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敌失忆后被我捡走了》 第1章 第 1 章 焚仙崖重岩叠嶂,峭壁对峙,乍眼一看好似群魔于风中乱舞,形态诡异可怖,笼罩在永远挥之不去的浓雾之中。 拨开浓雾,群峰之上,有一座恢宏至极的紫色琉璃魔光宝殿。七七四十九根殿柱,皆由蕴含着无尽灵气的紫晶构成。这人间一颗难求,仙界漫天叫价的紫晶,来到魔域,被魔尊当做零嘴小碎,人仙魔三界中,唯有焚仙崖才见得此奢淫无度之景,可见魔族气派。 宝殿内,有一丰神俊朗的盛装男子,正朝着一面人身大小的铜镜,细细地比对两条腰封。一条朱红皮革玄铁鳞甲,龙筋盘绕;另一条玉扣雕成凤首,羽纹流转。 他挑了又挑选了又选,最后将二者弃之,配上更为华贵的一条,挑起眉端详着镜中自己。 “本座这身如何?” 下属狗腿道:“魔尊大人气度非凡,非一般人能媲美,便是九天真君站在跟前,也要黯然失色!” 牧寻对自己也很是满意,随手拎起一件魔兽皮制成的花裘子披上,大步往殿外去了。 好日子……好日子! 今天是个好日子! 牧寻活了几百年,从来没有一天像现在这么高兴过,原因无他,他嫌之厌之,憎恶了大半辈子的那破尘仙尊祁安——被人捅了! 牧寻在乱坟岗将人捡回来的时候,对方蓬首垢面形如乞丐,跟记忆里那个超然物外不染尘埃的装货好不一样,若不是牧寻对这百年宿敌有着超乎寻常的嗅觉,差点没认出来。 认出来的时候,又差点笑出声。 牧寻想,不知道是哪个英雄好汉为魔除害,竟敢生上去捅破尘仙尊一剑,不过第一剑修的名号也不是盖的,修为如八千高仞,身手更是非凡,想来那好汉已经被祁安徒手撕了,不然牧寻当真要冲上去感谢他。 感谢完还要说一句:“你也讨厌破尘仙尊是吧?太好了,从今天起本座要跟你成为拜把子的兄弟!” 牧寻当机立断掳走了人,把人送到手下那里去药浴,又得知了一个更好的消息——那仙尊灵力散尽,什么都不记得了! “好!”牧寻一蹦三尺高,喜上眉梢道:“传本座令,焚仙崖上下休沐七日,张灯结彩,定为善报节!”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那祁安从风光无限的破尘仙尊沦为阶下囚,还要被此生最痛恨的魔族羞辱,光是想想,就让牧寻乐不可支了。 下属捧着记事玉简的手一抖:“尊上,这善报节具体章程是?” 牧寻扬唇一笑:“今日宜享乐,忌慈悲。节庆主题嘛……庆祝破尘仙尊三处尽失,失了脸面,失了修为,还失忆。” 眼下,他好生打扮一番,去看那给全魔放假的人去了。 剥皮窟。 此窟是牧寻手下汤婆的洞窟,此魔被牧寻收入麾下前还是逢魔就砍,逢人就吃的一代大魔,最爱将送到手上的食材按皮、肉、骨分成三类,洞窟内总散落着各式各样的皮脂血肉,‘剥皮’由此得来。 牧寻挑开沾满暗褐色污渍的卷帘,走进洞里。 这洞窟昏暗无光,腥气熏天,从上到下密密麻麻布满了蜂窝似的小洞,中央有一口巨大的锅,锅里浸着一个长发披散的男人。 牧寻还未走近,对方便开口问:“谁?” 牧寻心想我已经掩了气息,行得足够轻慢,这祁安却能迅速反应过来,即便修为没了,直觉还如野兽一般,真厉害。 牧寻道:“本座来看看你。” 再走近,祁安的脸便露了出来,即使牧寻再讨厌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人生得很好看,甚至是惊心动魄的好看,第一次见他时,便以为他是桃花成了精。后来相处才觉得,祁安若是精怪,怎么可能是桃花那种灵动魅惑的精怪,应该是孤傲不可一世的雪莲。 牧寻居高临下地打量了他片刻,语气沉重:“你伤得很重。” “......嗯。”不饶牧寻提醒,祁安自己也能感受到身体的损耗,没有残缺,已是万幸。 见人应答,牧寻继续火上浇油:“没个十年半载恢复不了。” 祁安微微叹气,“嗯......” 牧寻目露精光,意味深长道:“你欠本座一副保仙丹,接下来又要用许多奇珍药草吊命——当然,本座也不是缺这点药材,只不过焚仙崖从不养闲人,离了魔域,这世间能治你伤病者千里难寻。” 祁安听懂了,他来这里逼逼赖赖一大堆就是为了吹他多么牛逼,对自己有多么重要。便双手做辑,郑重道:“魔尊恩重,祁某没齿难忘。如果能有用得上祁某的地方,定当倾力相助。” 妙极!牧寻心头大快,要说这名门正派就这一点好,知恩图报,知恩必报。他赶忙搬出先前想好的说辞:“好,焚情崖东域有一处新开拓的百草园,先前派守到那里的魔调遣走了,近来缺魔浇水施肥,等你能下地走动,就去顶上那个位置?” 祁安点点头:“好。” 祁安应答完后,发现这邪魅狂狷的魔尊双眼抽搐,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样。 祁安不禁困惑,自从他有清醒意识见到这魔尊起,这魔便一直是一副喜闻乐见的表情。一开始只当他天生笑面,后来发现他对手下的神情冷冽许多,只是对上自己,那眼底戏谑的东西便会淌出来,很是挑衅。 什么意思?难道魔尊面部有疾? 另一边,见祁安言听计从,若不是还要端着魔尊的威严,牧寻此刻真想仰天长啸。 啊哈哈哈哈! 大名鼎鼎的破尘仙尊,修真界第一高手,苍澜剑宗的天才,如今竟然沦落成这副阶下囚的模样,要给他牧寻种地! 仙魔两族虽有不少名扬四海的高手,但唯有破尘仙尊的影响力遍布三界,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因为此人乃是名流正派中的名流正派,修真界第一世家出生,苍澜剑宗的新任补天者,言行举止是各阶修士们的榜样,不分男女,仰慕者千千万,从古至今还未有一人敢和他蹬鼻子上脸。 而他牧寻,做到了! 快哉快哉! 牧寻贱兮兮地想:先打发祁安种地,再故意延缓他的治疗时间,失忆了正好,把他驯成一个奸邪狡诈无恶不作的废人,拿捏他的把柄。 就算他日祁安恢复记忆,这种给修真界蒙羞的不齿经历也足够让牧寻嘲笑他千百年! 一个字:爽! “魔尊。” “魔尊。” “牧寻!” 冰冷的声线打断牧寻飘飘然的思绪,回过神来,见汤锅里的祁安面色微妙,耳廓略沾一点薄粉。 “祁某药浴时限已到,要起身更衣,魔尊可否回避一二?” 牧寻这才发觉自己得意忘形,方才一直大喇喇地跟沐浴中的祁安交谈,自己虽是无感,但对于祁安来说,到底是有些尴尬的。 牧寻下意识想转身,转念一想不对,既然揣着要羞辱祁安的计谋,那自然要贯彻到底。 于是牧寻故作轻松,不拘小节道:“你我都是男人,没什么见外的。” 祁安眉头轻蹙了一瞬——但那也只是一瞬,他似乎觉得既然牧寻不在意那他也没什么好在意的,哗啦一声从汤锅里站了起来。 水汽氤氲间,洗去脏污的身躯露出宝玉般的光泽,破尘仙尊那张谪仙般的面容影影绰绰,如瀑长发下,优美的身体线条若隐若现。 这一幕宛若凌空一棒,刺激得牧寻双眼大睁,面露惊恐地连退五步,他霎时想举起双手遮眼——但因为举止对他而言太打脸了,和自己方才的言行不一,魔尊大人生生忍住了! 牧寻侧过头,忍不住脸热:没想到祁安这么大方,啊不对,这么不知羞! 一阵窸窣的换衣声响起,牧寻盘算着羞辱得差不多了,得赶紧找个借口开溜,对方又唤住他了。 “魔尊可知晓我胸口这伤,是何人所刺?” 牧寻转过头去,见祁安已穿好下装,领口却是敞开,心口有一处狰狞无比的剑伤,在这尊堪称光洁的身体上,裂开了一道骇人的伤疤。 牧寻看着,不由得一顿。 其实他也想知道,祁安胸口的伤到底是谁刺的。 此人能近祁安的身,还能将他打至伤残,想必战力非凡。 虽然现在已经割去腐肉,又熏了药,但那团红肉挂着,依旧触目惊心。 祁安胸口这伤,非一剑之功,定是将剑刺入身体,反复多次,才能将裂开的伤口再度捣至溃烂,狠戾残暴至极。 这得是多血海深仇啊? 牧寻顿感气闷。 一方面,就连两百年前的仙魔大战,他也没能将祁安伤至这种程度。 另一方面,想到祁安跟除了他以外的人还有能用‘血海深仇’称道的关系,他的心里总有点酸酸的...... 不过没关系! 魔尊大人很快地安慰了自己。 现在人已经在我手上,还不是任我搓扁揉圆? 牧寻面上不动声色,脑中转得飞快:祁安是个死脑筋,认定了的事情就必须去达成,若是告诉他真实情况,他日思夜想要找人寻仇怎么办?不行,我得想个办法把他留在焚仙崖,多看他苦一天,我就多快活一天。 于是随口胡诌道:“其实你是个没什么天赋的山野散修,一心飞升,想了去乱坟岗借鬼气补修为的邪法,不慎走火入魔。” “你这伤……大约是修士所刺吧,啊对,苍澜剑宗!”牧寻一拍脑袋,很灵性地道:“此乃修真界第一大宗,向来嫉恶如仇,眼里容不下半点妖魔,定是苍澜剑宗的修士出世问道,把你打成这样的!” 祁安神色淡淡,谈起栽培他多年的苍澜剑宗也是一脸迷惘,末了问:“是这样么?” 牧寻当魔尊这么多年,撒起谎面不改色,可在祁安那双如明镜般的瞳孔前,无端有几分底虚。若还是令魔族闻风丧胆的破尘仙尊在此,定能一眼就看出他心口不一,不过眼前这位是降了级的……怕什么! 牧寻只能将脸色端得再正常一点,诚恳道:“保真。” 牧寻悄悄打量祁安,发现他目光空洞呆滞,也不知道他听进去了几分,又信了几分,只得赶紧结束话题道:“哎呀,不过你别担心,焚仙崖是我的地盘,那些臭修士不会上来找你麻烦的,就算要找,我也能将他们轻轻松松打下去。你就安心在这住下吧,好好干活,包吃包喝。” 祁安默然半晌,眼底重新聚了些神采,轻轻开口。 “谢谢你。” 牧寻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啊?” “你救了我,给我疗伤,还给我提供住处。” 眼前人露出了牧寻此生从未见过的和颜悦色,温声道:“你真是个大善人。” 第2章 第 2 章 大善人。 你真是个大善人。 破尘仙尊一句话,暖魔尊大人一整天。 牧寻这些日子睡前、醒后,脑海里都是祁安受了他恩惠的模样,光是念着这句话,脸上的神情禁不住要飞起来了。 牧寻眉飞色舞这些天,手底下的小魔们也津津乐道: “我怎么觉得尊上最近心情很好?” “哪还能不好啊?咱这都善报节放假了都,以往只在人界听说过节假日,没想到魔域也有假期啊。” “话说东窟那边新来了一个凡人,住在狗都嫌的那间洞窟里,诶对对,就是那间三处漏风,夜里睡觉直打哆嗦的洞,这年头,居然有人敢上焚仙崖啊?” “什么凡人啊?那身姿,那气度,分明是个修士!只不过不知道这修士遭了什么罪,身上竟然一点灵气也没有!” “若不是生活所迫,谁会来焚仙崖?定是那人在外头闯了什么祸,招惹了不该惹的人!” 魔域天色向来诡谲,地势高耸,可览苍穹。 只见那异色天空中,左面是日,右面是月,于是一半天晴,一半天昏,交界之处天壁染色,云层相融,好似一团怎么也化不开的混沌。 关于焚仙崖的由来,世间也有好几番说道,什么补天神女因情爱跳崖啦,上古巨兽入定后的尸骨残骸啦等等,民间传说更是五花八门。修仙界倒是有一个信服度比较高的说辞:焚仙崖是因千年前的裂天之变诞生的。 有一位走南访北的星罗仙尊说,焚仙崖诞生前是一块深不见底的大坑,世间万物的浑气、魔秽都随地势流经至此,汇聚在一起。裂天之变后,这坑中岩石好似有了生命,如树拔起,生生长成了一座魔气萦绕的巨峰。故它虽有人间和仙界之外难得一见的美景,却极少有修士来此历练,被牧寻占山头后,逐渐成为现在的魔族大本营。 牧寻当了魔尊后最喜欢做的事,便是飞到那崖顶的枯树上,看天看地看众生,欣赏自个打下的江山,有时,也看看话本。 就比如今天,他在枯树上罗汉躺,手里捧着一本新淘来的《群仙诛魔传》。 自仙魔交恶两百年来,凡间的本子偏爱写诛魔题材,单是不同仙家名士除魔卫道的《诛魔》系列就被写了十四册,人界炙手可热,仙界广为流传,咱们魔尊大人也爱看,且册册不落,他还给那位笔名‘凌霄客’的作者写了几封信,评价他把魔族写得太蠢了。 凌霄客回得干脆利落:爱看看,不看滚!魔族粉别来沾边! 牧寻倒也不恼,又修书一封,诚恳建议:若要凸显诛魔修士的威风,何不先将魔族写得厉害些?比如连败三大宗门、生吞八百修士、设局坑杀仙君......这种对手,才配得上诛魔英雄是不是? 凌霄客更是回都懒得回。 而祁安,则是《诛魔》系列的开山主角,前三册都是夸赞他在除魔中的光辉事迹,辞藻之华丽,文风之浮夸,不难看出写这个的绝对是祁安的忠实仙粉。 牧寻对祁安为主角的那三册是翻了又翻看了又看,剧情内容都能倒背如流的程度,听闻新出的这本《群仙诛魔传》要写仙魔大战前史,他当天就派魔在书店排队,足足抱回三本精装版。 牧寻翻开书页,只见上面写道:【破尘仙尊一剑光寒十九洲,杀得魔族丢盔弃甲。忽见一只遮天蔽日的黑羽魔鸟怪叫着扑来,翅膀扇动的阴风刮塌了半座城池!那魔鸟口吐人言:“本座要吸干你们的脑髓!”仙尊冷笑:“孽畜看剑!”顿时天地变色......】 “这鸟人不会写得是本座吧?!”牧寻惊愕地翻阅着,差点把书捏碎,“本座什么时候还吸脑髓?这破作者,连魔族形态都搞不明白,胡编乱造,真没品味!” 突然瞥见下一页配图,一只奇丑无比的巨乌正被仙尊踩在脚下,两眼翻白,啄部大张,吐出长长的舌头。 牧寻:“......” 他今晚要给凌霄客寄第一百零八封投诉信。 “轰隆——!” 远处的魔光宝殿忽地传来石柱碎裂之声。 殿门大开,烟尘冲天而起,其中夹杂着二人的谩骂。 “祝驹,你撵住它!” “撵个屁啊!你行你上!你没看见我的头都快被它削没了!啊啊啊它又冲过来了!” “抓住它!别让它跑到殿外去!伤了别的魔,尊上会发怒的!” 牧寻这下可没心思看话本了,赶忙飞至魔光宝殿前,殿内满地的紫晶碎石,依见刀光剑影,术法四溅,耳边充斥着金石碰撞之声。 牧寻为撑脸面建成的魔光宝殿距今一百年,头一回碰到拆家的,那句‘怎么回事’还没问出口,左脚刚踏进殿内,一道由剑气凝实的罡气劈脸而来! 他赶忙一偏身,那剑气劈在殿外石地上,生劈出了一条惨目忍睹的大缝。 牧寻:“......” 换成一个低阶的小魔,能被这一剑送入轮回。 牧寻眉心一跳,见殿柱之间,有两道狼狈不堪的身影,正与一柄散发着浩瀚灵气的纯白长剑斗得难舍难分。 此剑还未出鞘,剑威已然隐藏不住,不由主人掌控也能自顾自地挥舞起来,剑招凌厉,招招致命,其威竟然盖住了两位制止它的魔君,还有欲杀欲强的气势。 这两魔是牧寻的左膀右臂,祝驹和裴行,修为快比肩化神境的高手,竟然被祁安的佩剑打得接连败退。 牧寻看得一阵牙酸:这剑没主人就算了,问题是还没出鞘! 真是给魔丢脸! 场内突然多出一人,两魔一剑自是注意到,祝驹小孩心性,见了牧寻犹如见了救命稻草,哭丧着脸大喊道:“魔尊大人救命啊!拆家——啊不,拆魔啦!” 裴行满脸沉重:“尊上,属下无能......” “祁安的佩剑,你们打不过它也很正常。”牧寻一派气定神闲:“这剑杀过大乘期的魔,剑名‘叩天’。” 叩天剑。 祝驹和裴行皆是一凛,这剑在三界中实在太过出名,威名远扬,比其主有过之而不及,你可以不知道破尘仙尊,但绝对听过叩天剑的名号。 当年苍澜剑宗建立共修院,将自己的发家史当作宣传手册随地大小说,导致‘无尘子补天’这种听起来就颇具上古传说色彩的野史被当作剑修正统历史,成为民间哄娃睡觉夜话故事的不二之选。 传说故事大致如下:裂天之变天穹开裂,世间动荡,有一剑修无尘子逆天而上,用剑将天补好了。 那无尘子补天用的是什么剑? 当然是叩天剑啦。 自后,那叩天剑被奉为创世神兵,封在苍澜剑宗的剑林塔最深处,千年后再次认主。 那叩天剑认得什么主? 自然是这位号称千年难得一遇的顶级剑修——祁安啦。 此刻魔光宝殿内,叩天剑忽地被唤了名字,剑身转向牧寻,越发激烈颤动,像是压抑着怒火,佩剑在剑鞘中嗡嗡作响。 牧寻负手而立,对这柄老仇家的剑颇感亲切,眼底带笑:“要不要让你三招?” “嗡——!” 叩天剑被牧寻轻飘飘的一句话激怒了,银芒划破空气,直逼牧寻心口! 下一秒,牧寻原地消失,转头出现在大殿之上,身后黑色羽翼高高扬起,飞至空中。 牧寻还好心情地给它计数:“第一招。” 叩天剑转向牧寻身位连劈数十剑,数十道剑光如天罗地网向牧寻扑来,这一剑可敌万军,势如破竹,寻常人挨上一下会被削得神魂俱散——只见牧寻快如闪电,竟做到了万招丛中过!片光不沾身! 祝驹兴奋鼓掌:“潇洒!太潇洒了!” 裴行一旁应和:“强大,太强大了。” 于是那数十招尽劈在魔光宝殿的穹顶上,石块碎裂轰隆隆一连串作响,阳光从破开的殿顶倾泻下来,连着噼里啪啦地掉了一地琉璃瓦。 牧寻当年筑巢没给主殿建窗,烧得都是真金白银的火灵石,如今,终日昏暗的魔光宝殿难得被拆成了窥天光。 本来还想和叩天剑耍宝的牧寻眼瞅着被掀了房顶,笑容僵在脸上:“我的大殿......” 叩天剑战意狂烈,剑锋飞驰而来—— 牧寻当即摆手:“停停停!我不打了!” “锵——!”怎想叩天剑不依不挠,其架势要跟牧寻拼个你死我活。 牧寻眼瞳倏忽闪过一丝烟紫,长手一挥飞出数十米长的缚仙布,叩天剑半空滞停,被白布层层缠绕,顷刻间缠成粽子! 剑身哐当倒地,却仍然震颤不止,仿佛这布下缚的不是剑,而是人。倒也理解,主人失忆被困,它又受诸魔调戏之苦,换成人早就气死了,眼看就要破布而出——牧寻连忙掐诀,布身亮起金色的符文,久而久之震动愈发变弱,直至无声。 牧寻长吁一口气:“如果是你主人动手,也许真的能伤到我。” 器物有灵,比人妖鬼更难修炼,这世间能修出剑灵的人少之又少,叩天剑脱离祁安还能大杀四方,足以见得它本身实力不俗,能驾驭它的人更是绝顶高手。 可惜了,高手现在给我种地呢。 牧寻放声大笑:“不过,你主人现在也是我的奴役咯,每天给我端茶倒水搓脚揉肩,啊哈哈哈——” “锵锵锵——!” 那布条包裹的剑身突地猛烈抖动起来,金色符文竟有压制不住之势,牧寻大惊,一勾手指,左墙石柱哐哐移动,从底下升起一樽用灵石打制而成的棺椁。 再一扬手,那被缚仙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叩天剑瞬间飞入棺中,棺门‘嗒’地一声合拢,慢悠悠地降了回去,石柱归位,大殿之内再嗅不到叩天剑的一丝灵气。 祝驹心有余悸地看着棺椁消失的那处:“结束了?” 闹剧落幕,牧寻冲那两倒霉下属一摆手:“结束了,喊几个魔族小工,把我的宝殿修一下......对了,这天井开得挺好,让工匠保留一下。” 祝驹:“是!” “不好啦!不好啦!魔尊大人!不好啦!” 还未等牧寻歇息一二,殿门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惊慌失措的报难声,一小魔怪着急忙慌地跑入殿内,被地上的裂缝绊了一脚,啪叽摔在地上。 小魔怪也不觉疼,抬起一张摔得扁平的脸,哭喊道:“圣主大人!那百草园——” “百草园的仙草全死啦!” 轰隆一声晴天霹雳,牧寻神情空白:“啊?” 第3章 第 3 章 百草园。 虽然外表看上去杂乱无章,仙株长得好长得差全凭造化,但牧寻当年开辟这片区域的时候花了大心思,可谓是耗时耗魔又耗力,其因有三——焚仙崖地势险峻,土地贫瘠,寸草不生。其二,焚仙崖冬季堪比极寒之地,暴雪后常能发现冻毙的魔骸,更别提这些娇滴滴的仙草们了。最后,魔族集结,魔气滔天,一些只对灵气有感觉的仙草极易被污染,要在焚仙崖种点什么魔族克不死的东西,实在是太难了! 牧寻找神霄宗学阵法,费了足足七七四十九天才给百草园布下一个草灵循环阵,又将从三界游历收集来的奇珍异种播下,每天都来浇水施肥输送灵气,坚持到所有种子都抽芽才放心。还有一些奇域珍稀的灵花灵草,对生长环境十分苛刻,牧寻移栽时都要施法护着,如此坚持四五年,百草园总算实现了草灵循环大平衡,每日只需派魔来浇浇水施施肥就可以了。 如今你告诉他,就放进去了一个祁安,只凭一天,不,还不到一天,把他的心血全克死了!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牧寻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第一反应是不信的,待他火急火燎地赶到百草园,看清眼前的景象时,脑袋登时一嗡。 荒地,好大一片荒地啊! 到处都是枯死的衰枝残叶,要知道这园中仙株大火三天三夜都烧不完,还有一些草灵比魔族修为更高,不怕火炼,到底经历了什么才变成这样? 牧寻揪起最先发现百草园异样的小魔问:“卯小八!你跟我说,百草园的仙草怎么会全死的?到底发生了什么?祁安那厮呢?!” 卯小八被牧寻提得离地半米,声音发颤道:“启禀魔尊大人!小的方才途经百草园,突地发现那笼罩百草园的紫雾竟凭空消散了!小的眼睁睁地看着满园仙草全都枯死了!就像……就像被什么邪物生生抽干了精魄!” 牧寻赶忙施法查看自己布下的草灵循环阵,发现阵眼有损毁的迹象,心中不由得一沉。 莫非祁安恢复了记忆,将他辛辛苦苦布的阵给毁了?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引狼入室! 要说百草园常年紫雾弥漫,四野苍翠,仙木丛生,枝叶交织如网,天光难以透入,行走其间时,不免觉得阴湿可怖,暗藏凶险。眼下没有了这些仙草仙树,烈日当空,晒得牧寻众魔跟个傻子似地站着。 其他听到消息的小魔都赶来凑热闹,其中有一位脸色黑青,模样有几分书生气的魔端着算盘噼里啪啦地算,口中还念念有词。 有围观小魔好奇:“这家伙谁啊?叽里咕噜地算什么呢?” 另一个小魔答道:“噢,你说李秀才啊,他生前好像不在报考就在报考的路上,死在离状元最近的一次。据说是殿试时算错了一道题,被竞争对手点出后当场吐血三升,殒了。死后化成算盘鬼,从未出错,是咱魔事部的账房先生。” 李秀才的算盘打得啪啪响,愈算愈快,连额间都沁出一层汗,最后在群魔的惊呼中晕了过去,被魔扶起来后气虚道:“魔尊大人,这……这损失无可计量,魔域近十年……不,近五十年都要财政赤字了。” 这下,牧寻真想跟这李秀才一起晕倒了。 牧寻猛地捂住胸口,挤出一丝苍白又凄凉的笑容:“咦?真奇怪,我怎么想吐血,刚刚是被叩天剑伤到哪了吗?” 祝驹:“没有圣主大人没有,刚才叩天剑未伤您分毫,我和斐行亲眼目睹,那剑实力不敌魔尊大人您!” 牧寻:“哈哈,是吗?我总觉得被那剑劈了脑袋,啊……太阳好大,本座的头好晕啊……” 熙熙攘攘间,有魔指着远处大呼:“有人!有人出来了!” 祁安一身白衣,流云浮雪般从满目疮痍的百草园中走出,神情如往常清冷,仿佛对周遭变故无知无觉。待他见到众魔,特别是跟牧寻对上眼后,那张冷冰冰的脸罕见地生出了一抹心虚。 心虚? 破尘仙尊也会心虚? 牧寻就像抓住了什么把柄似得,痛心又愤怒地质问祁安:“你最好给本座一个解释,本座将照顾百草园的重任交付于你,你是怎么做到让园中仙草尽数暴毙的?” 祁安显得很是无措:“我也不知。” “你不知?你不知谁知?!魔域好不容易开辟的十亩灵田,种的都是百年毒草,千年毒花,有价无市!”牧寻逼近祁安,咬牙切齿道:“你应该知道,你本来就欠我一副保仙丹吧?” 债上加债!祁安面色一滞,眉宇间浮现出一丝真切的茫然:“说来惭愧,我只是与这园中草灵相谈几句,聊得不大开心,而后……” 牧寻目瞪口呆:“你把草灵聊死了?!” 祁安这么一说,牧寻倒是有三分相信了。咱们正道之光字面意义上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即‘要么就不说话,要么说话就气死人’。想当年牧寻在共修院同祁安搭话,此人也是爱搭不理的。别人说祁安是高山仰止,牧寻不然,觉得祁安纯粹是眼睛长鼻孔上了,那副傲慢得人神共愤的样子让牧寻一阵一阵地产生抽他的念头。 一时间,所有魔都用看天煞孤星的目光看向祁安,后者只得将仙草死绝一事缓缓道来—— 今日辰时,百草园入口。 祁安的视线从一根插在土里的诡异木棍上扫过,木棍上挂着一个破落的牌匾,被妖风吹得吱呀作响,上面用猩红色的液体写着三个鬼爬似得大字——百草园。 “这、这我只能送到这,不能再往前走了。”领事魔瞧见那深黑色土壤里露出的几根白骨,狠狠地打了个哆嗦,把怀中大缸放下道:“祁公子,有件事我不得不告诉你。” 祁安看他。 领事魔似是怕惊扰这园中生灵,低声道:“实不相瞒,先前管百草园的魔不是调走了……他、他是……被这园里的仙草吃掉了!” 祁安挑眉,没感情地道:“噢,真是意外。” “那魔出事后就没有魔敢接百草园的活计了!众魔传言,园中仙草嗜血成性,专以魔为食!近半月来第四起了!魔尊大人也不知怎么想的,会把这差事派给你……”领事魔面露悲色,虽和祁安相处不长,但抱有几分好感,劝道:“祁公子,实在不行……就是魔尊钦定的事咱也不干了,我再去找魔事部问问,有没有其他好的差事。” “无妨。”祁安神色淡淡,“你且先回吧,待到收工之时,我自会归去。” “这……” 领事魔张了张嘴,还想再劝,见祁安随手捎上他放在地上的大缸,转身没入百草园深处。 祁安往里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甜腥味,既像花香,又似血腥,闻之头晕目眩。 听领事魔说,将这缸中血料沿途浇给仙草,每株一勺,浇完两大缸血料既即算完成任务。 祁安打开缸盖,一股恶臭冲天而起,熏得他喉间一酸,胃部翻涌,险些吐出来。这是什么血料?这缸中被剁碎的腐肉、残骨跟着黑液混做一团,只凭气味便可作为杀人利器,饶是泰然如祁安,都不免露出了嫌恶的神情。 倒是周围的仙株奇草,仿佛长了鼻子,在缸盖打开后,隐约往祁安身边靠近了些。无风又无声,祁安却能敏锐地感受到这些没心没口的植物有一股焦躁之意。 “急什么。” 这缸血料中摆着一个缺口浇勺,是用于盛料的。想要浇草,就要用勺,用勺,就要碰料,不知道这看起来堪比毒瘟的玩意,摸起来是什么手感。 祁安眸中闪过一丝冷冽,狠心一插,眼疾手快将那勺捞起。碗中盛着一半肉汁血水,还未摇匀,就被祁安顺势一泼,哗啦落到两旁的仙草上。他一手抱缸,一手拿勺,捞起泼洒的动作快准狠,疾风骤雨般,指尖却还是干干净净。 不过多时,一缸见底,吃饱喝足的仙草们没有初来时那股把祁安当饭的敌意,显得正常许多。正当祁安准备去捞第二缸时,发现缸盖不知何时打开了,有一根粗大的青紫色触须贼兮兮地伸进缸内,咕噜咕噜地汲取着血料。 祁安当即给它一脚:“馋货,谁让你偷吃了?” 那触须被踩疼了,明显僵了一秒,速度不减反增,居然咕噜咕噜地吃得更快了! 祁安只手揪住那根触须,将它从缸内往外拔,其力不小,但祁安力气更是不凡,一拉一扯间,触须头部被甩了出来,这怪须竟然长着一张鱼唇,唇口翕张,里面的血料噗地一声朝祁安喷来! “!” 祁安惊魂躲过‘大料’浇头,那怪须坠地,蹭蹭蹭地往草里面钻。 “想跑?”祁安下意识垂手摸腰,摸及一片空时猛然怔了一下。 他本来要摸什么? 祁安忽略掉这一瞬错觉,迈步朝那怪须追去。 拨开群叶,祁安还没追上两步,骇然站住了。 一株足有成人高的怪草静静矗立,仿佛等候多时,它中间凸出一条宽大肥厚的囊袋,囊袋表面布满了暗绿色的褶皱,泛着油腻的光泽。此刻,它的囊袋鼓鼓囊囊,隐约显露出活物的痕迹,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挣扎…… 祁安讲至此处,被一声惊叫打断,一位澄黄衣袍的男子——此人正是祝驹,捧着脸奇道:“啊!你这是遇到人形棺了啊!” 祁安略带不解地看向他,有小魔问道:“什么是人形棺啊?” “人形棺只是它的花名而已,这玩意本名叫噬肉笼。”牧寻好心解释:“长得就跟笼子差不多,吃肉,不管是人的肉还是魔的肉,是肉就吃,不挑食。” “这嗜肉笼的怪须不仅是它的舌,能如蛇信般灵活摆动,还是它用于魅惑猎物的诱饵。将人吃掉后囊袋会紧紧地包裹受害者,显出轮廓,所以多被称之为‘人形棺’。” 