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尽江南百万兵》 第1章 垓下歌 师杭醒了。 碧纱帐外,人影憧憧。她坐起身掀开帐幔,倒将床榻下守夜的丫鬟唬了一跳。 “姑娘怎么这会子便醒了?”绿玉忙替她披了件外裳,“眼下寅时三刻还不到呢,才歇了两个时辰……” “绿玉。”师杭突然攥住她的手,抬头,定定地看向她,“外头有战鼓声。” 绿玉霎时被她空茫的眼神吓住了。幸而柴嬷嬷吩咐在先,于是她赶忙搂住师杭,柔声安抚道:“姑娘这是魇着了,哪里有什么战鼓声?奴婢一直听着呢。” 真的没有吗……可师杭连指尖都在泛冷。 方才,她切切实实是被一阵战鼓声惊醒的。那雄浑的战鼓声裹挟着千军万马,气吞山河滚滚而来,其中,似乎还充斥着无尽的鲜血与凄厉的哭嚎。 师杭无法再入睡了。内室里,绿玉和绿蜡两个贴身婢女侍候她净面梳妆,而外间的那些小丫鬟们不知为何,今日总不住地走动,发出些窃窃声响。 “柴嬷嬷一时不在,她们便这样没规矩。”绿玉状若寻常地轻责,绿蜡却偷偷瞧了她一眼,没敢接话。 师杭默了半晌,问道:“昨夜我歇下后,可有谁来过?” 闻言,两人为她梳发的动作皆是一顿。 师杭望着铜镜中那张姣好面容,垂睫间,几乎快要落泪。她深吸一口气,抬手将头上簪好的珠花与钗环都去了,只留一条红罗发带,而后绾了个再素简不过的螺髻。 绿蜡怔怔地看自家姑娘盘发,又听她令外间下人将公子领来她这里,终是压不住心中的悲戚之感,低头啜泣。 师杭见她难过,反而淡淡地笑了:“瞧你,尚不至如此。” “奴婢该死……”绿蜡跪下,哭得更厉害了,“昨夜、昨夜夫人来了……却只在榻边瞧了您一眼便走了,还不许奴婢同您提起……” 话已出口,绿玉当即也跪了下来,哽咽道:“姑娘早做打算罢!老爷与夫人都去了府衙,府内的人也散了大半,外头情形实在不好了!” 寝房内外的声响顷刻都停歇了,战局已定,这层虚掩的薄纸终归是要被捅破的。师杭明白,这两个陪了自己数年的丫鬟并隔帘外跪着的其余人,都在等她的一句话——府中诸人是去是留,最终竟只能由她定夺。 “都去罢。” 一片静谧中,少女的嗓音如珠似玉,落了地,字字句句却又铿锵有力。 “眼下现银是结不了了,时局所限,想来米粮倒更金贵可用些。待稍后开了库房,诸位自便。” “至于这府中的值钱物件,除官家所有,诸位看上什么便拿走什么。只是不可贪心,恐误了性命。” “咱们主仆一场……今后,生死有命,各谋出路罢。” 听了这话,屋内好些人暗暗松了口气,立时便爬起身收拾包袱去了。这回的叛军阵前高悬“孟”字旗,传言主将骁勇非凡,连战连胜,自旌德、绩溪、休宁起,一路打到了徽州城。倘若再不逃跑,真真与等死无异。 绿蜡犹豫良久,终究还是开口道:“姑娘,奴婢对不住您。但奴婢家中还有爹娘兄姊,不能不顾,今生恩情只得来世再报了。” 说罢,她在师杭裙边重重磕了个头,满脸泪痕地退了出去。 天光已然大亮,至此,唯有绿玉一人依旧跪在房中不肯起身。师杭不忍心,温言劝道:“你放不下我,我明白,可你也得替自个儿多想想。往后日子还长,何必了结在这儿?” 绿玉不住地摇头,眸光坚毅道:“自古,忠孝难两全。奴婢与绿蜡不同,她有牵有挂,奴婢却是夫人从拐子那里买下的。自记事起,奴婢片刻不离跟着姑娘,说句逾矩的,就连寻常人家的亲姐妹也远不及咱们这样的情分。姑娘此时赶奴婢走,今后便是能侥幸逃出一条命来,下半辈子也难心安!” 她越说越平静,右手却拔下了发上的银簪,决然道:“姑娘若不肯遂了奴婢的心愿,倒不如……不如立刻了结于此!” 师杭见状大惊,急忙上前拦她,使力夺过那银簪掷在一边。 患难见真情,一时间,两个少女跪坐着相拥而泣,可泪水阻挡不了叛军的攻势。师杭心中清楚,即便前方是刀山火海,她们也必须迎难而上。 于是,师杭竭力冷静下来,取出脖间一物道:“这应当是阿娘昨夜留给我的,她可曾说了什么?” 那是枚青玉镂雕的鹤鹿同春玉佩。绿玉瞧了一眼,细心地将它掖回了师杭的衣襟中,郑重叮嘱道:“姑娘千万收好这物什。待出了城,便想法子去鄱阳寻符光符将军,示之此物。” “鄱阳……符光……” 师杭对符之一姓颇为熟悉,但这显然并不是最紧要的。鄱阳与徽州之间山高路远,仅靠自己,她根本没有把握能安稳抵达。正思忖,师杭的余光不经意瞥见帘外还立着一人。 “弈哥儿?快来阿姐这儿!”她见了那道稚气身影,忙惊喜唤他。 师棋年方五岁,正是调皮好动的时候。家中近日气氛沉凝,他尚且懵懵然不知发生了何事,眼下一听阿姐唤他,便立刻咧嘴笑着跑过来。 师杭爱怜地搂住他。她只有这么一个幼弟,倘若爹娘今后不在,她就是他的靠山。 “何时走?”师杭秀眉紧蹙,心中止不住担忧,“迟则生变,拖延不得。” 顾及着一旁的小公子,绿玉压低声音道:“夫人教咱们听战鼓声。下回战鼓声响,约莫天色已暗,待柴嬷嬷回返,咱们便可以出府了。” 