,竟也不追问她后边想说什么,只有些勉强地提起一个笑来:“父皇说的也是……总之,就先这般罢。” 展眉不明所以地瞧着他游魂也似的飘了出去,唤了几声也没唤住,不由也恼了起来,同廊上的鹦哥儿一道,你一言我一语地痛骂了楚晏清好半晌,这才将将压住火气。 她心里不痛快,在榻上翻来覆去的,入睡得便迟了些。果不其然,翌日直至日上三竿,她才悠悠转醒,却不想甫一醒来,便见贴身的婢女巴巴地道:“姑娘可算醒了,九皇子在外头候着呢,说不必扰了您清梦,却是在厅里等了有好一阵子了。” 展眉撇着嘴道:“由他等着,干我什么事!”却又催着婢女给自己快些更衣。 楚晏清倒是清闲,执着卷书正不紧不慢地读着,瞧她跑出来,笑意又似先前一般:“阿霖今日打扮得倒是素净。” 展眉一跺脚,又要置起气来,却听他道:“你可知今日一早,边关传来战报,衍国遣了兵,正要攻城呢。陛下下旨,要派展大将军去御敌。” 展眉登时紧张起来:“战势要紧吗?” “不打紧,衍国这回兵力不算多,精锐更是少数,以展将军的实力,赢下这一仗,想必易如反掌。” 展眉松了一口气:“你一大早来寻我,我还以为是多要紧的事呢。” “倒也有要紧的事。”楚晏清沉吟道,“阿霖,你想去吗?” 展眉怔了怔。 “此战算不得凶险,倒是个极好的历练机会。”他望着她,认真地说,“我记得,你一直说想要随展大将军一同上战场,试一试自己武艺的。眼下,可不就是个好时机。” “倘若你想去,我便替你去同父皇求个恩典。” 展眉的眸子亮极了。 “小九,多谢。”她一双手绞住了衣角,低声道,“到时……若是我得胜归来,便同你说一桩事。” 六 只可惜,展眉也未曾想过,再次回到这座皇宫里,已是六年之后。时移世易,如今的她面对楚晏清时,也早已无意说出当年那桩少女心事。 当年。当年谁也没有想到,那会是一场苦战。在击退了第一拨军队后,凉州城外,竟又出现了十倍之数的衍军。 再怎样的英勇的将士,到底寡不敌众,京城的援军迟迟没有音信,三个月后矢尽粮绝,凉州城,终究是失守了。 展家军全军覆没,父亲横剑自刎,展眉草草葬下父亲后亦想一了百了,却被清扫战场的衍国人救下,待醒来时,已过去三月有余。这三月里发生了许多事情——展大将军败后,晟帝当即派军驰援,可惜亡羊补牢,为时晚矣;还有,晟帝听闻展大将军兵败后投降衍军,大怒,夷了展氏满族。 展眉从不知,父亲何时竟曾投靠了衍军。可事到如今她也终于明了,展氏战功赫赫,已是功高震主,帝王心存芥蒂,偏生还要假作仁厚。 其实晟帝对展家早有提防。喜爱展眉不过是个幌子,教她自幼进宫的真正意图,却是拿展氏独女作挟制。可展眉日渐长大,终是到了该议亲的时候,展大将军执意要接女儿归家,晟帝便也愈加多疑起来。而此时九皇子建言献策——恰逢衍军来犯,不如顺水推舟设下此局,凉州城荒僻之地不要也罢,还能彻底除去展家这个威胁皇位的心腹大患,岂不两全。 其实最初衍帝教人告诉展眉这些时,她原是不肯相信的。所有的亲人含冤而去,她竟就这般成了没有家的孤儿。自幼的圣眷恩隆,自始至终都是骗局,青梅竹马的情谊,又有几分真、几分假? 衍帝放任她去查证,可无论如何探听,最终的结果,都由不得她不信。 她心灰意冷,终是下定了决心给衍帝递话:“若陛下意欲攻打晟国,民女愿效犬马之劳。” 七 楚晏清状似心疼道:“我记得阿霖你那时不过十五岁,想必,衍帝断不会轻易将这统帅之位交予你罢?无论如何,要走到今日这一步,恐怕你也是吃了许多苦头的,真真教人不忍。” 展眉上前一步,扯着他的衣襟冷笑道:“你又何苦来假惺惺地同我说这些。今日局面,还不是你与你那英明神武的父皇一手促成?别当我不知,昔年之事,你与他沆瀣一气,我倒真不知该不该夸你一句‘虎父无犬子’了。” 