第4章 第 4 章 众魔齐齐地“噢”了一声,李秀才赶紧抓住机会拍马屁,说尊上真是博览群书,好有学问。 “不过。”牧寻在周遭一排听故事的魔族中伸出手:“百草园吃魔这件事,怎么没有魔告诉我?” 李秀才道:“尊上,是这样的。魔族性格各异,即便是来焚仙崖讨生活,因为性格不合大打出手的比比皆是……死魔已经成了很日常的事情,先前那些魔失踪了,都以为是下山了或者跟哪些魔产生口角斗殴死了……尊上日理万机,自然不敢拿这些事打扰您……” “胡闹!”牧寻怒声道:“说了文明发展,一个两个都当耳旁风不是?想要魔族壮大起来,最重要的就是以魔为根基!你看那些修仙的为什么能活蹦乱跳几百年,就是因为他们会一致对外,寻求一个共同的敌人!我们魔族想要在三界有立足之地,就应该先斩内忧,后除外患!从今天起建立魔事窟,修订魔域内斗法规,但凡有什么矛盾的,都给我去魔事窟处理!找一个生前当过判官的,或者因遵纪守法却惨遭世道不公化成的魔,让他去管!” 一众称是。 见牧寻在众魔间呼风唤雨的这个劲头,祁安不免多看了他两眼,继续说道:“我正准备会会那邪物,忽然有一阵风——” 就在祁安准备与那嗜肉笼交手之际,一阵劲风从身后袭来,掠过衣摆,直直朝那嗜肉笼掠去。砍瓜切菜般将这魔株击毙,血肉翻飞间,祁安无端嗅到一股奇异花香,随之而来的是极尽妩媚的娇嗔。 “牧寻那个贱人!竟然将我栽在此处,整天与这些低阶杂草为伴!” 此声听着娇柔媚骨,祁安却没由来地感受到一股毛骨悚然的心悸,疾迅退开,看向来者。 这是一株比嗜肉笼庞大数倍的绮花,枝叶伸展时足以遮天蔽日,粗壮的根茎上裂开一道小缝,翕张间传出年轻女子怨毒的声音,想来就是这家伙的口器了。 “贱畜牧寻!跑哪儿去了,要是给老娘我抓到,老娘非要折了他的翅膀!拨光他的毛!” 这株怪花本来还在碎碎念,待祁安面向它时,猝然噤声,明明见不到作为眼睛的器官,祁安却能感知到它在“瞧”自己。那一瞬,凶兽般的灵力威压铺天盖地地朝祁安砸来,祁安蹙眉,竟见那株诡异仙花顿了一下,随即浑身上下所有的枝叶都开始震颤起来,长茎末端“啵”地开了一朵颜色鲜艳的小花。 方才还喊打喊杀的声音陡然变得酥软甜腻,宛若浸了蜜的丝缎,尾音还带着勾人的轻颤:“仙君——” 祁安极其谨慎地后退了一步。 “不知仙君芳龄几何?家中可有妻室?偏好男子还是女子?” 纵使祁安再诧异,也礼貌地回答了它的问题:“……不知,没有,不晓得。” “仙君可相信一见钟情?” “不信。” 连收到祁安四个‘不’字,那怪花无风自动地摇曳起来,祁安双腿一软,本以为是灵力施压,低头一看发觉脚下土地颤动,无数细如发丝的莹白根须破土而出,刺入邻近灵草的茎秆。被缠绕的灵草瞬间僵直,叶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翠色,转为枯黄——它们的精元正被疯狂抽吸,顺着那些蠕动的根须,源源不断地汇入怪花体内。 “沙沙......沙沙......” 整片百草园响起细碎的声响,衰败如瘟疫般蔓延,所过之处灵植尽数枯萎,而中央的怪花却越发莹润透亮,茎秆节节拔高,叶片泛起妖异的色泽。 “噗通!” 忽然,草心处传来一声清晰的心跳,怪花粗壮的根茎开始扭曲膨胀,表皮皲裂剥落,露出内里蠕动的血肉。那些血肉如同活物般蠕动、聚合,逐渐勾勒出人形的轮廓——先是指节,再是腕骨,最后是一具**的少女身躯,蜷缩在枯萎的草叶中央。 她缓缓抬头,发间还沾着碎叶,一双幽碧的眸子睁开,瞳孔深处仍残留着草木噬灵的冷光。 非礼勿视,祁安下意识偏过头。 那少女眼波盈盈似春水:“今日惊鸿一瞥,仙君的风姿便烙在奴家心尖上,若蒙不弃,愿以百年痴心,换君片刻垂怜。” 祁安讲至此处,群魔已然听得津津有味,一个个瞪大了眼睛干巴巴地看着祁安,祝驹从裴行的怀中抓了一把炒瓜子,咯吱咯吱地磕了起来。 李秀才赶紧给他‘学富五车’的魔尊大人抛砖:“尊上,请问故事里的这怪花……又是什么东西?” “这行为,这说话方式,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牧寻眉头微皱,陷入思索:“应该是株颜欢玉面蕈,这种花最喜欢长得好看的人,遇美人则舒展,遇丑人则萎靡,如果丑得令人发指,它还会冲对方喷毒粉,属实花中颜狗。” 这满园的奇株异草都是牧寻挖回来的,对它们的学名和习性都相当了解。今日小魔们难得上堂识草灵课,还是没实物版的,一个个听着新奇地很:“这仙草也逃不过看脸定律啊?” 祁安看向牧寻道:“那玉面蕈似乎和你有些过节。” 牧寻噎了一下:“……我当初挖走它的时候,也是靠脸骗的。” 牧寻当年只觉得会说话的草灵很是稀奇,便出卖了一点色相,骗得那颜欢玉面蕈兴高采烈地同他走了。他在园中选了一块地,把颜欢玉面蕈栽下,那花还无比期待地问他:“你会爱我,陪伴我,像我思慕你那样思慕我,直到永远吗?” 牧寻没过脑子:“嗯嗯嗯,会会会。” 结果他转头就去游山玩水,等草灵循环阵成型后,再也没来见过颜欢玉面蕈。 理清前因后果,众人看牧寻的眼神不约而同地捎上控诉,牧寻被看得头皮发麻,高声道:“拜托,我是魔,她是草,我两怎么可能在一起?而且她转头就爱上祁安了,她见一个爱一个的好不好?你让裴行在她面前走两圈,她马上就移情别恋了!” 裴行闻言站起来,端着那张仿佛被黄连水泡过,虽闷但俊的脸,作势便要走两圈。 祝驹面色沉痛地摇头:“尊上,让女人流泪的事情我做不到。” 祁安将视线一偏,冷冷地丢了四个字:“死不足惜。” 牧寻:“???” 牧寻受了一大帮子指责,哽了又哽,心中也觉得自己此事做得过于不负责任,心虚地扯开话题:“不过没想到,她居然喜欢祁安喜欢到化形成人,还吞噬了整个园的草灵。” 被牧寻一点,众魔开始在祁安身边寻找颜欢玉面蕈的身影。 “那化了形的颜欢玉面蕈呢?” “她长得有多漂亮啊?” “不是这草灵的爱是不是来得太快了点?” “我靠这小子福大命大啊,来百草园干个活都能遇上草灵化形,还吸干了整片园!” 祁安面上不见喜色,沉冷道:“我拒绝了她,然后她跑了。” “跑了?” 魔群中冒出一声又高又尖的怪叫。 李秀才抱臂环胸,冷眼上下扫量祁安,哼道:“怕不是你小子毁了阵眼找不到理由,编了一个谎骗我们的吧?那颜欢玉面蕈对尊上有敌意,你莫不是把她藏起来,想刻意谋害尊上吧?” 祁安对李秀才的敌意视若无睹,平静道:“她说每天在这里待得厌烦疲倦,好不容易化形,只有两件事想做,一是睡我,二是把牧寻的毛拔光。” 祝驹好奇地问:“那你同意了哪件事?” 祁安道:“我同意不了第一件,也没法帮她第二件,她说我无趣,便跑了。” 众魔大失所望。 “咳,这玉面蕈化形绝非一日之功。”牧寻板起脸庞,又想起来他是万魔之上的魔尊了,朝魔群吼道:“先前的看园魔呢?死了的不算,还没死的出来!这园中有异为何不及时禀报?” 卯小八颤颤巍巍地举手,哭道:“魔尊大人,小的知道是知道,不过那颜欢玉面蕈看脸下菜碟,从未对我开过花,更妄提聊天了……” 牧寻横眉:“你们这也太不靠谱了,回去都给我扣俸禄!这个月别想吃肉——” “魔尊大人。” 牧寻耳尖一动,自祁安踏进魔域以来一直‘魔尊’‘牧寻’地叫,毫不客气,此刻大约是觉着自己犯了错,加上了‘大人’二字。 牧寻紧绷的脸有一刻松懈,嘿!你别说,你还真别说,这破尘仙尊嘴里迸出来的‘大人’,怎么听着格外顺耳呢? “嗯?”牧寻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气音,装模作样地睥他。 祁安自知理亏,声音渐弱,垂着眼睛问:“百草园这件事,是我做错了吗?” 世人都说破尘仙尊生得极其俊美。 并不只是说说而已。 他的那种风姿,是足以叫人眼前一亮,挪不开眼的漂亮。 祝驹警觉地一眯眼,小声蛐蛐:“这修仙的不简单,美人计啊……” 李秀才目露鄙夷地看了祁安一眼,道:“咱们尊上游历多年,什么样的美人没有见过?岂会被这拙劣的伎俩打动?这可是五十年的财政赤字!” 就见牧寻负手而立,自上而下地盯着祁安,从后望去只能见他长睫微动,唇角平直,半晌后,像是收回了什么思绪般地轻咳一声:“不是你的错。” 祁安依旧低着眼,但睫毛颤了又颤,显然是眼睛眨了又眨,轻轻地‘嗯’了一声。 望着眼前人,牧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可能是和记忆中的出入太大,总觉得祁安怪怪的,很是陌生,又很是令他愉悦。心脏也有一种痒呼呼的异样,却又说不出缘由。 魔尊大人干脆不看对方,一回头,对上李秀才连带着一帮魔族眼巴巴的目光。 虽然无人开口,但从神情中也能念出他们的心里话:尊上您的那股劲儿呢?您那股说一不二,以雷霆手腕振兴魔族的那股劲儿呢?! 牧寻:“……” 牧寻干咳一声,拾起一点散得不能再散的威风:“不过草灵循环阵已毁,修复起来很麻烦,我择日去神霄阵宗一趟。唔,虽然错不在你,不我是说,并不全是你的错,但你终归还是错了那么一点的……百草园从今日起立个牌子,祁安和狗不得入内。” 第5章 第 5 章 有了领导的重视,百草园原本破破的牌子换成了新的,由李秀才亲自上阵,一改先前泼血似的鬼画符,变成了端端正正的——祁安与狗,不得入内。 众魔散去,那李秀才紧忙跟上牧寻,一脸不解:“尊上,此事就这么揭过了?” 牧寻想了想,点点头:“过了吧。” 李秀才痛心疾首:“那姓祁的犯下的事,严重反应我们魔域的奖惩制度有缺陷!理当严惩,警示众魔!百草园这么重要的魔域宝地,多年心血毁于一旦,尊上!三思啊!” 牧寻挠了挠鼻尖:“那你说,理当如何?” 李秀才愤愤道:“理当将那罪人发配至百草园荒地,待百草园原貌恢复,此债才算还清。” 百草园能几年长成这样,靠的是牧寻源源不断的魔力,要一个失了灵力的凡人来养百草园,耗尽三生三世都不一定行。 牧寻幽幽叹了口气:“你是没看出来,此事并没有明面上那般简单。百草园里的仙植在魔域生长了这么久,都起了一些邪性。平日里给的血料不足以支撑草灵的发育,你吞我,我吃你,俨然成了一个巨大的蛊阵。之前进去的魔都变成饵料,成为新的食物。” “这……”李秀才哽噎。 牧寻道:“我只以为草灵循环能自由生长,没想到焚仙崖到底不适合栽培仙植,今日若不是颜欢玉面蕈成为草蛊之王,循环阵一破,这些东西出来只会反噬魔族。” 李秀才讪讪:“……我竟没想到这一层。” 牧寻盯着那新刻的牌子,良久一晒,一些经年旧事涌上脑海,变得鲜活起来。 仙历202年,修真界第一大宗苍澜剑宗提出‘有教无类’,建立共修院。向天下公布,若心术纯正,有向善之意,不论出生,小魔也可修习仙术仙法。彼时,‘去龙吟,上学堂’成了魔族风潮,牧寻作为一个哪里有热闹就往哪钻的魔,成为了共修院第一批魔族学子。 这里的龙吟指的是龙吟山,即苍澜剑宗坐落的地方。 剑宗有一桃林,林中有一池,池水自龙吟山巅灵脉涌出,澄澈见底,时有银鳞仙鲫游弋,尾鳍曳过,便带起一串晶亮的水精珠,浮空不散,映日生辉。 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从桃林外的墙沿下探出来,少年东张西望,在看到一块牌匾时顿住,同随行的几位朋友道:“麟瑶,你给大伙念念,那牌子上写得什么?” 被称作麟瑶的少女身着粉衣银铃,粉面桃花,杏眼含星,照着那牌匾脆生生地念:“桃池重地,牧寻与狗,不得入内。” 此言一出,余下的魔族少年都泻出了嗤笑声。 能在共修院变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寻常修仙世家的小修早就恨不得埋到地里去了,魔族不然,少年牧寻偏显得很风光似地,眉梢一挑,道:“这柳老头,我就捞他两条鱼,还给我立了个牌子,真是小气。” 有魔族道:“这可是柳夫子养了好几年的鱼,他能不发火吗?” 牧寻理直气壮:“养鱼不就是为了吃的吗?仙人铺张浪费,这柳老头把药渣当鱼粮,喂得那池中肥鲫个个形状大如猪猡,又布满灵气,谁不馋啊?” “牧兄,这仙鲫真有你说得那么好吃吗?” 牧寻咂巴嘴,眯起眼睛回味道:“此鱼肉嫩若豆腐,却自成形不散;入口即化,鲜甜如饮琼浆。食毕三日,唇齿间仍有肉香萦绕……” 一时吞咽声四起,少年们眼中纷纷露出向往之情。 要说这牧寻也是贱,偷鱼吃就偷鱼吃吧,还就地折枝生火,折的枝是那仙桃树的枝,生的火是他那魔息的火,那嗦干净肉的鱼骨头就丢在桃池不远的地方,柳一鸣发现时,牧寻正在刨坑挖坟,意要毁尸灭迹。 待柳夫子质问,牧寻满嘴流油地冲他道:“昨日听老师在学堂上讲庄氏梦蝶,当晚学生就梦到了这满池的鲫鱼,说自己生来就困缚在这桃池之中,心中有天地却不得自由,学生思来想去,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今儿我就给它生火烤了。” 柳一鸣当即气得火冒三丈,持着拂尘把牧寻抽成陀螺。 牧寻被罚扫了三个月的登仙阶,就是那种不能使用任何仙术纯粹苦其心智劳其筋骨的万层长阶,一扫扫碎牧寻的求仙情,一念下山做个快活魔。 牧寻此魔讲究一报还一报,说白了就是心眼有点小,被柳一鸣这么一罚,对那桃池里的鱼增添了几分邪念,今儿就招呼了一群好奇心旺盛的魔族小弟,准备把这桃池闹个底朝天:“要我说,我唯一做错的就是没把鱼带远点吃,被柳老头发现了。你们今天敞开了捞,都尝尝这仙家养的鱼是什么滋味,出事算我的!” 几个魔族少年犹犹豫豫:“牧兄,你这要是给柳夫子发现了,他不得杀了你啊?” 麟瑶并非来吃鱼的,仅是和牧寻关系好,看出了牧寻破罐子破摔,蹙眉劝道:“牧寻,你弄这一出,柳夫子怕不是会把你赶下山哩。” 牧寻横眉冷哼:“走就走!这柳老头把我当成陀螺抽,拨了我好几根羽毛,我翅膀都还在疼!这什么求仙问道,那些修士整日装模作样得跟假人一般,夫子也只会教些三瓜两枣的东西,真真无趣,我不上了!” 他见周围人没动静,率先褪了鞋,光脚淌进桃池里,嘴里碎碎念:“要我说这仙界也是无趣的,说是仙界,也不过是人间一块灵力比较多,仙人比较多,风景比较好的地罢了。” 牧寻撸起袖口,露出两条赤白胳膊,正欲捉鱼之际—— ‘咻’得一声,一颗卵石不偏不倚地砸中牧寻手腕,砸得牧寻整条手臂瞬间酥麻无力,牧寻一僵,捂住发红的腕口转头怒目道:“谁打我?” 几个魔族少年站在桃池岸边,你看看我看看你,稚气未脱的脸上尽显迷茫之色。 麟瑶环胸道:“得了,牧寻,我们这里修为最高的就是你,有谁会打你?你还是别置气了,咱们回去吧。” “分明就是有人——” 牧寻话音说到一半,眼珠提溜一转,道:“不管了,今天我非要把这池鱼炖了,气死那柳老头!” 说罢,牧寻继续用完好的那只手俯下身去捉,下一秒,一枚石子破风而至,掀起一道极细的风声,牧寻翻手一抓,那枚原本瞄准他虎口的卵石此刻被他握在掌心。 牧寻猛地看向桃林某处,眸光烧得精亮,比这漫山遍野的桃花还要灼艳几分,森然一笑:“谁呀?” 他扑棱张开黑紫色的羽翼,在众人的惊呼中如离弦之箭射进桃林,势必要把暗处偷袭他的那家伙揪出来。十里春风,一望绯霞,凭牧寻的速度看去,一道白色的身影短暂地出现了一瞬,眨眼便从桃树中消失了。 牧寻凝神,识网散开,周遭一切如慢放在他脑海中绘制成卷,帧帧闪过,总算给他抓住那道转瞬即逝的白色影子。 他于空中转向,朝一派静谧中扎去,簌簌落英中混杂着轻笑:“打了我还想跑?想的美!” 对方足尖点过枝头,衣袂翻飞,惊起一树绯红。 牧寻向来是速度的好手,可此番桃林逐影,牧寻总觉得那抹身影离他又远又近,每当他要揪住对方时,对方又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像是故意戏耍他似得,一来二去牧寻有些恼了:“喂!你只会逃吗?敢不敢跟我打一场?” 那人不应。 牧寻手心窜起魔色焰火,发狠道:“你要是不敢露面,信不信我用火烧了这桃林?” 那人恍若未闻,依旧飞跃于桃树之间。 牧寻咬牙,聚起火苗就往那桃树上砸:“我向来说到做到!反正这桃林又不是我家的!烧就烧了!” 对方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一抬手,从手中飞出一道灵气,极其精准地将牧寻掷出的魔火打散。 牧寻惊得瞪大了眼睛:这人连头都没回,仅一挥袖,就将我的火打散了? 是个高手! 牧寻被激起斗志,手上蹭蹭蹭地聚起七八团魔火,兴奋地冲对方喊道:“你很能打吗?来啊!我看你这回怎么打!” 那人身形一顿,被牧寻找到破绽,疾追而至,长手一捞,将那白衣修士的长袖拽入手心。 “抓到了!你给我——” 牧寻沾沾自喜,仰头望去,后半句生生卡在喉咙里。 日光拂过那人面庞,看得牧寻有几分恍惚了。 此人身着苍澜剑宗校服,墨发简单束起,看上去与牧寻年纪相仿,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却有一副出尘容貌。眉如剑脊凝雪,鼻如昆仑玉峰,双眸似两丸浸在玄冰中的墨玉,连映出的桃花都结了霜色,那袭霜衣分明素净,却比满林绯色更夺人眼目。 在共修院,人修和魔族极易分辨,除了形态外貌,不同世家宗派的校服虽在颜色、制式、花纹上有不同,但大多都端庄得体,彰显仙家风范。而魔族大多都是粗布短打,兽皮麻衣,在来仙界之前,大部分魔族都不太喜欢穿衣服。 牧寻见过很多穿得人模狗样的,像眼前这位尽显矜贵之气的还是头一次。 牧寻对皮囊一事了解不深,毕竟大多数魔族都长的触目惊心,丑绝人寰,而且魔族有自己一番独特的评判审美,跟人的标准不同,但千不同万不同,也不妨碍牧寻觉得眼前这位生得惊为天人。在这个人出现之前,他一直觉得人修普遍生得丑极,且衣冠禽兽居多,还自誉仙人,简直叫魔笑掉大牙。 牧寻不禁狐疑:“魅妖?桃花精?不……怎么像个人修?” 对方瞥了一眼牧寻的爪子,淡淡道:“放手。” 音色也如碎冰相击。 牧寻面露稀奇,紧抓不放:“你会说话啊?我追你半天不应,我还以为你是个哑巴呢。” “……放手。” “你让我放我就放?我偏要抓着你不放!还有,你往我身上丢石子什么意思?”牧寻哪猜不出这人是为了阻止他捞柳夫子的鱼,话到嘴边却拐了个弯:“让我猜猜,你是不是想引起我注意啊?” 这人听到他的说辞也是愣了一秒,眉宇间露出几分好笑,看向牧寻:“你……” 他话未出口,远处响起那几名魔族少年惊慌失措的喊叫声。 “柳夫子我们马上就走!” “对对对,我们马上、立马、现在就走!” 这些少年故意说得又响又急,俨然是给深入桃林的牧寻打信号,若是仔细听,里面还夹杂着柳一鸣的怒斥。 柳老头来了?! 牧寻脸色刷地一下黑了,抓人衣襟的手也情不自禁松了,第一反应是要逃,怎想刚才叫他放手的那位转手钳住他的手腕,肌肤好似覆上了一层寒铁,冻得牧寻一惊。 “你干什么?”牧寻拽了拽手腕,没拽动,急道:“现在是拉拉扯扯的时候吗?” 这玉面小仙君依旧端着淡漠的脸,盯着牧寻的眸子里显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戏谑:“怕?” 怕? 牧寻被他那冰面乍开的笑意弄得有些耳热,反应了半秒才弄清他话里的含义。 他这是瞧着自己怕那柳一鸣,要逮他去跟那老头告状呢! 牧寻脸色霎时五彩纷呈:“嘿你这人怎么是个心黑的!” 局势逆转,方才还是他死皮赖脸拉着对方不肯走,现在反倒成了对方擒住他了。 “行行行,”此生哪在同辈手上吃过亏,牧寻也笑了,一半是乐的,一半是气的,朝那小仙君凑近了问:“我给你变个戏法看不看?” 对方轻轻歪头,一副‘看你还有什么招’的表情。 牧寻笑意愈来愈深,直直朝他面上袭去,这小仙君倒是眼睛一眨不眨,也没要躲,直到那牧寻都要脸对脸,鼻对鼻地贴上来了,他才略显动容,眨了一下眼。下一秒,五指猛然收拢,却只抓住一缕清风。 他将手掌打开,掌中停着一根轻到不能再轻的漆黑翎羽。 轻佻嗓音自远处枝梢传来,抬眼望去,牧寻正斜倚在桃树梢头:“今日心情好,放你一马!下回再见……哼,别怪我不客气!” 放完狠话,牧寻赶忙张开翅膀飞走,生怕他再追上来,回头一看,那剑宗弟子还站在原地,沉默着目送他。 长得倒是好。 牧寻心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 5 章 第6章 第 6 章 自桃林那日过后,牧寻性情大变,具体表现在他作妖次数呈被夺舍式下跌和成日魂不守舍上,麟瑶严重怀疑他那日冲进桃林被什么法器或大妖迷了心智,出来之后已经丢失三魂六魄了。 “你之前不是吵着嚷着要下山吗?怎么最近不念叨了?”麟瑶叩叩牧寻身前的木案,看到牧寻案上摆的那一张涂得乱七八糟的宣纸,打量一番:“画什么呢?嗯……青面獠牙睚眦貌,哪见的精怪,生得这样丑?” 牧寻将笔一置:“什么话?你没看出来这画中是一个美男子吗?” 麟瑶对着这张好似鬼泼墨的作品嘶了一声,魔族审美各异,她选择尊重:“反正我不喜这类的。” 牧寻轻哼一声,眼里满是对自己画作的欣赏:“诶呦知道知道,你就喜欢季无月那种被仙界腌入味的。”语罢还摇头晃脑地学着少女的语气:“月华仙尊~月华仙尊~” 麟瑶满面通红,抬手给了牧寻一拳:“不得对月华仙尊无理!” 这边正厮闹着,那边有一魔族少年怀揣画纸风风火火地跑进青藜院。 “老大!” 牧寻来了精神,问他:“怎么样?人找到了吗?” 这小魔拿着牧寻绘的那张‘寻人启事’,摇头:“没有,那些修士都不理我,魔族们也说没见过长得这么丑的。” 牧寻不可置信:“……哪里丑了!” 麟瑶大声嘲笑:“牧寻啊牧寻,我原以为你那手字已经丑得惊天地泣鬼神了,没想到这画技更是惨目忍睹!” 牧寻耳廓生红,嘟嘟囔囔:“我只是还控不好笔而已。” 麟瑶道:“苍澜剑宗分给我们的纸笔都是有限的,你要是再拿大家的东西这般糟蹋,我的那份就不借你了。” 他们魔族进苍澜剑宗,都是上午听课,下午干活,晚上修习,跟外门弟子一个待遇。跟那些其他仙门送进来镀金的小修不同,人家本来就有钱,不缺这一纸二墨的。 牧寻赶忙作求饶状:“诶呦,好师妹──” “放肆──!” 一声怒喝如惊雷炸响,角落里的少年修士拍案而起,手中经卷‘啪’地摔在案上:“吵吵嚷嚷地做什么?你们魔族不学无术,还要耽误旁人求道不成?!” 霎时间,满院寂静。 牧寻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角落,这少年生得牛高马大,一身锦绣灿若朝阳,偏生穿出了几分山大王的架势。 金丝滚边的褐色锦袍上,绣着百兽朝凰的图样——那凤凰却被改成了龇牙咧嘴的穷奇,爪下踩着半截龙尾,是兽宗的校服。 麟瑶一看是他,眼里露出一抹不掩饰的嫌恶。 “石惊天,你是又讨打了吧?上回给你那三巴掌没长教训?” 此人为兽宗少主石惊天,兽宗以育灵兽为修炼之道,而麟瑶真身正巧是九尾灵狐,和石惊天初见时,便被对方以‘开了灵智的野狐狸’冒犯过,二人很不对付。 石惊天生来自负傲慢,举止跋扈。那日他见麟瑶身板娇小,脸蛋娇美,与牧寻众魔谈笑风生,心生羞辱之意,便出言不逊。怎料麟瑶听后,结结实实地往他脸上抡了三个耳光,打得他颜面尽失,想要还手,又被牧寻压制得动弹不得,自此结下梁子。眼下麟瑶提起那三巴掌,石惊天又羞又气:“我堂堂兽宗少主,怎会跟你这小兽妖计较。倒是你,一个女修,跟男人拉拉扯扯……魔族女子都这般不知检点吗?” 青藜院取自‘燃藜照读‘,共修院依照入院考核将小魔小修们分为甲乙丙丁四阶,其中以甲为实力最高等,被划入青藜院修习。能在这个屋子同窗的,哪个拎出来不是少年天才,前程似锦,偏偏降了牧寻这尊喜怒无常的大佛,让一众魔族跟着猖狂。 有石惊天带头,平日里对魔族不满的小修们也开始帮腔。 “清修之地,毫无规矩。” “魔族向来这样,跟一群乡巴佬似的。” “果然是蛮夷之族,一点教养都没有。” 声音不大,却又正好让学宫里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麟瑶一脚踹翻牧寻的书案,在牧寻大呼“我的画”中,凶神恶煞地大声喝道:“谁?谁在背后嚼姑奶奶我的舌根?舌头要还是不要?真有胆量,就跟我上周天演!” 周天演,是苍澜剑宗弟子们用来切磋比武的擂台,当年苍澜剑宗长老面向九天星辰练剑,剑身划出二十八星宿,青玉地面上至今可见星轨运行的灼痕,后经改良,成这既能演武又可悟道的玄妙所在。 春夏秋冬四时,无论刮风下雪,只要你愿意打,它就开放。苍澜剑宗内不可私自斗殴,但若是上了周天演,打得你死我活都没问题。 一说要上擂台,原本窃窃私语的一众修士登时把嘴巴闭得死紧,谁都不想被这女人活撕了。 修真界的比试向来讲究‘剑留三分气,掌收七分劲’,偏生魔族把这套规矩视如敝履。 前几日便有个不知轻重的百乐门弟子,与血魔族勇士约战周天演武场。那魔族起手便是掏心爪——哪管什么点到为止?三根断骨直接刺穿那弟子的锦袍,若非执事长老及时掷出护心镜,怕是要当场上演金丹碎成琉璃的惨剧。 自那之后,周天演新增了一条‘不可将对手打死’的规矩,看得众修士们触目惊心。 虽然共修院的成立意在仙魔交好,但在牧寻求仙的那段日子,仙魔两族的矛盾从楚河汉界变成抬头不见低头见,共修院中处处充斥着歧视和较量。 随着麟瑶石破天惊的一嗓子,一室剑拔弩张,连穿堂风都凝滞了。 周遭修士缩如鹌鹑,麟瑶不屑道:“一群废物!” 这帮人均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 眼见麟瑶气焰大涨,石惊天嘴快道:“比就比,我还怕你不成──” “铛──!” 一道苍劲的钟声自云巅劈落,如古龙长吟,震得青藜院檐角铜铃齐齐乱颤。 一声未消,又连响数声。 “铛──铛──铛──!” 牧寻莫名其妙:“怎么了?开饭了?” 石惊天逮着机会挖苦道:“蠢货!此乃苍澜剑宗的玄天钟,若非有要紧之事绝不轻易敲响!连这都不懂,真不知道你入院考核的笔试是怎么过的!” 牧寻低头睥他,纵使石惊天作为兽宗少主,整日与豺狼虎豹打交道,身板相较一般少年修士更雄壮有力,可比起魔族这种先天发育变态的族群还是有着天赋上的不足,发顶只到牧寻肩头,两人站起来一比,石少主气势一下弱了不少。 石惊天被牧寻如此惊悚地一看,没由来地感到一阵底虚──那日也是如此,他刚想对麟瑶出手,就被牧寻用凉飕飕的目光盯死了,他在兽宗长大,从小与各种恶兽相伴,对兽性的威胁格外敏感。虽不知牧寻实力的深浅,可直觉告诉他这人惹不起。 玄天钟一敲宗主召见,三叩外敌来犯,七颤宗门事变,还从未像现在这样,连环九响,一声高过一声。 院外吵吵嚷嚷,一大群修真弟子急匆匆地往外赶,嘴里喊着── “出事了!出事了!” “所有剑宗弟子,行至聚仙台!” 这可给石惊天找了开脱的理由,嘴里念叨着“不跟你们计较”便带领一众少年往外走。 牧寻盯着他的背影,垂在身侧的手指一动。 “哎哟!” 那石惊天刚跨过门槛,不知哪来一阵怪力叫他双腿一软,以脸抢地,摔了个狗吃屎。 “石兄!” “石兄!你没事吧?” “这平地怎么会摔跤的?” “意外,意外。”石惊天糗红了脸,刚被同窗拉起来,抬眼就看见牧寻一脸戏谑地走出来,阴阳道:“这还没到青冢呢,您就急着祭祖啦?” 石惊天咬牙切齿:“你这魔族……哎哟!” “怎么又摔了!” 牧寻心情颇好地赶去聚仙台凑热闹了。 九重玉阶之上,聚仙台如一方镇世玉玺,镇压着宗门气运。 牧寻一看,好震撼。 苍澜剑宗的校服是一尘不染的白色,广袖如云,仙气凛然,聚在一起时,像一大片流动的云。 眼下,数不清的剑修如天上降下的霜,铺满聚仙台。 共修院的这批,服设各异的外宗弟子,奇装异服的魔族,落在里面也不显得扎眼。 