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淤青》 第1章 解雇 美国——纽约 华灯初上,摩天楼玻璃幕墙上倒映着远处曼哈顿的灯火,那些明灭闪烁的光点,如沉落人间的星群,流淌在冰冷的镜面深处,又似浮动的河流,悄然游过这城市巨人钢铁的骨骼。 银行招牌上永不疲倦的LED光芒,冷冽而精准,它们执拗地灼烧着夜色;高处办公室未灭的几盏孤灯,则像悬在夜空里的金色眸子,固执地凝视着下方沉睡的街道。 办公室落地窗前,气质干练的年轻女人手里的手机明明灭灭,匿名短信只有一句话: “别怕。” 华尔街的钢筋铁骨不近人情。每次凝望,郁青总是想起从小长大的家乡,狗尾草穗子在夕阳下毛绒绒的灿烂,蒲公英种子飞过脸颊的柔软,那个少年坐在田埂上,轮廓泛着一层光晕…… 郁青苦涩地扯扯唇角,闭上眼睛,办公室一片漆黑,窗外霓虹灯管无声变幻色彩,光晕流淌在女人的脸上,显出几分苍白的疲惫。 八年了,这是你来的第一条信息。 江维扬,如今的你是什么身份说这句话呢? 纷乱的思绪涌来,朦胧之中仿佛回到了那年夏天…… 雨一直下个不停,消毒水混着潮湿的气味,丝丝缕缕包裹着人,像一张密不透气的网,让人呼吸不畅。 “阿婆,我不读了。”十八岁的陈郁青手里拿着鲜红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不施粉黛的脸上有着少年人的青涩,清瘦的脊骨撑起了长期营养不良的身体,像一根抽条的竹子。 “阿婆,我不读了。” 郁青将额头贴上阿婆的手背,掩住尾音的颤抖,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像树皮一样苍老的手抚上郁青微微发颤的脊背。 阿婆身上插满了管子,呼哧呼哧喘着气,像一台年久失修的风扇,说话的声音沙哑的不成调。郁青把耳朵贴的很近才听清阿婆说的话—— “小囡,走出去,走出去……” 这个年轻的女孩被生活重负压的挺不起来的脊背弯下,伏倒在病床旁,眼泪流进了阿婆温热粗糙的手心,像窗外的雨,滴进了树干蜿蜒的纹理中。 十八岁的郁青只怕一件事,怕相依为命的阿婆离开她。 郁青姓陈,不过在这个落后的山村里很少有人提起她的姓,因为她是陈阿婆抱养的孩子,陈阿婆一家六口在山洪里丢了性命,只剩她一人,也许是上天可怜这个悲惨的老妇,在她决定随丈夫和儿子离开的时候,一条载着一个被遗弃的女婴的小船摇摇晃晃停在了她面前,初生的孩子呜呜咽咽像小猫一样啼哭着,一声一声的啼哭勾住了她千疮百孔的心。 群山怀抱,也像巨大的牢笼,隔绝了机会。郁青是这么多年第一个撕开这个笼子的人,她考上了a大,她与离开这里的机会距离只差一毫。多么幸运,她考上了,这一切在阿婆晕倒被同村人送到县医院时戛然而止。 阿婆的病到了村里大夫无法医治的程度。 对祖孙俩来说无异于天塌了半边。 但阿婆挺着,绝不让郁青放弃读书。 最后,一封来自a市的企业资助书由村长交到了郁青手里。 或许就是这封资助书使郁青的命运线开始改变,朝着截然不同的方向,和另一条线死死的交缠在一起。 而现在,郁青败了,败在了尔虞我诈的金融场上,一局之间,这位证券交易所的王牌专营经纪人失掉了所有信誉。 几个小时之前,郁青的顶头上司艾丽曼亲口对郁青说出“Ms.Yu,你太让我失望了,你居然违反了这里最基本的规定,擅自代理客户签合同,我想你不适合再待在这里。” “You''re fired!” 郁青的八年像一个干瘪的笑话,这里只看结果,不看公平,优胜劣汰是这座钢筋丛林的法则。 艾丽曼冰冷的尾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砸下,像一块生铁,带着华尔街特有的、不容置疑的裁决意味。上司那张因愠怒而绷紧的脸,在郁青模糊的视线里扭曲成一张陌生的面具。她没有辩解,也没有再看那张解雇函上冰冷的签名。八年。两千多个日夜,像一捧被风吹散的沙,从她紧握的指缝间簌簌滑落,只剩下掌心被指甲硌出的、深深的红痕。 办公室的玻璃幕墙外,城市的灯火依旧流淌,如同一条没有温度的、燃烧的熔岩河。那些光点,曾是她攀爬的星辰,如今却像无数冰冷的针尖,刺穿着她最后的尊严。郁青缓缓转过身,挺直了那根曾像细竹般坚韧、此刻却微微发酸的脊背。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在死寂的走廊里回荡,一声,又一声,敲打着八年来构筑的、已然轰然倒塌的空中楼阁。 走出那座象征着财富与权力的冰冷巨塔,纽约的夜雨裹挟着初冬的寒气扑面而来。雨丝细密,粘腻地贴在她裸露的脖颈上,像某种无声的嘲弄。她没有撑伞,任由雨水浸湿昂贵的外套面料,深重的颜色晕染开,如同她此刻无法言说的狼狈。口袋里,手机屏幕突兀地亮了一下,依旧是那个匿名的号码,依旧是两个字: “等我。” 江维扬。 这个名字像一根埋在心底多年的刺,此刻被这冰冷的雨和更冰冷的现实狠狠按了下去,尖锐的疼痛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八年前那个雨夜,阿婆枯槁的手心,那个襁褓中的婴儿,那封改变命运却也似乎注定带来诅咒的资助信……纷乱的画面在潮湿的雨幕中疯狂闪回。 她站在华尔街的十字路口,四周是川流不息的车灯,划破雨夜的流光溢彩。那些光带在她苍白的脸上明明灭灭,映照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疲惫。去哪里?回那个租住的、同样冰冷昂贵的公寓?里面除了一柜子名牌套装和几件冰冷的现代艺术品,还有什么? 一个念头,像黑暗中骤然划亮的火柴,微弱却带着灼人的热度,猛地窜上心头。 回去。 不是回那个公寓。 是回到那个群山环抱、狗尾草在夕阳下毛绒绒地灿烂、空气里永远带着泥土和雨水腥气的地方。回到一切的起点,回到阿婆用尽最后力气让她“走出去”的地方。也许,只有在那里,在阿婆长眠的山坡上,在那些蜿蜒如命运纹理的田埂边,她才能找到被这钢铁丛林和尔虞我诈吞噬掉的、那个名叫“郁青”的自己。 八年前,她孑然一身,带着阿婆的期盼和一纸通知书,走出大山。 八年后,她一无所有,带着华尔街的污名和一身疲惫,或许,也带着那个匿名短信背后无法言说的复杂目光,决定走回去。 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滴落,滑过下颌,砸在脚下汇集的浅浅水洼里。郁青抬起头,望向被摩天大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墨汁般浓稠的夜空。纽约的灯火在她眼中渐渐模糊、拉长,最终幻化成记忆中那个遥远山村,雨夜窗口透出的、昏黄摇曳的煤油灯光。 她深吸了一口混杂着汽油味和雨腥味的冰冷空气,那气息刺得肺叶生疼。然后,她抬手,用同样冰冷的手指,抹去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液体,迈开脚步,径直走向路边。一辆亮着“空车”标志的黄色出租车,像雨夜中一只沉默的甲虫,缓缓停在她面前。 “肯尼迪机场。”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甚至一丝微不可查的解脱。 车门关上,隔绝了外面湿冷喧嚣的世界。车窗上,雨水蜿蜒流下,将外面流光溢彩、却又冰冷彻骨的城市图景扭曲成一片混沌的光影。郁青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黑暗中,不再是华尔街上司愤怒的脸,而是阿婆那双浑浊却充满无尽慈爱和期盼的眼睛。 “小囡,走出去……” 阿婆,我走出去了。现在,我要走回来了。 回到那片能埋葬所有谎言、也能重新长出希望的泥土里去。 车子在湿滑的路面上平稳前行,载着她,离开这冰冷的金融战场,驶向一个充满未知、却也可能是唯一救赎的归途——家。那个她阔别八年,承载着最深伤痛与最初温暖的山村。新的命运齿轮,在引擎的低鸣和车轮碾过积水的声音中,悄然开始转动。 