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行母》 第1章 初业 从上海到拉萨,要横穿半个世界。 吴孟年上车时是黄昏,站台上人流拥挤,广播一遍遍催促着进站。她站在车厢门口排队,等列车员检好票,挤过车厢狭窄过道里或坐或站的熙攘人群,才终于走到了自己的包厢。 这趟是从上海虹桥直达拉萨的火车,票本就紧俏,她手慢,只候补到了一个软卧上铺。进入包厢的时候两个下铺已经都坐了人,是一对母女,正讨论着旅游计划。 见吴孟年进来,那位母亲起身,帮她把箱子推进了自己床底,又和女儿坐到了一起去,拍了拍自己的床让吴孟年坐。 她客气了一下,从包里掏出洗漱用品,去洗手间简单洗了把脸。回到包厢时,母女俩已经在对着iPad翻看布达拉宫的航拍图。吴孟年没再多话,拉住床边的栏杆,一点点小心地爬上了上铺。 车厢震动起来,灯光渐渐暗下去。她把外套盖在被子上,耳边是车轮与铁轨咬合的细响,隐约有人在走廊里说话,声音混着风穿堂而过。 她闭上眼,一时睡不着。 这趟田野调查,导师批了三个月。项目归在CNRS一个名为“女性与仪式实践”的跨文化宗教研究项目下,关于藏地民间女性的信仰结构与治愈实践。 研究计划用的是“女巫”这个词,在法语里是sorcière,在她的语境里,是以身体为媒介的知识携带者,是口传与象征混合的经验节点,是那些从未被学术史记录、却维系着整个社区秩序的女性。 过年时,她先回了上海,和外婆在厨房做蛋饺。 外婆当年是第一批援藏的女医生,在藏北草原一干就是七年。听到她说要去藏北做田野,外婆一边熟练地在暖炉上摊蛋皮,一边慢慢地说,藏北的风很硬,咒语很多,都是苦出来的。 外婆常说这些,小时候她听不懂,只当是神秘。后来读书越多,越觉得那些故事背后藏着什么。 她想看看她们。想听她们怎么说话,怎么治病,怎么活。 耳边的火车声像一道绵长的梦,窗外已经黑得看不见一点光。她在半睡半醒之间,想着那曲的样子:风大,地空,星辰低垂,人的影子要走很远才会落地。 ——————— 到拉萨的时候,是下午两点,阳光正盛,天高得近乎刺眼。 下车的一瞬间,吴孟年只觉得胸口微微一紧,像有人轻轻在肺上压了一只手。她稳了稳呼吸,拖着行李走出站台,耳朵已经嗡嗡作响。 接站的是一辆老式的小面包车,是她提前在网上订的藏式民宿派来的车。 司机就是老板,戴着藏帽,看起来四十多岁,问她是不是第一次来拉萨。吴孟年点点头,他笑了:“那你今晚肯定要吸氧。” 她没说话。只是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山影,和远处格外清晰的经幡线。 民宿在西郊,是一栋带院子的藏式小楼。老板娘是内地人,嫁来拉萨十几年,一口亲切的东北腔,见她脸色泛白,连行李都顾不上搬:“你先吸氧!高反头几天可不能逞强。” 她被领进房间,氧气瓶早就备好。老板娘打开阀门,把管子塞进她鼻腔里,一边熟练地帮她压了压鼻梁上的绷带。 氧气一点点输进来,她终于觉得世界不再那么轻飘飘。窗外光线很亮,风吹动窗帘,房间里有淡淡的青稞味道。 吴孟年侧躺在床上,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 这是一种奇特的体验,在一个地方,刚一抵达,就不得不低头,把自己的身体交出去,把判断力让位于血液与神经。 她想起方法论课上老师说过的一句话: “最好的研究,都是从失控开始的。” 她轻轻闭上眼。 —————— 第二天一早,天还未亮透,吴孟年就醒了。 是头痛闹的,像有什么钝器在颅骨里缓慢敲击,规律、持久、不带感情。她睁开眼,屋里一片昏暗,窗帘缝里透进一点微光,远处传来风吹动经幡的细响。 她试着坐起来,一动,胃里一阵翻涌。她伏在床边干呕了几声,手指颤抖地拽住了床头。 老板娘听见动静跑上来,一看她脸色吓了一跳,立刻让她穿了衣服,拦了车直奔医院。 拉萨市人民医院的急诊大厅在清晨已有零散几人,护士接诊很快,量血压、测血氧,一看指标就让她进了留观室吸氧挂水。 她靠在椅子里,面色发白,额上微汗,输液管顺着她手臂缓缓流下凉意。 这时,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走进来,在护士台低声说了句什么,护士指了指她的方向。他拿着一份记录走了过来,站在她面前。 “你是,吴孟年?” 她点点头,嗓子干得发紧,只“嗯”了一声。 医生看起来不算年长,大约二十七八,身形很瘦,穿着白大褂更显得削直清朗。 医生蹲下来看她的状态,目光迅速扫过血氧仪、点滴瓶,又看了看她的脸色,问道:“什么时候开始头痛的?” “昨天下午。”她尽力让自己语速平稳,“早上吐了两次。” 他没说话,低头在病例本上记了几笔,然后说:“高原反应还在发展阶段,建议今天留下来吸氧观察,情况再恶化就得住院。” 说完见她没反应,医生停顿了一下,问道: “你是来旅游的?” 她摇了摇头,“做研究。” “做哪方面?” “民俗,宗教。”她声音有些哑,“要进那曲。” 他说“嗯”,又看了她一眼,“现在不要上去。” “身体还没稳,直接进那曲风险很高。你这状态,海拔再升就是高原肺水肿。” “尤其是冬天。”他补了一句,“现在昼夜温差大,风压低,空气更稀薄,不像夏天有湿度缓冲,身体更难适应。” 他顿了顿,又说:“你吸氧之后稍微缓一点,但这不代表你适应了,是暂时抑制反应。上了四千五,哪怕走路、睡觉,耗氧量都不一样。” 吴孟年靠在椅背上,说不出话来,听着那几个词:“昼夜温差”、“风压”、“稀薄”,像是某种从文本里翻出来的术语,熟悉,却在此刻显得格外遥远。 医生已经写完了记录,把病例合上时,又说了一句:“你如果要留在拉萨继续观察,我可以帮你挂个内科的随访号,至少三天内别动。” 她点点头,没再争辩。 她忽然有点累,不光是身体,是一种从大脑一直垂到脚底的虚脱感。 窗外天光慢慢亮起来,从高原的清晨洇进来,落在急诊留观室灰白色的墙面上,一切都静悄悄的,连点滴瓶的滴水声都显得遥远。 —————— 从医院回到民宿时,已近中午。 吴孟年一进屋就重新接上了氧气,喝了几口温水,倒在床上睡了快一个小时。醒来时,窗外阳光斜斜洒进来,风吹过院子,晃动着挂在廊檐下的几串风铃。 她下楼时,老板正在厨房煮青稞粥。厨房里烟火气温热又干净,有酥油、干肉、青稞和茶香混合的味道。 “来,尝尝我煮的粥。”老板笑着招呼她,说着给她盛了一碗。吴孟年拿起勺子,刚喝一口,胃里就涌上一股久违的暖意。 吃完饭,歇了一个来小时,吴孟年还是决定去一趟藏大,手续早晚都得办完,越拖越没有安全感。 民宿在拉萨西郊,到西藏大学不远,打车二十分钟就到。车窗外阳光刺眼,远山线锋利得像剪影,空气冷得发紧,街道上人不多,有骑电动车的藏族青年裹着厚围巾从她窗前掠过,身后披着金红色的藏毯,像一面猎猎作响的小旗。 西藏大学的大门很是朴素,蓝底白字的校牌斜斜地立在门口,旁边是一个保安亭。她报了名字,出示身份证和提前对接的函件,保安看了一会儿才放她进去。 行政楼在校园深处,一路要穿过两栋教学楼和一片松林。她走得不快,风吹得耳朵发痛,几次在路边停了停,才终于找到写着“民族学与社会学系”字样的二层小楼。 楼道有些旧,墙上贴着各类公告和毕业海报,纸张都卷了边,落了一层灰。 她敲了敲办公室的门。 “请进。” 屋里是一个正在喝茶的女老师,看起来四十多岁,戴着金丝边眼镜,脸色白净,说话很利索。 “你是……那个合作项目来的学生?” 吴孟年点点头,把资料递上去,对方接过看了看,问了几句大致方向,又翻出一张表格让她签字。 “你现在还不能上那曲。”老师头也没抬,边翻资料边说,“这个季节那边太冷,体感和实际海拔差更多。你去医院了?” 她一愣,点点头。 老师笑了笑,“我们这儿来的学生,一半都会高反。之前有个小孩来之前信誓旦旦的说自己身体没问题,结果一下高原直接送了急诊。” “你先在拉萨缓两天。我这边合作的一个民间文化调研中心,正好在附近有个仪式记录项目,你要是感兴趣,我发个联系人微信给你,明天可以过去看看。” 她点点头,应了,说谢谢。 老师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访研登记表,“你把这个填一下,临时证下周一就能批下来,之后出入校方便些。” 第2章 空相 天还未亮,寺庙里的火就已经生起来了。 酥油、柏枝和藏香混杂的气味,在门口弥散出一圈温热的烟,像一张慢慢铺开的毯子,把空气压低。火盆边坐着几个年纪不同的藏族阿妈,都系着布裙,戴布帽,一人一条念珠,口中不约而同地念着同一句词。 那句词像从身体里流出的声音,低而缓,有时几个字连在一起,有时停顿很长,像在等风的节拍。 