师杭颔首后又想了想,这一路艰险难料,旁的且不论,多少应当备些盘缠。然而,她刚欲开口同绿玉商议,便听见外头鼓声骤响。 顷刻间,屋中三人的面色都变了。绿玉是惊诧,师棋是惊恐,师杭则是满脸惨然。 因为这鼓声太不寻常了。 自远处天边幽幽传来,切切声声,撼人心魄,苍凉悲壮犹胜垓下之歌——任谁都听得出,这绝不是冲锋陷阵的呼号,而是兵败如山倒的绝唱。 “城破了……” 师杭猛地起身,不顾一切就要往门外奔去。她似乎能亲眼望见城楼那处的惨烈情形,血漫江河,尸横遍野,而她的爹娘…… “姑娘,不能去!”绿玉死死拉住她,“您若去了,老爷与夫人的苦心便全白费了!” 师杭撑不住,歪倒在榻上失声痛哭,而师棋则在一旁望着阿姐呜咽,手足无措。 “这会儿什么都来不及了,姑娘。”绿玉心疼不已地安抚道,“无需再等任何人了,您同我换了衣衫,即刻带公子出府。” 闻言,师杭终于彻底明白过来了。她质问道:“那你怎么办?你假扮成我,然后代我死吗?” 绿玉温柔地笑了笑,默然不语。 事已至此,唯有徽州路总管师伯彦之女“师杭”身死,姑娘才能舍弃这个身份从头开始。待姑娘离府后,她会用一把火将这个秘密永远埋葬。 她们朝夕相伴数年,又怎会不清楚对方的心意?但师杭还是坚定道:“要么一起走,要么就一起留下。” 不得其志,虽生犹死。她自幼所受的教导是爱惜众生,而非只爱惜自己的性命。 全文修订,增删了很多情节。其他网站的版本大家可以不用看了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垓下歌 第2章 险中生 当今在朝执政的妥懽帖睦尔,是大元的第十一位皇帝。 他少时登基,看尽了宫中的残酷争斗,又忍辱负重当了多年傀儡受制于人。那些深深压抑的谋算与野心促使他在亲政掌权后,立志“与天下更始”,唯盼宏图得以大展。 祖辈自漠北草原英勇驰骋进了中原腹地,打下了前所未有的辽阔疆域,后辈自当坚守祖训,不教亡宋卷土重来。于是元帝改元“至正”,任命新相,渴求变革,图治之意甚切。 既然朝纲松弛,乱象迭生,那他就主持一场轰轰烈烈的新政中兴大元,以更化挽回颓势。 据师杭之父师伯彦回忆,至正初年当真是一段锐意革新的岁月。“至正宾兴郡国贤,威仪重见甲寅前”,朝廷重开科举、编撰史书、整饬官吏、征召隐逸……桩桩政令都使得天下倍受打压的汉族儒生为之振奋。 从前,汉人不得习蒙语,不得与文会,不得演戏曲,中央与地方的长官都只能是蒙人与色目人。可后来在元帝的施行下,被长久阻绝的汉人入仕之路终于迎来了一线生机。即便在大都官场上依旧举步维艰,但少数汉人南人被允许在地方上担任正职。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些汉官兴儒学教化百姓,四方怨声渐息,举国动荡渐平。 然而,至正四年,仿佛是天不垂怜般,河南、淮北一带接连下了二十天暴雨。洪水淹没了济宁路与河间路等地,平地积水两丈有余,受灾流亡者不计其数。 若能及时赈灾也罢,可叹当地官僚竟为一己私利瞒而不报,放任不管,致使黄泛区不断向北扩张。洪水最终进入大运河,一路冲到渤海湾。自此之后,连岁饥馑,瘟疫横行,民不聊生。各地饥民云集京师,都城内外呼号丐乞,僵仆不起者相枕藉。 朝廷想要抵御天灾,无奈国库空虚,心有余而力不足。也就在此时,难民们开始愤而反抗。 至正八年,浙江海贼方国珍造反,温台二州沦陷;至正十一年,红巾农民起义,浙西与江南迅速瓦解;至正十四年,泰州盐贩张士诚攻占高邮,自立国号大周,大元三面环敌…… 舍人做强盗,搅得天下闹。元帝曾经勤勉过、进取过、肃清过,可终究听信了奸臣之言,失却了励精图治之心。他不仅对江河日下的大元基业置之不理,将朝政全然交给才能平庸的皇太子打理,还在内廷大兴土木,沉溺于密宗的声色犬马。 忠臣惜遇明主,可若明主受小人蛊惑又该如何? 师杭于闺阁中听到这些故事时,心中溢满了叹惋之情。 她想,元帝本可以成为一位贤德之君的。只可惜他高居庙堂,身边又多是自私自利的短见之徒。倘若教他亲眼目睹如今岌岌可危的半壁江山是何等惨状,或许他就会醒悟过来,重拾当年的凌云壮志。 她与父亲师伯彦一样虔诚地祈愿着,祈愿月朗风清的那一日再度到来。可与此同时,天下还有一路人——他们不再对元帝抱有任何期望,甚至于,对整个大元朝都失望透顶。 他们呕心沥血地反抗政令、推翻权贵,谋划重建新的汉人王朝,而后将异族全都驱逐回严寒荒凉的漠北。 这群叛军是不计代价的疯子,是暴虐无道的屠夫。他们要赌上从南宋末年至今,汉人堆砌了上百年的愤恨与屈辱,立誓与蒙人杀到最后一刻,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 当日父亲口中寒津津的四个字,落地生根,重若千钧,终究幻化成了现世恶业。师杭不知道真正的炼狱是何模样,但眼前之景,便是最残酷无情的阿鼻炼狱。 