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迟迟》 第1章 出逃 景隆十七年,暮春。 急促的马蹄声撕碎了小道的宁静。 “殿下!殿下……慢点!等等我!”江海川咬紧牙关,双腿猛地一夹马腹,身下骏马长喷出一口粗气,向前加速疾驰。 被她唤作“殿下”的那位少女不过十五六的年纪,策马跑在前头,乌发被高高扎起,沿着她线条流丽的颈背,溪流似摇晃着流淌而下。 她骑马经验显然不甚丰富,却又贪图速度,马匹被鞭策得跌跌撞撞,七零八落地向前狂奔,看上去摇摇欲坠,很是危险。 听见对方略显狼狈的呼声,金胜昔有些畅快地笑了。 她不耐烦地回首,在马背颠簸中艰难地甩过一个轻蔑的眼神,懒声嘲道:“江海川,你是干什么吃的?喊这么大声,是怕别人不知道我的身份吗?” 江海川借着空隙,好不容易抓住机会跟上她,气息未匀,生怕又得罪了这位喜怒无常的姑奶奶,只好压低嗓音问:“殿下,我们究竟要去何处?再往前,可就是淮州地界了。” 她们已狂奔了一天一夜。小道旁原本高大蓊郁的林木渐渐稀疏退让,视野开阔起来,大片新绿的水田依着路旁铺展开来。江海川正是据此才断定她们逼近淮州。 “淮州怎么了?”金胜昔抚过缰绳,指尖被粗糙的触感舔一口,却浑不在意,“淮州风光好啊,偏要去淮州。” 她露齿一笑,帷帽上垂落的纱网几乎掩不住她昳丽无匹的面容。少女倨傲地扬起下巴,发誓似地说:“横竖,是不回那皇宫。” 江海川心说不就是圣上罚抄书,至于闹这么大吗? 但还是急声劝阻道:“还是回去吧,殿下。万一被发现了,我的脑袋就保不住了啊。实在不行……我替您抄吧。” 她这话说得尤为艰难,面上陪着惨笑,咬牙切齿。 江海川少时便作为贴身侍卫,入宫服侍长公主,两人也算一同长大。金胜昔自幼就顽劣娇贵,闯祸总是推江海川出来顶锅,江海川自己都数不清替她背了多少黑锅。上个月她嘴馋,溜去贵妃小厨房里偷光了蜜饯,事发后又是江海川被捅出来顶罪,害得此人被罚去刷了半个月恭桶。 “休想。我不回去。”金胜昔说。 你懂什么。她心里冷哼。才不是因为这个。 芳龄十六的少女金胜昔,乃当今大宋王朝嫡出的长公主,自年幼起就幽居深宫,鲜少被放出来。偏偏没被女德女戒、三从四德驯化,反生养出了一身反骨,曾立誓终有一天要从这不自由的牢笼中挣脱,自己闯闯江湖。 昨日皇帝到她宫中突查她的课业,没想到金胜昔整日上树摸鱼斗蛐蛐,课业学问不能算勉勉强强,只能算一塌糊涂。震怒之下,皇帝罚她禁足宫中,面壁抄书,思过半月,什么时候悔悟了,什么时候再放出来。 岂料不过傍晚,金胜昔便收拾行囊,扯上倒霉的江海川,翻墙潜逃了。 公主素日财大气粗,出门银两带了个足够。出京城路上,她还特意在集市挑了两匹骏马,以期远遁。 江海川在心中流下了面条宽的眼泪:她真的一点也不想出逃啊!但又违抗不了命令。总不能把公主打晕扛回去吧? 金胜昔舔舔嘴唇。一路上马蹄卷起的细碎烟尘,扑了她满身满面,让她嘴唇都干裂了。放平日令人生厌的小事,此刻她都只觉快意。 她曾听闻宫中出身淮州的侍女所言,淮州山清水秀,景色颇为宜人。更有无数江湖豪客也喜欢聚集在此处,光是上街逛一逛,就够听一耳朵的奇闻轶事。 她那时向往极了。 金胜昔第一次出远门,不识方位,只知扯着侍卫一气乱跑。原先想着离京越远越好,不被抓到就行,未料误打误撞到了淮州,哪有不驻足的道理? 想着,她一勒缰绳,身下马匹长嘶一声,高高扬起前蹄,一个急刹顿住了。