寺不大,主殿不过三丈见方,石墙斑驳,地砖泛着暗红的光。佛坛上供着一尊密集神像,身后贴着几张藏文抄写的符纸,四角压着石头。最前排坐着一位年纪最大的阿妈,白发拢在头顶,用一条褪色的蓝布扎着,背很挺,手里握着串珠,却一直没拨动,只是念。 念的不是经书上的内容,而是更像某种家传口词,语音与舌位更靠后,咬字也不全然清晰,就像多年说惯了,牙齿和声带之间已有一条固定路径,不再为外人校正。 “这是寺里年纪最大的阿妈,她是昌都那边的人,念诵传下了四代。”才吉回头和吴孟年小声解释说,又转过去低头继续听着。 才吉是一位年轻的藏族女孩,是本地调研中心的协作员,经过藏大的那位老师联系后,带她来了这座女性世代供奉的家族场所。 整间寺只有三间瓦房,外墙刷着剥落的红漆,廊檐下挂着几条褪色的经幡。寺门口有两块被香火熏得发黑的石碑,脚下是踩得光亮的石阶。 主殿殿角的黄铜灯盏在微微晃动,有风从后窗的缝隙挤进来,吹得烛火抖了一下,影子在墙上滑了一寸。 有个阿姐抱着孩子,孩子睡着了,嘴里还含着个布团子。她的念诵声比别人慢,每句最后都像叹息。 没人计算她们念了多久。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节奏里,像是在织一张看不见的布。 吴孟年站在殿角,背靠着石柱,一动不动。 这是她第一次参与这种纯粹由女性主导的家祭仪式,她听不懂全部,但能辨认出其中几个词,“索朗玛”、“沃尔钦”、“央金拉姆”,都是女性神名,在她的文献列表里标过多次。 其中一段念诵尤其慢,像刻意放缓节奏的咏唱。她的耳朵试图捕捉节拍,心里默数着,但那种节奏并不平均,而是像某种身体记忆的起伏,念的人不是在读,而像是在回忆。 有人在旁边接续火焰,将一点酥油滴入灯芯,火光一闪一闪,把坛前金色面具的阴影映在墙上。 一只白狗不知从哪儿蹿进来,在垫毯上绕了一圈,蹲在阿妈身边,一动不动。 一位年轻女孩从坛前退下,把几片折叠好的红布小心地铺在坛脚,像在铺一块路。 吴孟年屏住呼吸,脚底像踩在浮雪上,冷,微陷,有一点不真实。 仪式结束时,才吉低声和她说:“你可以问几句,但别太急。” 她点头,走向那位年长的阿妈,躬身,慢慢问道:“您刚才念的是哪位神祇的词?” 阿妈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眼神不快不慢,像是辨认,又像是测量。她低声说了一段藏语,语速不快,却带着一股拐弯抹角的力道,像绕山路,一句还没落地,下一句已经在坡上转弯。 吴孟年用力听,却只捕捉到几个词。 “索朗玛……央金……哈达……巴塘的河……” 她下意识点头,却听见身后有个低声开口: “她说,这是她母亲在世时传下来的词,用的是巴塘一带的方言腔。念的是索朗玛护生神,她家里以前出过好几代接生婆,出诊前都要念这个。” 吴孟年转过身,有些迟疑地朝声音的主人看过去。 站在身后的人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冲锋衣,帽檐压得低低的,身形瘦直,声音却清晰干净,有种一贯从容的节奏感。 他摘下帽子,看了她一眼,像是在确认她是谁。“你是,来做研究的那个学生?”他说的时候,没带什么语气,像是确认事实。 她怔了一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他没带口罩,站在晨光和香烟缭绕之间,眉骨深,鼻梁高挺,肤色偏黝黑,是一张典型的藏族青年面孔,却因为身形清瘦,又添了一层清朗感。 眼角有微微的风痕,看起来像常年在外,轮廓清晰,但五官并不锋利,反而有种耐看的沉稳。他摘帽时动作干净利落,手指骨节分明,像是习惯戴医用手套的那种医生手。 吴孟年这才恍然。 他看起来和她印象中那个站在留观室、白大褂里低头写字的医生,不太一样。 在医院时他戴着口罩,说的是普通话,语调干净克制,没有丝毫地方口音,她本以为是汉族人,或者是来拉萨援助的内地医生。 才吉见状凑过来对她说道:“索朗医生是我们合作单位派过来的驻点医生,隔两周来寺里一次,给几个年纪大的阿妈做基础体检,顺便带点药。” “他跟这个片区的几个女性家庙都熟,”才吉补了一句,“去年冬天,寺里有个阿妈得了肺炎,是他连夜开车送下山的。” 吴孟年“嗯”了一声。 