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年轻十岁的爱人找上门后》 1、第 1 章 夏末夜晚,南华市暴雨。 窗外落雨和集成灶上油煎口蘑的声音出奇相似。 丁篁愣神听了片刻,熄火,把一个个金黄色的小圆墩装盘放到旁边。 为了呈现最佳口感,他打算等梁嘉树快到家时再用空气炸锅热一遍。 走出厨房,抬眼看到墙上挂钟接近十点。 邻市电影颁奖典礼在半小时前已经结束,梁嘉树作为献唱嘉宾,此时应该在开车回来的路上。 算算时间,大约还有两个小时。 丁篁埋头加快脚步,走进浴室脱掉衣服,站在花洒底下冲去一身油烟味儿。 揉搓头发上的泡沫时,他瞥了眼智能镜下的浴室柜。 涂沐浴露时,又瞥了眼柜子最底层的抽屉。 擦干身体后,对着镜子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拉开那个抽屉,把里面整套器具拿了出来…… 又洗过一遍澡,来不及吹干头发,丁篁顶块毛巾胡乱擦了擦就去换上一早准备好的衣服。 纯白色棉麻衬衫崭新如雪,记得梁嘉树曾说过,喜欢看他穿得稍显正式的样子。 丁篁微扬下颌,把领口最上方的贝壳纽扣系好、抚平,像要接受面试般一丝不苟。 等坐到客厅沙发上,还有半小时零点。 还有半小时,他三十三岁的生日就要过去。 舔了舔略微干燥的嘴唇,丁篁不由自主望向玄关门口。 这是结婚以来,梁嘉树离家最久的一次。 十个月不曾见面,让人感到莫名生疏紧张。 但相恋三年结婚七年,他们没有缺席过彼此任何一个生日。 收好心绪丁篁垂下眼帘,安静做自己最擅长的事——等待。 等墙上挂钟走针一圈圈无声旋转,没吹干的发尾一点点洇湿衣领,餐桌上的蛋糕在空气里一层层风干…… 熟悉的仿佛没有尽头的等待中,原本直挺着撑起白衬衫的脊柱也一寸寸变弯。 不知不觉间,指针划过零点。日历翻新,他的生日滞留在昨天。 可能……是天气的原因。 望着窗外白沙沙雨幕,丁篁下意识为梁嘉树找好理由,然后在变成后调的苦橙叶香水味里发去信息,问他到哪里了。 发完想想,又附上一条—— 【没关系不急,路上注意安全。】 很快,手机亮起,是来自梁嘉树的回复。 他双眼一亮立刻点开,下一秒却弹出一张照片撑满屏幕。 愣了愣,丁篁定睛看清那大概是张偷拍照。 背景像是在酒店公寓,视角对着门缝,里面有两个人倒在沙发上,以暧昧亲密的姿势抱成一团,闭着眼正吻得难舍难分。 暖色调的灯光和精致奢华的陈设让画面看起来颇具美感。 只是其中面朝镜头的那个人,熟悉的五官轮廓让丁篁呼吸一滞。 两指不由自主贴住屏幕,放大照片仔细辨认—— 限量款的精钢手表、左手无名指的婚戒、去年结婚纪念日的横纹领带、被摘下放在一旁的金丝边平光镜…… 越看越笃定,照片上的人正是梁嘉树无疑。 而对面像是掐着时间让他端详清楚后,把照片匆匆撤回了。 【不好意思发错啦~[捂嘴笑]】 缀在末尾的黄豆表情符号生动活泼,但很明显,不是梁嘉树的语气。 随即这句话也被撤回。 丁篁握着手机瞳孔轻颤。 窗外雨声忽然一下子变好大。 让他有种错觉,仿佛自己置身那口油锅里,被煎得手指虚软,头皮发麻。 终究……还是走到这一步了吗。 他茫然抬头环顾四周,偌大别墅空空荡荡,通明灯火把人照得越发形单影只。 其实这些年来,一点都没有察觉吗。 也不是的。 在梁嘉树开始频繁不回家之后,在某天看到他使用两部手机时,在充斥着疏离和拒绝的床笫之间…… 丁篁原本以为自己可以一直装聋作哑,一直装得没有感觉,但刚才的照片像个耳光一样隔空扇在脸上。 “啪”的一声,让自尊跟着火辣辣地发烫。 原本系紧纽扣的领口仿佛在掐扼喉咙,他垂眼凝视自己:今天无论是这身衣服、香水,还是借生日为由亲手准备的一盘盘精致菜肴……其实都没能掩盖散伙饭的本质。 越是精心刻意,越是在用说不出口的方式挽留。 想最后再尝试一次,再试着挽回他们这段早就亮起红灯的婚姻。 甚至刚才在浴室里,他已经兀自做好身体清理,想丢掉廉价无用的自尊,主动将这副枯槁的身体都奉上。 可是他好像忘了,梁嘉树或许并不想要。 手机因为长时间没有操作而自动熄灭屏幕,黑色镜面上倒映出自己的脸—— 一张阴郁瘦削的脸,肤色是常日不见阳光的苍白,半长黑发凌乱且毛躁,左侧过长的刘海垂至颧骨。 发丝掩映间,依稀可以看到大片皮肤被深红色的斑块覆盖。 那片醒目的红从颈侧向上攀,越过下颌,沾染耳垂,一直蔓延爬过眼皮鼻梁。 像有只恶魔的手从他衣领探出,嚣张地捂住大半张左脸。 怪吓人的。 丁篁别开眼不再细看。 同时走神地想:每每午夜梦回,面对枕畔这样一张脸,梁嘉树会不会以为还在噩梦里…… 以前或许还能用音乐安慰自己,努力用作品遮掩容貌上的缺陷,但如今再也写不出一首歌,他俨然成了彻头彻尾的废物。 所以从这样一个无趣又无用的伴侣身边离开,好像是件理所当然的事。 “丁篁——” 隐隐约约的,电视里好像有人叫他的名字。 丁篁呆呆地抬头望去。 为了看梁嘉树演唱现场,他一直开着电视锁定这个频道。 电影颁奖典礼结束后,无缝衔接起之前的直播回放。 梁嘉树已经唱完下场,典礼进行到颁发最佳男主角奖,一个年轻男人正在台上发表获奖感言。 摇臂拍摄的远景镜头框定舞台,站在中央的人虽然五官面容模糊,但身材比例优越吸睛,在璀璨通明的聚光灯下显得分外出挑。 “拿到金杯奖,才二十五岁您就成了圈内最年轻的大满贯影帝,”一旁主持人用闲聊似的口吻打趣道,“看起来顺风顺水的人生,让很多人好奇您目前还有什么遗憾或是未达成的心愿吗?” “当然有。” 答话男声随性松散,有种含着笑意的慵懒。 众人屏息间,只听他沉吟片刻不紧不慢地说:“遗憾是没能请到丁篁老师,为我们的电影写首主题曲。” “咳咳……” 隔着屏幕突然被cue,丁篁呛了一声,不由自主多看两眼屏幕上的人。 恰逢镜头切近,那人单手持握话筒,姿态松弛自若,深刻眉眼间桀骜凌厉,板挺的手工西服被穿出一股浑然天成的野性张力。 哦,原来是他…… 丁篁默默想到:谈霄、谈影帝。 记得三年前,他们是曾有过一面之缘。 彼时自己正处于写不出歌的瓶颈初期,出门采风时偶遇在大山里拍戏的谈霄,当场交换了联系方式。 后来也的确聊过邀歌事宜,只是因为自己状态低迷而不了了之。 如今三年过去,对方已然拿得大满贯,而他…… 撑着下颌,丁篁沉默地凝望窗外雨幕,双眸渐渐失神。 忽然,刚才被搁置在一旁的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来电显示:a嘉树。 心脏像被谁猛地用力攥了一下。 丁篁回神,鼻翼翕动深呼吸了几次,接起电话道:“……喂,嘉树?” “嗯,是我。” 梁嘉树低醇迷人的声音从听筒里流淌出来。 “今天太晚就不回去了,你不用等我。”他语气平平道。 预料之中的消息传入耳朵,丁篁垂首无意识抠弄衬衫衣角,一呼一吸间悄悄稀释胸腔里的失落。 耷拉眼皮,他慢吞吞地想:梁嘉树的确是有一把好嗓子。 即便语气疏离如常,却依旧能给人温情脉脉的错觉。 男人在电话另一端简要通知道:“提前准备好证件,明早等我回去接你,然后直接去办手续。” 半晌,没有回音。 那道磁性成熟的声线不由放低道:“小竹,你在听吗?” “在,我知道了。”丁篁小声应道。 手指一直悬停在红色的挂断符号上,像恋恋不舍,又像惊弓之鸟。 一阵沉默后,梁嘉树平稳中透着疲倦的声音还是追上耳朵。 他说:“小竹,别再拖了,这次记得签好离婚协议。” “……嗯,好。” 丁篁轻轻落下手指。 熄灭的手机屏幕上倒映出一双同样熄灭的眼睛。 是,他说得对,别再拖了。 别再做无谓的挣扎了。 趁还没变成更难堪的样子之前。 隔着电话,欲言又止的是问不出口那张被撤回的亲密吻照,难以启齿的是不敢分辨听筒里窸窣轻笑声是谁在他身边。 一边璀璨星途高歌猛进,场场巡回演唱会座无虚席。一边才能枯竭止步不前,已经成了落灰的废物注定被遗忘淘汰。 所以现在的“竹与树”,已经完全配不上当初出道时,媒体铺天盖地宣传的“天作之合”的名号了。 丁篁,你应该要有自知之明。 放下手机,他坐回餐桌旁,默默点燃蛋糕上已经过期的生日蜡烛。 闪闪烛光照亮一旁摊开的离婚协议。 底部落款签字处,“丁篁”两个字明晃晃地烙在洁白纸面上。 曾经,他以为十年很长,长得像每个漫漫失眠的夜。 但其实十年很短,短得仿佛眨眼一瞬,他和梁嘉树就已经天差地别面目全非了。 可让丁篁感觉最难以释怀的是,明明他们也曾有过很好很近的时候。 明明他们也曾有过真切的、热诚的、会把一辈子挂在嘴边的时候…… 盯着闪动烛光,丁篁俯身趴在桌子上,枕着一只手臂不可自抑地回想起从前。 记得十年前,二十五岁的梁嘉树还叫做梁霄。 他温柔、清俊、风度翩翩,是大家眼里公认的完美学长。 像这样生长在云端的人,却一次又一次主动追在自己这个“怪胎”身后,笑眯眯地说:“小竹,我们组乐队好不好?” 小竹,我们组乐队,好不好。 好不好好不好,用那把溺死人的嗓音,带给自己无限希望与心动。 彼时青年人志趣相投一拍即合,比肩追梦耀眼得仿佛不知天高地厚。 倾注给彼此的爱意也是滚烫浓稠的,每次站在舞台上遥遥对视,仿佛一眼都可以变成永恒。 那个人是自己的初恋,是陪自己度过一次次风波的伴侣,更是在奶奶临终病床前十指相扣、许诺会相扶一生的爱人。 可是,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不知不觉几根蜡烛烧到根部。 在一堆堆凝固冷却的烛泪里,丁篁阖起双眼喃喃许愿。 “希望……时光倒退十年。” 昏暗光线里,他双手合十小声地说:“一眼就好,让我再看他一眼。” …… 邻市,颁奖典礼会场。 晚宴厅气派的雕花大门向两侧敞开,衣着高档华丽的明星们自内鱼贯而出。 谈霄身高腿长,仿佛化身成人群中最惹眼的钩子,顶着闪耀逼人的光泽,不停钓起各路同行主动上前搭话。 但刚从国外片场杀青回来,十几小时的长途飞行让人疲于交际,和身边的导演兼好友刘寅棋打过招呼后,他中途拐去休息室准备躲躲清静。 人群都集中聚在晚宴厅,此时走廊上空空荡荡。暗纹繁复的编织地毯,如海绵吸水般藏纳起过往的脚步声。 刚转过拐角,谈霄迎面撞上一道熟悉的身影。 对方看见他及时收住脚步,站直身体露出一抹温和有礼的微笑:“谈影帝,恭喜。” 嗓音磁性低醇,如木桶里封藏多年的红酒。 谈霄投去一瞥,却敏锐地抬了下眉峰。 都说出道多年,梁嘉树一贯以优雅矜贵的形象示人,然而此刻这人站在面前,衣领微敞,真丝衬衫腰际有几道清晰的褶痕,做过定型的额发也垂下一绺搭在脑门上,露出些许风流意味。 没心思深究,谈霄只面色如常地和他点了下头,然后错身向前。 擦肩而过时,鼻端忽然闻到对方身上的气味。 谈霄嗅觉灵敏,立刻辨认出这是自己曾经代言过的一款香水。 只是本该以松焦油打底的纯正木质调,其中怎么还掺杂着一股突兀的脂粉香。 没等谈霄细想,前行几步又碰上个年轻男生。 看样子不过二十岁出头,五官白净青涩,嘴唇红得异常,眼珠在灯下像蒙了一层漉漉水光。 对方见到他,惊讶地停下来主动打招呼,自称是刚入行的演员,说话间神情莫名有些慌乱。 谈霄抽抽鼻子,闻到和刚才梁嘉树身上一致的混杂味道。 他面皮挂上一层浅淡笑意,双手抱臂向后靠住墙壁,保持着距离简短敷衍几句。 之后目送那两人一前一后远去的背影,谈霄表情渐渐沉下来。 转头拐进走廊上唯一的卫生间,里面如他所想的空无一人。 盥洗台顶部音箱里正放着舒缓悠扬的古典乐,谈霄垂眼面无表情地挨个推开隔间的门查看。 最终,停在右手边最里侧那一扇门前。 推开门,空气中还残留些许香气掺杂腥膻体-液的味道,看到躺在垃圾桶内的东西,谈霄眼底渐渐凝起寒霜……【你现在阅读的是 】 2、第 2 章 凌晨时分,雨幕厚重。 颁奖典礼结束后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刘寅棋蹲在酒店门口吸烟区,一边赏雨,一边等人。 远远的,看见谈霄从大堂里面走出来,背后灯影暗暗绰绰,衬得他脸色不是很好看,但冷凝沉肃的表情倒也别有一番“戏感”。 刘寅棋眯着眼用两手比出一个相框,将谈霄圈定在中心位置。 “啧……”他摇头咂嘴。 不得不承认,连这张脸都是老天爷赏饭吃。 光看五官,谈霄不是寻常意义上那种千人一面的帅哥,浅麦肤色让他有种明显区别于奶油小生的野,整张面部折叠度恰到好处,皮肉贴合骨相,眉眼唇形俱是锋利轮廓,但有钝感的鼻尖中和了整张脸的侵略感,使他更具迷惑性,所以荧幕形象可塑多变。 从导演的角度来看,这是一张天生适合拓在大荧幕上,有故事张力和想象空间的脸。 就算他光是站在那里还没表演什么,观众都会自动为他脑补情节。 比如此刻,谈霄面无表情地一步步走近,蹲在地上的刘寅棋满脑袋都是杀手、间谍、特工或者复仇之子的剧情。 但抛开导演身份,作为朋友,他起身拍平衣褶,关心地迎上去:“怎么了这是,半路谁触你霉头了?” 谈霄没有立刻接话,和他并肩走到屋檐下,低头飞快地滑动着手机。 屏幕荧光照亮夜色中一副野性凌厉的眉宇。 刘寅棋和谈霄相识多年,知道能让一向随性恣意的他露出这种表情的人并不多。 摩挲着下巴胡茬,在心里筛过一遍今晚到场的嘉宾名单,他蓦地双眼一亮:“你碰上姓梁的了,是不是?” 谈霄眼神不离手机,只用鼻子“嗯”了一声,问:“他和丁篁离婚了?” 刘寅棋看他还在新闻app的娱乐版块浏览搜索,知道近一年谈霄都在国外拍戏,不清楚国内娱乐圈冒出了什么八卦。 只是那夫夫二人…… “这我确实没听到消息,”刘寅棋耸肩,“虽然有传闻梁嘉树在外面包了人,但他家那位神仙都好几年没露过面了,保不准人家现在是玩开放婚姻呢。” ……开放婚姻? 谈霄按灭手机,舔了一圈尖利齿列才忍住没把脏话飙出口。 以丁篁的性子,可能连开放婚姻这几个字都没听说过。 倒是梁嘉树,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出轨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了。 银白色闪电擦过天际,云层之上还在积蓄豪雨。谈霄拒绝了刘寅棋的留宿邀请,独自开车返回南华市。 路上夜色浓稠,雨刷器频频刮抹挡风玻璃,在疾雨横流中切出一小块清晰分明的扇形。 车内极静。 谈霄握着方向盘,手指骨节微微泛白,脑中止不住回想当年丁篁和梁嘉树结婚时的样子。 彼时他还是一部作品都没上映的无名小卒,刚从封闭式演员集训营出来,托了好几层关系才混进婚礼现场。 当天鲜花围簇,礼服成对。 丁篁站在拱形花门下和梁嘉树互换戒指,一字一句认真宣誓…… 从原创歌手转为作曲人,他以为丁篁退居幕后选择家庭,是收获了实打实的幸福。 然而…… 思绪正不受控地翻滚涌动,忽然,车体左前侧被一束刺眼的强光照亮。 谈霄立即回神,看见对面车道有辆厢式货运车,以诡异的速度冲过隔离带,轮胎打滑地朝他直直撞来。 电光石火间,谈霄反应迅速地扭转方向盘,然而车尾还是被凶悍扫中。 差距悬殊的吨位使车体失控旋转,狠狠撞碎侧边防护栏,让他连车带人翻下了高架桥。 而桥下是丰水期湍急奔涌的河流。 谈霄只觉得腾空一瞬,随即和万顷暴雨一起狠狠砸入水面。 巨大的撞击力让他当即陷入昏迷。 …… 雨声、水流声,渐渐从耳边消失。 混沌迷蒙间,世界仿佛在飘远。 不知过去了多久,一片沉寂中,谈霄漆黑视野中慢慢浮现出一片发光的叶子。 那枚叶子很大,像柄浓绿色的蒲扇,上面凌乱散布着黑体小字,此时如有生命般在他眼前自动排列成行: 【您将获得一次重生机会。】 【重生后不得向他人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 【否则将会灰飞烟灭。】 谈霄眯了眯眼,又逐渐听到自己清晰的心跳声。 黑字打乱分散重新排列组合: 【如无异议,请从以下两具躯壳中进行选择——】 左边,密密麻麻的小字拼成了一张黑白素描人像,底下附有文字备注: 【梁霄,二十五岁。】 而右边,不用看备注也能轻易认出。 是一只蟑螂。 谈霄:…… 认真的? …… 雨下了整夜,第二天响晴薄日,天空湛蓝如洗。 印着“离婚证”三个烫金字样的小本被丁篁捏在指间。 手续办理过程顺畅得出人意料,或许也是因为梁嘉树提前做好了安排,一大早在空旷无人的民政厅,前后没用半个小时,他们就把证件拿到了手里。 暗红色充皮纸的棱角抵硌掌心,丁篁下车走进别墅时还有一瞬恍惚。 十年,就这样尘埃落定。 面对一个大写的be收尾,奇异的是,情绪荒芜空荡,好像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疼痛。 他面色麻木地拖出整理箱。 按照协议,这幢常住的婚房别墅归属于梁嘉树,虽然他说不用急着搬走,但丁篁自觉没有名义再继续住下去。 经年累积的生活痕迹,有很多东西需要打包整理,一如自己的心。 他一边收拾,一边走神接下来的去处。 北钟市还有套老房子。青藤架、红砖瓦,傍晚弥散在空气里的饭菜香味,是自己念大学以前一直和奶奶相依为命的家。 今年还没给她老人家扫墓,不如正好回去住一阵子。 在卧室埋头收拾半晌,丁篁忽然想起什么,起身下楼走向乐器室。 一进门,抬眼便看到柜子最顶层竖立着的黄色枫木吉他。 在周围一众名贵乐器里,那把琴破旧得十分突兀。 琴身清漆已经磨破残损,皮革背带也布满斑驳裂纹,但这把新手琴跟了他太多年,从拍摄不露脸弹唱视频的镜头前,到灯光耀眼万众瞩目的舞台上。 看着它,好像就能看见一道背着琴的影子。 穿过独来独往的十三岁,踌躇满志的二十三岁,直到今天—— 徘徊在落锁的音乐殿堂外,背弃音乐,也被另一半放弃的三十三岁。 丁篁默默取下琴,低头向外走时刚好迎面碰到来找他的梁嘉树。 男人今天穿着较为随意,深蓝色细纹polo衫配休闲裤,气质醇熟矜贵,戴上防滑手套大概可以直接去打高尔夫。 好像他天生与这种优雅的运动适配,无论何时何地,都自带一种风度体面。 恰如此时,梁嘉树踱步到近前,修长骨感的手递过来一沓纸,像是刚刚打印好的,还泛着温热的油墨香。 推了下金丝边眼镜,他淡淡开口:“这是公关流程和话术,你先看下,过段时间按照上面的内容发离婚官宣文案。” 不知何时,他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妥当。 丁篁点头接下。 男人站在原地看着他,动了动唇,像是还有别的话交代,但没来得及说出口便被一通电话截断。 丁篁见他掏出手机后,原本深刻的面部线条仿佛笼上一层薄雾,柔和了嘴角眉梢。 梁嘉树接通电话转身走去露台,单手撑着栏杆低声轻语,走势宽阔的肩背上披洒着清澈晨光,仿佛一页英伦风的杂志封面。 距离隔得有些远,丁篁听不清他对手机那端的人说了什么,只能看到梁嘉树表情耐心和缓,眉眼中展露徐徐温柔。 出神地望着那道侧影,记忆中热恋期年轻爱人的身形逐渐与之重叠。 只是那份如出一辙的温柔,再也不属于自己。 一瞬间,酸涩窒闷的感觉填满心脏。 婚姻破裂的痛楚如开闸泄洪般一股脑喷涌出来。 丁篁终于迟钝地感到痛。 从此以后,这个人就真的和自己再也没有关系。 他们曾经的十年,也会在漫漫余生里,被掩埋被替代被覆写,被命名为不值一提……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兜兜转转到现在,不仅自己走进一个死胡同,还把那个专注诚挚,满眼都是他的青年给弄丢了。 沉默地垂下眼,喉咙哽咽变得胀痛无比,就在泪水不受控制地迅速模糊双眼时,门铃忽然响起。 丁篁缓缓吐出一口气,用力眨眨眼,试图散掉眼底热意,随即起身去开门。 他没想太多,杂乱情绪霸占理智高地,忘了这片独栋别墅群的安保管理十分严格,平时几乎不会有人上门拜访。 所以当他解开门锁时,晨光穿透门缝一寸一寸在眼前铺开…… “早上好。” 低沉磁质的男声响起,是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线。 但丁篁一直对声音分外敏感,瞬间便听出其中的细微差别。 他顿住动作,抬眼望过去—— 只见原本应该在别墅露台接电话的“梁嘉树”,此时却逆光站在门口。 一张没戴眼镜的脸青春逼人,乍一看仿佛才二十出头的样子。 丁篁愣愣看着他朝自己眨了下眼。 “请问,可以收留我吗。” 年轻男人唇角勾勒出一道弧线,“哥哥?” “……” 丁篁整个人掉线般站在原地,反应系统完全失灵。 而面前的“梁嘉树”眯了眯眼,目光直直落在他脸上,几秒之后轻松调笑的表情逐渐隐去。 “眼眶怎么这么红?” 他略弯下腰,双眸定定看着自己,认真地问:“谁惹你哭了?” 莫名的,丁篁大脑还一片空白,鼻子却先一步泛起酸意,原本憋回去的眼泪又重新汇到眼底。 “小竹,是谁来了?” 背后传出梁嘉树的声音。 青年闻声抬眼,越过丁篁,向声源处望去。 如果此时有一组全景镜头从门口拍到室内,可以看到他们三人几乎站成一条直线,线的两端分别矗立着一模一样的男人。 高度相似的五官犹如镜子劈分两侧。 门口的年轻男人从丁篁身后略微探出上半身。 他歪歪头,坦荡自若地迎上对面,来自梁嘉树惊诧警疑的目光……【你现在阅读的是 】 3、第 3 章 “嘀”的一声轻响,录像机开始工作。 ——“姓名?” ——“梁霄。” ——“年龄?” ——“二十五。” ——“你说自己‘穿越’了,那讲讲是怎么穿来的?” ——“没印象了。” ——“穿越后怎么会到这里?” ——“不知道,一睁眼就在了。” ——“那穿越之前呢,都还记得什么?” ——“记不清了。” 梁嘉树:“……” 对面青年眨巴几下眼睛,被五花大绑牢牢捆在椅子上,满脸无辜。 丁篁默默抬眼向梁嘉树看去。 男人正低头关闭录像机,唇线平直表情晦暗不明。 刚才他把这个来路不明的人反反复复盘问过一遍。 对方顶着和他年轻时一模一样的脸,只记得自己的姓名年龄,其他却一问三不知。 从梁嘉树淡淡的神色中丁篁判断出,他觉得这个人可疑得过分。 的确,年轻的自己穿越到面前这种超现实事件,任谁都会觉得离奇。 可那人声音、外形、体貌特征又无一不吻合。 是整形手术?伪音?外加体态模仿? 丁篁不清楚,只是莫名想起自己昨晚许下的生日愿望…… 茫然中他又望了一眼捆在椅子上的青年。 对方察觉他的视线转过头来,四目相对时丁篁心头一颤,匆匆垂眸错开目光。 现下的情况梁嘉树不能轻易报警。 毕竟事情过于离奇,而且娱记狗仔正饥肠辘辘地等着投喂八卦头条。 以他的知名度来说,绝不能让这件事漏出半点风声。 于是丁篁听见梁嘉树拨通内线电话联系别墅区安保队,收到发来的监控视频后,拖着进度条往前翻了翻,结果屏幕上刚好出现那个年轻人的身影。 监控拍到他从视野死角走出,别墅区保安认出他的脸后,热情地领着他一路顺畅无阻走到自家门口。 但有点可疑的是,中途他借用保安的手机翻来覆去研究了一通。 梁嘉树也注意到这点,立刻抬头问:“你当时用手机在做什么?” “当然是查我自己的信息。”青年秒答。 他身体后仰,像是单纯好奇地直视梁嘉树问道:“没想到你出道成名后还把名字改了,怎么,是觉得以前叫梁霄不好听吗?” 梁嘉树眯眼,似笑非笑地说:“你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改名?” 闻言,旁听的丁篁双眸有一瞬失神。 对面“梁霄”则耸耸肩,脸上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 丁篁看不透他这副失忆的样子到底是真是假,显然梁嘉树也感到棘手,转头朝自己投来询问的目光,丁篁只有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行了,别对暗号了。” “梁霄”挣了挣捆缚在身上的绳索,语气不耐烦道:“如果实在不相信,大不了直接从我头上拔几根头发去验dna。” 等等,dna…… 好像确实可行。 丁篁如梦初醒,差点忘记还能借助科技手段。 梁嘉树轻推镜框,也认可了这个办法。 很快,他叫助理送来工具,亲自在“梁霄”身上采集带有毛囊的头发、血痕和口腔拭子,分别装入纸质信封袋内,然后让司机把样本送去事先联系好的检测机构。 那边回复加急几小时内出结果。 等折腾完一通,时间已经临近中午。 