金胜昔慌乱之下倾身,想抱紧马颈却扑了个空,被惯性狠狠甩脱下马鞍,摔进尘土飞扬的小道中,还是屁股着地。 “殿下?您没事吧?”江海川被吓得魂飞魄散,冲上前一把拽住她的马辔,以防马蹄无眼,把这金尊玉贵的公主踩出个好歹。 金胜昔的骑术,仅限她在往日秋猎时,与京中贵女们择几匹温顺小马,在护卫簇拥下象征性地猎几只养乖了的家兔。还往往要不了多久便躲回阴凉处品茶论诗。 她驾驭这种真正意义上的骏马还是头一回。本以为这马也只是个头大点,凭自己的聪慧无双,征服下来不是手到擒来?没想到现实却给予她沉重的一击。 “……闭嘴。”金胜昔慢慢撑起身,吃痛地倒抽冷气,“在外不准喊我殿下。” 她临行前换了裤装。然昼夜颠簸,大腿内侧早就被磨得火辣辣生疼。如今一摔,雪上加霜,金胜昔只觉浑身都要散架。 但她顾不上疼痛,紧着嫌恶地拍干净自己滚上的满身尘土。 “……好的,小姐。”江海川从善如流地改口。她翻身下马,毕恭毕敬地将金胜昔重新扶上马:“再行一段路估计就能进城了。天色将晚,不如到时先找个驿馆歇下?” “嗯。你看着来吧。”金胜昔调整了一下坐姿,脾气很不好地皱起了眉头。 江海川心下了然,知道她这是耐性将尽了。 从小到大,公主殿下手中虎头蛇尾的事数不胜数,江海川早有预料,只是不敢说。 毕竟这还是公主。 她没有再翻身上马,牵起两匹马的缰绳,在小道上缓行,以防马儿跑起来,又颠痛了公主娇贵的屁股。 太阳西沉,落日熔金。小道旁,水田粼粼映着沉沉暮霭。约莫又走了半个时辰,一道巍峨的城墙轮廓才隐隐显现在昏沉的天光中。 城门上方,题了三个古朴厚重的大字:广陵城。 金胜昔对这座城有印象。 广陵城是淮州一带最繁华的城池。此地厄水路要冲,毗邻大宋境内最繁华的运河,港口规模不小。商贾云集,常在此处歇脚。 赶在城门关闭前,两人凭伪造的通关文牒混进了城。 暮色四合,街市行人渐疏。江海川上前同人打听客栈,临走前叮嘱金胜昔看好马匹。 城中街道不让纵马,金胜昔翻身下马,百无聊赖地倚着马身,指尖拨弄着衣摆上的玉坠,目光好奇地巡视周遭。 据说广陵城曾以夜市出名。顾名思义,集市到夜间也不收摊,通宵达旦,热闹依旧。但眼见摊贩收拾大包小包归家,金胜昔忽然疑心起所谓传言的真伪了。 她壮着胆子与某位收拾妥当的妇人搭话:“您好,不是说广陵城有夜市吗?怎么街上却这么冷清。” 妇人停下脚步,面上遮不住的疲态,闻言打量了她一眼,目光落在她沾了尘土却用料不凡的衣装上:“小姐,看您的行头,是刚来歇脚的行商吧?” 金胜昔含糊应了声,算是认领了这个说法。 “赶紧寻家客栈落脚吧,平日……少在街上晃悠。近来……这一带都不太平。”妇人语焉不详。 “…?”金胜昔眯眯眼睛,还想继续深问,妇人说罢,却赶时间似地匆匆离去。 这算什么?出不逢时? 恰在此时,江海川快步返回。她伸手接过金胜昔攥在手中的牵绳:“殿……小姐。客栈找到了,我们过去吧。” 金胜昔迅速敛了心神,点头跟上。 客栈名为悦来居,很讨喜的名字,距离不远。据江海川所说,这已经是广陵城最大最好的客栈了。虽然不比宫中,但凑合一下应该没问题。 两人穿过一条街巷,在一栋木楼前停驻。拴好马匹后,踏入客栈大堂。 里头远比金胜昔所想的热闹。大堂摆满了圆桌,坐满了形形色色的客人。商贾打扮的,腰悬佩剑的,甚有人光着膀子,金胜昔目光一撞,又没忍住偏开了。 空气里浮动着酒味和汗臭,嘈杂的笑声随着一室闷热扑了她满面,她控制不住地蹙起眉。 “两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啊?”眼尖的伙计看见两人,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两间上房。”江海川言简意赅道。她从随身钱袋中取出银两,递给对方。 金胜昔早在门口就系好了面纱,此刻背手立于江海川身后半步,下颌微抬,姿态矜傲,看着很贵气,颇能唬人。 “好嘞!”店小二收了钱,目光快速在二人间逡巡了个来回,心头估摸不知是哪家小姐,笑得更谄媚了。他补充着问:“客官可要用膳?小店淮州菜可是招牌,正在灶上热着呢!” 金胜昔踢了江海川一脚。 江海川强咽下吃痛声,语调平稳:“拿菜单来看看。” 金胜昔岿然不动,佯作出让江海川负责点菜,实则悄悄抻长了脖颈,目光灼灼地偷瞄菜单。 江海川勾了几道菜,将菜单递给她过目:“小姐,这样可以吗?” 金胜昔矜持地点点头。 待伙计收走菜单离去,江海川借着整理衣衫,状似无意地凑近她耳旁,声音压得极低:“殿下,小心为妙。自进门起,就总有视线黏着我们。” 金胜昔回想起妇人的话,心头一沉。 “叫伙计把饭菜送进房里。”她低声吩咐。 江海川点头,随即侧过身去同伙计交代。 金胜昔不动声色地环视大堂,目光蜻蜓点水过每一张面孔。初临新地的兴奋潮水般褪去,警惕悄然攀上心头。 不远处的一桌,四五个壮汉正围坐着,其一领头模样的汉子,目光正肆无忌惮地探来,像把她上下□□了一遍,最终钩子似地钉在她的腰侧。 眼神突然一亮,贪欲露骨到令人心惊。 ——不好!她的玉佩! 那是她去年生辰,父皇亲赐给她的生辰礼,那是块莹润如凝脂初雪般的羊脂玉佩,上镌着御笔亲题的小字,金胜昔一直随身带着。 万一被有心之人认出…… 她神色骤凛,佯装整理衣摆,指尖飞快地取下玉佩,塞入袖袋深处。 怕是晚了。她眼角余光瞥见那人已经离席起身,正朝着她的方向,缓步而来。 “江海川!”金胜昔小声唤道。 第2章 漕帮 江海川身形微侧,不动声色地截住那道视线,右手警惕地虚落在腰间剑柄之上,与那人对视了一眼。 那人回报了一个微笑,脚步停住了。 江海川这才转头,压低声道:“小姐,楼上请。” 此刻一旦在众目睽睽之下闹开,人多眼杂,金胜昔的身份怕是顷刻间就要暴露无遗。 二人循着店小二的指引,疾步登上木梯。老旧的门扉被推开,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闷响。江海川顾不得自己订下的另一间房,脱开壮汉后,一把拽过金胜昔,闪身挤进眼前的房间。 门扇合拢的瞬间,江海川快步移至窗边,迅速检查着房间窗栓,语速飞快道:“那是漕帮的人。去年进京押送贡品时我在兵部见过他。” “漕帮?是什么玩意?”金胜昔嫌恶地捂住口鼻,被房间内浓厚的霉味呛得想吐。就这也配称广陵城最好的客栈?感觉平时打扫都过不了关。 “淮州地界的地头蛇,平日专干些黑吃黑的勾当,倒也不太涉及百姓。但最近不知道是怎么了……”江海川皱了皱眉,将她问路时打探来的情报抖落了个干净,“总干些拦路强抢、敲骨吸髓的下作事。” “所以广陵城如今人人自危,不敢上街?”金胜昔问。她想起那中年妇女忧惧的面庞。 “您知道?”江海川很惊奇。 “……在街上打听了一点。”金胜昔不耐地说,“明天一早就给我换客栈。” 江海川苦笑:“怕是无用。