街上到处都是逃难的百姓,他们推搡着、嚎哭着,拼命往城门处拥去。惊慌混乱间,有些老弱妇孺甚至被踩在脚下,却根本无人顾及怜悯。 从前线败退下来的元军如丧家之犬般,浑身浴血,伤痕累累,向城内仓皇逃窜,而追赶他们的便是方才破城的叛军。也许双方都是汉人、是同族,可胜者脸上却只有恶狼似的神情。 断了右臂的士兵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下一瞬便被敌人扬刀砍下了头颅;叛军将各家各户围起,用绳索将抓来的壮丁捆在一起,如押运猪羊般押走;更有甚者,丧心病狂,竟敢当街奸辱女子,好几处巷口都能听见凄厉至极的惨叫声…… 此刻,师杭万分庆幸。幸而她与绿玉全换上了府内小厮的衣衫,用泥水将脸涂脏。 同时,她又万分恐惧。这样的囹圄险境,一旦被抓,必死无疑。 绿玉牵着她,她牵着师棋,三人竭力伪装成寻常姐弟混进逃难的人群里。一路上,不断有骑兵朝出城的方向飞驰而去,见状,师杭的心越来越凉。果不其然,到了城门口,远远便看见前方排起了长队——叛军守住了关卡,只有审查过户籍方能出城。 百姓一片怨声载道,几欲强闯。然而那群军士浑身都是血腥气,分明刚从死人堆里拼杀出来。尤其是领头的那个高壮汉子,只握着剑柄厉目一扫,便再没人敢起哄闹事了。 其实袁复也很无奈,想他堂堂一个万户,居然被派来严查城门。要说抓人,此地达鲁花赤被俘,总管自尽,还能有什么可抓的呢?真不晓得孟将军究竟作何打算。 此人所思所想,师杭全然不知。绿玉尚在进退踌躇,而她却停下脚步思索,片刻便下定了决心。 “咱们得分开走。” 师杭环顾四周,只见不远处有户大族人家刚巧也正朝着城门行去。这家子女众多,其中好几个都是年幼孩童。她由此心生一计。 “弈哥儿,阿姐同你打个赌罢。”师杭强撑笑意,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你不是总想要阿姐的金叶子吗?待会儿你跟紧他们出城,阿姐随后便去找你。你若做到,这袋金叶子便归你了!” 说罢,她将布袋塞进师棋的衣兜里,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催他快去。可师棋却死活不肯。无论一旁的绿玉如何劝他,他都紧拽着师杭的衣袖不松手。 “阿姐骗人!你是不是不要弈哥儿了……” 他虽年幼,又自出生起享尽庇佑、不识愁苦,可出府后的情形他却看得清清楚楚。徽州城已不复往日的繁华安稳了,这里处处可怖。他寻不到爹娘,自然不肯与唯一的阿姐分离片刻。 “怎么会呢?”师杭替他拭去小脸上的泪珠,咽下心中苦涩,“阿姐发誓,一定去找你,你放心。绿玉姐姐就在你身后,你一回头就能瞧见她。” 闻言,师棋仍半信半疑。 阿弟实在不好哄骗了。师杭轻叹了口气,又道:“你再细想想,绿玉何时同阿姐分开过?一贯是阿姐在哪儿,她便在哪儿的。” 说到这里,她转头期许地看向绿玉,绿玉却不禁红了眼眶:“……公子,奴婢也发誓,会和姑娘一起去找您的。” 两个姐姐都如此信誓旦旦,师棋总算信了大半。师杭攥着他的手,不舍叮嘱道:“倘或有人问你是谁家孩子,你就只摇头,千万莫要答他的话。若你照实说了,这辈子可就再也见不着阿姐了。” 师棋听了,忙不迭点头应下。师杭交代完,用力抱了抱他,而后便一狠心将他推向那户人家。 城外之路是当下唯一的生路,可世道艰险,无论何路都不会好走。师杭又转头望向绿玉,此刻,两个姑娘的眼中皆盈满了泪水。 这一去便再难相逢了,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也只化作了句寻常告别—— “快去罢。”师杭轻柔至极道,“千万护好自己,咱们鄱阳见。” 闻言,绿玉立时便明白了师杭的深意。姑娘虽欲将公子暂且托付给她,却并不希望她为此牺牲自己的性命。她要做的,是先为自己挣一条生路,尽力活下去。 微冷的泪痕残留在脸上,绿玉心如刀绞地想,恐怕再不会有似姑娘一般珍视她的人了,她多想留下来陪着姑娘,可…… “奴婢定会护公子周全。”绿玉哽咽却坚定道,“姑娘,鄱阳见。” 眼见师棋已然行远,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绿玉不敢拖延,她追了过去,隔着三五人不远不近地跟在师棋身后。 眼下,这位金尊玉贵的总管公子穿得破烂不堪,面容污糟,怎么瞧都只是个无家可归的小叫花子。兵士见一群不及腰高的孩子凑过来,连数都没数,半句未问便放他们过了关。而绿玉装作独身一人,又有正经户籍在身,也顺利过关。但在出城前的最后一刻,她还是忍不住回首,望向师杭所在的窄巷落了泪。 另一边,师杭独自缩在巷内的阴影中,长长地松了口气。 绿玉是个聪慧、细心、可靠的姑娘,她坚信绿玉会恪守诺言。并且,她已将那枚青玉玉佩转交给她,两人金银皆备,若天佑之,他们还是有机会到达鄱阳的。 