第2章 不速之客 飞机舷窗外的景色,从纽约的冷硬线条,渐渐过渡成中国南方冬日特有的、氤氲着水汽的灰蒙。当熟悉的、被巨大山影切割得犬牙交错的天际线撞入眼帘时,郁青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钝痛伴随着一种近乎窒息的归属感,汹涌而至。 八年。山还是那些山,只是路翻修了,也有了很多新建筑。 郁青几乎要不认识了。 陌生的熟悉感总让她想起和江维扬陪在阿婆身边最幸福的时候。 郁青有一点恍惚。 小屋还在。比记忆中更破败了。墙角放的那把椅子上落满了灰。 小时候,阿婆在那把椅子上,看郁青写字读书,手里编着篮子,偶尔抬起头,却总是慈祥的笑着。 再大些,她引以为傲的‘乖囡’带了想让她看看的男孩子回来,阿婆就坐在那张椅子上,握着郁青的手,欣慰的流下了眼泪说“好好好,好孩子,幺儿的眼光没错。” 郁青走向屋后的小山坡。那里,阿婆长眠在一片青翠的竹林旁。 雨丝又飘了起来,无声地浸润着泥土和草木。 山路湿滑,郁青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那个在郁青心中像遮风避雨的山一样的小老太太,只变成了一座小小,小小的坟茔。 郁青额头抵着粗糙的墓碑。眼泪终于汹涌而出,混着冰凉的雨水,滚烫地砸进坟前的泥土里。肩膀无声的剧烈颤抖。像一只离群太久、遍体鳞伤终于归巢的幼兽,在唯一能接纳她所有不堪的怀抱里,舔舐着伤口。 这个离开了太久的女孩泣不成声。 “阿婆,你也怨我吗?怨我这么久不来看你?要不然你怎么一次都不来我的梦里……” 郁青重新收拾了小屋,拾起一点一滴她和阿婆生活过的痕迹,闭上眼睛在摇椅上团成一团。户外淅淅沥沥雨幕落下,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 时间飞快流走,郁青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一周,短暂的遗忘了外面的世界,好像回到了很久以前,那个还有亲人爱人可以依靠的女孩。 “小圆……” 一声极轻、极沉的呼唤,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骤然打破了这片来之不易的宁静。 一切仿佛静止了。窗外的树叶也停止了摇晃。 八年的光阴在耳边揉碎重叠,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我想叫你小圆,希望你以后的人生都可以——团团圆圆” “小圆我许愿了,想听?不告诉你” “小圆别闹……” “爸,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她。” “阿婆,我要娶她,我江维扬向您许诺” 少年坚定的脸仿佛和面前的景象重合起来。 时光呼啸的声音在耳边划过,郁青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僵硬地转过头,视线投向门口。 雨幕朦胧中,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那里,几乎填满了破旧的门框。 他没打伞,细密的雨丝沾湿了他挺括的黑色大衣肩头,几缕湿发垂落在宽阔的额前。 光线昏暗,他的面容在阴影里有些模糊,但郁青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熟悉的轮廓——下颌线依旧冷硬,鼻梁高挺,只是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多了岁月淬炼出的深刻棱角和一种久居高位的沉稳气势。 像一把收入鞘中的名剑,锋芒内敛,却依旧能让人感受到无形的压力。 江维扬。 他就这样突兀地、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她避世的蜗居门口。穿过她刚才沉湎的旧日幻梦,一步踏进了冰冷的现实。 空气仿佛凝固了。摇椅的吱呀声停了下来。只有窗外淅沥的雨声,敲打着死寂。 郁青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紧了摇椅粗糙的扶手,木刺扎进指尖也浑然不觉。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隔着八年的分离,隔着这破败小屋里的尘土气息。 他的眼神很沉,很深,像雨雾笼罩下的深潭,里面翻涌着太多郁青无法解读的情绪——有审视,有复杂难辨的关切,有她不愿深究的……愧疚?还有一种她极其陌生的、属于上位者的不动声色。 “不请我进去坐坐?”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他抬步,皮鞋踩在湿漉漉的门槛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郁青像是被那声音惊醒,猛地从摇椅上站起来,动作有些仓促,摇椅在她身后剧烈地晃动着。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根绷紧的弦,试图用这脆弱的姿态筑起一道防线。 “没什么好坐的。”她的声音干涩,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和一种刻意的疏离。目光却无法从他身上移开,贪婪地、又带着尖锐的痛楚,描摹着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八年时光在他身上留下了清晰的痕迹,更成熟,更冷峻,也……更遥远了。 江维扬像是没听见她的拒绝,径直走了进来。小屋的空间因为他高大的身形更显逼仄。 他环顾四周,目光扫过斑驳的土墙、简陋的家具、以及被郁青擦拭干净的阿婆遗像。 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重量。 “还是老样子。” 郁青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江维扬的目光终于落回她脸上,深邃得仿佛要将她吸进去。 “想找,总能找到。”他的回答避重就轻,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笃定。 他向前走了两步,距离拉近,郁青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雪松须后水味道,混杂着一丝雨水的湿气。这熟悉又陌生的气息让她呼吸一窒。 “纽约的事,我听说了。”他开门见山,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新闻。 郁青的指甲更深地掐进了掌心。 “江总消息灵通。” “江总”两个字,被她咬得格外清晰,像一把冰冷的刀子,划开八年的时间鸿沟,也划开了他们之间曾经亲密无间的距离。 江维扬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他从大衣内侧口袋取出一个薄薄的文件夹。 “你忘了资助协议了吗” 郁青接过。 他的指尖隔着薄纸传来的微温,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山林间腾起的薄雾,丝丝缕缕地漫进小屋,缠绕在两人之间,像一层迷蒙的纱。 故人的气息,旧日的影子在这潮湿而凝重的空气里。 “小圆,来华盛云启吧……哪怕是对资助的报答呢。” “我爸病的很严重。” 你的处境很危险。这是他不能说出的下半句话。车旁他的助理正在撑着伞等他,注视着这里。 