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江流处》 第1章 1:彗星撞地球 建水五月初的清晨,空气里带着夜雨初歇的湿润和微凉,气温停在宜人的二十五度。 刚过九点半,江流提着那只线条冷硬、皮质温润的行李箱走下火车,门口拉客的司机们围拢上来,带着浓重马普的吆喝此起彼伏:“给克石屏?给克石屏?” 江流眼皮都没抬,侧身避开一只伸过来想帮他拎箱子的手,径直穿过这片小小的喧嚣,走向不远处的公交站台。 绿皮公交摇摇晃晃,驶过新桥街。早点铺的蒸笼叠得老高,白色的水汽混着面香和肉香弥漫出来,卖菜的老倌挑着扁担,筐里堆着水灵灵的空心菜。 攻略上说,这是建水“最老最便宜”的菜市场之一,卖着最好吃的破酥包和猪头肉。 此时一见,烟火气的确浓得化不开,带着未经雕琢的活力。 建水,地图上一个安静的小点。 江流坐在靠窗的位置,降噪耳机严密地罩着耳朵。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行李箱拉杆上一个温润的挂饰——一枚小小的玉蝉,触手生凉。 这份刻意的宁静,是他逃离后的第一口呼吸。逃离沪上那座令人窒息的钢筋森林,逃离家族对他回归百年药材基业的灼灼目光,逃离那个以艺术之名行虚伪之实的所谓“圈子”。 用最慢的方式抵达建水,是他为自己选择的“避难所”。 他在朝阳楼站下了车。 那座始建于明洪武年间、雄踞了六百余年的古城楼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这个被本地人称为“东门”的地方,朱红色的巨大城台,重檐在澄澈的蓝天下勾勒出沉稳威严的轮廓。清晨的阳光给古老的砖石镀上柔和的金边。 江流微微眯起眼。 青石板路被雨水洗得发亮,路边的凤凰木开了。导航显示,预定的民宿位于朱家花园附近,还需步行几百米。江流拖着箱子,拐进超市旁更窄的巷弄。穿过几家古旧劣质的快捷宾馆,空气里浮动着老树和青苔混合的陈旧气息。他一步步走着,终于,看到了那块小小的木牌。 推门,“吱呀——”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三进三出的清代四合院,格局方正,气韵沉静。天井开阔,姿态古雅的盆景在墙根下舒展着油亮的叶片。一只大水缸立在角落,几尾红鲤在慢悠悠地摆尾,搅碎一缸金色的阳光。正对天井的堂屋门敞开着,八仙桌上压着一张字条: “客至自便,房间已开,钥匙在门环。有事电联。” 在建水,这种佛系闲散是理所当然。 江流抬眼,目光落在堂屋门楣悬着的那块老木匾额上。匾额色泽陈厚,边缘有些微的磨损,上面三个行楷大字,笔力遒劲,洒脱中透着内敛的筋骨—— 好在居。 他低声念了出来:“好在……好在。” 吐出这两个音节,江流像是在咀嚼某种陌生又带着奇异抚慰感的味道。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极其短暂地掠过他的嘴角。这名字,竟然莫名的,熨帖。 与此同时,几公里外五龙湖边的一栋居民楼里,一声穿透力极强的女高音猛地炸响。 “季——好——在——!!!” 床上裹得像只蚕蛹的人形物体猛地一抖,几秒钟后,季好在顶着一头睡得支棱八翘的头发,猛地从被子里坐起,眼神迷蒙,对着门外吼了回去:“妈!说给多少回罢连名带姓吼我!‘给好在?’‘给好在?’笑死人啊!” “季好在”三个字在建水方言里,听起来跟“给好在?”(是否舒适、安逸?本地人打招呼的常用语)几乎一模一样。从小到大,老师点名、旁人叫她,这名字总能精准戳中大家的笑点。季好在从小被笑惯了,练就厚脸皮的神功,社牛直球是她的性格。 她挣扎着爬起来,趿拉着洞洞鞋下楼。厨房里飘出诱人的骨头汤香气,她妈正麻利地往海碗里挑米线,烫好的豌豆尖、鲜嫩的草芽、薄薄的脊肉片,浇上滚烫雪白的浓汤,再舀一勺自家炼的油辣子——一碗建水人灵魂早餐草芽米线瞬间完成。 