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晚晴》 第1章 重逢:完了,你又要栽。 21年夏天,曲灼回京。 一下飞机热浪扑面,这座城市干燥,太阳晒得皮肤生疼,每一口空气都带着滚烫的温度。 好友姜瞳捧着小朵鲜花在接机口踮脚挥手。 “灼灼,这儿!” 四年未见,姜瞳的大嗓门还是这么不见外。 曲灼刚要走过去,身后传来熟悉的男声:“你去吧,行李给我。” 是文延,高中同学,这次在洛杉矶出差,航班中转时偶遇。 姜瞳眼睛一亮:“哟,男朋友?” 她摇头:“别闹。” 曲灼皮肤莹润通透,个子不高,胜在骨架纤细。穿着一套新中式粉色刺绣裙,多了丝俏皮,巴掌大的脸上嵌着棕色像小猫般的眼睛,一张嘴,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站在高大的文延旁,像一株鲜嫩的海棠花倚着橡树。 “真的只是半路碰到。”她解释着,被机场广播声吞没。 姜瞳眨了眨眼,笑嘻嘻地捏捏她脸颊,都22岁了,还顶着张能冒充高中生的脸,也不知是好是坏。 “骗谁呢?这么巧,该不会是?” “不是。”曲灼打断,声音很轻,却干脆。 她伸手拉开车门,裙摆扫过,带起柑橘苔藓的西普调,清冽又缠绵。 文延在车外有些踌躇:“要不我还是打车……” “快上来吧。”姜瞳做了个请的姿势。 曲灼刚好介绍两人认识:“说起来,你们也算是同学,我好朋友姜瞳,高二上学期转走,我后桌文延,高二下转来,这才没见过。” 车开上高速,文延已经靠着窗睡着了。他这次出差连轴转了半个月,眼下泛着淡淡的乌青。 曲灼坐在副驾驶,调低了空调温度。 姜瞳撇了一眼,打趣:“心疼了?” “只是体谅。”她望向窗外。 这座城市好像和四年前自己来时没变化,高楼林立,陌生,疏离,高高在上,和那个人一样。 话音刚落,车身一震,姜瞳骂了声国粹,猛踩刹车。 被追尾了。 曲灼猝不及防揉着被安全带勒疼的肩膀。 余光扫过那辆黑色库里南的防窥车窗,忽然僵住。 车里有人。 一丝缝隙,隐约看见模糊的轮廓,修长的手指搭在膝头。 她的呼吸无端滞了滞。 姜瞳嘀咕了两句:“开这车还追尾,技术不行啊。” 后车司机快步下来道歉:“不好意思,我全责。您看私了还是走保险?”同时递来名片,“留个联系方式吧。” 姜瞳接过:“打我电话就行,你记一下。” 司机却看向曲灼:“如有受伤需要体检,随时找我,要不这位小姐的也留一个?” 她下意识退了半步。 奇怪,哪有全责方这么急着要受害者联系方式的。 姜瞳知道她不喜和陌生人讲话,阻拦道:“不用,留我的就行。” 转身还在抱怨:“真是倒霉,刚接到你就撞车。” 曲灼心不在焉“嗯”了一声。 又忍不住看了眼后视镜。 那辆库里南还停在那,纹丝不动。 此时车窗降下半寸,一缕淡淡的木质香袭来。 曲灼猛地别过脸。 怎么觉得有人在看她? 幻觉,一定是幻觉。 池敔的目光紧紧锁着。 眼看着白色奥迪消失在车流中。 总爱穿校服的小姑娘长大了,吊带配上半身长裙裹着的身段含苞待放,美的鲜活。 他点燃手里的烟。 “池总,还要跟吗?”司机小心翼翼开口。 “不用。”他降下车窗长吸一口气,“查查她住哪。” 企图回味同一片土地上那个女孩留下的馨香。 三小时前,他在贵宾通道口送嫂子和外甥女,一抬眼就看到了她,让人心颤。 头发更长,还是不爱笑,比十七岁时美的更甚,娇艳欲滴。 梨涡的弧度倒是没变。 手机亮起,助理发来定位,提醒收购的饭局就快开始。 池敔回复两个大字:等着。 车缓缓开出驶向高架。 聚会定在国贸附近一家私房菜馆,五六个人,都是考上了京市的高中同学。 “曲灼,你可算回来了!” “天?你怎么一点没变,还是这么漂亮。” “幼态脸就是抗老啊,我都有皱纹了。” 曲灼被拉着坐下,应付大家的调笑。 她确实长得显小,二十二岁的人了,白到透光,甜美的毫无攻击。 偏偏五官又生的极艳,鼻梁高挺精致,不笑时自带一股清冷感,令人不忍触碰。 