梁嘉树因为突发情况要将通告延后,正在书房里和工作团队召开紧急视频会议,留丁篁一人在客厅看守。 客厅里,空气好像已经凝固。 丁篁和“梁霄”各自盘踞沙发两端,一致保持沉默。 只是丁篁的沉默是肉眼可见的不自然。 他动作有些神经质地一直低头互相绞弄着手指,偶尔忍不住从对面电视的反光里,悄悄观察身旁青年的倒影,又趁对方察觉前匆匆收回视线。 而另一边,“梁霄”姿态放松大喇喇地倚在沙发靠背上,脑袋后仰,喉结直指天花板。 如果不是双手仍被捆在身后,乍一看会让人误以为他才是这里的房主。 时间滴速仿佛被调到最慢。 丁篁扔了昨晚沾满蜡烛的生日蛋糕,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吃过东西,被饥饿感反复抽打的胃开始泛起疼痛。 尤其身旁还坐着一个巨大的压力源。 大脑很涨,各种想法乱糟糟地交缠在一起。 他真的是年轻的梁霄吗?他还记得自己吗?难道真的是昨晚的许愿显灵了吗…… 最后实在忍受不了脑子里纷繁嘈杂的声音,丁篁打开电视假装聚精会神地看起来。 而这时,“梁霄”突然开口。 比梁嘉树年轻几分的声线有种无所顾忌的肆意。 他转头直直看着丁篁,说:“你们已经离婚了,是不是?” 话音落下,犹如一列火车轰鸣着贯穿双耳。 让丁篁脸上的血色仓促褪尽。 没得到回答,“梁霄”自顾自地一条条陈列证据道: “从我进门起到现在,你和他的互动看起来还不如一般朋友亲近;这个房子里的生活痕迹明明很重,却没有摆一张你们两人的合照;婚戒也只有你自己戴着,而且最关键的是——” 他朝茶几努努下巴。 丁篁随他的示意投去目光,看到茶几台面上摊放着今早刚办理好的各种文件。 那本暗红色的离婚证被压在层层牛皮纸袋下,只露出了半角封皮,却恰好是个明晃晃的“离”字。 丁篁:“……” 答案貌似已经不言而喻。 虽然依旧保持沉默,但他不知道自己黯淡的表情落在“梁霄”眼里恰恰是种默认。 于是对方继续刨根问底道:“你们为什么离婚?是性格不合?七年之痒?还是他出轨抛弃你了?” “……” 闻言,丁篁慢慢垂下眼睫。 七年之痒……吗。 其实自己也说不清楚。 只是面对眼前青年,时光好像真的倒流了。 那张只会在记忆里出现的脸,此刻拓印在视网膜上,让人产生无限错觉。 也让他无比清晰意识到:再看一眼曾经年轻的爱人,原来并不会热泪盈眶、欣喜满足。 相反,他只想深深地、深深地把自己藏起来。 昨晚一时情绪溃散,昏了头想从回忆中找寻慰藉,而如今面对真正年轻十岁的“梁霄”,丁篁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深刻体会到,什么叫做自惭形秽…… 突然,身侧位置向下凹陷。 是“梁霄”朝他挪了挪。 丁篁匆忙低头。 过长的刘海狼狈垂落,挡住视线同时也挡住自己左脸可怖的红斑。 “这么认真地看什么呢,地上有花?” “梁霄”好奇地探头凑近,丁篁却反应剧烈地一下子站起身。 “不是。” 他绷紧下颌,回答之前“梁霄”提出的问题:“不是性格不合、不是七年之痒、也不是他抛弃我。” “是我……” 垂在身侧的双手不由自主捏紧衣角。 “是我配不上他了。” 说完,丁篁迅速转身,埋头快步朝厨房走去。 …… 望着视野里那道称得上是落荒而逃的背影,谈霄慢慢倚向沙发靠背。 活动几下捆在身后的双手十指,缓解手腕刺麻的感觉,也平息兀自加速搏动的心跳。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随即表情逐渐沉黯下来。 曾经在他记忆里,丁篁是抱着吉他坐在大学人工湖边,自弹自唱悠闲忘我的样子;是外人面前顶着一张高冷锐利的脸,实则内里柔软单纯,偶尔流露些许孩子气的样子;是出道后犹如娱乐圈一股清流,兢兢业业诚恳纯粹,认真到有点傻的样子。 林林总总太多旧日的他住在自己脑子里,可都绝不应该是现在这副,会小心翼翼看人眼色、举止刻板迟钝、沉郁自厌到连他都快要认不出来的样子。 对面墙壁上,嵌入式的电视正在播放早间娱乐新闻。 播报员表情凝重,语速略快地读稿:“现在插播一条我台收到的最新消息。经过近九个小时的手术抢救,演员谈霄已被转入重症监护室观察治疗,目前尚未脱离生命危险……” 听到播报,谈霄忍不住摇头: 哪里是尚未脱离生命危险,他分明已经脱离自己的生命身体了…… 还记得昨晚摔下高架桥,按照意识里发光叶子上的文字指引,选完重生身体后,再次睁开眼,竟然站在丁篁家门口。 碰巧的是,他的房子也在同一片别墅区。 于是趁着晨光熹微,谨慎地避开各个摄像头,谈霄先回到自己家中。 翻出备用手机接通网络,昨夜车祸消息已经大面积扩散,循着热搜上的最新进展,他看到自己本体正躺在医院里接受抢救。 家人、经纪人、各路朋友纷纷奔往医院,众多影迷也在线上自发地为他祈福。 用第三视角看着有关自己的各种新闻报道,感觉很新奇,同时也有些怪异。 谈霄一度怀疑这一切是不是自己受伤过重产生的幻觉,但当下真实的经历和触感否定了他的猜想。 昨晚在水下逐渐失去意识时,回顾人生跑马灯,谈霄自诩无愧这二十几年的历历时光。 他始终将生命看作仅此一次的体验卡,所以生效期内一直活在当下,工作时不遗余力,生活中不受拘束,拍戏之余背起双肩包独自环游世界,向外探索也向内观察,不断积累新的人生图鉴。 他忠于自己灵魂,对待家人朋友也从不吝啬表达,如果非要说有什么遗憾的话…… 只能是那个秘密了。 那个横亘他整个青春期,甚至一直保留到现在的,被命名为“丁篁”的秘密。 如今,阴差阳错重生到梁嘉树年轻的壳子里面,既不知道还能用这具身体偷生多久,又不能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事已至此,他抬头望向镜子—— 黄白皮,窄长脸、五官端正英挺,高鼻深目有种混血感。 只是瞳仁偏小,搭配狭长上挑的眼型自带一股居心叵测的气质。 怪不得梁嘉树要常年戴眼镜眯着眼笑,走温和儒雅的男神路线。 不然像这样眼镜一摘,妥妥的男狐狸。 自从知道他顶着深情人设却在暗地里花式出轨,确实是个货真价实的“禽兽”后,谈霄每多看一眼这张脸,都膈应得要命。 甚至一时分不清寄居在这具身体里,于他来说到底是奖励还是惩罚。 因为偏偏也是这副皮囊,能够给他一个可以光明正大站在丁篁面前的机会。 只是当真正见到丁篁后,谈霄没想到他和梁嘉树已经办理了离婚。 出轨老公变便宜前夫,倒替自己省去不少功夫。 然而令他更没想到的是,多年在娱乐圈销声匿迹,丁篁实际状态竟然变得这么差。 昔日惊世绝艳的音乐天才如今被困泥沼,像竿脱水的竹子日渐等待干涸…… 谁能忍得住袖手旁观? 谈霄双眼锁定厨房里那道瘦削背影,心想: 反正自己绝对忍不了。 …… 午饭时间,昨夜那道油煎口蘑终究还是被丁篁摆上桌。 为了避人耳目,梁嘉树给做饭阿姨放了长假。 丁篁临时没有准备,只好从昨天的菜谱里挑出几样重做一遍。 再次坐到桌前,久等的人终于出现。 但自己无论是身份还是心情,都已经和昨晚天差地别。 尤其还要面对“一大一小”两个梁嘉树。 餐桌上,丁篁和梁嘉树相对而坐,“梁霄”则在他们中间,独自落座长条桌侧面,双手依旧被捆在身后没有解绑。 空气静寂如同凝固的胶质,只有碗筷轻碰不时发出声响。 “哥哥,我饿了。” “梁霄”冷不丁出声打破沉默,同时上半身努力朝丁篁一侧靠近,扬起下巴乖乖等待投喂。 近距离下,他介于青涩和成熟之间的面容让丁篁恍惚一瞬,夹菜的筷子停滞在半路。 “别管他。” 梁嘉树头也不抬道。 闻言丁篁手腕一顿,收回筷子默默埋头吃饭,但“梁霄”如有实质的视线依然黏在自己脸上。 专注、期待、热度隐隐发烫。 让人无端联想到犬类动物眼巴巴的目光…… 只是他身份存疑,旁边还有梁嘉树限制,丁篁只好硬着头皮无视。 一顿饭吃下来差点消化不良。 准备起身离席时,梁嘉树摆在桌面上的手机忽然“嗡嗡”震动两下。 从丁篁的角度望过去,恰好可以清晰看到屏幕上的信息—— 是检测机构发来了dna比对报告。【你现在阅读的是 】 4、第 4 章 空气一片静寂,梁嘉树拿起手机浏览几秒,转头看向旁边的青年。 眼神变得古怪且复杂。 “梁霄”向后靠着椅背,歪歪头表情懒散地说:“这么看我干嘛,跟见了鬼似的。” 梁嘉树没说话,只把手机掷在桌面中央。 丁篁和“梁霄”不约而同低头,只见白亮屏幕上赫然写着: 【经检验比对,确认两份样本相似率为99.99%……】 丁篁愣住。 事情走向忽然变得魔幻起来。 梁嘉树坐在原位表情若有所思。 用科学手段验证出了一个不太科学的事实,本以为是什么狂热粉丝在搞恶作剧,结果没想到竟是真的自己从以前穿越而来。 梁嘉树不动声色扫了眼梁霄。 如今活生生的人坐在那里,俨然成了一块烫手山芋。 身为公众人物,他当然不可能放任一问三不知的梁霄在外面乱晃,而且这件事也绝不会让除他们以外的第四个人知道。 四下沉默中,他起身给梁霄松绑,自然而然放缓语气道:“这段时间你先住在别墅里,熟悉一下现在的世界,下午我有事要外出一趟,你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丁篁。” 梁嘉树慢条斯理帮梁霄整理好衣褶,声音不疾不徐地说:“虽然我和小竹刚办理完离婚手续,但双方仍然是一家人。而且你失忆了可能不记得,我和他已经相识十年,是彼此绝对信任的关系。” 说完他转向丁篁:“对吧,小竹?” 丁篁看看他,又看看梁霄,默然地点点头。 梁嘉树满意地扯起嘴角,镜片后一双狐狸眼笑眯眯的:“那下午你替我陪一下他,我先出门了,有事电话联系。” 走之前,梁嘉树特意给别墅门窗都设定了智能锁,更换密码和口令,除他之外没人能从内部打开,然后便不知去向。 丁篁则留在别墅里和梁霄独处。 经过dna验证,青年正是年轻十岁的梁嘉树,这一事实让他无所适从。 况且梁霄已经忘记他们当初在一起时的记忆,如今留在他初始印象里的,是十年后这副自己都感到厌烦的模样。 所以无论怎么看,现下都是他最不想面对的情况。 把收拾到一半的行李暂时放好,梁嘉树离开后不久,丁篁自己也刻意躲了起来。 既然门窗都打不开,不必担心梁霄会偷偷溜出去,他安心地当起鸵鸟,一头扎进二楼自己的卧室里。 只是闭眼在床上辗转反侧时,隐隐约约的,有微弱的钢琴声从楼下飘上来。 丁篁一下子睁开双眼。 整幢别墅里,唯一有钢琴的地方,在乐器室。 除了钢琴,里面还有许多自己常年不碰,但都异常珍贵的朋友。 尤其那把枫木吉他,记得早晨匆匆忙忙,还没来得及收好。 硕大的红色警叹号在头顶频频闪烁,丁篁立刻下床、开门、疾步走下楼梯。 一把拉开乐器室的大门,他第一时间望向角落—— 呼……还好。 吉他安安稳稳贴靠在墙边,一副没人染指的清白模样。 而制造出噪音的始作俑者坐在钢琴凳上,回头一脸茫然地看着自己。 丁篁没出声,抿咬下唇直直走向角落,警惕又小心翼翼地把吉他抱进怀里,才算彻底松了口气。 而梁霄目睹他一系列动作后,自觉抬起两只胳膊,掌心向外:“小竹哥哥你放心,我只是玩了下钢琴,其他的都没乱碰。” “咳……” 丁篁被他擅自乱用的称谓噎了一下,面色不自然地说:“叫我丁篁就好。” “好的丁篁哥哥。” 丁篁:…… 瞥了眼青年乖巧坐好的样子,心里忽然升起一丝迷惑:以前的梁嘉树,是这种爱开玩笑的性格吗? 不过没给他太多反应时间,梁霄又站起身朝他走过来。 丁篁下意识想后退。 但青年一边靠近,一边不紧不慢道:“其实我刚才还用了一下书房的电脑,查了查这十年来‘我’的经历……” “喔不对,”他中途更正,“严格来说,应该是‘我们’的经历。” 年轻男人在身前站定,比自己高出半头的人略略压低视线,直勾勾地看着他。 丁篁不自觉地偏头躲避目光,却听见他说: “前几年,‘我们’的新闻几乎都绑定在一起。” “以恋人兼队友的身份从素人乐队音综出道,‘竹与树’组合横空出世并迅速蹿红,但在巡回演唱会上,你的几次演出失误让梁嘉树的粉丝强烈要求解绑,组合两周年时解散的传言沸沸扬扬,同年年底你突然宣布要退居幕后专心作曲,然而在记者会上被梁嘉树当众求婚、之后开办海外婚礼……” “婚后没过几年,你彻底销声匿迹不再写歌,而梁嘉树在娱乐圈继续混得风生水起。” “我很好奇,丁篁,”青年半歪着头看他,眼神透彻直白,“你说因为现在的自己配不上梁嘉树而离婚,指的就是这个意思吗?” 听着青年口中“复盘”,丁篁脸色渐白。 他闭了闭眼,过往一幕幕好似旧片重映,在脑海中翻飞闪回,过了半晌,他小声说:“那些已经都过去了,你不需要好奇,过去的事情没有意义。” “那什么有意义,”梁霄随口接道,“你手里这把宝贝到落灰的琴吗?” “铮”的一声,像心中琴弦突然被用力扫动,丁篁抱着吉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微微向内蜷缩。 梁霄无所察觉般继续问:“所以你真的不再玩音乐了,是吗?” 青年的语气随意自然,像讨论日常天气那样漫不经心,落在丁篁耳中,却有种单纯的残忍。 他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仿佛刚吞下一口沙子,哑到根本说不出话。 此时玄关大门恰好发出解锁声响,是梁嘉树回来了。 丁篁如获大赦般松一口气,立刻转过身去,走出乐器室。 梁嘉树反锁好门,颀长身影站在玄关门口处,左手提着一个黑色塑料袋,看不清里面装了什么。 “梁霄呢?”他抬眼看过来。 跟着走出乐器室的青年从丁篁身后探出头:“找我?” “对,你过来一下。” 梁嘉树朝他招手,架着金丝边眼镜的脸上表情一片温和。 谈霄挑眉,不明所以地靠近玄关。 但是没等他站稳身体,梁嘉树从袋子里端出一碗红色不明液体,忽然反手朝他泼来! 瞳孔骤然扩放,眼前画面仿佛变成一组长焦慢镜头,迎面扑来一只猩红色的巨手,向自己一寸寸张开五指。 谈霄眉头微皱,视野余光瞥到丁篁瞪大双眼,露出惊惶讶然的神色。 心念电转间,他站在原地挺直身体。 颚线咬紧,硬生生地接下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5、第 5 章 “哗啦”一声,梁霄被从头淋到脚。 同时空气里弥散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你朝他,泼了什么……”丁篁半张着嘴,呆呆地望向梁嘉树。 站在玄关处的男人翻转手腕,露出残挂着一层稀薄红色的碗底。 梁嘉树笑得一脸人畜无害:“是黑狗血,驱邪用的。” 丁篁眼睫震颤,惊诧到失语,下意识将目光投向一旁的梁霄—— 青年被泼个正着,从脸庞到胸口都挂满泥泞湿漉的血浆,粘稠的红色液体顺着他的发梢耳鬓正滴答滴答往下淌,样子堪称“惨不忍睹”。 “看来这个方法不奏效。” 梁嘉树一边遗憾摇摇头,一边取来纸巾递给梁霄。 青年双眼被血糊住,摸索着伸手接下,湿泞的眼皮微微颤动。 旁观的丁篁一颗心也跟着颤巍巍的,还没从惊吓中缓过神来。 简单擦拭过一通,梁霄站在原地睁开眼,对面梁嘉树已经靠坐着皮质沙发,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姿势闲适优雅,朝身前空着的单人位置比了个“请”的手势。 梁霄一言不发走过去。 “我想帮你回去。” 甫一坐下,梁嘉树便开门见山道:“你也知道自己并不属于这里吧,‘穿越’不仅让你丢失了以前的记忆,同时也意味着你不再拥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社会身份。” 他嗓音耐心和缓,表情真诚自然地说:“所以继续留在这个世界,因为我的社会地位和影响力,你只能变成我的影子,一直活在我的光环和控制之下……梁霄,你也不想这样,对吧?” 男人十指交叠置于膝头,全身被整洁干净的高档面料包裹,身形气度都是一尊成熟的、经过娱乐圈多年抛光打磨的艺术品。 而坐在单人沙发上的青年满身狼狈,眼神中也遍布野生棱角。 丁篁见他昂起脖子,露出锋利如刀削的下颌,斜睇着梁嘉树缓缓道:“那如果我就是想留在这里呢?” 闻言,梁嘉树失笑地摇摇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向丁篁,用一种分不清认真还是调笑的语气问:“小竹,原来我年轻时有这么蠢吗?” 看着他毫无笑意的深邃眼底,丁篁沉默没有应声。 梁嘉树收回视线,换上一副过来人的语气谆谆劝道:“梁霄,如果你恢复记忆就会明白,隔着十年的付出和努力,这里已经没有可以供你施展的空间了,属于你的舞台在过去。” 男人放松身体向后靠,压低嗓音缓缓开口:“而且你查过资料也应该知道,我现在算是混出了一些名堂,有了钱和势,如果想控制住一个没有任何根基倚仗、甚至可以说完全‘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人,是件多么轻而易举的事。” 垂眼把玩着腕间的石英表盘,梁嘉树不动声色显露出一股上位者气息。 空气一时陷入静寂。 话已至此,红脸白脸都已扮过,丁篁无措地站在他们两人旁边,明白这是不容自己插手的场面,但他不由自主望向左侧那道更年轻的身影—— 梁霄原本直挺紧绷的背肌不知何时松了劲儿,在衬衫下坍塌出一个消沉弧度。 其实于情于理,梁嘉树说的都不算错,只是对于一个初来乍到,还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和向往的年轻人来说,是否有些过于残忍了…… 就像刚才那碗劈头浇淋的血浆,无疑是个明晃晃的下马威。 以前丁篁没见过梁嘉树恩威并施的这一面,甚至在他印象里,梁嘉树真正板起脸来,表露出生气情绪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他好像一直是温和的、体面的,即便离婚前夕,两人之间到了相敬如冰的地步,梁嘉树也从来都表现得礼貌疏离,没有严词厉色或撕破脸皮的时候。 如今这番软硬兼施的谈话,让丁篁望向梁嘉树的目光里,生出几分陌生和迷茫。 而一直深陷在沙发里的梁霄变得格外沉默,像冻霜浸透的麦草,垂着脑袋没了刚出现时昂扬兴奋的神采。 看着叫人有些无端的……心软。 最终,梁嘉树和梁霄的对峙以青年的妥协收尾。 梁霄答应梁嘉树会配合他,寻找能让自己“穿越”回去的办法。 梁嘉树欣慰地拍了拍他肩膀,镜片后的双眼弯成两道细长弧线。 曾经丁篁对他这副和煦亲切的表情毫无招架能力,但现在看着,心里莫名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尤其在路过沙发时,看到梁霄以认命驯从的姿态低着头,发尾流下一道未擦净的血痕,蜿蜒没入他后颈领口。 那抹刺目的红线勒在视网膜上,让丁篁不适地闭了闭眼。 …… 之后几天,梁嘉树刻意空出时间,不知从哪里搜罗来各种奇门偏方,在梁霄身上挨个试验。 贴符、烧烟、喝神水…… 作为旁观者,看到梁霄每天都被折腾成灰头土脸惨兮兮的样子,丁篁一度怀疑梁嘉树或许不是想把梁霄“送回去”,而是打算把他“送走”…… 盯着手里那碗黑乎乎的不明液体,谈霄也生出和丁篁一样的猜测。 不过好在这是最后一碗了。 梁嘉树那个老狐狸一直语焉不详,也不解释这浑浊腥涩的玩意到底是什么,只说一天内喝够三次。 虽然之前两次下肚的东西已经让他吐得两眼发黑了,但谈霄知道梁嘉树心里有分寸,他不敢冒险让自己真出什么事,所以一切还是按原计划进行。 而且…… 拿起床头那板刚送来的止吐药片,脑子里回放丁篁敲开门时犹豫难掩担忧的神情。 谈霄食中两指弹了下铝塑药板,好心情地勾起嘴角: 看,这不已经开始奏效了。 次日,别墅里来了位“瞎眼天师”。 谈霄胸前背后贴满梁嘉树高价买来的“穿越符”,晃下楼梯时,那老人家正端坐在客厅里,浑浊无光的双眼却精准锁定他的方位。 谈霄不动声色地走近打量,老人满头白发但身板挺直,灰衣布鞋穿着朴素,和印象里那些装神弄鬼的“大师”们相差甚远。 搁置膝上的一双手皲裂黝黑,看起来不太像是写符画咒的,反倒和田间常年劳作的手差不多。 随后这双粗糙的手按在自己天灵盖上。 “天师”没有焦点的双眼对着茫茫虚空,感受片刻后摇了摇头,模棱两可地说:“机缘因果宿命既定,要想逆天而行人力难为。” 沙哑粗噶的尾音在空气里缓缓拖曳,最终归于一片沉寂。 而梁嘉树稳坐对面一直没有出声,他撑着下巴表情淡淡,手指一下一下规律点在沙发扶手上。 指尖碰触皮革面料发出轻微声响,在极静的空间内却显出一股难以忽视的压迫感。 经过长时间的沉默后,“天师”像是妥协般叹了口气。 他摇摇头,掐动手指默算一番,说:“人力难为但可尝试借力,只是要等三天后,到时会下一场大雨。” 闻言,梁嘉树面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起身和老人握手:“那就辛苦您了。” 之后的日子,按照“天师”要求,梁霄每天只被允许睡三个小时。 看着他偶尔在餐桌上困得直磕头的样子,丁篁想起之前听到“天师”和梁嘉树的对话。 大意是要复刻梁霄“穿越”前夕的天时地利条件,然后再趁他神虚气弱之时启动什么仪式送他“回去”。 听起来玄之又玄,但梁嘉树这段时间把旁门左道都试了个遍也没能奏效。 这次花大价钱才把“天师”请到家里,抱着最后再试一次的念头,势必会坚持到底。 只是那个年轻的梁霄…… 丁篁摇了摇头,告诉自己别再深想下去。 …… 仪式前一晚,屋内昏暗,只有厨房亮着盏灯。 因为要熬夜等雨来,丁篁正在煮宵夜,水汽白雾袅袅升腾,客厅里电视背景音频频播放着暴雨红色预警。 一碗馄饨出锅,没放紫菜虾皮,只点了滴香油,他用厚底白瓷碗盛好后,端去送给梁嘉树。 敲开卧室房门,梁家树身穿睡袍站在落地窗前,抱臂凝望窗外黑压压的天。 乌云厚重,找不到一颗星星。 丁篁把碗轻轻放在茶几上,站在原地犹豫片刻,主动开口说:“这几天你也没好好休息,吃完先睡一会儿吧。” 梁嘉树没有答话,转回身摘掉眼镜掐捏眉心,面容露出淡淡倦色。 虽然他们已经离了婚,但丁篁对梁嘉树的关心几乎已经成为本能,他走近一步,搜刮着苍白的语言劝道:“你别太担心,就算明天没能成功把他送回去,也总会有解决办法的。” “好了,”梁嘉树突兀开口,“仪式还没开始,别乱说话。” 听着他谨慎忌讳的语气,丁篁抿了抿唇,没再说什么。 两人相对沉默半晌,梁嘉树目光落在丁篁脸上,端详几眼他的神情,声调平静地问:“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对他太强硬了?” “没有……” 丁篁垂视地面,双手不由自主捏在一起。 犹豫片刻,他干巴巴地说:“我只是在想,面对穿越过来的以前的自己,不会感觉心软吗?” “心、软。” 梁嘉树齿间把玩这两个字,像是感觉很有趣地笑了笑。 抬眼看向丁篁,他语气轻缓地说:“小竹,你不如再仔细想想……咱们两个,到底是谁心软了?” 闻言,丁篁愣住,身体定在原地。 摘掉眼镜后,梁嘉树双眼自带一股陌生的锐利。 细长上挑的眼型轮廓像柄飞刀没入心口,让他胸腔内泛起淡淡凉意。 晃神间梁嘉树走近,睡袍衣带在空气中荡出暧昧的弧度。 丁篁下意识又想低头,但下巴被梁嘉树早有预料般勾起。 手指的热意穿透皮肤,扩散阵阵细微的战栗。 男人的手很大,抚在他没有红斑的那半边脸上,拇指来回轻轻摩挲着眼下皮肤。 梁嘉树低醇的嗓音和夜色完美适配,他说:“最近你也没休息好,眼下都有点泛青了。” 丁篁愣愣望着面前英俊成熟的眉眼,一时丧失语言能力,只茫然地想:他有多久,没像这样碰过自己了…… 仿佛被丁篁走神的样子逗笑,梁嘉树勾着唇揉了揉他的发顶:“好了,知道你同情他,但也别太多虑,因为这是为了我们能各自重回正轨必须要做的。” “而且——”梁嘉树话锋一转,“万一明天不能把他送回去,之后我有档综艺必须去录制,所以还是要麻烦你继续帮我看住他。” 说完,梁嘉树俯身直直看进丁篁眼底,目光里流淌着暌违已久的柔和真挚:“小竹,虽然我们分开了,但你一直是我最信任的人,所以如果这些非自然手段都行不通的话,等我忙完通告回来,我们再一起实际地解决这个问题,好吗?” 