季好在一屁股坐下,唏哩刷拉地开吃。她妈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吃完给你舅送陶!这回下血本了,贵得很,悠悠呢搬!” 这几年,随着建水的旅游热度蹭蹭往上蹿,她舅舅用老房改的民宿“好在居”也水涨船高,走起了高端精品路线。里外都翻修,连摆件都要鸟枪换炮——普通的紫陶罐子不行了,得换上她爸妈这种手艺人和本地书画名家合作的高端货。 建水紫陶,中国四大名陶之一,讲究“坚如铁、明如水、润如玉、声如磬”,泥料细腻,阴刻阳填,书画装饰,再经无釉磨光,成品古朴典雅。她爸妈就是靠着这门手艺,在五龙湖边买了房。 季好在作为“陶二代”,大学毕业后回到小县城,主要任务就是拍照发网上帮家里卖货。 她干完米线,汤喝得一滴不剩。抹把嘴,冲到院子里推出她心爱的“小毛驴”——一辆粉色的电动车。跨上去,小毛驴轻快地窜出院子,风呼呼地吹起她乱糟糟的短发。 昨晚那个彗星撞地球的梦又跳进脑子。吃早饭时她手快,上网搜了周公解梦:梦都是反的!梦见极小概率事件,往往预示着梦主要——发!大!财! 一想到这个,她的嘴角直接咧到耳根。 财神爷真显灵了?还真别说,就在她甩米线前,顺手点开手机看了一眼某宝后台,嘿!昨天大半夜,还真有位豪客下了一笔“大单”! 金额后面跟着一串零,静静躺在待发货列表里——不是她爸妈那个卖紫陶的店,是她自己偷偷经营、闷声发大财的“好在好物”,主营各种让人脸红心跳的“小玩具”,懂的都懂! “嘿嘿嘿……”她忍不住笑出声,仿佛已经看到那笔钱在向她招手。脚下电门不由得又拧深了些,小毛驴跑得更欢了。赶紧的!把舅舅要的紫陶摆好,立马回家打包发货数钱!发财梦照进现实,就在今天! 十三分钟,分秒不差,季好在的小毛驴精准地刹在“好在居”那扇比她年老几倍的木门外。从后座搬下两个纸箱,里面是舅舅点名要替换上去的高端陶罐。 她一脚踹开门,正想抱着箱子往里冲,满脑子都是后台那串诱人的数字。赶紧搞赶紧搞!搞完回家发货! “哎哟喂!” 右脚尖结结实实磕在门槛上,尤其那倒霉的小拇指,十指连心,疼得她瞬间倒抽一口冷气,眼泪花子差点飙出来。 季好在龇牙咧嘴地蹦跶了好几下,小声咒骂着,一瘸一拐进了院子。她的目标明确,直奔后院专为高端客人准备的两个豪华套间。 两个套间门对门,为了保持老房子的原汁原味,内部改造有限,门锁都还是老式的。季好在随意推开右手边那扇虚掩着的房门。 她把纸箱往地上一放,拖过房间里的太师椅,踩了上去。吭哧吭哧,小心翼翼地把那个沉甸甸的旧罐子抱下来放在地上,又弯腰去拿箱子里的新罐子。上面填刻着某位本地名家的山水小品,一看就价格不菲。 就在她重心上移,脚尖用力,全神贯注于手上的宝贝罐子时—— “嘎嘣!” 一声脆响毫无征兆地从脚下传来! “啊——!!! 天旋地转!手里的陶罐脱手飞出,她本能地伸手乱抓,试图稳住身体,左手扫过旁边书桌。 世界仿佛被摁了慢放键。季好在这才看清,桌上居然有台笔记本!那电脑已经被她扫飞出去,像块砖头一样屏幕朝下!接着,是“啪”的一声脆响,仿佛什么木质的东西□□脆利落地折断了。 季好在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吃屎。胳膊肘和膝盖传来火辣辣的痛感,更让她魂飞魄散的——那台笔电屏幕已经成了蜘蛛网,她的身下,一支毛笔断成两截。 完了!季好在脑子里一片空白。名家陶罐摔碎一个,还弄坏了别人的东西。梦里那颗代表财运的彗星,是砸她头上的吧?! 就在这时,套房通向小露台的那扇雕花木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江流站在那里。 他刚刚摘下隔音效果极佳的耳机,脸上还残留着几分冥想后的空明和平静。然而,那份空明在看清屋内狼藉景象的瞬间,开始破碎。 