没说几句,话题就被引开,不知怎的聊到了商业新闻。 “听说这个商场要卖,连带着十几家打包出售。” “新闻上说有几个公司在竞争,嗐,不管是谁,也不影响咱们这顿饭。” 大家热络聊着这座城市的八卦。 曲灼插不上嘴,只在一旁默默舀了勺杏仁豆腐。 甜腻的滋味在舌尖化开,是她喜欢的味道,齁甜,浓烈,甜到发苦。 包厢门突然被撞开。 “我去!”班长冲了进来,“你们猜我刚在走廊看见谁了?池敔!就是给咱们学校捐了栋实验楼的爱心企业家。” 勺子磕在骨瓷碟上,清脆的一声响。 隔壁包间传来争执声。 秃顶男人擦着汗:“段总,这个价格真的不能再低了。” “李总,适可而止,人心不足蛇吞象。”姓段的男声打断对方发言。 “段肆,你别太过分!”另一道声音气急败坏,“你以为只有你们几个吃得下这块地?我告诉你,有的是人……” “是吗?” 主座那人眼神扫过,声音低沉,带着上位者的警告,场上顿时安静下来。 仅仅只是两个字,曲灼听到声音,背脊瞬间绷直。 段肆紧接着嗤笑:“那为什么压了快两年,降了七次价,还没卖出去?” 最里面那人依旧正襟端坐,戏看下面又是一阵争执。 只见报表被甩在桌上。 “上季度你们资金缺口九位数,跟银行约定的还款日期快到了吧。你觉得除了我们,谁敢接这个盘?” 哐当! 酒杯砸地的碎裂声炸开,紧接着是椅子拖拽的刺耳响。 对面李总脸色不佳:“你别太……” 段肆讽刺:“太什么?太清楚你那些假报表?还是太了解你抵押给外面那女人的别墅?” “怎么了?”姜瞳咋咋呼呼打开包间门看热闹。 一个中年男子怒气冲冲走出来,手里还握着半截酒杯。 “年轻人,太狂了!” 他抬手一扔,玻璃碎片飞散。 曲灼还没反应过来,先是溅到裙子上,接着骤然一痛。 “嘶——”她捂住额头,指缝间渗出一丝温热。 时间仿佛被拉长。 她看见包厢主位上的男人立刻起身,眼神闪过一丝惊讶与不安,大步赶来。 西装下的肩膀比记忆里更宽厚,依然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场。 “灼灼!”姜瞳惊呼。 脚步声逼近。 一群人围了上来,吵着要送医院。 “不用。”曲灼摆手,“我洗一下就行。” 卫生间。 额角有几丝刮伤血痕。 还好没伤到要害。 她抬头,镜子里照映出男人的身影。 四年不见,他的轮廓更锋利了。 眉骨阴影深重,衬得那双眼睛有些慑人。 “需要帮忙吗?”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侵略性十足。 又转头对助理吩咐:“叫医生。” “别。”曲灼制止,“小伤。” 她厌极了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本能产生抗拒。 池敔走近了一步,宽肩窄腰,他还是那副模样,高傲,狂,不可一世,谁都不放在眼里。 记忆像条毒蛇,总是在人最松懈的时候痛咬一口。 曲灼这才注意到,一枚小小的镶嵌了紫钻的领带夹格外引人注目,是她送给他的礼物。 她又低头看了眼狼狈的自己,怎么总在他面前出糗。 裙子上面的污渍,像是一道未愈合的伤疤。 十八岁那年,也是在这家商场,她弄脏了碎花长裙。 那人脱下外套系在她腰间,陪她去一楼商场买了条很贵的裙子,却嘴硬说是顺便。 “好久不见。”池敔伸手扶她。 曲灼侧了侧身子,想要避开。 当年的事闹得并不愉快,她一走就是四年,留下一堆烂摊子给他收拾。 他气到不行,翻了半座城找她的身影,最后放话让她滚远点,再别出现。 空气凝固几秒。 他收回手,目光扫过她受伤的脚踝:“回国怎么不告诉我?” 曲灼凝视着他,没有说话。 他明知故问:“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她沉默。 “接下来什么安排?就留在京市?” 她还是不说话。 池敔脸上挤出笑容,面色却更阴沉:“变小哑巴了?” 曾经,她浑身湿透站在公寓楼下,他也是这样揉着她头发:“小孩子。” 