或许是太久没听到梁嘉树用如此温柔亲近的语气同自己说话,丁篁根本无力拒绝。 他脸颊温热、表情怔怔地从卧房走出来,路过客厅时,不经意瞥到落地窗前有道深色的人影。 丁篁按开灯,看到是梁霄正独自坐在地板上。 那道背影萧索、沉默、固执地望着窗外,即便骤然亮起的灯光也没能让他转回头来。 没来由的,丁篁心尖蓦地收紧。 理智告诉自己不应该再和这位“时空旅客”产生更多交集,即便他是自己曾经的爱人。 但身体还是没有战胜本能,脚下自动拐进厨房,同样盛了份宵夜端给他。 梁霄在餐桌前坐下,默不作声地埋着头,汤碗热气熏蒸面颊。 丁篁垂视他漆黑的发顶,身体像被涂胶水粘住,竟也一动不动站在旁边看他吃光整碗。 “谢谢。” 青年突然开口。 不知何时,他抬起头用年轻面庞正一眨不眨望着自己,曜黑眼珠在灯下好似蒙了层湿漉漉的水光。 梁霄说:“丁篁,如果我真的消失了……你会舍不得我吗?” 声音轻得像一张薄纸。 窗外窸窸窣窣作响,好像起风了。 树影穿过窗柩,落在地板上剧烈颤抖。 满室静默中,丁篁没有回答。 次日,暴雨如约而至。【你现在阅读的是 】 6、第 6 章 黎明前夕,天色迷蒙,吸饱水分的积雨云趴在空中,开始向地面投下瓢泼水柱。 滂沱雨势和谈霄出车祸那夜有过之而无不及。 别墅后院有棵年岁不小的香樟,枝叶稠密的树冠像柄浓绿色大伞。 谈霄被“瞎眼天师”安排坐在树下,身前摆着一个黄铜香炉、半碟酥油,还有一尊“天师”的传家宝贝:手掌大小的漆身雕像。 那莲座之上的陌生眉眼似正似邪,让人分辨不出是哪路神仙。 隔着白蒙蒙的雨幕,别墅后门洞开,谈霄勉强看到“天师”站在一圈白色细长蜡烛中央,身后不远处是丁篁和梁嘉树,光线昏暗面容模糊不清。 线香燃至三分之一处,天师开始“作法”。 因为雷雨声灌耳,距离隔得有些远,谈霄听不清他嘴里念念有词在说些什么,只能看到他动作幅度大到夸张地在原地起伏旋转,两手各自摇动一只用红绳系着的铃铛。 周围烛火被风吹得簌簌颤抖,在明灭闪烁的火光中,铃声显得格外清晰,穿透飘摇风雨像根铁丝直直插入谈霄的太阳穴,末端带着弯钩越发往深处钻,像要硬生生钩扯出他寄居在别人身体里的魂。 不是吧,真有点东西? 谈霄紧皱眉心抵抗,意识却不受控地开始飘散。 和那晚从高架桥上摔进河里的感觉十分相似,外界声音都在渐渐飘远,等视野陷入一片漆黑时,那枚发光的叶子竟又一次浮现在眼前。 而这次上面只有短短几个字: 【放心,交给我。】 很奇异的,随着叶子消失不见,谈霄头晕眼花的感觉也立刻缓解大半。 这时遥远天际响起沉闷震鸣的滚雷声,像有什么磅礴之势从云层上面缓缓铺来。 对面“盲眼天师”也有所察觉般抬起头,摇动铃铛的双手逐渐放慢动作。 直到头顶天空乍然被一道银白色闪电撕破,整个混沌世界瞬间亮如白昼。 随即“咔”的一声轻响,面前那尊叫不上名字的红漆雕像,突然从头到脚裂开了。 谈霄瞥了一眼,发现雕像断裂边缘处利落平整,犹如被什么看不见的利器从中间一斩两半。 再望向对面——烛火灭了,铃铛掉了,“天师”也倒在地上。 老人浑浊两眼无神地望着天,嘴唇不住颤抖呢喃,隔着雨声依旧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只是那张灰败面孔上挂着一目了然的仓惶和惧意。 后来“天师”收起自己一分为二的传家宝,面对梁嘉树的挽留像听见什么晦气东西,行色匆匆地走了。 梁嘉树则面沉如水,颌角紧绷一直没再开口。 谈霄视若无睹地从他身旁晃过,回到客房彻彻底底冲了个热水澡,把凉意和疲惫都从骨头里蒸出去,然后扑上床倒头就睡。 闭眼前,他尝试再唤出那枚叶子,可无论如何都没能成功。 那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平白无故给了他一次重生机会,还是借用别人的身体。 思来想去,结合今天的经历,谈霄大致有了一个猜想方向:或许那是类似于护身符一样的东西,只有在自己受到人身威胁时才会出现。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那枚发光的巨大叶子总给他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想着想着,意识逐渐模糊,伴着细密雨声,谈霄昏睡了整整一个下午。 等再睁开眼时,窗外云收雨歇,浓丽旖旎的晚霞挂满天边。 谈霄挑高眉尾勾了勾嘴角: 看来,明天是个晴天。 …… 当晚,梁嘉树要乘飞机去往另一座城市。 因为临时空出来的短暂假期已经用光,工作推到不能再推,必须去赶通告了。 临走之前,他敲开谈霄的房门。 男人一身卡其色长款风衣温文尔雅,经过近一天时间的缓冲,看起来情绪平稳镇定,好像已经接受要和“十年前的自己”在同一时空共存的现实。 倚着门框,谈霄挑眉问:“有事?” 梁嘉树递过来一张卡,语气温和地说:“既然回不去就安心留下,这里面的钱你先用着,想要什么东西直接网购,不懂怎么绑卡和下单可以去问丁篁,这段时间他会陪你留在别墅里,等我回来再一起商量关于你的安排。” “你们不是已经离婚了吗,”谈霄两指夹着银行卡,漫不经心地把玩,“怎么还要麻烦人家帮你盯梢?” “我和他之间不会计较这些。”梁嘉树随口接道。 看着他那副习以为常有恃无恐的样子,谈霄磨了磨牙,似笑非笑地说:“听起来你们关系还挺深刻?” “当然,我和小竹认识十年了,”梁嘉树不假思索道,“刚遇到他时我二十五岁,仔细算来应该就在你发生穿越的几个月前,可惜你没了记忆所以不记得。” “既然是这么深厚的感情,为什么还要离婚?”谈霄直直盯着梁嘉树问。 面前男人衣着考究,举手投足流露出矜贵醇熟的气质,血红色夕照从窗口投进来,映在他侧脸上,割出一道清晰的明暗交界线。 梁嘉树鼻梁上的镜片反着光,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只听低沉男声幽幽开口说:“梁霄,等你恢复记忆,就不会再问出这种愚蠢的问题了。” 说完,他走近一步,和谈霄面对面直视彼此。 两张过分肖似的脸处在同一水平高度,空气里无形的磁场在互相角力。 梁嘉树语气发凉:“这段时间你就老实待在别墅里,只要不给我惹出什么麻烦,我保证你可以在这个世界过得衣食无忧。” “至于丁篁——”他眼神睥睨由上而下地打量谈霄,“放心,他虽然看上去不好接近,但你这张脸已经占了最大的便宜,所以他不会对你不管不顾的。” “谢谢啊,”谈霄扬起嘴角,笑得挑衅嚣张,“我就当你是在夸我年轻又帅气了。” 梁嘉树深深看他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拉着行李箱下楼。 从窗口盯着他迈上商务车的背影,谈霄不动声色挑起眉梢。 谈霄、梁霄。 一字之差,相隔十年的二十五岁…… 也许,他歪头若有所思,自己之所以能用这副身体重生,可能还真是冥冥之中上天注定。 …… 之后几天,谈霄和丁篁在别墅里独处,日子过得像躲猫猫。 因为一旦听见他活动的声音,丁篁就会立刻避开。 这种感觉很微妙。 明明他才是外来者,丁篁却好像应激的原住民,在别墅里警惕地悄声游荡。 通过移位的水杯、沙发的褶痕、地板上的面包屑……谈霄大致摸清了丁篁昼夜颠倒的作息。 他知道这种时候刻意制造碰面契机可能会适得其反,所以暂时保持各自泾渭分明的状态,一边借用书房电脑,用外力检索这些年有关丁篁的信息,探查隐藏在表象之下的真实细节,另一边则从别墅内部入手。 趁丁篁白天沉睡的时间,他把别墅各个角落都摸了个遍。 能看得出来,从娱乐圈销声匿迹这些年,丁篁大多时间都是在这栋房子里度过的。 明显的生活痕迹给人充分的想象空间。 各种小众调料都十分齐全的厨房,明显已经超过一般餐食阿姨所负责的范畴,所以合理解释只能是常住在这里的房主自己有烹饪爱好。 可谈霄分明记得曾经丁篁回答采访问题时,说他没有一丁点做菜天赋,炸厨房倒是更得心应手。 几年时间,什么原因,让他视若珍宝的乐器室落了层灰,而厨房里却摆满瓶瓶罐罐。 除此之外还有餐厅。 八人位气派的长条餐桌,只在左侧最靠边位置的地板上,留下了餐椅经年累月摩擦的痕迹。 不难想象,多少日夜,都是丁篁自己一个人坐在这里默默吃饭,徒留其余空荡荡的座位仿佛无声的讽刺。 等逛到衣帽间时,谈霄终于在这个别墅里看到一些属于梁嘉树的物品。 说是衣帽间,其实里面衣服少得可怜。 左手边,几件雅痞休闲风的衬衣和外套明显归属于梁嘉树,但他不常回来,衣服少也情有可原。 而右边玻璃防尘柜里,只挂着寥寥几件兜帽卫衣,剩下大部分是家居服或睡衣,仿佛衣服主人根本没有什么外出需求。 在落地穿衣镜旁还放有一个木质托盘,里面盛着一些零碎配饰,一小瓶眼药水,还有一块莫名眼熟的怀表。 谈霄盯了片刻想起那是丁篁出道不久粉丝送给他的礼物,自己曾在社交平台上看到他发出的感谢照片。 打开怀表,金属指针依然完好如初地精准走动,而另一面的照片已经微微褪色。 不过那张照片实在太过经典,时隔多年谈霄也能立刻回想起各种相关细节。 当初丁篁和梁嘉树组合出道的那档素人音乐节目,为了制造噱头,一直安排丁篁戴着面具演出。 等即将开启决赛竞演时,节目组又突然要求他当场摘掉面具。 站在舞台上,顶着来自面八方聚焦的视线,丁篁乖乖照做—— 随后全场哗然。 那张照片就是当时的节目截图。 强力聚光灯下,一张惊艳出尘的面孔暴露无遗。 冷白皮,丹凤眼,睫毛纤长细密,习惯性颌线紧收面无表情的样子,让五官更显精致锐利。 其实光看外表,大多数人会误以为丁篁性子孤傲高冷,不好相处,实际追随多年的老粉都知道,他内里柔软腼腆,有种天赋高的人群身上所独有的纯粹和天真。 但当时出道节目上,观众们的目光全被他脸上另一样东西所吸引—— 爬满丁篁左半张脸的红斑,在惨白灯光下如鲜血一般刺眼。 时至今日,谈霄依然记得那档节目播出后,曾有媒体评价丁篁说: 造物主给了他最精细的笔触。 以及最恶毒的诅咒。 …… 睁眼醒来时,窗外夕阳已经坠入地平线,偶尔有归林倦鸟发出几声长啼,划破萧索寂寥的傍晚天空。 室内一片昏暗沉寂,黯蓝色调叠涂在视网膜上,让丁篁心底仿佛豁开一个巨大空洞,无声的海啸轰轰烈烈席卷一切。 又是一天。 被无所事事地浪费掉了。 和梁嘉树离婚的现实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又变回了孤零零的一个人。 即便年轻的梁霄乍然出现,但比起怀念,更多是陌生和自卑让他心生逃避。 原本生活里唯一的重心顷刻消失,伴随而生的是无边无际的乏味茫然。 胸腔内,海啸肆虐残留遍地狼藉。 丁篁垂头坐在床边,感觉有不可控的消沉情绪,从心底废墟的各处阴暗缝隙里疯狂滋生,啮咬吞噬掉全身力气,让他连抬起一根手指都觉得艰难无比。 忽然,窗户玻璃发出一声脆响。 慢半拍地抬头望过去,只看到外面昏暗天空上飘着几绺浅淡云彩。 “啪”,又响起一声。 这次看清了,是有人正朝他卧室的窗户扔石子。 谁?附近小朋友的恶作剧? 丁篁茫然地走到窗边,抬头向外看,结果看见一张完全不该出现在那里的脸—— 本应被老老实实关在家里的梁霄,此刻却大喇喇地站在别墅前的草坪上,正弯着腰四处搜捡,仿佛在寻找下一枚趁手的石子。 丁篁错愕地微微睁大眼,下意识拿起手机查看智能门锁的提醒消息,结果并没有翻到任何暴力破解的警报。 那他是怎么出去的? 明明全部门窗都设置了内锁密码。 有一瞬间,丁篁甚至迷惑,难道是梁嘉树去而复返了? 而此时,外面的人发现站在窗后的他,笑眯眯地抬起胳膊挥了挥手。 丁篁和梁霄明亮的目光在半空相撞。 青年身穿身黑色运动套装,衣袖和裤腿外侧有两道白色反光条,衬得整个人利落又精神。 丁篁认出那是自己和梁嘉树刚确定关系不久后,送给他的礼物,但明显没有踩中对方的穿衣喜好,所以梁嘉树试穿过一次就收了起来。 如今梁霄不知又从哪里翻出来,还套在身上。 隔窗望过去,暮色四合,青年身形修长劲挑,头上扣着一顶鸭舌帽,像个正准备出门夜跑的大学生。 “喂,丁篁。” 梁霄突然出声叫他。 丁篁抬起眼皮—— 身后路灯将梁霄的影子拉得好长。帽檐下,那张年轻俊逸的脸朝自己扬起一个大大的微笑。 他说:“我要走咯。” 丁篁:“……” 什么? 没等反应过来,暮色中的青年忽然转身,向着别墅区出口大步跑去。 丁篁:?!【你现在阅读的是 】 7、第 7 章 夜幕降临,闹市区繁华的步行街上,到处人头攒动。 帽檐把视野遮挡大半,丁篁一直紧绷身体,深埋着头,看各式各样的鞋子从眼前踩过。 路人的动线随机且凌乱,让他无法预判只有匆匆躲避。 周围两边是灯火通明的商铺,傍晚饭后正是客流高峰,整条街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嘈杂的声音不绝于耳。 远处有车水马龙的交通噪音,近处小商摊贩热情地叫卖揽客,周围人们聊天嬉笑,不时有小孩尖叫逗闹,像阵旋风左钻右冲。 鼻端各种气味也混杂不堪,小吃摊明显的佐料味霸占鼻腔,旁人错身而过留下阵阵香水味,洗衣剂的化学香氛蕴着汗气,从温热皮肤上蒸腾散逸。 种种庞杂的感官信息最终积攒成一个巨大的压力球,在丁篁心中无限膨胀。 让他不由自主把帽檐压低再压低,单手紧紧抓着自己领口,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稍微攥住一点安心感。 之前隔窗看到梁霄“越狱”,他情急之下没想太多,抓起帽子口罩就冲出了家门。 结果没走两步发现梁霄像是专门等他一样,单手插兜放松地靠立在别墅区入口的雕像旁。 见他出来,又立马转身跑走。 青年人身体灵活轻盈,仿佛故意和他逗玩,一路步履时快时慢。丁篁在后面追赶着梁霄背影,不知不觉走到这条街上。 并不熟悉的环境和高密度人群瞬间带来千万斤压力,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丁篁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接触过陌生人了。 他脚下速度渐渐放缓,分明已经把口罩拉高,帽檐压低,整个视野只剩扁扁的一条,可还是感觉周围若有若无的视线一直钉在自己脸上。 是想象中那种或惊讶或嫌恶的目光,带着尖锐的打量。 丁篁不放心地又拨弄几下自己前额左侧的头发,尽量遮住会露出红斑的口罩缝隙。 走入这条步行街,大约唯一的好处是因为有行人阻挡,梁霄的速度同样慢了下来,他终于得以追上去,悄无声息地跟着人流挤到青年身旁。 丁篁伸手拉住梁霄衣袖,小力拽了拽,压低声音说:“我们快回去吧,万一被认出来了怎么办……” 但梁霄只侧头轻飘飘地瞥他一眼,表情明显不以为意。 丁篁面对这么多人已经自顾不暇,对梁霄的“叛逆”更是束手无策,只好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进一个大型购物中心。 然后看着青年目标明确地直奔男装店。 走进店内,丁篁继续紧紧缀在梁霄身侧,如果忽略打扮,仿佛他才是店内最敬业的导购员。 丁篁不死心地劝道:“回去吧,衣服可以网购,家里还有很多嘉树留下来的,我回去帮你找。” 梁霄专注地在衣架前挑选对比,目不斜视地说:“我才不要穿他的,一件件不是polo衫就是西服套装,看起来都老气横秋的。” 说完,他拎出一条深蓝色牛仔裤和一件皮质夹克,转头面向丁篁:“我去试衣服,你也要跟着?” 丁篁立刻后退半步,摆摆手。 梁霄挑唇一笑,把衣服甩到背后,吊儿郎当地晃进试衣间。 望着他的背影,丁篁不禁疑惑:从前梁嘉树的穿着打扮大多偏向英伦复古风,比较有格调的类型,但是穿越而来的梁霄,刚才驻足挑选的几件衣服都是简洁利落设计,属于当下比较流行的cleanfit风格。 难道是最近几天看时尚杂志学的? 还是说,一个人失忆后,连自己的穿衣喜好都有可能发生改变? 丁篁想不清楚,目光出神地在一排排衣架前漫步。 这家店整体面积不大,但店内设置了很多玻璃镜面,让空间看上去显得更加开阔,但也更加容易产生视觉欺骗。 比如刚转过一堵铺满模特广告的装饰墙,丁篁不经意间抬起头,迎面就是一扇巨大的落地穿衣镜。 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自己全身样子暴露在眼前,丁篁定在原地愣了愣。 明亮通透的灯光把一切照得格外清晰,周围满是整洁高档的新潮服装,而镜中自己—— 头戴一顶灰扑扑的鸭舌帽,黑色口罩遮住大半张脸,上身皱巴巴的外套是临出门前随手抓的一件,下身则穿着一条方格睡裤,脚踩平底拖鞋就这样直接跑了出来。 ……也难怪刚才总觉得周围人在看他。 莫名的,脑海里浮现出一段回忆。 曾经他和梁嘉树还没确定关系时,有一天梁嘉树与朋友在外面聚餐,得知自己刚下班也还没有吃晚饭,便叫他过去一起。 梁嘉树说只是和朋友简单小聚,让他不要有负担。 于是丁篁直接赶了过去。 长街夜色被一盏盏霓虹点亮,梁嘉树身长玉立等在餐厅门外,看到丁篁出现在街角,目光略微顿了一下。 随后他面容温和地脱下外套,给丁篁披在肩上。 梁嘉树说,晚上气温低,穿得单薄容易感冒。 尽管丁篁转了两班地铁,一路小跑过来,站到他面前时鼻尖依稀还有汗星。 很久之后,丁篁才明白,他那天t恤配牛仔裤的样子,是后来梁嘉树口中“太过随意”的穿搭。 再次望向镜子,不由自主把年轻挺拔的梁霄放在身旁作对比。 丁篁忍不住猜想,刚才梁霄直奔男装店,或许不止是因为想买衣服,还有可能在旁敲侧击地提醒自己:穿成这样走在别人身边,会让人家觉得没面子吧…… 在服装店不起眼的角落里,丁篁默默被自我怀疑的情绪浸泡,殊不知背后不远处,谈霄试完衣服走出来,恰好将他揪紧裤边、局促窘迫的样子纳入眼底。 眯了眯眼,谈霄没有出声,扬起脖子在店内每排衣架前逡巡片刻,然后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取下一套衣服,又扭头悄声钻回试衣间…… 四下静寂,正独自尴尬不安的丁篁忽然感觉身旁落下一道阴影。 他愣愣地抬头,结果看到一个“铁人”。 “怎么样,这身不错吧?” 镜子里的“铁人”开口道。 尾音上扬,语调自带骄傲神气。 丁篁缓慢忽闪两下细长眼睫,表情变得有些一言难尽。 只见身旁梁霄穿的并不是刚才他拿进试衣间的那套,而是换了身睡袍。 直筒版型松垮宽大,搭配真丝质地的银灰面料,在灯下泛着犹如铁桶般的金属光泽。 而他本人看似十分满意。 “虽然加大款只剩这一件了,但是穿起来特别舒服。” 梁霄站在镜前左右看了一圈,爽快地拍板决定:“行,就它了。” 说完转身要去结账,颇有一股就这样直接穿回去的气势。 “等一下。”丁篁连忙拉住他。 实在不敢想象,如果梁霄以这幅样子被人拍到发上网,那梁嘉树多年树立的德艺双馨成熟男神形象,怕是要毁于一旦了。 “我们都换套正常点的衣服再出去吧。” 丁篁从旁边衣架上也给自己拿了身休闲装,妥协地想,这样就算被拍,起码也不至于太难看。 梁霄则眯眼打量片刻他手里的衣服,没有再表达异议。 并排从试衣间走出来后,梁霄大方地刷卡结账,提着大包小包开始继续闲逛,丁篁则继续惴惴不安地跟在他身后。 虽然两人一直戴着帽子口罩,捂得严严实实,但他还是担心被人认出来,一直紧追青年背影,小声碎碎念着劝他回去。 梁霄昂首阔步向前走,聋得非常彻底,转眼间又带着丁篁迈入一家手机专卖店。 头顶异常明亮的灯光照得人心惶惶,梁霄面不改色穿梭在一排排展示台前,挑挑选选,最终定下一部和丁篁同款不同色的手机。 借用丁篁的证件当场办卡装机,梁霄斜倚柜台朝他招了招手。 “怎么了?”丁篁不明所以走上前。 刚站稳,梁霄把手机递到他眼皮底下,扬扬下巴示意:“输你的号码。” 丁篁一头雾水但乖乖照做,输完还给他没过多久,自己口袋里的手机便震动起来。 只是他刚掏出来还没看清屏幕,两根修长手指捏住机身,轻巧地从他眼前拿走了手机。 “诶——” 丁篁目光被牵引,眼睁睁看着梁霄低头在他手机屏幕上飞快点了几下,之后动作忽地顿住。 青年抬起头,近距离下,没有镜片阻隔的双眼透出些许陌生感。 廓型流畅的眼尾斜飞上挑,略小的瞳仁好像两枚图钉紧紧扎住视线。 梁霄问:“你平时都是怎么称呼梁嘉树的?” 丁篁愣了愣。 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问题,砸得他措手不及。 店内背景音乐正在播放一首经典的钢琴曲目,经典到自己和梁嘉树曾四手联弹过不止一次。 ——以朋友、恋人、配偶的身份。 “我叫他嘉树。”丁篁垂下眼,慢吞吞地答。 即便婚后这几年也没有真正叫出口几次,更多时候是作为手机备注,在夜色深浓的漫长等待里,躺在手心,一次又一次和他无言对视着。 但梁霄明显不满意这个答案,继续追问:“还有呢,之前你叫过他什么?” 四手联弹下,黑白琴键像是在跳舞。 肩头挨碰传递着热度,爱人温柔眉眼在记忆长河里逐渐凝聚成型,穿透想象定格在眼前。 丁篁抿咬下唇,怔忪间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在唤谁。 他轻声喃喃:“梁霄学长、嘉树哥、老公、嘉树……” 等一连串叫出口,才恍然发觉,原来变化的称呼犹如夜路上反光牌,早已清晰醒目地标示出他们之间一路关系的跌宕起伏。 而听完那些昵称的梁霄眉毛轻挑,意味不明地勾起嘴角在屏幕上按了一通。 等手机躺回自己掌心,丁篁茫然低下头查看。 在通讯录最顶端,跳入眼帘的第一个名字是—— a阿霄。 …… 夜幕低垂,拖着疲乏步子终于走进家门时,已经过了晚饭时间。 丁篁把提前定好的外卖摆上桌,没有和梁霄一起吃,而是先去书房给梁嘉树打电话。 离家前梁嘉树曾经要求,每晚要向他报备梁霄的情况。 以往都是走流程般寥寥几句便能交代清楚,但今天…… 丁篁垂下眼睫,回想刚才一路上并没有人认出他们,外加这几日梁嘉树在补之前落下的通告,身体和精神压力都比较大。 为了避免生出多余的麻烦,接通电话后,丁篁下意识隐去了傍晚的“梁霄出走事件”。 “嗯,没什么事就好。” 梁嘉树在那端趁着录节目间隙,和丁篁闲聊了几句。 男人低醇磁感的声线弥散在夜风中,让人不由自主心生眷恋。 丁篁捧着手机站在窗口,经过这些天频繁的联络,梁嘉树的态度比往常温和许多。 望着深邃神秘的夜空,心底甚至生出丁点可耻的感激——感激冥冥之中梁霄的到来,让他每天拥有可以固定和梁嘉树通话的理由。 这种联系模糊了离婚的现实感,给了他片刻缓冲喘息的时间。 打完电话回到餐桌旁,丁篁惊讶发现梁霄竟然没有动筷,而是撑着下颌百无聊赖地坐在桌边,一副等他许久的样子。 “没关系你可以先吃的,不用等我。”丁篁落座后抱歉地说。 梁霄撩起眼皮看他一眼:“怎么,又去打我的小报告了?” 丁篁手持筷子的动作顿住。 沉默在空气里慢慢发酵,静默片刻后,“噗嗤”一声,梁霄笑了起来。 丁篁不解地抬眼望他。 梁霄手撑额头说:“你反应也太好懂了,什么都写在脸上。” 青年嘴角弧度张扬得迷人,是记忆里遍寻不到的明朗神色。 被他笑得耳根微微生热,丁篁埋头强迫自己专心干饭。 只是面对面坐着,恍然发觉这是自从梁嘉树离开别墅后,他和梁霄第一次两个人单独一起吃饭。 前几日的“躲猫猫”游戏彻底宣告结束。 因为无论被迫与否,今天跟着梁霄出门这一遭,像是凿开了他们之间由丁篁刻意竖起的墙,让他再也无法心安理得地视对方为空气。 但已经习惯平常自己一人吃饭,丁篁感觉有些尴尬。 不知道应该“食不言寝不语”,还是要绞尽脑汁挑起什么话题。 他努力回想十年前刚结识梁嘉树时两人的相处状态,发现大多时候好像都是梁嘉树在说,自己在听。 于是就这样沉默纠结地吃到一半,放在桌旁的手机忽然亮起来。 丁篁点开,看到几条热搜推送霸占通知栏—— #梁嘉树万恒商场# #偶遇梁嘉树携男伴逛街# #梁嘉树丁篁# 瞳孔剧烈颤了一下,丁篁立即坐直身体。 点进热搜源头发现是一个素人账号,前不久发了几张他和梁霄傍晚在商场里的照片。 看角度大约是在手机店外拍的,距离不是很远,几张照片里有他们的背影、侧影,还有拉近镜头后,梁霄从口罩和帽檐之间露出的和梁嘉树完全一致的眼型。 