季好在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看不出任何情绪的黑眸,巨大的尴尬“轰”地一下直冲头顶! 比刚才摔下来还要让她魂飞魄散!进错房间!摔坏东西!还被客人抓个现行!完了完了完了!这必须是会被给差评了! “对……对不起!我我进错房间了!”季好在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指着地上,“这个电脑……这个笔……我我赔!” 江流没说话,只是沉默地走上前。他先弯腰,小心地避开碎裂的陶片,拾起了那支断成两截的毛笔。深褐色的笔杆断面,露出细密紧实的木质纹理。他修长的手指抚过那刺眼的断口,指尖微微一顿。 他抬头,看向季好在,语气依旧是板平的陈述,听不出太多情绪起伏:“电脑,麻烦你帮我修好屏幕。”目光再次落回手中的断笔,声音低沉了些许,“至于这支笔……” 季好在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盯着他。 “是长辈特意为我定制的,”江流的声音很平,“用的是很难找到的老料,笔头也是特选,有特殊的工艺。”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季好在瞬间瞪大的眼睛,“有钱,也难买到一样的。” 他在此处停顿了下,似乎在斟酌用词,但最终只是清晰简单地补了几个字: “而且,”他看着她,“很贵。” “很贵”两个字轻飘飘落下,季好在眼前发黑。仿佛看到无数张粉红色的钞票长出了翅膀,从她刚刚做起的发财美梦里争先恐后地飞走——院子里恰好飞过一群鸽子,“扑棱棱”的声音异常清晰。 那声音钻进季好在嗡嗡作响的耳朵里,瞬间幻化成了无数个声音在尖叫:“银子飞走了!哗啦啦!哗啦啦啦——!” “我去修!我马上去修!”她猛地弯腰,一把抱起地上那台屏幕碎裂的笔记本,紧紧搂在怀里,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逃离了案发现场。 江流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截断笔。他静默了片刻,才蹲下身,开始收拾散落一地的宣纸。纸张被刚才的混乱弄得有些凌乱,有的沾染了灰尘,有的甚至被踩上了半个模糊的鞋印。 就在他一张张仔细整理时,目光忽然一顿。 桌脚旁边的阴影里,静静地躺着一个巴掌大、牛皮封的小本。大概是刚才那女孩摔倒时,从她口袋里掉出来的。 江流并非好奇心旺盛的人,良好的家教让他本能地抗拒窥探他人**。他犹豫了一下。 但这东西躺在这里,万一是什么重要的……最终,他还是将它捡了起来。 封面没有任何标记,朴素得没有任何辨识度。 他迟疑着,慢慢掀开了封面。 扉页一片空白。 再翻过一页。 映入眼帘的,是活泼潦草的笔迹,跳跃而充满力量感,扑面而来一股鲜辣生猛的气息。 「爱の小马达亲测报告」 「……这玩意儿续航是真顶!号称八小时,实测开最强档嗨了六个半钟头还有电!男朋友直接化身永动机本机!他爽得根本拿不住好吗!手抖得跟帕金森似的,场面一度失控哈哈哈哈!」 江流的手指瞬间僵住。他微微蹙眉,眼底掠过一丝纯粹的疑惑。这是什么?某种……电器测评? 他下意识地又往后翻了一页。 「禁忌之吻双人震动指环」 「啊啊啊灵感来了!关键词:冰火两重天!写的时候代入感太强,感觉老公已经在我耳边喘了……效果?那必须是让他一秒变野兽!战场从浴室转战客厅最后滚到地毯上,腰差点给我撞断(此处发小red之前要具体描写200字)这钱花得值!」 江流捏着笔记本边缘的手指,一点点收紧。 那些直白火辣、充满画面感的“虎狼之词”,像带着眸中滚烫的温度,猝不及防地灼烧着他的视网膜和神经。 再一页。 「新品‘深海探秘’入体式」 「这款的□□定位绝了!颅内放烟花!