郁青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无比陌生的男人,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却又似乎藏着千言万语的眼睛。 八年时光呼啸而过,阿婆的小屋是避风港,但终究不是归宿。 “江维扬,‘弃子’这两个字是你亲口说的,对吗?” “弃子”两个字,像淬了冰的钢针,狠狠扎进江维扬的心脏。 他高大的身形骤然僵住。 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窗外的雨声仿佛被无限放大,噼啪敲打着屋顶和窗棂,像是急促而无情的倒计时。山林间漫入的薄雾带着刺骨的寒意,缠绕在两人之间,几乎冻结了呼吸。 江维扬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像是吞咽下某种极其苦涩的东西。他看着她苍白的脸,一股从未有过的尖锐痛楚瞬间攫住了他。 他下意识地移开视线,目光落在她紧握着协议、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的手上,微微的颤抖。 “我……”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被撕裂的沙哑。 所有的托辞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最终,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巨浪被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取代。 他迎视着她,不再逃避,声音低沉而清晰地承认: “是。我说过。” 简单的三个字,像三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郁青的心脏,也彻底斩断了两人之间最后那点摇摇欲坠的旧情牵连。 郁青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 她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又鼻子一酸。 真的是他。 是他江维扬,亲口将她钉在了“弃子”的耻辱柱上! 郁青曾无数次为他想过无数个借口。 “你恨我吗,郁青。” “恨比爱难,江维扬。” 郁青因为爱已经尝过了粉身碎骨的滋味,她已经没有力气了。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她的、如此浓烈的失望。这份失望,让他窒息。 “我宁愿你恨我。”他艰难开口,声音艰涩。 “为什么,江维扬。为什么这样对我。” 这句话狠狠砸向江维扬。 她是在控诉他整个人的虚伪、冷酷和背叛,还是控诉他将她视为可以随意利用、随意丢弃的棋子?无论是哪个,这份控诉都足以让他痛苦。 她看着他,像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郁青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脸上,那双盛满了星光的眼睛,此时像深不见底的寒潭,平静无波下蕴藏着淹没一切的悲凉死寂。 她不是在询问,是在平静的确认一个残忍的事实。 那双曾经让他沉溺的眼眸,此刻只剩下冰冷的决绝和燃烧殆尽的灰烬。 郁青轻轻地摇了摇头,打断了他未尽的话。 她的目光越过他,落在他身后雨幕中模糊的阿婆坟茔方向,眼神里流露出一种深切的哀伤和疲惫。 “江维扬,”她的声音很轻,很缓,带着一种耗尽了所有力气的平静,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深藏的祈求。 “你走吧。” 郁青的目光缓缓移回他脸上,那双寒水般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他的身影。 一种沉重的、近乎恳求的平静。 “别让外婆看见我们这样。”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更轻,像一片羽毛落在积满尘埃的心上,却带着千钧的疲惫与哀伤: “我们……在这里留下一点好的回忆,好吗?” 这句话,像一把最钝的刀,缓慢地、深深地割开了江维扬的心脏。 没有激烈的控诉,没有冰冷的恨意,只有这平静到极致的、带着卑微祈求的告别。比任何激烈的恨意都更让他痛彻心扉。 她转过身,背对着他,面对着阿婆慈祥的遗像,单薄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透出一种心死后的、沉重的平静。 她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与这间小屋、与阿婆的遗像融为一体,彻底隔绝了身后的世界。 江维扬出门。 窗外的雨,绵密地下着,雨丝无声地浸润着泥土,也将小屋内外,隔成了两个各自沉浸在沉重钝痛中的世界。 雨水顺着江维扬冷硬的下颌线滴落,打湿昂贵大衣的肩头,留下深色的水渍。当年那个并肩看山的少年,和眼前这个被彻底拒之门外的男人,身影在无声的雨水中,模糊,碎裂,最终只剩下沉重的、挥之不去的钝痛。 第3章 对峙 江维扬什么也没说。 任何语言都是苍白,都是亵渎,都是对自己狼狈的再次确认。沉默,是他唯一能维持的、也是最后的尊严。 他极其缓慢地、像背负着千钧重担般,转过身。 他没有再看一眼小屋,径直走入门外倾盆的雨幕之中。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浇透,昂贵的衣物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高大却异常孤寂落寞的轮廓。 他没有开车门,而是踉跄一步,沉重的身体猛地倚靠在冰冷的黑色车身上。金属的凉意透过湿透的衣料刺入肌肤,让他混沌的大脑有了一丝短暂的清明。助理沉默地为他撑着伞。 他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找到一块浮木,背靠着车身,微微仰起头,任由雨水冲刷着脸庞,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沿着紧绷的下颌线混合着滑落。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是一片荒芜的赤红。 然后,他从湿透的大衣内袋里,摸出一个银质的烟盒和一个防风的打火机。 手指因为冰冷有些不听使唤,打火机的火苗在风雨中摇曳了好几次才艰难地燃起。嗤一点猩红在滂沱的灰暗雨幕中亮起,微弱,却带着一种固执的、对抗性的温度。 江维扬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滚过灼痛的喉咙仿佛那一点火光和灼热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真实的东西。 白色的烟雾刚逸出口鼻,就被冰冷的雨丝和狂风粗暴地撕碎、打散、吞噬殆尽,不留一丝痕迹。 他就这样倚在冰冷的车边,在漫天席地的冰冷雨丝中,沉默地抽着烟。尽管助理打着伞,雨水还是顺着他的头发、脸颊、脖颈流下,浸透了他指间的香烟。 一点红光在潮湿中艰难地明灭着,如同他此刻摇摇欲坠的意志和那颗被“两清”二字彻底洞穿的心。 烟灰被雨水打落,混入脚下的泥泞。他看着那点红光在湿透的烟卷上一点点缩短,燃烧自己,对抗着无边的湿冷和绝望。 所有的一切,都化作呛人的雾,灼烧着他的肺腑。 一支烟很快燃尽。烟蒂被他无意识地扔在脚下被雨水冲刷的泥泞里,那点微弱的猩红挣扎了几下,迅速被浑浊的泥水彻底淹没、熄灭。 他看着那消失的光点。 