因为热搜加持,原博下的评论区里盖起了高楼,有网友七嘴八舌道: 【新粉,想问下梁老师身边的这个人是谁呀,看起来还挺亲近的样子。】 【我记得他不是都结婚好久了吗,这什么意思,出轨被拍了?】 【丸辣,某人深情爱家好男人的人设终于要翻车啦[捂嘴笑]】 【[吃瓜][吃瓜][吃瓜]】 …… 越看脸色越苍白,对面梁霄见他表情不对劲,停下筷子问怎么了。 丁篁无暇回答,紧锁眉心继续往下翻,终于有人站出来解释: 【楼上几位都睁大眼看清楚好不好,梁哥家里那位只是淡圈不是死了,这么明显的标志都看不出来?】 评论后面附了一张放大的截图,是他站在梁霄身边微微侧头的角度。 虽然有口罩遮挡,但在无纺布的缝隙间还是能看出一点红斑印记。 丁篁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脸上的缺陷还能成为身份的证明,只是没放心几秒,评论区又出现了更加让人不安的风向—— 【话说梁老师这是逆生长吗,怎么感觉路人视角下显得更年轻了?】 【附议,而且真人好像更瘦一些,体态也比电视上看起来挺拔。】 【不得不说,他和丁篁结婚这么多年,感情还是这么要好啊,出门逛街的衣服都穿情侣配色。】 【我也是服了,放着大刊封面不拍结果回家陪老婆,恋爱脑名不虚传啊我的哥。】 【呃……楼上是不是搞错了,今天工作室号还发梁老师拍杂志的花絮来着,傍晚也有露脸跟粉丝互动合影,怎么会突然闪现到商场逛街?】 【诶等等,好像确实不对劲,我刚才翻了一下,这个时间线有冲突……但八年老粉看照片肯定就是他没错啊!】 …… 最让人担心的走向还是出现了。 丁篁捏着手机骨节微微泛白,在一阵阵耳鸣呼啸声中,手中忽然传来震动的酥麻感。 他低头,看到屏幕上来电显示: z姓梁的。【你现在阅读的是 】 8、第 8 章 丁篁又回到了书房。 初秋微凉空气里,捏着手机的掌心渗出潮气。 刚才梁嘉树打来的电话他没能及时接到,匆忙走进书房时对面已经挂断了。 惴惴不安地回拨过去,没等多久,电话接通,梁嘉树低沉磁质的声音响起。 他开门见山地问:“小竹,热搜看到了吗?” 男人语气轻缓,甚至比之前每日固定的通话环节还温和。 丁篁手指揪住衣角,垂眼小声答:“嗯,看到了。” “照片上的人是你和梁霄,对吧?” 丁篁点点头,静默片刻意识到对方看不见,连忙开口:“对,是我和他。” “好,那你要不要给我一个解释呢?” 梁嘉树语调愈发温柔,让人仿佛能凭空想象到他含笑眯起的眼睛。 丁篁却莫名开始全身发冷,皮肤之下不受控地隐约颤栗着。 沉寂半晌,梁嘉树如沐春风的声线不紧不慢传入耳中,他说:“小竹,这就是你口中的,‘今天一切正常’吗?” 丁篁咬紧下唇,大脑在发出警报,催他立刻丢掉手机,但四肢僵硬麻痹,手指像涂了胶水一样越攥越紧。 “什么时候,你也学会对我说谎了……”梁嘉树叹息,“你知道我刚收工回到车上,看见这样一条热搜,当时是什么心情?” 他嗓音轻缓地说:“小竹,或许你可不可以也稍微体谅我一下?” “别让我在外面辛苦工作时,还要分神处理这些了,好吗?” 成熟醇厚的男声一直温和平静,吐出口的字词却像冰锥一样尖锐锋利。 “不、不是的……” 丁篁脸色如纸,讷讷地想开口解释,大脑却一片空白。 和之前每次冲突一样,梁嘉树不会和他激烈争吵,而是一贯用最温柔体面的语气,把他的不快娓娓道来。 像把温柔刀,不紧不慢地凌迟神经。 “曾经我们在一起时,帮你解决麻烦、陪你面对舆论争议无可厚非,但是现在……” 男人语露乏意,缓缓叹口气道:“小竹,我是真的累了。” 梁嘉树的声音明明从耳边手机里传来,听着却显得遥不可及。 丁篁两眼出神地凝视地板,外部感官世界在不断融化。 像斑驳油彩一块块拖曳滑坠,最后一片漆黑空洞中只留下梁嘉树失望疲惫的声音不断重复。 他说:“其实你还是在怪我提出离婚,对吧?” “所以用这种方式让大家看笑话。” “不然为什么连盯人这样一件小事都做不好呢?” …… 他说:“以前资方觉得你舞台事故多、心态差,已经没了商业信用。” “只有我愿意相信你,一直等你。” “可是如今,小竹,我真的不知道了。” …… 他说:“我真的不知道你还能做好什……” “砰”的一声。 房门忽然被人从外大力推开。 丁篁慢半拍地回头,看见梁霄面无表情地走进来。 犹如漆黑世界里一线天光乍泄,僵化凝固的手指微微抽搐一下,丁篁眼睫颤抖,麻痹掉的身体一丝一缕缓慢恢复知觉。 而梁霄步行速度很快,几步就迈到面前,抬起双手捂在他耳朵两侧。 紧紧的,不留一丝缝隙。 “没关系。” 他盯着自己,缓慢做口型重复道—— “没、关、系。” 青年双眼目光沉着、坚实,像无形的钢索,把丁篁原本摇摇欲坠的精神牢牢拉住。 耳旁梁嘉树的声音已经彻底消失不见。 温热的手掌包裹住自己两侧耳廓,只能听到顺着掌心传入耳中的脉搏声。 一下,一下,沉稳且有力。 丁篁垂落眼帘,如同某种迟钝的感应性植物缓慢合拢叶片。 默默遮掩住,眼底无端滋生的失控潮意。 …… 见丁篁脸色恢复了一些,谈霄直接横臂拿过他手里电话,对另一头的梁嘉树说:“你先闭嘴。” 说完利落挂断,然后切成视频通话又回拨过去。 对面接起后,两张近乎一致的脸隔着屏幕对视。 梁嘉树推了下金边眼镜,似笑非笑地说:“怎么,轮到你有解释要说给我听?” “没什么好解释的,我自己做的事自己承担后果,你不用向他撒气。” 谈霄说着翻转镜头,对准自己傍晚新买的手机。 只见屏幕停留在微博页面,显示一个崭新的账号上,刚刚发布一张自拍照,但仔细看五官又和他本人有些差别。 “这是什么?”梁嘉树问。 “还能是什么,”谈霄语气不耐道,“我作为热搜当事人,肯定要出来回应吧。” 闻言梁嘉树皱眉掏出备用机,很快在热搜上找到这条微博。 看照片明显是p过的样子,除了眼睛没怎么处理,其余地方都有比较大的调整,把他们两人的面部相似度压到了大约只剩五成。 而文案上写着:【照片先认领了,但我真不是我表哥。】 盯着那行字,梁嘉树曲起手指点在桌面上,沉默半晌说:“我在网上公开的身份资料里,可没你这么大的表弟。” 谈霄隔着屏幕,一口白牙笑得挑衅:“俗话一表三千里,当明星再没隐私,也不会有人闲得没事去扒你族谱吧?” 梁嘉树没接话,低头对着手机又操作一阵,大概在安排公关团队跟进处理。 等再抬起眼,面上春风化雨那套已经收拾干净,他正色道:“既然你说要自己承担后果,那制造出了这个新的身份,之后有什么公关要求你都要无条件做好配合。” 谈霄双手插兜,无所谓地耸耸肩:“没问题。” 梁嘉树盯了他片刻,放缓语气道:“通过今天的事你也看到了,我在外面被多少只眼睛盯着,所以——” “所以要我老老实实躲在别墅里,当个见不得光影子。” 谈霄抢先一步把话挑明。 对面梁嘉树静了静,一双狭长狐狸眼隐在镜片反光下。 “梁霄,你要知道我们两个是一船的。” 他身体前倾凑近镜头,换上语重心长的口吻说:“我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利益共同体,我知道只限制你的自由让你觉得不公平,但是……” “行了,别但是了,”谈霄不耐烦地掏掏耳朵,“说了八百遍耳朵都听出茧子了,你还有事吗,没事我挂了。” 梁嘉树被噎得沉默片刻,十指交叠放在桌面上,慢慢开口道:“梁霄,如果下次再被我发现你偷跑出去,那我就不得不安排专业的安保团队来守着你了。” “行啊,我等着。”谈霄挑起单边眉毛,桀骜不驯的眉眼印在屏幕上,和对面梁嘉树的脸叠在一起。 两人一致的五官和迥异气质让画面生出一种浓浓的违和感。 空气里弥漫着剑拔弩张,最终梁嘉树被工作人员叫走,离开前又虚虚点了一下谈霄以示警告。 对着熄灭的手机屏幕,谈霄不屑地嗤了一声,心想:说得冠冕堂皇,其实不就是变相囚禁,他以为是在威胁谁。 不过…… 转回身,看见丁篁整个人安静木然地坐在那里,像株无知无觉的植物。 谈霄皱了皱眉,有种突然被狠蜇一下的感觉。 因为越是表现得平静,越说明之前肯定没少被梁嘉树捅软刀子,所以才会这么习以为常。 他深吸一口气,收拾表情走到丁篁面前,蹲下身,双眼目光和他平视。 “对不起。”谈霄认真地说,“今天的事牵累到你挨骂,是我想得太简单了,之后我会提前做好准备。” “之后?”丁篁愣愣地抬眼,“你还打算再偷偷出门吗?” “对啊,”谈霄的语气光明正大,“反正我现在都是他‘表弟’了,再被人拍到的话也能用这个身份蒙混过关,而且我下次小心点,不被认出来就好了。” 丁篁表情复杂犹豫,能看的出整个人思绪很乱,谈霄趁机道:“况且现在这个门锁也关不住我,要是今天没有特意提醒你,我本来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去,让你们谁都发现不了。” “你……”丁篁哑然地张张口,仿佛没想到青年可以这样耍无赖。 谈霄则凑近一步,放低身位,半抬眼皮营造出用上目线看人的无辜感。 “所以,就要看你怎么选了。” 面对丁篁迷茫的表情,他刻意用富有蛊惑力的嗓音幽幽说道: “看你是选择向梁嘉树告密,让他把我关在小黑屋里,一辈子不见天日,还是选择我——” “替我保密,帮我隐瞒。” “做我的共犯。” 闻言,丁篁眼神颤动一下。 低着头抿咬嘴唇,迟迟没有开口。 “当然,每次出门我都会做好变装,保证不再被人认出来,如果你不放心的话可以跟着我,”谈霄继续加码道,“公平起见,你陪我用了多少时间,第二天,我也把相同的时间赔给你。” 说完,不等丁篁回答,他像变魔术似的掏出一个扁长条便携式计时器,不由分说塞进丁篁手里。 “多退少补,这样我们就扯平了。” 谈霄向前挪了挪,下巴几乎搁在丁篁膝盖上。 歪着头,眼睛眨巴眨巴望着他说: “怎么样,现在可以选我了吗,哥哥?”【你现在阅读的是 】 9、第 9 章 睁开双眼时,室内一片昏暗。 遮光窗帘把房间封成了一个茧,一丝光都透不进来,让人不辨晨昏。 但丁篁知道,又一天过去了。 动作迟缓地从床上爬起来,扶额用力按压几下太阳穴。 昨晚几乎整夜都在失眠,脑袋里像塞进一大块海绵,肿胀得发疼。 让人突然很想一口气喝掉一整杯冰水,用头疼对冲头疼。 打定主意,他走到卧室门口,拉开门的一瞬间,阳光气势汹汹扑在脸上,丁篁被刺地闭了闭双眼,下意识后退半步。 “早上好,”比阳光还亮的音色响起,“喔不对,应该是下午好了。” 丁篁睁眼稳住视线,见梁霄站在面前,英俊五官神采奕奕,白t恤衣领飘散出清爽干净的气息。 简直像一枚昂扬的音符,从天而降,突兀地掉落在他这本死气沉沉的乐谱上。 丁篁胡乱潦草点个头,默默绕过他,去楼下厨房喝冰水。 喝完抱着脑袋摇摇晃晃去洗漱,洗漱完吃饭,但没什么心情下厨,就直接从冰箱里随便捡根黄瓜果腹。 而梁霄全程亦步亦趋,像根外置尾巴一样在他身后走哪跟哪。 最终丁篁在餐桌前坐下,生啃着黄瓜,口腔里清脆又机械的咀嚼声让大脑逐渐放空,他双眼出神地回想起昨晚梁霄提出的“选择”—— 是选择向梁嘉树坦白,一了百了,还是选择帮梁霄打掩护,每次外出都要跟着他,避免节外生枝。 出于逃避心理,丁篁本能地想选择前者,但每次拿起手机,梁霄望着他的那双眼睛都会闪现在脑海中。 湿漉漉的,小心不安的,又隐约含着希冀。 无论年轻与否,明明这都是完全不可能出现在梁嘉树脸上的眼神,却无端踩中丁篁心软的弱点。 结合之前梁嘉树对待梁霄的做法,如果真的要完全限制他的自由,丁篁不敢深想梁嘉树会怎么做。 于是在自己模棱两可的态度下,梁霄一个人自顾自地执行起他们之间尚未敲定的“时间交易”。 譬如现在。 为了补偿他昨天陪梁霄出门逛街的时间,从起床见面后算起,青年便追在他身后问了不知多少次: “你今天打算做什么?” “有计划吗?” “要不要出去玩?” “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 …… 可丁篁根本没有想做的事。 他已经习惯像个幽灵一样,在这幢房子里昼夜颠倒地游荡。 而且也没力气为了配合“交易”故意去找事情做,所以最后演变成,自己按下计时器,继续无所事事的日常,而梁霄旁观。 说实话,一开始身边随时随地有个“观众”的感觉很怪异,但逐渐适应那道视线后,丁篁也恢复了往日状态。 如常地吃饭、喝水、刷手机……除此之外,更多时间一直躺在昏暗的影音室里,对着空白的幕布发呆。 他好像一个电池老化的机器人。 以往还有设置“挽回婚姻”的程序,但和梁嘉树彻底离婚后,如今电量只够维持日常起居,再没有多余心力去做其他的事。 时间也就这样平平无奇地流逝掉了。 “我可以选部片子放吗?” 梁霄突然开口。 身体惊颤了一下,丁篁回神,才意识到影音室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可以。” 他挣扎着从观影沙发上坐起身,为青年让出半边位置。 梁霄眉尾抬高,颇有兴致地坐下,摆弄一会儿手机然后开始投屏播放。 他选的是部动画电影,全片没有对白,背景设定在洪水泛滥的世界末日,主角是只独自流浪求生的黑色小猫。 不知不觉间,丁篁的注意力被剧情吸引过去。 心情跟着小猫的遭遇一路跌宕起伏,无对白设计反而让人更加沉浸,不知不觉直到画面转黑,片尾字幕滚动浮现,丁篁还有些意犹未尽。 “怎么样,还不错?” 磨砂质感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丁篁转头,看到幕布投影散发着白光,映在眼前青年侧脸上,为他五官勾勒出清晰立体的轮廓,也一下子唤醒心底回忆。 眼前这一幕的既视感太强,让他恍惚想起很久以前,在和梁嘉树确认关系以前,在梁嘉树还叫作梁霄的以前,他们曾同居过一段时间。 当时毕业半年,丁篁第一份在录音室当助理的工作受挫,又遇到长租公寓被房东突然收回,雪上加霜之际,是二十五岁的梁霄学长接收了他。 记得当时梁霄租的那套房子里也有一个影音室。 周末休息时,他们经常会坐在一起看东西,有各种小众的纪录片、无声的黑白电影,国内外歌手演唱会的录像带…… 还有每次放映结束后,静下来的房间内,梁霄被幕布反光擦亮的侧脸。 一寸一寸,都与现在严丝合缝地重叠起来。 “怎么又发呆?” 一只手在眼前晃了晃。 跨越时空而来的青年伸头凑近,表情探究。 尽管记忆尽失让梁霄性格变了许多,但他出现的本身,已经是种神奇的安抚。 在生日那晚许下愿望时,曾经足以洞穿心肺的怀念,如今好像正悄无声息地缓慢愈合着。 丁篁抿了下唇角,摇头轻声答道:“没什么。” “滴——”的一声,计时器归零。 当晚两人一起吃过晚饭后,准备各自回房休息。 梁霄的房间在丁篁隔壁,走到卧室门口时,他忽然上前朝丁篁手里塞了一张纸。 然后转身面向他,一边倒退向前走,一边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说:“今晚别熬夜,记得早点休息。” 丁篁被他的样子弄得一头雾水。回到房间展开那张对折的纸片,最先跳入眼帘的,是写在顶端的三个大字——【预告函】 丁篁:…… 是在扮演怪盗先生吗。 继续茫然地看下文,卡片正中央只有一行简单明了的: 【时间:明天4:00am,地点:卧室门口。】 而右下角落款处,单独画着一个爆炸头小人,在纸面上笑得贼兮兮的。 丁篁认得梁嘉树的笔迹,但这封预告函的字体像是为了和那个小人保持画风一致,刻意写得歪歪扭扭的。 也不知道是在卖什么关子。 当晚入睡前,丁篁还是老老实实设定好闹钟。 奇异的是,违背平常作息规律的入睡时间,并没有让他深陷失眠泥沼,相反比以往更早进入梦乡,而且可能是白天看了电影的缘故,梦里自己仿佛也在冒险,途中遇到好多现实中难以见到的奇幻画面,以至于被闹钟叫醒时,丁篁还有些迷蒙。 等洗漱完穿好外套打开门,他忽然又生出一个疑问: 自己是不是还在梦里。 不然,为什么会看到门边杵着一个人,一个和昨天那张简笔画上一模一样的,顶着爆炸头的人? “你……” 丁篁迟疑地出声,疑问还没说出口,对面“爆炸头”自信地一推墨镜:“怎么样,酷吧?” 是熟悉的,属于梁霄的声音。 丁篁:…… 大概能猜到他是为了不被认出来,所以才打扮成这样。 但是不是……有点用力过猛了。 丁篁表情复杂地上下扫视梁霄: 上身穿的是之前在商场买的冲锋衣外套,身后背着硕大的双肩包,下身搭配一条黑色休闲裤,脚踩网面运动鞋。 如果光看打扮稀松平常,但也更衬出那个发型有多突兀。 而且不知为何,墨镜下的五官看起来也有种违和感。 丁篁走近半步仔细端详,发现梁霄涂了比原本肤色深两度的粉底,把一对走势缓和的平直眉刮出上挑的眉锋,嘴唇也用修容压盖住部分边缘轮廓,硬生生勾勒出了“m”字唇形。 坦白讲,这样近的距离下,他作为和梁嘉树相识十年的人,都要努力看过一阵才能确定对方身份。 而且梁霄现在的样子,和梁嘉树给大众留下的印象相差甚远,被认出来的概率几乎等同于零。 为了出门,可以这么拼吗…… 丁篁内心肃然起敬。 “干嘛一直盯着我的新发型,想摸摸看?” 梁霄说着,直接把“爆炸头”伸过来。 盯着眼前这颗蓬松卷曲的脑袋,鬼使神差的,丁篁伸手抚上去。 触感通过掌心皮肤第一时间向大脑发射:干燥、粗糙、硬戳戳的。 像团钢丝球。 缩回被扎得不太舒服的指尖,丁篁干巴巴道:“是假发吗……感觉有点扎手。” 梁霄闭口不答,只一脸得逞地勾着嘴角坏笑。 丁篁:“……你是故意的。” 本来内心还隐约对这次单独外出略感尴尬,毕竟穿越而来的梁霄记忆全无,带给自己的陌生感几乎遮盖住了曾经回忆里的样子,让丁篁很难把他和过去的梁霄混为一谈。 但少了几分成熟稳重的青年,随着插科打诨竟奇异般地拉近了距离。 独属于年轻人的自由跳脱,也不知不觉间感染着自己,让常年沉在谷底的情绪有了些许起伏。 走出别墅后,外面天色还漆黑一片。 虽然车库里停着两台车,但丁篁不会开,雇的司机正在放长假,梁霄没有驾照也开不了,所以两人只能步行到别墅区外打车。 晨星碎闪,空旷的石子路上只有他们两人的脚步声。 “你为什么没考驾照?” 梁霄冷不丁开口问道。 想了想,丁篁回答:“因为害怕。” “害怕?为什么?”梁霄不解地歪头看他。 “因为怕透过挡风玻璃看路的感觉。” 闻言梁霄手抚下巴,若有所思地说:“意思是你不习惯坐前排,害怕从车内视角看到向前开动的效果?” 见他表情似乎有些理解无能,丁篁难得多解释几句:“因为我觉得在行驶过程中看到的画面变换速度太快,大脑可能来不及处理传递的信息,如果做不到完全掌控这样一台危险的机器,会让我感觉很不安,而且——” 网约车到了,丁篁坐进后排,梁霄跟着弯腰蹭进去,挨着他坐下。 丁篁转身凑近,附到青年耳边用气音悄声说:“而且我做过很多次出车祸的梦。” “怎么,梦到你被车撞?” 接完话梁霄别过脸轻咳一声,挠了挠耳朵。 丁篁表情严肃地摇头:“不是梦到我被撞,都是我开车撞了别人。” 梁霄:“……所以你有心理阴影了。” 绷着脸,丁篁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差不多吧。” 车内静默片刻,梁霄嘴角弧度忍不住越扩越大,最终用含笑的声音说:“行吧,既然害怕那咱们就不考了。” 他把爆炸头向后倚在车座靠背上,姿态松弛自然地说:“反正现在无人驾驶都发明出来了,而且等你复出以后,经纪公司肯定也会给你安排司机的。” “……复出?” 像听到什么陌生词汇,丁篁满脸茫然。 “对啊,复出。” 梁霄转头看向他,语气莫名笃定。 丁篁神色怔住,顿了顿,僵硬地摆手:“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 墨镜几乎挡住梁霄大半张脸,他扬起下巴,捏着算命老先生的腔调说,“年轻人,咱们打个赌,我就赌你绝对可以重新回到舞台上。” 丁篁没有立刻接话,低下头,柔长的黑色发梢垂落眼前,为布满红斑的左脸覆上一层阴影。 沉默半晌,他开口道:“和我永远都学不会开车一样,因为有些事做不到,就是真的做不到。” 话音落下,本以为等待他的,又是连番苦口婆心的劝导。 比如:“你不尝试怎么知道?” “你只是被想象中的困难绊倒了。” “你也明白自己这样是在自暴自弃、浪费生命。” “其实你不是做不到,只是不想做罢了。” …… 诸如此类,太多太多。 三年前再也写不出一首歌时,梁嘉树是这样说的,很多人也是这样劝的。 劝他再尝试、再坚持、再努力,别轻易放弃。 他以为梁霄也会说同样的话。 然而车内静默许久,并没有响起想象中的声音。 丁篁不解地抬头望去——【你现在阅读的是 】 10、第 10 章 车内昏暗,只见梁霄脑袋枕着座椅靠背,正脸一动不动地朝向丁篁,呼吸平稳绵长。 青年脸上戴着纯黑色墨镜,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睛,到底是睁开还是闭着。 难道……睡着了? 丁篁犹豫几秒,忍不住悄悄凑近,捏住墨镜侧边的眼镜腿小心向下摘,一寸一寸…… 然后和梁霄正常睁开的双眼撞个正着。 丁篁:“……” 极近距离下,呼吸几乎清晰可感。 两人一动不动地对视着,尴尬感在丁篁心头爆开,就在面颊即将升温变红时,梁霄盯着他突然开口: “别转移话题,就问你赌不赌。” 低沉磁质的声线里,有种少年人才有的中二和较真,却一下子冲散了丁篁的重重心事。 哑然几秒,丁篁不自觉松下僵硬的脊背,摇了摇头,妥协地说:“好,和你赌。” “那赌注就是输家满足赢家一个愿望,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 梁霄语调轻快地说完,把墨镜往鼻梁上一推,自我感觉很酷地打了个响指: “谁不履行,谁就是小狗。” 黎明前夕,万籁俱寂。 车窗外黯蓝深邃的夜色中,暖黄路灯一盏盏掠过。 而丁篁望着梁霄在光影下显得格外毛茸茸的脑袋,忽然感觉现在的他……就很像一只小狗。 …… 大约开了半个多小时,车子终于到达目的地。 下车后,入眼便是一个半人高的景观石戳在圆形花池中央,上书“梧城山公园”五个大字。 丁篁回头问:“你怎么会想来这里?” 梁霄正站在原地热身,双臂抻开露出清晰起伏的肌肉线条。 “因为这座城市对我来说是完全陌生的,听说这里的日出很有名,是被网友列入人生景点的程度,所以就想着一定要来看一看。” 说完他话锋一转:“而且你不是也很喜欢爬山吗?” “我?”丁篁食指朝向自己鼻尖。 “对啊,我看过你出道后的访谈,”梁霄一边转动脚踝一边语气如常地说,“当时主持人问你除了做音乐还有什么别的爱好,你说还喜欢爬山,因为小时候你……” “好了我想起来了。”丁篁语速飞快地打断。 突然有些庆幸天光昏暗,没有暴露他脸上窘迫鲜艳的红色。 “都、都过去那么久了,你别总上网考古了。” 丁篁努力板出一副严肃正经的口吻。 “遵命,小竹老师。” 梁霄双手交叠扣在自己那颗爆炸头上,吊儿郎当地向前晃去,“反正也都知道得差不多了。” 丁篁:“……” 低埋着头,无奈又无力地慢吞吞跟上。 他和梁霄从西门进入梧城山,沿着石阶开始一级一级向上爬。 途中梁霄像揣着百宝箱一样,不停从他身后那个硕大的双肩包里掏出各种装备分享给自己: 纸巾、水、能量棒、折叠登山杖、微单相机……一应俱全。 他还像当下时兴的大学生陪爬似的,加油鼓气、提供情绪价值和导游讲解一条龙服务。 “梧城山有四大主峰,最高的雾云坡海拔近千米,日出时云海翻涌,金光四射……” 丁篁默默听着梁霄照本宣科的介绍,说来可笑,自己已经在南华市定居多年,不过还是第一次来这里。 越往上爬,体感温度越低,独属于清晨凉润的空气包裹周身,一路上也遇到不少同样来夜爬的人,大家都默契地保持安静,身披星光夜露徐徐前行,没有人高声喧哗。 在这样幽静舒适的氛围里,以前经常爬山的身体细胞仿佛被唤醒,然而让丁篁唯一感觉不太舒服的是,大部分路过的登山客都会向他们这边投来目光—— 虽然的确没有人认出梁霄,但昏暗天色里,他顶着一颗钢丝球形状的脑袋还戴着巨大黑超的样子,也算足够吸睛了…… 谈霄自己当然也有所察觉。 东方天空淡淡发白,借着微光,他默默观察丁篁藏在鸭舌帽檐下的脸。 尽管之前有步行商街的状态兜底,但第一次正式出门就带他来爬山的决定依旧略有挑战性,无论是体能要求还是对人群的畏惧感,谈霄原本计划在爬山过程中让丁篁循序渐进地适应,但他忽略了自己特殊造型所带来的变量。 