天边,竟还有其他宗门长老驾遁破空而来,牧寻好奇想数,不料有人比他更快,指着天惊讶道:“神霄阵宗、万灵兽宗、百乐门……我滴妈呀,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来了这么多人?” “玄天九响,莫不是终于要跟那些魔族划清界线,准备开战了?” “大哥,不好意思,你旁边还站着一个魔族呢。” “呃──” 突然,所有声音戛然而止,有一人立于聚仙台之上,未佩冠冕,却自有一股摄人心魄的威仪。长发以一根玉簪绾起,几缕银丝夹杂其间,非但不显老态,反添几分超脱岁月的清寂。 是苍澜剑宗宗主祁盛阳。 “千年了……”祁盛阳的声音并不高亢,却能清晰地传入耳中,牧寻估摸着他使了什么传音的法子。 “这柄开辟我宗命脉的叩天剑——” “今日,认主了。” ‘认主’二字轻飘飘落下时,如水滴入滚烫油锅激起惊涛骇浪。 “什么剑?我没听错吧?” “那可是叩天剑!叩天剑啊!” 牧寻看着旁边一个激动的快要跳起来的剑宗弟子,不明所以道:“这位兄台,冒昧一问,这叩天剑是什么剑?” “连叩天剑都不知道,你入门笔试做没做啊?” 牧寻正考虑诌一个不失风度的谎,一旁有人热心地解答:“呔,他是魔族,魔族向来文化水平不高。” 牧寻:“。” 那剑宗弟子了然地点点头,忽略牧寻青白的脸色,道:“那裂天之变你总知道吧?” 牧寻面上摆出不显山露水的深沉:“……略有耳闻。” 这剑宗弟子张口就来:“相传两千年前那场‘裂天之变’,日月曾同时坠向归墟,山川倾倒,大地开裂,世间处在一片生灵涂炭之中。” “当时穹顶裂开一道横贯九州的伤口,混沌罡风如天河决堤。各派修士的法宝尚未接近裂缝便被绞成齑粉,唯有一道剑光逆天而上—— ” “叩天剑?” “没错,就是叩天剑。” “是当时,有位号‘无尘子’的剑修,本已半步踏进天门,他见苍生恸哭,竟自碎元神,震碎剑骨,元神与剑灵合二为一,化作一道横亘三万里的剑幕,硬生生扛到天地复位。由此得出《苍澜宗门志》第一页──‘宁可碎我剑修骨,不许苍生见劫灰’啊!” 如果说每个剑修心中都有一把梦中情剑,排行第一当之无愧的便是那叩天剑。 这可是拯救过世间苍生的剑!天下第一剑呐! 牧寻听得神乎其神,问:“按你说,这故事里的人死了剑碎了,怎么还存留于世呢?” “别急,还有一段。” 剑宗弟子形色生动地道来:“无尘子形神俱灭那刻,忽闻九天传来一声叹息,诶!但见一道灵脉自天边垂落,注入无尘子即将消散的躯壳。无尘子的肉身竟然重生了,那柄布满裂纹的叩天剑也重塑起来!” “无尘子以剑证道,血脉化作瀛洲祁氏,被誉为‘补天’的一脉。延续的血脉中必有一人心生剑纹,此乃天命所归的‘补天者’!静候下一次天地大劫。” 这名剑宗弟子自豪道:“这也说明了为啥咱苍澜剑宗是修真界第一大宗,毕竟是天赐的灵脉啊!” 一旁,一位从共修院过来的弟子嘀咕:“什么第一大宗,问过我们百乐门的意见了吗?” 有人呛道:“你说你们百乐门是第一宗?那你还来苍澜剑宗干嘛?怎么不回去百乐门继续修习啊?” 那百乐门弟子道:“我、我也是剑修,我就是来剑宗学习学习,知识到肚子里不嫌多,融汇贯通一下。要说修真界第一大宗,肯定还是我们百乐门,乐山十六峰,刀剑伞扇枪,法符阵音药,万法皆备,还称不上修真界第一大宗了?” “呵,贪多嚼不烂的道理都不懂?修得杂不如修得精!” “还百乐门呢,也就是一群啥都修的三流修士聚在一起组建的乱七八糟门!” 百乐门弟子最听不得这个,赤着脸道:“你跟我上周天演!说不定你还打不过我呢!” 聚仙台苍澜剑宗弟子多,一人一嘴跟那百乐门的弟子辩驳去了。 那百乐门弟子舌战群儒,竟也没有落到下风,好生热闹。 牧寻没理会他们那一茬,更不可能理会祁盛阳说的那些仙门百家同修于好的鸟话,他对补天者更感兴趣,朝剑宗弟子道:“我还有一疑。” “道友请讲。” “既然这瀛洲祁氏是‘补天者’,那为什么今日才见叩天剑认主?你说这裂天之变距今已有千年,这千年间,就没出一个能让那剑看得上眼的人么?” 第7章 第 7 章 “非也非也。”那剑宗弟子摇头道:“祁氏并非都是补天者,天资卓绝还不够,需心生剑纹。饶是这祁氏宗祖努力散开枝叶,历代补天者都只有一人且仅此一人。” “更何况……”那剑宗弟子一改喜色,凑近牧寻凝重道:“道友可听过补天者的宿命?” 牧寻如实道:“没听过。” “每当有比前任补天者更有天赋的修仙奇才出现,前任补天者不出三日便会暴毙!其在世所修炼的所有修为都会被新的补天者吞噬,唉!正可谓’新剑出鞘日,旧剑折刃时‘。” 牧寻悚然,用所谓天才来砌砖堆瓦铺成的补天之路,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鲜亮风光。 只是这涉及宗门辛秘,这剑修弟子竟作闲谈,就这么说了出来。 “你懂得倒挺多。” 那剑宗弟子突然“嘿嘿”一笑,袖袍一抖,像变戏法似的哗啦啦抖出七八本装订歪斜的册子,朝牧寻扬了扬:“道友请看——” “想知道更多的话,我手上这本《苍澜宗门志》折价卖给你啦!只要五百文!要是嫌这个不够劲..……”此人突然从裤管里摸出本泛黄的小册子,道:“想听散开枝叶那部分的,这里还有《祁氏秘录》,只需三百文,童叟无欺!” 说着突然警觉地左右张望,迅速把《祁氏秘录》塞回裤管,转而举起另一本:“当然啦,要是怕惹麻烦,这本《苍澜剑宗膳房偷吃指南》只要一百文!我亲自验证过所有路线——” 那百乐门弟子跟人吵架,还有闲心管这边,见不得牧寻受骗,出言提醒:“别听他胡扯!这些事情在苍澜剑宗都不算秘密。他见你是魔族,又一问三不知,想讹你钱呢!” “还有,苍澜剑宗膳房有什么吃的,全是他娘的白菜——” 牧寻道:“无事,我本来就身无分文。” 方才还化作货郎的剑宗弟子一听,收了笑脸,也将那些花花绿绿的册子一并收了去:“呸,没钱跟我聊这么久,浪费表情!” 这剑宗弟子还未收声,神情忽然一变,膝窝一软,整个人直直地朝前跪去! 牧寻心想我还没动手呢:“不必行此大礼。” 那剑宗弟子却是不语,面庞苍白,冷汗遍布,朝着那聚仙台某个方向诡异地拜了下去。 他身侧的佩剑也嗡嗡震颤,剑穗无风自动。 这时牧寻才琢磨出不对劲,回望四周,竟然哗啦啦地跪倒了一大片剑宗弟子,弟子们腰间的佩剑无一例外,“锵”地自行出鞘三寸,寒光如水,映得满台生辉。 那些修为高的弟子,也是一副要跪不跪的模样,身体抖若筛糠,死死捂着腰间的剑。 前方传来一声清越剑鸣,如凤唳龙吟,震得在场弟子灵台剧颤。 就连牧寻也无端感受到那巨大的威压,瞳孔一缩。 “嗡──” 剑鸣突然响彻云霄,台下弟子们的佩剑完全出鞘,悬浮于空,剑尖低垂,如臣子朝拜君王。就连祁盛阳腰间的“问鼎”也微微颤动,发出共鸣之音。 万剑归宗。 那聚仙台上,一道身影长身鹤立,手中握着一柄亮若星辰的传世神兵。人们第一眼往那举世闻名的叩天剑上瞅,第二眼不由得被持剑人的容貌勾了去,他生的俊极美极,偏偏双眸寒若冰霜,像尊玉雕的杀器。 牧寻仿佛被人打通了任督二脉,目光倏而明亮起来。 这不是他找了数日,思了数日,画了数日,在桃林见到的那个家伙吗? 他左顾右盼,发现周围人跪的跪倒的倒,便只能蹲下来,朝先前那位剑宗弟子问道:“这位兄台,请问那台上的人叫什么名字?” 那弟子面色煞白,仿佛正承受着浩瀚剑意,他古怪地瞥了眼完全不受影响的牧寻,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便是连三岁小儿都听过漱雪君的名号……你竟不知?!他可是瀛洲祁氏的麒麟子,宗主大人的亲外甥……修真界多少天骄翘楚,连他衣角都难攀附……” “噢——”牧寻拖长了音调,又看向聚仙台中心,眼中雀跃:“那他挺厉害的。” .. 自叩天剑认主大典结束后,不同门派的弟子们神色各异地回学宫了,特别是那群修剑的,一个个春光拂面,仿佛这叩天剑认得主是他们自个似得。共修院这批魔族倒是一点反应都没有,不明所以地集合,不明所以地听祁盛阳发表了一场又长又臭的演讲,不明所以地回程,噢,倒也有一位—— “瑶姐,你有没有觉得……牧兄傻了。” 麟瑶见牧寻眸光飘忽不定,仰面对着虚空痴笑,一副憨傻模样。摇摇头道:“唉,想来是被那劳什子叩天剑的剑光震得,灵台破损,没救了。” 魔族少年大惊:“牧兄这么厉害,怎么会被那剑光所伤!?” 麟瑶道:“这我也不知,莫不是这叩天剑能自行筛选,你我都不在它震慑的范围内,所以只伤了牧寻的脑子?” 谈话间,牧寻无端笑了一声,嘴里喃喃有词,慎人极了。 几人趴过去听,才听清他口中嘟囔的是什么:“祁安,祁安,真是好名字。” 那头石惊天再次拍案:“大胆魔族!漱雪君的名字也是你能唤的?” 方才麟瑶一众唤了牧寻千百遍都没被搭理,这会他倒是眼神清明了许多,一反常态地没有跟石惊天掰扯:“漱雪君吗?剑意纯净雪落无痕,嗯,这称呼我也喜欢。” 石惊天恶寒至极:“……谁管你喜不喜欢!” “柳夫子来了!” 不知谁吼了一声,趴案的,调笑的,逗蛐的,对峙的,无一例外脸色骤变,就连牧寻案前那一帮魔族少年都做鸟兽散了。 共修院的夫子们都不大愿意教魔族是有原因的,若是仙门弟子中有屡教屡犯知错不改的,尚且可以一纸飞书告回本家,令其父母长辈管教。而魔族大多要上演寻亲记,谁是谁的爹谁又是谁的娘,一套伦理道德可以掰扯个三天三夜。再加上魔族遵循弱肉强食,以武为尊,能动手解决的事绝不动口,成长到现在还能双亲健在的小魔已经算是魔族中的幸运儿了,自然不吃一山更有一山高那一套。 更何况有些魔族家长,比在共修院修习的小魔还要恶贯满盈,实属叫人头疼。 但怕教,不代表没有人教。 柳一鸣持着拂尘进屋时,满室正襟危坐,落针可闻。 这夫子生得一副‘天生该执戒尺’的相貌。 灰白鬓发梳得一丝不苟,两道霜眉斜飞入鬓,一双鹰目精光四射,学生袖中藏半页闲书都能被他剜出来。 柳一鸣授课,身上只带两样东西,一是拂尘,二是戒尺。 为什么不带书呢? 这就不得不提起柳一鸣的传世名句了:“书,读一遍就该刻在灵台。若还要翻第二遍,便是灵台生了惰虫,还修什么仙?” 自此每授课,必要随机抽走一名弟子的书册。那倒霉孩子只得干坐整课,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书在柳一鸣手中翻飞,若是再抽到这弟子背书——惨兮! 背书时若错一字,柳一鸣当场以戒尺量唇,美其名曰正口业。 提问时答错,便冷笑:“连这都不知?” 还有那让牧寻恨到牙痒痒的拂尘,抽人前必先引经据典,每打一记便喝问:“知错否?”若答慢了再加三下。 牧寻那日偷鱼,被这该死的拂尘抽了七七四十九下,晚上回去做噩梦,梦里都是柳一鸣的‘知错否。’ 牧寻及其讨厌柳一鸣,麟瑶则不然:“他虽然打你,但对其他那些犯了错的仙门弟子也是照打不误的,很公平。” 牧寻嗫嚅道:“我都要被他打出心魔了。” 往常柳一鸣授课满座寂然,这种活不活死不死的氛围会一直持续到下课,今儿却有些不同,这柳一鸣身后跟着一位白衣胜雪的少年修士,定睛一看,竟是今日在聚仙台上大出风头的漱雪君。 一时嘶嘶抽气声四起,少年们兴奋的同时又迫于柳一鸣的淫威,一个个眼睛瞪如铜铃,好奇地往那祁安身上瞅。 祁安面色淡淡,光站着也显得气度非凡,腰边没有配那柄闻风丧胆的剑。 柳一鸣对祁安是一派和颜悦色:“念生,寻个位置坐下吧。” 位置? 这青藜院装着内宗外宗魔族三十余号人,哪还有多余的位置? 莫不是要……同桌? 弟子们嘴巴紧闭,不停交换眼神。 漱雪君为什么会来? 漱雪君是要跟我们一同上课么? 牧寻后来才知晓,祁安会进共修院与他们一齐修习,是祁盛阳的授意。毕竟补天者的做派就代表剑宗的做派,除了坐实‘有教无类’的仙门大家作风外,青藜院是外宗弟子和魔族最多的地方,有利于广交好友,刷刷脸熟。 祁安一动,那些弟子们的眼睛也紧黏着他动,与此同时也不禁期待他会与谁同桌,每当祁安经过案前,那张书案旁的弟子必然会将背挺得再直一些。 ‘哗啦——’ 一阵书册挪移之声在安静的学宫内显得尤为刺耳,众人循声看去,只见牧寻将自己案上的书啊画啊全都挪到了一边,人也倾向书案一侧,空出大半座位,目光闪闪地盯着祁安。 此举已经将邀请写在了脸上,仙宗弟子们面色古怪,补天者要跟魔族同桌吗?那画面得有多诡异啊。 祁安看了他一眼,这一眼跟没看也没甚区别——因为他已经面不改色地经过牧寻,走到石惊天的书案旁边。 祁安辨认了一会石惊天身上的校服,问:“兽宗少主石惊天?” 石惊天仿佛中了彩,又惊又喜道:“是、是我。” 祁安点点头,抚开衣摆,在他身侧坐下了。 ‘咔嚓!‘ 这头石惊天面上生辉,仿佛得了什么不得了的殊荣,那头便传来断裂声——只见牧寻脸色黑若炭灰,又怨又恨地看向这里,手中握着一根断了两截的毛笔。 这一眼叫石惊天见了阎王,瞬间僵直,惊起一身凉汗。 柳一鸣厉声:“牧寻,不想上课就出去。” 牧寻轻哼了一声,板着个臭脸,不情不愿地收回了目光。 今日青藜院一改往日的死气沉沉,那漱雪君比催学的鼓还有用,他往这屋子里一坐,一众弟子竟显得求知若渴,嗜学如命了。 这堂课上得柳一鸣相当满意,连连点头微笑,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 只可惜—— “啪!” 玄铁戒尺重重砸在案几上,震得砚台里的墨汁溅出三滴。柳一鸣额角青筋暴起:“牧寻!你给我站起来!” “你身后是刻着《御剑诀》还是画着《百兽图》?值得你三番五次回头看?” 牧寻身后,被恶毒地窥了半堂课的石惊天总算将吊起来的一颗心放下些许,身边,祁安一脸漠然。 牧寻道:“回夫子,我在看人。” 没想到牧寻理直气壮地回答了,柳一鸣问:“看什么人?” “漱雪君。” 空气突然凝固。 万众瞩目中,石惊天刚放下的一颗心又往上提。 看祁安确乎比看柳一鸣讲课有趣的多,毕竟祁安长了一张百看不厌的好脸,光坐在那儿也是赏心悦目的,不过众人心里再怎么认同,也只能缩着脖子不说话。 柳一鸣显然是气极了,竟问牧寻:“好看么?” 牧寻直言不讳道:“好看。” “……”前排的弟子死死掐住大腿,腮帮鼓得发酸,有人把书册卷成了筒抵在唇上憋笑。 柳一鸣怒发冲冠:“出去!” 牧寻大大方方地滚了。 晨光穿过窗棂,正巧落在祁安身上。那人依旧垂眸翻卷,如鸦翼的睫毛都没颤一下,仿佛这场闹剧与他毫无干系。 第8章 第 8 章 散学钟声刚响,青藜院便如解了定身咒般活泛起来。 石惊天书案旁不知何时已围了三圈人,最里层是各世家弟子,中间挤着本院同窗,窗棂上还扒着**个别院弟子,活像瞧见什么珍奇灵兽。 被围观的祁安仍坐得笔直,面无波澜。 大约是有了同桌情,石惊天也能同祁安搭上话了,几番试探后,惊觉祁安并非想象中那般难以接近——对于石惊天的提问,是句句有应,字字必答。 虽然祁安惜字如金,却已足够让石惊天在同窗面前挺直了腰杆。 眼下,石惊天故意拔高嗓门:“漱雪君,我想向您请教这御剑诀第三式……” “气走璇玑,意守灵台。”祁安头也不抬,笔尖在宣纸上勾出凌厉的剑势。短短八字,让周围响起一片“原来如此”的惊叹。 石惊天顿时红光满面,仿佛那精妙注解是他所作一般,正要再问,忽见门外探进个身影。 石惊天仿佛看见索命的鬼:“漱漱漱漱雪君——” 随着他这一吼,周遭的视线都落在来者身上,只见牧寻凶神恶煞,目光死死地钉在祁安面上,那种‘我来讨债’的气场袭得围观弟子们齐刷刷后仰,竟是自觉地给牧寻让出了一条路径。 牧寻将手中的物事往祁安面前的书案上啪地一摆,众人还以为是什么恐怖的物什,各个伸长了脖子去看,这一看倒也没错——那是一副涂得异常潦草的画,甚至不能用画形容,墨迹如溃烂的疮痍在纸上蔓延,正中央站着个面目全非,手脚修长的怪物。 牧寻居高临下地看了祁安一眼,道:“给你。” 语罢,不等祁安回答,牧寻又带着那股‘走哪哪让道’的装劲离开了。 牧寻前脚刚踏出院门,后脚那石惊天没了威胁,壮着胆子凑上前来看画,吸气道:“这什么玩意,好邪!好丑!” 周围的弟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地道: “相传魔族会把自己的血滴进墨里面,画上最恶毒的诅咒……” “莫非要咒杀漱雪君?好歹毒的手段!” “魔族向来如此。” 在众人猜忌之时,那‘被咒杀的对象’淡淡开口:“魔族没有这样的诅咒。” 石惊天原本听得后颈发凉,这会又听祁安否认,自然更偏向于祁安的说辞。毕竟谁不知补天者博览群书,其知识和涵养是他们这些初出茅庐的小修远不可及的,顿时腰杆一挺:“都闭嘴!一个个的都说什么呢?漱雪君说没有就是没有!” 见那个最先造谣的小修是普通世家的弟子,石惊天指着他鼻子骂道:“你这个考学不合格的瞎编乱造,书册都没翻全,还充起行家了?” 那小修脸青一阵红一阵,见周围同窗用异样的眼神看自己,灰溜溜地缩进了人群阴影里。 石惊天转头又对祁安堆起笑脸:“漱雪君,那姓牧的魔族性情古怪,整日神神叨叨的。我看这东西,保不齐是那魔族用来挑衅你的,说不定……是在跟你下战书呢!” 祁安长睫微垂,目光在那团墨渍上停留片刻。 “拿走。” 两个字冻得石惊天一个激灵,连忙用剑鞘挑起画纸,道:“拿走,我这就拿走!” .. 牧寻送了画,摆着一张高深莫测的冰块脸,风风火火地来,又风风火火地走了。这一路旁人见了他,无不是绕道避让的。牧寻负手行至无人处,想起书案前祁安那张脸,忽地心情大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在小魔中威信极高,在人修那儿就有点臭名昭著了,送了东西,不好多留,只得先行离开。想着下回再找个无人的好时机,同祁安说几句话。 他在这傻笑,忽看见麟瑶跟着一白衣银发的仙长在不远处的水榭相谈甚欢。 此白衣跟祁安那种不近人情的雪白又有些不同,是温玉似的暖白,玉色广袖流仙袍裹着修长身形,腰间悬着的玉箫通透如冰,比寻常仙君更多三分出尘气。牧寻远远一喊:“麟师妹!月华仙尊!” 麟瑶面向那月华仙尊时还是一张明媚动人的笑颜,随着喊声一转头,看见牧寻时笑容明显黯淡了些许,趁着那月华仙尊看不到的角度,对牧寻暗搓搓地比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口型说着:“快滚!” 牧寻偏当作没看见,三两下从那亭栏外翻进来,笑嘻嘻道:“麟师妹,月华仙尊,你俩在这干什么呢?” 孤男寡女,换做仙门世家的人修弟子,绯事早就传遍天了。他们魔族倒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又或许是情爱之事对于魔族来说没有什么可避的,就比方说这麟瑶暗恋她师尊季无月多年,被魔听去,也只会说一句:“魔之常情。” 但要是被人修听去,就要大骂这麟瑶作风放荡,心术不正,目无尊长,有辱斯文了。 季无月温声道:“是阿寻啊,我这次下山带了些点心,给阿瑶送来。你要不也尝尝?” 牧寻低头看季无月手里的九宫食盒,个个小巧精致,色香俱全,是苍澜剑宗见不到的人间美食,当即两眼放光道:“好呀好——呃!不好,不好……” 季无月微笑着:“?” 牧寻强忍着脸色道:“哈哈!我还不饿,这是仙尊给麟师妹的,我不吃,不吃。” 牧寻背后,麟瑶差点把他挠掉一层皮。 季无月道:“无妨,若是不够,我这里还有。” 在遇见祁安前,季无月是牧寻前半生见过相貌生得第二俊的男子,第一是谁?那自然是牧寻自己了。季无月也是他们魔族公认的美男子,因为没有人比他更符合‘美男子’这个称谓——银发用丝带松松束起,发间一对狐耳若隐若现。眉目如画,偏生带着狐族特有的妖冶,眼尾一抹天生的绯红,似醉非醉上挑着,琥珀色的瞳孔在光下会绽出细长的竖线,像盛着一汪融化的金蜜。 他与麟瑶同出九尾狐族,他们青丘的狐狸以尾巴的数量算修为的高低,季无月狐仙化人,修有十三尾。 起初,牧寻对月华仙尊这个称谓颇有偏词,因为上龙吟山前,季无月在魔族里只叫月华君,来了苍澜剑宗之后却变成了月华仙尊。明明是个魔族,却偏要跟那些人修混作一类,用修真界的叫法。 牧寻先前不解,来共修院有些时日后,便和旁人一起喊‘月华仙尊’了。 季无月比牧寻早几百年修出灵智,是牧寻比较喜欢的魔族长辈。 原因无他,季无月长得好看待魔又好,有事没事就给他们这群小魔投喂食物——牧寻自从上了龙吟山,发现这堆狗屎修真者在修一个叫辟谷的术法,当牧寻弄清这辟谷到底是何种玩意,大呼惨无人道,当即就产生了下山的想法。 知道仙人戒欲,没想到连食欲都戒,牧寻觉得这群人真是疯了! 剑宗膳房还是共修院成立后建的,那蒸腾的大鼎里整日只煮一道菜,美名‘白水煮青灵’,实则清水煮白菜,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此外再无荤腥。 而深入求仙问道这泥潭里的季无月竟然还保持着最基本的口腹之欲,牧寻非常欣赏他! 几人正欲再聊,一道醇厚男音远远地唤:“阿月。” 扭头,祁盛阳站在相接的短廊处,面目和善地望着这头。 牧寻和麟瑶都噤声,是了,要说这共修院能建成,季无月功不可没,因为谁都没想到——苍澜剑宗宗主祁盛阳,竟然和魔族月华君一见如故,结为好友。 季无月瞥了眼远处人影,回头朝两人笑道:“又是来寻我下棋的。”将食盒往麟瑶怀里一塞,“行,你俩先去玩吧。” 季无月转身欲走,看见麟瑶亮晶晶的眸子顿了顿,抬手在她毛茸茸的脑袋上揉了揉。 麟瑶不自觉地眯起眼,喉间溢出小兽般的呼噜声,发间竟冒出对雪白的狐耳,随着抚摸轻轻抖动。 牧寻看得稀奇,待季无月收手,眼巴巴地盯着他。 季无月看着牧寻笑:“你也要?” 牧寻眨巴眨巴眼睛,微微躬身,将脑袋凑过去。 季无月便也揉了揉他的。 两个小魔目送季无月和祁盛阳的身影远去,直至消失,麟瑶一肘袭上牧寻腰窝,在季无月面前的那点温柔可人此刻浑然不见,是咬牙切齿:“牧!寻!” 牧寻心道不妙,撒腿便溜。 麟瑶岂能让他逃走,边追边吼道:“牧寻!你给我站住!” 牧寻心凉,这少女到底是狐狸还是老虎,早知如此,当时就不犯贱去打扰她和季无月的二人世界。正懊悔间,拐角处一道人影闪过,还未及反应,便听‘砰’地一声闷响。牧寻不过身形微晃,对方却如断了线的纸鸢般倒飞出去,‘扑通’栽进路旁草丛中。 “哎呦喂!哪个不长眼……” 只见石惊天龇牙咧嘴地爬起来,抓着一张眼熟的纸,牧寻瞳孔骤缩,一把扣住石惊天手腕,质问道:“怎么在你这?” 麟瑶赶来,见两人对峙,又看清了石惊天手中的纸,道:“牧寻,这不是你的画么?” 石惊天愕然道:“原来是画?” 石惊天如同太监得了皇上的命令去处理这画,讲究亲力亲为。不过画上的东西看着太阴太邪了,叫他连那墨汁都视为洪水猛兽,只敢用双指在边上小心地捻起,这会碰上牧寻,正好物归原主:“漱雪君不会要你这些破烂玩意,赶紧拿回去,别脏了他的眼。” 牧寻面色几不可察地颤了颤,问:“他当真是这样说的?” 石惊天轻咳道:“咳……还能有假?若非漱雪君开口,我怎么会拿这幅破……画,是漱雪君要求我丢的,你若是舍不得,还给你不就是了。” 那头牧寻的声音倏然冷了下来:“那就烧了。” “什么?” 牧寻道:“我说,漱雪君不喜欢这画,那就烧了吧。” 一声响指,那歪歪扭扭的墨团上猝然燃起魔焰,石惊天吓了一跳,忙不迭将那纸抛了出去。画中那看起来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也随着烈焰扭曲起来,更显阴森瘆人。火舌一寸一寸吞噬纸页,不消片刻便化为灰烬。 “你、你!”石惊天指着地上的焦痕结巴道:“这、这是什么邪术……!” 仙法中并非没有驭火术,除了修五行驭万灵的修仙天才可以做到借灵起火外,寻常修士一般都用画了火灵纹的符箓点火,再不济还有火灵石。这火灵到了牧寻的手中却跟听话的狗似的,指哪打哪,一点焰苗刚好烧完画,待画烧尽火也燃尽了,更何况牧寻点起的火是黑紫色的,处处透露着不详的气息,看起来邪门透了。 牧寻烧了画,神色依旧晦暗不清,似是不能泄愤,攥紧的拳头松了又紧,心道:我原以为,他跟那些狗屁修士不同,现在看来,修仙界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大染缸,跳进来的都是一路货色。 石惊天生怕他一个想不开朝自己发难,道:“那、那我就先走了……” “哗——” 羽翼骤然撕裂衣帛,牧寻森森地看了石惊天一眼,随即化作一道残影掠向天际。 麟瑶喊道:“牧寻!你又去做什么?!” 他当真是气极,方才麟瑶追他的时候,可没想过展开魔翼。 此刻尽数张开,每一根翎羽都迸发着暴虐的气息。 牧寻在天上搜寻了一圈,见青藜院的连廊处,祁安正被一众弟子簇拥,好一个众星捧月。 “漱雪君!” 牧寻大声唤他,俯冲而下,落地刹那,魔息凝成的黑雾如活物般缠绕周身。 牧寻每走一步,魔息便增强一分,竟从额间凝化出一柄通体漆黑的魔剑,他掂在手里,有些茫然,显然是第一次用剑,随即无师自通地挥砍起来,四周被他这番举动吓得连连惊叫,那些簇拥着祁安的小修们面色惨白,踉跄后退。 行至最后,只剩八风不动的祁安还站在原地,毫无惧色地同他对视。 牧寻剑尖朝他脖颈一指。 “跟我上周天演。” 第9章 第 9 章 此言一出,在场目睹全程的弟子们顿时哗然,暗叹石惊天先前的猜测竟是一语成谶。 “果真是来下战书的!” “莫非是因着漱雪君抢了他风头?” “嘘——你是不知,漱雪君来之前,这牧寻可是青藜院一霸,连兽宗少主都被他胁迫,无奈屈尊于他的淫威之下。” “这般嚣张?” “可不!这个就是魔族的大爷,仗着魔族先天体魄强横,修炼速度远胜我等......” 窃窃私语间,那柄通体漆黑的剑已然停在祁安脖颈处,再往前半寸便和刺穿皮肉。 围观众人屏息凝神,虽知漱雪君修为深不可测,不可能任那魔族搓圆揉扁,但此景过于凶险,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喘。 “有话好说!先把剑放下......” “快来人!有魔族要行刺漱雪君!” 喧嚷声中,连廊转眼被围得水泄不通,却是不约而同退开数步,硬生为二人腾出个对峙的擂台。 祁安完全没有被人剑指着脑袋的窘迫,目光平静地落在牧寻身上。 仅打量半秒,他便道:“你打不过我。” 牧寻一听这话就来气,道:“打不过?没打过怎么知道?还是说你怕了?不敢应战?放心,我不会让你输的太丢脸……” 激将法对祁安一点作用也没有,他双指并拢,卡住喉间利刃,一施力,那散发着诡异气息的魔剑就如同撞上了更加坚韧的硬物,稀里哗啦地碎成了一地黑晶。 祁安竟然只用两指,就将牧寻的剑捏碎了! 周围一阵大呼小叫。 “太弱。” 祁安留下两个字,在牧寻错愕的目光中施施然离开了。 “还以为这魔族有什么了不得的手段,得亏是漱雪君啊,轻轻松松就拿下了。” “你看那魔族脸黑的,啧啧,要是我当众被人打碎佩剑,我得找个坑把自己埋进去。” “嘘,小声点,那魔族瞪过来了。” “真吓人。” 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爆发,我们不谙世事,不懂修真界规矩,又求友不得的牧小鸟终于疯了—— 三日后。 共修院掀起了一阵腥风血雨。 “漱、漱雪君!” 青藜院的门扉被撞得乱颤,三五个鼻青脸肿的弟子连滚带爬扑进来,活像一群被雷劈了的鹌鹑。为首的那个甚至被门槛绊了个跟头,正好五体投地滑跪到祁安案前,带起的风险些掀翻砚台。 祁安手腕一沉,笔锋未乱,左手却稳稳扶住那方险些掉落的砚台。墨汁在盏沿晃了晃,终究没溅出半滴。 那弟子顶着乌青的眼眶哭嚎:“那牧寻不知发了什么癫,把周天演武榜上的人都揍遍了!” “他还在擂台上大放厥词,说什么苍澜剑宗的弟子尽是些绣花枕头,引起群愤,好几个看不下去的师兄都找他单挑去了!” 祁安意不在此,握着笔抄书,字迹苍劲有力,堪称名家之笔:“然后呢?” 那弟子突然噎住,偷瞄了眼祁安的脸色才继续道:“师兄们都……败、败了。” 另一名被牧寻扇歪了嘴的弟子及时跟上哭诉道:“漱雪君,您可要替我们做主啊!