广陵城喊得出名字的客栈,背后多少都有漕帮的影子,换哪都一样。” 金胜昔敏锐地觉察出不对:“他们既这么有钱,为何还要——” 话音未落,就突然被江海川抬手制止。他伸耳附在墙面上,冲金胜昔打了个手势:有人跟上来了。 金胜昔立马捂嘴噤声。 江海川侧耳细听:对方脚步踩得极实,沉重且杂沓,带得木地板连番吱呀作响,说明来人的体型魁梧,且数目都不小;移动间,佩剑或铁器与腰带甲片相撞,发出沉闷而清晰的金属刮擦磕碰声——他们还带了武器。 粗重的脚步停在拐角,隔壁传来令人心头一紧的细微异响——是金属利器撬动门栓的刮擦声。有人在撬隔壁房门,还是江海川原本入住的那间! 对方是冲着她们来的。 江海川与金胜昔对视一眼,二人表情皆变得严肃起来。 没有更多的时间了。江海川毫不犹豫,转身便以佩剑猛力撬动窗栓。这间客栈窗户显然被做了手脚,开合角度极其有限,根本不容一人通过。金胜昔反应也很快,迅速从贴身行囊中搜出匕首,递过给她,自己则在屋内搜罗桌椅等重物,试图顶住房门。 隔壁木门负隅顽抗半天,最终难敌蛮力,砰得一声撞在墙上。短暂的翻找沉寂后,脚步声又再度响起,朝二人所在的房间逼近。 喀啦……喀啦…… 令人头皮发麻的剐蹭木头声又响起来。 有了前一次破门的经验,又或者是察觉出她们想逃的意图,破门的动作较先前更加迅猛。不消片刻,单薄的木门便开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江海川额间沁出细汗,动作明显变得更加狠辣。 “……开了!”她猛地发力,终于将木窗彻底推开。 夜风裹挟着周遭运河的水腥气扑面而来,彻底冲淡了一室陈旧气息。但此刻无人有暇顾及这些。江海川粗暴地扯下床上的被单,紧绑住金胜昔的腰际,另一端则死死缠上窗棂。 她附耳道:“殿下切记,沿着街道往南三里,就是府衙,让那里的人护送您回京。” 来人太多了,江海川又不是什么武功盖世之人,一两个也就算了,按这一群她长出三头六臂也护不住金胜昔。 “我……那你怎么办?”金胜昔遥望底下黑黢黢的街巷,惨白着脸色,接过江海川递过来的匕首。 江海川:“我在这儿拦着他们——” 约莫听见房中的动静,对方也放弃了“文雅”地撬锁,开始撞门。 金胜昔咬咬牙,试探性地朝窗外迈去。幻想中的失重感并未传来——江海川拽着绳子,一点一点地把她往下放。她臂力很足,拎着一个金胜昔绰绰有余。 屋内,一阵惊天动地的撞击后,木门再度牺牲。先前在楼下见过的彪形壮汉拎着朴刀,直劈向江海川门面。 电光火石间,江海川无暇再顾及金胜昔能否安稳落地。她不得不空出一只右手,腰间长剑随着“铮”的一声,断然出鞘,勉力挡住了那重重一击。 剑身似要折断般震颤着。江海川咬着牙,手上更添一股力,这才勉强将对方击退了两步。 ……哇啊!! 金胜昔距地面不过几尺,因江海川的骤然收力而猛得下坠,跌在了地上。她吓得差点惊叫出声,但是又怕被人发现,生生忍住了。 她手心里全是汗,在青石板上擦了下,此时正火辣辣地疼。金胜昔心脏狂跳,却意外地镇静。像排练过千百回似地抽出匕首,利落地砍断了缠在腰上的被单,朝马厩狂奔。 客栈房间内,壮汉有些惊异地颠了颠手中沉重的朴刀,很快敛下神色。他扫视了一圈屋内,沉声问:“还有一个呢?藏哪了?” 江海川手指颤颤。她捏紧了剑柄,笑道:“只我一个,你记错了。” 对面的目光落在大开的窗户上,也笑了:“原来还是只溜走的野凤凰。” 他扭头对着身后的人吩咐道:“去找。” 