此刻丁篁表情明显被路人视线弄得有些不自在,谈霄思索两秒,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说:“你知道这些看我的人,心里是怎么想的吗?” 话音刚落,身后恰好又走上来一个背包客,擦肩而过时扭头多看了他们两眼。 谈霄忽然一个趔趄,那人反应迅速立马伸手扶住他,还顺便弯腰把掉落的登山棍捡了起来,手把手妥帖地塞回他掌心里。 “小心点,加油啊兄弟!”路人语气振奋地鼓励道。 谈霄朝他连连点头致谢,然后拿起登山棍戳在地上左右敲敲,用出了盲杖的效果。 等人走远后,谈霄转身面向丁篁,食指勾住墨镜往下一拉,露出镜片后一双含笑上挑的眼。 他说:“现在知道了?” 丁篁没忍住低下头,原本僵硬的肩头抖颤两下,渐渐软化出一个放松的弧度。 等终于爬上山顶时,观景平台上已经聚了不少人,黑压压的人头攒动,谈霄没再向那边凑热闹,而是带着丁篁走到一处游客相对较少的僻静角落里休息。 那个位置视角也不错,能看到日出和半边倾斜的山脊。 清晨时分,太阳从地平线跃出,澄澈金光穿透缭绕在山体周围的雾气,在云层之上反射出一圈圈华彩光晕。 的确美不胜收。 在众人雀跃欢欣的高呼声中,谈霄忽然倾身凑到丁篁耳边,问:“现在不想唱首歌吗,小竹老师?” 丁篁转头看他,眼神先是诧异,随即像想到了什么。 于是天边粉红的云霞慢慢烧到他的脸上。 明明已经三十有余,眼前人却和十年前访谈节目上的样子重叠,清冷锐丽的面容下是如出一辙的静敛腼腆。 主持人问那个初出茅庐的作曲天才,平日里还有什么其他爱好。 彼时谈霄蹲守在电视机前,猜的都是看书看电影之类文气的活动。 但丁篁说:是爬山。 谈霄和主持人一样好奇原因,眼巴巴盯着他。 所以丁篁当初是怎么解释的来着。 “你说因为自己脸上长的红斑,从小没有人愿意和你一起玩。” 经年之后,谈霄不紧不慢地说:“于是你经常一个人跑到老家的后山上,给山里花花草草小动物们唱歌听……” 简直像童话里不谙世事的主角一样。 可如今,已经长大成年的童话主人公跌落进现实,因为旧事重提反而羞窘得脸色涨红。 他躲避着视线,习惯性垂下头,露出后颈瘦削凸立的骨节。 谈霄静静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小竹老师,唱首歌吧。” 像你很久以前发布在自媒体视频里那样,席地而坐,弹着吉他,自由地再唱首歌吧。 青年嗓音沉缓,透着微妙的蛊惑人心的魔力。 丁篁双眼有些放空,嵌在细白脖颈上的喉结情不自禁动了动。 面朝太阳的人群在肆意喊叫,周围真的很吵,吵到好像即便在这个角落里小小地哼出声,也不会有人察觉。 而对面梁霄目光像一面被晒得温热的湖。 没有过于烧灼的期待,也没有冰冷高深的审视。 温热湖水包裹着倒映在他眼中的自己,让丁篁短暂忘了过往经历和现实环境,破天荒有了一点开口清唱的冲动。 “我……” 他唇缝微启,刚想说什么。 身后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您好,请问您是——” 听到人声,丁篁立刻惊醒般回神。 不知什么时候,几个穿着登山服的年轻人走到了他们旁边。 为首那个扎着马尾辫的女生正目光灼灼盯着自己。 不会吧……又被认出来了? 丁篁下意识偏过脸压低帽檐,心跳加速。 “麻烦您再说一遍,刚才我们没听清。”身旁响起梁霄镇定自若的声音。 “噢噢,”马尾辫女生立刻解释道,“我刚才是想问您二位正在这边拍照吗,因为我们几个人觉得这个位置角度很好,所以想麻烦您能不能帮我们也拍张合影。” 说完指指挂在丁篁胸口的微单相机,目露期待。 梁霄没接话,而是和那群年轻人一样转头望向自己。 “……”瞬间压力值拉满,丁篁忙不迭地点头:“没、没问题,你们站过来吧。” 得到应允,呼啦啦的衣角像纸飞机从眼前轻快穿过。 几张年轻面庞聚在取景框里,身披朝霞,一瞬光景随着丁篁按下快门被永恒定格。 拍完照,对方捧着传到手机里的合影照片,道过谢后欢天喜地跑开了。 太阳渐渐升高,晨雾散去,四周光线变得通透明亮。 怕等一会儿真的被人认出来,丁篁催促梁霄尽快下山。 他们选了一条和上山时不同的路。 走在林间幽静的小道上,伴着鸟鸣,丁篁不自觉开始在脑内情景复盘,一遍遍回想刚才和陌生人对话时的用词、语气。 偶尔还会无意识地说出声: “没事,不客气……” “好的,拜、拜拜……” 他小声嗫嚅着自言自语,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全然不知被身旁的人尽收眼底。 “对了,”梁霄突然开口道,“我记得那场访谈中,你说答应和梁嘉树组乐队参加节目,就是在爬山途中定下的。” “当时具体是怎么回事?” 被青年打断复盘,丁篁顺着他的问题转移思绪,慢慢陷入回忆中…… 起初,他和梁嘉树只是同一所音乐学院里学长学弟的关系。 两人之间相差两届,梁嘉树还在校时,丁篁几乎和他没有交集。 因为那时的梁嘉树是校内风云人物。 传闻这位学长才貌双全,嗓音一流,是著名歌唱家梁兀声的独子,出身优越,性格却温润谦和平易近人,所以在一众学弟学妹心目中,“完美”成了他的代名词。 丁篁即便再独来独往,当时也对他略有耳闻,只是没想到在自己毕业前夕,竟然和回校探望老师的梁嘉树产生了交集。 他们结识的契机源自一场落水事故。 当时丁篁还在一个自媒体平台发布不露脸的弹唱视频,几年下来也小有名气。 临近毕业,他抱着吉他来到学校人工湖边,想录个视频纪念自己在大学里的最后时光,不曾想意外掉进湖里,等爬上岸后脱力地晕倒在地,恰巧被路过的梁嘉树送去了医院。 这场事故让他收获了一个音乐领域内的知音、社交工作方面的导师,以及心理上可以依靠的兄长。 所以即便后来被梁嘉树认出原创音乐人的身份,丁篁依然和他来往日益密切。 毕业后,有段时间工作受挫还弄丢了住处,也是幸得梁嘉树接济了他。 合住期间,梁嘉树曾几次提议组乐队参加素人音综,但丁篁畏惧镜头和大众视线,始终犹豫不决。 直到有一次,梁嘉树陪他一起爬山。 那时他们还没来南华定居,大学毕业后就一直留在海东市发展。 海东近郊有座山,丁篁格外钟爱,一年内可以造访好几次。 而梁嘉树陪他去的那一次,丁篁重感冒刚刚痊愈,身体还虚软乏力,本以为这次可能无缘登顶,但没想到梁嘉树一把背起了他,还和他打赌,一定会让他看到新年第一天的主峰日出。 如果输了,梁嘉树声音轻松地说,他会承包未来一个月内各种家务。 但如果赢了,丁篁就要答应和他一起组乐队上节目。 现在想来,其实有点忘了当时内心在作何纠结。 是因为被梁嘉树对音乐梦想的坚持打动了吗,还是因为对自己生病时梁嘉树彻夜不眠的照顾而感到心有亏欠…… 丁篁说不清楚。只记得那个天寒地冻时节,天色昏暝幽暗,自己趴在梁嘉树起伏的背上,听他粗沉的呼吸声伴着唇边呼出的白气飘散到耳边。 没由来的,丁篁默默想道:要不试一次吧。 万一呢。 万一像我这样的人,也能被正视、被喜欢;也能站在聚光灯下,用歌声给人快乐和力量呢? …… 在回忆里陷得有些深了,因为十年后梁霄随口问的一句话,让丁篁整个人都变得有些心不在焉。 于是自然也没注意脚下路况,一不小心踩到颗凸起的石块,紧接着身子歪斜,一下子失去了平衡。 丁篁自己都没反应过来,恍惚间只看到眼前世界旋转着画了个圈,然后视野颠倒,感觉像喝醉了一样,无法自控地啪叽一下摔进步行道旁的草丛里。 周围草叶簌簌作响,屁股坐在地上前两秒,丁篁还有点呆滞。 但看到路过行人捂着发笑的嘴角从眼前走过,清晰的丢脸的感觉一瞬间在心头爆开。 脸部迅速充血飙红,无地自容的尴尬让他想扒开草缝钻进去。 就在丁篁深埋着头手足无措时,身后忽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大笑声。 丁篁:“……” 毫无疑问,是梁霄。 背过身,丁篁忍不住闭眼扶额: 一个人失忆后,为什么可以连基本的风度都没有了…… 但是下一秒,笑完的梁霄忽然纵身一扑,也跟着摔进他旁边的草丛里。【你现在阅读的是 】 11、第 11 章 丁篁惊诧地投去目光,恰好梁霄也转过头来。 一对眼眸在晨光中像某种犬类的眼睛,亮晶晶看着他说:“原来摔倒也这么好玩。” 闻言丁篁怔住。 奇异的是,刚才心里负荷满载的尴尬和无地自容像被施了魔法,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时间流速好像忽然变慢。 丁篁转回头,仰起脸举目眺望: 头顶叠盖的乔木绿叶密密匝匝,树枝交错横展,像苍劲手臂伸向高空,迎着朝阳的皮肤被镀上一层细闪金粉。 一直习惯于埋头赶路,他差点忘了,自己以前喜欢爬山的原因之一,也是因为可以有机会像这样,或站或坐或卧或躺,从各种不同角度欣赏自然世界富有层次感的美。 原来摔倒,也是可以好玩的。 的确如此。 丁篁对着阳光眯了眯眼,草叶混合泥土的清新气味扑入鼻腔,让人莫名感到舒畅开怀。 他不自觉勾起嘴角,左边脸颊显出一颗标志性的深深酒窝。 伸了个懒腰,从地上骨碌爬起身,丁篁向梁霄伸出手,示意要拽他起来。 而梁霄视线从他的手心渐渐上移到脸庞,目光直勾勾,盯了半晌舒口气道:“终于找回来了。” 丁篁:? “什么找回来了,”他左右转头看一圈地面,“你掉东西了吗?” 梁霄不答,拉住他的手借力站起来,拍掉身上草茬,语气轻松道:“没事,继续走吧。” 丁篁只好一头雾水地跟上。 但是左脚刚刚迈出一步,钻心的痛感顺着脚踝筋络直刺神经,让他额角立刻条件反射般渗出了一层薄汗。 “等、等一下,”丁篁脸色发白地开口,“我的脚,好像扭到……” 话未说完,一阵风先扑到自己腿边。 梁霄像瞬移一样再他身前蹲下,动作利落地卷起裤腿,眉头微皱地说:“扭到哪了,我看一下。” 刚才摔倒时感觉还不明显,但现在胀痛感愈发清晰,丁篁低头扫了眼自己的脚踝,发现竟然已经迅速浮肿起来。 “走,我背你下山。” 梁霄表情严肃地背过身去,蹲下。 林间细碎阳光筛落在青年不算宽阔的脊背上,和记忆中的画面几乎一样。 那年梁嘉树背着他成功登顶,从此开启两人终归分道扬镳的星途。 如今趴在梁霄背上,丁篁感觉心里有棵树好像悄无声息地掉了一片叶子。 是种相距十年的,如宿命般尘埃落定的安静。 …… 从医院回到家后,梁霄严格按照医嘱,让丁篁卧床休息。 洒扫家务、一日三餐都由他来负责。 起初丁篁还有些不放心,但看到他能一边给笋片切成粗细均匀的丝,一边还能兼顾炒锅和汤锅,也便停了想帮忙的心思。 只是有些疑惑:现在的短视频教学,有这么立竿见影吗? 毕竟就算是十年后的梁嘉树,在厨房里也做不到如此得心应手,更遑论十年前的梁霄…… 一回想当初他们合住时每天互相炸厨房的日子,丁篁自己都觉得兵荒马乱。 “行了,别在这儿杵着了,快去坐着,医生不让你久站。” 梁霄把丁篁从厨房门口赶到客厅沙发上,还帮他打开电视,调到一个综艺频道,哄小孩似的说:“自己看着玩儿啊,有事叫我。” 丁篁无奈,只好按他所言乖乖看向电视。 碰巧的是,屏幕上放的综艺正是梁嘉树这次离家去录制的。 节目定位类似于荒岛求生,嘉宾上岛前随机抽签两两配对,梁嘉树抽到和一个年轻演员一组,一路上对那位后辈都颇为照顾。 于是两人的cp超话最近也经常排在热门榜上。 此时回放的综艺节点,是让嘉宾通过做闯关游戏获取生活物资的环节,也是被cp粉各种二创的高光片段。 在双人三足障碍跑关卡中,梁嘉树和那位演员摔倒滚成一团,起身后年轻演员的短裤不慎被扯开一个破口。 为避免搭档走光,梁嘉树直接脱掉自己的衬衫给对方围在腰间,并且在其他组嘉宾跑上来干扰作乱时一直将人护在身后。 正当电视里众人嘻嘻哈哈笑闹不停时,身旁忽然幽幽传来一声: “真是世道炎凉啊……” 丁篁转头,看到梁霄不知何时已经把午饭摆满茶几,此刻正坐在自己身边同样看着电视。 “什么世道炎凉?”丁篁不解。 “唉——”梁霄瞥他一眼,又看了看电视,意有所指地感叹,“有人孤苦伶仃闷在家里当瘸子,有人在海岛和俊男靓女闹成一团,连通慰问电话都没有。” 他两手一摊:“这不是世道炎凉是什么。” 看他捏着腔调阴阳怪气的样子,丁篁差点被逗笑,刚才心里一丁点的沉闷也跟着烟消云散。 如果换做以前,他的确可能会消沉自闭地度过一天,但如今不知是彻底离婚后心境有所变化,还是因为被梁霄分散掉了注意力,总之丁篁感觉,曾经自己的生活重心好像正从梁嘉树身上一点一点地收回来。 按掉嘈杂的电视,他拿起筷子面色如常地说:“吃饭吧。” 梁霄目光探究打量他片刻,没再说什么。 只是一低头,看到丁篁汤碗旁边被挑出来的虾皮,双眼立马睁圆。 “等等——”他拖长声音,“我专门给你放的虾皮,医生说要多吃含钙量高的食物。” “我不吃。” 丁篁撇嘴,拒绝的态度很明显。 说完甚至把碗都挪远了一点。 梁霄:…… 在桌上各自僵持半晌,最终青年认命地将那些虾皮捡进自己碗里,埋头小声嘀咕:“怎么那么挑食。” 丁篁没开口,而是默默在心里顶嘴:挑食的明明是你。 重油重盐的不吃,零食甜品不吃,味道刺激的葱姜蒜香菜更是统统不吃…… 后来在别墅里休养了大概一周左右,期间梁霄自觉这次受伤责任在他,一直任劳任怨照顾丁篁的日常起居。 不过年轻人大概也是被憋得不行了,丁篁看他几乎每天都会签收一堆快递。 有次没忍住,问他买了什么,梁霄当时蹲在一堆快递纸箱中间,抬头朝他神秘兮兮地眨了下眼:“保密。” 丁篁:…… 算了,自己也没有多好奇。 几天后,从医院复查结束,确认脚踝扭伤已经完全痊愈。 回到家,丁篁发现餐桌上放着一张对折的卡片。 有些眼熟,他拿起来打开查看—— 是一封新的预告函。 和上次一样,歪歪扭扭的手写字体传递着简单明了的信息: 【时间:明天3:00pm,地点:衣帽间。】 不同的是,这次右下角落款简笔画是两个长袖长袍的古风小人。 丁篁努力辨认了一下他们的扮相: 大概是……一人一狗? 感觉不明所以,丁篁收起卡片回房间了。 次日上午醒来,看着窗外阳光他忽然意识到,经过这一周多的养伤时间,因为有梁霄监督,自己昼夜颠倒的作息竟然被调整得正常许多。 把梁霄前几天给他换的安神枕头拍拍蓬松,丁篁拿起手机陷入沉思。 不知不觉夏天已经过去,推开窗微风拂面,送来清爽的凉意。 因为今天是中秋节,梁嘉树一向对这种传统节日比较重视,之前无论人在哪里都会赶回家和他一起过节。 虽然近几年工作太忙通告太多,但梁嘉树还是会在当天专门抽出时间和他互通电话,仿佛已经成为彼此间没有明说却不约而同一直遵守的约定。 只是今年…… 丁篁举着手机,不确定还该不该打这通电话。 或者说,还有没有资格。 思来想去,之前日常惯例的“汇报电话”为他催生些许勇气。 丁篁抬手拨通。 日光晴朗,天空的蓝色望久了让人有些眩晕。 听着耳边一直长长久久提示的等待音,丁篁低下头,发丝垂落遮住眼眸。 他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了答案。 午饭时间,和梁霄面对面坐在餐桌前,丁篁忽然想起穿越而来的梁霄还没见过梁兀声。 那他应该更不知道梁兀声已经…… “我知道啊,”梁霄放下筷子,神色如常道,“我在网上看到新闻报道了,他前几年患上老年痴呆,被梁嘉树送进疗养院了是吧。” “……是,”丁篁犹豫开口,“但中秋节本来是一家人团圆的日子,你想不想去探望一下他?” 梁霄思索片刻:“还是算了吧。” 他歪头,用食指点点自己的太阳穴:“主要是我现在脑子里面根本没有他,去探望也说不出什么,总不能让我跟老人家大眼对小眼吧。” 丁篁顺着他的话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然后默默赞同了梁霄的决定。 吃过午饭,又休息片刻,丁篁如约来到衣帽间。 刚打开门,望着眼前画面,他整个人被定在门口。 “进来啊,愣着干嘛呢。” 偌大明亮的房间中央,一身红黑色系古风劲装、束着高马尾的梁霄正朝他招手。 而他旁边衣架上,还挂着一套青白色的布衫,配饰是顶四方书生帽,地上摆着一个原木色箱笼。 几个物件叠加在一起,让丁篁脑内自动浮现出影视剧中书生的经典形象。 再望向梁霄头顶两只毛茸茸的狐狸耳朵,还有甩在身后蓬松的火红色大尾巴…… 原来不是狗啊,丁篁默默想道。 回忆着邀请卡上那幅简笔画,他不确定地问:“那身衣服是给我准备的吗?” 梁霄伸手将他一把拽进门,薄唇上下轻碰:“当然。” 丁篁下意识转身想跑,但计时器已经按下,流动的时间无法回转,于是最终只好认命地被按坐在椅子上,由着梁霄开始对他“上下其手”。 头发后梳、贴好鬓角、戴上帽子…… 当梁霄要手把手帮他穿衣服时,丁篁提过袖管拘谨地轻咳:“我自己来吧。” 等全身装扮完整站在镜子前,他表情不自然地看了两眼镜中自己,然后转头问:“我们要穿着这身衣服出门吗?” 梁霄抱臂点头,斜飞入鬓的眉毛上挑,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丁篁:“……” 心理压力陡然增大。 明晃晃的灯光下,即便只是用眼角余光,也能瞥到镜中自己左脸的红斑,因为头发后梳暴露出全部五官而显得过分醒目。 忽然,他想起一个东西。 转身蹲下,拉开衣橱最底层抽屉,手伸进里面摸索半天,终于拔出来一个面具。 光滑素白的漆面没有乱七八糟的花纹装饰,是最平平无奇的款式,而且尺寸可以覆盖住全脸。 丁篁很满意。 他也没想到多年前参加节目的道具,居然还有重新派上用场的一天。 把面具戴好后,丁篁仰起脸对梁霄说:“好了,可以出发了。” “嗯。” 梁霄从他身上收回视线,毛绒耳朵一甩,转头便要迈出大门。 “诶等等——”丁篁连忙伸手将人拉住,指指他的脸说,“你就这样出去吗?” 梁霄嘴角一勾,反手同样掏出一张面具扣在脸上。 样式看起来和丁篁戴的差不多,只不过是纯黑色的。 隔着眼部镂空的洞,丁篁和他两只狭长的狐狸眼对视,心里不由暗想: 这身迥异于梁嘉树往常风格的穿搭,套在年轻的梁霄身上,却莫名像是为他私人定制的…… 乘车到达目的地后,看到眼前人来人往的主题乐园入口,丁篁条件反射般萌生退缩的念头。 但或许因为今天有中秋庆典活动,来往游客大多都在cos古风角色,穿着唐装汉服的人比比皆是,好像自己这一身也能丝滑融入其中。 而且有面具遮挡脸上红斑,不会再被人用奇怪的目光注视,丁篁状态渐渐放松下来。 “走吧。”梁霄语调微扬。 落日点缀在青年身后,夕照穿透他头顶的狐狸耳饰,将一圈绒毛染成火焰般的橘红色。 那种视觉上的暖意好像流进了心里,丁篁点点头,跟上梁霄汇入人群中。 …… 从入口处领完集章地图,丁篁拿着纸册研究片刻,大致看明白这个主题乐园共有四个分区,除去游客住宿区,剩下三个分别是特色餐饮、游乐体验和互动表演区,中间定时还会穿梭花车游行。 “妈妈,我想去玩那个!” 小朋友兴奋的叫声从身边擦过,丁篁回头,看到是一家三口远去的背影。 后知后觉放眼四望,发现周围大多是一家人集体出游,或者成双结对,落单的人几乎没有。 仔细想想,自己好像真的没怎么来过这种地方。 小的时候没条件,长大之后没时间,再后来变成了没心情。 如果不是因为梁霄,今年中秋,已经离婚的伴侣,不再接通的电话,早已亡故的亲人…… 自己大概率会窝在别墅里,独自度过失眠的漫漫长夜。 虽然平常丁篁也习惯了孤身一人,但在这样一个被定性为“团圆”的节日里,难免还是会感到有些失落。 “你想玩这个吗?” 不知不觉,跟着人流他们已经走到了娱乐区。 丁篁顺着梁霄向上指的手势抬头,看到他们不远处,有条弧度夸张的过山车轨道在半空中连续画出好几个圆。 此时恰好有车从下面开上去,于是一排倒吊的脑袋,尖叫着从他们眼前呼啸飞过,随着声音远去,还有几顶古风假发在幽幽往下飘落…… 见状,丁篁沉默地后撤半步。 他清了清嗓子,回答刚才梁霄的问题,语速略快但口齿清晰道: “如果你想去玩的话没问题我可以在下面等你但如果要我自己上的话还是算了。” 梁霄:“……” 两人站在原地,安静对视片刻,青年忽然噗嗤一下乐出声: “你刚才是说了一段rap吗?”他笑得微微弯了腰。 虽然戴着面具无法看到表情,但听着对方明显的笑声,丁篁耳根微微生热,哑了半天才小小声地说:“因为看起来真的有点可怕……” “没事,可怕就算了,”梁霄伸手揪扯几下他脑袋后面的布带,帮他把书生帽调正位置后说,“那我们去别的地方逛。” 丁篁毫无异议地点头,立马默默跟上。 娱乐区对面就是互动表演区,此时夕阳余晖散尽,昏暗夜色中,几束五彩缤纷的射灯几乎映亮半边天空。 高分贝的音响震耳轰鸣,加上舞台周围零散分布着几个外形帅气的男菩萨npc,瞬间让角落里的小舞台成为乐园里人气最旺的打卡点。 丁篁本来没想凑热闹,但他和梁霄站在如海浪般的人潮中,不由自主被推挤着涌向台前。 舞台上有个不知名的乐队正在表演原创曲目,歌曲旋律并不熟悉,不过胜在个人风格强烈,丁篁听了一会儿鼓手敲的节奏,没想到竟莫名听得入了迷。 等再回过神时,身旁的梁霄消失不见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12、第 12 章 丁篁心头一跳,立马转身张望,恰好看到不远处,有对眼熟的狐狸耳朵尖,正被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着。 他跑到外围,扒着人墙缝隙向里面钻。 是面具掉了? 被人认出来了? 还是出了什么别的意外? …… 越猜越心焦,终于,费了好大力气挤进最里面,结果发现梁霄完好无损地站在“包围圈”中央,而身旁左右两边分别簇拥着几名游客,其中一个还抱住他毛茸茸的狐狸尾巴,摆好造型正在合影。 丁篁:…… 看样子,大概是也把他当成那些男菩萨……哦不对,严格来说应该是男狐狸精。 隔着面具,丁篁和梁霄四目相对的一刻,仿佛听到“救救我”三个字。 不过忽然之间,心里好像没有那么着急了。 丁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一下子起了玩心,也许因为和梁嘉树长时间的相敬如冰,也许因为平日难以看到那个事事完美优雅的男人会陷入这种窘况,也许单纯因为现在这个失去记忆的梁霄更让人放松肆意,没有负担。 所以新奇感一时占据上风,让他默不作声地站在旁边,抿着嘴角看了好一会儿乐子。 直到有个小朋友差点伸手摘掉梁霄面具时,丁篁终于站出身去解救落难的“狐狸精”。 他假装路人合影,走上前挽住梁霄胳膊,与此同时,青年压低声音的幽怨叹息也传到他耳边。 “哥哥,心好狠啊……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我‘出卖色相’?” 听着梁霄的控诉,丁篁忍不住想捂嘴笑,抬手触到脸上的面具才想起来不用遮。 于是又把手放下,结果下一秒被梁霄牵住,修长骨感的五指嵌入指缝和他紧紧交握。 丁篁愣住。 周围闪光灯一直咔嚓作响,有游客注意到梁霄手上动作,不禁疑惑地小声嘀咕:“怎么感觉他们两个是认识的?刚才和别的游客合影,狐狸帅哥还像根钢管似的戳在那里,根本不主动营业。” “对啊对啊,另一个估计也是npc吧,我看戴的面具款式都一样。” “诶等等,你看他们两个装扮,像不像志怪小说里的书生和狐妖?” “嘶……好像还真的是……” …… 议论声渐起,众人目光渐渐聚到自己身上,丁篁慢半拍反应过来梁霄的意图,原来是想拉着他共沉沦。 但就在又有游客蠢蠢欲动想上前合影时,忽然感觉梁霄用力握紧他的手,然后朝着人墙缝隙一个冲刺,拽着他闷头跑了出去。 一众惊呼被远远甩在身后。 风声从耳边奔窜,心跳在加速,他们像两条逆流而上的鱼,丁篁的手始终被梁霄紧紧拉着,青年在前面一声不吭地用肩膀劈开人浪。 路过舞台时,丁篁愣愣看着眼前自己被梁霄牵着的那只胳膊。 青白衣袖覆盖在绷直的手臂上,被舞台射灯一照,才发现:原来那布料上有泛着隐隐光华的暗纹,仔细端详还是精致的竹叶样式。 再望向前方开路的青年,背影修直挺拔,如同一棵笔立遒健的树。 竹,与树。 莫名的,丁篁脑海中回想起十年前,在参加那档素人乐队音综之前,在梁嘉树还不叫做梁嘉树之前,有一天他突然对自己说: “小竹,我想改个名字。” 