她现在不是小孩了,不用事事都听他的话。 曲灼弯腰拎起高跟鞋,故意赤脚踩在大理石地面上。 凉意顺着脚心往上爬,她却觉得痛快。 池敔目光久久围绕着她,像要确认什么。 她比从前更漂亮了,美的没有任何攻击性,在人群中更加扎眼。 段肆匆匆赶来:“池哥,李总那边……” 池敔没动,仍注视着曲灼。 她扭头,避开他的视线:“朋友在等我,先走了。” 擦肩而过的刹那,池敔忽然抬手,指尖几乎要碰到她的发梢,又生生停住。 闹成这样,饭是没心情吃了。 一群人准备各回各家。 电梯里,姜瞳一边帮曲灼擦拭,一边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他刚刚是不是在看你?你们认识?” 曲灼抽了张纸,语气淡然:“不认识,那人是去上厕所的吧。” “骗鬼呢,他看你的眼神可不一般。” 曲灼没接话。 文延递过来了张纸条:“刚才那帮人留的,说是联系你赔偿。我说你还没有手机号,他就留下了他的。” 暮色渐沉,华灯初上,京市繁华的夜景像是一场幻觉。 她想起16年底,池敔带她去陵江看烟花。 游轮上,他把她护在身旁,气息急促。 “怕什么,我又不会弄丢了你。” 后来,是她先松的手。 走廊另一端,池敔靠在观景台栏杆,向下望。 底下那群年轻人叽叽喳喳。 手机亮起: 「查到了,曲小姐住在天文馆附近的Z酒店,这次回来是办留学续签。」 “池哥,合同签好了。那老东西急需要资金回笼,我就不信他真敢放弃这块肥肉。” 解决完收购的事,好友段肆走过来汇报,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什么呢?” 女孩脖颈纤细,光看背影就漂亮得夺目。 “有点眼熟,那是……你家那个小姑娘?”段肆瞪大眼,“长这么大了?” 池敔没说话。 段肆咂舌:“完了,你又要栽。” 烟在指尖碾碎。 池敔看着那道背影上了车,眸色深得骇人,计划着一场无声的围猎。 “这次不会了。” 第2章 初遇,是求和符号 2016年。 九月的砳山,空气里还蒸腾着夏末的暑气,裹着桂花沉甸甸的甜香。 市一中礼堂,吊扇徒劳地搅动着闷热的空气。 池敔扎着胸花缎带作为特邀嘉宾坐在侧面,无意识轻叩着扶手。 他被大哥一纸调令发配到这个西南小城修身养性,美其名曰沾染点“人间烟火气”。 京市此刻正是秋风送爽的好时节,而这里,连空气都黏腻得让人心生烦躁。 台上正在颁发奖学金,校长带着方言的声音回荡:“下面,有请本次二等奖获得者,高三(1)班,曲灼同学上台领奖。” 掌声稀稀拉拉,池敔意兴阑珊抬起眼皮。 少女自座位起身,绿白校服裹着骨架,他打眼看去,心想:这也太瘦了。 视线上移,下颌线条还带着少女应有的圆润柔和,鼻梁秀挺,组合成一张近乎完美的娃娃脸。 小跑间马尾在肩后轻轻荡漾,踏上台阶,长睫微微低垂,掩去所有情绪。 “乖乖,曲灼这丫头越长越好看了。”后排教师的低语钻进池敔耳中,“她爸妈这一走,怕是镇不住那些歪心思喽。” 校长流程化的将印着“贰仟元整”的奖状和信封递到她手中。 池敔象征性地在一旁鼓掌。 待人走近,他微不可察顿了一下。 山城雾气滋养下的肌肤雪白,颊边还残留着未褪尽的婴儿软肉,偏生眼尾微微上挑,泄出一缕不自知的风情。 尚未完全长开,却已有了惊心动魄的雏形。 京市名媛见过不少,个个用珠宝堆砌光华,却不及这少女分毫,像是带着山野灵气,美得浑然天成又少了侵略性。 在这偏远的小城,这样的美丽,或许本身就是一种困扰。 看她接过奖状,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没有丝毫获奖的喜悦,只有一汪沉寂的泉水。 典礼终于结束。 校领导簇拥着池敔一行人,满脸堆笑地引向学校最体面的招待餐厅。 杯盘交错的寒暄,带着本地口音的阿谀奉承,油腻的饭菜气味混杂着劣质白酒的味道。 池敔借口透气,在校长略显诧异的目光中离席,独自走向深处。 助理陈晨适时出来活跃气氛,招呼着大家接着热闹。 