身后那群小弟似的人物还没来得及动,彪形壮汉的脖颈处就一凉。江海川身如鬼魅,话音落地的刹那便移到了他身旁,剑身正抵着他最脆弱的地方,只需稍稍一用力,大概就能叫他人首分离。 “还想要这人的命的话,谁也不许动。”她冷冷地说。 * 金胜昔从马厩里取到她的马后,便开始沿着街道一路疾驰。她顾不得广陵城中不得策马的规矩,因着不清楚所谓城主府邸到底在何处。她只能抓瞎。 广陵城的巷道四通八达,道路两旁挂着路灯,因为缺人添油燃得颤颤巍巍。四下黑得吓人,月光将屋瓦照成一片粼粼黑海,家家户户紧闭着门窗,只能依稀从油纸窗中窥见有人影晃动。 金胜昔在马上回头,已经能隐约窥见身后的远处,她刚策马离开的地方,亮起了成片的火光——有人来追她了。 可她还没找到那什么城主。 这样不行。她骑着马目标太大了,一眼就能被发现。况且她骑术不精,根本不可能甩脱对面,被追上也是迟早的事。 金胜昔是嫡出,又是当今圣上的第一个孩子,到了识字的年纪就有专门安排的学士来给她授课。那位曾被她折磨到头发花白的大学士曾颤巍巍地向皇帝汇报,说金胜昔“虽然顽劣,但遇事沉着冷静,聪慧果敢。但凡要是个男孩……” 年幼时的金胜昔当时只当是他对着皇帝硬夸,不愿多听。而今天一看,或许对方说得只有几分道理。 她果决地翻身下了马,拍了拍这陪了自己一天一夜的坐骑的屁股:“往前跑吧。” 马匹相当通人性,喷了口粗气,很快又哒哒哒地跑远了。 金胜昔则侧身隐进一条排水沟旁的窄巷,朝另一个方向狂奔起来。 但这也不是办法。这群人显然对地形熟悉至极,找到她只是时间问题。 但她别无他法了。 离家这么久,金胜昔第一次开始后悔。她在马上颠了一天一夜,都未曾后悔过,此刻却恐惧又委屈,后悔得想死。但不敢停下脚步,只好边擦眼泪边向前跑。 不知跑了多久,她又拐进一条狭窄的小巷,这里几乎只容一人通过,借着周围的遮挡,金胜昔终于得空喘息,一屁股瘫倒在地,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她的喉咙火辣辣地生疼。夜已经很深了,她却还没吃过晚饭,饥饿感像一把刀在胃里翻来覆去地搅动。眼睛粘粘的,还有些肿胀,估计第二天要肿得不成人形了。 江海川要是看到了,肯定会笑话她。 江海川…… 她的心猛得沉下来。 有人来追她,说明江海川没能拦住这群人,那她……她还活着吗? 忽的,在不远处,有什么发出了细碎的响动。 金胜昔敏锐地捕捉到,骤然紧绷起来。她捏紧匕首,双目紧盯着巷口,蓄势待发。只等着那人一上前来,她就给对方胸口开个洞。 细碎的脚步声越越移越近,金胜昔踩准时机,扑了上去。 一盏昏暗的小提灯率先映入她的眼帘,而后是对方的发丝,还有那被夜风吹得翻飞的藏青色衣袍。 金胜昔一愣——对面是个姑娘。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将对方扑倒在地,匕首戳上对方的左胸膛,只需要一个用力,这把锋利异常的匕首就能将对方捅个对穿。 油灯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灯芯上那一撮微弱的火苗还没来得及燎原,就被夜风吹熄。 金胜昔怔怔地看着她,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对方长长的乌发散落了一地,大半张脸都被包得严严实实,面上只留有一双平静如秋水的眼眸。