丁篁问他想改成什么,当时的梁霄回答:“杜牧有首诗里写过,‘修篁与嘉树,偏倚半岩生。’” 他目光温和地望向自己:“小竹,我想改成‘梁嘉树’,这样我们的乐队名就可以叫‘竹与树’,你觉得呢?” 当时他们两人刚确定关系不久,丁篁被这番直白的示爱惹红了脸,支吾半天也没能说出拒绝。 后来节目播出,“竹与树”的名号越来越响,两人如宿命般相配的名字也让一众歌迷直呼天造地设。 那档让他们成功出道的综艺,给丁篁留下了太多深刻记忆,除了改名,脸上这副面具也是当时录制第一场节目时被临时要求戴上的。 因为要制造悬念,因为要提高收视率。 为此梁嘉树罕见地冷了脸,替他出头,指责节目组不尊重选手。 但丁篁不想闹得太僵,更不想他们几个月辛苦练习的汗水被白白浪费,所以还是按照要求戴上了面具。 只是即便遮住脸,也无法缓解一直盘踞在他心底的紧张。 所以初次登台表演前,和现在一样,是梁嘉树在前面牵着自己的手,一步一步,将他带上舞台。 那时节目开拍前,后台一贯嘈杂不堪,然而带领他穿越一片兵荒马乱的那道背影坚定、挺直,真的像棵树一样开始在自己心里无声扎根。 如今,回忆里的背影渐渐和眼前画面重叠…… 丁篁忽然心生感激。 感谢这世界上所有不可名状的奇迹与巧合,感谢冥冥之中实现了他的生日愿望,感谢让他能够在一潭死水般的三十三岁,和二十五岁崭新的梁霄重逢。 感谢这些天频繁陷入的回忆让他看清,十年尘雾散尽,原来一直被牵引、被带领的人是他自己。 所以并非是谁走得太快弄丢了同路人,而是自己一直沉湎过去,一直原地打转。 “谢谢。” 丁篁小心回握住梁霄的手,低头轻声道。 “你说什么?” 一对狐狸耳朵回头朝自己凑近。 面具下双眼对视,梁霄问:“怎么,饿了?” 丁篁本想说没有,但空荡荡的胃袋适时发出饥饿信号,有种逐渐蜷缩收紧的感觉。 他只好如实地点点头。 翻开集章手册,关于特色餐饮区的介绍里,贴心标出了当月好评榜排行第一的餐厅。 丁篁看着上面的菜品图片有点移不开眼睛。 梁霄接过手册研究一番,拉着他调转方向,两人抄近路在几栋住宿酒店间穿梭,目标明确地直奔特色餐饮区。 兜兜转转直到迈过一堵老式门楼,眼前景象豁然开朗—— 灯火煊明的长街一直延伸向远方,空气中明显飘散起食物香味,挂在两旁屋檐下的仿古灯笼,挑起夜色中一角浓郁的烟火气息。 走在其间丁篁发现,这里不光建筑古韵十足,每个餐饮店里的侍者也都是一身古风装扮,叠声吆喝着“客官”招揽过往游客。 其中那家好评第一的主题餐厅更是格外火爆,远远便看到门前的等候区排着蜿蜒长队。 丁篁和梁霄走过去,发现店家正在旁边一处空地搞活动,四周围了好几层人,空地中央竖着一块巨大的彩绘木板,目测大概比一层楼还高,整块木板被分成了九宫格,从下往上依次印着数字一到九。 而九宫格最顶层上面还单独多出一格,标记为数字十,且板面上安装了一个木制篮框。 打扮成“店小二”模样的服务员正在派发传单,丁篁接过一张,看到上面写着—— “投球游戏。” 凭借身高优势,梁霄从丁篁身后探头看他手上的纸,念出声道:“每位玩家共有三次投掷机会,投中的数字相加,总和越大优惠力度越大。如果连续三次投中十分篮框,获得三十分总分,便可立即进店就餐,且当晚消费全部免单。” “就这?”梁霄声音里满是不敢置信,“也太简单了吧。” 简单……吗? 丁篁望向立在木板旁边的电子计分屏,下面一长串名单正不停滚动着,而获得三十分固定在榜首的只有寥寥几个。 “要不我去试试?”梁霄一边活动手腕,一边对丁篁说。 “……”面具遮住了丁篁有些一言难尽的表情。 反正等着也是等着,他想,就当解个闷吧。 于是跟着梁霄走到游戏准备区。 梁霄拿到球后,丁篁在旁边刻意观察了一下。 那颗球在梁霄手里看起来比普通篮球还小一圈,而且是用麻藤编成的,重量也更轻一些,估计很难投进那么高的篮框里。 况且现在的梁霄还不会…… “好球!” 人群中忽然响起一声喝彩,丁篁立刻回神。 视野里梁霄动作利落地投中一球后,上身后仰,双臂半抬,轻轻松松再进一球。 丁篁愣了愣。 或许是心理作用,四周空气好像变得寂静无比。 但手执最后一球的梁霄没有丝毫犹豫,他原地起跳,投篮姿势从容且标准,堪比电视转播比赛里的职业球员。 众人屏息凝神,目光聚焦一点。 只见那颗藤球从半空划过,随着“唰”的一声轻响,稳稳落进篮框,上演了一个完美的空心入网。 一瞬间,现场气氛犹如被火引燃。 在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中,那道挺拔身影不疾不徐地走下场,脑后高马尾飒气飘然,微微染红的发梢扫过窄薄劲挺的腰身,是溢满少年气的利落张扬。 丁篁看着他朝自己一步步走来。 “又发呆?” 梁霄伸手在丁篁眼前打个响指,然后拉起他的手腕,语调轻松自然地说:“走吧,请你吃大餐。” “喔,好……” 丁篁慢半拍地回应,整个人依然有些神游天外。 离开前,他回头又看了眼那个被标记成十分的篮框。 一旁电子计分屏上,固定在榜首的名字变成了“阿霄”。 红色发光字体烙印在视网膜上,丁篁隐在面具下的脸,渐渐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 “四杆洞一杆上果岭,梁先生果然好球技。” 面前男人神色和煦,一边摘掉羊皮手套一边慢悠悠说道。 “徐总过奖,运气好罢了。”梁嘉树颔首谦声道。 徐华诚将球杆递交给站在身后的助理,和梁嘉树走过精心培植的茵茵草坪,坐上高尔夫球车后,冷不丁开口道:“听闻梁先生以前,还比较擅长打篮球?” 梁嘉树眸光微动,轻扯起嘴角:“徐总说笑了,我以前对篮球一窍不通,后来出于工作需要才找运动员突击训练过一段时间。” 徐华诚笑着感叹:“像梁先生这么敬业的人,如今在圈内可不多见了。” 梁嘉树摇摇头说不敢当。 高尔夫球车直接将他们送到主宅门前,梁嘉树下车还没站稳,一道轻盈的身影就飞扑进他怀里。 “你们怎么才来啊,打球打到连吃饭都忘了吗?”埋在怀中的脑袋怨声嗔道。 “栎栎——”徐华诚声音不怒自威,“快放开梁先生,毛毛躁躁的,像什么样子?” 闻言环在梁嘉树腰际的双臂松开,一张明丽精致的脸从他胸口抬起来。 徐司栎转身不满地噘起嘴:“本来就是嘛,我邀请人家来做客,结果还没和嘉树哥说上几句话你就把人带走了,老徐,你像什么样子?” “你小子,”徐华诚浓眉拧紧,“翅膀硬了还学会顶嘴了是吧?” 眼见这对父子又要开吵,梁嘉树适时出言斡旋道:“不然咱们先进去聊,晚宴要开始了吧?” 闻言父子二人一个脑袋撇向左边,一个把脸扭向右边,不约而同哼了一声,然后谁也不看谁地并排走进门。 梁嘉树微微欠身跟在他们后面,唇边挽着谦和儒雅的弧度,镜片反光遮挡住了眼底一切情绪。 徐家的中秋家宴进行到一半,梁嘉树中途去卫生间洗脸醒神。 清凉的水扑到脸上,激出三分清醒。 他抬头从镜子里看着自己滴水的脸,回忆刚才席间,徐家那几个表亲一直找各种由头劝酒,故意针对的意思就差摆上桌面了。 而主位的徐华诚尽收眼底却并不出言阻止,平日里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徐司栎,今天也一反常态地静如鹌鹑,显然,他们已经提前都通过气。 今天这场“家宴”,大抵更像是一场对他的“考验”。 考验他够不够格“入赘”南华首富徐家。 现在想来,之前在高尔夫球车上,徐华诚突然转到篮球话题,也有故意给他难堪的意思。 毕竟众所周知,多年以前自己尝试从歌手转型到演员,在那部失败之作里,扮演一个擅长篮球的校草角色,却因动作生硬被全网嘲,之后花了好一番力气做人设公关才得以挽回口碑。 而他再也没有收到过影视剧方面的邀约。 窗外夜色舒朗,梁嘉树走出主宅,站到后院一排景观竹丛前。 莫名的,他想起了丁篁。 其实在那部剧开拍前,他的确有找过专业球员训练,但当时因为通告排得太满,训练学习的时间有限,所以有时深夜回家后,梁嘉树只能自己单独加练。 而无论多晚,丁篁都会默默坐在场边陪他。 不玩手机,不听音乐,只抱着水瓶一心一意地看着自己。 天上圆月淌下柔静如水的光辉,今年中秋他们还没有通电话。 梁嘉树拿出手机,在联系人列表中找出丁篁一片漆黑的头像,拇指悬在通话键上犹豫片刻,刚准备落下时,身后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嘉树哥,原来你在这里啊,我找了你好久。” 梁嘉树眯了眯眼,按灭屏幕转回身,看到徐司栎正向他走来。 “怎么了,找我有事?” 徐司栎在身前站定,梁嘉树随手理了理他略显凌乱的发型。 面前小少爷的脸颊立刻泛起粉红,低着头蚊子似的小声说:“没有……我就是看你离席时间有点久,怕你醉倒在外面。” 梁嘉树失笑:“我酒量还没那么差。” 望着眼前成熟俊朗的男人,徐司栎借着酒意慢慢倒进他怀里,吸了吸鼻子闷声闷气地说:“嘉树哥,对不起啊,让你受委屈了。” “没关系。” 梁嘉树轻抚两下徐司栎后背,手指捏了捏他后颈骨,嗓音低柔地说:“为了你,栎栎,我都愿意的。” 夜风轻拂,竹林间飒飒作响,月华凉白。 地面落下两道影子,渐渐贴靠在一起。 而之前那通始终没有拨出去的电话,也悄无声息的,被手机主人遗忘在脑后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13、第 13 章 “时间交换。” 吃过早饭,梁霄掏出计时器摆在桌面上,撑着下巴问:“轮到你了,今天想做点什么?” 丁篁捡拾餐盘的动作一顿,静了静没有开口。 梁霄又像根人形尾巴跟着他走进厨房,把餐具都放进洗碗机后,转身眼巴巴地望着他。 “那个‘时间交易’,我想了想,要不还是……” 丁篁开口话未说完,忽然被一阵手机铃声打断。 他拿出来查看,发现是之前预定的闹钟。 “去……医院?” 丁篁手机屏幕亮得醒目,加上两人之间站得很近,所以梁霄轻而易举看到屏幕上的事项提醒,并开口念了出来。 “去医院?为什么?” 他慢慢拧起眉:“你自己哪里不舒服吗?还是有人住院了要去探病?” 说着不等回答便拉起丁篁原地转了一圈,上下左右前前后后打量。 丁篁连忙摆手:“没有,我没生病,只是去定期检查而已。” “检查什么?”梁霄不依不饶地追问。 青年目光炯烁,牢牢锁定自己,颇有种不说清楚就不放他出门的气势。 丁篁无奈,只好详细解释:“我脸上和身上这些红斑要定期去做检查,避免出现增生或者其他病变,还要勤测眼压,预防青光眼之类的并发症。” 听完,梁霄静默半晌没再出声。 丁篁越过他走出厨房,边走边说道:“所以今天你先留在家里吧,我等一会儿出门,大概下午就回来。” “我陪你一起去。”梁霄突然开口。 诧异地转回身,丁篁看着他说:“我是去医院,不是出去玩。” “我知道。” 梁霄走近几步,摇了摇手中的计时器:“正好可以计入时间交换。” 丁篁张口本想拒绝,但青年忽然低头,五官凑近直直盯着他双眼:“还是说你想拖延时间,一直不交换,这样就一直轮不到我出去了。” “……”丁篁扶额,“我才没有那么想。” “好,那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说完不给他反悔时间,梁霄干脆利落地按下按钮,计时器上的数字瞬间开始跳动。 “今天我陪你去医院检查,等我换身衣服就出发。” 他说着转身朝衣帽间走去。 丁篁站在原地反应两秒,如梦初醒地拉住梁霄胳膊,眼神警觉道:“提前说好,你别特意换什么奇怪的装扮,穿得普通日常一点,戴好帽子口罩就可以了。” 可别再搞出什么爆炸头高马尾的了…… 梁霄从善如流地点点头,比出一个“ok”手势:“明白,放心吧。” 丁篁:能放心……才怪。 望着他健步如飞离开的背影,心底莫名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 大约半小时后,网约车停在门口,丁篁收拾妥当站在玄关等待出发,听到响动他转头望去,结果那股不详的预感还是应验了。 远远的,只见楼梯上走下来一个全身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的“伤患”。 而更夸张的是,他整张脸几乎被绷带缠裹,只在眼部露出一条两指宽的缝。 “走吧。”梁霄站到面前,嘴巴被绷带蒙住,发出瓮声瓮气的声音。 丁篁:“……” 转身按住门把,顿了顿,还是没忍住开口道:“不是说好穿得平常一点……” 闻言梁霄细长的狐狸眼一挑,明明面部其余地方都被遮了起来,但丁篁好像还是看到他用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反问:“这还不平常吗?” 他伸开手臂原地转了一圈,三百六十度向丁篁展示:“等到了医院,我走在那么多病号中间,说不定你都认不出来哪个才是我。” 丁篁无语凝噎片刻,自知讲不过他,另外和医生预约的时间快到了,于是拉着梁霄直接出门上车。 只是在驶向医院的路上,梁霄专心欣赏窗外的风景,丁篁则默默望着他脑后的绑带蝴蝶结,双眼逐渐流露些许复杂神色。 …… “真的希望您可以再考虑一下。” 医生将丁篁送到门口,扶住门框,语气恳切地又劝了一遍。 丁篁不太擅长当面拒绝别人,只好抿直唇线点点头,然后加速走出诊室。 走廊上萦绕着淡淡的消毒水味,一转身,门边一排泛着冷冷金属光泽的等候椅上,有颗突兀的白色绷带脑袋撞入眼帘。 搭配着一身条纹“病号服”,看起来的确可以完美融入医院场景。 刚才还阴间多云的心情,忽然慢慢转晴。 梁霄正埋首在手机上浏览网页,听到声音后站起身,凑到丁篁面前压低声音说:“我刚才搜了一下,网上说鲜红斑痣后期还有可能发展成皮肤癌,是真的吗?” 上网看病,癌症起步。 诚不欺我。 丁篁摇摇头道:“那些都是危言耸听,鲜红斑痣属于先天性的毛细血管畸形,一般不会发展成恶性增殖的癌症。” “噢这样……”梁霄松了口气,紧接着又问,“那刚才医生说让你考虑什么?” 丁篁愣了愣,没想到话尾被他听见。 但同时也注意到,周围隐隐约约打量他们的视线正在增多。 想想也能理解,毕竟像梁霄包扎得这么唬人的病患,在医院里还是少见。 丁篁没有接话,而是默默拉高口罩,拽着梁霄一路闷头快走,出了医院直接在街边招停一辆出租车。 上车后,窗外街景快速后掠,车内空气安静沉寂,只有橡胶轮胎摩擦柏油路面发出细微声响。 丁篁本打算借机翻篇,略过刚才的话题。 但有束存在感强悍的视线一直牢牢锁定在自己脸上。 回望过去,果然梁霄正直勾勾盯着他,一副还在等待回答的样子。 丁篁:“……” 垂下眼,他沉吟片刻道:“医生推荐我尝试一种新型的治疗方法,据说对我脸上这个类型的红斑显效率更高,而且复发情况比较少。” 说完,本以为梁霄会立刻接话,劝自己试一试。 可预想中的声音并没有出现。 丁篁转过头,恰好和梁霄投来的目光相撞。 “你不想尝试了,对吧。” 梁霄开口,把问句说成了陈述语气。 “嗯……”丁篁点点头,指尖轻触左脸深红色的皮肤,低声说,“我已经放弃再做什么治疗了。” 因为错过幼年期最佳的治疗时间,之后无论再怎么挣扎,都只是一时变化,最终都会被狠狠打回原形,甚至运气不好还会再添新疤。 “你之前做过一段时间激光治疗,整个过程很痛苦,而且最后还失败了,所以我猜你应该不想再重新体验一次希望落空的感觉。”梁霄平直的声线在身旁响起。 丁篁诧异抬眼:“你怎么知道?” “刷娱乐八卦论坛时看到的,”梁霄耸耸肩说,“作为‘今夏’的冠军出道,‘竹与树’组合一炮而红,半年后发展势头正猛时,你们接的通告量又忽然骤减,公司对外只宣称是艺人有进修安排,但论坛里有人猜测那段时间其实是你去处理脸上的红斑了。” 听着梁霄的话,丁篁不自觉双眼出神。 的确,当年在“今夏”的舞台上他和梁嘉树出道后,人气火速蹿升,但随之而来的,还有巨大流量裹挟着各种打量评判的目光。 他们变成了属性明确的商品。在那么多双眼睛下,一举一动任何行为都有可能被放大,丁篁脸上深深浅浅的斑块也成为无法掩盖的缺陷。 而更令人无力的是,除了喜欢“竹与树”的乐迷,他和梁嘉树还渐渐拥有了各自的粉丝群体,且两方变得越发水火不容。 比较舞台上谁的站位更抢眼,细纠组合写真册里谁的单人页数更多,撕吵首张专辑里谁作为主唱的比重更大…… 后来甚至衍生出一群专盯对家的黑粉,丁篁的黑称“斑竹”也是从那时诞生的。 真正一脚踏入娱乐圈,时常有种陷入旋涡身不由己的被动感。 同年12月末的跨年演唱会,即将登上梦寐以求的舞台,丁篁期待又紧张,但没想到当时紧绷的表情被别有用心的人拍下来,在他们登台前夕炒上热搜。 “丁篁无视歌迷”、“丁篁冷脸耍大牌”、“出道新人恃才傲物“……密密麻麻的黑词条砸得人措手不及。 那场表演丁篁心态受到影响,在台上发挥失常,即便跨年后公司发布澄清,但人气依然受到影响。 事后梁嘉树的粉丝强烈要求公司解绑,和丁篁个人粉丝展开了旷日持久的骂战,巨大互动量和引流将两人推入人气明星行列。 但与此同时,丁篁内心也动摇到了极点。恰逢梁嘉树结识一位专治鲜红斑痣的医生,推荐自己可以去做激光祛斑治疗。 看到对方出具的那些治疗前后对比图,丁篁心中渐渐升起无限希望。 整个疗程大概需要半年,获得公司同意后,他躺在冰冷的治疗床上。 打一次激光大约时长四十分钟,每次做完,丁篁走出治疗室身体都会微微发抖。 那种疼痛该怎么形容呢。 大概因为刚敷过麻药,开始阶段痛感还不算强烈,像隔着一层软钝的皮扎在自己脸上。 但随着麻木感褪去,激光每打一下便剧痛一次,仿佛从针扎变成电钻在脸上挖,期间伴随阵阵烧焦动物皮毛的味道,最后做完治疗,半张脸呈现深红色,仿佛是一块熟透的肉。 丁篁有点记不太清自己一共做了多少次,只是每次流程都分外煎熬。打完激光后还有漫长的恢复期,不仅要及时冰敷,结痂前不能沾水,还要注意不能晒到阳光。 有时皮肤状态差甚至可能出现紫瘢、破溃流水,或者局部返黑等情况。 那时虽然有梁嘉树一直陪在身边悉心照顾,但半年时间过去,脸上斑块大概只淡化了一个色号,依然是用最强力的遮瑕都盖不住的程度。 丁篁几乎,心灰意冷了。 整个治疗过程,身体上的难捱只是一时的,更绵长煎熬的还有心理内耗。 尤其当一次激光结束,坐在医院走廊长椅上,用冰袋捂住大半张脸时,丁篁不是没有想过,为什么偏偏是自己,为什么无缘无故生下来就要遭受这种磋磨,为什么一番折腾到头来还是连普通人的样子都达不到…… 外加后来上网看到梁嘉树的粉丝声讨自己,说他是自私鬼,是包袱、是累赘,梁嘉树的大好前程全被他拖累了。 丁篁不敢再坚持下去。 与脸上顽固红斑博弈的前路太长太暗,让他看不到一丁点亮光。 “但是,”梁霄的声音在身旁突兀响起,“现在回看,好像也不全都是坏事吧?” 丁篁回神,不解地望向他。【你现在阅读的是 】 14、第 14 章 梁霄说:“我记得你在半年后复出的第一时间,发了张混合专辑,十七首歌全部独立作曲,而那张专辑破了内地音乐持续多年的霸榜记录。” 绷带间一双眼睛转过来直直望着他:“简而言之可以两个字来形容,就是:封神。” 大概青年说话时眼中的光彩过于灼亮,让丁篁不由自主别开视线,低头反复抠弄着衣角:“……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 “夸张的明明是你自己,好吗,”梁霄伸手掰正他的脸,不允许他避开视线道,“虽然那段时间你过得很辛苦,但有目共睹的是,你也进入了罕见的创作爆发期,短短半年就写出了别人几乎两个专辑的曲量,而且每一首都很能打。” “每、一、首。” 紧盯丁篁双眼,梁霄刻意重复了一遍。 感觉面上莫名有些发热,写歌多年,还是第一次有人单纯以听众的身份,如此近距离面对面地给他反馈。 丁篁忍不住挣脱开梁霄把持在自己脸颊两侧的手,扭头降下车窗让凉风吹进车内。 定了定神,他说:“只是运气好,碰巧踩中当时的市场喜好而已。” “不,你说错了,”梁霄语气笃定确然,“当时的市场不是被你踩中了,小竹老师,而是被你引领了。” 丁篁:“……” 沉默间血往上涌,感觉再听下去有头顶冒烟的趋势。 而见他迟迟没有接话,梁霄作势要掏手机道:“不信?行,那我翻歌曲下面乐迷们的评论给你看。” 丁篁连忙按住:“好了不用找了,我信……” 话没说完,梁霄忽然反手抓住他的胳膊。 绷带间一双上挑的狐狸眼认真盯着自己。 梁霄说:“我知道,苦难有时的确捶打内心,但对于一个创作者来说,它们也是肥沃无匹的养分。” “我不会为苦难冠以美名,歌颂它成就了你。因为是曾经的你勇敢地没有回避,而把它当成了燃料的一部分。” 说着,梁霄掰着手指开始数道: “比如那首《焚烧》,其实是在写你治疗期间的痛苦吧。” “主打歌《没有影子的人》,讲的是做完激光手术不能晒到太阳吧。” “那首《重重》,是不是因为觉得自己变成了梁嘉树的绊脚石。” “还有那首《礼物》……” “《时光飞船》……” “还有……” …… 温朗清澈的阳光下,望着青年对自己曾经创作曲目如数家珍的样子,丁篁心湖慢慢归于宁静。 不得不承认,他对每首歌的解读都精准切要,就连曾被自己视为“知音”的梁嘉树,在新歌试听时都没有如此贴合的理解…… 车子在梁霄侃侃而谈的夸赞声里平稳地驶向前方,丁篁肩脊弧度逐渐放松下来。 与此同时心底深处,好像有什么风干石化的东西,悄然裂开一条细缝。 …… 回到别墅后,计时器上交换的时间还没用完,丁篁难得有兴致,打算下厨试做一道东南亚风味的娘惹咖喱鸡,梁霄则帮忙打下手。 几刀将鸡腿肉切块装盘,用黄姜粉和食盐腌制好,梁霄摇头晃脑地走进厨房,伸手递过来一碗搅拌成糊状的香料,侧边耳朵上还别着一支青绿色的酸柑叶。 他轻快地吹了声口哨,问:“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佐料,你都是从哪儿弄来的?” 丁篁接过香料碗,顺手取下他耳朵上的绿叶,不紧不慢地说:“有一部分是网购,还有一部分是之前外出采风时在当地买的。” 梁霄随手扒拉着那些瓶瓶罐罐,好奇道:“我看你之前采访说自己很不擅长做菜,怎么现在厨艺变得这么好?” 厨房的面积不大,梁霄并排站在自己旁边,一下子让整个空间显得有些逼仄。 丁篁绕开他走到集成灶前,起锅热油,盯着锅底泛起的细小气泡说:“大概在三年前吧,彻底写不出歌之后,当时有朋友建议我把注意力转移到日常生活中,试着去培养一些新的爱好。” 他把搅拌好的香料倒入锅中煸炒,动作娴熟地颠了几下。 “偶然我发现做菜可以让人心情平静,而且那时嘉树工作很忙,我想亲手做些吃的帮他补营养,之后一来二去就慢慢喜欢上了自己下厨的感觉。” 丁篁说话语气稀松平常,殊不知落在旁人耳中,仿佛总能听到一种退而求其次的无奈感。 毕竟曾经日夜敲鼓弹琴、写出那么多首风靡乐坛金曲的手,如今却有条不紊地煎炒烹煮,为人洗手作羹汤,叫人很难不去想象当时做出这种选择的他,内心经受过怎样的熬煎。 而丁篁自己显然已经记不太清了。 当执着的、热爱的变成了一切痛苦的源头,变成需要发掘其他爱好去转移注意力的伤口,或许曾有过深刻的绝望和难过,可漫漫时间为他织了一层名为麻木的茧,隔绝了曾经时时刻刻高度敏感的觉察,带给他恒久的如死水般的平静。 其实这样也好,他想。 时间是万能的药,虽然没有治愈陈伤,但能镇痛已经足够。 表情如常地向锅里注水没过鸡腿肉块,丁篁加入椰浆和调味料,盖上盖子调到中火焖煮。 “好了,大概再有十几分钟就能开饭了。” 他洗干净手,转身走出厨房。 浑然不觉有道目光,一直若有所思地落在自己背上。 等把新菜端上桌时,窗外已经暮色四合。 长条餐桌前,丁篁和梁霄相对而坐,中间放着一个麦饭石双耳汤锅。 盖子揭开的一刻,浓郁的南洋香料气味伴着袅袅升腾的白色水雾扑到脸前,让鼻子先大快朵颐一场。 “好香。” 梁霄凑到锅边,闭眼深吸一口,丁篁看他满脸迫不及待的样子,先单独盛好一碗递给他。 梁霄接过立刻埋头开吃。 “怎么样?味道还吃得惯吗?”丁篁有些期待地望着他。 其实这也是自己第一次尝试做异域风味的菜,心里没底,但梁霄埋头狼吞虎咽的样子好像已经说明了答案。 “我再盛一碗。” 几乎是风卷残云的速度,根本顾不得烫,梁霄没用几分钟就把小碗里的咖喱鸡吃得一干二净。 丁篁忍不住勾起嘴角:“慢点,又没有人和你抢。” 不料听到话音,梁霄捏着汤勺的手中途拐弯,直接给丁篁碗里也添上满满一勺。 “饭,就要抢着吃才好吃,”他压低嗓音一本正经恐吓,“快点,小心等会儿我全给你吃光了。” 丁篁依言拿起勺子,本以为梁霄的夸张反应只是捧场,但送入口中第一感觉,是刺激的异香和辛辣,在热气加成下冲击着舌面鼻腔,随后椰奶的温润口感凸显,让咖喱在口中变得丝滑绵密,风味独特。 的确还不错。 而且好像也的确如梁霄所言,有人坐在对面,和他脑袋对着脑袋,脸埋进碗里分享同一锅美食,貌似真的让食物变得更加美味起来。 窗外夜色绵延深邃,餐厅的灯光朦胧,在他们头顶涂上一层暖橙色。 眼前青年几乎一致的眉眼五官又在给丁篁制造错觉。 仿佛之前每个做好菜独自等待的夜晚,都有人像这样,稳稳地接住了他。 …… 当晚临睡前,丁篁放在床头的手机忽然响起,他看了眼屏幕,显示是梁嘉树打来的。 “喂,”丁篁走到窗边接起电话,“有什么事吗?” 最近因为梁嘉树忙着赶通告,经常不能及时接听电话,两人之间关于梁霄的“日常汇报电话”已经改为文字信息形式。 骤然接到梁嘉树的来电,丁篁还有些不习惯。 听筒中,梁嘉树低醇磁性的声音传至耳畔,他说:“没事,就是想问问你最近怎么样,梁霄那边没惹出什么麻烦吧?” 是还没看到今天发的信息吗…… 丁篁如实地答:“没有。” 说完顿了顿,想解释梁霄非但没惹麻烦,相反他还在自己扭伤脚踝之后,妥帖细致地照顾了很久。 但仅仅迟疑两秒钟,倾诉的欲望弥散在夜风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缓过最初隐瞒梁霄外出的心理负担,如今再与梁嘉树通电话,丁篁已经能做到声音静缓、心跳平稳了。 于是隔着电话,两端一齐陷入沉默。 半晌,梁嘉树率先开口道:“小竹,不好意思,之前中秋我工作太忙,忘了和你联络。” 男人低沉的声线暗含歉疚,丁篁抿了下唇,简短回道:“没关系。” 抬起头,不知不觉天边圆玉转亏,月相已经呈现下凸月的样子,而接到这通姗姗来迟的电话,本以为自己会感到失落、委屈……但如今被这幽凉的月光浸透,他发现内心一片澄明。 “嘉树,谢谢你。” 丁篁冷不丁地开口。 “谢我,为什么?”梁嘉树在那端颇感意外道。 “谢谢你曾经那么坚定地拉着我上台,受到不公待遇时替我和节目组据理力争。”丁篁语气平缓如静湖,过往时光仿佛隐没其间脉脉流动。 他说:“还要谢谢你,在出道后的上升期愿意主动搁置下一切,陪我治疗脸上的红斑。” 闻言梁嘉树静默两秒,笑着松口气:“突然说得那么正式,我还以为是怎么了。” “小竹,”他嗓音愈发低柔轻缓,“那些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你不用一直……” “但是。”丁篁突兀地打断他。 “但是如果能重来一次,我一定不会再让你陪我了。” 夜风中,丁篁的声音郑重且认真。 他说:“如果能够回到过去,我也一定一定,不会再用自己的软弱和不安去绑架你了。” “一直以来谢谢你,嘉树。” …… 挂断电话后,梁嘉树盯着手机,久久沉默不语。 暗下去的屏幕倒映出他眉间一道清晰褶痕。 回忆刚才电话里,丁篁语气中透出的疏淡生分,还有曾经一直回避激光治疗的经历,今天又怎么会主动提起…… 其实打这通电话前,他不是没有预想过,丁篁接起后会是什么反应。 或许会情绪消沉低落,抿着嘴一言不发?还是会小声地委屈念叨,埋怨他忘了两人间的约定? 可梁嘉树始终不曾想到,丁篁会是今天这副表现。 为什么…… 他反复摩挲着手机棱角,往日春风和煦的神情已经彻底隐匿在面皮之下。 心里莫名有种什么东西在隐约失控的感觉。 梁嘉树摘去金边眼镜。 夜色深浓,男人向后倚靠着皮质转椅,面无表情地抬手向玻璃杯中的冰酒石上,又浇淋下一柱威士忌。【你现在阅读的是 】 15、第 15 章 次日上午,丁篁刚推开门,便看到梁霄一副全身武装的样子等在门口。 前一晚他从门缝里收到一张新的预告函,落款简笔画是两个拿着贝壳和螃蟹的q版小人。 如今眼前青年长袖长裤包裹住大部分皮肤,头戴一顶硕大的宽檐遮阳帽,黑超墨镜扣在脸上,整张脸几乎只能看到一短截下巴。 看他穿的这么“隆重”,丁篁下意识警觉道:“今天要去哪里?” 梁霄挑起嘴角意味不明地凑近,然后突然向他怀里塞进一只红色的小桶。 桶内还有一堆耙子铲子和长长的铁夹。 “走,赶海去。” 青年不由分说拉起丁篁胳膊,拽着他飞快出了门。 直到坐进出租车后排,丁篁整个人还有些恍惚。 赶海。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词。 熟悉在于自己手机视频app里收藏了一堆相关视频,几乎成为每晚陪伴他入睡的电子艾司唑仑。 而陌生又在于,虽然也曾动过心思去海边试一次,但总觉得要做很多准备,要等潮汐适宜的那天,要查容易上货的地点,还要带各种赶海装备……太麻烦了,所以一直迟迟没有行动。 没想到今天,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他就这样被梁霄直接拉出了门。 南华市临海,海域广袤,他们从半山腰的别墅区出发,坐了近一小时的车才来到海边。 先在海滨餐厅吃过午饭,之后赶着落大潮的时间,丁篁和梁霄步行到海滩上。 虽然时节已经入秋,但午后日光依然毒辣。 丁篁穿着梁霄给他带的防晒衣,头戴一顶草帽,脚踩人字拖,怀里抱着小红桶,乖乖站在原地等待。 因为事先说好要在沙滩上安置一个据点,等赶海玩累了还可以中途回来休息,所以梁霄去租遮阳伞和沙滩椅,丁篁则留在原地看守行李。 梁霄选的这片沙滩比较僻静,估计还没得到完全开发,三三两两的游客并不算多,只有水吧附近围拢了一小撮人。 丁篁距离他们几十米远,抬头望了眼,看到一对穿着婚纱礼服的新人被簇拥在中央。 一旁用木箱搭成的简易舞台上还有支乐队在为他们演奏,那对新婚夫妻伴着音乐慢慢起舞,周围宾客也两两成对,搭肩扶腰地面对面转起圈来。 看样子像是一个小型婚礼派对。 望着遮阳棚上鲜花搭配白纱的装饰,丁篁不由走神,想起多年以前在那个私密岛屿上,他和梁嘉树也像这样在海边举行了婚礼。 现在回想,那段记忆大概可以排进他人生中最幸福片段的前几名了。 尽管婚前半年,刚经历了“竹与树”解散、奶奶猝然离世、自己在公司强迫下,做出从台前隐退到幕后的决定……可在那座孤岛上度过了整整一个月的蜜月期,梁嘉树的温柔体贴让他像终于找到块浮木并死死抱住。 而这一抱便是七年。 蜜月结束后,梁嘉树事业迈上新台阶,开始满世界起飞降落,两三个月可能都无法见到真人一面。 丁篁独自守在空旷偌大的别墅里,时常觉得海岛上的无尽夏日仿佛一场过期的梦,醒来后他身处现实,被巨大且磅礴的落差感打湿全身。 在那之后,每况愈下。 他在越来越不如意的生活里无限下坠,也越来越将依赖和索求的目光全部聚焦到梁嘉树身上。 如今,望着天际翻涌不尽的海浪,丁篁忽然意识到,这些年曾被自己视作世界中心的梁嘉树,其实也会有喘不过气的感觉吧…… “你看你看,他好像是雅雅喜欢很久的那个明星!” 忽然,不远处一道低声惊呼将丁篁心神拉回。 “嘶……好像是诶,你看他脸上也有长那种红斑。” 另一道声音砸实了自己的猜想,丁篁垂在身侧的手指抽搐了一下。 “哇靠!不会是新郎专门请来助唱的惊喜嘉宾吧?!” “那他也太会了吧,毕竟雅雅还用那个人写的歌当作婚礼主题曲来着。” “走走走,我们去问一下——” 随着脚步声接近,丁篁心里一紧,下意识想背过身去。 然而迎面吹来一阵强劲海风,“呼啦”一下,头顶的草帽被掀飞,丁篁眼睁睁看着它随风在半空旋舞两圈后,轻飘飘地落到海面上。 丁篁彻底呆住。 “哇!真的!真的是他!” 身后爆发出惊喜的尖叫。 “雅雅——快看!你老公帮你把谁请来了!”另一个人也高声喊道。 很快,两人的惊呼将不远处那对新人和宾客都吸引过来,人群呼啦啦一股脑围住丁篁,在此起彼伏的惊喜感叹中,不约而同地掏出手机,纷纷把摄像头对准他。 空气好像瞬间变得稀薄窒闷。 两耳嗡嗡作响的轰鸣声几乎压盖住一切声音,甚至视野都变得有些模糊。 丁篁整个人僵硬地暴露在阳光下,手里不知何时被塞进一支沉甸甸的金属话筒,四周无数道目光专注且期待地锚定在他脸上。 要尽快说些什么,或者……应该唱一首祝歌。 理智已经为他列明当下最体面的做法,可死死攥着话筒的手像被抽干了水分,变成干瘦枯骨,一张张围在眼前的脸也开始变形、隐灭,只剩下鲜红的嘴角诡异上挑,齐刷刷朝他露出邪性恶意的笑—— “唱的是什么啊,快滚下去吧!” “到底会不会唱啊你?” “梁嘉树有个这么会拖后腿的队友,也真是倒霉。” “长成这样就老老实实在幕后写歌,别上台吓人了行不行?” “自己的歌都能被唱成这样,说不定是花钱雇人写的吧?” …… 梦魇般的讥笑声一浪高过一浪,几乎将理智撞得粉碎,丁篁脸色白成了一张纸,他想开口对周围人解释这是个误会,但嗓子里像咽下一口岩浆,一路灼烧喉管心肺,把整个胸膛都焚成巨大的黑色空洞。 就在眼前也开始一阵阵发黑时,忽然,有道响亮的声音从远处朝着这边飞速靠近: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借过一下!” 丁篁循着声音方向抬起头,视野中跳入一顶巨大的红白双色遮阳伞,而伞下是穿着梁霄衣服的“蒙面人”,正用肩膀扛着伞柄,不由分说强硬地挤进人群,然后从天而降般把他整个人都罩在伞下。 青年脸上戴着一副不知从哪里搞来的防晒面罩,把整个五官都藏得严严实实的,让丁篁松了口气。 随后他被梁霄从人群中间挖出来,罩在伞下一路护送到一处隐蔽背阴的角落后,激烈的心跳声才逐渐缓慢平复。 梁霄蹲在他身边,肩上还扛着那把沙滩伞,遮挡住外界一切窥探视线,像堵密不透风的堡垒般结实又安全。 “没事吧,感觉好点了吗?” 他探头,仔细观察丁篁的表情,“要不要喝点水?” 丁篁摇了摇头,手下无意识地戳挖着沙子,讷讷开口道:“我没事了。” 海风恬静,潮汐声规律拍打海岸,伞下凉荫宜人,一时间谁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梁霄垂眼看了会儿地面,忽然伸手在丁篁随意弄出来的痕迹上勾勒几笔,随即一只憨头憨脑的海龟逐渐成型。 丁篁抬头看了梁霄一眼,没出声,挪动两步重新换一块干净空白的沙地,也学他的样子用手指画出一个贝壳。 梁霄牛皮糖似的跟着蹭过来,寥寥几笔给贝壳改成开口的样子,还在里面添上一颗圆润饱满的珍珠。 丁篁默不作声,闷着头继续画。 他画大大的鲸鱼,梁霄在旁边点缀一群小小的海马;他画三两只海鸥,梁霄画一朵朵白云;他画水母,梁霄画海草;他画海星,梁霄画方块…… 等等……方块? “这是什么?” 终于忍不住打破沉默,丁篁指着那个奇怪的方块开口问道。 梁霄没回答,而是转头在方块上画出四肢、领带和门牙,又给旁边的海星加上短裤和眼睛。 盯着那两个特征明显的卡通角色,丁篁:“……哦。” 梁霄笑着站起身,一口白牙在阳光下有点晃眼,他卸下肩头的遮阳伞戳在地上,说:“你先自己玩会儿,我去把行李拿过来。” 丁篁仰头看他,表情呆呆的:“我们今天不赶海了吗?” 俯视角度让他巴掌大的脸看上去更加精致,茫然眼神缓和了五官的清冷锐气,透出几分迷蒙可爱。 梁霄抱臂挑眉,指指满地的沙滩画,故意语气夸张地说:“你都抓了这么多海货还没过瘾啊?” 丁篁:“……” “好了,这边人多眼杂,”梁霄伸手揉了揉他头顶,“下次再带你来赶海。” 说完,青年转身朝海岸线走去。 丁篁蹲在伞下,视线紧跟梁霄背影,看到他先是把海滩上一堆大包小包捡起来甩到背后,接着又朝聚拢在水吧附近的人群走去,和为首那对新婚夫妇面对面说了些什么。 没过多久,那群人纷纷拿出手机低头操作一番,然后翻转手腕把屏幕展示给梁霄。 梁霄挨个看完后,对他们一一欠身点头,接着朝自己小跑过来。 等再次坐上出租车,丁篁沉默半晌,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道:“你刚才去找那些人做什么?” 梁霄埋头摆弄着手机,头也不抬地答:“让他们把刚才拍的东西删掉。” 愣了愣,丁篁问:“你是怎么和他们说的?”【你现在阅读的是 】 16、第 16 章 “就说我是你助理,你之前有点中暑身体不适,而且这次是私人行程不方便公开,希望大家能替你保密。” 说完,梁霄举起手机朝丁篁摇了摇,“那个新娘好像是你的歌迷,所以他们听完之后都很配合,我以你的名义订了花和蛋糕送过去了,也全网检索过,刚才没有人上传照片或视频。” 青年一番话全是意料之外的信息,丁篁怔愣许久,才缓缓回神:“……谢谢。” 他不自觉咬住下唇,表情变得有些复杂,又认真重复一遍:“谢谢你帮我处理这些。” “谢什么,”梁霄双手垫在脑后,语气自然而然地说,“既然现在是属于我的时间,那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负责的。” 闻言丁篁一直低头沉默不语。 其实要感谢的不止是因为梁霄妥帖细致地帮他处理善后,还有因为梁霄的举动让他恍然记起,曾经屡次遇到困难和危机时,是谁习惯在耳边说些温柔的安抚话语,又是谁直接转身用切实行动扭转结局。 在梁霄这面“镜子”前,丁篁好像忽然看清了什么。 …… “我们就这样直接回去,好像有点可惜。” 伴着汽车轮胎碾压柏油路面的声音,丁篁冷不丁开口说道。 梁霄有点意外地转头,仔细打量他脸上表情:“确定没事了吗?真的不需要回家休息一下?” 丁篁点点头:“都已经坐车从半山腰下来了,计时器也已经按下,如果什么都没做就直接回去,总有种白白浪费时间的感觉。” 说完他拿出手机点开地图app,一边漫无目的地滑动手指,一边问:“你还有什么地方想去吗?” “等一下。” 梁霄比出一个暂停手势,转身打开背包,从里面拿出一本巴掌大小的牛皮记事本捧在手上,指缝间露出带有纹路的深棕色封皮。 丁篁看他表情认真地翻动两页后,伸手点在自己手机屏幕上,指着地图一处说:“那就去这里吧。” 看看地图,又抬眼看看他手里的本子,丁篁好奇问道:“那个上面记了什么,本地旅游攻略?” “啪”的一声,梁霄合起牛皮本,塞进怀里向后倒在座椅靠背上,闭着眼老神在在地说:“保密。” 丁篁:“……” 小气。 他没再追问,而是扭头望向窗外飞驰的景色。 车子已经从海边驶离,开始向着山脚腹地行进,梁霄重新选的目的地在一处湖边露营基地,一路肉眼可见绿植变得越来越多。 午后温热阳光舔舐着眼皮,丁篁降下一小半车窗,枕在恬静舒适的微风中不知不觉睡着了。 等再醒过来时,出租车刚好抵达入口。 整片环湖露营基地很大,他和梁霄下车后特意找了一处僻静地方。 周围不见一个人影,但保险起见,梁霄还是把他的帽子扣在丁篁头顶,拉着帽檐往下压了压,然后戴上之前那个能挡住五官的遮阳面罩,主动提出去租露营装备。 望着青年的背影离开,丁篁收回视线转身远眺。 当日阳光澄澈,空气能见度很高,丁篁环顾一圈发现对岸有辆咖啡车停靠在湖边,招牌布旗上喷涂着一杯杯样式清新可爱的手绘咖啡,在风中飒飒抖摆,让人忽然感觉有些口渴。 丁篁戴上墨镜口罩,抄小路绕过去,走到近处才发现车前等待的人竟然不少,他缀在队伍末尾,排了大约一刻钟才轮到自己。 “您好,帮我打包两杯冰美式。”丁篁掏出手机扫码付款。 “好嘞,”老板爽快应声,拿起杯子同时和他闲聊道,“这位小哥,你也是来看烟花的吗?” “烟花?” 丁篁表情迷茫:“今天这里会放烟花吗?” “对啊,傍晚六点开始,没有几个小时了,”操作间隙,老板头也不抬地遥遥一指,“你看那边,就是最佳观赏位置。” 顺着老板指的方向扭头,丁篁望见湖边一处低矮半坡上聚集着不少游客,三三两两或站或坐,有的围在一起聊天,有的在组队玩飞盘,甚至还有人已经架起炭火开始烧烤了。 看起来明显比他和梁霄选的地方热闹许多。 “这位顾客——” 正犹豫要不要换个视野更好的露营点位时,老板的声音唤回丁篁注意力。 他抬头,见老板一脸歉意地说:“不好意思啊,做完一杯发现冰块不够做第二杯的了,你看是给你换成热饮还是其他咖啡?” 丁篁张了张嘴,本想说换成热的就好,但眼角余光扫到车身上张贴的新品海报…… “这款啊,”老板注意到他的目光,随之露出神秘微笑,“要试试吗,好评还挺多的。” 望着图片上那抹嫩绿色,丁篁双眼出神。 半晌,他几不可闻地轻声说: “……好的,麻烦就换成这个吧。” 手捧两杯咖啡回到原地,丁篁面色平静,后来等得无聊索性直接躺在草坪上,放空大脑什么都不想。 日影逐渐西斜,湖水柔波轻缓拍打着石岸,飞鸟横空振翅,越过枝头随风簌簌作响的树叶,远处一直飘来若有似无的音乐和笑声,时光好像也在此刻跟着变得缓慢,丁篁把宽檐遮阳帽盖在脸上,恍惚忘了自己有多久没像这样全身放松、心无杂念地感受外部世界了。 他闭上眼,静静聆听自然的声音。 不知过去多久,沿着草坪传来一道沙沙的脚步声,一直走到自己身旁。 下一秒,盖在脸上的帽子被人摘下,白光泛滥的世界重新进入眼底。 丁篁闭了闭眼,缓过最初的炫目感,看到视野右上角缓缓探出一颗圆滚滚的布偶熊脑袋。 丁篁:? “这位先生,您有一份露营大礼包请查收。” 布偶熊头套里传出梁霄刻意伪装过的声音。闷闷的,粗粗的,还有点搞怪憨气,但不影响丁篁一下子听出来是他。 从地上站起身,拍掉粘在衣服上的草茬,他探头望向布偶熊身后,只见一辆四轮小推车上面堆满了各种露营用品——有帐篷、折叠椅,营地灯、便携卡式炉等等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整套手冲咖啡器具。 “我们,是打算在这里住几天吗?”丁篁愣愣道。 布偶熊伸出两只短短的手,捧住自己脑袋左右摇了摇:“小熊听不懂,小熊只是来帮你布置场地的。” 说完,他转身把小推车上的东西一股脑卸在草坪上,然后像上满发条一样,组装、搭建、布置、装饰……埋头忙得有条不紊又目不暇接。 丁篁被动地站在空地中央,完全没找到可以插手帮忙的缝隙,只感觉四周仿佛出现了好几只小熊的分身重影,没过一会儿,这片空地就像被施了魔法似的变得有模有样。 一串串彩灯挂在帐篷外层罩布上,在夕阳余晖中一闪一闪,点亮温馨惬意的氛围。 丁篁走到野餐垫旁坐下。 小熊在他右手边正埋头专心地拆甜品包装盒,奈何穿着玩偶服的手做不了太精细的动作,摆弄半天也没能成功解开。 丁篁从他手中拿过来,抻开顶端丝带,打开纸盒卡扣,端出里面的胖乎乎草莓大福,和野餐垫上的水果零食摆在一起。 “忙了这么久,要不要喝点东西?” 他转身拿出自己之前买的咖啡。 布偶熊连连摆手,说:“小熊不能喝你们人类的……” “你再演我就走了。”丁篁无情打断。 下一秒玩偶服里的声线恢复正常。 “哎呀,玩玩而已,”梁霄声音松散含笑地说,“你不觉得我穿成这样,只有用刚才那种声线说话才不违和吗?” 对着面前圆圆黑黑的小熊鼻头,丁篁沉吟片刻:“嗯……确实。” 确实不如之前可爱了。 他把一直握在手中的咖啡递过去,说:“你一直穿着这身衣服累不累,要不脱掉吧。” “再等等,”梁霄吃力转动玩偶熊的脑袋左右看看,“等天色再暗一点,免得被认出来。” 距离放烟花的时间越来越近了,慕名而来的游客很多,就这一会儿时间,他们选定的这块偏僻区域已经扎起了好几顶帐篷。 “对了,你饿不饿?” 梁霄起身拍拍玩偶服身前的碎花围裙,语调轻快地说:“先吃点零食垫垫肚子,我去把火炉支起来,然后搞点烤肉吃。” “我和你一起弄吧。”丁篁跟着站起身。 梁霄先是在生火区搭起一个焚火台,放下炭床,把一根根木柴铺在里面,然后点燃引火蜡块。 很快橙红色的火苗跃起,丁篁搬来折叠椅,和他围着火炉坐下。 一人一熊面容被火光照亮,等待炉子烧热的时间,丁篁两眼出神,表情一直有些心不在焉。 “那是你刚才买的?”梁霄指指放在他手边的咖啡,头套里传来略微发闷的声音。 “嗯,就在对岸那里,”丁篁抬手向他指明咖啡车的方位,漫不经心随口说道,“刚才听老板讲,等一会儿六点左右,湖边还会放烟花。” “啊?”梁霄听完诧异地后仰,“怎么提前被剧透了。” 火光前,小熊抱住自己滚圆的脑袋小声嘟囔:“本来还想给你个惊喜的……” 虽然没有看到青年正脸,但光听声音丁篁仿佛能隔空想象出他眉头微皱,一副夸张的沮丧懊恼的模样。 “梁霄。”丁篁突然开口,声音莫名一本正经。 小熊转头看他。 丁篁说:“这是属于你的时间,其实你没必要为我准备这么多。” 又是穿玩偶服,又是精心布置场地,明明这次交换的时间属于梁霄,自己却好像成了最终的享受者。 为什么。 之前几次三番和梁嘉树对峙,即便要换上各种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变装也坚持出门,这么努力争取到的机会,不应该以自己的感受和想法为先吗。 况且他根本没有从前的记忆,何必花心思做这些本末倒置的事来讨好自己。 “我只是一双监视你的眼睛,”丁篁语速略快地低声说,“你不需要顾虑我的感受,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好。” “可如果我说,这就是我想做的事呢?” 梁霄清晰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丁篁不由自主转头看过去,下一秒却被定在原地。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梁霄不知何时摘掉了玩偶熊头套,露出里面一张大汗淋漓的脸。 他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圆领t恤上印着一大圈湿痕,脖颈上挂满反光的汗水。 湿发贴着青年前额,被浸透的眉眼更显漆黑深刻,他一眨不眨盯着自己说:“因为我想要你开心。” 丁篁的声音在喉咙哽住。 一句话,过于简单、直白,让他连“为什么”都问不出口。 梁霄面色如常地回身拨弄柴火,五官被暖黄色火光照得格外年轻英俊。 “我希望因为我的出现,能让你开心一点。” 青年神态放松自然地说:“而之后无论我在或不在——” “丁篁,”他转头看过来,“我都希望你能开心。” 融融火光倒映在年轻人眼底,在他的注视下,空气好像一时被抽离,世界变成了无声的真空。 丁篁睫羽低垂,微微颤动,半晌哑口无言。 “快看,放烟花了!” 忽然,梁霄抬手指向天边,随着他的话音落下,背后漆黑深邃的夜空上,有一线星点腾空而起,越攀越高,最终砰的一声,在半空绽开四射。 是一个硕大且圆满的光团,映亮了半边天空,完美得几欲令人落泪。 极致的盛放之后,漫天星屑开始坠落。 丁篁眼角余光里,瞥见梁霄抬手拿起咖啡杯送到嘴边。 “嘶……” 青年喝完倒吸一口气,对着杯身上的标签仔细看了看,“香菜椰奶拿铁……这味道还挺奇特。” 小声嘟囔一句后,他仰头把剩余的咖啡一饮而尽。 砰砰砰砰,焰火持续不断地点亮夜空。 青年抬手举杯的小臂侧面,被镀上一层银粉。 大概是烟花的声音太响,盖掉了青年刚才的话音。 丁篁表情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 然而在旁人都看不见的衣袖里,他悄无声息地捏紧了,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你现在阅读的是 】 17、第 17 章 今天的时间交换轮到丁篁。 但是谈霄一早起来,就看到他穿着围裙,身后抽紧的系带勾勒出一把单薄细腰,埋头正在厨房里忙忙碌碌。 直到中午,丁篁都没有表现出要出门和他履行时间交易的意思。 谈霄问了之后才知道,原来今天是梁嘉树的生日。 那老狐狸提前和丁篁说晚上会回来吃饭,丁篁打算亲手做一桌梁嘉树爱吃的菜为他庆生,于是从清晨起床便开始备菜了。 倚着花白色大理石岛台,谈霄抱着胳膊,不咸不淡地开口:“你们不是都已经离婚了,为什么还要这么费心给他过生日。” 闻言丁篁的手顿了一下,静了静没有回答,又低下头继续切菜。 谈霄眉尾轻抬,直觉丁篁似乎哪里有些不对劲,这种异样感觉从上次湖边露营回来后,就变得越发明显…… 他百无聊赖地上下抛玩着计时器,明白今天的时间交易大概是要泡汤了。 