昨晚脑补剧情high过头,床单湿了一大片(捂脸)重点强调‘解放双手,巅峰体验’!单身狗福音懂吗!」 耳根处毫无预兆地涌上一阵滚烫的热意,让他极其不自在。那热度如此陌生而猛烈,烧得他向来平静无波的心湖剧烈翻腾。而当目光扫过那些刺眼的“男朋友”、“老公”字眼时,一股莫名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滞涩感悄然堵在了胸口。 江流眼神不自觉地沉下去,眉头紧紧锁起。 随后,他“啪”地一声用力合上了笔记本,那声轻响在过分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他像被烫到一样,下意识地想把笔记本丢开,却又在半空中硬生生停住。 他抬起头,再次望向季好在消失的那扇门,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 阳光透过精致的窗棱钻进来,无数细微的尘埃在光柱里无声地舞动、喧嚣,如同他此刻被彻底搅乱的心绪。 本地人,本地文。哇哈哈哈我就喜欢这种轻松诙谐自然流淌的故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1:彗星撞地球 第2章 2:导游 建水一中门口,季好在远远就看见了“志远电脑”的招牌闪闪发光。 “吴叔叔!救命啊!”她额头上带着汗,把电脑小心地放在柜台上。 吴叔,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看到季好在那副火烧眉毛的样子和那台一看就价值不菲的“伤员”,调侃道:“怎么了?这电脑……高端货嘛。” 季好在隐去具体人物和天价毛笔快速说了一遍,重点强调:“吴叔,这块屏幕能修不?越快越好!钱……能尽量省点吗?” “啧,”吴叔咂了下嘴,“这机子配置顶天了,还好主机没事。关键是屏幕……我们这里没现货,要从昆明调。” 季好在心一沉,“要多久?” “最快也要后天。”吴叔比了个数,“这种型号贵,屏幕加人工,要这个。” 季好在眼前一黑,差点没站稳——几乎抵得上她“好在好物”小店半个月的流水!昨晚那笔让她兴奋不已的“大单”利润,瞬间成了杯水车薪。 她强忍着肉痛走出志远电脑,手机嗡嗡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母上大人”四个大字。季好在一哆嗦,视死如归地接起。 电话那头传来她妈中气十足的声音:“季好在!罐子给送到?” “妈……”季好在小声嗫嚅,十二万分讨好和心虚,“送是送到了……嗯……就那个山水瓶……不小心……英勇就义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随即炸了,季好在把手机拿远了些,不敢听她妈开火,飞速道:“纯属意外!我知错了!我洗一个月的碗!地板也拖!” 最终,她妈气哼哼地挂了电话。 季好在长舒一口气,肚子适时地咕咕叫起来。沮丧归沮丧,饭还是要吃的。她熟门熟路地拐进一中前面那条承载了她无数青春记忆的地方——老州二院的巷子,两边依旧是林立的苍蝇馆子,文具店、复印店,空气里飘荡着油盐酱醋的气息。 她读书时,最爱巷口那家老奶做的凉米线,酸甜辣爽,一碗下去浑身舒坦。可惜老奶早就搬走了,摊位也换了几茬人。 她停在一家连招牌都快被油烟熏没了的铺前,要了一份9元套餐:两荤两素可以选,米饭堆得冒尖。付钱时,见到旁边锅里冒着热气的糯苞谷,她忍不住又斥资两块五买了一根。 在建水朴实温暖的烟火气里,这份午饭称得上“豪华”。她掰□□谷狠狠啃了一口,新鲜香甜的口感瞬间抚慰了受创的心灵。 她一边扒着饭,一边在脑子里疯狂计算着今天的损失和未来的“债务”,啃完最后一口包谷,她习惯性地伸手去摸裤兜——右边,空的。左边……也是空的! 手在口袋里不死心地摸索,依旧空空如也。除了手机,那个要命的……小本本呢?! 