仿佛最后一点挣扎的力气也随着那点红光的湮灭而流逝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扇将他彻底隔绝在外的破旧木门,眼神复杂到极致最终沉淀为一片死寂的荒芜。 然后,他拉开车门,动作带着一种耗尽一切的沉重疲惫感,弯腰坐了进去。 湿透的身体陷进同样冰冷昂贵的真皮座椅里,留下深色的水渍。 车门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彻底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隔绝了小屋内的灯光和他最后一丝可能的目光。 车门紧闭的瞬间,世界被切割成两个冰冷的空间。 车外,是滂沱的山雨,是那间破败小屋透出的、将他彻底拒之门外的昏黄微光,是空气中残留的、属于泥土、青草和她冰冷决绝气息的混合物,以及……那缕被风雨绞杀殆尽的烟草苦涩。 车内,则是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他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和自己湿透衣物紧贴皮肤带来的、粘腻冰冷的触感,提醒着他还在呼吸。昂贵的真皮座椅吸饱了雨水,变得沉重而冰冷,深色的水渍如同巨大的泪痕,在昏暗的车厢内蔓延。他靠在椅背上,闭着眼,却仿佛能看到车窗外那扇紧闭的木门,像一只沉默而冰冷的眼睛,嘲笑着他的溃败。 郁青还是那个郁青。 这个念头像一颗生锈的钉子,使他清醒了一些。 是的,她依然像山间最坚韧的野草,被风雨摧折,被烈火焚烧,却总能从灰烬里、从石缝中,倔强地探出新芽。 她眼底的火焰,即使在恨他时,也带着一种他早已遗失的、原始的、不屈的生命力。 恨总好过不爱。 纽约的八年,华尔街的硝烟,将她打磨得更加锋利、冷硬,但内核里那份属于“小圆”的、在田埂上对着夕阳说要带阿婆过好日子的纯粹与执着,似乎从未真正熄灭过。 他曾在无数个夜晚,将车停在她公寓楼下,看着那扇亮灯的窗户,像一个虔诚又卑劣的朝圣者,见证着她如何从泥泞里挣扎而起,一步步攀上Principal Broker的位置。 她的每一步,都带着阿婆的期盼,带着山野赋予她的韧性。 他的骄傲让他曾以为能与之并肩。 但江维扬不再是自己了。 引擎低沉的轰鸣声,像受伤野兽在胸腔内发出的呜咽,碾过泥泞道路的震动,仿佛直接传递到他灵魂深处,带来一阵阵空洞的回响。 他还记得。 清楚记得。 她清澈眼底映着晚霞的坚定,记得她纤细脊背挺直的倔强,记得她伏在阿婆病榻前无声颤抖的肩膀,记得她初到华尔街时眼中闪烁的、混合着生涩与野心的光芒…… 这些画面如此清晰,如同昨日。 可当他想寻找自己——那个曾与她并肩坐在田埂上,听着风声,心无旁骛地规划着模糊未来的少年江维扬——时,脑海中却只有一片模糊的、被浓雾笼罩的影子。 那个影子,似乎被华盛云启沉重的权柄、被父亲严厉的审视、被弱肉强食的法则、被无数个需要权衡利弊、需要冷酷决断的瞬间,一点点吞噬、扭曲、覆盖了。 他几乎要想不起郁青喜欢的那个江维扬的样子了。 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香烟燃烧殆尽时的灼热余温,但更多的,是雨水带来的、渗入骨髓的寒冷。 他缓缓抬起手,抹去脸上冰冷的水痕,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车窗上,雨水蜿蜒流下,将外面灰暗扭曲的世界映照得更加模糊不清。他看向车窗倒影中那张脸——轮廓依旧冷峻,眉眼依旧深邃,但那双眼睛里,只剩下荒芜的赤红褪去后的、一片死寂的、深不见底的疲惫与陌生。 又或许,那个能让郁青喜欢的江维扬,从来就没有真正存在过。 或许那只是少年时代一场短暂而虚幻的梦?一场在巨大阶层鸿沟和注定背负的责任面前,注定会醒来的梦?他所谓的“喜欢”,是否从一开始就掺杂了江家继承人的审视、评估和……那该死的、高高在上的“恩赐”心态?所以“弃子”二字,才会如此轻易地从他口中吐出,如同丢弃一件不再合用的工具。 这个念头像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脏,带来尖锐的、令人窒息的痛楚。 引擎声在山路上单调地回响,载着他,也载着这个被彻底洞穿的、关于自我的巨大空洞,驶向更加深不可测的、属于江维扬的战场——那个他亲手构建,却似乎早已将他吞噬的冰冷王国。 后视镜里,那间亮着昏黄灯火的小屋,连同那个曾照亮他心底某个角落的女孩,迅速缩小、模糊,最终彻底消失在雨幕和山路的拐角处,如同从未出现。 车内,死寂重新蔓延。只有雨刮器徒劳地左右摇摆,发出单调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噪音,刮不净挡风玻璃上汹涌的雨水,也刮不净他心头上那片浓得化不开的、名为“失去”和“自我怀疑”的阴霾。 门外的引擎声由近及远,最终彻底被滂沱的雨声吞没。 郁青挺直的脊背,在确认那声音消失的瞬间,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根支撑的钢筋,猛地松懈下来,踉跄着后退一步,靠在了冰冷的土墙上。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刺入肌肤,让她打了个寒颤,却也带来一丝奇异的、支撑性的清醒。 屋内一片死寂。阿婆的遗像在昏暗中静静凝视着她,眼神慈祥而平静,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风暴从未发生。只有地上散落的、被雨水洇湿边缘的协议纸张,狼藉地昭示着刚刚结束的一切。 她缓缓滑坐在地上,冰冷的泥土地面透过薄裤传来寒意。双臂环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 如同秋风中最后一片枯叶般任由意识下坠。 没有哭声。 只有压抑到极致的、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破碎的抽气声,在空荡的小屋里显得格外清晰和……孤单。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他的温度。 耳边反复回荡着江维扬最后那句沙哑的“是。我说过。” “弃子” 这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烙铁,反复烫灼着她的神经。 心脏如同沸腾的岩浆,在心口翻滚,灼烧得她五脏六腑都疼。可在这剧烈的疼痛之下,更深的地方,却是一片被彻底掏空后的、冰冷刺骨的虚无和……无法言说的钝痛。 八年。从山村到纽约,从泥泞到云端,再跌落尘埃。支撑她一路走来的,是阿婆的期盼,是走出大山的执念,或许……也曾有过一丝对那个田埂上少年的、模糊的憧憬。 可如今,阿婆长眠,憧憬破灭,执念成灰。她亲手斩断了与江家、与江维扬最后一丝关联,也仿佛斩断了自己与过去所有努力和意义的连接。 郁青目光落在阿婆慈祥的遗像上,嘴唇无声地翕动: “阿婆……我把他赶走了……” “阿婆,你别怪他,我们都身不由己……” 声音轻得像叹息,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窗外,雨还在下。仿佛永无止境。 第4章 连环局 在这场对峙中似乎没有赢家。 两个笨拙的人都词不达意,又或许是他们俩之间隔着太多,想说的不能说,言不由衷。 小屋的空气仿佛还残留着江维扬带来的雪松须后水味,以及那场激烈对峙后的硝烟气息。 郁青靠在冰冷的土墙上,闭上眼睛。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粗糙的墙面,细微的刺痛感将她强行拽回那个华尔街灯火通明、却让她如坠冰窟的夜晚——她职业生涯终结的起点。 地点:纽约 时间:被解雇前三个月。 