至于她自己…… 师杭缓缓站起身。 无论如何,她都要去见爹娘最后一面。 第3章 旧时姻 府衙门前,戒备森严。 这里被叛军重重把守,瞧着俨然成了他们新的军政驻地。师杭无法靠近,于是她静心细想。 爹爹一贯重责,最后关头他定会亲赴前线督战,而城中有一处要塞极难攻下。唯若那处失守,才能算作全城失守。 思及此,她立刻朝着南谯楼的方向奔去。 犹记上一回登南谯楼,还是去岁的二月十二,她及笄前的最后一个生辰。 师伯彦任徽州路总管之职七年余,为政勤,为民实,故而年年到了那日,城中百姓都会顺借“花朝”之名为总管小姐祝寿。 姑娘们赏红时,会在师府外的花枝上用红绳系满五色彩笺,簪花时,也会偏爱挑选师杭所钟爱的茶花。每年花神祭后,师伯彦还会着人在花神庙外,以自家名义领放二百一十二盏花灯祈福。 去岁,华灯初上之际,他又一次领着女儿登上南谯楼。 “富贵浮云,俯仰流年十五载。”师伯彦眺望远处璀璨夺目的河景,感慨道,“阿筠,明年你便及笄了,想来也该有个决断了。” 师杭不解,只听师伯彦又道:“南台御史福信为其幼子福晟提亲,不知你意下如何?” 春寒料峭,夜风阵阵。师杭一手稍阖窗扉,一手拢了拢肩上的烟紫织锦毡斗篷,静默好半晌才道:“婚姻大事,儿不敢妄言。” 下人都退避在阁楼外侍候,他们父女之间何须讳言。师伯彦清楚女儿的脾性,负手回身宽慰她:“原该教你阿娘同你说,但她似乎对那福晟颇为满意,故而为父想先听听你的真心。” 她的……真心? 闻言,师杭摇了摇头,露出些许茫然神色。 师伯彦见状,慈爱地抚了抚她的鬓发,无奈道:“女儿家,最难的便是这一遭。我与你阿娘当年是少时情谊,水到渠成,如今自然盼你也可顺心遂意。原想教那福晟与你多见几面再议,可现下的局势……唉。” 他虽为一路之长,手中实权却少。朝廷提防汉人,先头才准许汉官担任总管正职,但很快又下令在各路另设一位蒙官为达鲁花赤,再设一位色目官员为同知进行牵制。 数年来,师伯彦处处受限,连一城吏治尚不能整顿彻底。更何况如今天下大乱,他身在徽州,夙夜忧心那远居大都宫廷的元帝亦是徒劳。 倘若主上不辨忠奸,焉谈吏治?这些年来,他上了无数道折子恳切谏言,可惜从未有过回音。原只当圣上朝务繁冗,然而前几日不知怎的,他从前的许多奏章竟从丞相搠思监处打了回来。 师伯彦看罢,上面八个朱批大字格外刺目,如数九寒冰迎头倾下,一腔护国卫民之心几近凉透。 “僭越失职,一派胡言。” 匡正君失本就是臣子职责所在,偏他被扣上了失职的罪名,真是盖世谬论。师伯彦将折子拿给可信的同僚看,人皆长叹劝他道:“不论陛下还是太子都快被各地上谏的折子给淹了。上也无用,徒惹祸患,往后还是不上为妙。” “吾不知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师伯彦曾希冀元帝有朝一日愿意重用汉臣,召他入京,现下他终于明白了,汉人与蒙人永无可能平起平坐。他的力量太有限、声音也太微弱,天南地北雪花一样的奏折片片飞入京城,皇帝却漠然不理,最终只消融剩下忠臣良将的斑斑血泪。 “阿筠,为父此生所求,眼见着便要付诸东流了。” 窗外浓墨似的河水渐远渐不见,师伯彦这句话几乎泄尽了平生意气。他苦笑,说罢,仿佛连背影都佝偻了几分:“师家殚精竭虑多年都未能于大都立足,福氏一族却长久扎根在那儿。你跟他去了,若能过得快活,倒也不算爹爹无能透顶。” 这厢,师杭扬起小脸,一双潋滟杏眸在沉沉夜色下显得愈加灿然生辉:“如此说来,爹爹对他也十分满意?” “算不上十分满意,约有七分罢。”师伯彦坦言道,“他父亲曾与为父共事多年,其人刚正可信,家风不俗。而那福晟也早有雅名,于十二考中进士及第,勉强称得上与你相配。” 师杭沉吟片刻,颔首道:“听爹爹一说,女儿倒想起幼时曾见过这位公子几面。” “那时咱们两家亲近,往来颇多。”师伯彦叹道,“后来福大人调任扬州,未几又驻守金陵,难为他们父子俩还惦记着你这个小丫头。” 最后一句其实夹了些酸醋味。自家闺女玉雪可人,福信第一眼见了便嚷嚷着要认作义女,他儿子也总跟在后面唤什么“筠妹妹”。这么些年过去,原以为山水不相逢,哪知福信居然还不死心,当真要聘下阿筠给他儿子做媳妇。师伯彦愈想心中愈不快。 “那位福三公子生得好相貌。”师杭缓缓开口,忆及福晟,他在徽州时应是舞勺之年,品行举止初显端倪,“公子脾性温和却不失气度,才思敏捷又肯勤奋苦学,唯独处事之法,有时过于刚直自负了些……” 师杭说完,顿了顿,最后道:“观之,可称君子。” 听得这句评价,师伯彦还有什么不明白。他肃然问道:“阿筠,你当真思定了?” 河上星星点点的花灯顺流而散,只能隐约瞧见些微茫烛光。师杭思罢,确定这是桩绝好的姻缘,即便不是尽善尽美,相信她嫁去后也有本事过得好。 于是,她复又点点头,坚定道:“爹爹,朝廷将天下百姓分为四等,咱们汉人南人是最低等。