苍澜剑宗历为仙门百家之首,何曾被人这么羞辱过!” 狼毫在宣纸上勾出最后一笔,祁安终于抬眼。 “输了多少人?” “同院的都被他打遍了,已、已败了七位师兄……”弟子声音越来越小,“现在那魔头还在擂台上叫嚣……” 窗外适时传来一阵嘈杂,隐约能听见“苍澜剑宗没人了吗”的嗤笑,是一群魔族弟子,牧寻大闹周天演,连带着给他们魔族长脸。案前的弟子们登时哭得更凶,活像一群被踩了尾巴的猫崽。 祁安搁下笔。 “知道了。” 祁安在众弟子看救世主的目光中站起身来:“待我去向宗主请示一声。” 祁安心中清明——共修院内斗事小,若因此挑起仙魔两族争端事大,上回血魔族重伤百乐门弟子引发的风波,连长老们都不得不连夜商议对策,以防类似的事情再次发生。 还未出门,便看见柳一鸣站在门口,祁安向他躬身:“夫子好。” 柳一鸣相当喜欢祁安,看吧,这才是修真界所有弟子应该学习的榜样,即便已经强到全宗门无人能敌了,还对师长有着最基础的礼节。这就是素养,这就是风雅!此子能成大事! “你去吧,你舅舅那边由我来说。”柳一鸣道:“此魔心高气傲,桀骜不驯,且睚眦必报,一般人难以将他打服。你去了,尽早收场。” 祁安点头应是,起身飞去。 周天演武榜。 与其说是榜单,不如说是一座由岁月堆砌的奇观。那是周天演擂台旁天然形成的石峰,层层叠叠的岩缝间插满短剑、悬着玉佩、卡着残破的秘籍,甚至还有几坛未开封的酒。 在共修院成立前,周天演是剑宗弟子们闲暇时友好切磋的地方,这石峰是苍澜弟子们以武会友的见证,且有‘擂主’这种玩法。 胜者可将随身一物置于石峰上,由上到下,便是周天演武榜的名次。谁在周天演上获胜的次数最多,为周天演的榜首,他的随身物品也挂在最高处。 若有人要向榜单上的人发起挑战,便跳上石峰,取下对方放置的物品。 只不过这种玩法自魔族来了之后,便心照不宣地取消了。 那牧寻不知从哪听来的,取了那石峰上十几件信物,挨个挑战过去,打了十几场,未逢敌手,相当嚣张。 祁安赶到时,擂台四周早已挤满了观战者,修士们白袍玉冠,魔族则衣着朴素,两派泾渭分明。高处的看台上,执事长老眉头紧锁,手中茶盏早已凉透,却顾不上饮一口。 台上,一名苍澜剑宗弟子踉跄后退,手中长剑“铮”地断成两截。 若是有心,便能认出他是那日嘲笑牧寻的弟子,此刻他脸色煞白,跌坐在地上,惶恐无比地看向对手。 对面,牧寻收手,想起什么似地叹息道:“唉呀,要是被人当众打碎佩剑,我会找个坑把自己埋进去。” 他说这话时双眸中似乎含着些笑意,只可惜那笑意不达眼底,便显得格外凉薄。 牧寻故作好心地问:“要不要我帮你凿个坑?” 那弟子显然想起了自己说过的话,一张脸青红相交,愤愤道:“士可杀不可辱,你、你欺人太甚!” “连三招都接不住,你就这点本事?看来你修的不是剑,而是嘴吧。”牧寻似乎觉得无聊极了:“行了,再打下去,你就只能爬回去了,认输吧。” 语罢,牧寻转身面向台下,懒洋洋地抬眸:“下一个。” 台下魔族轰然叫好,拍掌跺脚,震得栏杆嗡嗡作响。 修士们则面色铁青,有人攥紧剑柄指节发白,有人低声咒骂,却无人再敢轻易上台。 那弟子低着头,肩膀微微发抖,像是羞愤至极。可就在牧寻转身的刹那,一道寒光自那弟子袖中暴射而出,暗器直取牧寻后心! 麟瑶在台下惊呼:“牧寻!小心!” 牧寻头也不回,反手一掌轰出—— “砰!” 牧寻挑眉:“你怎么这么卑鄙?” 魔气如狂潮奔涌,那弟子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连人带暗器被一并掀飞,如破布般摔出擂台——忽觉肩膀一紧,有人扶住他的身躯,于半空中将他截停了下来。 “漱雪君!是漱雪君来了!” “太好了。” 原本面如死灰的修士们骤然活了过来,个个欣喜若狂,只求补天者能收了这个活爹。 祁安将人放下后便跃上擂台,他眉目清冷,雪色剑袍不染纤尘,整个人似一柄剑,锋芒内敛却令人不敢逼视。 只站在那里,便吸引了一片惊艳的目光,牧寻又想起聚仙台那日,那人说祁安‘……修真界多少天骄翘楚,连他衣角都难攀附’现在想想这些家伙手段还是太嫩,而自己只要稍稍动动脑筋,就能让漱雪君亲自来找他。 你看,这不便把人打来了么。 “你终于来了。”牧寻朝他一晒,“我等了你好久。” 祁安抬眸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如霜雪覆顶,冷得刺骨。 “不必多言,直接动手吧。”他道。 牧寻看他两手空空,问:“你不用剑?” 祁安那副神情显然在说‘打你还不必用剑’。 牧寻哼道:“行,反正我也不会用剑。” 谈话间,两人已开始斗法,没了剑,打得便是以肉身相搏的武法,一时两道身影如鬼魅般交锋起来,拳脚相交,瞬息过了数十招。台下观众何尝见过此番激烈又精彩的对决,个个目不转睛,脑袋随着战局左摇右晃,生怕错看了哪一招。 小修们暗叹道:“那魔族竟然还有这种实力,能跟漱雪君打得有来有回。原以为他在擂台上的表现已是全力施为,如今看来并未使出全力!” “恐怖如斯。” 有修士掏出灵石记录:“不行,这么精彩的对决我要用溯石记录下来,留着以后天天看。” 牧寻不慎接了祁安一掌,连退数步,直觉挨着的那处泛起剥皮摧骨的疼痛,压了压眉梢,心道:哇这死剑修,居然连掌力都这么狠辣,肩胛骨差点被他劈断了! 不行,再这样打下去,就要被人按着当众拔鸟毛了,羞也耻也,我得想想办法。 他赶忙夸道:“漱雪君好掌法!” 祁安冷冷地睥了他一眼,无话,又是一掌砸向牧寻,牧寻慌忙躲闪,撑开翅膀飞得离地五米,才勉强将这招躲了去。定睛一看,祁安正以一个不动如山的姿势运功,他运功的时候,身体周围形成一派清气,随着他的吐息旋转,牧寻方才给他的那几下均未落至实处,反而被这若有若无的气给转化掉了。 魔族就这点吃亏,人家修真大宗不单修剑术,在武学上也是勤加苦练,单是功法就集百年之大成整理出系统的课程,而他们魔族不过在修炼天赋和兽性直觉上好一些罢了。 而牧寻的打法,说得好听是招式变化莫测,说得难听些,就是很有力的三岁孩童,在祁安眼里都是些花拳绣腿罢了。 好在祁安话少,牧寻赶忙扯两嘴给自己长脸:“不过,单这么打打到天黑也分不出胜负,漱雪君,尝尝这招——!” 牧寻动动手指,一时,台下所有的魔族都觉得自己身体一紧,什么刀枪锤子斧头叮铃哐啷地从身上卸下来,如同受了召唤似地朝擂台上飞去,好一招隔空取物! “去。” 牧寻一声令下,那些武器便像长了眼睛般冲向祁安,势必要将祁安的功法打破。 台下忍不住呼道:“好无耻!” 明明说好不带武器,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犯规,有人犯规啊! “无聊。”祁安面不改色,翻身也如挽剑花般凌厉漂亮,将那些袭至身前的武器通通踹开,抽身而起,脚踩着其余仍在飞行的刀剑,一步一跃,眨眼闪至牧寻身前! 牧寻看着那徒然放大的脸:“!” 祁安眼底淬着一点寒芒,扣住牧寻肩头,一掌探出,从上到下劈向牧寻天灵盖! “嗤!” 下一瞬,掌中躯体突然坍缩,化作千百根漆黑翎羽从祁安指缝炸开。那些羽毛边缘泛着紫芒,如同淬了毒的刀刃,在祁安手背、面颊、耳尖均划出细密血线。 祁安落地,翎羽漫天,纷纷扬扬地好似一场黑色的雪。 他抬头,那张万年不化的脸上总算出现了三分错愕。 “别走神啊。” 左耳被人轻轻吹了一口气,祁安脊背生寒,那声音贴得极近,像极了耳鬓厮磨。 他扇向左侧,牧寻却在他的右侧出现,笑容阴险。 牧寻袖中突然弹出三根针,仔细一看,还是上一位‘卑鄙’的弟子‘送’过来的,直取祁安双目。祁安急退,翻手扫落暗器,不料牧寻靴尖又撩起一把碎砖,裹着魔气往他下三路招呼。 “你怎么这么卑鄙!”先前那位被牧寻打到吐血的弟子怒吼。 “哈哈哈哈,学以致用嘛。” 牧寻笑得欢畅,趁机一记肘击撞向祁安腰眼。祁安闷哼一声,反手削掉牧寻半截衣袖,里面哗啦啦掉出毒囊、暗箭、蹦来蹦去的跳蛛、嘶嘶爬走的小蛇…… 众人:“……” 牧寻:“诶呀。” 祁安下颚绷紧,那副模样就像在用自己毕生的修养压下辱骂牧寻的念头,只说:“再来!” 两人从擂台东头打到西头,功法被破的祁安额角青筋直跳,余下几十拳都是肉到肉的打法,相碰间发出闷声,所过之处寸草不生,青石铺就的擂台被震碎,烟尘四起,连前排的观众都被气浪掀飞,一退再退。 牧寻被祁安拎着衣领揍了好几拳,一边吐血一边道:“打人不打脸,这道理漱雪君懂不懂?” “也是,你这张脸真好看,换成我就不好下手了,饶是我族修炼惑术的魅魔也没有漱雪君惊艳,毁了实在可惜。” 祁安身侧手指嘎吱嘎吱作响,面如沉霜地念道:“叩天──” 牧寻心里一悚,给人打急了,都要召唤叩天剑了。 如果叩天剑来,那他还有什么活头,赶忙道:“行了行了!我不打了我不打了,累了累了!” “念生。” 一道缱绻绵软的嗓音传来,祁安神情一变,收了手,那股要争个你死我活的凶气顷刻间消散了。 牧寻暗叹这人收放自如滴水不漏,怎么说变脸就变脸。 人群自动让出一道路径,一袭白衣,身材窈窕的女修从中走出,她模样与祁安有两分相似,却比祁安温和的多,也活络的多,眉梢眼角都像是会说话似得,撩人心怀。再一看,祁盛阳,季无月,甚至连柳一鸣都来了,身后跟着周天演的执事长老,估摸是怕两人把这武场毁了,所以去搬救兵来了。 “宗主大人。” 祁安瞬间没了斗志,堪称乖顺地看向来者,特别是面对那女修时,更是收敛了戾色。 “师姐。” “怎么跟人打起来了?”被祁安称做师姐的女修扯过祁安的衣袖,对着祁安的脸颊和腕口细细检查,二人姿态很是亲昵:“弄成这幅模样,疼不疼?” 祁安摇头。 牧寻一旁盯着,觉得有意思,这女修出来,围观弟子一派如沐春风,仿佛都想要魂穿那漱雪君,被女人温柔关照一番。 “祁烟师姐出现的时候,比人更先到的是一股香风……” “祁烟师姐不愧是苍澜剑宗第一美女,简直如天仙一般……” 祁烟忽然抬头,与牧寻对上一眼,若是牧寻感觉没出错,这女人好像瞪了他一眼。 牧寻向来不在这方面吃亏,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下一秒,祁烟春水般的眸子浮上一丝不满,语气怪罪:“就是你与念生争斗的?” 牧寻顿感牙酸:“你的亲亲师弟揍得我满脸桃花开,他样貌还端正的很呢,脸没歪鼻子没断牙齿没缺,看看谁伤得更狠一些好不好?” 要知道前面那些跟牧寻打的人,都被他揍成猪头了,擂台标配是赏对方两颗熊猫眼,祁安目前好歹还能看出人样,牧寻觉得自己真是下手太轻了。 祁烟却不再理他,反手拿出药包给祁安疗伤。 牧寻看那边美人师姐亲切关怀,周围艳羡的模样,生出几分不忿,心道有姐姐了不起啊? 他左瞧右看,想让麟瑶也来关照关照自己,结果发现麟瑶的眼睛早黏到季无月身上去了,忍不住大翻白眼,真是靠不住的女人! 与此同时,祁盛阳开口了:“这位小兄弟,实在抱歉。” 牧寻没想到剑宗宗主会向自己道歉,愣了一愣。 祁盛阳道:“周天演随我苍澜剑宗立世百年,是为切磋论道,而非结怨生仇。” 说完这番话,他偷看季无月的脸色。那季无月盯着被揍得快褪色的牧寻,眉心紧蹙。祁盛阳立马责怪道:“祁安,你身为补天者,更是要做到身体力行,怎可随便与人上擂台乱斗?” 祁安那头还没回话,牧寻便道:“呔,既然宗主大人都这么说了,没事没事!祁公子收手了,我也不疼。我两只是友好切磋。” 祁盛阳点点头:“既然是友好切磋,那你俩握手言和吧。” 牧寻:“啊?” 那家长来了之后一直默不作声的祁安,此刻幽怨地看了牧寻一眼。 这一眼看得牧寻通体舒畅,仿佛积淤了数日的坏情绪被一眼瞪开了,赶忙伸出手——见掌心布满血痕灰污,牧寻在衣服上擦了又擦,再伸手,嬉皮笑脸地道:“不打不相识啊,漱雪君,你揍我那几拳,我原谅你了。” 祁安:“……” 向来纤尘不染的漱雪君,此刻发冠歪斜,面上挂彩,雪白剑袍上满是焦黑掌印——牧寻拿魔焰烧的。 万众瞩目下,他非常不情愿地将手伸了出去,轻轻地碰了一下牧寻的指尖,犹如碰到了什么避之不及的脏物,又迅速地收了回去。 牧寻却眼尖地抓住他的手,将那只白皙骨感的手狠狠地抓在掌心里,用力地上下晃动:“承让啊!承让啊!打得我很尽兴,漱雪君,有机会再战啊!” 祁安眼睛都瞪大了,使劲将手抽回——抽不动!眼神恨不得再给牧寻几拳。 见气氛和缓,东道主又及时道:“今日之事到此为止,众人都散了吧。” 离去之时,牧寻还听到那祁盛阳在季无月耳旁碎念,说什么不要伤了仙魔两族和气之类的话。再看,祁安脚步走得飞快,竟是头也不回。 牧寻悻悻然,什么开天辟地的补天者,还以为他很能端住呢,方才气急败坏要召唤叩天剑的样子,倒是流露出几分和他年纪相符的少年心性了。 牧寻看看掌心,唇角忍不住染上一丝笑意,哼着歌,往祁安相反的方向走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第 9 章 第10章 第 10 章 牧寻现在心想,当年他还挺欣赏祁安的,以至于在周天演交手过一次后,他又三番五次去招惹祁安。后来他们又打过几场,不过到底还是自己赢了,若自己没赢,那祁安后面怎么会跟他一起去捞柳老头的鱼?一起无视剑宗门禁翻墙下山,一起逛窑子,还一起受罚? 若非他两注定一个正道之光,一个混世魔王,不然在共修院那段日子相处的情谊,维持两百年,也能勉强称上一声‘朋友’吧。 自草灵循环阵损毁,牧寻便盘算着去神霄阵宗的事情。 主要是想问会摆阵养花草的朋友,怎么给他暴毙的生态园起死回生一下。 不过在那之前,得给祁安这位魔族的千古罪人另谋高就。 牧寻左思右想,在比较辛苦的那几个活里挑了一个最辛苦的——让祁安去洗衣服。 这是牧寻想出来羞辱破尘仙尊的方法之一,要知道他们修仙的是从不洗衣的,倒不是邋遢,是因为有避尘咒。 轻念此咒,便可使衣料上的污垢自落,洁净如新,但是这玩意对魔气无效,自然对魔族也无效,牧寻曾经想在魔族发扬避尘咒,怎料大部分魔族学了此咒跟学了山寨版一般,一念咒便唤起四面八方的污尘,念前人模狗样,念后衣衫褴褛。牧寻为此又研究了一些时日,比如用魔焰去除衣物上的杂质,结果烧毁了十件爱衫;念风诀甩飞污渍,九九八十一圈下来,那衣服已经成了一条破布;最后的最后,魔族也没能实现洗衣自由。 后来魔域成立浣衣窟,上百件魔族制服都经由此窟,是魔域中除种地外最苦最累的活了。因魔族生性好斗,又不讲体面,送来的衣料上常常沾着血渍、焦痕,甚至是不明粘液。每件衣裳送进来时,都仿佛刚经历了一场小型战役,而出去时......多半又带着新添的爪痕与更顽固的污迹。经过几轮‘洗礼’,便彻底报废了。 牧寻让祁安去的时候便在心底哼哼:臭修仙的,本来都是人,修个破仙连做人最基本的生活劳作都废了,要不就是辟谷要不就是避尘,赶紧给我劳动还俗! 祁安不知道浣衣窟的辛劳,对牧寻吩咐的事一并答应,昔日宿敌百依百顺,魔尊大人暗戳戳地想:也不知道他那双精手干不干的了这种粗活。 有了百草园的前车之鉴,牧寻决定监工一下祁安。 焚仙崖千窟林立,整座崖壁如被蛀空了的巨兽残骸,有一些窟起了名,名字奇形怪状,例如剥皮窟、地狱窟、魔鬼窟、血溅五步窟……这些都是有点文化素养但明显不多的魔族自己起的。有一些窟没起名,是因为住在那儿的魔族实在想不出什么美字了,便叫大窟,二窟,三窟……其余像是魔族聚集的公共地盘,多是牧寻提的名字,就显得正常许多。 涣衣窟内幽火明灭,映得洞壁磷光森森。水珠飞溅,捶衣声闷如远雷,腾起一片稀薄的水雾。窟内唯一破光通风的地方,有数百件魔袍在高空悬荡,似数百只吊颈鬼幽幽摆动,透出几分狰狞。 牧寻一进来,视线便锁住了在角落搓衣服的祁安。 祁安束着头发,脊背微躬,衣袖挽至肘间,露出一截冷白的手臂,指节浸在浮着皂角的木盆里,搅动时带起粼粼波纹。抬手拧干衣物时,腕骨突起一道伶仃的弧度,水痕便从指尖一路蜿蜒,消失在松松挽起的袖口深处。 牧寻忽然想起在人间游历时听过的俗套话本,溪边浣纱的少女被画舫上的贵公子一眼相中,从此演绎出百转千回的俗世情缘。只是故事的结局早已模糊在记忆里,究竟是少女宁死不从保全气节,还是终成眷属羡煞旁人?此刻望着祁安浸在水光中的侧脸,这个荒谬的联想竟莫名浮上心头。 牧寻不动声色地向他走去,眸光微暗,破尘仙尊这般清绝人物,倒像是该被写在泛黄的诗经里,而非沦落为市井说书人口中轻佻的艳闻。 嗯?等等,那是…… 牧寻的视线从祁安的脸转移到祁安的手上,从布料上面印得极其骚包的花纹中品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语气惊异到近乎恐惧:“这不是我的亵裤吗?” “嗯?”祁安瞧了他一眼,从木盆里提起裤子的一角,把自己仔细搓洗的东西大大方方地张开给牧寻看:“我洗的很干净。” 牧寻脸腾地一声涨红了,两只手啪地抓上祁安手背,将他敞开的物事合上,再默默往下按,放回盆里:“这不是干净不干净的问题,这是……!” 牧寻不知此事还是李秀才出的招,在背地里指名道姓地要祁安手洗魔尊大人的衣物,便是十几年前的衣物都一并掏出来,一旦祁安出了什么错,便能让魔尊大人直接找祁安的不痛快。 祁安痛不痛快不知道,牧寻先不痛快了。 让破尘仙尊洗自己亵裤什么的,虽然侮辱人的目的达到了,但总觉得有什么怪怪的地方!! 牧寻在祁安跟前犹豫再三,郑重开口道:“你别洗了,我自己的亵裤要自己洗。” “没事,你的亵裤不多,总共一百八十件,我很快就洗完了。” 牧寻:“……”谁翻他屋了! 牧寻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求着他放下自己亵裤的事,干脆劝自己眼不见为净。“对了,我这几日要离开焚仙崖,你若有什么──” 说到一半又骇然闭住了嘴,连牧寻自己都搞不懂自己跟他通报这事做什么,刚刚挤到嘴边的话,分明是“你若有什么想要的,我给你带回来。”还好脑子比嘴先转过来,他干嘛要给祁安带东西啊! 牧寻清清嗓子,压抑住古怪的神色:“没事了,我就是来看看你干得怎么样。” 祁安忽然直起身子:“你多久回来?” “不知道,数日吧,不会很久。” “嗯……那你快些回来。” 牧寻心道他还关心起我的归程了,心头腾起一抹说不出的滋味,而后品出了祁安话里的意思,看向对方的眼神多了几分探究,噙着一点笑道:“你有事找我?” 祁安顿了顿,似乎在思索要不要同牧寻讲,而后煞有其事地点头:“有事。” 祁安朝他勾勾手,示意他蹲下身来,无比自然。 牧寻刚要曲膝,突地想到这周围都是在浣衣的小魔,自己堂堂一介魔尊,还要蹲下来听人讲悄悄话? 他立马站的比松柏还直,鼻孔看人,中气十足道:“你起来,我们换一处谈。” 祁安比他豁然多了,一点没多想,拍拍膝盖起身,随他去了。 .. “此事很古怪,不知为何会发生在我身上。”那日牧寻在光秃秃的百草园前解答众魔的疑惑,祁安默默给他贴了一个学识渊博的标签,便一直怀揣着疑问,看看牧寻能否给他解答。 见四下无人,牧寻一直撑着的脊背总算松了,又从高高在上的魔尊变回懒懒散散的模样:“你且说。” 祁安低声道:“我每日睡前,总能听见怪声,那声音极近,就仿佛有人贴着我的眼皮说话,阖上眼便觉得四周藏着什么人,一直在暗处窥视我。可每每睁眼,又察觉不到一丝人气。” 牧寻讶然,虽然他是讨厌祁安没错,可也没变态到安排魔去骚扰祁安作息啊? “一开始我只当是洞窟漏风,隔音不好,便也就着这怪声睡过去。再后来,我得知我住的洞窟周边都是些喜静的魔,从来不在夜晚怪叫,便以为是有人在恶作剧。有一夜,我假意睡着,故意等声音响起寻之,结果洞窟上上下下都检查遍了,也没发现那人,那窃窃声反而愈来愈大,明明就在我耳边……” 祁安絮絮叨叨地讲着,神情恹恹,一幅困扰已久的模样。 牧寻随着祁安的话微微凝眉,面上却是不露声色。祁安来魔域后,他没有刻意安排,甚至有几分作恶心思,让祁安住了一间不太好的洞窟。而祁安失忆后又是那种随波逐流的性子,有什么苦都闷吃进去不说,若是因为洞窟破旧,睡梦中声音太杂太响,导致失眠,倒也情有可原。 毕竟以祁安之前的身份,你说他睡龙榻牧寻都信。 也许是人不记得了,但身体没适应过来呢? 若是真有顽劣的魔族故意扰祁安休息,不知怎的,牧寻下意识要将那厮臭骂一顿不可。 祁安:“后来我意识到,那声音是从我脑海里传出来的,说的尽是些支离破碎的古怪话。我诧异极了,莫非我身体里还住着别的什么东西?” 牧寻呼吸一紧,祁安到底是失忆了,这怪声莫不是一些记忆碎片,想要强行唤回他的记忆?这可不行! 牧寻严肃道:“详细道来。” 祁安眼睫垂落一片鸦影,有些疲倦道:“再后来,我发现自己竟能同他对话,便试了试……” “那个声音总唤我,念生……” 【祁念生……】 【祁念生……】 陌生的声音在黑暗中炸起,恍惚有一抹极轻的吐息喷在祁安面上,若让祁安调动感官,他能确定,他面前绝对有一个与他身对身、脸贴脸的人,可若他睁开眼,目光所及是一片浓稠得化不开的黑,四下俱寂,什么都没有。 他遭遇这样的怪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刚开始,那声音悠悠远远,仿佛在天边,再不济也该是在洞外,隔着墙唤他。 随着日头推移,这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就好像那东西进了屋,先是在门口,而后走到床边,最后贴在他的耳朵尖上,喊他。 最近的一次,他似乎真的看到了那团黑影,也渐渐听清了它说的话。 那黑影桀笑三声,如墨触手缠上祁安的面颊,在他脑子里喃喃:【世人愚昧,偏要造神,竟将你这般有血有肉、敢怒敢恨之人,生生架上那冰冷的神坛……你可甘心?我知你心中所想,你欲倾覆诸天,屠尽人间,以血洗尽这虚伪的世道……来吧,与我一同,踏碎这苍穹,焚尽这众生……】 若说祁安连着几天都面不改色,听这黑影唧唧歪歪一阵,此刻倒有了几分动容,隽美的面庞微微一凝,饱含疑惑地问:“你是谁? ” 黑影不答。 祁安叹口气,无奈道:“不管你是哪只魔,扰人清梦都是很没道德的,尽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趁我还没发火,赶紧散了吧。 ” 不知祁安哪句话戳它心窝子了,那黑影霎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这之后,倒是没有再受那黑影困扰,不过心神不宁,总觉古怪,也担心他再来扰我睡眠。”祁安将自己的疑虑全盘托出,“魔尊见多识广,可知这是什么精怪?亦或是什么怪病?我想此事与我失忆有关,心中却没底……” 他正说着,见那边牧寻的脸色完全变了,以往那张总是带着戏谑和漫不经心的面容此刻像结了一层厚霜,紫得发黑的眸子正死死地盯着他,眉心下压,骨相的凌厉便完全爆发了出来,凶气毕露,极其慎人。 祁安怔了怔:“牧寻?” 牧寻被他唤回了神,面庞须臾间闪过无数道情绪,错愕,困惑,惶然,最后定格成难以置信:“你……怎么会……” “我怎么了?” 是心魔。 牧寻得知了此生最为震撼的消息,一时不知是喜还是悲。 破尘仙尊,居然会有心魔?! 牧寻原以为只是居住环境变化,导致祁安生理受激,再或者是祁安灵气丧失,魔域魔气深重,从而影响了祁安的心智。待他听祁安讲述完,整个人一悚,心想这哪里是恶作剧,分明是心魔啊! 无论是人是仙是魔,心魔对于修者来说就如附骨之疽,一念之差便会堕无边黑暗。而且心魔并非外敌,是修者自身执念所化,修者越抗拒,它越强大;修者越恐惧,它越猖狂。 更可怕的是,它会一点一点地啃食掉修者的精气神,待到它彻底侵蚀神志,修者便分不清何为真实、何为虚幻,轻则伤残体肤,沦为恶鬼;重则身死道消,魂飞魄散。 牧寻惊疑不定地看着祁安,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你竟然有么!? 修者有心魔哪敢跟外人道也,若是被有心人利用,一不小心就变成必死的把柄了。就算不成把柄,也会作为丑闻,特别是破尘仙尊这种位高权重的,染上心魔就如沾上污点一般,说出去是要惊掉半壁修真界的。 牧寻看向祁安,一时神色复杂,若祁安不是失忆了,以他原来那种性格,得了心魔也肯定是憋在心底,不会跟外人诉说。 魔尊大人本意想让破尘仙尊给修真界蒙羞,让他种地洗衣也不过羞辱人的手段,可这下,倒有一个真真切切的把柄,被祁安送礼似地送给牧寻了。 牧寻顿感胸口一阵酥麻,如同烈酒蚀穿五脏六腑,从今天起,他便真正地掌控了祁安命脉,此番快意令他久久不能回神。 祁安一直紧盯着牧寻的神情,想来牧寻心中已经有了底,迫切地问:“魔尊是知道什么吗?那能不能帮我除了这精怪?往后叫他不要再吵我了?” 牧寻忽地想笑,天真,除掉心魔,怎么可能。 心魔入髓无药可医,世间万千灵丹妙药,不过是徒劳的慰藉。 他看着那张认识了两百年的脸,从未见过那人露出如此乖顺的表情,原来那双总是狗眼看人低的眼睛,也能瞪得圆润,作出一幅迷茫又担忧的神色。 神使鬼差地,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我能。” 牧寻抬起手,伸向祁安灵台,五指撑开,停在对方光洁白皙的额前。 这个视角望下去,破尘仙尊真是脆弱又虔诚。 牧寻心情翻涌,这个姿势,太危险了,换成是他自己,永不会随便将灵台放在别人手前还无知无觉,满脸无辜。只要他想,他现在就可以捏死祁安,施下魔息毁了他的灵台,叫他永远做一个连数都算不清的傻子—— 胡乱想着,掌心突然碰到一处温热。 是那人主动靠上来的。 就在牧寻纠结要不要废了祁安从此海晏河清时,祁安竟往前走了一步,将额头贴在牧寻手心。牧寻触摸到那块皮肤,只觉得手掌被烫了一下,整个人噌地大退一步,莫名其妙地问:“你干嘛?” 祁安疑惑道:“不需要贴住吗?” 牧寻:“……” 算了,现在就挺傻的。 牧寻五味杂陈,最后还是给祁安施了咒,五指间跃出一抹深红,似焰涌入祁安眉心,随后绽放羽式的咒文,将灵台护在其中。 牧寻收手,道:“好了,以后不会有奇怪的声音干扰你睡觉了。” 祁安只觉得灵台一清,似有一根羽毛轻轻扫开迷惘,连视听都变得更加清明起来。 他心存感激,对牧寻弯起唇角,真诚道:“魔尊,谢谢你。” 牧寻脸一僵,模模糊糊骂了什么,好像是句脏词,转身便走,结果没出去两步又退回来,耳朵泛红道:“你那个……黑影啊,可能是你先前住的那个洞窟有魔气残留,你又是凡人之躯,这精怪影响你心智了。别担心,我今天就去把它剁了。这样,你找领事魔换一个好一点的住处,就说是我的旨意。” 祁安一愣,旋即又绽开一个笑,雪岭初阳,将常年冰封的寒意寸寸化开,变成一股涓涓细流,淌进魔族兵荒马乱的心窝里,他说:“牧寻,你真是个大善人。” 第11章 第 11 章 牧寻逃似地出门了。 他会飞,也能御剑,但出行的时候二者都不用,喜欢召三只地狱魔犬拉的车辇,声势浩大,风风光光地上路。 牧寻行至焚仙崖下山口,负手望天,念了三声:“大毛,二花,三丫。” “呜——” 一声穿云裂石的兽啸撕破天际,地面震颤,爪踏声由远及近,三头地狱魔犬吭哧吭哧地拉着一辆浮夸至极的车輦奔来。 这三只凶兽身姿庞大,堪比小山,赤麟獠牙,双目喷火。它们颈间挂着黑铁锁链,锁链另一端连接着一架玄铁铸就的车辇,车顶华盖以魔兽皮制成,垂下万缕璎珞,每晃动一次就漾开迷离的幻光。 上一秒它们还气势汹汹,下一秒见了牧寻,兴高采烈地嗷呜一声,用硕大的狗头往牧寻衣摆下钻。 牧寻险些被三丫顶飞,训道:“不是,别钻了!三丫你头都快有我人大了,还钻什么?当自己还是三岁小狗啊?” “还有你,大毛,把哈喇子收一收,怎么牙长了嘴合不上了,看起来太傻了!” 三丫娇滴滴地呜了一声,缩回去抽抽鼻子,一脸委屈。大毛吐着舌头傻乐,尾巴摇得如螺旋桨一般。