才吉继续说:“他不是拉萨本地人,小时候是在内地读的书,后来毕业回了拉萨进了医院。普通话讲得太标准,很多人都以为他是汉族医生。” “不过,”她顿了一下,语气有点打趣地压低了些,“他确实不像一般的医生那么‘正经’,平时没事会画画,还会做一点藏文转写的研究。” “我们调研中心以前做语料整理的时候,还请他帮忙校对过一批念诵录音的注音稿。” 吴孟年听着,不自觉地朝他那边看了一眼。 索朗正蹲在那位年长阿妈身边,拉过她的手腕,侧着头听脉。他神情专注,指腹轻轻按着,阳光从殿后投进来,落在他肩头,衣角微卷,神色沉静。 她听见索朗轻声对阿妈说了句藏语,语调温和得像是在哄一只怕生的鸟。阿妈点了点头,从身边拿过一块红布团,塞到他手里。 她站在原地,没有走过去,只是静静看着索朗将那块红布接下,又弯腰同阿妈说了几句话。 她偏过头,低声问才吉:“他应该是学西医的吧,我之前在人民医院急诊还见过他。” 才吉回头看了她一眼,“是啊,”她轻声说,“正规医学院毕业的。” 她顿了顿,笑了一下,又补了一句:“你以为他在号脉? 吴孟年没说话。 才吉看了看殿内,又看她,声音压得更低:“他其实只是借个动作。阿妈们很多不说身体不舒服,只肯说‘梦见了神’、‘心口发空’,也不会自己去医院。” “你要是直接量血压、听诊,她们反而不配合。但你坐下来,握住手,听她说话,顺着她说的梦再问几句疼不疼,喘不喘,她就会告诉你‘其实昨晚没睡好’、‘小便有点疼’” 才吉眼睛望着那位阿妈的方向,语气轻,却带着一种藏地特有的笃定,“她们信身体里那些说不出口的地方,是神的影子藏进去的地方。” “所以他陪她们‘听脉’,但其实在听她们用别的话,说自己的病。” —————— 仪式结束后,寺里几个年纪大的阿妈在院子里烧火做饭,铁锅架在三块石头之间,火星偶尔蹿起来,落在地上的麻布口袋上。 吴孟年本打算告辞,才吉却拦住她:“中午别走,阿妈们做了糌粑和汤,还杀了只鸡,说要请客。” 她一时不好推辞,点了点头。 阳光正好,寺外的天蓝得近乎透明,风吹过经幡,带起一点干草味。才吉在院子里搬了两条长凳,又从厨房里端出一只热气腾腾的铜盆,里面是炖得发白的鸡块和圆滚滚的青稞面团。 索朗换了件藏蓝色的棉衣,坐在院角另一头,靠着矮墙,神色看起来有些倦,却不显疲态。他端着碗,低头吃得很安静。 才吉把碗递给吴孟年,又拿了勺糌粑,“坐那边吧,太阳晒着暖和。” 她走过去,在离索朗几步的位置坐下,阳光落在膝头,碗里的热气直往鼻尖上扑。 汤有点咸,肉炖得很烂,带着浓浓的香料味,她吃了一口,有点烫,舌头顿了一下。 索朗忽然抬头,看了她一眼。 “太辣?”他问。 “……不是,太烫了。” 他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风从山坡那边吹下来,卷起一小撮枯草叶子,在他们脚边打了个转。那几只白狗躲在墙角晒太阳,偶尔睁眼换个姿势。 “你还要上那曲?”索朗忽然问。 她停顿了一下,点点头,“等身体稳定点。” 他没立刻接话,等她又喝了一口汤,才慢慢说:“那曲这时候昼夜温差在二十度以上,很多路段开始结冰了,村子之间隔得远,手机信号也不稳定。” “你要是进去,记得带升压药和便携氧气瓶。”他顿了顿,“还有加热贴,别等到身体反应再想保暖。” 吴孟年听着,轻轻“嗯”了一声。 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低头捞起碗里的骨头,把肉咬干净,又问:“为什么是那曲?”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阳光打在他脸上,眼睫毛很长,鼻梁有点晒斑。她想了想,说: “我外婆是第一批援藏的医生,就在那曲。” 这句话说完,两人都静了一会儿。 索朗没再追问,只低头喝了一口汤。院子里风忽然变了方向,有几片枯叶被吹到半空,晃晃悠悠飘下来,落在他的袖子上。 吴孟年伸手替他拈掉,那动作做得很轻,指尖几乎没有碰到他的布料。 他抬眼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第3章 应缘 她的手刚收回去,索朗的目光还停在那里。 阳光打在他眼睛上,睫毛边缘泛着一点暖黄,他的眉骨很高,眉头微微聚着,神情没有什么特别的起伏,却也没有立刻移开视线。 