睫毛很长,正半垂着,看不出喜怒。 这装扮,看着比自己还要偷偷摸摸。 二人无声地对峙了半晌。巷口又一次传来响动,这一次,金胜昔听见有男声在私语:“快点走,抓个小丫头都抓不到,等下回去还不知道……” 是追兵。 她神色一凛,最终还是收回抵住对方的匕首,爬起身,打算遛了。 正在她犹豫要不要将这姑娘灭口,对方冰凉的指节突然搭上了她的手腕。没等金胜昔反应,就被一条宽大的布料兜头盖住,混杂着草药香的温暖顿时笼罩了她全身。 ——那个姑娘不知什么时候也爬起身,脱下了那件把她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的披风,用它把金胜昔整个包住了。金胜昔看见她又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拾起打翻在地的油灯。 那是一件材质很好的披风,自幼在金银堆里长大的金胜昔略略一碰就感觉出用料不凡。 而且……上面的香味很熟悉。 金胜昔思索了一瞬,没有选择挣脱后扭头就跑,而是用脸颊又蹭了蹭这件披风,乖顺地不动了。 第3章 怀春 对方理了理金胜昔身上的披风,眼神平静得不可思议,确保金胜昔不会被人看见面容后,牵起她的手朝巷口走去。 “……什么声音?”金胜昔敏锐地听到对面的声音。 她宛如惊弓之鸟般,隐在宽大袖袍下的手不由得攥紧了匕首。 姑娘上前,像是和那人附耳细细说了什么,又从袖中掏了什么东西给他。金胜昔耳朵不灵,又半垂着头,视线被阻挡得厉害,看不清是什么物件。 那男人看过了那物件,声音居然由警觉变得近似恭敬,他一改嘴脸,谄媚道:“您请您请,惊扰到您实在是不好意思。” 看他的反应,想必不会是什么凡物。 姑娘又转过身,打了个手势示意金胜昔跟上。 金胜昔绷紧了身子,借着兜帽掩护,一步一步朝这神秘姑娘靠近,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心尖上,踩得心脏咚咚狂跳。 为了照顾她视野有限,待金胜昔跟上,那位姑娘才开始动。二人缓缓移动步子,看样子是可以安全离开了。 路过男人时,忽的又道:“等等!你把兜帽掀起来给我看看。” 金胜昔顿住了。 她来不及感到慌乱,那人已经开始朝她步步逼近了。金胜昔大脑飞速思考着,到底要不要拼一把,直接拿匕首看能不能把这人捅死。还没思考出结果,那人距她仅剩几步之遥。 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几乎要将金胜昔逼出眼泪。她正打算赌一把,与那男人同行的另一个追兵突然又踢了那逼近的男人一脚,骂道:“对面是你能惹的吗?还让人家掀兜帽。况且我们要抓的那小姑娘只身一人,大半夜上哪再找一个人和她搭戏台?净在这浪费时间!天亮了还抓不到怎么办!” “我这不是想着仔细点吗?”男人辩解道。“抱歉啊姑娘,你们走吧。” 金胜昔松了口气。 姑娘扯扯她的袖子,示意她跟上。金胜昔别无她选,只好裹紧衣袍,蹑手蹑脚地跟着她七拐八拐,二人渐渐离开对方的视野。 广陵城巷道如同迷宫,金胜昔先前奔跑途中就有些迷失方向了,但带路姑娘却仿佛对每一条小路都了如指掌,带着她在黑暗中穿行自如。 “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帮我?”