唯有性格比较冷酷的二花,昂首挺胸,傲视群雄般地站立,维持着它们地狱魔犬的颜面。 牧寻当年在三界游历,恰好遇上修士围剿魔兽,彼时仙魔交恶到了最激烈的时段,无论善恶,但凡名字带上‘魔’的都要被修士们诛杀,仙门百家对魔族的恨意已经到了赶尽杀绝的地步。这三头地狱魔犬的母兽在寻觅食物时不慎掉入仙家布置的陷阱,公兽出来救,双双殒命,瓜分致死。那些修士看出母兽刚生育完,断定不远处有它的孩子,想一并捉了。牧寻先他们一步,在山洞里找到一群瘦骨嶙峋的幼犬。 大部分都死了,还会发抖的,就这三只。 “我不是你们娘亲啊,没有奶,只能喂你们点血了。” “饿得都前胸贴后背了,真惨。别死啊,熬过这一段,以后就能过上好日子……” 牧寻不冷不热的劝活发言起了效果,那三只眼见就要咽气的小犬竟然真的活了过来。 牧寻没养过狗,不过养一只也是养,养三只也是养,不过多吃几口饭而已,便将它们带回了焚仙崖,用自己的方式抚养大。饿了喂食,渴了喝水,脏了洗澡,困了睡觉,转眼间,那本来只有巴掌大的小兽长得比人还高,初为犬父的牧寻很是欣慰。 牧寻跃上车輦,在软塌上轻轻一靠,衔起一旁玉盘上的葡萄放进嘴里,下令道:“走。” 三只魔犬仰天长啸,脚下烈焰翻腾,踏空而起,转瞬便化作天际一道狰狞血影,消失在茫茫云海中。 牧寻此行的目的地,是神霄阵宗的观星谷。 神霄阵宗择此立派,正因观星谷乃‘地脉接星枢’的罕世灵谷,地下灵脉走势暗合他们阵宗理论上什么五花八门的方位,牧寻当时学得头昏脑胀,多得不懂,只知道在此布阵可借天地之势,威力平添三成。 而且谷口两仪峡会形成天然阵法屏障,外人踏入三步便陷迷踪,而阵修在此推演天机,效率可增十倍。 虽距人界城池不过百里,却因谷中自成乾坤,反倒成了大隐隐于市的绝佳所在。 今日还没到两仪峡,忽见天光骤暗,远山竟被一道接天连地的金色光幕围裹,将方圆十里的云霞都染成了鎏金色。 牧寻定睛一看,那光幕由无数流转的符文拼接而成,形如钟罩,山风过境时,整座大阵便发出恢弘诵经声。有飞鸟试图冲破光幕,刚扑棱上去,眨眼便化作细碎金屑,竟成了大阵的又一道符文。 牧寻略一蹙眉,吩咐三小只:“绕路走。” 俗话说的好,遇上阵修,小阵不用跑,大阵跑不掉。 神霄阵宗的大阵,讲究天、地、人三才格局,分别是天轮、地络和人枢,让阵修大能来布,布得好的话,整座山都会成为活阵盘,山里的一草一木都会为他驱用。牧寻换道前行,心想:上一次见到这么壮阔的阵,还是在仙魔大战的时候,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里竟然布起了这么大的阵? 如果要杀得是魔……说实话,三界的魔族都被牧寻拜访了个遍,能挺过群仙奋而诛之时期的要么修为非常高,要么就是真的弱得没边,魔族鏖战加逃难数十年,目前除了牧寻没一个能打的。如果你说这阵是为了杀魔尊牧寻,那牧寻勉强理解。不过要杀他的话,单凭这阵还不够,得再派一个破尘仙尊,百个修仙大能来吧? 但如果这阵要杀的是仙……牧寻觉得有意思了起来。 又在天上飞了几柱香的时间,总算看见了谷口,群峰环抱的谷地中,终年不散的灵雾在地面流淌,远望去,像盛着云的绿碗。 苍澜剑宗虽有名,但神霄阵宗人数更多,其因浅显易懂——某些饭也不吃天天耍剑的宗门主打苦自己的心智,劳自己的筋骨,虐自己的体肤,牧寻认为没有受虐倾向的人一般都不会去,而自己当年纯粹是因为灵智轻轻涉世未深,不懂修真界的险恶,才上了龙吟山。 而神霄阵宗只要稍微有一点灵气就可以修习,门槛比较低,阵宗的人枢比较耗人,讲究车轮战,布阵时人数不够还可以再叠,再加上阵宗宗主李九河温雅和善,内部没有剑宗那种亲世家没门派的风气,所以大家都愿意来。 到了两仪峡,牧寻下了輦,摇身一变,变成一位紫衣翩翩的贵公子,模样和原来只像三分,但依旧是英俊潇洒。他遣了大毛二花和三丫,掏出一个阵宗长老特制令牌,大摇大摆地进谷去。 “李兄!我来找你玩啦!” 牧寻熟门熟路地来到一处竹林,有一青衫男子在竹林地上抛玩几颗石子,若不是牧寻知道他是神霄阵宗的青霖君,这副旁若无人蹲地画泥的不拘模样,还真是对不起仙君的美名。听见吵吵嚷嚷的声音,青霖君扭头来看,惊喜道:“牧云归?” “你居然还没死?” 牧寻气笑了:“李青悠,你说得这是什么屁话?莫不是在咒我?罚你赔我十坛神仙醉。” “别说十坛,就是二十坛都行!”李青悠丢了石子,拍手站起,他生得眉目清润,笑时眼尾泛起细纹:“你都十几年没来寻我了,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牧寻看着他眼尾细纹,有一刻怔松:“十几年,你倒是老了。” “呔,我这先天缺损的灵脉,撑死也就到筑基末期,再无突破可能。也就只能画画阵,教教小娃娃咯。”李青悠虽是这般说,神情却豁达地很,道:“虽然只到筑基境,但也比凡人多活十余载,我很知足了……倒是你,十几年如一日,还是跟我初见那般光鲜。方才看到你的时候,我还以为眼花了呢!” 牧寻一时噎住,心中有些悔意,这些年都没来找李青悠玩,贸然拜访,竟也忘带了礼物。他身为魔族,又修为滔天,寿元千年,十几年不过弹指一挥间。 李青悠去竹林小屋拿酒,牧寻跟在他身边,道:“对了,你先前给我画的草灵循环阵,毁了……” 牧寻掩掉一些不必要的内容,说自己的百草园被养成了百蛊园,仙草死光,很是惋惜。 李青悠露出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道:“早同你说过,养灵植要讲究清雅秩序,你看阵宗的植园,每块地都是切分的整整齐齐。几寸土,几分露,皆要应天时、合地脉。似你这般放任自流,待它生了灵识,再想修剪,可就要见血了。” 李青悠这话,暗示牧寻那种任其野蛮生长的培育方法,一旦生了灵,就没法再去干预了。 牧寻只得说他教育的是,想问他再讨点修园的法子。 李青悠道:“这样吧,我再给你画一个阵,看看怎么挽回损失。” 李青悠折下一段竹枝,以松软的泥地为纸,在上方划出深浅不一的沟壑,开始梳理起了阵法。 牧寻坐在一旁石凳上,叩开那酒坛,竹子的清香混着糯米的醇厚扑面而来,美美地饮上一碗。 入口先是山泉的清冽,转瞬化作火烧般的暖意滚入喉头。 他和李青悠便是因为神仙醉认识的。 神霄阵宗靠近人界,宗门规矩不严,弟子常下山进人间肆意游玩。又因仙门庇护,观星谷旁的听涧都是一派繁荣,闾阎扑地,市列珠玑,灵泉绕郭,商贾云集。其中以酒肆居多,酒种中,又以神仙醉最为出名。 神仙醉,顾名思义,就是神仙喝了也会醉的酒。攀上了仙人的干系,又多了“喝完就能变神仙”“神仙也爱喝”的解读,许多人慕名而来。那酒也确有其玄妙之处,饮之如吞烈火,三杯下肚便见重影。醉到极处时,反会尝到一丝回甘,宛如顿悟前的醍醐味。 那年牧寻刚到听涧都,正巧遇上都内最有名的酒楼举办‘神仙不醉’大赛,规则简单——谁能连饮十杯不倒,便能得十年陈酿一坛。 牧寻刚挤进人堆,就见一青衫修士端坐擂台。那人以阵修特有的精准,将十只酒盏摆成北斗状,每饮一杯便往桌面按一枚铜钱。待到第七杯时,铜钱突然浮空,在四周一片哇来哇去的声音中,青衣修士硬是将酒气逼作一缕青烟,从唇中散出。 “这位道友好算计。”牧寻笑着抛去一颗青梅,不偏不倚跌进酒盏。“可若用醒神丹化酒,未免胜之不武?” 青衫修士——正是李青悠,闻言挑眉,竟将剩余两杯泼向牧寻,牧寻指尖一动,那酒水连杯带盏落入手中,又收获了一片哇哇声。 李青悠上下打量了一番牧寻,没看出来他穿得是哪家校服,作辑道:“道友好身手!敢问出自哪家门派?” 牧寻懒散道:“一介散人,无门无派。” 李青悠道:“身手好,眼神却不太好。我并没有服用醒神丹,只是在尝试最近研发的‘千杯不醉阵’。若道友不信,可与我一试此阵!” 后来他们拼酒到夜半,从酒楼喝到河畔,待到晨曦初露,两人都醉得一塌糊涂,一个挂在老柳树上唱歌,一个泡在浅滩里数星星,倒成就了听涧都十几年内最离奇的一桩“神仙醉案”。 往事沉沉浮浮,一回首,牧寻已喝光了三碗,想起什么似地道:“李兄,我来时,看阵宗在临溪摆了大阵,颇为壮观,最近仙界又发生什么事了么?” 李青悠没抬头,沉浸在画阵里,慢悠悠地道:“上回见你,还是十余年前。这些年你就在百草园闭门不出,连三界风云都不闻不问?” 牧寻心想魔尊难做,焚仙崖那帮家伙不知道有多难管,眼珠一转便撒一个谎:“我找了个秘境历练,出来已经过了很久了。” “那大阵护的是炼宗旧址。”李青悠道:“炼宗一夜之间被人屠了满门,怨气冲天。玉衡仙君怕逝者的怨气波及到周围,便用阵围起来,现在阵宗弟子们每天都在超度。” 玉衡仙君,李九河,神霄阵宗的宗主,也是李青悠的亲哥。 “屠满门?”牧寻手中酒碗一顿,琥珀酒液溅出好几滴,他整个人坐直了,十分惊愕地说:“是谁屠的?一个人?这般……有勇有谋?” 牧寻喜闻乐见,仙门百家一直维持着虚假的和平维持到今日,终于有人修仙修疯了要给大家找点节目?这人不仅很敢想,也很敢做啊! 牧寻神色飞扬,心底满是对那人的欣赏,语气上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前因后果理清了么?什么仇什么怨?人抓到了么?要我说,这疯子倒是给三界找了场好戏——” “得了吧。”李青悠截住话头:“是破尘仙尊屠的。” 牧寻的冷笑凝固在嘴角:“……谁?” “破尘仙尊,祁念生啊。你不认识?”李青悠显出点意外神色,道:“也不知道你这些年云游了些什么,苍澜剑宗的那位,叩天剑的主人……我原以为他是天下谁人不识君呢,没想到你还真不识。” “不、不是……”牧寻一时说话磕绊起来,脑袋混乱:“我认识他,不对,我听过他的名字。” 牧寻深吸一口气,才将心底那层激荡的波澜掩盖下去,紧张地问:“他不是最冰壶秋月,斩邪卫道的正道之光么?怎么会干屠门这种丧心病狂的事?” 第12章 第 12 章 “我又不是他,哪里知道?”李青悠道:“你知道陈氏炼人案么?” 牧寻如实答:“不知道。” 在李青悠的嘴里,牧寻总算了解了他缺席修真界这段时间发生的大事。 以陈氏为首的炼宗,本是修得炼丹的仙途,炼丹此事说起来普通,只要你有一点灵气,会启炉,会运气,基本上都能点火炼上一炼。可精进的门槛过高,金钱、修为、运气缺一不可,修炼方式非常玄学。炸炉者十有**,倾尽家产炼出一团灰渣的人也常有,只有气运好到逆天的修士才敢修此道。自此,炼宗也被称为‘赌宗’,宗门内若有人起炉,势必要念上一句“来一场痛快的豪赌吧!”开炉前更是要焚香沐浴,说各种求保佑的话,久而久之,炼宗也就没落了。 一百年前,炼宗忽然崛起,出了一个名为陈伤的绝世炼丹天才。 陈伤本是炼宗一位寂寂无名的弟子,却不知得了何种机遇,炼丹从不炸炉,很快便被奉为炼宗之首。有了陈伤的带领,炼宗也从小宗小派变成了仙盟中的大宗门,与苍澜剑宗、神霄阵宗并称三大仙门,甚有巅峰之势,然而树大招风,炼宗丑行被一位新晋弟子披露出来,原来陈伤炼丹用的不是寻常耗材,而是修真之人的性命。 炼人——即在炉火正旺时将昏迷不醒的修士填入炉内,和各色奇株灵草熔为一体。修士入炉时必须是**,修为越高,炸炉的风险越低,炼出来的丹药也更纯粹。 此丧天良毁人道之行着实可怖,陈伤也从神坛坠入地狱,从风光无限的鬼才变成了千夫所指、人人喊打的疯子。 奈何彼时仙盟还是个概念,各大仙门秉持着仙不犯我我不犯仙的原则,拥有相当强烈的边界感,对炼宗炼人一事仅是知情,谁也不愿做破坏平衡之事。 炼宗欲炼欲强,已经成为修真界第一大宗,不少山野散修遭到炼宗围剿,走投无路,来各大仙门世家求庇佑。 在众仙门引而不发之际,有一剑,劈开了炼宗的大门。 来者手持宝剑,衣诀纷飞,遇神杀神遇鬼杀鬼,杀得炼宗大殿血色弥漫,横尸遍地。 那陈伤死前被砍得抱头鼠窜,被一剑指着脖子,颤颤巍巍地问:“你?你是谁?为什么杀我?” “剑名叩天。” 随后,陈伤头颅落地,血流成河,尸体被塞进他自己用了半辈子的炉里,四肢打折,死相相当凄惨。 牧寻听及此处,不同李青悠面色越讲越凝重,反而是眉头舒展,脸上带笑,幻想祁安手刃陈伤的场面,心里不禁夸赞道:“我去!不愧是破尘仙尊!飒!真飒!” “叩天剑灭宗,其主暴行免不了世人诟病,一时闲言碎语四起,说叩天剑主人残暴无度,千夫所指的对象又换了人……嗯?牧兄,你在笑什么?” 牧寻赶忙收了笑脸,正色道:“那祁念生此行不是为民除害?” 李青悠道:“虽然炼宗也是咎由自取,可祁念生此事做得过于决绝,那可是一整个宗门啊,百年根基,毁于一旦……听炼宗幸存的弟子说,那陈伤先前并不炼人,而是炼魔。只不过魔族都投奔魔尊去了,你知焚仙崖那一带凶险异常,灵气稀薄,从古至今未有一仙上去过……后来……后来他抓不到魔,就开始炼人了。” 牧寻惊了,这事七拐八拐,还能拐到自个头上? 这么说来,牧寻倒是对陈伤有了点印象。《诛魔》系列写了十四册,其中被捧出名的是一尊二仙三圣。一尊,指的是破尘仙尊祁安,在文中他遗世独立,专杀旁仙处理不了的乱世大魔,因仙魔大战一剑抵万军,诛灭大乘期魔尊而被奉为榜首。 二仙,则是阵宗宗主玉衡仙君李九河和苍澜剑宗的斩劫仙君祁明。 至于三圣,因为已经排行老三了,牧寻觉得不够强,而且三圣多处理一些地方小魔,又因凌霄客笔下严重污化魔族形象,主打一个人蠢魔更蠢,牧寻有点读不下去,就没细看了。 现在想想,那三圣好像是炼圣、药圣与剑圣。 其中的炼圣,便是陈伤。 牧寻再使劲回想,总算从记忆中挖出了一位丹修的影子。 仙魔交恶后,群仙对魔族展开蝗虫式围剿,有一个势头特别足的队伍,领头之人是一个黑发绿眼的少年,虽然看起来年轻,但修为不轻。围剿魔族的时候,带两个队伍,一队杀魔,一队炼魔,那少年从不亲自上阵,一众修士替他干活,他本人就坐在一辆特别豪贵的车辇里面,由两个美娇娥服侍,左拥右抱,享受着帝王待遇,把丹药当饭吃。 等魔族被抓到,直接丢进随队携带的仙炉里面,由少年亲自炼化。 两人见过两次,打过一次,都以陈伤逃跑告终。 要说牧寻刚才没想起来也是真的,那丹修太弱了,自己不过微微出手,就把他的队伍和他的炉一并打得稀巴烂,而且牧寻随手教训过的修士太多了,修为层次不齐,术法五花八门,唯有奇葩程度比较统一,均是叫人叹为观止,一个小陈伤,自然没往脑子里记。现在想想,那陈伤特别爱放大话,还扬言要把牧寻炼成丹,结果被牧寻一翅膀掀飞,与太阳比肩,飞了好一会才落下来——我们魔尊大人此生最爱装,最看不惯的就是比他还装的人,登时不屑道:“还装?还装让你飞起来。” 陈伤屁滚尿流地跑了。 第二次,陈伤刚看到牧寻,如同看到地狱爬上来的阎罗,惊恐万分地挥手,叫一众修士抬着他的皇帝车辇绕道,又跑了。 要是让当时的牧寻知道他是所谓三圣中的炼圣,牧寻真的会笑掉大牙。 没想到自己开始庇护魔族之后,那陈伤居然去修了炼人的邪道么? 牧寻没好气道:“那跟魔族有什么关系?他不炼魔,他炼点花花草草也行啊,是魔族叫他去炼人的吗?自己没本事,另辟蹊径,残害同族,放在魔族都看不起他!” 李青悠盯着牧寻,欲言又止:“牧兄,从认识你起,我就发现你特别……” “特别什么?” “特别欣赏魔族。” 牧寻轻咳一声,大大方方道:“咳,魔族里面也有好人啊,我之前就被魔族救过,魔族也不一定都是十恶不赦的啊。难道仙家都是好人?谁规定的?你看这陈伤,不就是妥妥的畜生吗?” “是这个理。”李青悠认可地点点头,“若大家都像你这般想,那两百年前的仙魔大战,肯定是打不起来的,可惜啊……” 仙魔两族仇怨早已深入骨髓,不止人情与血债,还有世代浸染的敌意与歧视,岂是一朝一夕能改过来的。 两人正谈着,一位阵宗弟子从竹林跑出来,远远地喊:“青霖长老!苍澜剑宗一纸传音来,请您去聚仙台上议事!” 李青悠背后像长了眼睛,那弟子声音刚启,他便从蹲地画沙的状态变成临风而立,清清嗓子:“行,我等等便去。” 等那弟子一走,李青悠故作端正的肩膀立即松了,叫苦不迭:“又来了!又来了!这剑宗一天天的,好像别人家的事不是事,自个家的事最大一样,能不能不去啊!” 李青悠嚎完,见牧寻探究的眼神,苦兮兮地解释道:“就因为炼宗被屠门这事,炼宗未出山的长老和出去云游的弟子也算躲过一劫,日日上苍澜剑宗闹,现在仙盟内部大乱,每日都要请人去聚仙台议事,玉衡君去过一两次,后面便借着临溪布阵的缘由,不去了。这苦差事就落到了我头上……唉……” 牧寻知道李青悠这人虽贵为神霄阵宗宗主的弟弟,但因为天赋有限,勤奋修炼一个月也不足人家灵脉健全的修炼一天,便也没什么宏图壮志,还在炼气期就过上了靠哥吃哥的生活。 牧寻坐在石桌旁撑着脑袋,这番出山,倒发生了许多他不知道的事,问:“你们那个仙盟终于成立了?盟主是谁?” 修仙界嚷着要立仙盟已有余年,却始终雷声大雨点小。各派掌门嘴上说着同气连枝,心里却都揣着本账,一旦真把这盟约立起来,便少不得要排座次、定尊卑,这是那些日日想要争第一的仙宗所不情愿的。关起山门时,谁家都敢自称天下第一——就比如苍澜剑宗,凭着柄开天的叩天剑,吹自己是仙界第一吹了几百年。 现在把山门砸了,各家凑到一个屋檐下,谁来当第一? “还能是谁?现任苍澜剑宗宗主,斩劫仙君祁明呗。”李青悠看出牧寻一脸看好戏的表情,也忍不住笑道:“唉,要我说,选盟主那天特别有意思……不行,我得赶紧去了,若是去迟,斩劫仙君又要跟我哥告状了。” 李青悠看着牧寻,满脸不舍,好不容易见上一面,旧友相会的情谊哪是那破仙盟会能比的。他干脆道:“牧兄,你这阵我没画好,要不然你同我前去吧!这样我们路上还能说说话,反正我也是去走个过场,不用发言,有你在我就不无聊了。” 牧寻求之不得。 李青悠不爱御剑,牧寻更不可能把他那柄一看就邪气肆意的魔剑掏出来,两人坐上神霄阵宗给长老的出行神器,一艘能御空飞行的画舫,飘飘悠悠地往聚仙台赶去。 一上船,李青悠又跟牧寻唠嗑起来。 要不是炼宗被屠门,仙盟也不会那么快成立。他说仙盟成立,盟主之位便相当微妙,明面上是共商大计的和气佬,实则掌的是号令仙门的权柄。那些平日眼高于顶的宗主们,在选盟主那天倒突然谦逊起来,你推我让,活像一群盯着肥肉又怕烫嘴的狐狸。 李青悠绘声绘色地道:“那百乐门门主秦百晓刚说‘好你们都不当是吧,既然大家不当那就由我来——‘,他话还没完,原本一脸清高的祁明就往那椅子上一坐,其意不言而喻,那秦百晓被他撞得一退,连翻了十几个白眼,我在台下差点笑出声来。” 在二人闲聊中,飞船驶开云层,数十里外,龙吟山映入眼帘,整座山体如一柄斜插入云的巨剑,刃脊嶙峋,通体青黑。 青黑之上,苍澜剑宗的楼阁如雪浪堆叠,玉白色的殿宇依山势层叠而起,廊桥如银链串联其间。 两百年的风烟掠过,聚仙台依旧矗立在云海之巅。 风里飘来熟悉的沉香气,与记忆里那个叩问仙缘的清晨别无二致。牧寻抬首望去,当年觉得高不可攀的仙门,如今不过抬手就能碰到的矮檐。共修院的旧址,不知道被改成了什么,淹没在玉楼琼宇中,已经找不到了。 笔直垂落的登仙阶,宛若一匹展开的素练,阶上拿着扫帚零星移动的白点,不知道是哪个弟子受了罚,被罚去扫三千长阶,总不可能又是偷烤了桃池里的鱼吧? 牧寻心中涌现出一股难言的情绪。 李青悠看他发丝在风中飘散,一脸怅然,说:“牧兄第一次来?很壮观吧。” 牧寻遥望着那处,心潮澎湃,久久不语,末了,低低地说了一声:“嗯。” 当年我一步一飞上龙吟山,求共修院收我进去修习,为写入门笔试抓破脑袋。 如今我已是万魔之上的魔尊,想要什么都唾手可得,还把失忆了的命中宿敌藏在家中,随意使唤。 牧寻想大笑,但是不行。 他攥紧拳头,眼神坚定,默默地念:“两百年河东,两百年河西,莫欺小鸟穷。” 第13章 第 13 章 苍澜剑宗在悬崖边建造了一个渡口,牧寻和李青悠乘坐的画舫摇摇晃晃地停靠进岸,聚仙台上新修了一座玉殿,气势恢弘,远看上去跟人间皇宫差不多,殿名也恢弘,叫万仙朝元殿。 牧寻望着那门口一排肃穆的剑修守门弟子,啧啧称奇:“这苍澜剑宗莫真把自己当修真界的皇帝了不成?” “嘘,这话可不能乱说。”李青悠扯扯他的衣袖,挤眉弄眼道:“要说……也得离了龙吟山再说。” 李青悠熟门熟路地领着牧寻来到入口,有一位领事对出入者的玉牌进行登记。 那人上下打量了一番牧寻,问道:“生面孔?” 李青悠介绍道:“这是牧云归,是……我们神霄阵宗的客卿。” 那剑宗领事不疑有他,将二人放进去了。 刚进门,便听见一声响彻悬梁的怒喝。 “苍澜剑宗倒是教出了一位‘好’仙尊!” 只见大殿中央,一位身着炼宗老式校服的瘦削老头,肤色褐黄,中间秃顶,两鬓生着茂盛的毛发,模样好似被人削了顶的狮子。他的手臂像根直挺挺的枯树枝,戳着殿中主座:“三百七十条人命!” 他目眦欲裂,悲愤交加地重复道:“三百七十条人命,连杂役弟子都不放过!这哪是除魔卫道!?连魔修屠城都要分个三五日,你们那位破尘仙尊,一夜便杀尽我炼宗满门,好快的剑!好狠的心!” 他嗓音嘶哑,语气却仍铿锵有力,口沫横飞:“我炼宗苦行百年修得的基业,直接被祁安屠得断了代!那祁安根本配不上仙尊的名位,分明是个毁天灭地的魔头!你敢说这背后没有宗门的授意?你们竟然敢放任这种杀戮成性的宗门自诩魁首,成为仙盟之主!糊涂!实在是糊涂!” 仙门满座,无一人言,所有修仙者端坐于云台之上,微微垂目,神情或是怜悯或是冷漠,除去那炼宗长老愤恨的声音外,竟有一种诡异的寂静。 这些被苍澜剑宗请来的座上宾,自恃清高者多,就连交谈,也是用极小极微的声音。 李青悠当即就变了脸色:“糟了!来迟了!牧兄,咱们从后面偷偷溜过去。” 牧寻草草一眼,嘿,熟人还不少!老将点兵似地在心里比划,东边的我打过,西边的我骂过,南边的我讹过,北边的我偷过,一时有种老鼠进了猫窝的刺激感,难得规规矩矩地跟在李青悠身后。 再一看,暗道此殿不愧是苍澜剑宗拿下仙盟盟主修建的脸面,雕龙玉柱,云台仙座,气派尽显,大殿中央的主位虽然语言上说着是平起平坐的,但无论牧寻怎么瞧,都觉得那仙座比寻常仙座高上那么三寸,自然也流露出一股压迫感。 李青悠悄悄落座,牧寻作为李青悠的客卿,自然只能跟着他坐,坐下后发现位置离主座不远,小声问:“怎么坐得这么靠前?” 李青悠似乎觉得这位置烫屁股得很,掩袖道:“这里的位置都是按照仙盟顺序排好的,定了之后就没改过,我上回就坐错了,被斩劫仙君阴阳了几句,不知怎的传到我哥耳里,被我哥训我不识大体……” 牧寻:“真惨。” 李青悠:“唉。” 此时,坐在主座上的男人开口了,声音如寒泉击石:“孙长老日日来朝元殿吵,到底要讨个什么说法?想必之前已经谈好了,炼宗的损失,苍澜剑宗愿意赔灵丹万颗,仙草千株,秘籍百本,法器四件,若是要修复炼宗,苍澜剑宗也会尽全力相助,财力物力人力想要什么?尽管提便是。炼宗余下那些流散的弟子,皆可入我剑宗,祁某在此承诺,定当作自家弟子培养。” 祁明一袭纯白剑袍,广袖垂落如流云泻地,模样年轻俊美,眉目间有几分祁盛阳的影子。有祁安那种‘此子绝非凡物’的姿色在先,牧寻对他表兄弟模样这番出彩并不意外。 而他提出的补偿之丰厚,足以令修真界绝大多数宗门眼红——灵丹、仙草、法器的数量,甚至超过一些中小仙宗的全部底蕴。若炼宗应下,莫说重建山门,便是另立道统、广纳仙才也绰绰有余。 牧寻不由得在心中感慨,苍澜剑宗真有钱! 殿内众仙听闻此言,没有不变表情的,有的眼中精光闪烁,面上却故作镇定。有的暗中与同门交换眼色,不知道又在打着什么样的算盘。 人心中的贪婪犹如巨兽,而跟仙心中的贪婪比起来,凡人之欲不过填壑,修士一念,可摧山煮海。 “要灭门仇敌重塑我宗辉煌,我呸!” 那孙长老不顾修养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就这点条件,还想抵过灭门血债?苍澜剑宗真是好狂妄!口气好大啊!你们剑宗仗着势大,想杀谁就杀谁!今日若不给个交代,他日仙门百家,谁还能安睡?!” 牧寻听出了这老道话术的套路,一边狠狠怒斥剑宗的做法,一边煽动其他宗门反水。 他奇道:“这炼宗现已如大厦将倾,再掀不起风浪了,居然还能在这么多人面前指着那祁明的鼻子骂?” 李青悠道:“其实这老道说的话也是大家心里所想,祁念生今天想不开能给炼宗灭了,那明天会不会想不开给另外一个宗门灭了?此番上书,并不只有炼宗一宗,许多宗门也加入了,想要苍澜剑宗更明确的表示。” 牧寻砸吧嘴:“炼宗炼人在先,居然有那些不分青红皂白的仙门给炼宗站台么?” 李青悠的神情意味深长:“仙盟才刚成立,不满这盟主之位的人,多了去了。” 大殿内,气氛剑拔弩张。 祁明问:“孙长老还要什么交代?” 孙长老须发怒张:“一命换一命!破尘仙尊不死,难解我炼宗心头之恨!当剖他金丹反哺我们炼宗灵脉!” 牧寻被孙长老折服了:“这厮口气也太大了点。” 果不其然,祁明当机立断道:“不可能。” “那叫祁安下跪和炼宗死去的弟子道歉!” “……更不可能。” 孙长老痛诉:“看看,这就是苍澜剑宗的做派!时至今日,那祁安连出来道歉都不肯,只会当缩头乌龟!你们苍澜剑宗还要包庇这个魔头到什么时候?!” 四下私语渐起,是啊,今日怎么没看见那屠门的罪魁祸首? 自炼宗出事后,便再没见过那人,不会真是畏罪不敢露面吧? 这般说,虽然祁安想露面就露,不想露就不露,但总归扣上一个‘敢做不敢当’的帽子,这在最看重名誉的修真界,可是很严重的事。 牧寻耳尖,听旁座窃声道:“如果破尘仙尊在,这帮人多多少少也要忌讳他,怎么会在剑宗闹得这么难看?” “还不是因为有传闻说,那破尘仙尊,殒了!” 高台上的祁明,自那炼宗长老闹事以来便一直一副不咸不淡的高傲神情,此刻,总算因这道声音皱了一下眉。 牧寻眼珠子一转,赶紧凑近李青悠,满脸惊讶:“啊?破尘仙尊死了?真的假的?” 他声音不低,语气更像是惊愕到极点时忘记收声念出来的,牧寻刚说完,仿佛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捂嘴。 殿内总算没了刚才的寂静,诸仙神情各异,心怀鬼胎,掩袖轻语,声音犹如虫群在茂盛的草底下窸窸窣窣地爬,令人耳麻。 祁明正色道:“切不要造谣,仙尊现在正在闭关。若谁敢私下编排仙尊,休怪剑宗无情。” 牧寻本来只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刚想再补上两句,见李青悠冲他拼命摇头。 “陈伤以活人炼丹,残害无辜,证据确凿!祁安出手诛邪,何错之有?!” 有一道中气十足的嗓音冲破骚乱:“倒是你们炼宗!” 出声的男人一身玄底金纹的文武袖劲装,袖口紧束,衣摆利落,通体无一丝赘饰。面容如刀削,眉峰凌厉,一双黑眸精光内敛,顾盼间似能洞穿虚实。 “包庇魔头,同流合污,也配谈仙门道义?!” ‘锵’地一声,腰间长剑出鞘,男人怒声:“陈伤那畜生,若不是祁安先一步宰了他,我迟早亲手剁了他喂狗!炼宗还有脸在这儿叫屈?你们炼的是丹吗?炼的是人命!” 有人劝他:“秦门主,冷静!冷静!把剑先收一收。” 听闻这人是秦百晓,牧寻不免多看了他几眼。《诛魔》里写的剑圣便是他,说此人幼时父母双亡,在街头巷尾摸爬滚打着长大,被百乐门长老慧眼识珠,收入麾下。后来秦百晓一心修剑,在剑诣上小有所成,又因经常持强扶弱,是远近闻名的正义之士,有剑圣的美名。 “行,我不动手。”秦百晓冷笑一声,突然抄起案上一茶杯,‘砰’地砸向炼宗长老,震声道:“但我今天非得砸醒这个不要脸的老匹夫!” 孙长老躲闪不及,被砸个正着,他几乎要暴跳,却想起什么似地忍住了:“按你这么说,陈伤该杀,但炼宗三百余口何辜?炼宗那些刚入门的稚子何辜?祁安此举,与你们诛讨的魔头有何区别?” 原本眼观鼻鼻观心的仙宗代表人,此刻你一言我一语地发表起意见来。 不少支持炼宗的声音喊得别样大:“正道诛邪,当如灵药去芜存菁,岂能如野火焚林般不分善恶!” “纵是除魔,也该押至仙盟公审。