而福家出身唐兀,不仅未曾看轻女儿,还诚心求娶,想来是值得托付的人家。” “这一年来,任谁上门提亲您都回绝了,唯有福晟是您与阿娘替我筹谋好的。‘甘瓜苦蒂,天下物无全美’,便是他对女儿并无情意也无妨。” 师伯彦听着前头还觉得有理,听到后头不由失笑道:“你又怎知他对你并无情意?”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递与师杭:“这信乃福晟亲笔所书。他家虽富贵显赫,倒还不至于让我们师家舍女攀附。只不过,他信中言明,若有幸娶你为妻,无论后嗣,此生绝不纳妾。这才是为父真正看重他的地方。” 师杭接过信笺,展开细细阅过,心中大定。 从来,男子一妻多妾皆是寻常,高门公子尤甚。正所谓“黄金万两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爹娘情意甚笃,方才结成了这世间少有的伉俪,可换作师杭自己,却不敢奢求这般。 爹娘教她读书习字、知理明义,绝不是为了让她囿于深深后宅,时刻围着男人转的。她原想,若今后的夫君只爱她一人,她便同心相待;若夫君舍不了弱水三千,那她也不会将他放在心上。过日子罢了,谁又一定离不得谁呢? 可现下,见了纸上挥洒的隽秀笔墨,师杭突然愿意试着期盼将来。 许是怕双方长辈觉得冒犯,又许是怕她见了觉得孟浪,福晟于信中几乎没有直述任何对她的所思所想,大半内容都在问候她的爹娘。 除却一句。 他言,令爱小娘子胜月之皎,仆倾慕已久。 似有缕缕温热自纸上融进手心,远方那位少年郎赤忱的情意,她竟然能够感受到。 师伯彦看着女儿面上压不住的喜色,忍不住打趣道:“这小子自己无颜开口,倒腆着脸求他父亲要一张你的画像。你说,为父该不该给?若不给,定要被早早记恨上;若给了,只怕他此后相思成疾啊!” “爹爹!”师杭羞得忙用帕遮脸,颇难为情道,“您莫要允他!女儿……还没答应呢。” 此言太过违心,师伯彦听了当即开怀朗笑。而师杭几乎要恼,她再也待不住了,转身便推开阁门,快步出了南谯楼。 往来多少恨,吹不散眉弯。如练月华将少女的窈窕身影勾勒于层级而下的木梯间,美人扶栏,春风拂槛,恰是一幅月下瑶台的好景致。可再令人感怀的景致,终究也不能长久。 日升月落,春去秋来,世间姻缘自有份定。连天烽火是不会为一对小儿女脉脉难言的情愫而休止停息的。 师伯彦目送女儿离去后,独立此楼,心底哀情难抑。 盼只盼日子过得慢些、再慢些,怜惜余下数载岁月…… 第4章 浩然气 师杭立于城楼之下,仰头,只见一片断壁残垣。 昨日之日不可留,这徽州城往后便再也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了。南谯楼于此处屹立百年,而今却岌岌可危,只需再稍稍添上一把火,它便将彻底化作飞灰荡然无存。 此战胜负已分,城内城外到处都是叛军的身影。他们与元军的装束截然不同,甲胄形制杂乱且不少人头系红巾,唯独武器出乎意料地精良。 城楼明黄作底的元旗早已倒下,取而代之的是猩红如血的叛军军旗,上书一个墨色“孟”字。 师杭不知朝中有过孟姓高官,更从未听说何处有过孟氏大族。她暗暗唾道,这群打着起义名号聚众反叛的贼人,果然都是些出生低微、妄想靠累积杀孽一步登天的恶徒。 白日里,兵士们忙着清扫战场、焚烧尸骨,师杭根本没法登楼。于是她只得躲进城下一间草屋里,期盼天色早些暗下来。可在漫长难熬的等待中,她又忍不住想,即便侥幸登上了南谯楼又能如何? 爹娘不会甘心被俘,那阵阵战鼓声就是铁证。他们一定坚守到了最后一刻,因不忍再牺牲百姓才下令让所有士卒回撤。如若不撤,一座失守之城接下来便会迎来一场屠杀。 他们留不得性命了。 师杭不愿作此想,却又无从他想。其实她知道,已经没法再见到活生生的爹爹与阿娘了,可她只想亲手替他们收敛尸骨,绝不能任由叛军侮辱践踏。 头顶的窗缝渗出些昏惨惨的光,师杭蜷成一团困在墙角,周遭的一切静得可怖。眼下绝境似无转圜,她不确定接下来等待她的会是什么,是生机,还是了结? 约莫三年前,这支红巾军从淮西起势,水陆并进渡江南下。先取太平,后破金陵,长江天堑没能拦住他们分毫。去岁六月,广德四镇连陷,自此,徽州一下子成了待宰的羔羊。 朝廷不肯增兵来援,形势愈险,师伯彦反倒愈平静。先前战败的各路长官,死节者少,投诚者多,更有厚颜献城而降者。可师伯彦却早就下定了决心,誓与此城共存亡。 脑海中演尽纷纷乱象,耳边似是有雨水坠地之声渐起。 双亲先去一步,那她该如何?又能如何? 恍惚间,师杭骤然听到外头传来一阵嘈杂声响,这声响截住了她的思绪。原以为只是路过的兵士罢了,谁知紧接着,草屋里竟涌进一群男人的笑闹声。 师杭面色大变,她想也不想,立时闪身躲了起来。 “……他娘的,这破屋子能睡人?还不如让老子睡帐子!” 