曼哈顿中城,顶级俱乐部“Core Club”的私人包间。厚重的隔音门将外面世界的喧嚣隔绝,只留下水晶吊灯折射出的冰冷光芒和昂贵雪茄的氤氲。空气里弥漫着金钱与权力的味道,沉甸甸地压着。 郁青坐在宽大的丝绒扶手椅里,脊背习惯性地挺直,像一株生长在峭壁上的青竹,即使在最奢华的场合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与警觉。 她的目光落在对面的男人身上——罗伯特·陈(Robert Chen),阿尔法基金的掌舵人,也是她华尔街生涯中最重要的基石之一。 罗伯特年逾五十,保养得宜,银灰色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穿着剪裁完美的深色西装。 他此刻的神情却不同往日,惯有的沉稳被一种难以掩饰的焦虑取代,指间的雪茄燃了长长一截烟灰。 “郁,”罗伯特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直接省略了客套,“我遇到一个……棘手的情况。需要你的专业意见,还有……速度。”他倾身向前,眼神锐利地锁住郁青。 郁青端起骨瓷杯,抿了一口微凉的红茶,清苦的滋味让她神经微微绷紧。“Robert,请说。”她的声音平稳,带着倾听的专注。 罗伯特深吸一口气:“我弟弟,Alan,你知道的,他一直想证明自己,独立于家族基金之外。他在香港成立了一个小型私募,‘星海资本’(Oceanus Capital),专注于亚洲……特别是中国内地的特殊机会投资。” 郁青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心里却本能地升起一丝警觉。家族成员、独立基金、特殊机会……这些词组合在一起,往往意味着更高的风险和非标准化操作。 “他……押注了一个项目。”罗伯特揉了揉眉心,疲惫感难以掩饰,“华盛云启的‘云顶国际’房地产项目。他认为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能一举奠定‘星海’的地位。前期投入很大,但现在……项目遇到些阻力,需要一笔关键的过桥资金,额度不小,期限很短。” 他报出一个让郁青眼皮都跳了一下的数字。 “过桥资金?给‘云顶国际’?”郁青放下茶杯,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杯沿上轻叩,发出细微的声响。 “Robert,华盛云启自身的融资能力呢?这种体量的项目,过桥需求通常由主开发商或关联银行解决更稳妥。”她直接点出核心疑问。 罗伯特脸上掠过一丝尴尬和无奈。 “这正是问题所在。江家那边……内部有些协调不畅,时间窗口又极其紧迫。艾伦已经谈妥了条件,对方愿意接受高额利息,但要求资金必须三天内到位!否则……”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否则艾伦前期投入全打水漂不说,‘星海’也会面临清盘风险。 这对他打击太大了……郁,你知道我父亲对我们兄弟的期望,艾伦他……”罗伯特的声音里透出作为兄长的沉重压力和对弟弟的担忧。 郁青沉默着。家族压力、情感牌、时间紧迫……这些因素交织,像无形的绳索开始缠绕。 她冷静地问:“‘星海’的抵押物是什么?或者,这笔借款的担保结构如何设计?” 这是风险控制的核心。 罗伯特立刻递过来一个厚厚的文件夹:“这是初步协议草案和‘星海’的部分资产清单。艾伦那边提供了华盛云启旗下一家子公司出具的《合作支持函》,虽然不是直接担保,但代表了某种程度的背书。另外,这笔借款的利息非常优厚,年化远超市场水平。” 他特意强调了那个诱人的数字。 郁青接过文件夹,没有立刻翻开。 她的目光落在罗伯特焦虑的眼底:“Robert,高收益伴随高风险。尤其是这种时间紧迫、结构看似……不那么传统的交易。” “‘星海’的资产清单是否经过第三方独立评估?那份《支持函》的具体措辞是什么?具有法律约束力吗?还有,资金用途是否明确限定在‘云顶’项目上?” “这些都需要穿透式核查(Due Diligence),三天……太紧了。”她的问题直指要害,每一个字都透着职业的审慎。 罗伯特身体微微后靠,手指在椅子扶手上焦躁地点了点。“郁,我理解你的谨慎。但时间!时间不允许全套DD流程!艾伦那边提供了律所的初步合规意见,资产清单也由他们的审计师草签过。至于《支持函》……” 他叹了口气,“它确实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担保,但它代表了华盛云启对项目成功的信心和对‘星海’合作关系的重视!这层关系价值千金!资金用途协议里会明确限定。郁,我相信艾伦的眼光,也相信这笔交易能解他的燃眉之急,更能为阿尔法带来丰厚回报。” “现在,我需要的是你的专业判断和……在风险可控范围内的决策速度。”他再次倾身,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恳切,“就当帮我一个忙,也帮帮艾伦。我们合作这么多年,你清楚我的风险偏好,这次……情况特殊。” “Robert,”郁青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内心波澜起伏。 多年合作的信任、罗伯特罕见的“人情”请求、那份诱人的高息、以及看似“合规”的外衣——律所意见、审计草签、华盛的“支持”……都在冲击着她的风险防线。 “我需要仔细看看文件,尤其是那份《支持函》和资金用途条款。同时,我必须和艾伦先生直接沟通,确认一些细节。这是底线。”她坚持道。 专业本能告诉她,绕开直接沟通风险巨大。 罗伯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一丝更深的焦虑? “当然!应该的!艾伦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他随时可以和你通话。文件你带回去看,有任何问题,随时联系我或者直接联系艾伦!郁,拜托了,时间真的不等人!”他再次强调了那个紧迫的时限。 (时间跳跃:当晚-郁青办公室) 郁青独自在办公室,灯光惨白。她逐字逐句地审阅着那份协议草案。文件制作精良,条款看似严密。但当她翻到那份《合作支持函》时,眉头紧紧锁起。 函件来自“华盛云启(远东)发展有限公司”,一个非核心的、业务范围模糊的子公司。措辞充满了外交辞令般的模糊性: “……获悉贵司(星海资本)拟为‘云顶国际’项目提供融资支持,对此深表赞赏……我司将秉承与贵司的良好合作关系,在符合双方既定协议及法律法规的前提下,尽最大努力协调相关资源,支持项目的顺利推进……” “尽最大努力”?“在符合……前提下”?这简直是风险提示书!郁青的心沉了下去。这所谓的“背书”,根本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担保效力!她立刻拨通了艾伦·陈的电话。 电话接通,背景音有些嘈杂。艾伦的声音年轻,充满急切,甚至带着点神经质的亢奋:“郁小姐!你好你好!Robert哥都跟我说了!万分感谢你能在关键时刻援手!文件都看了吧?条件绝对优厚!时间紧迫啊!” 郁青打断他,语气冷静而直接:“艾伦先生,关于《支持函》,我想确认它的法律效力范围。另外,资金进入‘星海’账户后,如何确保其专项用于‘云顶’项目?具体的监管措施协议中似乎不够明确。” 电话那头明显顿了一下,随即是更快的语速:“郁小姐!那函件代表的是华盛的态度!江家!懂吗?有这层关系在,项目怎么可能出问题?资金监管?我们和华盛有直接协议,他们内部会监控!你放一百个心!现在关键是钱要快!错过了这个窗口,一切就完了!Robert哥没跟你说艾伦现在的处境吗?你就当帮帮我,也帮帮Robert哥!” 艾伦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甚至是不讲理的急躁。 “艾伦先生,专业操作需要专业流程。我需要更明确的保障条款和独立的第三方监管方案建议,哪怕是最简化的版本。这关系到阿尔法基金的资金安全。”郁青不为所动,坚持她的底线。 “第三方?时间哪里够!”艾伦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郁小姐!你是不是不相信我?不相信Robert哥?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就换来你这么步步紧逼吗?好!你要保障是吧?我现在就让律师加一条,如果资金未用于‘云顶’,我个人无限连带责任!这总行了吧?满意了吧?文件我马上让人改好发你!你赶紧签!再拖就来不及了!” 他似乎被激怒了,语速快得像连珠炮,抛出一个看似“重磅”实则空洞的承诺 个人无限连带?在BVI架构(空壳公司)下追索难度极高。 艾伦不容分说地挂了电话。 郁青握着忙音的手机,站在冰冷的办公室里,窗外是璀璨却冷漠的纽约夜景。 罗伯特的信任重托、艾伦的急切恳求与暴躁、那份诱人却伴随巨大模糊风险的高息、以及看似“让步”实则仓促无力的“保障”……像一张巨大的、粘稠的网,将她紧紧包裹。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压力如同实质般挤压着她的神经。 她能感受到其中的不对劲,每一个疑点都在报警。 但罗伯特的“情面”、艾伦“个人担保”的承诺、律所的表面背书、以及那个“错过即失败”的紧箍咒……都在拉扯着她。 她仿佛站在悬崖边,身后是信任的重量和责任的压力,前方是迷雾笼罩的深渊。 重压之下,郁青接到了另一通电话。 第5章 最后一根稻草 郁青握着忙音的手机,站在冰冷的办公室里 --- 手机屏幕的冷光映在郁青苍白的脸上,艾伦·陈挂断电话后的忙音像尖锐的蜂鸣,刺穿着办公室里令人窒息的寂静。 窗外,纽约的灯火璀璨依旧,却在她眼中扭曲成一片冰冷迷离的光晕。 罗伯特的信任、艾伦的暴躁承诺、那份漏洞百出的文件……像沉重的铅块挤压着她的心脏,每一次搏动都带着尖锐的警报。 她仿佛站在悬崖边缘,脚下是名为“风险”的万丈深渊,身后是名为“责任”和“情义”的沉重推手。 嗡——嗡—— 手机再次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让郁青的心脏骤然缩紧——Linda Cheng。 Linda是江维扬父亲派给他的人,也是他的首席秘书,跟随江维扬多年,行事干练,深得信任。 在郁青与江维扬关系尚可时,Linda对她态度也算客气。要是比起来,也算是江家对郁青态度最好的人了。 这个时间点打来…… 郁青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干涩,接通电话:“Linda?” “郁小姐,”Linda的声音传来,一如既往的冷静专业,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但在这寂静的深夜,这“关切”听起来格外突兀。 “抱歉这么晚打扰您。江先生……他刚开完一个紧急会议。” 郁青没有作声,指尖无意识地收紧。 Linda的声音压低了些,仿佛在传递一个重要的秘密:“是关于‘云顶国际’的。会议气氛……非常糟糕。评级机构那边给了最后通牒,如果明天开盘前过桥资金不到位,他们就会发布负面观察报告。几家关键的合作银行也在施压,暗示可能抽贷。更麻烦的是……” 她顿了顿,语气带上一种沉重的忧虑。 “项目停工的消息如果捂不住,被媒体曝出来,引发连锁反应,维扬……江先生他……在董事会和老爷子那边的处境,会变得极其被动。甚至……可能会影响到他接下去的一些重要布局。” 郁青的心猛地一沉。“云顶国际”的危机她清楚。 江维扬还有一个双胞胎哥哥江维承。第一顺位继承人还在虎视眈眈,他一个次子的艰难,可想而知。 Linda刻意强调的,是江维扬的个人困境!她精准地将项目危机与江维扬的权位、前途甚至……在江家的地位,紧紧捆绑在了一起。 “Linda,资金问题……”郁青试图开口,声音有些发紧。 “郁小姐,”Linda迅速打断她,语气变得异常恳切,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 “我知道这很冒昧,也不该由我来说。但江先生……他压力太大了。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谁也不见。我从来没见他这么……疲惫过。他不说,可我们都知道,‘云顶’现在唯一的救命稻草,就是阿尔法基金那笔过桥款!罗伯特先生那边,不是已经……基本同意了吗?” 她巧妙地避开了郁青和艾伦刚刚那通不愉快的电话,直接将罗伯特的“意向”坐实。 郁青的呼吸一滞。 Linda怎么知道罗伯特“基本同意”? 是江维扬告诉她的?还是……她消息灵通得过分? “文件细节还在确认,艾伦先生那边……”郁青试图解释其中的风险。 “细节!”Linda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度,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急切,“郁小姐!都什么时候了!火烧眉毛了!还在抠细节?大局为重啊!那点流程上的小问题,后续补签、补手续不行吗?现在是项目不能倒!华盛的声誉不能垮!维扬的前途……不能毁在这个节骨眼上!” 她再次将“江维扬的前途”像重锤一样砸下来。 “我知道您做事一向谨慎,”Linda的语调又迅速软化下来,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意味,“但现在是非常时期,需要非常的担当和……信任!您和江先生……毕竟有过去的情分在。就算不为华盛,不为项目,您忍心看着他独自扛下所有压力,看着他……被那些等着看他笑话的人拉下马吗?这份过桥款,不仅仅是一笔钱,更是维扬现在唯一的喘息机会!郁小姐,就当……就当是帮帮他!” “更何况还有几万个家庭指着这个项目吃饭呢……” 郁青握着手机的手微微颤抖,她担不起这样的责任,就算是高风险也必须签署。 Linda描绘的画面极具冲击力——项目崩盘导致工人失业的画面,董事会上江维扬被群起攻之的画面……与艾伦那空洞的“个人担保”、罗伯特沉重的托付、以及那份高息回报的诱惑交织在一起,在她紧绷的神经上疯狂碾压。 “大局为重……情分……帮他……”这些词在她脑中嗡嗡作响。华尔街的规则、风控的铁律,在Linda精心编织的、充满情感和道德压力的网中,似乎变得模糊而遥远。 她无法看到江维扬疲惫的、带着失望的眼睛。 “郁小姐?”Linda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催促,“时间真的……不多了。维扬他……还在等一个好消息。您……能帮他吗?” 最后这句“您能帮他吗?”,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郁青摇摇欲坠的防线。 窗外的霓虹灯光在郁青失焦的瞳孔中晕开一片模糊的光斑。她感到一阵眩晕般的无力。所有的疑点、所有的不安,在Linda描绘的“江维扬即将万劫不复”的图景面前,似乎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她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和深不见底的疲惫。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她只是对着话筒,极其轻微地,几乎是气声地,吐出一个字: “……好。” 电话那头,Linda似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声音恢复了干练:“太好了!郁小姐!我就知道您识大体!