私刑灭门,置仙门律令于何地?今日若纵容此例,他日是否任一仙尊皆可凭心中正道屠宗灭派?!” “可惜那公审官便是罪人亲信啊……” “……要我说,这仙盟盟主就不该给苍澜剑宗。” 诸仙七嘴八舌间,牧寻看到了一个老熟人,正是柳一鸣,他老人家脸涨得通红:“炼宗包庇陈伤十几年,以活人炼丹时,怎不见诸位主持公道?祁安斩草除根,正是为防死灰复燃!” 那孙长老仿佛就在等这一句,从袖中甩出一卷血书:“好一个斩草除根!既然苍澜剑宗能以一人之罪诛炼宗全族,那今日我等联名上书,要求严惩祁安这个屠宗魔头,不过分吧?” 柳一鸣:“你──!” 秦百晓道:“此事一码归一码,陈伤炼人,罪当万死。炼宗上下修习炼人的邪术,已成一丘之貉。孙长老明知其不为仍执意袒护,呵。” 他凉飕飕地看了孙长老一眼,冷笑:“老匹夫,你又不是分不清是非黑白,只是纯粹无赖,做仙做到你这份上,不如找根柱子撞死算了!” 孙长老被他怼得黄脸变青脸,青脸变黑脸。 秦百晓继续道:“破尘仙尊是为扶匡正义,惩恶扬善,初心虽好,但行事手段过于残忍——” 祁明回他:“苍澜剑宗绝不推诿,定会严加约束,施以宗刑,保证再也不会有此类事件发生。” “说得好听,你们说要罚,却是关起门来罚,谁知道你们罚没罚?”孙长老狞笑道:“要么让祁安出来当众受杖!要么老夫亲自去讨教!” 祁明看向孙长老的目光,左眼写着‘胡搅’,右眼写着‘蛮缠’,若不是盟主之位在身,最后定会合成一个大大的白眼。 祁安身殒的消息一出,都还没辨出真假,各宗立马就撕破了伪善面具,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用苍澜剑宗逻辑反逼其自陷,牧寻看得啧啧称奇:“这么精彩?他们待会不会要打起来吧?” “不会的不会的。”李青悠道:“仙盟立规第一条就是殿内不武斗,再说了,若真动手,事情闹大了,谁脸上都不好看。能在台上吵明白的,怎么会私下见血?” “我看这一时半会是吵不明白了。”牧寻心想,这些仙门还是太要脸了,如果是他,早就暗地里把炼宗长老什么的都做掉了,还需要吵?就算有损仙格又怎么样?道德和品格这种东西于他而言最没用了。 李青悠叹气,明眼人都看得明白,这帮人现在装模作样地吵,其实是因为祁安一死,苍澜剑宗压不住场子了。 李青悠轻声道:“你说祁念生在时谁敢放肆?如今人不在,苍澜剑宗若还想坐稳仙盟之首,光靠那点手腕可不够。” 牧寻:“你怎么就知道他人不在?” 李青悠摇头叹息,凝神传音给牧寻,煞有其事道:“我告诉你这件事,你可千万别惊讶,破尘仙尊真的死了。” 牧寻:“……” 李青悠:“很惊讶是吧?其实我也......我当初听到这个消息,第一反应也是不相信的。那破尘仙尊已是仙上仙,怎么可能轻易地就死了呢?可惜啊......” 牧寻:“……你这消息哪来的?” 李青悠:“我哥告诉我的。” 牧寻:“你哥骗你玩呢。” 李青悠:“???” 二人传音密谈,唇齿未动,却已交流数回。 “你别不相信。”李青悠扭起眉头传音道:“我哥在临溪布阵超度炼宗死者,触发了回溯残阵,看见那日垂死的陈伤竟反手将半截断刃捅入祁念生心口!鲜血喷溅!祁念生大怒,斩下陈伤的头,又折了他的四肢……” “后来还在遗址捡到了一块染血的玉牌,祁念生三字已裂成蛛网,这碎玉牌已交还给苍澜剑宗,斩劫仙君跟我哥说好了,此事不能向外人道也。” 牧寻挑起半边眉,心中生出一抹疑惑,这段就算摁着他脖子让他信他也不会信,因为连他都没法捅祁安一剑,就凭那弱得跟拂柳似的陈伤?不可能吧。 可祁安胸口确有剑伤…… 牧寻先前对捅了祁安的那人极感兴趣,认为此人就算胜之不武,或者用了什么下三滥的阴招,但不管黑招白招,能伤到破尘仙尊的就是好招。 但你说这人是陈伤,那牧寻就得猜测祁安是不是心慈了?手软了?亦或是被什么外力影响了? 心魔。 没由来地,牧寻脑袋里蹦出这个词。 祁安有心魔。 如果在对决时,祁安心魔发作被陈伤捡了个漏,那倒是说得过去。若是如此,那祁安对陈伤作出虐杀行径也不奇怪。 牧寻支着脑袋,陷入自己的思绪中。连李青悠都要正襟危坐的仙台,只有他一个人大喇喇地盘着腿,歪着脑,坐没坐相,流里流气。 牧寻想着想着,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家伙的脸,以及他在自己手掌下低眉顺眼的样子。 牧寻:“......” 他怎么觉得热? 这万仙朝元殿的通风太不好了! 若不是回溯残阵仅能通过现场残余的灵气触发且仅能触发一次,牧寻都想要找个理由让李青悠给他偷来那段虚影看看了。 牧寻后知后觉,“那我刚才在殿上说得那话,岂不是不妥?” 他明面上作为神宵阵宗客卿,他说的话变相传达阵宗的意思,难怪掀起轩然大波。 李青悠哭丧着脸:“岂止不妥,斩劫仙君瞪了我好几眼,完蛋了,他肯定又要告诉我哥了……” 不知道那边又唇枪舌战了几场,秦百晓声若洪钟,如同一尊大玺,气势汹汹地镇了下来。 “此事等破尘仙尊出了关,再对峙也不迟!” 群仙安静一瞬。 牧寻朝李青悠道:“我看这这秦百晓,挺维护苍澜剑宗啊?” “不少山野散修遭到炼宗围剿,走投无路,来各大仙门世家求庇佑──其中百乐门收得最多。” 李青悠道:“那陈伤曾在秘境里抓了一批修士炼丹,这些修士正巧是百乐门的,秦百晓现在跟苍澜剑宗同仇敌忾,是一条船上的呢。” 牧寻说原来是这样。 祁明广袖一拂,盟主令自案上浮起,金光骤闪:“嗯,此事容后再议。炼宗孙长老心神激荡,言辞混乱,先行退下休憩吧。” 话音未落,两名剑宗执法长老已瞬移至孙长老身侧,扣住他双臂经脉。 “祁明!你苍澜剑宗敢做不敢认吗?!” 孙长老挣得像脱水的鱼,对着祁明怒吼:“当年若不是你们搞什么共修院,让祁安跟魔族厮混,染上那魔族性子!” “如今他屠人满门的做派,跟两百年前魔族灭兽宗时,简直一模一样!” 牧寻心神一怔。 孙长老被‘请’走了。 大殿内萦绕着他“你们在维护一个魔修”“修真界完蛋了哈哈哈”等疯话,人越拖越远,渐渐就没声了。 第14章 第 14 章 孙长老被架出大殿后,殿内转眼又恢复了虚假的和煦。 那些方才还慷慨陈词的各宗代表,此刻又变回了泥塑木雕的模样,个个低眉垂目,仿佛刚才剑拔弩张的对峙从未发生过。 牧寻看出来了,谁都不想被剑宗‘请’出去。 祁明叹了口气,道:“仙盟初创,诸位心有不满实属常情。但若无仙盟约束,似炼宗这般违背天理之事,又当如何处置?破尘仙尊有过,苍澜剑宗自当担责;我为盟主,若有不当之处,也望诸位监督指正。毕竟,仙盟之立,本为修真界长远计。” 祁明广袖一拂,殿中灵光汇聚,凝成一方精巧的玉简。 “今天叫诸位来,除了共同见证炼宗一案进展,另有一事。”他指尖轻点,玉简骤然发光,灵气凝成比身更大的虚影像,通体青蓝,祁明的一颦一息都收录了进去。“苍澜剑宗新研制的灵犀玉简,可实时投影传音。往后仙盟议事,若非严重到当面会谈,诸位可以用这个法器连通万仙朝元殿,不必亲临。” 话音刚落,数名剑宗弟子鱼贯而入,手捧托盘,其上整齐摆放着流光溢彩的玉简,在祁明的示意下一一分发。 殿内紧绷的气氛顿时松动,诸仙宗代表人伸手轻抚玉简,眼中闪过一丝满意。 送到李青悠这,李青悠知道自己往后不用到处跑了,喜道:“这好这好。” “倒是件精巧玩意。”牧寻随手将玉简一抛又接住,略施灵力,眼前一下就展开了万仙朝元殿的投影。 看来还是个小法器。 牧寻又忍不住:一座送一个,苍澜剑宗真有钱! 祁明又道:“今日能赴聚仙台者,自然是将剑宗视为挚交。剑宗也将各位当做朋友,希望诸位不忘仙盟初心,勠力同心,共证大道。” 会议就这样看似祥和地结束了。 牧寻正要跟李青悠离开,远处一声冷冰冰的男声唤住了他们。 “青霖君。” 一转头,看见祁明身侧站着秦百晓,居高台之上,神色严肃地看着这里。 祁明朝李青悠颔首:“过来。” 李青悠登时像被猫捉到的老鼠,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一脸讪笑地靠过去:“斩劫仙君,什么事啊?” “你哥呢?” “我哥......我哥不是在临溪看阵嘛。” 祁明的目光落在牧寻身上,带着几分探究:“这位是?” 祁明和他哥熟,李青悠不好把那套阵宗客卿的说辞搬出来,只说是关系特别好又信得过的朋友,两人点点头,对上牧寻的眼神还是有一丝怀疑。 祁明寒声道:“你这朋友,方才在殿内胡言乱语,毫无规矩。” 李青悠就知道躲不开这一茬,赶忙揽责道:“对不起啊斩劫仙君,牧兄他第一次来这种场合,是我忘记提醒他了,都是我的错。” 牧寻干脆不说话。 牧寻跟祁明不熟,虽有共修院的经历,但那时被苍澜剑宗推出来社交的不是祁明,而是祁安。加之祁盛阳对祁安疼爱有加,牧寻一直以为要成为苍澜剑宗宗主的人应该也是祁安。对祁明这人的印象只有仙魔大战时飞在剑宗阵营的一群剑修——那便是没有印象。 秦百晓问:“这位仙友,出自哪个门派?” 牧寻一袭紫衣,衣料佩饰用得都是顶好的料子,面容俊艳,看起来就像哪家很矜贵的公子,修真界来来去去也就那些人,能像牧寻这般惊艳的,定是一眼不能忘,在记忆里搜寻未果,俨然是仙界新人了。 牧寻如实道:“无门无派。” “那是哪家的公子?” 牧寻神神秘秘地:“不可说。” “姓牧,我倒只对一人有印象。”祁明眯起眼睛,意有所指道:“焚仙崖如今的魔头,好像也是姓牧,叫什么......” 好在牧寻游历数载,见惯世情百态,要编一个故事自证身份那是信手拈来。 “仙君说笑呢,我确是牧家子,不过是个连祖坟都找不到的孤魂罢了。” 牧寻眼帘微垂,面上浮起凄然:“不瞒仙君,我本是凡尘商贾之子。年少时悟得仙缘,便辞别双亲远赴深山修行,可惜那时正值仙魔交战,各派山门紧闭,无人收留,我只得独自参悟天道,这一悟便是数十载......待我筑基有成归家时,故里早已毁于兵祸,家中已被烧尽了。” 祁明沉默片刻,似乎在掂量牧寻话里有几分真假,最后道:“抱歉,是我唐突了。” 秦百晓却想,一个散修,修为竟然看不出虚实,仅靠自己参悟便能得证仙途,想来也是个修仙的好苗子,便道:“无门无派修行着实艰难,不若入我百乐门,好歹有个依仗。” 牧寻拱手一礼,婉拒道:“道友好意心领了,不过我这一生漂泊惯了,更喜欢无拘无束。” 秦百晓点点头,没有再邀请的意思。 牧寻瞧他站在祁明身旁,连殿内位置都是副座,身份尊贵,忽地觉得能叹上‘两百年河东两百年河西’的,可不止自己一个。 说到百乐门,牧寻想起当年聚仙台上那句“贪多嚼不烂”的讥讽。 两百年来,这个号称万法皆通的宗门虽位列仙门百家,却始终被苍澜剑宗、神霄阵宗这等专精一道的顶级大派压过一头。 修真界素来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剑修看不起法修,法修看不起符修,而所有精修一道的修士,又都默契地鄙夷着百乐门这等‘样样通、样样松’的杂学门派。 每逢仙门大比,百乐门弟子总要忍受诸多白眼:“哟,这不是百乐门的万金油么?”“今日使剑明日抚琴,后日是不是要改行卖艺了?” 更可悲的是,这种歧视早已渗透到资源分配之中。百乐门所在的乐山十六峰虽风景绝佳,灵脉品质却远不如苍澜剑宗的龙吟山、神霄阵宗的观星谷。就连弟子下山游历,也常被其他门派刻意刁难,剑宗弟子可凭一剑畅通无阻,而百乐门人亮出腰牌时,往往只能换来一声意味深长的:“哦,百乐门的啊……” 而如今秦百晓能站在这个位置,不知花了多少努力。 “我牧兄虽然身世苦了点,这心性却是万里挑一的好!”李青悠眉飞色舞地拍着牧寻肩膀,道:“他游历人间百年,时常斩妖除魔,我听过许多他的美事呢!” “就比如胤年间,有一秀才在殿试上暴死为鬼,咬死了三四个一起考试的人,连当朝天子都险些遭殃!听说那秀才鬼飞到皇帝脸上就要掐死对方,就差那么零点零一秒!是牧兄出手制服了呢!” 牧寻低头不语:哦,你说那人啊,那人是李秀才,现在是我们魔域管钱的。 李青悠越说越起劲:“还有汤氏屠村案,听过没有?那毒妇把全村老少炖成一锅肉羹,专骗过路客商吃下,最后那煞气冲天的**,可不就是我牧兄平息的!” 牧寻默默转开视线:这是汤婆,现在是我们魔域管饭的。 秦百晓眼前一亮:“原来汤村案是道友所为?” 秦百晓郑重拱手:“此事我听说过,但凡经过那村歇脚的,都会遇见一个戴着面纱的美貌女子,此女还会为旅客献上满满一盘肉的吃食,等到夜里,就将人迷晕,砍成肉泥,制成肉羹。后来那村也成了极煞之地,吃了人肉的女人也成了祸害地方的大魔。我本想去除,却因门中要事分不开身,再后来便听说有位无名仙经过,收了那魔女,没想到是你?看来这位道友也是正义之士啊。” 牧寻干笑:“谬赞,谬赞。” 经过一番添油加醋的介绍,牧寻被李青悠描绘成人畜无害,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好青年,很快便被归为了‘自己人’。 几人离了万仙朝元殿,被请到了一个更高的阁楼饮茶论事,还未进门,一名剑宗弟子便持着一卷轴奉上。 “宗主,这是今日在大会上跟您唱反调的宗门记录。” 祁明点点头,一脸高傲地道:“收到我的书房去。” 那剑宗弟子应了声,带着卷轴走了。 牧寻汗颜。 这祁明明面上看着风光霁月,风清亮节,私下里竟是个记仇的性子,而且在几人面前也不遮不掩,倒是有点性情。 进了阁楼,又沏了一壶茶。 牧寻理解李青悠为什么不想来了,开了大会又开小会,对他来说当真坐如针毡,难受得很了。 祁明刚要开口,又望了几眼牧寻,牧寻被他看得很不自在,疑惑地回望。 祁明问:“这位......知道?” 李青悠点头:“他知道。” 牧寻:“知道啥?” “就是......”李青悠支支吾吾地,“我跟你传音说得那事。” “噢,你说破尘仙尊死了。”牧寻不仅知道,他还知道这个是假的。 祁明沉声道:“今日仙盟大会诸派异动,破尘仙尊身陨之事,怕是已然走漏风声。” 李青悠赶忙摆手:“我可不知道,我可没说......我哥更不可能......” 祁明道:“罢了,纸包不住火,炼宗覆灭涉及诸多,我只忧心某些宗门会借机结盟,与我剑宗为难。” “破尘仙尊身殒的事情,我一直在追查真凶,几位能到这里来喝茶,是被苍澜剑宗视为亲信。”祁明指节轻叩茶案,青瓷盏中涟漪微漾:“请诸位帮我想想,三界之中能伤到破尘仙尊的能有几位?” 看来祁明也不相信小小的陈伤能将祁安杀死,笃定背后有其他人。陈伤那点微末道行,怎可能杀得了祁安? 李青悠掰着手指细数:“星罗仙尊早已遁入空门,九天真君也飞升成神,除了他俩,还能有谁跟破尘仙尊一战?” 祁明道:“不,还有一位。” “谁?” “魔尊。” “?”牧寻一口茶呛在喉间,强忍着没喷出来。秦百晓与李青悠却面露恍然,竟觉得此言有理。 李青悠若有所思地摩挲着杯沿:“那陈伤炼人的法子确实像极了魔族手段。若说是魔尊在背后操控这件事的话,倒也说得过去。” 牧寻持着茶杯掩脸,很无语地瞥着李青悠,像看见一位没开化的野人:哪里说得过去了?他说什么你就认什么,两个耳朵中间夹着的东西是什么? “今日孙长老被请出殿外,说破尘仙尊屠门一事与当年魔族作风极像,倒是点醒了我。”祁明道:“破尘仙尊和魔尊不合,当年在共修院便几次大打出手,闹得不可开交。后来仙魔大战,破尘仙尊手持叩天剑大败魔族,魔族心中有恨也能理解。” 牧寻看野人的目光又转向了祁明。 祁明到底是比李青悠敏锐,接收到了不怀好意的视线,问牧寻:“道友这样看我是为何?” 牧寻想说没什么,只觉得魔尊也蛮难当的,什么屎盆子都能往头上扣。 最后还是没将心里话说出口,只问:“若真是魔族所为,斩劫仙君当如何?” 祁明并不在开玩笑,凝重道:“那怕是要激发第二次仙魔大战了。” 满座寂然。 “自诛魔后两百年来,”秦百晓开口:“大部分魔族都去了焚仙崖,很少在人间掀起风波,倒是仙门各家,丑事不断。” “我知道。”祁明道:“魔族虽销声匿迹已久,但不妨碍其祸心乱世。所以我想上焚仙崖,见一见那魔尊。” 牧寻气定神闲地饮下一杯茶,对祁明幽然一笑:得了,你不用上了,你已经见到本座了。 小剧场: 牧寻:“大家对我有不满的地方都可以提出来尽情发言。” 李青悠:“看吧,我就说牧兄很好相处的。” 牧寻:“一会就给你们全杀了。” 李青悠:“?” 牧寻:“魔的居然敢对本座不满,我来修真界就是来当皇帝的,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能面刺本座之过者,诛九族。上书谏本座者,处极刑。能谤讥于市朝,闻本座之耳者,赐自尽。” 众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第 14 章 第15章 第 15 章 会谈得不算愉快,众人离去时,皆眉头紧锁,各怀心事。 重新踏上飞船,牧寻凭栏远眺,目光凝在龙吟山那片绯色桃林上,久久未动。 “牧兄,”李青悠问他:“你这次打算在阵宗待多久?” 牧寻恍若未闻,直到李青悠又唤了声,他才如梦初醒般“嗯”了一声,道:“多留几日。” “太好了!”李青悠眼睛一亮,顿时来了精神,道:“正好去听涧都痛饮几杯!你还记得那年醉仙楼的炭烧猪蹄?外酥里嫩,咬一口能香掉舌头......” 牧寻望着渐行渐远的桃林,嘴角微微扬起:“记得。” .. 夜色如墨,神霄阵宗弟子寝舍。 鼾声此起彼伏,阵宗内门弟子明悟蜷在通铺最里侧,盯着窗棂外晃动的竹影,耳畔蚊虫嗡鸣清晰可闻。 他悄悄戳了戳身旁的明德:“师兄,你睡着了吗?” “唔......”明德迷迷糊糊把脸埋进枕头,“大半夜的......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不是......”明悟揪着被角,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师兄,我、我想如厕......” 明德闭着眼挥挥手,话音里满是困意:“你想上厕所就去上呗,茅厕出门右转,五十步......”翻个身又没了动静。 明悟扭捏道:“师兄,我一个人不敢......你能不能,陪我去上厕所啊?” “你都多大的人了,还要人陪......”明德求他放过自己:“每天在临溪布阵累死了,我真一点起不来......师弟,你就睡吧,睡着了,就不想尿了。” 要是真睡着了,那不得尿裤兜了?明悟急得去扯他衣带,道:“师兄,其实我刚才做了一个噩梦,梦里有一只好可怕好奇怪的大黑鸟,我不敢一个人去......” 那边,回应他的只有明德渐响的鼾声。 自从炼宗事变后,这批内门弟子再没过上安生日子。 天不亮就得踩着晨露赶往临溪,跟着玉衡仙君镇守炼宗遗址。那地方煞气冲天,稍有不慎就会被怨气缠上,偏还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布阵。 每日连轴转,弟子们分队换防,白班的从天没亮干到天黑,黑班的从天黑干到天亮,待收工回观星谷,个个脸色青白如鬼,怨气比死去的炼宗弟子还重。更有甚者半途就睡了过去,全靠同门拴着拖回来。 明悟憋得小腹发胀,眼见实在叫不醒师兄,只得哆哆嗦嗦地爬下通铺。 茅厕太远,他不敢去,想着就在寝舍外的竹林里速战速决。一推开门,寒意扑面,连虫鸣都诡异地消失了。 “真怪,”明悟搓着手臂嘀咕道:“秋末怎会冷成这样?” 他小跑着来到竹林边,刚解开裤带—— “且慢。” 一道低沉的男声突兀地响起,悬在头顶,犹如一柄巨锤砸向明悟心底,他浑身一颤,缓缓抬头。 只见婆娑竹影后,挂着一轮又清又冷的明月,月辉映得那竹林又黑又蓝,冰凉凉的。有一道身影凌空而立,羽翼在明悟对上视线的刹那展开—— “哗啦!” 巨大的阴影瞬间遮蔽明月,笼罩整片竹林。明悟面庞刷地褪去血色,这鬼影展翼时仿佛有三丈,不正是他梦中那只!? 牧寻温和一笑:“小道友,你说的那只怪鸟我很感兴趣,要不要和我聊聊?” “鬼!鬼啊——!”明悟两眼一翻,当场晕了过去。 次日清晨。 明德揉着惺忪睡眼推开房门时,差点撞上门槛,历来要三催四请才肯起床的小师弟,此刻竟端坐在廊下,见他开门,转头冲他一笑。 “嚯!”明德捏了捏小师弟的脸,意外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小师弟都能早起了?” ‘明悟’不动声色地拍开他的手,露出个异常灿烂的笑容:“师兄,我们快去临溪吧。” “你居然这么积极?”明德道:“不是你说临溪那地方狗都不去,巴不得天天在寝舍睡大觉么?” “师兄,昨夜我忽然悟了。”‘明悟’眼神明亮,道:“早点干完早收工,这样大家都能结束这段痛苦日子不是?” “哎呦喂!大伙快听听!”明德扯着嗓子怪叫一声,想一把搂住明悟的脖子——被对方轻而易举地躲开了。“咱们小懒虫今儿个怎么突然转性了?” “不过你今天......”明德眼睛落在明悟脸上,神形一顿,忽然凑近,鼻尖几乎要贴到对方鼻尖,道:“不对劲啊师弟。” 他又想掐师弟的脸,惊奇道:“你这小脸怎么白得跟敷了粉似的?眼睛也水汪汪的......师弟,你老实告诉师兄,你是不是买焕颜的东西了?” ‘明悟’似是不耐烦他三翻四次揩自己的油,打掉他那只作乱的手,皮笑肉不笑道:“师兄说笑呢,赶紧准备好,咱们快走吧。” 明德被他一拍,整个手背都泛起红来,心想小师弟不仅人靓了,连手劲都变大了。 没错,眼前这位‘明悟’,已经不是昨晚那个上厕所要喊师兄的阵宗小师弟,而是我们邪恶到去梦里吓小孩的魔尊大人,牧寻。 牧寻此魔,其实有点颜控而不自知,借了阵宗小师弟的身份,又觉得人家原本的皮囊不得心意,便在易容的时候很主观地给人家调得英俊了一点,主打一个技随心动,但凡换个经验老道、涉世颇深的修士,一眼就能识破牧寻的伪装。 至于那位叫明悟的弟子,牧寻也遂了他的愿,现在正在茅厕顶上睡觉呢。 牧寻混进阵宗弟子队伍,跟着一帮人前往临溪。 临溪此地,顾名思义,周边有水,不过那可不是小溪的水,而是一条烟波浩渺的大江。 这条江往上追,其中水流分支通往临涧都,往下游,是广袤无垠的大海。 当年炼宗鼎盛时,这条水路堪称修真界最热闹的所在。 江面上商船如织,首尾相接的舟船宛若水上城池。灵药商贩站在船头吆喝,丹炉烧出的烟火气终日不散,连江水都泛着淡淡的药香。最风光时,整条江面都飘着炼宗的旗幡,每月初七准时开市,各色灵丹明码标价,引得修士们挤破了头来抢购。 曾有诗云:千帆竞渡非为渔,万修争渡一丹炉。 若没有这水道,炼宗也不会那么快打下大宗的经济基础,跻身大宗行列。 彼时炼宗在仙门百家富得流油,空有财力却缺乏底蕴,只差一个修为深厚的大能带领,好在,炼宗等到了陈伤。 陈伤炼啥啥成丹的逆天气运,直接帮助炼宗实现了钱运双收,宗门地位水涨船高,就连向来高傲的苍澜剑宗,弟子受伤时也不得不前来求丹,各家各派都将炼宗的人奉为座上宾。 谁又能想到,最终让这个如日中天的宗门轰然倒塌的,还是那个让他们奉若神明的陈伤呢? 阵宗仙船破云穿雾,不过一个时辰便抵达临溪。 如今江水依旧东流,却只剩几艘破败的货船歪在岸边。 令人唏嘘。 甫一靠近,牧寻便瞧见那口倒扣如金钟的巨型法阵,阵纹流转间漾开层层光晕。仙船凭借宗门印记顺利穿过屏障,放眼望去,山水依旧,炼宗遗址上空却盘踞着缕缕黑气。 牧寻倍感亲切:哇,是鬼,而且好多只。 “师弟,该下船了。”明德招呼道。 牧寻起身跟上,他原想在船上套点信息,奈何这群阵宗弟子全在补觉,一个个睡得昏天黑地,只得作罢。 队伍一个挨一个地下船,牧寻跟着明德,进了炼宗的大殿。刹那,一股阴冷煞气袭面,冻得人骨髓生寒。即便已经施法超度了几日,空气中的血腥味还是没散。 来临溪的都是阵宗内门弟子,内门弟子又有修为高低之分,其实力彰显在校服的肩纹上,那是一个竹纹,实力高的,锈七条竹,实力低的,就一到两条竹,内门弟子基本上都是三条竹起步。 牧寻借用的这个身份,肩上有五条竹。 而‘师兄’明德,肩上有六条竹,这一路上大多人都听他指挥。 大殿之后,有十几名阵宗弟子留下,各自盘坐于殿柱之下,指掐法诀,口中低诵咒文,一道蓝色的阵纹从他们的脚下升起。 牧寻不动声色地观察。 往生咒,是较为低级的超度方法,虽然麻烦但是有用,而且副作用小,安全可靠。 牧寻一边盯着他们,一边跟明德往深处走。每经过一个地方,便有阵宗弟子留下,看来位置是早分配好的。 秉承着‘不说话就不露馅’的原则,牧寻沉默地跟着深入,直至一座形似巨鼎的屋宇前,明德终于停下。 一抬头,两个字,‘炉屋’。 推门而入,血腥味裹着森寒冲向牧寻,屋内穹顶高耸,四壁幽暗,百余尊炉鼎如墓碑般森然矗立,自地面直排至穹顶,每一尊皆有人高,黑沉沉的炉身泛着暗红锈迹。炉口紧闭,却似一张张噬人的口,沉默而狰狞。 牧寻脚步一顿,眉梢扬起。 这里死过东西。 ——而且有很多。 修为太高也不是好事,牧寻都不需要催动灵识,面前的怖景便铺成开来,涌入他的眼底:凡人、修士、魔族、妖兽......无数生灵曾在此哀嚎,血肉化灰,魂魄成烟。如果他想,他可以驱动魔气,叫这些死去的东西都凝为实体,那眼前必然是一片尸山血海,怨灵哭啸。 “这味道比焚仙崖还冲。”牧寻抽抽鼻子,有些惊喜:“还全是怨气?” 牧寻一秒便猜到,这里是炼宗用来炼人的地方。 他禁不住想:原以为炼宗就陈伤一个大疯子,现在看来,余下还有无数小疯子,这座炉屋足以证明,陈伤炼人并非独行,整个炼宗皆是共犯。 人死后都会留下一段气,这段气通常会在世间存留七天,也就是人界祭祀常说的头七。而生前受过折磨,或者饱含不甘冤死,亦或是生前执念颇深的,过了七天也不愿离去,满怀怨恨,错过投胎,便成了鬼。修士残留的气会更大,修为越深,怨气越重。若是死前再遭些零碎折磨,那这口怨气能梗在天地间几十年不散。 一个想不开,那嘎巴一下就成厉鬼了。 凡人横死尚且怨气冲天,更别说这些被活活炼化的修士,每个都是带着滔天恨意咽的气。 也难怪阵宗需设此等大阵来镇压超度。 牧寻来临溪,便是想要找陈伤的那口气,陈伤死得很惨,化成鬼是必然的。回溯残阵的灵气虽散,但只要揪住陈伤那缕鬼气,牧寻有一百种方法叫他开口说话。 “你们几个,去坎位。你、你,还有你,去艮位和震位——” 明德给跟随而至的几个阵宗弟子分配位置,一直分到牧寻:“小师弟,你去坤位。” 众人应是,牧寻也道:“好的师兄。” 众人落座,明德坐北朝南,是卦阵中心,一甩袖袍,沉声道:“起阵。” 二字落下,所有弟子同时掐诀。 牧寻当年在阵宗待过一段时间,对于基础的阵法信手拈来,手指随便一掐,跟着旁人念往生咒。 随着咒语渐齐,牧寻忽然觉得舌底发苦,仿佛含了一口陈年香灰。四周温度骤降,原本凝滞的空气竟无端流动起来。 牧寻垂眸看着地面阵纹泛起的幽蓝微光,而在这光芒照不到的阴影里,隐约有灰白雾气升腾,时而聚作扭曲人形,时而散作丝丝缕缕,在众人的衣袍间穿梭游走,凉得透骨。 除了念咒声,还有一些奇怪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游来,仿佛有无数人在同时低语。 明德提醒道:“师弟们莫要理会!” “眼睛就看眼前的阵纹,不要被阴魂乱了心智!” 话音未落,牧寻忽然感到耳畔传来细碎的呜咽声,余光瞥见,有个浑身焦黑的影子正趴在自己左肩,空洞的眼窝直勾勾盯着他,焦裂的嘴唇一张一合,似乎在说着什么。 牧寻勾唇微笑,眼神和善:“你好?” 那影子似乎没想到牧寻能直接同自己对话,愣了一愣,黑黢黢的眼窝越凑越近,想要看清牧寻到底是何许人也。 待到它真的探清牧寻体内的魔气时,整只鬼仿佛受到了什么天大的惊吓,‘吱!’地一声惊叫,圆圆的眼窝变成尖尖的眼窝,飞一般地逃走了。 炉屋内的阵宗弟子小声道: “奇怪,今天这些阴气怎么这么温顺......” “别分心!专注念咒!” “好、好的师兄。” 牧寻吓走一只鬼后,念了几句,随便做了个替身,起身跑路。 