金胜昔确认四下无人,方才低声问道。 对面没有选择回答这个问题。但金胜昔总算听见她开口说话了:“殿下,如今城内并不太平,哪怕是送您去府衙也并不安全。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愿意去城外小女的住处暂歇一晚吗?” “等到了那里,我再告诉您。好吗?” “……”金胜昔沉默两秒。她很想让对方不要回避自己的问题,但她也隐约直觉唯有相信面前此人,她才能在今夜的广陵城保全自己。 “……好吧。谢谢你。”她松口道。 对方的马就栓在城门口。按理来说这个点已经出不了城了,但这姑娘显然不是凡人,金胜昔瞧见她与守门军官出示了特殊的盖章文书,不消片刻,方便进出的小门就为她开了门。 她口中那个“住所”离城并不算近。金胜昔眼皮发沉,却不敢松懈半分,生怕对方给她卖了。她们一路从官道跑进树林,体感时间过了约莫一个半时辰,姑娘才缓缓勒住马,渐渐停了下来。 金胜昔仰头,注视着面前这座高塔。 “这是……”她喃喃道。但并不是在向对方抛出疑问。 高塔通体被刷得朱红,由木板和砖石砌成,高耸而古朴。月光为其镀了层冷边,从底下遥遥望上去,让人有些生畏。 金胜昔嘴唇颤了颤。 “殿下还记得吗?”那姑娘轻声问道。 “什……”金胜昔刚想反问,却见对方缓缓解下缠脸的布条,下巴,嘴唇,再到鼻子,渐渐露出清俊的面庞。冷色的月光下,她轻垂下眼睫,分明是面无表情,视线却无比温柔地垂落在她身上。 “你是……”金胜昔说。 “我是怀春啊。还认得我吗?” “怀春姐姐。” 二人的声音在夜色中重叠,金胜昔不由得恍惚了一瞬。 * 景隆十一年时分。 那时刚过完生辰的金胜昔年仅八岁,被按在寝宫里学完课业又学规矩。传授她礼仪的习教嬷嬷可不管她几岁,是什么大宋嫡长公主,做得不规范只能挨戒尺。 金胜昔只得含着眼泪,捏着通红发肿的掌心,不情愿地拼命学。 当今圣上继位有十余年,无功无过,但格外迷信,在皇宫外紧贴着修了一片寺庙,名为护国寺。寺庙很大,前朝皇帝修的时候就很大方地在寸土寸金的京城里划了一大块地,可见迷信其实是能遗传的。 金胜昔大概没遗传到这种基因,她不信神佛。她的寝宫正好挨着那座寺,只隔了一片红墙。自幼时起,只要她在那块红墙下喝茶玩闹,就定会听见寺庙里和尚绵延不绝的念经声,嗡嗡营营,吵得人头疼。 那时的她,只要抬头,视线就能穿越宫墙,直直地望向那座高塔。给她讲书的夫子曾告诉她,那是护佑国脉、护佑整个大宋的守息塔。 高塔因为刷了朱红色而分外显眼。无论刮风下雨,天晴或是大雪,它永远伫立在那,像个怎么都不为所动的老僧。 据夫子所言,塔上住着大宋的神女。神女与世隔绝,唯有每年的祭祀日才会出塔,安抚暴动的国脉直至平稳。如此,国脉才能在新一年里继续庇佑大宋,降下福祉。 “那神女是神仙娘娘吗?”小金胜昔问。她最近读了许多神话故事,对话本里描绘下的神仙多有崇敬。 夫子没正面回答。他说:“她们是伟大的人。”接着他又将内容扯回了经书,金胜昔清醒不过一阵,很快又被他叨得昏昏欲睡。 她是在一个下午从宫墙角溜走的。 院内槐树生得很猛,那年夏天尤盛,根须卯足了劲地钻,一举将金胜昔院里那堵红墙钻塌了。 红墙重砌没那么快,金胜昔平日顽劣,看不到人影是常事,她借着机会,等把尾随在身后的江海川甩掉,就从塌陷的那处钻去了寺庙,宫人一时居然没人发现。等反应过来小公主不见时,金胜昔早已从塔底偷溜进高塔了。 