丸辣!社死笔记本不见了! 是掉在路上?掉在路上也就算了,但如果……掉在了好在居?尤其是……掉在了那个冰山帅哥的房间里?! 那里面写的都是些什么虎狼之词啊!……还都是她以第一人称写的“亲身测评”!这要是被舅舅、爸妈认出字迹,她可以连夜扛着火车逃离建水了! “不好!!!”她尖叫一声,惊得旁边几个埋头干饭的一中学生差点把饭喷出来。 季好在像一颗被点燃的炮仗,“嗖”地弹射起步跨上小毛驴,朝着好在居的方向狂飙! “好在居”那扇厚重的木门再次被她一把推开时,她已是气喘吁吁,像做贼一样,先飞快地扫视整个天井——空无一人,只有几尾红鲤在缸里悠闲地摆尾。舅舅不在!太好了! 可是,当她展开地毯式搜索,却哪里都没有那个小本本! 难道!! 它真的……掉在了那个房间里?! 季好在头皮发麻,思前想后,还是叩响房门。 门内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几秒钟后,门被拉开。 一股清冽的水汽混合着淡淡的沐浴露香味,扑面而来。 江流显然刚洗过澡,头发湿漉漉的,浅灰色睡衣多了些居家的慵懒。他手里拿着块毛巾,正随意地擦头发,见是她,眼里一丝极淡的讶异后又恢复了惯常的平静无波。 江流没有主动开口,等她的下文。 季好在不敢正视他的眼睛,视线飘忽着落在他扶着门框的手上。那手指真好看,修长,指甲干净,哦不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那个……您好……哈哈,又是我。”季好在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不好意思打扰您休息了……我就是想问一下,您……有没有在房间里,看到一个……嗯……这么大小的……牛皮笔记本?”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无关紧要,但微微颤抖的尾音还是泄露了她的紧张。 江流擦头发的动作顿住了。他看着她,微微偏头,似乎在回忆,然后摇头:“没印象。” 他语气平淡直白,甚至还侧身让她看了看房间内的地面。 季好在的肩膀整个垮下去。 “哦……那、那打扰了……”她失魂落魄,转身想走,脑子里已经开始疯狂脑补各种社死场景,脸色发白。 看着她急得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江流垂在身侧的手指微蜷了一下。 他本来想在她敲门说明来意后就还给她,但见到她六神无主的样子,就莫名地……想知道她到底能急成什么样。 此刻看她真信了,他心底那点微妙的、自己都说不清的促狭心思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不忍。 “等等。”他开口。 季好在猛地回头,眼里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江流转身走向房内,季好在的目光下意识追随着他,就在他靠近桌子的瞬间,她的视线猛地定住! 小本本! 它就那么静静地躺在桌子边缘,被一叠雪白的宣纸半遮半掩着!刚才她太紧张,现在角度对上,一眼就看到了! “啊!在那里!”季好在惊呼出声,也顾不上什么礼貌了,一个箭步就想伸手去拿。 然而,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比她更快,稳稳地按在了那个小本子上。 季好在的脚步硬生生刹住,愕然抬头看向江流。 江流已经放下了擦头发的毛巾,他拿起那个小本子,动作从容不迫。 并没有立刻递给她,而是用指尖轻轻拂了拂封面,才抬眼: “是这个吗?”他明知故问。 季好在忙不迭点头,像小鸡啄米:“对对对!就是它!谢谢您!”她伸出手,眼巴巴地瞅着他手里的“烫手山芋”。 