等他一跑,刚才还平静的阴气顿时波涛汹涌起来,有弟子忍不住大叫: “我干!这些阴气怎么又强起来了!” “果然刚刚是在伪装吗!?好歹毒!” “撑住啊大家!撑住啊!” 小剧场: 牧寻(炼宗遗址一日游):啧啧啧,这集充分体现出领导的重要性啊。不管是魔还是人,跟对领导,才能做对事,大家说对不对? 群魔(点头如捣蒜):对对对对! 祁大佬:导演我什么时候出场? 牧小鸟(贱兮兮地去搭老婆的肩):没事的宝宝,先看老公破案,宝宝你真是太厉害了,居然能把人家一个犯罪团伙给端了,宝宝牛逼,宝宝来香一口...... 大佬冷眼,一掌拍飞牧小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第 15 章 第16章 第 16 章 牧寻敛去身形,如一缕幽风穿行在炼宗回廊之间。 通过他的观察,已经大致摸清了阵宗的防布。来临溪的阵宗弟子分作两批,一批超度刚死的炼宗弟子,另一批则处理那些被炼化的修士。不过转了一圈,也没看到李九河的身影。 炼宗上下阴气森森,怨念盘踞,活脱脱一座鬼窟,想在万千怨气中找出陈伤那一缕,无异于血海里捞针。 眼下阵法重重,修士往来,又有钟罩大阵压着,不好施展神通。 牧寻一边摸下巴一边道:“但凡被炼化的修士,生前那口丹炉必沾染其本命气息,烧的人越多,炉子周围的鬼气就越浓重……” 既然找气难,不如寻炉! 他眼中幽光一闪,突然伸手一抓,从翻腾的阴气潮中硬生生扯出个鬼影。 那鬼原本正跟着大部队飘得欢实,忽然脚踝一紧,低头就看见个活人拽着它虚无的鬼脚,还冲它咧嘴一笑:“老兄,你这里怨念最深的炉子是哪一尊?捎一程呗?” “吼——!” 鬼影当即暴怒,血口一张就朝牧寻咬去。鬼牙却在离咽喉三寸处猛地顿住——它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脚明明没有实体,被那人拽在手心,连接处竟然开始呲呲冒黑烟! 明明已经成为鬼,怎么能感受到久违的疼痛? 再往牧寻那儿一看,魔尊大人笑里藏刀道:“带路,或者魂飞魄散,选一个?” “吼……”鬼影蔫蔫地吼了一声,变得十分老实,开始往前缓慢挪动。 有阴魂指路,牧寻行至一座丹室前——这屋子明显不同寻常,朱漆金纹,檐角飞翘,比先前那些气派百倍。但最引人注目的,是门外翻涌如墨的阴煞之气,浓得几乎要滴出黑水来。 还有两个阵宗的高级弟子在守门,肩上皆是七条竹。 牧寻问:“就是这?” 那阴魂点点头。 “没骗我?” 那阴魂把头点得更猛了。 牧寻笑似非笑地看了它一会,直到那阴魂被看得浑身发抖,哆哆嗦嗦地变得更加透明,才挥手道:“行了,你走吧。” 阴魂拼命摇晃着虚无的双腿,左摆右摆地飞走了。 牧寻撤去隐匿,显形直往门内走去。 “站住!”左边的弟子伸手拦截,厉声道:“宗主有令,此地除了宗主,旁人禁入!” 牧寻想:李九河在里面?看来是找对了。 右边的弟子上下打量牧寻,眉头紧皱,“五阶弟子?怎么不去守你们的炉屋?反倒来此?” 牧寻目光越过他们肩头,望向背后那扇门,鸡同鸭讲:“陈伤就死在里面?” 两人对视一眼,觉得牧寻古怪。 左边的弟子掠开衣摆,露出佩剑,想用拔剑震慑牧寻:“速速离去!” 下一秒,他们面前这位容貌有几分稚嫩,模样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忽然一笑,笑容里带着几分玩味。 “你笑什么?你——” 他们还没品出那笑容的味道来,便觉得灵台沉重,眼前一阵晕眩,一个挨一个地倒了下去。 画面陡转,丹心室内—— 一名身穿松石色广袖仙袍的男子正盘坐在一座两人高的鎏金巨炉前,他身前铺展着一张三米长的雪浪宣,手持画笔,正凝神绘制着什么。 这座丹炉形制乍看与寻常炉鼎无异,却要大得多,炉身纹饰复杂,表面时不时浮现出扭曲的暗纹,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炉壁内侧抓挠。 此男生得一副文人骨相,眉目疏朗如山水留白,指节修长似玉竹削成,正是阵宗宗主李九河。 他每落下一笔,那炉身的暗纹便变化一下,笔尖与丹炉之间,竟似有无形的气机流转。 一人、一画、一炉,成阵,自成一方超度天地,此乃“画渡”之术。 用画超度阴魂,简称‘画疗’。 李九河执笔作画,看似在描绘山水,实则每一笔都大有乾坤,是一边通灵一边将阴魂的诉求凝在笔上画下来,这其实是一个障眼法,阴魂以为自己的需求已经被生人记录下来了,没了念想,就可以放心投胎了。 为什么不写字呢? 因为写字的话后来人就看得懂,如果是遭了仇家灭门的,想不开的可能就去报复了,或者说这个人成了阴魂之后想要报复世界,故意说一些绝世功法实则练了让人走火入魔,这样就很不好了。 所以画渡之术其本质上是一个和稀泥,笔锋游走看似在记录遗愿,实则把阴魂当傻子哄。冤屈的?画朵云说是已经昭雪。仇恨的?描道水说是冲淡前尘。横竖画得模棱两可,让那些阴魂自以为得了交代。这样当一幅画完,今日的超度仪式也就走完了,是个非常考验画功和实力的术法,非大能能使出来。 不过,画渡之术也有一个致命的缺点。 就比如,画到一半被人打扰。 若在超度中途被人搅扰,那些半哄半骗的怨灵立刻就会醒过神来,轻则阴气倒灌,重则百鬼噬心。更别说来者若存心加害,趁人镇压阴魂时背后捅刀,当真九死一生。 “吱呀——” 丹室门突然从外面打开。 李九河眉头一皱,笔尖悬在宣纸上方,冷声道:“不是说特殊时间不准来人么?” “如果来的不是人呢?” 轻佻的嗓音让李九河后背陡然窜起一股寒意,他猛地转身,却见本该守在门外的弟子正嬉皮笑脸地倚在殿柱旁。 李九河讶异:“明静?你怎么突然——”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 不对。 他的徒儿明静不是最端方守礼的吗?怎么会做出此等不合规的事?李九河当即一展画笔,迸出三尺青光,发狠道:“你是谁?竟敢披着我徒儿的皮!?” 牧寻五指猛然收拢,指节爆出炸豆般的脆响,对付守门弟子不过弹指间的事,但料理这位仙君,倒要费些真功夫。 “得罪了。” 话音未落,牧寻身影已如鬼魅般切至李九河身前。五指扣住对方肩膀,另一手攥着汹涌的魔气,自天灵盖悍然轰下! 这一拳若是砸实了,怕是连元神都要震出窍来,李九河施术被打断,灵气本来就不稳,唇中溢出鲜红,想要与牧寻全力一搏—— “砰!” 画笔滚落在地,墨汁飞溅,画上徒然蹭上一道狰狞的墨痕。 玉衡仙君被魔尊大人哄睡着了。 牧寻很满意地看向自己的手:“怪不得祁安常以拳待人,果真有用!” 他指尖一动,那支笔摇摇晃晃立起来,飞至手心。 再一看画,墨痕斜贯画心,将精心勾勒的山水意境生生破坏。未干处,隐约有黑气蒸腾而起。 画中升起的微薄黑气本想直扑李九河,却被牧寻一袖子拦下,道:“欸,别找他,找我啊。你仔细瞧瞧,现在拿画笔的人是谁?” 画渡之术牧寻也会,不过以他那狗啃泥一样的画技,鬼见了都要发疯,从未达到过超度的效果。今日却正赶巧,他不超度对方,而是唤醒。超度是叫阴魂缓解怨念,早日归去,唤醒则反之,是要刺激得鬼忍不住出来骂他。 那黑气怔了怔,于半空中打了个转,狐疑地绕着牧寻飘了两圈,似乎在思考渡它的家伙怎么变了人。 牧寻直截了当地通上灵:“放心,本座修为比他高,定叫你了无遗憾地离开。说吧,你还有什么未了心愿?” 阴气飘飘,面前的巨炉传来沙沙响动,一个雌雄难辨的声音幽幽道:“吃人。” 牧寻心想陈伤真重口,猛地在画中点下一个大黑疙瘩:“不行。” 那声音又道:“啃人。” “不允。” “那......舔人。” 牧寻额角一抽:“不是,你饿死的吗?” 黑雾接连被驳回,对牧寻的态度很不满意,鬼气大增,一边推着牧寻一边指着李九河道:“你走......你走......我要他,要他......” 牧寻一边拒绝阴魂的遗愿,一边信心满满地画了两笔,跟李九河细腻的画风一比,实在是丑得无法入眼,他啧了一声,干脆抡起砚台泼墨。 浓黑墨汁‘啪’地炸满宣纸,像一记耳光抽醒原本昏昏欲睡的阴魂—— 阴风骤起,屋内烛火剧烈摇晃,发出‘噼啪’的爆裂声。下一刻,所有烛灯同时熄灭,整个房间陷入一片昏暗。 连带着牧寻的通灵一并切断了。 “滴答......滴答......” 不知从何处传来水珠滴落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牧寻饶有兴致地盯着面前那尊丹炉,透过镂空的炉壁,看到内胆正从上往下淌着黑红色的液体。 声音越来越密,越来越急,从最初的零星水声,渐渐连成一片粘稠的雨幕。 血水从炉盖汨出来,顺着炉壁纹路蜿蜒而下,在地面上汇成一汪血泊。 牧寻的笑容渐渐敛了,这出血量,榨得应该不止一个活人。 血液险要碰到画纸,牧寻眼神一凌,上去就是一脚,重达百斤的丹炉竟被这一脚踹得离地飞起,‘轰!’地翻向一旁。 重声过后,一切回归如常,睡着的李九河,翻倒的丹炉,凌乱的画纸。没有血,没有异样。 牧寻不屑道:“装神弄鬼。” 他没了再玩闹的心思,周身魔气轰然爆发,从内到外地扫荡一番,重呵道:“陈伤,给本座滚出来!” 炉内突然传来机括轻响。 牧寻箭步上前,又是一脚踹开炉盖,发现这炉口制成了恶兽张开血盆大口的形式,内胆黑黢黢地,一丝光都透不进。 牧寻蹲下身来,想看看这玩意里面到底有什么,却在黑暗之中,对上一双眼睛。 这里面有个人? 牧寻眉头一皱,朝那人道:“出来。” 那人却一声不吭,他的身体隐没在漆黑之中,只用一双布满血丝的眼,一动不动地看着牧寻。 牧寻伸手去抓,五指刚没入黑暗,手臂便被寒意激起一阵鸡皮疙瘩,这炉内冷得像九尺冰窟。还未抽手,整座炉突然‘锵’地一震! 内里竟暗藏一圈寒光凛冽的锯齿! 锯齿狠狠咬进腕骨,鲜血顺着兽牙凹槽喷出。更骇人的是,原本冰寒的炉胆竟轰地燃起火焰,顺着血迹一路烧上皮肉! 牧寻手臂青筋暴起,好悬没被那机关炉绞断一只手,气笑了。 牧寻左手掐住炉耳,魔气如火山爆发般从体内泄出。那些黑紫相间的魔息在空中凝成无数细如牛毛的尖针,顺着炉壁缝隙疯狂钻入。 “砰砰砰!” 丹炉表面突然凸起无数尖刺状的鼓包,炉内传来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炉火接连爆裂,整座炉子像吹胀的皮球般剧烈膨胀。 牧寻双手施力,被咬住的右臂肌肉猛然贲张,硬生生将兽首机关掰裂! 同时魔气化作巨锤,对着膨胀到极限的炉身就是一记重击! “轰隆——” 丹炉炸开,碎片飞溅,一道黑影从炉底窜出就要逃遁,牧寻反手一抓,竟扯出一团粗如儿臂的黑雾。 这阴魂与先前那些截然不同,刚一现身便疯狂翻涌,转瞬间膨胀成比牧寻还要高的可怖鬼影。雾中两点猩红如血,死死‘盯’着牧寻,威压之强令整座丹室都在震颤。 牧寻满手鲜血,阴恻恻地看着它:“装什么装?你生前见我还要逃。” 五指扎进阴魂体内,魔火顺着七窍灌入,那团阴魂剧烈痉挛,渐渐显出人形轮廓。即便听不见,也能感觉到它在痛苦地挣扎尖叫,此招能将鬼生炼成魔,叫死人微活。 随着魔火烤得越久,阴魂的模样越来越实,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 牧寻凶狠地盯着它,问:“破尘仙尊是你杀的吗?” 回应牧寻的只有断断续续的咳嗽声,那声音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每一声咳嗽都带着黏腻的血沫声。 “嗬......咳咳......” 牧寻眉头骤然拧紧,五指一松。 “你不是陈伤。” 因为这声音分明不是男声,而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怎么会? 陈伤难道修了阴阳逆转之术,变成女的了吗? 不,不可能! 牧寻盯着眼前这奄奄一息的阴魂,又瞥向昏迷的李九河,眸子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这李九河每天都在超度些什么玩意? 魔尊大人心里大吐槽,超度这么些天,还不给人进屋,连超度的对象是男是女都没搞明白? 玉衡仙君,废物啊! 他不禁问:“你是谁?” 小剧场: 祁安把人杀了,牧寻把炉毁了,剩下一地鸡毛。 其余的修士:“......”我们还怎么调查啊啊啊! 李九河:下班了。[化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第 16 章 第17章 第 17 章 阴魂并不应答,被魔火炼过后,鬼体渐渐成型,虽然身周仍被黑雾笼罩,但依旧能看出那是一名身材窈窕的女性。 此刻,她跪在地上,双手捂着自己的脖颈,姿态看起来十分痛苦,发出濒死的喘咳。 完全没法和那个一个劲要吃人的憨憨联系在一起啊? 牧寻没想到自己大费周章寻到陈伤的炉,跟这老阴炉斗了半天,最后找到的竟然不是陈伤。 牧寻惊想:莫非陈伤的气已经散了?亦或者已经被超度了? 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按陈伤的惨死程度,绝不可能轻而易举地散去,眼前这只阴魂生前是一个修为不低的女人,实力至少能与陈伤并肩。 相同修为的阴魂李九河都要渡个十天八天的,更何况凶恶狡猾的陈伤呢。 只有两种可能,陈伤要么跑了,要么藏起来了。 想到后者,一件尘封百年的旧事浮现于心头,牧寻脸色白了白。 鬼气要藏,只能藏到**里,简称夺舍。这些天能跟这炉混在一起的,只有李九河。 牧寻阴鸷的目光钉在李九河身上,又转向那套画具,想起了一个夺舍的邪术。 “血滴墨。” 此术邪就邪在,施咒者只需将鲜血混入墨中,无论作画写诗,都能成招鬼的媒介。这些血墨作品往往被制成符箓,神不知鬼不觉地贴到目标身上。 当然,如果是强到不能再强的厉鬼,是不需要媒介就能上身的。而陈伤,牧寻姑且认为他算不上强。 最讽刺的是,从血滴墨现世以来,许多人都默认它是魔族的术法,实则不然。研发血滴墨的,是一个丧心病狂的人修,而且在两百年前,此术引发过一场令三界变革,仙魔交恶的鬼上身案。 牧寻太阳穴隐隐作痛,试探性地去摸李九河的灵台,魔气灌入,游走七经八脉,出乎意料,这具身躯干净地很,没有半点鬼气寄生的痕迹。 “......”牧寻缓缓撤手,指节无意识地松了松,竟然松了口气。 是好事,也是坏事。 好事是,他不用对李九河下手。 坏事是,陈伤到底去哪了? 再看向那女修士的阴魂,牧寻神色渐肃:“你究竟是谁?为什么在这炉里?方才是不是你在搞鬼?李九河日日超度,为何没发现你并非陈伤?” 那阴魂没有反应。 牧寻叹了口气,道:“一个问题都不答?行。若你存心不想活,我也可以现在送你上路。” 阴魂发出几声低哑的、古怪的音节,遂向牧寻张大嘴巴,口中空无一物,一片黢黑。 牧寻瞬间看懂了,猛然道:“你是哑巴?” 阴魂周身的黑气仿佛在回应他,没有那么激烈了。 原来这个鬼不是不想说话,而是不会说话。 魔尊大人心念电转:这炉子烧的人太多,怕是早已有了神智,是一个大邪物了。刚才与他通灵的,李九河这些日子超度的,恐怕都是这炉子本身!至于其中囚禁的亡魂,多半被炉灵屏蔽了气息,或者,连魂体都被炉灵吃掉了,这女人应该是在里面撑了许久...... 哑巴,女人,化神期的修士。 修士破境化神,脱胎换骨,怎会留着先天残疾?他心头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你是后天致哑的么?” 那鬼气又承认了。 牧寻问她:“谁害你变哑的?陈伤?” 黑气骤然暴涌,无数阴气凝成的尖刺炸开!牧寻眯起眼,看来是猜对了。这女人八成也是被陈伤那畜生抓来炼丹的,临死前还被割了舌头。 想到陈伤这些年四处围剿散修,牧寻在记忆中搜寻着符合的女修,半天没能想出一个对应的,问道:“你是百乐门的人?” 阴魂尚未回应,殿外突地传来惊呼:“明静师兄怎么倒在此处?!” 听声音,是好几拨人。 “是五条竹的师弟师妹,你们怎么也来这里了?” “钟罩大阵不稳,担心宗主这出了什么事!” 牧寻瞳孔骤缩,瞬间抓起画纸,对那阴魂道:“你先藏——” 话还未落,丹室大门被狂暴的气劲掀飞,十余名阵宗弟子持剑闯入,待看清室内情形,众人脸色剧变: “宗主大人!” “你不是明静师兄,你到底是谁?!” “快结阵,别让他跑了!” “敌袭!召集全宗!”为首的弟子第一时间传音,“宗主遇害了!” 霎时间法宝齐出,将牧寻团团围住。 “麻烦。”牧寻眼眸微闪,袖中爆出漫天黑羽,黑羽过处,弟子们眼神瞬间溃散,手中法宝叮叮当当掉了一地,如割倒的麦子般接连栽倒。 牧寻回身要找那阴魂,却发现屋内空空荡荡,任他如何催动魔息召唤,那阴魂就像从未存在过般,再无半点回应。 “......”牧寻额角青筋直跳,这女鬼溜得倒快! 至于这口邪门至极的丹炉,牧寻炸掉它后,它就完全变成了死物,再怎么唤都唤不醒了。 线索就这样断了。 “这下糟了。” 这阴魂要逃,估计逃不出阵宗的钟罩结界,而牧寻现在不逃,极有可能也要被困在大阵中了。 牧寻当机立断,走为上策! 事没办成,回程路上,魔尊大人越想越恼:说到底,都怪李九河无能,堂堂仙君,连个炉子里的冤魂都辨不清,太废物了!活该被他一拳撂倒! 回到观星谷,牧寻才发觉自己左臂沉甸甸的,大半衣袖被血浸湿。他进了李青悠的住处,扯开带血衣袖,只见小臂鲜血淋漓,伤口留下锯齿绞痕,被机关咬得很深,皮肉都翻卷起来。 疼痛后知后觉,牧寻一声不吭,换了身衣物,又从取物囊里掏出药包,自顾自地上起药来。 被那邪炉啃了一口,魔尊大人感觉掉了不少法力,炼宗靠炼人成丹精补自身,连带着炉子也是个吃人的玩意。他叹道:“祁安屠这个宗没屠错,若是叫上我,我肯定全力支持。” 只可惜当时他们关系不好,百年没联系。 牧寻压下眉眼,喃喃道:“屠宗的时候若是捎我一个,他胸口还能中那剑?还能半死不活的吗?” 越想心情越差,忍不住摇头:“陈伤化鬼逃逸,定要找祁安报复,现在想那么多也没用,不如尽快回到祁安身边。那家伙功力全失,哪能遭得住鬼挠......” “不是?” 牧寻脸色一僵,猛地甩头,像是要甩掉什么脏东西似的,脸色难看至极:“我管他去死啊?” 无意识攒紧拳头,牧寻咬牙切齿地嘀咕:“他那么厉害,自己去屠宗,落得个重伤失忆的下场,不是活该么......” 在乱坟岗捡到破尘仙尊的情景,牧寻毕生难忘。 临溪旁边的那道江,支流蜿蜒淌过乱坟岗。溺死的、战死的、被谋害的,落入水中,最终都成了分不清面目的浮尸,江水把尸骨和残骸拍上岸,日积月累堆成山,渐渐形成一个怨气萦绕的鬼域,仙家怕沾因果而不入,寻常百姓找不到也进不来。 牧寻会去乱坟岗,也是为焚仙崖采补一些‘食材’。叫小魔们挑一些死的久了的尸体回去做饭喂魔,养养阴气。 他还好心,拿人家的肉身前,给人家念往生咒呢。 那日,他照常带着小魔挖尸体,挖到一半,有个小鬼哭哭滴滴地往这边冲: “尊上!有、有鬼啊!” 旁魔不屑:“你怕什么?你不就是鬼!?” 那小鬼像是受了什么巨大的惊吓,手舞足蹈道:“不不不!你们听我说,那不是普通的鬼,那是一个会动,会喘气的鬼啊!还......还拖着把血剑!” 牧寻安慰了几声,顺着指引前往,江滩碎骨间,一眼就看见被江水泡得浑湿的男人。 白衣被血染红,那人用一柄沾满鲜血的剑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踉跄往前走,一步一顿,身后拖着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痕。 远看,牧寻便觉得他眼熟,蹙眉打量:“是活人?” 再靠近,对方突然抬头,湿漉漉又乱蓬蓬的长发里面,迸出一双分外干净的眼睛。 这双眼睛望过来的刹那,牧寻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等回过神来,就已经将人打横抱起,怀里湿冷的躯体轻得惊人,隔着衣料都能摸到崎岖的肋骨。 牧寻低头看着他昏迷中仍紧握着剑柄的手,突然意识到: 自己竟然在笑。 祁安,祁安。 这个名字,光是念起来,都叫魔尊胸口微涩。 他对祁安的感情,说实话有点复杂,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其实很欣赏祁安,长得好看,性格也好玩,修为又是数一数二的,揍起魔来特别的疼......如果祁安愿意,牧寻是很想成为他的挚友的。 只可惜,祁安终究选了人修那边,与魔族对立。牧寻想,既然你不愿与我为伍,我又何必热脸贴冷屁股? 而现在,炼宗一事,反而让他多添了几分对破尘仙尊的敬佩,又有点忿忿:他既然敢与苍生对立,为何又不同我一道? 一时心情复杂。 屋外传来脚步声,牧寻耳尖一竖,三两下缠了绷带,垂下手,用落下的长袖遮住伤口。 李青悠出现在门口,一副兴高采烈地模样:“牧兄!” “怎么样?听涧都好不好玩?哎呀,要不是我得给弟子授课,多少也要陪你去逛逛。” 牧寻朝他笑笑,不动声色地将东西都收入囊中:“还行吧。” “对了,草灵循环阵!”李青悠从兜里掏出一张阵图,“全新版本!我画好了!给你!” “多谢李兄。”牧寻收下阵图,想了想,掏出一个用兽牙雕成的竹节配饰。“小玩意,权当回礼。” “注了点法力,能成护命屏障。”牧寻道:“最好用不上。” “哇,这么厉害。”李青悠嘻嘻哈哈地收下,“这么看,还是我比较赚!” 牧寻点点头:“往后要是有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在玉简上找我。” 李青悠一怔:“你要走啦?” 牧寻道:“嗯,玩得差不多,我也该回去了。” 李青悠依依不舍地将好友送别到两仪峡,又添了大包小包土特产:“牧兄,记得常来找我玩。” “好,一定。” 送别牧寻后,李青悠独自一人回到竹林,半道撞上一个神情慌乱的阵宗弟子,弟子见了李青悠,紧张道:“青霖长老总算找到您了!临溪那边出事了——” 第18章 第 18 章 牧寻大闹完临溪,不敢在阵宗久待,糊弄完李青悠便赶紧跑了。 路过听涧都时,顺势买了一些伴手礼,驱着三条狗,风风火火地回了魔域。 大毛二花三丫牵着的车辇刚踏进焚仙崖,负责瞭望的小魔鼓起腮帮,将传音螺吹得震天响:“尊上回山啦!” 声浪随风荡开,瞬间传遍魔域。 一时,飞的跑的爬的跳的纷纷出来,好似一群嗷嗷待哺的小鸟,围着牧寻‘尊上’‘尊上’地喊。 祝驹像头蛮牛似的冲在最前头,斐行则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前者一见牧寻,两眼放光:“尊上!俺想死您了尊上!尊上你不在的这些天,俺是吃不好也睡不好......” 牧寻随手从储物囊里甩出一个油纸包,往祝驹那一丢。祝驹的鼻子猛地一抽,整个魔在半空中硬生转向,饿虎扑食般抱住那包点心:“桂圆糖!” 斐行眼尖,一眼就看见了牧寻左臂上的绷带,紧张道:“尊上受伤了?” 余下小魔们听着,纷纷探头探脑: “尊上伤哪儿了?” “疼不疼啊?” “谁干的?” “小伤。”牧寻随意摆了摆手,示意无碍,问道:“这几日,有没有一个自称苍澜剑宗宗主的剑修来焚仙崖?” 众魔摇头。 “嗯,若是之后有这类人,客气请走便是。”牧寻顿了顿,继续道:“他若是不依不饶,你们将人打出去也可。” 大家点头。 牧寻从储物囊里掏出各式各样的包裹,抛给小魔们:“这个发簪,给七头魔的,买了七个......什么?长出第八个头了?”“这个螺子黛,给汤婆的,挑得她喜欢的色。”“噢还有李秀才那个算盘得换了,这儿买了一个新的......”“卯小八,你不是要看话本么?星罗仙尊座下笔阁,新出的。” “尊上真好!” “哇,会唱歌的!” 小魔们捧着新鲜玩意欢天喜地,好不热闹,牧寻在储物囊里翻了又翻,碰到某个物事后微微一怔,抬眼在魔群中寻人。 这一眼人没看到,只见崖壁上不知何时竖起了一排旗杆,上面挂着数十条五彩斑斓的布幡,在风中猎猎作响,远看倒像人界放的风筝。 善报节推行以来,这群小魔竟真学起了人间的习俗,装点自己的洞窟,连魔光宝殿都挂上了又绿又紫的灯笼,牧寻欣慰一叹:“还挺有节日氛围......嗯?” 那玩意,怎么,越看越眼熟? 牧寻瞳孔地震,指着崖边那排迎风招展的‘彩旗’,声音都变了调:“那、是、谁、挂、的?!立刻给本座取下来!” “欸?尊上不喜欢吗?”卯小八在旁边挠了挠头:“这个旗帜是前两天新搭的,大伙都挺喜欢的呢,投票成了节日装饰第一名呢......” 牧寻额头青筋直跳,亲自飞身上前,一把扯下那最为醒目的‘旗帜’。布料在手中展开的瞬间,他如遭雷击,不会错的,这不会错的,这轻薄如蝉翼的质地,这北海特有的蚕丝暗纹,就连左下角那个穿了多年不小心弄破的小洞都是如此熟悉! “小、小裤......”牧寻手指微微发抖,捧着这块曾经最贴身最亲切最有感情——如今不知遭了什么罪,布料被撕得一棱又一棱的亵裤,音色发颤道:“本座穿了五十年的小裤......怎么会......” “祁安!”牧寻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残破的布料:“洗裤子的那个穿白衣服的,他人呢?!” 历经百草园一事,祁安的名头在小魔中还算响当当的,卯小八道:“那个雪白雪白的修士?他正在赌窟呢。” “什么?”牧寻一惊:“他怎么会去赌?” 牧寻记忆闪回龙吟山,那时他还是共修院的混世魔王,故意把端方雅正的漱雪君拐进赌场,后面被祁安提剑追了十里地,毛都被拔掉几根,叫他至今难忘。破尘仙尊此人,简直是三界公认的皎皎明月,什么五毒四害跟他完全沾不上边。如今倒好,失忆才来焚仙崖几天?居然就敢上赌桌了! 牧寻一时又好气又好笑,气在,珍稀多年的小裤被人洗坏,罪魁祸首却还在逍遥快活;笑在,当年处心积虑想带坏祁安,结果对方完全不需要自己出手,自个往泥潭里跳。当即攥紧罪证,大手一挥道:“走!去赌窟!” 焚仙崖妖魔鬼怪横行,大多数魔和鬼生前无恶不作,吃喝嫖赌盛行。虽然来焚仙崖后被魔域风气教养得从良了一些,被牧寻约束着不再杀人越货,可免不了赌徒本性,索性划了块地界让他们折腾,总好过出去祸害人间。 赌窟的掌事是一个叫烈肥膘的鬼,浑身油腻得能刮下三斤脂膏。这厮生前做过山匪,风头正盛时被官家剿了。不做强盗后,起了一个赌坊,靠着黑白两道的路子,不知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待赌坊做大做强,又被官府抄了家问了斩,一帮兄弟全成了鬼。成鬼后,本想继续霍霍人间的恶行,做一个鬼头帮,结果碰上诛魔,只得来焚仙崖投靠牧寻。 烈肥膘一帮鬼不愿意干牧寻手下那些脚踏实地的实事,便重操旧业,在焚仙崖开设赌坊,定期给牧寻上贡。 牧寻允了,说他们打牌可以,若是害鬼害魔,定亲自下油锅炸了这帮鬼。 自那之后,烈肥膘那张油光水滑的脸上就总挂着苦相,逢魔便唉声叹气:“时也命也......一辈子没赶上好时候啊......” 牧寻每次听见都想翻白眼,这肥鬼生前开赌坊放印子钱,让人典妻卖子,死后聚众豪赌,连鬼都不放过。就这德行,给他一百辈子都碰不上好时候好吗? 牧寻众魔刚近赌窟,就听得里头噼里啪啦打得正欢。 祝驹道:“这赌窟我倒是好久没来了,怎么现在他们打牌跟打雷似的?换玩法了?” 再仔细瞧,奇道:“欸欸欸?不是打雷,是打人啊!” 众魔视线齐刷刷看去,赌窟内石桌石凳翻飞,骨牌漫天,几个赌坊打手被揍得嵌进了墙里,烈肥膘那身肥肉抖得像块颤豆腐,正抱着脑袋哀嚎:“别砸了!祖宗!祖宗别砸了!您是我祖宗,您是我亲爷呀!” 烟尘散处,那个动手的,不正是‘雪白雪白的修士’祁安么?