吴孟年没有躲,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院子那头的锅盖“哐”地被揭开了,热气一下子扑了出来,阿妈在喊孩子回去吃饭,狗又跑了出来,围着长凳转了一圈。 一切都慢慢动了起来,像是被那一声锅盖敲醒了。 索朗低头,抬手把袖子轻轻拂了下。 “你吃饱了吧?”他忽然问。 语气平平,没有多余的情绪,就像在医院问诊时那样。 吴孟年点了点头,“嗯。” 索朗没再问什么,只把碗放到角落的盆子里,站起来,把凳子顺手靠到墙边。风吹起他衣角的一角,轻轻拍在腿上。 她也跟着起身。 身后的风从山那头慢慢吹下来,带着些柴火烟味和日头的暖。她转身时脚底有些虚,踩到一小块松动的土,重心微微一偏。 索朗站得不远,顺势伸了下手扶了一下。 没碰到,只是一瞬的动作,很轻,也很快收回去了。 “要下山了?”他问。 她点点头,“才吉说下午要去资料中心。” 两人并肩往院外走,廊檐的阴影一寸寸退去,落在墙脚边。白狗懒洋洋地趴着,眼睛跟着他们动了动,又闭上。 门口停了一辆越野车,是调研中心的司机开来的,车身沾着一层薄尘,像是刚走过山路。 才吉正在跟阿妈们道别,语调轻快,还夹着几句笑声。院里饭后的烟火气还没散尽,有个小孩抱着空碗在角落舔手指,天光照得他们头发发亮。 吴孟年站在门边,转头看了索朗一眼。 他也没再说话,只是朝她点了点头。 她点头,轻声说了句“再见”,然后转身朝车边走去。 她知道他没动,但在她拉开车门那一瞬,还是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他站在那儿,逆着光,身形在经幡下投出一段斜斜的影子。 她也没再说话。 只是关上车门的声音,在空气里轻轻响了一下。 司机师傅等她和才吉上车后很快便启动了车子,轮胎碾过碎石路,发出细碎的声响。 吴孟年晕车,坐在副驾,窗开了一道缝,风从侧面吹进来,拂动她耳边的碎发。 车内很安静,才吉坐在后排没说话,只在发消息。 吴孟年靠在车窗边,指尖按着膝上的记录本,没翻开,只是轻轻一下一下地敲着封面。 才吉忽然问她:“你下午还撑得住不?” 她睁开眼,“撑得住。” “录音室比较闷,要是不舒服你说一声。” “好。” 车继续在山路上盘行,阳光一点点偏过去,落在挡风玻璃上,像一层慢慢沉下来的薄尘。 她伸手拧紧外套拉链,手心微微有点汗。 —————— 资料中心是调研点和几个高校合作设立的口述档案室,建在一座旧办公楼的三楼,楼道贴着剥落的公告,门口摆着几盆干瘪的长寿花,空气里带点老式文件柜的铁锈味。 进门的时候,屋里摆了三张长桌,一侧靠墙的玻璃柜里放着整理好的录音带、转写文档和若干泛黄的纸卡片。 才吉熟门熟路地跟管理员打了声招呼,对方是位戴老花镜的大爷,拿出一本登记簿让她们签字,随口问:“今天听哪一卷?” 才吉翻开手里的记录,“沃尔钦母神,档案号084,前段有段八七年的音频,后面是九五年二次访录的版本。” 管理员点点头,去柜子里翻带子。 吴孟年在一旁脱下外套,把包放在桌角,四下看了一圈。录音棚和隔音间之间用一层玻璃隔开,录音设备是老式的卡座式磁带播放器,旁边连了一个耳机放大器。 窗外的阳光在铁窗格上投下网状的影子,空气里浮着一点胶带的味道。 磁带被塞进机器的时候,她有一瞬恍惚,像是在拉动某种时间的开关。 “有点旧,开始那一段有杂音,你先听听看。”管理员说。 她点点头,戴上耳机,磁带轻轻转动。 最初的几秒里,只有空白,夹着轻微的“哧哧”声。接着,一个年长女性的声音浮现出来,声音有些干,尾音发飘,字与字之间像是隔着气。 “沃尔钦……母在东山起风处,背风下山,手提水壶,走过女人的路……” 吴孟年静静听着,慢速的藏语听力对她来说不是问题,一边缓慢地在笔记本上划着。 那语调不像现在的口述访谈,更像是一种从生活里剥离出来的语言残影,既不面向听众,也不自我解释。 就像阿妈们早晨念诵时那样,不是讲述,而是记得。 她听得很专注,耳朵贴着耳机的那一侧有点发热。 录音里偶尔传来旁人压低的咳嗽声,远处的风声断断续续,有时一句话中间会被噪音掐断,但她还是能听出句式的重复,和一种特有的结构节奏。 “她站在石头上说话,手不动,话动……她不生火,她等风点灯……” “她不是一个人来的,她跟着另一个人影,她不是路上的人,是树影里的人……” 她忽然抬起头,看向窗外那片被阳光切碎的叶影。