屋外檐下,一人轰然踢开门骂道:“丁顺,看看你找的好地方!” 那个被点名的男人嗓音稍悦耳些,但听上去也油腔滑调的:“我说老孙,你要是想睡帐子就自个儿出去搭,咱大伙儿绝不拦你。这屋子虽腌臜了点,好歹有遮有蔽,外头还下着雨呢,只要今夜里别把你冲跑了就行。” 闻言,余下的几人一齐哄笑,都迈进了草屋内。 师杭此刻紧张得都快窒息了。这户贫苦人家只一间正房、一间卧房并屋侧灶房,可供一人藏身的地方几乎没有。她原想躲在灶房的米缸中,却又怕那群人搜寻米粮,情急之下只得躲在卧房西侧放置被褥的箱柜里。 可恨这圆角木柜实在窄小,她身量匀亭,但进去后怎么也阖不严实柜门,留下一道若有若无的缝隙。师杭死死拉着里侧的栓绳,恰透过那道缝隙看清了闯入者。 一行共六人,乌泱泱涌进来,清一色都是魁梧高壮的汉子,清一色都戴着避雨的斗笠。 先前说话那两人,头罩飞碟兜鍪,身着对襟护甲,脚踩云纹短靴,约莫任军官之职;其余四人则穿着齐腰甲或环臂甲,应当是传令兵或弓马手一类。 这些都只是师杭的猜测罢了。她从未上过战场,读过的兵书也不多。师伯彦虽为本地正官,职责却在总管吏治民生,而非军政要务。调兵遣将之事原先都归徽州路达鲁花赤——律塞台吉掌管,可惜此人已于数日前为敌军所俘,师伯彦一介文臣这才临危受命,披甲上阵。 思及爹爹,师杭突然又没那么恐惧了。平日,爹爹常爱吟诵前朝忠烈文大人的诗词,她自幼耳濡目染,记得其中有这样一句: “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 相信这天地间自有一股浩然正气永世长存。倘若今日必将丧命,那么,她绝不会让爹娘蒙羞。 风驱急雨,云压闷雷。那群人似乎打定主意今夜落脚于此,各自干起了各自的活计。他们看上去相貌粗野,动作却井然有序,很快,屋内的空地上便铺满了干草。 行军打仗,多的是不得已,被迫露宿山林都是常事,这样的落脚处其实足已算作上佳。 天色似黑云翻墨,屋内阴暗潮湿极了。那个叫丁顺的男人在稍微宽敞避风些的卧房架起了柴火,从腰间摸出火折子,轻吹一口气。 “老孙呢,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他人影了,不会真跑出去搭帐子了罢?”他用火折子引燃柴火后,抬头问道,“暑天苦多雨,外头雨都淹到脚脖子了,他不怕?” 闻言,一小兵嘿嘿笑道:“听说齐小将军手下的人占了好些富户家,鸡鸭鱼肉几大车都运不完!孙千户准是去找那些兄弟‘借粮’了。” 丁顺听了,心中颇觉不妥:“齐小将军年少,手下的人做事也难免意气,孙镇佑跟着瞎掺和什么?搞不好又要出乱子。你们两个,快去,把他给喊回来!” 不过是弄点吃的来打牙祭,能出什么大乱子?想归想,他近处的两人却不敢违命,结果刚要踏出门槛,就听见屋外有人粗声粗气道:“喊个屁!你老子我这不就回来了?” 丁顺站起身,一眼便望见孙镇佑肩上扛着两个大包袱,满头大汗地进来了。见状,他只得无奈道:“你总是这样,可今时不同往日了。将军若知晓,定然……” “法不责众,又不是独老子一个这样!打了这么些时日,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吃些好的又如何?” 孙镇佑一把将两个包袱甩在地上,任由其余几人哄抢而上,咧嘴不屑道:“再说平章也不是头回下令了,几路人马也没见哪路当真计较的。就连孟将军这会儿也领人去了总管府,不是去搜罗好东西还能做什么?” 听见这话,柜中匿着的师杭死死咬住了唇。 “将军去了总管府?”丁顺有些惊讶。那律塞台吉受不住刑,早将此地机密吐得一干二净,只差把婺源拱手相让了。眼下城中残破立足不稳,论理,将军应早做防备,怎会在这关口亲自抄检师府? 提起此路总管,一时间,众人都不禁想起白日里城楼上头的情形。 有人先叹了口气,感慨道:“要说这师伯彦,也算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只可惜跟错了主子,不知变通。” 平章大人一贯惜才,连元臣都肯受降,而孟将军对这位当世大儒也闻名已久,自然要给他个体面。律塞台吉被俘后,将军连写了三封招降信着使送于城下,许诺以礼相待、诚心相交,却都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梯子都递到脚边了,师伯彦偏不肯顺势而下,非要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才算罢了。 于是又有人反驳道:“他为元廷尽忠效力,连自己的祖宗都忘了,算什么英雄好汉?不过是个贪图虚名的迂腐书生,以为挥剑自刎便可留名青史了,可笑!” 孙镇佑一边把肉架在火上慢烤,一边插嘴道:“你们啊,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保你名垂青史,让你自尽,你肯吗?