楚晏清只是笑道:“六年不见,阿霖不仅武艺谋略见长,措辞也越发精到了。不过,十数年青梅竹马的情分,换我冒险去求了先帝,送你远走高飞,不必同展家其他人一道,做了冤死的亡魂,这还不算仁至义尽吗?” “原来你还记得,他们是冤死的。”展眉死死地盯着他,像是要用目光将他剖开,好看一看,里头那颗心究竟是什么颜色,“楚晏清,你午夜梦回的时候,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也会有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楚晏清那浮夸的笑意忽然便敛住了。几息过后,他抬起一张殊无神色的面庞:“倘若我说,这六年来,我日夜难安——展眉,你满意了吗?” “我累了,不想再多说了。”他面无表情道,“我不求你放我走。只是,无论看在什么的份儿上都好,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今日我宴会上的群臣,你都已收系在狱了罢?我要见他们最后一面。” 八 接管了诏狱的衍军士卒打开门,将楚晏清推了进去,旋即在外头沉闷地落上了锁。 他站在外边,默默计算着时辰。那晟国的末帝说,不要人跟着,展将军竟也默许了,让兵士们都暂且出来。 真是古怪。 正这般想着,他忽然嗅到了一股呛人的气息,像是…… 他面色大变。 “走水了!”他高喊起来,在腰间摸索时却惊异地发觉,诏狱的钥匙,竟已不知何时被人偷偷摸走了。 一片热浪之中,楚晏清攥着一串钥匙,耳畔是此起彼伏的惨叫与咒骂之音。 好一幅绝妙地狱变相,他想着,禁不住笑出声来。 其实这些年来,晟国,又何尝不似一处无间地狱呢?先帝骄奢淫逸,偏又虚伪至极,朝中佞臣当道,尤其展大将军死后,更是奸佞横行、民不聊生。 而宫中看似鲜花着锦,却也最是捧高踩低的冰冷所在,他又是最微贱的宫女所出,自小便尝尽人情冷暖。 六岁那年的冬日,母亲染上了风寒,他跌跌撞撞地去求了每一个遇见的人,可自始至终,无人伸出援手。母亲最终不治身亡,一直到死,也没能得到一个正式的位份。她生前落魄,死后也只得了一口薄棺,就连遗物里也尽是些七零八碎的小玩意,只有一样还算值钱,那是她此生唯一一次承君恩时,皇帝赏下的玉佩。 楚晏清拿它贿赂了皇帝身旁的太监,换来了一次御花园里“偶遇”皇帝的机会。 他很懂得察言观色,也晓得皇帝喜欢什么、不爱什么。没过多久他便一跃成为皇帝最宠爱的皇子之一,但他清楚地知道,在子嗣众多的皇帝心里,自己不过是一个取乐的小玩意,真要论起来,或许在皇帝心里,自己还比不上他豢养的那只鹩哥。 后来他向皇帝讨来那只爱吵嘴的白鹦哥儿,很难说,是不是因他在它身上瞧见了自己的影子。倘若有一日自己行差踏错,想必,下场不会好过这只险些被扔进猎苑的鸟儿。只是不知是不是骨子里的同类相斥,它不喜欢他,却爱同展眉亲近。那时展眉问他,将它送给自己时,是否存了旁的心思,自然,他想,他早知自己不得善终,只是希望在那以后,它能够代自己陪在她身旁。 所幸,他虽然没有继承大统的资格,皇帝好歹允了他去上书房念书。他自然懂得和光同尘的道理,每每夫子提问时,他只作支支吾吾的模样,免得引人注目忌惮。 然而这上书房中,竟还有一位比他表现得还差劲的家伙。 她总有一股子娇蛮劲儿,看着格外不好相与。然而略略相处便能发觉,那一双眸子里,流淌着他在这深宫中从未见过的纯澈。 惟有在她面前,他才寻回一点真实的自己,她从不须旁人曲意逢迎,也不须他昧着良心,说一些自己听了都觉得厌恶的话。 晟国的上层极尽奢靡又互相倾轧,下层则生灵涂炭、民不聊生,这个国家早已腐烂到了根里,可她的身旁,却被人为辟出了一片桃源,将她的天真妥帖保护。 