耳机里的人声还在继续,而她脑中却浮现出今天中午,那个站在寺庙门下的身影。 光落在他眉骨上,影子投在墙上,风在动,但他站得很稳,一直不动。 —————— 傍晚,资料室外的天光开始泛起灰蓝,云层像一块慢慢下沉的布,压在远处的山脊线上。 吴孟年出了资料中心门口,才吉已经把“爱车”从楼下推了上来。是一辆老款的小龟王,车身贴着半褪色的“龙达”贴纸。 “走吧,我送你回去。”才吉拍拍后座。 “谢谢你。”她把包背上,坐了上去,戴上头盔后手自然地环住才吉的腰。 电驴缓慢驶出小巷,沿着山脚公路往西边开。路不算宽,旁边是错落的居民楼和几家小吃摊,风吹过时能闻到炒牦牛肉和糌粑茶的味道。 “下午听那段录音,有感觉吗?”才吉忽然问。 “……有。”吴孟年顿了顿,“不像文献,像是……一个人活生生地在你耳朵边上。” “嗯。”才吉点头,“有些词,录下来时已经是最后一代能念的人了。她们也不一定知道意思,就是记得念。” “我听到有一段说‘她跟着另一个人影,不是路上的人,是树影里的人’,你们当时有没有查那段背景?” “查过。”才吉一边看路一边说,“那是沃尔钦神系里很边缘的一支,民间传说她是女性病神的姊妹影子,专门只显在梦里或者昏迷时。有人说她只在女病人身上出现,也有人说她就是‘记忆身’。” “记忆身?” “嗯,像一种中阴阶段的存在,介于神和人之间,只靠念诵维持形状,不祭祀、不对话,只能记。” 吴孟年没说话,风吹得她耳朵有点发麻。过了一个小坡,她忽然问:“你第一次进田野的时候,怕吗?” “怕啊。”才吉很干脆,“尤其第一次去山南,路塌了,车掉进半边沟,还得徒步两小时,去找一个八十多岁的阿妈录梦话。” “然后呢?” “结果她在家喝了点青稞酒,坐在灶边说了一晚上她年轻时候梦见哪个神,梦见哪个死去的亲戚……我一句没听懂,只顾着录。” 她笑了一下,“现在回头想,其实那是我最完整的一次‘听’,没有打断,没有提问,也没有做研究者。” 电驴过了一个减速带,颠了一下。 到民宿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门口挂着两盏灯笼,风吹得微微晃,院子里飘着饭菜的香味。老板娘正坐在厨房门口削土豆皮,一见她们进门便笑着招呼:“回来啦?晚饭我正好多做了点,吃不吃?” 吴孟年回头看了才吉一眼,“你有事不?” “没事。”才吉笑了,“要不我蹭一顿?” “不是蹭,是请你。”吴孟年说,“今天陪我走了一天,应该请。” “那我就不客气了。” 老板娘把两人让进厨房,一边端菜一边唠嗑,“今天做了青稞饭、土豆炖排骨。” 厨房是民宿改建时留下的一间老房,灶台靠窗,天花板黑了一半,桌子是擦得干干净净的松木旧桌。她们坐下没一会儿,饭菜就摆满了一桌。 窗帘没拉,外头是慢慢暗下来的天,风透过窗缝吹进来,桌角的纸巾轻轻动了一下。 吴孟年一边吃着一边看向才吉,“你怎么会来做田野?你是学什么的?” “民族学。”才吉放下筷子,靠在椅背上,“其实一开始不是很想走这个方向,我家人都希望我去考公务员。” “但后来碰到一个老师,带我们进村做田野,遇到一个坐在炕头念梦话的阿妈。我第一次觉得,人的记忆能这么久,这么深,不写下来会没了。” 她顿了顿,笑了一下:“后来就留下了。” 吴孟年看着她,点了点头。 屋里一时安静下来,只听见锅里还在咕嘟煮着什么,外头的风声从廊下滑过,偶尔有一两声狗吠,遥远又不真实。 老板娘从客房换完床单回来,身上还带着洗衣液的味道,手里端着一壶热水和几杯茶。 “你们两个坐这儿一动不动,在聊什么八卦呢?”她笑着打趣。 才吉笑着摆摆手,“聊田野呢,八卦的事得换一壶酒。” 老板娘咕哝着“你们这些读书人真闷”,把水壶搁下,也拉了张椅子坐过来。 才吉探过头去,“我倒是想八卦一下老板娘你”,说着从老板娘面前的盘子里拿起一块苹果,边嚼边问道,“你和老板是怎么认识的?” “我?”老板娘咬了一口果子,语气慢了下来,“我是东北人,二十年前嫁过来的。” “这么远啊?”吴孟年说。 “那时候傻。”老板娘笑,“在西安念了两年书,和他是在一个小吃摊认识的。他那时候刚从林芝出来,在餐馆打工。不会普通话,点菜全靠手指,我就觉得,挺有意思。” “然后就来了?”才吉惊讶。 “他回家,我就跟来了。坐了三天车,从西安到成都,再到拉萨,最后一路晕车吐到下车。” 第4章 住相 桌上的茶喝完了,空气里还有饭后的温度,谁都没有站起来的意思。 