江流依旧捏着那个本子,眼神在她急切又带着惶恐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季好在这边紧张得手心全是汗,她最怕的就是他问一句“里面写的是什么”。 然而,江流只是微微颔首,将笔记本递向她。 季好在一把抓过本子,脸颊烧得厉害,飞快地检查了一遍外观,“那个……您没翻开看吧?” 问完她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江流顿了一下。他移开目光,重新拿起毛巾擦拭着后颈的水珠,喉结似乎轻微地滚了滚,带着沐浴后的喑哑:“没有。” 那神情,清心寡欲,坦坦荡荡。 “那就好那就好!太感谢您了!”她把本子飞快地塞进口袋,还用力按了按,确保它不会再掉出来。 这时,江流放下毛巾,目光转向她,语气自然得如同在讨论天气:“到饭点了。附近有什么不错的店吗?” 他的本意再单纯不过:找个方便说话的地方坐下,给双方都有缓冲的空间。 然而,这句话听在季好在的耳朵里,再结合他刚才按住本子那个看似不经意的动作……大脑立刻开始高速运转——他这是在暗示我请他吃饭! 虽然心在滴血,但她的脸上却立刻堆起笑容:“知道知道!西门洞边上就有一家‘福籍菜’!走走走,我请客!” 江流似乎微微怔了一下,似乎想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但看着季好在那副“我懂我都懂”的豪爽且带着悲壮的表情,最终什么也没说。 几分钟后,江流换了一身衣服走出来。 季好在已经骑上了她的粉色小毛驴,见他身高腿长,再瞅瞅自己小毛驴那可怜的后座,她有点犯难。 “江先生……要不我给您打个车过去?很近很近!”她实在不想让这位贵公子挤在后面,万一磕着碰着,她可赔不起。 江流看了一眼小巧的电驴,又看了一眼季好在,眼神平静:“不用麻烦,这个就好。”说完长腿一迈,侧身坐上了后座。 季好在瞬间僵住了。江流坐上来的瞬间,他的膝盖差点抵到她小腿外侧的裤管。 “坐稳了?”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敲在她的后背上。 “坐……坐稳了!”季好在声音发飘,握着车把的手心微微出汗。她深吸一口气,发动了车子。 小电驴驶出小巷的石板路,融入古城午后慵懒的节奏。为了保持平衡,也为了应对偶尔的颠簸,季好在的身体不可避免地会微微后倾。每一次的晃动,都让她后背的衣料若有似无地蹭到江流的胸膛。 她能感觉到他放在身侧的手,似乎为了避免碰到她,手指只是虚虚扶在车座后方的金属架上,维持着礼貌而克制的距离。 微风拂过,带来他本身的清冽气息,混着她再熟悉不过的古城味道,季好在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跳动。 好在“福籍菜”确实不远。 饭点时分,人声鼎沸。季好在为了显示诚意,大手一挥,对着菜单就是一顿操作猛如虎: “汽锅鸡!招牌煎鱼!小黑药炖肉团!雪里红!凉拌龙爪菜!哦哦,再来个葫芦花生汤!”她一口气报了五菜一汤,全是建水本地特色菜。 江流本来在她说出“汽锅鸡”时,想补充说“半份就好”,但季好在没给他插嘴的机会。 两人在天井里一个靠花架的位置坐下,季好在殷勤地给江流倒水。菜上齐,江流刚拿起筷子,目光无意间扫过天空,随口说了句:“云厚了,可能要下雨。” 说者无心,听者却立刻“会意”! 季好在一个激灵站起来,大手一挥:“服务员!帮我们换到包厢里!要个安静的!” 江流拿着筷子的手顿在空中,眼底掠过无奈。 一顿饭,吃得季好在主打一个食不知味。她一边努力干饭(不能浪费!都是钱!),一边偷偷观察他的反应。见他每样都只吃一点点,表情也看不出惊艳,心里开始打鼓:完了完了,大佬不满意!咋整?赔偿的事还怎么开口? “江先生,”季好在努力找话,“我看您对书法字画好像挺感兴趣的?