只见他端着一张冰清玉洁的俊脸,一拳一只魔,一脚一个鬼,打飞了一排烈肥膘的手下后,把三个赌鬼按在赌桌上摩擦。围观的妖魔喝彩声震天,那三个赌鬼叠罗汉似地摞在一起,最底下的那个脸都快被压进骰盅里了。 祁安整张脸要结出冰来,对着下方的赌鬼凶道:“说好的钱呢?你骗我!?” 那赌鬼青脸都被压得发紫了,艰难挤出嘴道:“钱?什么钱啊?你出千!你耍赖!你作弊!现在你还打魔!哪还有钱给你呐!” 祁安气得面色铁青,驳道:“我没有出千——” 随行小魔大喊一声:“尊上到——!” 刚才还热闹非凡的赌窟霎时鸦雀无声,里面的妖魔齐齐扭头,窟外,牧寻踏风而来。 烈肥膘连滚带爬扑到跟前,肥脸上挤出一朵菊花笑:“魔尊大人!今儿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李秀才从牧寻身后飘出,面上闪着寒光:“斗殴者何人?损失了多少?” “就、就那位白祖宗!”烈肥膘抹着汗指向祁安,赶紧道:“不知道他怎么了,赌得好好的,突然就打起魔来了!损、损失了几套桌椅,十几副牌,另外,还得有精神损失费吧......” 李秀才点点头,从容不迫地拿出算盘,算珠噼啪作响,开始记账。 “石桌石凳四张,骨牌二十副......另有三魔需要接骨......精神抚慰金,总计八百两。” 李秀才把账跟烈肥膘一算,问:“烈老板,您看这账如何?” “够了,够了。”一看李秀才都替自己算好损失了,烈肥膘的脸一下笑开,觉得牧寻是来替他们主持公道的。“魔尊大人,李掌事,您要替小的们做主啊!赶紧帮我们把人领开吧,这祖宗咱们实在招架不住啊!” 牧寻没有接话,反而走向魔群中心,看着看上去狼狈,实则一点彩没挂的祁安,在他面前举起小裤:“这就是你洗的?” 方才还大杀四方的祁安,此刻在牧寻面前却像只收了爪的猫,气焰一下子降了下去,低声道:“我不是故意的。” 牧寻问:“那你跟他们打起来,是不是故意的?” 祁安抿着唇,硬邦邦地道:“是他们先动的手。” 被祁安打成猪头的那几位大喊冤枉。 牧寻的眼睛便落在这几个魔上,这几只魔都是魔域臭名昭著的赌鬼,此刻被打得鼻青脸肿,一个挨一个地喊疼。 牧寻一时无语,前脚听说这位屠人满门,后脚就撞见他大闹赌坊,不是在打架就是在打架的路上,破尘仙尊哪里高风亮节了?怎么感觉有暴力倾向? 遂扶额道:“说说吧,怎么回事?” 祁安声音渐低:“我洗坏了你的裤子,李秀才又给我填了一笔债。胡老赖说,有法子让我在焚仙崖发财......” 一天前。 祁安盯着木盆里泛起的泡沫,眉头拧成了结。 破尘仙尊这辈子握过剑、掐过诀,屠得了猛兽,打得过流氓,唯独没碰过洗衣槌。 但他非常尽职尽责,大力出奇迹,抡起袖子对着亵裤一通猛锤。起初布料还完好,谁知过了两遍水,裤腿突然‘刺啦’裂开条缝。 “......” 祁安捏着碎裤懵了,算盘声在背后幽灵般地响起:“尊上这亵裤用得可是顶好的北海桑丝,寻常刀剑都难伤分毫,您是说,您靠双手就把它搓破了吗?仙君?” 祁安转头,李秀才蓄谋已久般地冲他微笑:“尊上一条裤子,市价三百灵石。” “您洗坏了五十六条,猜猜多少钱?” 数字令祁安一阵头晕目眩。 “请问。”祁安紧张道:“如果欠魔尊太多钱会怎么办?” 李秀才呵呵道:“你不会想知道的。” 祁安:“!” 失忆的破尘仙尊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还不上钱的话......桀桀桀......就等着下地狱吧......桀桀桀......”李秀才突然裂开嘴,青黑的鬼脸上扯出一个瘆人的笑容,就这样一边桀桀桀地怪笑,一边飘走了。 祁安很焦虑。 他这一生养尊处优,从未沾过铜臭,一时对‘欠钱’二字感到非常陌生,越是陌生的感受,越叫他毛骨悚然。 他正愁着怎么解决,忽觉一阵阴风袭来,抬眼便见一个生得尖嘴猴腮,板牙通黄的老鬼。 “小郎君面生啊!”老鬼搓着鬼爪,道:“瞧刚才那位李管事的表情,您一定是欠了很多钱吧?” 祁安沉重地点头。 “想赚钱?我有个好地方啊!”老鬼露出一抹奸笑,眼底闪着贪婪的光:“焚仙崖有个赌窟,正缺像您这样的贵人......” 祁安一顿,忧道:“可是,我从未赌过。” 那老鬼一听,大喜:“赌之一道,最是简单!您这般人物,随便摸两把就懂了!” 祁安表示自己连赌本都没有:“但我身无分文。” 老鬼阴恻一笑:“没事,你这品相,就是你的底钱。” 祁大佬出场了,又是一阵腥风血雨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第 18 章 第19章 第 19 章 胡老赖。 其真名是什么,随着成鬼的时日越多,越记不清了,大家都喊他老赖,于是他也自称老赖。这老赌鬼生前就是出了名的泼皮,死后更是变本加厉。他与几个赌友听闻焚仙崖来了个活人,早馋的鬼火直冒。 在赌窟,赌到兴头上,谁还押金银?身上百件器官,能拆零碎了当赌注,也能囫囵个儿当零嘴,活人于他们而言,更是不可多得的美味。今儿一见祁安,发现祁安模样端正,气质非凡,胡老赖的鬼眼就黏在那张脸上了,盘算着要是这人赌输了,皮肉都剥分到了他们手里......那他一定要分那张脸!真真好看,套脖子上,还怕在鬼里面娶不到媳妇么? 他就这么带着云里雾里的祁安来到赌窟,一进去,果真引起了上上下下所有赌鬼的关注。 “胡老赖,你可真行,这等货色都弄来了!” “活人!是活人呐!” “这身皮子,这手指,这大腿......不得了不得了。” 祁安落座前,还在问他:“品相好是什么意思?” “夸您气运通天呢!”胡老赖笑着道:“就是说你很值钱......咳,来,骰盅认得不?会摇不?这骨牌上的数字,看得懂吗?” 祁安对这一切陌生得很,连坐姿都相当拘谨,摇头。 胡老赖扭头吆喝:“来个小鬼!给贵人演示一下!” 一只缺了半边脑袋的小鬼飘过来,给祁安讲解规则。 胡老赖大度地甩着爪子:“他是新人,前三把我替他出,输了算我的,赢了算他的。就教他最简单的,斗鬼王!” 祁安一听,满心感激:“多谢。” “客气客气,小郎君先玩着。”胡老赖谄笑着退出厢房,忽然被一只油乎乎的肥手拽进暗处,烈肥膘脸上的横肉在鬼火下抖动,凶恶道:“你他娘疯了?带修士来赌窟?” 烈肥膘指着里头那人,气急败坏:“胡老赖,你害人可千万别害了我,你把修士引到我们这儿来,你还要命不要?被魔尊知道了,咱们一起下油锅!” “诶呀,膘哥,你就放心吧。这人没问题的,听说是魔尊捡来的。”胡老赖压低嗓门,打保证道:“现在能上焚仙崖的修士,会是什么好修士?我刚才试探了他,他一点灵气都没有,是个废人!” 烈肥膘眼珠提溜一转:“废人?我看着也不像啊。” 他狐疑地瞄向祁安,那人正专注地听着小鬼的介绍,浑然不知暗处的算计。修长的手指生涩地拨弄着骨牌,面前的一副牌被摆的东倒西歪,连最基本的摆牌都不会。 那副笨拙模样,看得烈肥膘放松下来。 两鬼在暗处窥了好一会,烈肥膘问:“怎么样,他手气如何。” 胡老赖鬼眼眯成一条缝,腐烂的嘴角几乎裂到耳根:“纯的不能再纯的新雏儿!连牌都认不全,还想赢钱?今儿就叫他把命都赔到这里!” 烈肥膘闻言,也笑了,吩咐手下道:“去,把价目册子取来。”又补充道,“给里头那位好好标个价,眼睛值多少,头发值多少,一根手指值多少,全都算清了给我。” 烈肥膘阴笑道:“省得待会宰人的时候,那群饿鬼又争抢起来,把好料都扯坏了。” 小鬼领命而去,很快捧来了一本泛着血光的册子,里面都是些赌客名单,来往者连骨头都标注了价钱。烈肥膘用肥短的指头沾了沾口水,翻到最新一页,开始龙飞凤舞地记录祁安身体各个脏器,写着写着,他忽然抬头,眼中精光闪烁:“对了,那张脸皮......给我单独标价,难得一见的好货!” 胡老赖一看,急了:“膘哥,人是我带来的,那人脸就不能让给我?” “滚蛋!”烈肥膘一膀子将他撞开:“最贵的东西自然要拿来卖,你还想独占?能分你个腰子就偷着乐吧!赶紧的,去让他赢几把。” 胡老赖被烈肥膘这么一推,踉跄了几步,见烈肥膘满面春光地离开,吐了口唾沫:“这死胖子,小气!” 胡老赖打算让祁安过几把手瘾,头三局叫他赢,第四把必定输,再往后的每一局,便是一输到底,这就是他们赌窟屡试不爽的‘三甜七苦’局,叫人陷进来,便再出不去。等祁安赌到七八局,胡老赖估摸着他输得上头了,掐着时间晃进厢房,黄板牙一龇:“小郎君,玩得怎么样啊?” 谁知赌桌对面,祁安面前的筹码堆得老高,一见胡老赖,漂亮的眸底仿佛掺了星星,烁烁生辉道:“您说这生钱的法子,确实有用!” 胡老赖惊了,偏头问小鬼:“他赢了多少?” 负责盯局的小鬼缩着脖子:“从开局到现在......把把通吃。” “一局没输?” “一局没输。” 胡老赖一把揪过两个赌鬼盟友,压低嗓子:“不是说好了,前三把放水,后面上难度,你们全都在干什么?” 那两赌鬼一个缺了左脸,一个少了右眼,加起来一张半的脸哭丧道:“不是我们放水啊老胡!这人!这人的手气也忒好了!” “狗屁!”胡老赖道:“他连牌都认不全!” 他左腿一迈,一屁股坐在祁安对面,不信邪地撸袖子:“我来!” 十局过后—— 胡老赖瘫在椅子上,原本就干瘪的鬼躯又缩水三圈。他呆滞地望着自己押上的左腿骨、右手臂,还有珍藏百年的眼珠子,此刻全堆在祁安面前。 “不、不该啊......”胡老赖颤抖地摸向自己的眼眶,这把再输,这只眼睛就得给出去了。 祁安看着输到破防的胡老赖,面露忧虑:“要不,今天就到这里?” “绝无可能!”胡老赖猝然暴起,一爪子掀翻赌桌:“老子混赌场三百年,从没见过这等邪门手气!” 本想宰只肥羊,谁知这肥羊手气逆天,十赌十赢,赢得他们几个老鬼连裤衩都不剩! 胡老赖指着祁安鼻尖,尖声喊道:“你、你定是出了老千!” 祁安眉间拧成一团:“我没有。” “放屁!”胡老赖朝周围使了个眼色,几个赌鬼立刻围了上来:“就是就是!你连赢十七局,开什么玩笑?” “他肯定耍了诈,我从来没见过有人能这么赢的!” “搜他身!” “我没有耍诈,我是第一次玩牌。”祁安再次否认,被污蔑让他心头有些不快,眼底闪过一丝失望。心想这鬼带他来赌窟玩,原以为是个热心肠,不想竟是个输不起的无赖,便不愿再深交,拿起自己的筹码,冷声道:“筹码换钱,我现在就要。” 胡老赖鬼眼滴流一转,突然变脸:“急什么?按规矩,得先验明正身!” 说罢,两只散发着阴腐气息的鬼手不由分说地就往祁安身上探去,“若真没出千,老子双倍赔你!” 祁安强忍厌恶,任由几只鬼爪在身上翻找。下一秒,胡老赖从他袖口抖出张被削了一半的骨牌,质疑道:“这牌怎么在你身上?你有诈?” “这不是我的东西。”祁安声音彻底冷了下来。 胡老赖厉声道:“大伙都瞧见了!这赃物,就是从你身上摸出来的!” 旁鬼附和:“没错,亲眼所见!” “赃物都搜出来了还想抵赖?” 这些鬼一边喊,一边打开厢门,叫嚷声惊动了整座赌窟,引得所有赌鬼探头观望,万众瞩目中,烈肥膘挪着三百斤肥躯‘恰好’路过,脸上堆满讶异:“怎么了怎么了?这是闹哪出啊?” “有人出千呐!”胡老赖声泪俱下,蹭地上去抱住烈肥膘的胖腿,演的相当起劲:“这厮耍阴招骗鬼血汗钱!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天道何在啊!” 烈肥膘双手拖起胡老赖干巴的身子,神情堪称‘情意款款’,道:“老胡别急,谁欺负了你,我定帮你讨回公道。” 胡老赖一边挤着不存在的眼泪,一边颤着手指向祁安:“就、就是他。” 一时,数百双鬼眼从暗处窥探而来,落在祁安脸上。 祁安望着这场闹剧,回过味来:“你们故意的?” 再然后,就打起来了。 满室碎石残骸,牧寻听完前因后果,“就是这样?” 祁安下颌绷紧,显然还在气头上,碍于牧寻在场不好发作,瞪着胡老赖怼道:“他污蔑我,输了不认,毫无诚信。” 胡老赖跳脚尖叫,指着满地骨牌:“大伙的鬼眼都瞧见了!你就是藏了牌!赃牌就是从你身上搜出——” “魔尊。”祁安倏地拽住牧寻垂下的衣袖,倔强地看向对方的眼睛:“我没有,不是我做的。” 牧寻瞥了一眼他因为用力而发白的指节,衣袖那处被揪得凌乱,复又将视线往上挪,落在祁安的面上,从中品出了罕见的委屈。 牧寻轻轻颔首,跟祁安拉远了一点距离:“......昂。” “空口白牙谁不会说?”胡老赖趁机拱火:“敢不敢让大家再搜一次?” 祁安冷笑:“搜便搜,不过,不能让你来搜。” 祁安发现此鬼手脚不干净,方才从自己衣袖中搜出碎牌,定是使了什么伎俩,不愿让胡老赖再近他身。 此言正中烈肥膘下怀,他扭着身躯向前,道:“今日魔尊大人在此,正好做个见证!咱们公平公正,绝不冤枉任何一个好鬼!魔尊大人,搜身此事,就由您来!” 祁安坦然望向牧寻,一脸正气。 牧寻眸子在两人间转了转,突然轻笑:“行啊。” 一旁,胡老赖与烈肥膘交换了一个隐秘的眼神,前者露出一个狡诈的笑容! 其实他早就准备好了,祁安身上定能搜出碎牌! 原来胡老赖并非普通赌鬼,生前人称‘鬼手’,最擅长牌桌戏法,什么袖里藏牌、指间换牌,都是拿手好戏。曾凭此技在赌场赚的盆满钵满,结果被烈肥膘逮住,当众被逼切手。为保双手,胡老赖不得不用自己的独门绝技帮烈肥膘做事,专干些栽赃陷害的勾当。 方才假意搜身时,他的鬼手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往祁安衣襟里塞了几张碎牌,此刻众目睽睽,只要牧寻随便搜出一张,便可坐实祁安出老千! 今天这个罪,这小郎君坐定了! 牧寻的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祁安颈侧,魔气化作细丝,游走在那截如玉的肌肤上。 从肩线到腰际,每一寸衣褶都被慢条斯理地捻开检查。 二人靠得极近,呼出的热气喷洒在彼此身上。 赌窟内静的落针可闻,周围妖魔直觉氛围严肃,大气都不敢出,祝驹小声嘀咕道:“尊上怎么搜身这么久?” “咱们尊上那是严谨!”李秀才道:“不放过任何一处地方,知道吗?” “我看他两嘴都要亲一块了。”祝驹戳戳一旁的斐行,“是吧老斐?” 斐行面无表情:“嗯。” “胡扯!”李秀才激动道:“咱们尊上办案,向来明察秋毫!祝驹你不会说话就别说话!” “欸,那么凶干嘛......” 牧寻面上不显,嘴上说着搜身,真碰着了人,魔尊大人心思都有点飘了,小手不太干净,给祁安摸了个遍。偏生祁安站得笔直,清冷的眉眼写满正直,仿佛真的在配合什么严肃的公务检查。 指腹慢悠悠地停在祁安后腰——那截腰线精瘦柔韧,隔着衣料都能摸到尾椎的弧度。牧寻心想祁安这个腰身倒是练得漂亮,不过比起自己还差些火候......正暗自比较着,指尖突然触到个硬物。 “?” 牧寻眉梢微动,两指一探一勾,半张骨牌从祁安腰封处滑出。 祁安明显也感受到了牌,面色一僵,看着近在咫尺的牧寻,露出了愕然又迷茫的表情。 牧寻冲他挑起半边眉,表情很是玩味,心道:你不是堂堂正正不怕搜吗?怎么还真给我搜到了呢。 祁安下意识道:“不是我......” “嘘。” 牧寻冲他眨眨眼,魔气在掌心一绞,骨牌顿时化作齑粉从指缝流泻。 祁安长睫轻颤,从他的视角看不清牧寻的动作,以为魔尊不想听自己狡辩,遂闭上了嘴。 低着头,一副认命了的模样。 牧寻转身道:“没搜到。” 满堂鬼火齐齐一颤,烈肥膘和胡老赖均是表情骤变,连同祁安都错愕地睁大眼,眸中泛起不解的涟漪。 “没搜到?!”胡老赖鬼眼瞪得溜圆,不可置信:“这!怎么可能?!” 他赶忙往祁安身边靠,想要证实自己的技术:“尊上您是不是没仔细搜啊——” 一听他反驳牧寻,烈肥膘就知道事情不好了,赶忙拽住胡老赖,赔笑道:“行了行了!尊上说没搜到,那就是真的没搜到。胡老赖,你还敢质疑尊上的不是?” 胡老赖一脸莫名:“不可能啊,我明明......”他靠这手艺生前生后吃了三百年的饭,怎么会失手呢? 话还未完,牧寻藏在袖袍下的指节一动,魔气如鞭般将胡老赖抽得凌空翻转—— “哗啦啦!” 三张天牌、五枚骰子,连带着他袖中暗藏的十余张碎牌,天女散花般洒了满地。 满堂死寂中,烈肥膘的胖脸狠狠抽搐起来。 “胡老赖!”李秀才深吸一口气,眸光如刀:“你这一身零碎,到底是怎么回事?” 胡老赖趴在地上,慌忙去拢那些散落的作弊道具:“这、这些都不是我的!” 李秀才狠狠地说:“不是你的?大家眼睁睁地看着从你身上掉出来的!” “这、这是有人栽赃我!” “栽赃?”牧寻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本座怎么瞧着,像是人赃俱获?” 胡老赖鬼躯一颤,终于瘫软下来:“小的......认罚。” 牧寻慢条斯理地道:“胡老赖涉嫌在赌窟出老千,拐骗他人进赌窟,还恶意挑事斗殴,三罪并罚。罚吊刑三月,刑满发配浣衣窟,三年。” 李秀才不愧为魔尊第一狗腿,立马刷刷刷地记录。 事情闹到这种地步,烈肥膘也不好意思再叫祁安赔偿,点头哈腰地将牧寻一齐魔送出赌窟,转身就垮了脸:“老胡办事历来十拿九稳,怎么今天就栽了跟头呢?唉!还有那瞧着明明是平地,怎么会突然摔跤,又恰好把碎牌摔出来?” 当即一想觉得不对,又想到祁安在牌局上逆天的手气和魔尊大人都搜不到的身法......福至心灵! “快!”烈肥膘扯着嗓子嚎道:“画图!那个穿白衣服的修士!从今往后,决不能让他踏进赌窟半步!” 第20章 第 20 章 “没想到最后出千的竟然是那个胡老赖!” “我就说赌窟里的鬼都不是好鬼吧,平常咱都跟他们玩不到一块去。” 此时,祁安正像个小跟屁虫般随牧寻众魔离开,并不知道自己在焚仙崖上又多了一个禁止出入的区域。 牧寻走在最前面,是众星捧月,旁魔三三两两,都有自己的好朋魔,只有祁安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在最后,显得有点落寞。 他抬头,一眼就是那人的背影。 忍不住开口:“魔尊。” 众魔停下脚步,不约而同地面向他。 李秀才怒道:“你哪来的胆子直呼尊讳?竟敢不加上‘大人’?一点规矩都没有!” 祁安喏嚅了一下嘴,低声道:“魔尊大人。” 牧寻看他:“什么事?” 一看祁安的表情,牧寻就觉得有点熟悉,感觉下一秒此人嘴里又要迸出那句‘你真是个大善人’的话了。祁安第一次说这句话的时候,他高兴了三天,第二次说这句话,他郁闷了三天,此时此刻,如果破尘仙尊再给他发善人卡,他不知自己要作何感想。 实在是不想再听了。 于是魔尊大人先发制人:“如果还是那套大善人的说辞,你就可以闭上嘴了,我想应该跟你说明白,我不是那种很好心的魔吧?” 祁安张开的嘴复又闭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李秀才道:“尊上,祁安这次在浣衣窟洗坏了您五十六条裤子,有百草园的前例,我认为此人是一个非常危险,对魔有重大杀伤性的人,当以特级凶犯论处。” 牧寻眼眸微眯:“你有何高见?” 李秀才不愧为魔域识领导第一鬼,当即奉上一招美计。 “属下认为——”李秀才笑里藏□□:“鉴于祁安欠魔族百万金,且是**凡胎,就算日夜不休劳作十辈子也偿不清,应当给他签生死契。” ‘生死契’三个字一出,群魔齐刷刷倒吸一口凉气,牧寻‘啊’了一声,说:“会不会有点太狠了?” 祁安问:“生死契是什么?” 祝驹好心同他解释道:“生前为奴,死后为役,即你死后化为鬼,还需以鬼身在魔域干满九世,九世之后,方可投胎。” 祁安瞳孔骤缩,整个人如风中残烛般抖了一抖,再次开口时,话音已经带上沙哑:“……如果我不签呢?” 群魔又齐刷刷地抽气。 上一个不签的魔是什么下场? 牧寻凝神想了想,哦,想起来了,那时他狂霸酷炫拽地道:“抽了他的魂,关在锁魂笼里,找个劳死鬼塞进他的肉身,让他看着肉身工作,干满九百年再放出来。” 祁安听完后,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他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忐忑道:“魔尊大人,九世为役,未免苛绝,还有再商量的余地吗?比如换种方式还债?” 看着祁安为难的样子,牧寻的心情一下变得很好,若说前面生死契是李秀才的一句阴狠玩笑,他却真当回事琢磨起来:他虽然放着祁安在焚仙崖生活,但确实还没有一纸契约来证明两个人的关系,要是真签了这玩意,再用法力作证,就算祁安日后回剑宗不认焚仙崖这一段过往,他也有证据以示众仙,叫祁安丑态百出。 牧寻越想越得意,看着祁安的眼神也变得飞扬起来,乐呵道:“有啊。” “比如,肉偿。” “……” 场内忽然陷入死一般地寂静,众魔不语,只是一味地在自家大人和白衣修士的身上交换视线。 祁安眉头紧锁,俨然在天人交战。 牧寻喉头一哽,这话本里的混账台词,他怎么就脱口而出了? 上一篇看的是什么?好像是《山野恶霸与娇俏剑修》,文笔之粗俗,剧情之狗血,情节之荡气回肠,让我们魔尊大人挑灯夜读了三天——干!看话本太误事了! “咳,本座的意思是......”牧寻握拳抵唇,正要解释,祁安便打断了他。 “肉偿。”祁安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神情肃穆,盯着牧寻谨慎地问:“是只有你一个,还是大家一起?” 牧寻:“?” 这下不仅是魔尊大人的脸色,周围所有魔的脸色俱是精彩纷呈。 牧寻一整个花容失色,没想到祁安能问出这么惊天地泣鬼神的问题,目瞪口呆了许久,脑袋里不知道浮现出什么样难以描述的画面,傻了。 半晌他才回过神来,耳畔染上一层与魔尊气质完全不相干的绯红,语气古怪道:“当然是……大家一起。” 祁安似是认命地叹了口气:“我签。” 牧寻顿时灼心挠肝,心想祁安什么意思,莫非他说只肉偿他一个人,祁安就会答应? 思绪飘飘间,李秀才已经贴心地准备好签契流程,一张泛黄的纸被魔气裹着,摇摇晃晃地飘到了祁安跟前。 而后,是一柄短刀。 祁安沉默接过,刀尖划过掌心,带起一连串血珠。 诸魔眼睁睁地看着那血珠滴在生死契上,滴得纸色愈发鲜艳起来。 契成,那张纸自行飞入牧寻手中,牧寻神情飘忽,抓着契约发呆。 祁安半垂着眼睛,唇角耷拉着,敛不去的委屈失落,整个人看起来苦苦的,道:“那我就先回浣衣窟了,谢谢魔尊大人替我出头。” 牧寻忽地抬手:“等等。” 事情仿佛还有转机,祁安又回望他,目光炯炯。 牧寻想到牺牲的小裤,一番痛色:“那个......你不适合洗衣服,这样吧,以后你别去浣衣窟干了。” 祁安眸中光华骤暗,沉重地道:“哦......那我......该如何......” 没了差事便没了俸禄,没了俸禄何以偿债? 牧寻见他垂头丧气,心下忽生恻隐:要不然随便给他点旧衣服,让他在浣衣窟可劲造得了? 李秀才立即接茬:“禀尊上,魔域大膳房正缺劳力。不如将祁安发配至此,他一个人做事常闯祸,汤婆治下严明,定能好生管教他。” 时也命也,破尘仙尊都能和闯祸二字挂钩了吗? “是吗?”牧寻想起那老魔婆的脾气——实在算不上好,上回有魔不慎打翻汤锅,直接被扔进沸水里炖了三个时辰,不知祁安去那有没有好果子吃。再一想破尘仙尊十指不沾阳春水,真不知道能做出什么样的吃食来,不过,一个人干活总出岔子,找个厉害角色盯着他总该没问题了吧? 最后他道:“既然汤婆缺人,那你就去魔域大膳房帮工吧。” 祁安就这么领下这份新差事。 .. 魔光宝殿。 从赌窟离开后,牧寻回到自己的寝殿,储物囊随手落于案几之上,‘啪嗒’一声,从里面掉出一截桃枝。 暗香盈室,牧寻将它捡起,后知后觉道:“倒是忘了此物,还没给他呢.....” 他从龙吟山回来时,见剑宗桃林如霞,绯云漫卷,心头微动,趁着李青悠不注意,飞去取了一枝桃花。 一路上用法术护着,才让这桃枝仿佛还在枝头一般,桃花灼灼绽放,瓣瓣生辉。 “现在送他会被拒绝吧?” 回想起祁安离开时像条打了霜的茄子,没有好的时机,礼物也不知怎么送出手了。 思来想去,牧寻屈指轻弹,魔气叮铃哐啷地带来玉盆和黑土,将桃枝栽进去。 苍澜剑宗的桃树,十有**都养出了灵性,生出灵智的也不在少数,不过他取的这枝还是个愣头青,半点灵性也无。用魔息折腾了一番,那花骨朵反倒蔫头耷脑,俨然没有初折时鲜艳。 魔尊大人苦恼:“也不知道剑宗的桃花能不能在焚仙崖长出来。” 牧寻指尖拂过嫩苞,眼前恍惚浮现起花瓣落满肩头的日子—— “漱雪君!” “漱雪君!” 灼华之中,俊美无俦的少年收了剑,玉面如霜地望向来者。 少年牧寻坐在桃树上,翅膀大喇喇地敞着,一手支着脸,笑眼盈盈道:“好巧啊漱雪君,又遇见了,你说咱们这般缘分,是不是天定的?” 祁安眸光未动,拂袖离开。 牧寻在枝头边飞边跟着他:“诶呀,怎么还是这么冷冰冰?莫非你有起床气不成?也是,我每天起这么早,给不了任何人好脸色。漱雪君你吃过饭了没呀?待会咱俩一起去膳房呗,虽然你们家惨得只有白菜,但汤还是可以喝一喝的......欸?你怎么走得比我飞得还快?” 若说天定缘分是笑话,在牧小鸟这里,缘分也可以是魔定的。 但凡多接触祁安便知道,此人生活特别有规律,活像个机器傀儡:卯时起床练剑,辰时去共修院上课,午时小憩不过三刻,申时必面见宗主祁盛阳,而后是处理一堆苍澜剑宗的事物,直至亥时。 当然,漱雪君的作息表之所以暴露得这么彻底,全赖牧寻的两大绝技:一是得天独厚的脸皮,二是锲而不舍的盯梢。 为了跟漱雪君‘偶遇’,牧寻还比以往早起了近两个时辰,从榻上爬起来的时候,灵台疲困,双腿发软,几乎走不了路,全靠翅膀硬撑,宛如一只醉酒的乌鸦。好在进了桃林,如愿看到晨起练剑的漱雪君时,那点疲乏瞬间就清空了,一下子精神抖擞起来。 “你把耳朵封起来干什么?嫌我吵?行啦行啦,我不说话可以了吧。” “哇,我发现你真的很厉害,即便我这么一个大活魔杵在这里,你也能当做没看到似的,漱雪君,你看我两眼呗?” “你今儿练什么?还是上次那样,摘桃花吗?” 祁安一句话也没回,一句话也没说,连个眼风都欠奉,旁若无魔地专心练起剑来。 木剑起势间,整片桃林骤然一静。 祁安练剑时为了更精准地掌握灵气,使其收放自如,一般都是用木剑,可即便是粗糙的木剑,在他手中,也如利刃一般泛出剑芒。他凝神望剑,一挥一斩间,似有气流在林中流动,满树桃花簌簌离枝,在剑风裹挟中自成漩涡。 换作旁人早被剑气所伤,牧寻偏跟只花蝴蝶似的,在祁安的剑风里穿来钻去,嘴上还不消停:“漱雪君这招妙啊!” “这个是不是收得有点急了?” “诶呦,差点划到我毛——” 祁安这招‘摘桃花’还是牧寻胡诌的招名,至于祁安本人唤它什么——牧寻不得知,也有可能漱雪君从来不给自己的招式起乱七八糟的名号。 牧寻只是觉得剑气能把树上的桃花摘下来,成旋的时候卷起桃花煞是好看,所以起的这名。况且,看似乱红狂舞,待剑收风止,他好奇去捡时,每朵桃花皆是五瓣俱全,蕊心分毫未损——仿佛只是被风轻轻从枝头摘下罢了。 这般举重若轻的功夫,更显祁安剑道之精微。 剑势收尽,满地残红打着旋儿飘落。 祁安纳气归元,眸光清亮如洗,依旧当牧寻是团空气,转身便走。 “欸,漱雪君今日状态不佳啊!”牧寻在他身后嚷嚷:“瞧瞧,这瓣都裂了!” 祁安脚步一顿,额角青筋微跳。 心道桃花要破也是因为这鸟人在旁边叽叽喳喳扰了心神,自己何至于乱了剑气?终是没忍住回眸一瞥。 一回头,恰见牧寻将一朵桃花别在耳旁。 一、二、三、四、五......五朵花瓣正正好好,哪来的破损? 没想到那鬓边簪花的魔族少年唇角一勾,眼尾飞起三分风流:“漱雪君看我这么久?你看我好看不?” 又回共修院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第 2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