老板娘剥了一瓣橘子,随手递给才吉,又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说:“你们要是真不急,我拿点好东西出来。” “什么?”才吉问。 “我自己酿的。”她眨了下眼,语气带点得意,“青稞酒,三年前封的,还没给谁喝过呢。” 吴孟年有点意外,“你还会酿酒?” “以前跟一个邻居阿妈学的。她说这玩意儿是最能留住时间的。”老板娘站起身,走去厨房,不一会儿端出一个半人高的陶罐,罐身贴着红纸,边角已经卷翘。 她拿来三个粗瓷小碗,先给两人斟了半碗,最后才自己倒了一点。 “别多喝,挺烈的。” 才吉笑着举碗,“那我先干为敬,今天这一顿,值了。” “你慢点。”吴孟年低声提醒,自己先抿了一口。 酒液温热,有点酸,入口却柔,不像市面上那些兑了糖水的勾兑酒,反而像是从某种藏在泥土里的时间里舀出来的味道。 她没说话,只轻轻眨了一下眼。 老板娘笑着看她,“不喜欢?” “不是。”吴孟年摇头,“是……有点像小时候吃过的一种醪糟,已经忘记了的味道。” “我跟你说,这酒不能喝快了。”老板娘靠在椅背上,碗放在手心,“得让它在舌头上待一下,你才知道它里面藏着什么。” 三人就这样一边喝一边聊,天彻底黑下来,风透过门缝吹进来,桌上的烛光一晃一晃。 她们说到调研,说到藏语的发音细节,说到仪式里的妇女坐席,也说到老板娘刚来拉萨时学不会做酥油茶,和她女儿第一次发烧时她是怎么抱着孩子哭。 谁也没刻意煽情,但那种酒意里带出的轻松和低音,把每个人的声音都拖得柔了一些。 才吉喝得有点脸红,整个人缩在椅子里,像一只趴在太阳底下的猫。 老板娘斟了最后一轮,自己只喝了一口,叹气说:“年轻的时候我真没觉得自己会在西藏待下去。现在反而不想回去了。” “为啥?” “因为习惯了没人看见你。”她笑了一下,“在这儿,很多事都可以慢慢学,不像原来,所有人都知道你是谁、你该成为什么样。” “在拉萨,有时候你可以只做个烧水的、开门的、晒床单的。没人觉得你该干嘛。” 那一刻很静。 窗外风声略过屋檐,像是一只飞得很低的鸟掠过。 吴孟年没说话,只是看着她的碗,手指圈着热气一点一点发烫。 再喝了一口,忽然有点晕。 “你脸红了。”才吉说。 “你也是。”她笑。 吴孟年回到房间时,酒意已经开始发散,脑袋里像被包了层温热的绒布。她没开灯,衣服也没脱干净,只蜷在被子里,闻见枕头上晒过太阳的味道。 外头的风敲了两下窗棂,像是谁在说晚安。 她闭上眼,整个人慢慢陷进那片安静里。 —————— 天亮的时候,她是被楼下锅盖响声吵醒的,头还有点涨,睁眼的一刻意识才慢慢回笼。 衣服皱了,被子斜着,她一动,肩膀就发酸。 她坐起来,从床头抓起手机,看了眼时间,早上八点二十。微信有未读,是才吉发来的。 “醒了没?” “昨天晚上说带你去八廓街转转,今天正好没下雪,要不要去走一圈?” 吴孟年靠着床头笑了一下,回了个“好”字,又慢吞吞地下了床。 她洗了把脸,换了身衣服,推开房门,厨房那头已经热气腾腾。 不过一会儿才吉就到了,一进门就坐到了餐桌边,穿着一件奶白色棉衣,头发挽在脑后,手里拿着筷子在夹酥油饼,神情自然,看不出宿醉的痕迹。 “你昨晚说八廓街,我还以为你喝断片了。” “我断什么片啊。”才吉头也没抬,“我是靠喝酒把你们的防备心灌软。” “那你成功了。”吴孟年笑着坐下,接过老板娘递来的茶碗。 茶是早上新煮的,热,浓,茶底沉着奶香。 “今天怎么走?”她问。 “我带你从小巷子绕过去,不从游客最多那条主街。”才吉咬了口饼,又说,“我有个熟人今天在转经道边上摆摊,是个念诵器修复师,能讲很多仪式里的用词,值得一听。” “他会接受访谈吗?” “不会。”才吉咽下嘴里的饼,笑了,“但如果你先买他的铜器,再请他喝奶茶,就什么都好说了。” 吴孟年被逗笑了,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茶水温度刚好,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桌上的白瓷盘泛着光,奶渣糕边上透出一圈金黄。 她放下碗,说:“那就走吧。” 才吉点点头,把油纸包一卷,“走,八廓街见本事的。” 两人从院子出来,阳光已经从屋檐上爬过来,地上亮得发白,昨天那辆电驴正靠在墙边。 “别看它破,稳得很。”才吉拍拍车头,“这可是我念书那会儿骑的,翻山越岭全靠它。” 吴孟年笑了一下,把背包背好,骑上后座,戴上头盔。 “抓稳啊,出西郊这段路坑多。” 电驴“哒”地一声启动,冲出小巷,前轮碾过一小片积水,阳光在水面上闪了一下。 拉萨西郊的街道还没那么密集,远处是矮矮的平顶房,房顶晒着衣物和酥油壶。风吹过来,空气里有一点石灰和柏木的气味,夹杂着炊烟和昨夜没散尽的寒意。 吴孟年扶着才吉的肩,看着两边掠过去的墙。 车子拐出一段上坡路,前方远山像一道铺展的屏风,雪线清晰。再往前,街道开始变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卖菜的、背氧气瓶的、抱孩子的,声音嘈杂又缓慢,像一锅刚煮开的汤。 穿过一条横巷,车子终于停在八廓街北边的一处小巷口。才吉停好电驴,摘下手套说:“好了,接下来得走路了。” “怎么不直接骑进去?” “骑进去你就成观光团了。”她一笑,拍了拍她的手。 吴孟年笑了一下,把背包拉紧,跟着她走进那条老旧的巷子。 墙上挂着几排晒干的咒牌,风一吹就“哗啦啦”响,像某种遥远又熟悉的语言,在砖缝里一点点醒来。 再往前,就是那条渐渐汇入转经圈的街角。念诵声已经能听见了,像一条慢慢铺开的河,混着人群、转经筒、香火和脚步声,从晨光深处流过来。 “你听,”才吉低声说,“有些人在念,是老的‘吉巴’腔,你学藏语的时候肯定没接触过。” “不要站在圈里拍照,也别逆着人群走。” 她一边说,一边示意吴孟年靠近一个街角摊位, “他就是我说的那个修复念诵器的人。” 摊位后是一位五十来岁的藏族男子,穿着藏蓝棉袍,戴一顶有些旧的呢帽,眼角纹路很深。摊位上摆着大小不一的铜制念诵器,有的已经锈斑斑,有的被擦得锃亮,旁边还摊着几张藏文经咒抄本。 他正埋头在修一个铜盖,听见她们靠近,抬眼看了一下,点点头。 才吉笑着打招呼,把包里的油纸包递给他,里面是老板娘做的酥油饼,用藏语同他说了几句,又扭头看吴孟年:“他比较慢热。我们先看看。” 吴孟年蹲下,看着那一只只念诵器,指尖轻轻掠过其中一个边缘凹陷、铜口裂缝的位置。 她忽然想起昨天在寺庙里看到了一只金面具,它的边也有一道几不可见的裂痕。 她看着眼前的念诵器,忽然问才吉:“你说,这些裂缝,会修吗?还是只擦亮?” 才吉想了想,“要看是谁的。自己用的念诵器,裂了也继续用。有的人觉得那是‘身上的记号’,修得太新反而不像自己的了。” “可如果是要传给晚辈的,就得修。”她顿了顿,又说,“修补的手艺讲究得很,补得太好就失了旧意,补得不好就会漏风。你摸这个边缘,是不是有点凹?” 吴孟年点头。 才吉弯腰指着那道凹痕,说:“那不是裂出来的,是老年人拿念诵器时拇指按得太久,铜皮软,就慢慢塌进去。” “但他们说那不是坏,是‘留下的愿’。” 吴孟年拉开包,把录音笔从侧袋取出来,轻轻放在摊位最边缘的位置。 她没有急着开口,而是先轻轻地朝正在修器的男子点头,用藏语说了句: “可以问您一些问题吗?” 男子抬眼看了她一眼,目光不急不缓,又低头看了看她的录音笔,轻轻“嗯”了一声。 才吉坐在她旁边,拉过一张小折凳,笑着说:“你慢慢来,我给你帮听。” 吴孟年按下录音键,又确认了一下音量,然后才问:“这些念诵器,您修了多少年了?” 男子的声音有些低哑,语速不快,“二十年吧。” 他说话时手上没停,正用细小的铜线将一枚断裂的轴圈重新固定。每绕一圈,他都要用镊子压实,再用小锤敲两下,声音细细碎碎,像是在敲一口远处的钟。 “您见过的念诵器,样子都差不多吗?” “不一样。”他把铜圈拧紧后,才慢慢说,“老一辈做的,轴心厚,重一点。现在市面上的,多是轻铜或薄铝,转得快但不稳。” “那……有没有哪一类是女人专用的?” 男子这回停了下,抬眼看了她一眼。 “有,”他慢慢地说,“老的时候,有女人不出门,念诵器也不出门,就挂在她屋子里,早晚转两遍。” “那种念诵器,做得细。轴心不会露,铃舌短,不响。” 吴孟年下意识重复:“不响?” 男子点头。 “是给身体差、不能念长经的女人用的。有时候是月经病,有时候是难产后虚脱,老人说那时候‘神不喜喧’,要静着念,念给自己听。” 他说完,又补了一句:“现在没人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