哈哈哈,一看就是有文化的艺术家!吃完饭,我带您去个特别有艺术氛围的地方转转?蚁工坊,您在网上见过没?砖窑改造的,五颜六色,特别好看!”她极力推荐,试图将功补过。 江流抬眼看她,那双黑眸在包厢略显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幽深。他沉默了几秒,点了点头。 蚁工坊在五龙湖上面,以粉色为主色调,融合了几何造型和陶艺元素,季好在尽职地充当着导游,叽叽喳喳。 然而,江流的反应却让她挫败。他跟在后面,走走停停,季好在偷偷观察着,心里继续打鼓:这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啊?这位爷的心思也太难猜了! 实在走累了,她指指树下的长椅:“江先生,我想休息一会儿。您先自己看看?” 江流点点头,不知绕到哪去了。 他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两瓶水。 季好在仍旧坐在那棵树下。 她低着头,嘴唇紧抿,脸上写满了焦虑和沮丧,像只疲惫的小动物。短发没有专门打理,脸上也清汤挂面,但整个人就是好看。 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烦恼里,对远处的镜头毫无察觉。 江流举着手机,没有立刻按下快门。他看着镜头里的女孩,专注沉静的眼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沉淀。他调整了最合适的构图,然后,轻轻一点。 没有用连拍,只拍了那么一张。拍完后,他低头看屏幕上的成像,指尖在屏幕上停留了片刻。 季好在完全没发现异样,看他走回,接过他递来的一瓶水,“谢谢!” “走吧,”江流的声音在开始倾斜的落日里格外清晰,“晚饭,我请你。” 闻言,她本能地想拒绝——但转念一想,送佛送到西,最终点了点头,声音比平时软几分:“……好。” 江流说,他在攻略上看到乡会桥车站旁边有家店,叫故山秋。 季好在载着他,晚风温柔地拂过两人,一路上红霞漫天,掠过的田野、村庄和远处的山峦都染上了温暖的橘红。小毛驴轻快地驶在乡间小路上。 江流在风中开口:“那座‘乡会桥’,是乡村的乡吗?” “对呀!”季好在的声音恢复了活力,“谐音‘相会’!老辈还传下来一个故事,说是一对夫妻历经坎坷,最终在乡会桥重逢,从此相守白头!” 说完,她才反应过来,这寓意对着刚认识不到一天的异性说出来,有点太……暧昧?赶紧闭嘴,专注看路。 江流在她身后沉默了几秒,像是在消化这个美丽的谐音和传说。 故山秋,名字很美。店面坐落在田野边缘,保留了古朴感,又融入现代设计。季好在选了个户外的位置,正对着大片在晚风中摇曳的稻田。 相对而坐,一时无言。江流似乎很享受这乡野的宁静,目光投向无垠的稻田,眼神沉静如水。季好在却坐立难安。晚风带来泥土和植物的清香,却吹不散她的愧疚。 她深吸一口气,决定面对现实。 “江先生……”她抬眼,直直看向他,“那支笔……我知道它的价值很高。而且还有长辈特意定制的心意,是花钱买不到的……我真的很抱歉。”她没有推诿,“我现在……确实拿不出那么多钱来赔偿。但我保证,这笔债我一定会还的!能不能……请您宽限我一些时间?或者,有没有其他我能做的补偿方式?”说完,她紧张地等待着他的宣判。 江流的目光从田野收回,落在她脸上。 他静静地看着她,那份坦率又带点倔强的真诚。 季好在被他看得心跳莫名漏掉一拍,脸颊更热,下意识地想避开目光。 就在这时,江流忽然笑了,这是他抵达之后,第一个出自真心的笑容。 “心意不可替代,”他的声音像暮色中缓缓流淌的溪水,“但人在生活,事事在变。心意,可以用另一份心意覆盖。” 季好在困惑地眨了眨眼,没太明白。 四目相对。 他的眼睛真好看。季好在脑子里忽然冒出这个不合时宜的念头。 