午后的校园安静下来,蝉鸣聒噪。 池敔漫无目的踱至办公楼后的小道,烟咬在齿间尚未点燃,争执声便从虚掩的窗缝漏出。 “张老师,分数有误。” 是曲灼。 他隐在墙后。 “成绩是教务处统一核算的,可能录入时没留意?”中年女教师声音传来,带着安抚。 “不是可能。”她从校服口袋中抽出笔,却怎么也拧不开笔帽,日光下略微蹙眉。 他鬼使神差推门而入。 钢笔递到她眼前,乌木笔杆流转着暗金纹路。 曲灼抬眼,撞进池敔深潭般的眸子里。 衬衣不见半丝褶皱,铂金袖扣她曾在爸爸的衣柜里见过,价格不菲,通身透着与砳山这座小城格格不入的矜贵。 “用这个。”他声音不高,却压得满室寂静。 曲灼怔忡一瞬,接过笔流畅地计算。 “语文118,数学149,英语145,理综286,总和698。您看,少算了9分。”数字在纸面绽开锋利的花,少女有理有据陈述事实,“公示栏奖学金第一名和第二名差一千块。” 她站得笔直,单薄的肩胛骨在洗旧的校服布料下显出清晰的轮廓。 张老师看着面前的男人和女孩,额角沁汗,脸上带着无奈:“曲灼啊,老师知道了,会去教务处问问情况。但你也别太在意这种名次,知识进到脑子才是最重要的。” “我在意奖学金。”曲灼打断她,放缓声音,“还有,张老师,上学期参加省物理竞赛,我拿了一等奖。请问,奖金什么时候能发?” 被她的直接噎了一下,老师神情更加为难:“这个,学校经费流程比较慢,你体谅体谅,老师帮你催催,啊?” 张老师看着眼前这个过分美丽又过分倔强的女孩,想起她家中骤然变故,语气不由得放软,带上几分真切的怜悯,“曲灼同学,老师知道你家里,要是实在周转不开,跟老师说,老师个人可以先……” “谢谢老师,不用。”曲灼的声音陡然冷了一度,像瞬间结冰的湖面,“我只拿我该得的。” 她讨厌这种怜悯。 每一次被提起,都像有人重新剜开她尚未结痂的伤口。 父母离世的伤痛、无助与恐慌,亲戚们贪婪觊觎的嘴脸,旁人轻飘飘的一句“节哀”、“保重”、“有困难跟我说”,根本无法温暖分毫,反而像盐粒,撒在血肉上。 她不需要廉价的同情,那只会让她觉得自己像个需要被施舍的乞丐。 张老师看清她眼中的疏离,这个年纪的孩子敏感又骄傲,叹了口气:“好吧,老师尽快去落实分数和奖金的事。唉,你先回教室吧。” 她说了声麻烦老师,关门走出办公室。 转身面向旁边,这个眼神沉静陌生的男人。 他此刻的目光,带着种洞悉一切的审视,让她感到被穿透的不适。 她把笔递给池敔:“谢谢,还给你。” “拿着。”池敔平淡无波,见她没有动作,不由分说地将钢笔塞进她校服外套宽大的口袋里,“放我这里也是落灰,你留着它考试用。” 指尖隔着薄薄的校服布料,似乎不经意地擦过她纤细的手臂。 曲灼身体僵了一下,像被什么烫到。 她没再拒绝,也没说谢谢,只是小跑着离开,很快消失在楼梯拐角,像一尾受惊的小鱼。 池敔望着她消失的方向,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异样的触感。 一种近乎本能的、属于掠食者的兴趣,在他沉寂的心底悄然滋生。 又急忙制止,嗐,瞎想什么呢,她还是个小孩。 回到觥筹交错的饭局,校长正热情地劝酒。 池敔落座,修长的手指拿起桌上湿毛巾,慢条斯理擦拭每一根手指。 动作从容优雅,让喧闹的席面莫名安静了几分。 池敔想起曲灼刚刚坚韧的小脸,慢条斯理端起面前的清茶:“费校长,贵校的奖学金制度,似乎还有些不够严谨。” 校长脸上笑容僵了一下:“池先生的意思是?” “我决定,在原先捐助实验楼的基础上,”他压过了所有嘈杂,“追加设立一项基金。覆盖范围包括每学期大考前三名,以及在市级以上学科竞赛中获奖的学生。” 池敔停了一下,深邃的目光掠过众人:“确保这些优秀的学生,高中三年基本的学习生活开销,再无后顾之忧。” 这可是笔不小的额外投入! 无视众人脸上的震惊与狂喜。 他右手在光滑的杯壁上轻轻一抹,反扣茶杯,发出清脆的声响,如同某种裁决的落定:“我方才听闻,本次高三的奖学金排名,似乎存在争议?