文件电子版我马上发到您邮箱,您签好字扫描回传就行!后续所有补签确认,我来协调!您这是救了‘云顶’,救了维扬啊!”语气中的“感激”听起来虚伪而刺耳。 就算是坑,她也不得不往下跳。 上位者一句话,一个决策,可能有无数个家庭就要失去经济来源,郁青担不起这样的责任。 前进一步,可能掉入深渊的是自己,后退一步,江家和江维扬将万劫不复,董事会的老狐狸没有一个是吃素的。 电话挂断。 办公室里只剩下郁青粗重的呼吸声。 她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踉跄一步扶住冰冷的办公桌。 邮箱提示音响起,那份标注着“紧急-星海资本过桥贷款协议”的文件静静地躺在那里。 她颤抖着手点开,目光扫过艾伦后来“加”上去的那条关于他个人无限连带责任的条款,扫过那份依旧措辞模糊的《支持函》,最后停留在需要她以罗伯特·陈名义代理签署的空白处。 指尖冰凉。脑海中闪过罗伯特信任的眼神,闪过艾伦急躁的脸,闪过Linda“情真意切”的恳求,最终定格在江维扬可能陷入的“绝境”…… 巨大的压力、被刻意引导的“责任感”和一丝被利用的、对江维扬无法言说的复杂情愫,彻底淹没了她最后一丝清醒的抵抗。 她拿起电子笔,光标悬停在签名处。窗外,纽约的夜色如同巨大的、沉默的怪兽,吞噬着一切犹豫和微光。 几秒钟后,一个清晰而冰冷的电子签名——“Robert Chen by Yu Qing, Authorized Signatory”——被烙印在了那份将她拖入深渊的文件之上。 签下的瞬间,不是如释重负,而是坠入冰窟。 她亲手,为自己戴上了“弃子”的枷锁。 但郁青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她开始查看文件每一个细节。 Linda那边,在电话的另一端,向真正的主人发送了一条简短的信息:“鱼已咬钩。” (回忆结束) 郁青走出屋,猛的吸了一口气,冰冷的山风涌进肺腑。 寂静被放大,仿佛能听见阴谋齿轮在黑暗中继续咬合的冰冷声响。纽约的灯火、罗伯特的焦急、艾伦的自大……一切都清晰的令人窒息。 她已经全然想明白,一场被精心策划的、针对于她的利用弱点的绞杀。 夜色如墨,群山沉默。在这片寂静的黑暗中,郁青眼底那簇被压抑已久的、属于华尔街Principal Broker的锐利锋芒,正一点点重新燃起。 风暴从未停止,而她,不能再躲了。 那份协议中,有一个企业,或许就是她破局的关键——星海评估报告的一家底层资产,宏发建材。 郁青重新回到小屋,拨通了一个复杂的电话。 听筒里传来漫长而单调的等待音。 终于,“咔哒”一声轻响,线路接通了。对面没有问候,没有寒暄,只有一片深沉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仿佛信号连接的是一个无光的深渊。 郁青的声音响起,清晰、冷静: “是我,郁青。” 对面的人似乎轻笑了一下。 一个沙哑到雌雄莫辨的声音响起—— “好久不见,欢迎回来,郁青——” 第6章 程多颜 华尔街教会郁青的从来不只是交易与金钱,而是绝境中暗藏的生路。 郁青当时在审阅那份过桥协议及背书文件时,锁定了一个名字——兴达贸易。 这家贸易公司看似是星海资本的普通下游关联企业,规模不大,有实业,但更容易藏匿某些勾当。 思及此,郁青沉沉开口 “我需要你的帮助——” “程、多、颜” 该怎么形容程多颜……或许相比于信息掮客来说,“影子银行家”似乎更为准确。没人知道这位华裔从哪里来,背后又是什么人。 她掌握着庞大而隐秘的信息网络,专门交易那些无法在阳光下流通的情报,离岸公司,异常资金流,隐藏受益人等业务都是她的服务范围。 她的服务遍及世界,但收取的却不知是金钱,而是更珍贵、更危险的东西——比如人情和未来的承诺。 程多颜饶有兴味的开口“Yu,我听说你的事了,这可真糟,你被你暗中服务的江家——背叛了。” 郁青没有寒暄,单刀直入:“程多颜。我需要‘星海’底层资产‘宏发建材’的所有关联交易记录,穿透到最终受益人,尤其关注过去三个月的异常资金流和股权变更。要原始凭证。” 程多颜沉默了几秒,寂静中只有微弱的电流声,像是在权衡。 “你还是那么敏锐,也还是那么……固执,郁青,你挡了某些人的路。” “程多颜,我要你手里的所有东西,开个价。” 程多颜又轻笑了一声,沙哑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价码?郁青,你知道的,我从不收钱。我需要你站在我这边,不问缘由。就像……当年你帮我离开时那样。” “成交。资料什么时候能给我?” 程多颜语气轻松,仿佛在谈论天气“很快。加密通道,老规矩。顺便提醒你一句,郁青,你小屋外的风声……有点太安静了。小心暗处的眼睛。资料十分钟后到。祝狩猎愉快……My old friend。记住你的承诺。” 电话□□脆地挂断,听筒里只剩下忙音。那深不见底的深渊仿佛从未出现过。 郁青只能有限依靠程多颜,直觉告诉郁青,更高的价码,她需要斟酌。 尽管……她和程多颜保守着同一个秘密。 那是在华尔街的第五年,一场高风险的金融战役,那场重大事件牵涉甚广,最后被大人物们集体按下。 郁青必须站在客户这边,尽管客户并非代表正义。 她放走了程多颜,放任她带走了核心秘密,代价是程多颜的“销声匿迹”以及身份的销毁。 郁青只知道程多颜有无数个伪装身份和面孔,也许“程多颜”这个名字也是“面具”之一呢? 十分钟后,资料发来。 看完资料,郁青已经在脑海中勾勒出了大体框架,幕后之人藏的很深,通过层层资本架构来掩埋他的真实身份。 除了兴达贸易,还有一个企业名叫宏发建材也需要格外关注。 大体上是罗伯特的资金通过复杂路径进入“星海资本”。“星海资本”将大部分资金以“预付工程款”、“材料采购款”等高溢价名义,支付给国内关联企业,其中代表如宏发建材之流。 宏发建材等关联企业再将资金通过虚假贸易、虚开发票等方式,部分回流到“云顶国际”项目账户,用于粉饰报表,支付到期利息,制造正常假象,大部分则被层层转移、洗白,最终落入利益集团的口袋。用于洗白的公司就是兴达贸易之类的实业公司。 手段足够低调,不起眼。 一个月前,“云顶国际”项目爆雷,债务危机爆发。 投资者和提前买房的业主,以及无法得到劳动款项来维持生计的工人抗议示威。客户巨额资金无法收回,向交易所和监管机构投诉。 有人迅速销毁了关键证据链,伪造文件的原始记录、资金最终流向的痕迹都被去除,并将一切矛头指向郁青,咬死她“擅自代理签署合同”,违反最基本原则。 声称她可能收受了“星海资本”或关联方的贿赂。暗示她判断失误,被“星海资本”的虚假材料蒙蔽,导致客户损失。 江维扬的父亲江华盛在震怒和危机压力下,为了快速平息事态、保护华盛云启核心利益,将郁青定性为“弃子”,牺牲她来切割风险。 艾丽曼——郁青的上司,也是一手提拔郁青的老师,力保郁青,才让她免受牢狱之灾,而只是被解雇,失去事业和前途。 郁青从来都知道,上位者一个决策而导致的下位者的苦难。 她也只是渺渺下位者其中的一个。 但她如果不签那份协议,又有谁来管云顶国际?连起码的回流资金都没有的话,工人们一分都拿不到,现在只是拖欠部分款项,郁青知道这是江维扬努力的结果。 郁青面对这个“电车难题”,已经做出了权衡之下最好的判断。 她和江维扬心知肚明,背后的眼睛在看着她们,看着他们的决裂,冲突,来微微放下警惕,只有这样做,两个可怜的提线木偶才能喘一口气,小心翼翼地继续在黑暗中前行。 两个阔别八年的人默契的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江维扬瘦了,也变了许多。 几乎和八年前那个只会画画的他,判若两人。 再见面时,郁青尘封的心好似再次跳动了。她不由地想起了初见的画面。 郁青走过a大素描室旁边,几张散落的废稿落在走廊——那是些未完成的速写,富有生命力的线条好像要冲出纸张。 郁青抬起视线。 他坐在素描室角落,像一尊被遗忘的雕像,唯独那双眼睛在石膏像与画纸间来回跃动,午后的光从高大的窗子斜插进来,毫不吝啬地铺满他面前的画板,也描摹着他侧脸清晰的轮廓。 