他想要彻底点燃摧毁这片炼狱,却又不忍瞧见她的幸福与天真支离破碎。 可世间安得双全法。 她十五岁生辰的时候,展大将军上书陈言,要接她回家议亲。其实展大将军并无别意,可在把展眉扣作人质的晟帝看来,想必,这便是这位手握兵权的重臣意欲谋逆的前兆—— 楚晏清看得分明,皇帝要对展家下手了。 可他救不了展氏,先前同展眉交从过密,便已教皇帝对他起了疑心,明里暗里,敲打了他数次。 他如今最多能做的,也只是寻个由头,把展眉一人送出这里。 不,他冷静到冷血地想,其实他还有别的选择。皇帝既已打算下手,展氏满门便断无生路,为之求情者,亦必死无疑。可倘若……倘若他在此前向皇帝献策,率先替皇帝谋划好如何除去展氏一门,那么,他将赢回皇帝所有的信任,或许,还有一个踏入朝前的机会。 展氏本就已是晟国最后的支柱,此后,他必能教这个国度尽早覆灭。 他最终下定了决心。 展家满门抄斩后的头两年,楚晏清总会梦到狰狞的冤魂向他索命。他时常于半夜战栗着醒来,又在惨白的月光下辗转反侧到天明。可渐渐地他就不感到害怕了,相较于白日里面对的那些虚伪而可憎的面庞,梦里那些血肉模糊的身影,竟也显得亲切起来,他甚至不时会自顾自地同它们聊起自己的谋划,又自嘲地同它们道歉:“且再等上几年,待晟国覆灭,咱们地下相逢,任你们随意处置便是——我自知罪业深重,无论如何,都是我应得的。” 只是他没能想到,这个“几年”,来得比预料中还要快上一些。 展眉率着衍军,一路高歌猛进,势如破竹。其实自她攻破第一座城池起,衍军的动向便处在了楚晏清的密切关注之下。展眉大抵没有想到过,在她有意劝降为主、减免伤亡之时,楚晏清也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吩咐手下将领尽早投降——晟国的百姓已苦了太多年,衍帝是难得的明君圣主,她与他都希望百姓们在迎来曙光前,也能捱过最后的黑暗。 楚晏清扣下了所有递往京城的战报,因而这些时日以来,幽都之中,依然是一片虚假繁荣。晟帝年事已高,自六年前除去了心腹大患,自以为高枕无忧,整日沉迷于炼丹修道。直至展眉率军抵达皇城根下时,他才恍然惊觉,恐怕,自己马上就要做亡国之君了。 幸好他素来睿智,很快便寻到了法子。当日宫里便匆匆举办了禅位仪式,当传国玉玺交到楚晏清手里时,他哑然失笑。 罢了,这个亡国皇帝究竟谁来当,其实也没有什么所谓。他本就是恶业满身的人,又何妨再添几条罪名。 衍军兵临城下之时,他正召来了满朝的各派党羽,在宫中宴饮。其实在开城门前,他就该纵火烧了这座华丽之下藏污纳垢的宫殿,可他想到六年未见的那个人,忽然就可耻地犹豫了。 那样的明亮温暖,实在教人怀念。他贪恋这不可多得的光,哪怕他知自己不配得到,可就算再瞧上一眼,也是好的。 他还是想再见她最后一面。 他为此躲躲藏藏,甚至放下了自己本就为数不多的尊严,只为再见到她前,苟且留住这一条命。 果不其然,她见了他后,质问他为何这般做。他不置可否,只是摇头笑她天真,那些丑恶,实在不必仔细剖开给她瞧。 她日后会追随衍帝,那是位明君圣主,在他的朝堂之上,无需懂得这些鬼蜮伎俩。他的一切会随着这个腐坏的王朝一道焚烧殆尽,掩埋在余烬之中,而她,会有一个光明灿烂的来日。 呛人的浓烟侵入了他的口鼻,他已感觉不到灼痛了,五感都渐渐地丧失殆尽。似乎有人砸破了门闯了进来,携来外边世界的一缕微风,他想,幸好,幸好一切都已来不及。 意识消弭前的最后一刻,恍惚有一滴冰冷的液体落在了他的面庞上,又似乎没有。而他只是微笑起来—— “识尽千千万万人,终不似、伊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