她边哄着自己边一路爬到塔顶。 小金胜昔人小腿也短,平时走远些不是有人包就是有轿子抬,头一次自己一口气爬了十几二十层楼梯,累得差点晕倒。 她推开顶楼的房间门,探头朝里看。房间很空旷,连生活用品都没多少,看着不像是人住过的地方。墙面和地板均是木制的,一打开就有一股浓浓的木头味。 正当她以为没人时,视线一挪,被不远处墙边的人影吓了一跳。那是个看上去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孩。对方正面对着墙,一动不动地坐着,不知道在干什么。 金胜昔冲她喊:“喂!你也是偷偷溜进来的吗?偷偷来这种地方,那可是要砍头的大罪。” 骗人家的,其实她也不知道。 女孩子像这才发现她似地回过头来,面上有些茫然失措,很快又被匆匆掩去。 金胜昔一点也不计较她不回话,自来熟地走过去:“你怎么还不走,是太高了不敢下去吗?” 不等女孩回话,她就走上前一屁股坐在对方身旁:“你刚来的时候有看到神仙姐姐吗?她是不是被我们吓跑了啊。” “……神仙姐姐?那是什么?”女孩子犹疑地开了口。 金胜昔关注点跳得很快,她还没回答对方的问题,就转口又问:“我叫金胜昔,你叫什么?” “……怀春。”女孩说道。她很快又沉默下来,任凭金胜昔在一旁如何绞尽脑汁地找话题,她都没再撘过一次腔。 金胜昔喜欢这个粉雕玉琢,却又神秘沉稳得不符年纪的女孩。一整个下午,她都坐在塔顶的这个小房间里,用言语骚扰对方。 大概是是在被烦得没招了,怀春的嘴也渐渐被撬开了。金胜昔了解到她比自己大了两岁,也了解到塔顶自始至终从未有过什么神仙姐姐。 “我很小的时候就来这了。起初在寺庙里被方丈和大祭司带着,直到前一年,上一任神女……”怀春微不可察地抿抿唇,“总之,就轮到我进来了。” “你每天都在这吗?”金胜昔吃惊地问。“一直呆着?” 怀春点点头。 金胜昔缩了缩脖子。她在书房被关着学习时间,只关上半天都闷得慌。换作是她整天被关在这与世隔绝的高塔里,分分钟就得逃跑。 “……那你平时都在干什么?光打坐吗?”她又问。 怀春蹙起眉头,一板一眼道:“这不是打坐,这是祈祷。”她接着补充道:“我还会研读和誊抄一些经书。” “就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事吗?好无聊啊。”金胜昔抱怨。但她很快又打起精神:“塔上这么高,是不是能看得很远啊!” 怀春听见这句话,突然咧嘴笑了。她因常年不见天日而白得吓人的面上终于流露出几分独属孩童的稚气:“嗯,晚上看星星特别清楚。一到春天,还能看见皇宫里开满了一片花。” 她侧过身去,找到高塔上唯一的一扇小窗,指给金胜昔瞧:“你看。” 金胜昔凑过去看。她在塔上呆得比想象中的还要久,此时太阳西沉,远远望去,整座京城都像被金黄色琥珀包裹住,被她尽收眼底。 “真的好漂亮。”她喃喃。 她又找到了自己的小院,忙不迭指给怀春看:“我住在那里。” 怀春早料到她身份不一般,倒也没太吃惊。她善意提醒道:“殿下,是不是应该回去了。” 金胜昔这才想起这回事。她脸色一下臭了,怨气满满:“我得走了。” 她爬起身正打算下塔,又像想起什么似地回头冲怀春道:“我还会再来找你玩的。下次我再来,你不准再喊我殿下了。” 怀春没说话,维持这坐姿,目送她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