公平公正是育人之本。希望校方能尽快核实,给真正优秀的学生一个交代,切勿因小失大。” 校领导们面面相觑,隐隐渗出冷汗,连声应承下来。 池敔最后提醒道:“明天就会到账,各位领导发放流程上也别太慢。另外,款项由池氏集团专项基金监管,我要看到每一分钱的去向。” 这话是对校长说,眼尾却扫过角落贪杯的会计。 强势如江水般暗涌,无声却迫得人阵阵生寒。 校领导们又激动又惊诧,不知这位京市来的大佛怎么转了性子,不过多了笔预算,总归是好事。 饭局在一种微妙的氛围中结束。 走出餐厅时,天色已近黄昏。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山峦之上。 助理去联系司机,池敔独自穿过寂静的校园。 教学楼匍匐在晚霞中,唯有一楼窗棂漏出白暖的光。 晚风带着丝丝凉意。 自修室的门敞开着,他悄无声息地靠近。 门里。 少女站在讲台上,手臂高高举起,正奋力擦拭黑板顶端的公式。校服下摆因动作掀上去一小截,露出柔韧窄细的腰,暖光在洁白的肌肤上流淌,似上好美玉晕着柔光。 池敔喉结一滚,脱下西装外套甩过去。布料带着雪松香罩下,惊得曲灼踉跄半步。 “穿上。” 她扯下外套堆在一旁,露出微愠的脸,带着警惕。 “不想感冒就穿着。”池敔声音在空荡的教室里格外清晰,不容抗拒。 他瞥见她身前的课桌,密密麻麻的演算纸下是摊开的文件边角,“遗产继承公证书”,“债务清算”,“死亡证明”上“曲子维”“柳依依”的名字被红笔狠狠圈住,旁边列满医疗账单与丧葬费用。 “太晚了,回家,我送你。”池敔站在门口,打破沉默。 “不用,我自己可以回去。”曲灼摇头下意识推拒,眼眶微红,像惊醒的小兔子。 “要么我送,”他打断她,指尖敲了敲遗产文件,“要么今晚你就住这。”带着上位者惯有的不容置喙。 曲灼想了想,快速擦拭黑板,拽着桌上的书本纸张塞进双肩包,呼吸慌乱从教室里走出,还留着淡淡肥皂香:“好了。” 夜色浸透长街。 车早已等在校门口,见池敔身后跟了个学生,陈晨虽有疑惑,但出于职业素养,并未多嘴。 助理拉开车门,曲灼乖顺的跑到另一边,自己爬上车,司机这才注意到,还有个小姑娘,慌忙下车帮忙关门。 “谢谢叔叔。”曲灼甜甜的说。 “先送她。”池敔发话。 几秒钟后,曲灼认命般地低声报出一个地址,是附近老城区。 黑色轿车平稳行驶在小城街道上。 路灯昏黄的光晕被快速拉长又抛在身后,在车窗上投下流动的光影。 车内弥漫着一种尴尬的寂静。 陈晨这才注意到,曲灼身上裹着的西装外套好像是池总的,过于宽大,几乎将女孩整个人淹没其中。 她偏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模糊街景。 池敔坐在另一侧靠着椅背,侧脸线条在明明灭灭的光影里显得格外冷峻。 他同样沉默着。看她独自缩在宽大的后座一角,圆润的鹿眼盛着清凌凌的光,鼻尖微翘,红唇饱满如初绽的芍药。 想着该不该问关于那些遗产文件。 但话到嘴边,面对脆弱的小脸,又咽了回去。 他见过太多世情冷暖,任何形式的关心,在此刻竖起尖刺的防备面前,都可能是种负担。 “前面路口停就好。”曲灼开口,眼睛里写满不信任。 “送你到楼下。”池敔发话。 “不用了。”曲灼对任何靠近她“巢穴”的人都充满提防,拜托说:“就这里,很近。” 池敔眼神锐利,让她无处遁形。看曲灼不肯退让半分,他不再坚持。 “随你。”池敔收回视线,声音听出不出情绪。 黑色宾利在十字路口停下。 曲灼小声说了句谢谢,脱下那件昂贵的西装外套,叠好。又解开安全带,动作有些急迫,逃也似的跳下车。 池敔降下车窗,小孩还怪有礼貌的。看着她单薄的身影被夜色吞没,摩挲着真皮座椅上残留的体温,对副驾驶的陈晨道:“奖学金的事你亲自跟进。” “好的池总。” 宾利缓慢调头驶离。 车离家还有段距离,曲灼不愿让他知道具体住址。 又走了十几分钟,这才到家,瘫坐在沙发上歇了一会。 想起明天要讲的试卷。 