你不肯还说什么玩意儿!” 这下,众人都被逗笑了。屋内肉香阵阵,暖意融融,俨然一片轻松欢乐的氛围。 毕竟,他们是战胜之军。 师杭拽着栓绳的手指已经淤青了,可她却丝毫感受不到痛楚。 原来爹爹是自尽而死,原来他是要以死明志……可眼前这群人!他们竟然将爹爹的志向说成“贪图虚名”,将爹爹的坚守说成“不知变通”,一群得势小人而已,他们又知道什么? 当年,师杭的曾祖父师维桢曾亲历崖山之战。那一战是整个南宋朝廷的绝唱,陆丞相背着少帝跳海,十万军民一齐赴海殉国。据说第二日,海上的浮尸一眼望不到尽头。 师维桢见此惨状,既为宋军之悲壮叹服,又为元军之残暴愤懑,自后避世不出。 兴之亡之,苦的却都是百姓。与其说他是不忍见一代王朝穷途末路直至覆灭,倒不如说是不忍见天下万民因连年战乱而流离失所。 百年来,师维桢及其子孙创办书院、教习儒生、著书立说,却始终不理仕途。直到师伯彦这一代,元廷渐生动荡,乱世之象再出。 “丈夫贵兼济,岂独善一身?”师伯彦同父兄坦言,力排众议,终于走上了为官之路。这些年来,有不少汉人仇视师伯彦,认为他向元人折腰,风骨尽失,辱没了师家门楣。可师伯彦却毫不在意。 他对妻女说,他这个官不是为自己做的,更不是为朝廷做的,而是为了使天下早归太平。他在一处,便会竭力护佑一方水土,教化一方百姓。 师杭缩在角落里默默流泪,细弱的肩膀颤抖,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她不明白,世上的贪官污吏凭什么都能留得性命,偏偏那些一心为民的好官只有死路可走? 为何一定要打仗?为何一定要争权? 她真的不明白。 熊熊火光映照中,众人抱着鲜美的肉块狼吞虎咽,唯独丁顺面色沉凝,思绪飘远。论惨烈,去岁攻打金陵的那一仗更胜今日。最后关头百司溃逃,唯有南台御史福信据胡床独坐凤凰台下,临危不惧。 有人劝他离去,他却说:“吾为国家重臣,城存则生,城破则死,尚安往哉!” 最终,福信得偿所愿,死于乱箭之下。 那日的情形与今日极像,可福信是唐兀人,他忠于元廷理所应当。那师伯彦呢? 丁顺没读过什么书,并不尊崇诗书礼义那一套。况且这些年来南征北战,再慈软的心都被鲜血浸透了,谈何悲悯?然而,师伯彦与其夫人各执一柄鸳鸯剑,悲歌之后血洒南谯楼的那一幕,连丁顺见了亦不禁动容。 哀哉,壮哉,难怪孟将军要亲自为他二人具棺敛葬。 一番风卷残云罢了,外头雨势未减。他们的甲胄虽能御寒,却没人想席地而睡。孙镇佑抹了抹嘴上的油渍,率先站起身道:“这户人走时也不至于拖着被褥走,且让老子翻翻看。” 霎时,师杭一个激灵差点惊呼出声。屋里根本没有旁的箱柜,倘若要寻被褥,最先翻找的定是此处! 果不其然,那道魁梧黑影在屋内环视了一圈后,便径直朝她藏身的地方走来。孙镇佑根本不作他想,眼看就要伸手拉开柜门—— “要不我把床榻让给你,我睡地上?” 突然,丁顺开口说了这么一句,也就是这一句,缓了下孙镇佑的动作。 后者缩回手思量片刻,几番纠结,最终还是撇着嘴颇为不满道:“老子可不稀罕那小榻!连腿都伸不直,还不如多取几床褥子垫一垫。” 说罢,他又转过身准备继续开柜门。 师杭几乎快要昏死过去,原以为能侥幸逃过一劫,没想到还是躲不过。越想越紧张,越紧张便越容易出岔子,千钧一发之际,柜中竟传出一声突兀脆响。 绳栓断了。 师杭大惊,孙镇佑并屋中所有人也如惊弓之鸟般,飞速起身抽刀。 “何人?滚出来!”孙镇佑喝道。 丁顺的面色难看至极,背后冷汗涔涔。他们在这里谈天说地一个多时辰,居然连屋中藏有人都未曾察觉,当真是该死了。 “若是寻常百姓,即刻出来!若是元军弟兄……”丁顺顿了顿,意味深长道,“缴兵不杀,否则便莫怪俺们了。” “你他娘还废什么话?躲躲藏藏定然不是什么好人!砍了完事!”孙镇佑早已没了耐心,扬刀便要劈开木柜。 几乎同时,师杭一下从柜中摔落。 这厢,众人连拼杀的阵形都列好了,万万没料到冷不丁掉出个小少年来。他低垂着头跪坐在地,双手死死环在胸前,浑身颤动不已,一副非常惊恐的样子。 孙镇佑见状立时便失了戒心。这少年弱得跟个小鸡崽子似的,懵懵懂懂又被吓得瑟瑟发抖,显然不通武艺,若真打起来,恐怕连他一只手都敌不过。 于是孙镇佑大咧咧卸下刀,掐着他的下巴逼他抬起头,故作凶恶道:“你这臭小子!故意躲在这儿难不成是想暗害……” 说着说着,他又毫无征兆地哑了声。丁顺觉得有些古怪,走过去试探道:“有何不妥?若是百姓便放了罢,不必多事。” 可孙镇佑却似被施了定身法术,听了丁顺的话,仍纹丝不动。丁顺倾身细看,只见他满脸惊喜,很快,惊色消弭散去,剩下的只有喜形于色了。 “啥,放了?这可不兴放啊!”高壮汉子憋红了脸,结结巴巴道:“这、这是个姑娘!” 第5章 惊羽箭 此言一出,众人都愣住了。 