笔尖在画纸上踩着心跳的鼓点沙沙作响。 炭粉在纸上堆积、延展,仿佛具有了生命,逐渐勾勒出对面石膏像那冷峻的轮廓。 石膏像的面容在他笔下却悄然变化,竟隐隐染上几分执拗的倔强,那线条也仿佛被赋予了力量,在纸上无声地挣扎、奔突,仿佛要挣脱纸面的束缚,喷薄而出某种难以名状的热望。 炭粉像黑色的星屑,无声地飘落,悄然吻上他的T恤袖口。 那一刻,少女的心跳全世界都听得到。 好久不见,江维扬。 第7章 重新入职 几天之后。 几百公里外的林城,一个地图上不起眼的小点。 “余晴?”人力资源部的王姐推了推眼镜,上下打量着眼前过分安静的女人。 简历很普通,本地一所听都没听过的学院,几年外地小公司的文员经历,要求也低。 “出纳助理,主要就是整理单据、跑跑银行、帮大家订订饭,工资不高,试用期三个月,能接受吗?” “能。”郁青——现在是余晴——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一块浸了水的木头。 “行,明天来财务部找张姐报到。喏,这是你的工位。”王姐指了指角落里一张堆着旧凭证的桌子,旁边就是嗡嗡作响的老式复印机。 “鑫达贸易”的财务部像个嘈杂的蜂巢。键盘噼啪声、计算器按键声、电话铃声、还有同事间高高低低的闲聊。 “哎,李会计,昨天那家新开的火锅店团购券你抢到没?” “别提了!手慢无!气死我了!” “张姐,这供应商的发票抬头好像开错了,少了个‘市’字,能报吗?” “啧,麻烦!你先问问采购小刘吧!” “余晴!余晴!”主管张姐是个嗓门洪亮的中年女人,风风火火地走过来,把一叠厚厚的、粘着各种票据的报销单拍在她桌上。 “赶紧把这些粘好,按日期排好!下午银行关门前得把这几张支票送过去!地址写给你了!” “好。”余晴拿起胶棒,开始一张张粘贴那些出租车票、餐费发票。数字、日期、签名在她眼前机械地滑过。 “小余,帮我也订份饭!”对面桌的老赵头也不抬地喊,“老规矩,红烧肉盒饭,不要蒜苗!” “还有我!鱼香肉丝,多要点汤汁拌饭!”旁边的年轻会计小陈接口。 “余晴,我的不要辣椒!”张姐又风风火火地折回来补充了一句。 “嗯,记下了。”余晴拿出一个小本子,工整地记下每个人的要求。 这本子崭新,是她用第一个月工资买的,用来记录这些琐碎的“工作”。以前用来记录千万级交易指令的头脑,现在精准地储存着“张姐不要辣椒”、“老赵不要蒜苗”。 中午,大家围在休息区吃着油汪汪的盒饭,话题从孩子补习班转到菜市场猪肉又涨价了。余晴默默地吃着,寡淡的饭菜没什么滋味。 “小余,你好像不太爱说话?”张姐扒拉了一口饭,随口问道,“有对象没?姐认识几个不错的本地小伙儿。” 余晴的筷子顿了一下。“……还没想这些。” 她垂下眼“嗨,年纪轻轻的,不想怎么行!你看小陈,刚毕业就谈上了!”张姐热情不减,“是不是老家有相好的?异地恋可辛苦!”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不轻不重地攥了一下。 “……没有。”她用力咽下嘴里的饭,喉咙有些发堵。 “哎呀,张姐你就别瞎操心啦!”小陈笑嘻嘻地打圆场,“余晴姐一看就是专心事业的!对吧余晴姐?” 余晴勉强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 下午跑银行。柜台前排着长队,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陈旧钞票的味道。 旁边一个穿着银行制服的男人正唾沫横飞地打电话:“……王总,您听我说,现在这个点进绝对没错!那支新能源股,我内部有消息,下周肯定……” 新能源股……内部消息……这些词像细小的针,猝不及防地扎进余晴刻意封闭的神经。 她几乎是本能地在脑中快速过了一遍最近隐约扫过的几条行业新闻碎片,一个模糊但高风险的操作模式瞬间浮现。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装着支票的信封。 “……风险对冲完全没做,杠杆还这么高……”一个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声音在她心底响起,带着华尔街地下交易室里特有的那种洞穿一切的精准。 她猛地惊醒,手心沁出冷汗。她现在是余晴——一个不起眼的小出纳。 这个身份时常让她感到恍惚。 后面排队的人不耐烦地推了她一下:“喂,往前走啊!” “抱歉。”她慌忙往前挪了一步,整理好混乱的思绪。 她是余晴,一个只会跑腿粘发票的小出纳。 日子像复印机里吐出的纸张,一张张,单调重复。 她努力扮演着“余晴”,手脚麻利,沉默寡言。 同事们对新来的“余晴”印象不错:话不多,手脚麻利,交给她的单据总是码放得整整齐齐,数字录入分毫不差,订的盒饭也总能记得谁不要葱谁多加辣。 郁青穿着从夜市淘来的、洗得发白的廉价衬衫和牛仔裤,挤在充满汗味和早点味道的公交车上,中午吃着公司统一订的、油水寡淡的盒饭。 华尔街定制套装的锋利剪裁、米其林餐厅的精致摆盘、交易大厅里令人肾上腺素飙升的指令声……都像是上辈子一场光怪陆离的梦,遥远而不真实。 她刻意让自己融入这种“普通”。 像一滴水,汇入一片浑浊但安全的池塘,不起眼,不挣扎,只是随着生活的惯性缓缓流动。她关闭了所有对金融市场的感知触角,不看财经新闻,不听同事关于股票基金的无聊讨论。以便于更好的伪装。 公司来了个新人,大家都叫他小王。 郁青几乎是敏锐的感受到了不舒服,只是不动声色的做自己的事,假装没有接收到他窥伺的目光。 当郁青再需要跑银行或者出外勤的时候,小王会“恰好”的出现,要求他帮忙处理其他紧急事务。 这天,郁青在茶水间冲咖啡,小王“恰好”也进来。 “余晴姐,昨天看新闻没?华盛云启那个‘云顶国际’好像有转机了?听说找到新投资方了。啧啧,大公司就是不一样,船大难沉啊。” 郁青手一抖,热水溅到手背,灼痛让她瞬间回神:“……是吗?我不太关注这些。” 声音平淡。 “哎呀,烫着了?小心点。不过也是,咱们小公司,操心那些干嘛。对了,张姐让你把去年所有的付款凭证再整理一份明细给她,她下午就要。” “……好,我马上去弄。” 她低声应道,转身离开茶水间,能清晰地感觉到小王探究的目光粘在背上。 张姐抱来一摞积压的陈年凭证让她整理归档。 “小余啊,你做事仔细,帮我把这些老古董理一理,按年份和供应商分好类,录入到这个旧系统里就行。” 她指了指角落里一台屏幕泛黄的老式电脑。 余晴坐下来,开始翻阅那些纸张泛黄、字迹模糊的单据。 灰尘在阳光里飞舞。 突然,她的目光停在几张连续几个月的、来自同一家“宏发建材”的付款凭证上。 付款金额、收款账号……她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屏幕,调出系统里更早的记录进行比对,眉头微微蹙起。 又思及小王,她决定试探一下。 “张姐。”她抬起头,伪装成担心的样子。 “这个‘宏发建材’……系统里它早期的收款账户尾号是7781,但这几张凭证上变成了6630。而且,这几个月的付款频率和金额,比去年同期高了近40%,但同期采购部的入库记录并没有相应增幅……” 她的语速不自觉地加快,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审视和质疑。 张姐正忙着对账,头也没抬:“哎呀,老供应商了,可能换账户了吧?金额波动?正常啊!去年材料涨价多厉害!小余,你就按凭证录入,别管那么多,陈年旧账了!” “可是……”余晴的话堵在喉咙里。 她看着张姐不耐烦的侧脸,又低头看看屏幕上那串可疑的数字链条。 她最终只是低声应道,手指敲下那个尾号6630的账户。 窥伺的视线再度出现在身后。 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一片沉寂的灰白。 郁青轻轻勾勾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