回卧室准备接着做题,钢笔滚出,乌木上缠绕的金丝纹路明显。 她摊开掌心,手指滑过笔帽刻的极小字母。 是求和符号。 第3章 孤立无援 「他是悬在峭壁上的鹰隼,而她是岩缝里开出的花,一个俯冲,就搅乱了整个秋天。」 周六。 同学们商量着明天去哪玩,好朋友林葳邀她放学去新开的奶茶店。 “你们去吧,我想一个人走走。” 她转过身,背对那些繁扰的喧闹,独自走进被城市灯火点亮的街道。 以前这个时候,父亲总会提前十分钟打着双闪停在校园门口,母亲则会做好饭等她回家。 车窗摇下,父亲还会笑着问她:“今天学得怎么样?” 现在,路灯拉长她孤零零的影子,忽前忽后。 路过父母生前经营的商业区时,她脚步不知不觉慢了下来。 这座小城依山傍水,旅游业发达,虽然平时人少,但每逢节假日,游客如织。 眼前是父母留下庞大版图的中心,那座曾经被父亲骄傲地称为“小城心脏”的商场,流光溢彩。 楼下网红咖啡馆的喧嚣隐约可闻,少女们精心摆拍的身影映在橱窗上;侧翼的仿古商业街飞檐翘角,挂满招揽游客的灯笼,红得刺眼。 目光向上,越过那些灯火通明的办公楼,最终投向不可测的天空。 这庞大的、仍在呼吸的商业体,是父母半生心血,如今沉甸甸压在她身上,化成不知如何处理的困顿。 她站在街角,看着这一切,只觉得陌生。 “曲小姐?”忠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回头,是爸爸公司的徐卫民,以前经常来家里做客。 戴着金丝眼镜,年近五十,西装笔挺,手里拿着一叠文件。 “徐叔好。”她打招呼。 “正好遇见你,”徐卫民推了推眼镜,没有因为她是个学生就显得怠慢,依旧十分客气:“上季度的利润已经结算好了,你看明天有时间来公司一趟吗?律师也会一起。” 曲灼接过文件,触到纸张的粗糙。 “放心,公司运营一切正常,”徐卫民语气诚恳,“曲灼小姐,别怕,我会像跟随您父亲一样辅佐你。该你的,一分都不会少。” 可信任是一回事,十七岁的肩膀扛不起两代人的江山。 巨大的茫然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无息漫上来。 她红了眼,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徐卫民和曲父是几十年的朋友,当年徐卫民创业失败,债务缠身。 倒是父亲公司蒸蒸日上,困难时父亲拉了徐卫民一把,徐卫民感恩,兢兢业业协助父亲开拓事业。 徐卫民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小曲总,早点回去休息,有事不管多晚,都记得给我打电话。” 曲灼目送他离开。 她一直在逃避。 父母出门散步被从天而降的钢筋砸倒在地,再没醒来。 一夜之间,她从事事听家里话的乖乖女,成长为凡事都要自己做主的孤女。 仿佛不去面对就能当做没有发生,父母还会回家,自己还会穿着漂亮的小裙子坐在秋千上撒娇。 她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些。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拥有它们。 车灯划破凝滞的夕阳,由远及近,最终停在她身边。 车窗降下,池敔的脸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穿着深灰色高定西装,领带扎的一丝不苟,指间夹着一支未点燃的烟,目光落在她失魂落魄的脸上。 “找不到路了?”他发问。 曲灼摇头:“没,只是看看。” 池敔目光扫过她身后的商业街,又回到她身上:“顺路,上车,这里不好停。” 不是询问,是陈述。 曲灼犹豫了一秒,像被命令牵引,拉开车门。 池敔将烟丢进车载烟灰缸,示意司机开车。 “去哪?” “回家。” 