深邃,干净,像雨后的天空,此刻映着天边的霞光和她的影子,仿佛世界只剩下她一人。晚风吹过树梢,沙沙作响,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的清香和泥土被晒了一天后的微暖气息。她感觉自己的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也不知和晚霞相比哪一个更红。 “好在。”他叫了她的名字。 这两个字从他口中念出来,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 因为他是外地人,剥离了这名字在方言里自带的诙谐? 还是他本身的嗓音就如此低沉悦耳,干净清晰? 又或者,是这今天的晚霞和晚风都过于温柔? 季好在的心尖像被羽毛搔了一下,酥麻的感觉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江流似乎并未察觉她的异样,或者说,他察觉了,只是选择不点破。他的语气依旧保持着那份世家公子特有的清贵与礼貌,没有压迫,反而带着温和的征询: “笔的事,不用赔偿了。但我想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季好在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用夸张的豪爽来掩饰内心的悸动和害羞,声音提高了八度:“你说!我都答应你!” 就差拍胸脯保证了。 江流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仿佛被她的反应取悦。 “我想请你,”他顿了顿,清晰地吐出请求,“作为我在建水的导游。” 就这?季好在的心瞬间落回肚子里,随即被一种“舍我其谁”的自豪感填满。她立刻挺直腰板:“那当然!随叫随到!舍我其谁!我可是土生土长本地人!闭着眼睛都能摸清每一条巷!” 江流看着她眉飞色舞的样子,忍不住又轻笑一声。他微微前倾,手肘支在桌上,带着一丝促狭看着她,问道: “你不问,我要在建水待多久?” 闻言,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对哦!当导游,总得有个期限吧?脑子里飞快盘算起来:他这种看起来就讲究的贵公子,估计也就是想深度体验一下古城风情,把几个著名景点(团山古居、文庙、朱家花园、燕子洞)逛完,顶多再去趟石屏异龙湖看看荷花、摘点杨梅,坝心吃条鱼? 她试探着,猜测道:“一、一周?” 江流摇了摇头。他重新靠回椅背,目光再次投向那片被夕阳染透的金色稻田,晚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 “最少,两个月。” “两……两个月?!”季好在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他不是来旅游的,是来……定居的吗?! 江流将她的震惊尽收眼底,解释道:“我看了于坚先生的《建水记》。书里说,建水是需要有文化才能安住下来的地方,慢下来,看见时间,体会‘诗意的栖居’。” 江流说着话,坐在他背后那片绚烂的光影里。 季好在嘴巴微张,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晚霞在他身后铺开壮丽的背景,他像一棵突然决定在此扎根的树。 她的心跳得厉害。 是因为“两个月”的漫长邀约? 还是因为眼前这个男人在晚霞中过分好看、过分沉静的眉眼? 抑或是那句低沉的“好在”,余音未散? 她不晓得。她只知道,建水熟悉的晚风,突然变得……有点醉人。 而头顶深蓝色的天幕,悄然亮起了第一颗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