孙镇佑根本没空搭理他们,他兴奋极了,屁颠屁颠跑去灶房水缸舀了一瓢水来。 “亏你们白长了对眼珠子!” 他一把将师杭扯过来强压在地上,而后便扬手将水朝她的脸上泼去。透凉的水迎面浇下,师杭惊叫着,不免呛了好几口。孙镇佑丝毫不顾她咳得厉害,直接用衣袖抹干了她的脸。 “你们瞧,这不是姑娘是什么?”男人掐着她的后颈,像捉了只小兔,得意洋洋道,“这么标致的小美人儿,难怪要躲躲藏藏的!” 师杭自小娇养在深闺,连生人都少见,当下被一群叛军汉子严实围住,吓得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她用力挣扎,却被孙镇佑牢牢箍在怀中。少女这点力气之于他,连花拳绣腿都算不上。 一旁的火堆燃得正旺。都说“灯下看美人”,而师杭这样的美人即便落魄也难掩瑰丽。此处光影摇曳斑驳,不过给她作衬。惊鸿一瞥间,几个小兵的眼睛都看直了,手脚渐渐开始不老实起来。 师杭呜咽着只顾往后躲,可后方抵着的男人同样不是个老实人。饱暖思□□,方才食毕,孙镇佑被她闹腾得也起了兴致。为了体面些,他还是勉强耐住心痒,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问道:“你是这家的小娘子?可曾嫁人了?” 粗粝的手掌不断在她的脸上、颈间滑动,又向着胸前衣襟摩挲而去……男人腥臭难闻的吐息喷在她鼻尖,师杭快要喘不过气了。她想过无数种死法,被□□致死应当是最屈辱的了。 于是她强撑着力气高声抗拒道:“不许碰我,放手!” 一听这话,孙镇佑更有兴致了。劝妓从良,逼良为娼,男人的两大喜好嘛。既然她这般贞烈不屈,多半还是个未经人事的清白姑娘。 孙镇佑估摸完便道:“你说不许就不许?眼下可由不得你了。你若安分知趣些,老子疼你,完事便把你娶回家;若不知趣,这里可有五六位兄弟等着呢,能不能留条小命便不好说了。” 他这话,一半诱骗一半恐吓。区区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而已,他当然不至于娶回去当媳妇,只是贪她貌美罢了。不过,若她的身子也如脸蛋一般难得,掳回去当个小妾侍婢什么的倒不是不行…… 孙镇佑心痒难耐,干脆将她拦腰抱起,抬步就要往别的屋子里钻。 “且慢。” 孙镇佑一抬眼,只见丁顺挡在他面前,拧着眉头阻拦道:“老孙,你不要闹过头了。这女子你还是不碰为好。” “凭啥?”孙镇佑不明白,没好气道,“你小子该不会是想横插一脚罢?告诉你,这丫头必须老子先上!看在你是兄弟的份上,最多让你第二回,不能再让了。” 丁顺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但还是强压火气劝诫道:“她若是良家女,这会子早该同家人跑出城了,又怎会孤身一人流落在此?你先问清她是何方人氏再办事也不迟。” “问问问!你一天到晚就是顾虑多!你看她都这样了,能问出来什么?”孙镇佑软玉温香抱满怀,自然不肯让步,“管她是谁家的,便是有了夫婿,早不知死哪去了!老子不怕他来寻仇!没夫婿那就更好办了,一个小丫头还能翻出天去?” 他一低头,看见美人垂泪,难免替她骂了句夫婿。倘若他有位这样的娇妻,就算舍了性命也定会护她安稳,不教她落入贼人之手。可一想到自己现下就是那个“贼人”,孙镇佑心中又美滋滋的。 丁顺眼见无论如何劝不动了,只得放弃。他正要移步让路,却见那一直低泣不语的女子突然伸出左手,径直向他腰间而来。 她欲夺取他的佩剑! 丁顺一惊,幸亏他身经百战反应敏捷,闪身撤了半步堪堪躲开了。正当他预备擒住这女子时,只听得一道铮然出鞘之声——她的右手已然握住了另一柄长剑。 师杭根本不会使剑,声东击西拔出孙镇佑佩剑的一瞬间她就明白,倘若这击不中,那她便必死无疑了。 可是,死又如何? 她宁可清清白白地去见爹娘! 少女扬起手,剑刃闪着锋锐的寒光、带着破釜沉舟的气势,直直划过孙镇佑的脖子。命悬之际,孙镇佑果断松手将她摔在了地上,也就是这一松手,终究让剑刃偏离了几分,未能割断他的喉管。 孙镇佑戎马半生,久经沙场,从没栽过这样的跟头,更没想过会因为大意栽在女人身上。不用丁顺再劝,他立刻反手夺回剑,杀意翻涌。 少女斜斜跌坐在地,这回她不再柔顺地低着头了,只一味仰着脸对他笑,眸中尽是嘲讽与怨恨之色。 没能用那一剑杀了贼人,师杭有些可惜,但并不后悔。至少现下她可以痛痛快快地死了。 孙镇佑怒极,一手捂着被划破皮肉的脖颈,一手举剑对准她的心口,愤然道:“你这贱人!元廷治下果然连猪狗都不该放过!” 说罢,剑锋下坠。 师杭闭上了眼,静待剑刃穿透她心口。然而,就在此时,一道风鸣贴着她的面颊飞过,沉沉落在了后方—— “孙千户,丁校尉,此地可真热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