池敔没再说话,只是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王局,我临时有事,晚半小时到。” 电话那头传来爽朗的笑声:“池总忙,我们等您!” 挂断电话,池敔看向曲灼:“介意先陪我忙点公司的事吗?” 她一怔:“我?” 他语气随意:“我要去海昌阁谈点事,很快。你还没吃饭,隔壁小厅安静,我让人给你备点吃的,等我一会。结束后送你回去。” 然后吩咐司机改道。 曲灼本想拒绝,见他安排得妥帖自然,毫无转圜余地,只得作罢。 池敔将她安置在单独的包厢,桌上已经摆好了精致的餐点,烤鸭、沙拉、桂花糯米藕、一小盅炖得浓白的鸡汤。 全是外地菜。 她夹了几口甜甜的糯米藕,就没了胃口。 偷偷走到门口,看向隔壁。 池敔身旁坐的那几位有点眼熟,好像是负责招商引资和城建的,她等父亲应酬下班时曾经见过几次。 这时手机响了。 是姨夫。 “小灼啊,明天有空吗?一家人吃个饭。”姨夫声音透着虚伪的热络。 她握紧筷子:“明天要写作业。” “作业重要,但家里的事也得商量嘛。”姨夫笑呵呵的,“你爸妈不在了,姨夫就是你的主心骨!你一个小姑娘,懂什么公司经营?交给姨夫替你操心最稳妥!别听外人瞎撺掇,自家人还能害你?保证比你爸在的时候还红火!” 声音洪亮得近乎亢奋,沉甸甸砸过来,意图再明显不过。 曲灼手掐进掌心,气的有点发抖。 姨夫这些年没少占便宜,父亲生前就说过,他手脚不干净。 “姨夫,明天我有安排了,去不了。” 说完,不等那边反应,便迅速切断了通话。 屏幕暗下去,映出她略显无助的面容。 池敔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包厢门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亲戚?” 她不安地点头。 他拉开她对面的椅子坐下,没有多余的寒暄:“贪婪是他们的错,优柔寡断就是你的问题了。” 不疾不徐,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冷静,“公司既然在你名下,法律上你是唯一的主人。当务之急,是找到真正可信、有能力的人帮你运营,稳住局面。” 手在光洁的桌面上点了点,节奏稳定,如同此刻剖析利害的语调:“问题是,你打算当一辈子受害者,还是让他们付出轻视你的代价?” 曲灼深吸一口气,长久以来压在心底那份对父母心血的责任感,混合着被姨夫一家觊觎的愤怒,终于冲破了迷茫。 她的声音还有些微颤,眼神却不再游移:“那是我爸妈留下的。” 转头看向他,不自觉的带着恳切,语气异常坚定:“学习很重要,但我也不能…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的心血,被人一点点蚕食掉。” 池敔眼眸里掠过一丝欣赏与肯定。 他微微颔首:“知道就好。” 一只胳膊搭在她的座椅靠背上。 随即又补充道:“放心,有法律在。你占理。” 他只当她是个守着父母留下的普通小公司的孤女,盘算着如何四两拨千斤地帮她“智斗”那些贪婪的亲戚,这对他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甚至带着点居高临下的游戏心态。 至于她身后那诱人的商业版图,此刻尚未进入他精密计算的蓝图。 第二天是父母的尾七。 一大早,曲灼推开院门,姨夫一家就等在曲灼家门口。 姨夫叼着烟,满脸堆笑:“小灼,走吧,一起去给你爸妈上柱香。” 堂弟低头猛戳手机。 只有小姨,看到她出来,立刻上前几步,粗糙温暖的手握住曲灼,声音哽咽:“小灼,小姨昨晚包了你最爱吃的抄手,给你爸妈也带了。山上风大,记得加件衣裳。” 那双操劳半生、布满薄茧的手传递着笨拙却真实的暖意,让曲灼心头酸涩,无法拒绝。 姨夫重男轻女,当年甚至因她是女孩而撺掇抛弃,气得父母几乎与他决裂。 后来虽表面和解,嫌隙犹在。 然而小姨的温情,像一道无形的绳索,将她拉上了那辆开往郊外墓园的车。 墓园里,姨夫鞠了三个躬,敷衍潦草,烟灰簌簌落在墓碑前新鲜的花果上,装模作样地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话里话外都在暗示:“曲灼啊,你爸走得突然,公司没个主事人可不行。” 中午,姨夫执意要去她家的酒店吃饭。 一进大堂,就对着酒店罗经理颐指气使,俨然已是半个主人:“把你们最好的菜都上一遍!澳洲龙虾有吧?来三只!那个什么,红酒也开两瓶!别磨蹭!” 他声音洪亮,半个餐厅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 经理是父亲从小资助到大的学生,一毕业就进了酒店,干了四五年了。此时眉头紧锁,克制地看向曲灼,眼神复杂,带着询问和隐忧。 曲灼如坐针毡。 姨夫唾沫横飞,话题很快又绕回产业上:“小灼,你一个女孩子家,读好书就行了。这些生意场上的刀光剑影,你应付不来。听姨夫的,把管理权移交过来,你弟也大了,正好历练历练,将来帮你守着!咱们是一家人,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他拍着旁边沉迷游戏的胖堂弟的肩,那少年头也不抬,含糊地“嗯”了一声。 每一句“一家人”,都像裹着糖衣的匕首,刀刀刺向她孤立无援的处境。 她捏着水杯边缘,指骨绷紧,愤怒和无力感在胸腔里冲撞,喉咙却像被什么死死堵住,发不出像样的反击。 教养与骤失双亲的惶然,织成一张细密的网,缚住了她的声音。 “罗经理。” 沉稳的声音不高不低地插了进来,瞬间压下姨夫的叫嚣。 曲灼愕然抬头,看见池敔站在大厅。 他的目光并未落在嚣张的姨夫身上。 身后陈晨快走两步在跟罗经理确认:“顶楼套房的网速似乎慢了些,麻烦稍后让人检查一下。” “好的,池总,陈特助,马上处理。” 罗经理立刻躬身应道,脸色明显放松了些。 姨夫被这突如其来的打断噎了一下,看池敔气度不凡,随身跟着助理,经理也对他毕恭毕敬,气焰不由得矮了三分,却仍强撑着:“这位是?” 池敔这才缓缓扭过头,落在姨夫脸上,嘴角噙着毫无温度的冷意:“我是曲小姐的朋友。” 继而带着无形的重量:“曲小姐年纪虽小,但产业归属,法律条文写得清清楚楚。罗经理是专业人士,只对业主负责。至于其他……”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姨夫瞬间涨红的脸,和旁边小姨惴惴不安的神情:“喧宾夺主,指手画脚,不合适吧。” 餐厅里静了一瞬。 姨夫的脸由红转青,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在池敔那深不见底的目光逼视下,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池敔转而看向曲灼,温和下来:“需要帮忙吗?” 不是询问,而是一种变相的支持。 曲灼看着他,又看看僵在当场的姨夫一家,再看看小姨担忧的眼神,心底翻涌的怒潮和委屈被压了下去。 她吸了一口气,挺直了背脊:“罗经理,这顿饭记我账上。” 她目光转向姨夫,“小姨,姨夫,你们慢用,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完,她站起身,不再看任何人,朝门口走去。 池敔对陈晨微一点头,陈晨立刻跟上曲灼。 身后传来姨夫压抑着恼羞成怒的粗重喘息,和小姨低低的劝解声。 曲灼穿过金碧辉煌的大堂。 池敔那平静而有力的介入,像一把精准的钥匙,为她撬开了被“亲情”锁链束缚的牢笼。 她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守护属于自己的一切,并非遥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