之后整整一个白天,丁篁几乎都在厨房里忙碌。 谈霄提出几次帮忙,但都被他拒绝。 沸腾的汤锅正在集成灶上咕嘟咕嘟冒着泡,丁篁表情异常认真地说:“不用了,这次的晚餐我想自己一个人完成。” 说话时他脸颊上还蹭着一点白色面粉,让语气丢了十分威力,多了九分可爱,还有一分的让人心疼。 谈霄自知没有什么劝慰的必要。 毕竟是积累了十年的感情,一朝清空,总归需要给内心一个习惯的过程。 得了一日计划之外的空闲,他也没闲着,钻进书房上网搜罗本地各种有意思的活动,还有新增的打卡游玩景点。 由于电脑里的视频网站上自动登录着丁篁的账号,谈霄平生第二次偷偷摸摸点开人家的收藏夹,窥探最近丁篁又新收藏了什么视频,提前为下次的时间交易提供思路。 偶然间瞥到收藏夹里之前的赶海视频,回想那天丁篁被一群人团团围住,脸色煞白无助又无措的样子,肢体僵硬到失去反应,看起来很像触发了某种应激状态。 让人不由猜测,曾经到底发生过什么,让他如此畏惧在大众面前暴露自己,从而对公开演唱都有了心结。 经过这些天相处观察,谈霄冥冥之中觉得丁篁目前的状态与其说是抑郁,倒不如说更像是另外一种心理病症。 思索间,他打开搜索引擎网页。 屏幕上倒映出一双凝神专注的眼睛,谈霄唇线微抿,抬手在检索栏里快速敲下了几个字…… …… 当晚,这场精心准备的生日宴主人缺席了。 约好的时间是七点,可丁篁和梁霄两人面对面坐在桌前,看着满桌热气腾腾的饭菜一点点变冷,直到接近九点,梁嘉树始终没有出现。 丁篁之前给他发的满屏信息也没有收到回复。 又打过一遍电话,依旧无人接听,尽管这种情况在以前不算少见,但丁篁还是忍不住想东想西,害怕梁嘉树是在半路发生了什么意外。 顾不得面对外人的恐惧和压力,丁篁给梁嘉树的助理发去信息。 没过多久,对方直接打回来一通视频电话。 甫一接通,画面里迷乱的灯光差点晃到丁篁眼睛。 他眯眼定睛看了看,发现屏幕上的场景像是在一处私人别墅,助理正一边说话一边从外面露天草坪向别墅正门走去,途中路过蓝汪汪的泳池,震天音乐夹杂着笑闹声,被听筒收束成一片喧扰混乱的杂音。 丁篁对着镜头摆了摆手,又指指耳朵,做口型说听不清。 助理面对镜头抱歉地笑了一下,加快脚步小跑进别墅,才又开口道:“不好意思啊丁老师,梁哥这次巡回演唱会的主投资人给他开了个生日派对,实在是推不掉……” 说完他拐上楼梯,镜头一黑,窸窸窣窣一阵轻响过后,等再亮起来时,对面已经换成了梁嘉树的脸。 看背景环境大约是来到一处僻静的休息角,铁艺壁灯洒下暖黄色的光,梁嘉树上身单穿一件月白衬衫,衣领微敞,举手投足比往日的优雅斯文多出了几分随性。 面对镜头,他徐徐露出一抹无奈的笑。 “小竹,等很久了吧?”梁嘉树轻叹口气,“那个投资人邀请得突然,一进门就把人押上酒桌,不放我们离开。” 丁篁闻言没有立刻接话,沉默片刻后问:“那你今晚还回来吗?” 梁嘉树抬腕看表,眉间微蹙,露出略有些为难的表情说:“这边结束时间估计不会太早,再赶回去肯定要零点之后了。” 他眼含歉意地望向镜头:“今晚还是不回了,不用等我,你先吃……” 话未说完,梁嘉树话音一顿。 丁篁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屏幕右上角,自己这边的画面里显示,梁霄不知何时戴着生日帽出现在自己身后,正对着镜头伸出两根手指比“耶”。 不等梁嘉树开口,梁霄上前凑近,下巴几乎挨触丁篁肩头,扯起嘴角朝男人露出一口挑衅的白牙。 “生日同乐啊,”他直接从丁篁手里拿过手机,翻转成后置摄像模式,“既然你回不来,那这一桌子的心意我就自己一个人收下了。” 说完,近距离对着满桌卖相诱人的生日大餐挨个拍了一遍。 梁嘉树在那端眯了眯眼,没说话,但面部线条明显变得冷硬起来。 这时助理恰好从身后走上来,附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梁嘉树微微颔首,转头让梁霄把手机还给丁篁。 “小竹,我这边还有事,你忙了一天早点休息。”梁嘉树嗓音低缓,顺着电波仿佛输送无限柔情。 丁篁垂下眼帘,一如既往顺从又默然地点点头。 挂断通话后,放下屏幕暗掉的手机,他看向对面—— 梁霄端坐在桌前为蛋糕插好蜡烛,一根根点亮后挺起胸膛,语调上扬地说:“既然我就是他,那今天也是我的生日,对吧?” 丁篁怔愣几秒,犹豫地开口:“嗯……对。” “那我现在可以吹蜡烛了吗?” 青年用期待的眼神望着他。 视线焦点从那张年轻的脸,渐渐挪到蛋糕上的闪闪烛火之间。 丁篁犹豫片刻,最终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之后,他看着梁霄双手合十、闭眼、许愿、吹蜡烛。 看他努力吃自己做的每一道菜。 看他频频点头、竖大拇指、赞不绝口。 看他卖劲地捧场,看他一直勾着嘴角笑…… 不知不觉,手边的酒杯空了一次又一次,丁篁默默不语,给自己重新斟满一杯又一杯。 终于。 他如愿以偿地醉了。 “……丁篁?” 朦朦胧胧,有道年轻的男声在叫自己。 丁篁整个人伏在餐桌上,微微阖着双眼,过长的刘海凌乱搭在脸上,发丝间露出酡红温热的脸颊皮肤。 “我送你回房间。” 熟悉的男声在身旁响起,随之肩膀传来搀扶的力道。 但丁篁将身子一扭,躲开他的手,又咕咚一声倒了回去。 脑袋枕着胳膊,他侧过头把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隙。 眼球被灯光扎刺,身前站着一道逆光的身影,忍着不适一寸寸上移目光,直到看清那个人的脸后,丁篁慢慢睁开了双眼。 “怎么了。” 人影在旁边的空位坐下,探过头来,问:“还不想回去休息?” 他清澈眼底倒映出自己的样子。 丁篁完全呆住,直愣愣看着眼前青年。 “你……” 你怎么会在这里…… 嘴唇蠕动几下,舌头麻木地堵在口腔中,好像没了知觉,丁篁发不出一点声音。 “想说什么?” 年轻男人把脸凑得更近,放大的五官清晰闯入视野。 于是丁篁彻底变成了哑巴,只有双眼一眨不眨安静地望着他。 无言相视片刻,青年也学他的样子,伏下身体,脑袋贴着桌面,侧过脸来和自己对望。 “为什么一直用这种眼神看我?”他问。 闻言丁篁眼睫颤了一瞬。白茫茫的大脑里布满雪花噪点。 空气变得十分安静,时间好像倒流的河水,将他们彼此分隔。 眼前青年静默半晌,叹了口气。 像刚输掉了某个不为人知的比赛,沉沉开口说: “他对你不好,是不是?” 很莫名的,随着他说出口,那句话犹如一道解开咒语的魔法。 让丁篁原本枯涸的视线,迅速变得潮热模糊。 年轻的爱人就在眼前。 用熟悉又陌生的,含着清晰爱意的目光看着自己。 他眼神有点无奈,又有点心疼地重复了一遍: “十年后的我对你不好。” “是不是?” 下一秒,有颗浑圆剔透的泪珠,像横跨大洋的船,从丁篁的内眼角滑出。 驶过鼻梁、卧蚕、脸颊……无声没入彼岸漆黑的鬓发间。 丁篁依然没有开口。 却仿佛已经说尽万语千言。 一幕幕过往回忆浓缩成脑海中的胶卷。 二十余年形单影只,某一天,单薄的影子旁边出现了另一个人。 那个人曾驱散了他的孤单,可又带给他更多失眠的长夜。 那个人曾把他的歌唱了一遍又一遍,笑着说知音难得,可又在后来一首首否决他的作曲,说旋律单调乏味,缺少新鲜感。 那个人曾在层层记者包围中单膝下跪,手举钻戒,任闪光灯把彼此照成两尊雪人,可又在经年累月中撤回当初的坚定,让诺言化成一滩碍眼的湿痕。 十年,倏忽而过,好的坏的都是深刻的舍不得。 可随着心脏一瓣瓣剥落,他的枯守、执拗、认死理、画地为牢,又把自己拘在原地,变成了什么难堪模样…… 或许,丁篁想,这次他真的应该向前走了。 眼前青年还在望着他,一言不发地伸手帮他揩干净眼角的泪。 丁篁垂眼微微迎靠掌心,感受脸上温暖轻柔的触感,仿佛在汲取某种力量。 缓了缓,张嘴,终于能发出声音。 “其实……” 他坐直身体,吸了吸鼻子说:“我今天准备这么多,是想和你好好结束的。” 醉酒的人红着脸,露出一种诚实又认真的表情,手指交缠像在交代一封自白书。 “我知道,我们的关系变得越来越不健康,我也知道,你的心其实已经不在我这边了……” “是我舍不得,是我太怕被丢下,所以一直拖拽着你,一直不愿意接受现实。” 丁篁抬眼,这次没有再回避视线,而是直直看着对方说: “奶奶当初走得很突然,在这个举目无亲的世界,让我更加下定决心,一定要珍惜一直陪在我身边的你。” “可是后来,我好像抓得太紧、太用力了……以至于连自己都弄丢,让你成为我生活中的全部重心,永远在等待、索取,期望你能分给我一点亮光。” “不过最近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丁篁单手撑住额头,沉吟着慎重开口,“我想试试,重新把以前的自己找回来。” 说着他缓缓伏下身,瘦削脊背薄得像一片纸。 枕着臂弯里的心跳声,丁篁出神地说:“因为我不能再这样一直等待你的施舍了……我也不愿意,再看你出于同情或者礼貌来配合我。” “我们……都不要再继续这么累地相处了吧。” 丁篁揉了揉眼,困倦爬上脸颊的同时露出平静的表情。 像在一场旷日经久的自我关押里终于获得释放。 他说:“梁嘉树,这次我真的要放下你了。” “真的……” 借着酒精剖白自己的声音越说越低,湿漉漉的眼睫随着话语尾音逐渐闭合,在眼睑下方投落一小块阴影。 眼前人的呼吸声如潮汐般变得平稳绵长,望着那张安静睡颜,谈霄默默看了许久。 窗外夜色浓深,黯蓝色夜空上云层蓬松且厚实,月亮悄无声息地躲藏进去,四下万籁俱寂。 实在太安静了,好像全世界都已经阖起眼睛。 于是在“梁霄”这具身体里寄居很久的灵魂,终于得以浮出表面。 谈霄坐在丁篁旁边,伸出手,掌住丁篁侧脸,拇指指腹贴抚着温热的脸颊皮肤,像擦拭珍宝一般轻轻来回摩挲。 凝视半晌,他俯身落下一吻。 嘴唇隔着手指,吻在自己的骨节上。 “小竹老师,你好棒啊。” 谈霄嗓音低哑沉缓,近乎于情不自已。 忽然,桌面上响起一阵突兀的震动声。 谈霄抬眼,看到不远处丁篁的手机亮起,屏幕显示梁嘉树打来了电话。 他拿过手机,滑开绿色的接通标志,刻意放轻声音道:“喂,哪位?” 听筒里梁嘉树顿了一秒。 “怎么是你,”男人沉声问,“丁篁呢?” 看了眼伏在桌上的安静身影,谈霄慢悠悠勾起嘴角:“他已经睡了,你有什么事吗?” 这次对面沉默时间变得更长。 半晌,“啪”的一声。 梁嘉树挂断了电话。【你现在阅读的是 】 18、第 18 章 南华市今日阴雨绵绵,丁篁捧着一本影集窝在落地窗前的懒人沙发里,伴着雨声,看得专注凝神。 “咯”的一声轻响,厚白瓷的咖啡杯底轻磕茶几台面,丁篁从书里抬起头,恰好和梁霄的目光在半空相撞。 如同被空气电了一下,他立刻低下头,最近一直忘记修剪的刘海发梢垂下来,遮挡住大半视线。 “谢谢。”丁篁蚊蚋似的小声说。 青年倒是反应如常,放下咖啡又回到对面的露台飘窗上,抱着牛皮本子继续勾勾画画。 醇厚的咖啡香气在慢慢飘散,距离梁嘉树的生日已经过去了几天,但丁篁在别墅里独自面对梁霄时,还是感觉莫名的尴尬。 不仅因为那晚自己的失态,还有将人误认成梁嘉树,倾泻了一大通醉话,醒来后回忆系数涌现脑海,让丁篁心中塞满负担和歉疚。 出于弥补心理,他将原本属于自己的交易时间也换给梁霄。 下午天气放晴,按照预告函上约定的时间,丁篁提前做好准备,等在房间里兀自猜想今天梁霄会带他去哪里,只是忽然一通电话打乱了接下来的全部行程。 “对不起,我有急事要出门。” 丁篁站在玄关,一边用软件订车一边语速很快地说:“这几天你先留在别墅里,别自己偷偷出去,有事给我打电话。” 说完便要转身推门离开。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身后梁霄及时拉住丁篁手臂,眉头微皱地问:“这么着急要去哪?” 丁篁不自觉捏紧双肩包背带,帽檐和口罩之间露出一双略显慌乱的眼睛:“我要去一趟海东市,陈老师他下楼梯时不小心摔倒了,小腿骨折正在医院里做手术,身边只有师母一个人照顾,我去帮帮忙。” “哪个老师?”梁霄思索两秒,“是你们大学时,把梁嘉树看作关门弟子的那个声乐系陈教授?” “嗯……”丁篁点点头。 “那梁嘉树呢,他知道了吗?” “没,老师怕影响他工作,让我先不要和他说。” 梁霄沉吟片刻,手掌压住丁篁两肩,视线和他稳稳相接。 “先别慌,去的路上注意安全,”他将丁篁一侧滑落的背包带提上肩膀,温声叮嘱道,“如果有必要还是联系梁嘉树,他认识的人脉广,应该可以帮那个陈教授争取到更好的医疗资源。” “好,”丁篁抿了下唇,犹豫地说,“那你自己这几天……” “你相信我吗?”梁霄半俯下身,直接望着丁篁双眼问。 空气安静两秒。 丁篁垂下眼睫避开他的目光,小小地“嗯”了一声。 …… 在空中飞行近两个小时,落地海东市,天色青阴,降温后的风吹得身体泛起凉意,丁篁裹紧外套,出了机场便直奔医院。 陈教授和梁父梁兀声师出同门,算是从小看着梁嘉树长大的长辈,后来就职于海东大学音乐学院,任教几十年,是院里那批资历最老的名师之一,也是出了名的严师。 丁篁曾在修学他的声乐表演课上,不止一次成为反面教材,被批呼吸乱、唱歌张不开嘴,也不止一次被拿来和爱徒梁嘉树作对比,直到自己成为梁嘉树的恋人,凭着近水楼台的关系,出道后一度跟着梁嘉树回到陈教授手下补课学习,才渐渐受到几分照拂…… 面对这位长辈,丁篁下意识反应一直是敬意掺杂着畏惧,因为除去老师的威严,他还是来自梁嘉树那一方的亲属,看待自己的目光永远含有一层审视。 陈教授和师母膝下无子,如今骨折住院,尽管自己不再是梁嘉树的法定配偶,但毕竟还有之前多年维护联络的情谊在,而且以学生身份,理应也是该到场帮忙的。 下了出租车,丁篁逆风一路快步疾走,找到住院部,拐过一条弥漫着消毒水味的长廊,终于在病房外看到了师母的身影。 一排陪护椅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年过花甲的老人独自坐在病房外,身影佝偻单薄。 丁篁连忙走过去。 师母姓姚,也是位教育工作者,性子温柔软和,抬头看到丁篁的一瞬,眼圈先红了。 她起身拉住他的手说:“小丁,给你添麻烦了。” 丁篁扶住姚老师细瘦的肩膀:“您别这么说……” 因着陈教授本身的社会地位和影响力,学校已经帮忙安排了科室里医术最精湛的主刀医生和单间病房,而且手术已于半小时前顺利结束。 隔着门上的玻璃窗,丁篁望到陈教授躺在病床上,闭着眼还在昏睡。 医生说年长伤患的麻药劲儿可能略有延长,让家属们放心。 于是姚老师拉着丁篁坐在病房外,絮絮地小声念叨意外发生的过程。 大约半小时后,陈教授悠悠转醒。 病房里的吸顶灯散发着冷白的光,把老人脸上纹路照得更加深刻。 看到候在病床前的丁篁,陈教授面色一如从前般冷淡,只开口让丁篁把护理床升高一点。 “磨磨蹭蹭的,电话第一遍永远都打不通。”陈教授语气不悦道。 拘谨地握着两手,丁篁低头小声说:“不好意思老师,之前手机静音没有听到……” 陈教授瞥他一眼,从鼻腔里冷哼一声,扬扬下巴指挥道:“给我后腰再垫个枕头。” 丁篁立刻依言照做。 之后几天,辗转于医院和海东大学家属楼之间,丁篁像颗陀螺一样忙得脚不沾地。 因为姚老师身体状态也不是很好,虽然一直有雇佣保姆,但照顾伤者方面还是亲力亲为更放心。 于是丁篁让她多留在家中休息,自己则开始两头奔波,一面帮衬关怀家里,一面尽心照顾住院的陈教授。 通常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丁篁要起来去厨房熬汤,陈教授吃不惯医院食堂的饭菜,外加要给伤处补营养,所以一日三餐都由丁篁精心搭配烹制。 做好饭菜后便要马不停蹄赶去医院,陈教授除了小腿骨折,手腕还有骨裂,所以行立坐卧都需要协助。 丁篁帮他洗漱、擦身、换衣、喂饭,然后推着轮椅带人下楼遛弯……担心陈教授在医院养伤的日子闲闷无聊,丁篁给平板里下载了许多音乐会录像和电影,还特地把一副国际象棋带去病房。 尽管如此,陈教授依然有诸多不满,伤处的疼痛也让人脾气越发暴躁。 紧锣密鼓地连轴转了四五天,丁篁一直紧绷着神经,某天路过医院开水间,不经意瞥到镜子里的人影,丁篁都被自己脸上那对硕大的黑眼圈和迅速凹陷下去的两颊惊了一下。 当晚,照旧在医院守夜,陈教授已经睡下,晚十点后住院部自动熄灯,病房外的走廊上一片昏暗静寂,只有不时从某个病房里传出几声轻咳。 手机屏幕发出的荧光在黑暗中显得异常刺眼。 丁篁怕影响老师休息,独自坐在病房外的陪护椅上,忙碌一整天后,终于有时间闲下来查看手机。 其实上面接收到的消息并不多,最上方置顶的梁嘉树那一栏,两人的联系还停留在上次他过生日的时间,之后由于自己的刻意搁置和忙碌,没有再向他发送有关梁霄的“日常汇报”,而梁嘉树也没有询问。 向上翻了翻之前的聊天记录,丁篁看到自己发出的绿色消息框几乎占据大半页面,梁嘉树只偶尔抽空回复两句,大多时间则是没有下文,任由他像每日打卡一样发送这些有去无回的独角戏台词。 而就在翻看历史消息的这个空档,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丁篁返回聊天列表,在梁嘉树下面,是属于梁霄的小猫头像,右上角挂着显眼的红点标志,未读数字已经突破了两位数。 【怎么样了?】 【今天休息得好吗?】 …… 【那老教授没有再刁难你吧?】 【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 【我能用一下你的调料吗?】 …… 【琴呢,可以玩吗?】 …… 【丁篁——】 【丁老师——】 【小竹哥哥——】 …… 【没事,就是想叫你一下:p】 看着看着,手指无意识戳弄屏幕。 消息最下方忽然刷新出一条灰色小字: 【我拍了拍“梁霄”说:我也想你】 怔愣两秒,心跳骤然加速。 丁篁立刻点击撤回。 夜深了,住院部的长廊空荡安静,靠着椅背平复好过于清晰的心跳声后,理智回笼,丁篁又不由自主怔住: 他当时的第一反应,为什么是撤回呢…… …… 次日,医生来例行查房。 陈教授用完好的左手指着被夹板固定的右手,问养好伤后能不能恢复如初,日后弹琴会不会受影响。 医生用词谨慎地回答:年长伤者的骨骼愈合能力一般偏弱,如果想百分百恢复成原来的状态不太现实。 于是之后一整天,陈教授脸上都阴云密布。 傍晚,丁篁端坐在病床边,捏着一柄瓷勺小心地喂饭。 一勺鱼肉,一勺骨汤,再舀一朵大小适口的清炒西蓝花。 但陈教授拧眉别过脸,语气不耐地说:“怎么又是这个菜,不知道我不爱吃吗?” 丁篁的手停在半途,无措地喃喃:“是师母让我多给您……” 没想到下一刻,陈教授突然发火,转回头一把打掉丁篁手里的勺子:“她说什么你就都要听?” “啪”的一声,瓷勺摔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 丁篁条件反射般站起身,双手将两侧衣摆攥出清晰褶皱。 “明明是个男人,怎么一点自己的主见都没有?”陈教授满眼不悦地瞪着他说,“性子也忸怩软弱,因为一点打击到现在都振作不起来,难怪小霄都不愿意回家面对你……” 锋利尖锐的话像地上的碎瓷片,狠狠扎刺进丁篁的神经。 伴随着剧烈耳鸣,陈教授的训斥声不断向大脑更深处钻: “结婚七年,怎么还是连知冷知热都学不会,在医院这么多天也没见你主动和小霄联络……”陈教授重重地叹口气,“我们是怕他工作忙,不愿意打扰他,但你呢,你这个做配偶的,怎么都不知道主动关心关心?” 丁篁脸色煞白,垂首默默站在旁边,喉咙堵塞窒息的感觉越来越重。 看他这副木讷样子陈教授更加气不打一处来,张口正欲再说什么时,病房门忽然从外推开,一道如沐春风的声音悠悠传来: “怎么养着伤还发这么大的火,谁惹着您了?” 丁篁神色一滞,愣愣地抬头望过去—— 梁嘉树身穿一袭咖色风衣出现在门口,漆面皮鞋光亮如新,不紧不慢地踱进病房。 男人姿态从容疏朗,头发背梳露出额头,通体气质矜贵成熟,走到丁篁身旁停下,笑吟吟地看着病床上的人。 犹如最立竿见影的灭火剂,陈教授板着脸瞥了他一眼,余韵尾气化成一道冷哼从鼻腔排放出来,原本紧皱的眉头明显平顺下去。 梁嘉树身后还跟进来几个人,手脚麻利地把大包小包营养补品放下来几乎堆满房间,然后将地面打扫干净便安静有序地离开。 梁嘉树则先是仔细查看一下陈教授身上的伤,又找来主治医师了解情况,三言两语化解了陈教授对右手愈后情况的担忧,男人游刃有余的态度和成熟妥帖的处事方式,很快缓和了刚才紧绷的气氛。 丁篁站在一旁,看着梁嘉树走到病床旁坐下,慢条斯理地挽好袖口,端起那碟已经放凉的西蓝花,一边喂给陈教授一边说:“您都这个岁数了,怎么还挑食呢,再说师母和小竹也是为了您好。” 他一颗一颗地喂,陈教授虽然脸色不虞,却只得一口一口全吃下了。 梁嘉树说:“知道您养伤心烦,但小竹这几天是不是在尽心尽力地照顾您,我想您心里肯定比谁都清楚。” 说着,他起身从病房外领进来一个面相温厚的中年男人,向陈教授介绍道:“给你找了个陪护,是他们机构好评最多的,而且还会按摩和推拿。” 男人躬身向陈教授问好,陈教授面色稍霁,点点头算是回应。 “时间不早了,小竹这几天也没怎么好好休息,我带他先回去歇一晚。”梁嘉树起身整理风衣下摆,头也不抬道,“您好好养伤,我们之后再来看您。” “等等——” 陈教授忽然开口,截停梁嘉树拉着丁篁准备离开的身影。 老人倚靠着陪护床,神情严肃,以一副大家长的姿态语重心长道:“我今天话是有点说重了,但我跟你师母活着唯一挂念的就是你们两个,日子是一步步经营起来的,现在既然是小霄主外你主内,那就更应该……” “老师,我都改名多久了,您怎么还这么叫我。”梁嘉树勾着唇角打断道。 陈教授瞪他一眼,“我乐意,你少打岔。” 梁嘉树扶了下眼镜框,颔首笑而不语。 陈教授继续道:“总之,我的意思是你们要互相扶持,多关心、多照顾彼此,听到没有?” “知道了,我跟小竹会好好过日子的。”梁嘉树立刻应道。 随后陈教授目光转到丁篁身上。 丁篁硬着头皮,不得不同样表决心说:“我也会和嘉……阿霄,好好生活,互相扶持的。” 听到他中途停顿改口,梁嘉树转头看了丁篁一眼。 等终于获得陈教授的首肯放他们离开,两人并肩走出病房,一路沉默无话。 直到走进电梯,望着金属门上反光的倒影,丁篁突然开口:“你怎么会过来?” “什么?”梁嘉树露出疑惑表情。 “别装了,”丁篁叹口气,转过身无奈地看着他说,“我知道是你……梁霄。”【你现在阅读的是 】 19、第 19 章 丁篁话音落下,空气陷入一片沉默。 半晌,身旁的男人轻笑一声。 他摘下金丝边眼镜,斜斜地挑起半边眉毛,看着丁篁说:“怎么不继续叫我阿霄了?” 丁篁抿了抿唇,忍着耳廓微微发热刺痒的感觉反问:“你希望我那样叫你吗?” “当然。”谈霄立刻点头。 电梯亮白的灯光映在青年脸上,刚才刻意伪装出的成熟体面已经褪得一干二净,此刻认真盯着自己的双眸里,只剩本真纯粹的顾盼飞扬。 丁篁“哦”了一声转回头,努力压住莫名想要嘴角上翘的奇怪心情。 但紧接着他想到一件事—— “你是怎么来的?”丁篁疑惑道,“你没有身份证,飞机、高铁都没办法坐吧?” “打车。”谈霄简短答道,语气稀松平常。 “打车?”丁篁瞪大眼睛,“那你要坐多久?” 谈霄歪头想想:“两天……一夜吧。” 听到答案丁篁愣住。 轿厢稳稳落地,两人走出电梯,丁篁仔细留意了一下身旁青年面容,确实看出几分风尘仆仆的疲态。 他不认可地皱起眉:“这么辛苦,赶夜路还不安全,而且万一路上被认出来了怎么办?” “那我总不能一直隔着手机,眼睁睁看那老头欺负你吧?” 说完谈霄饶有兴致地凑近:“不过你是怎么认出我不是他的?” 丁篁还没从前半句话缓过来,又被他近距离放大的脸晃了下神。 间隔十年岁月侵蚀,尽管梁嘉树一直有注意保养,但两人外形难免还是有些差异。 不过不得不承认,刚才青年进门时的气场确实足够以假乱真,只是一开口,丁篁便听出了他的真实身份。 因为声音在他这里骗不了人。 丁篁指指自己的耳朵说:“我这里,比眼睛更灵。” “喔——”谈霄恍然大悟点点头,“看来还是我伪音的功夫没练到位。” 丁篁没再接话,转身向谈霄手里塞了一副口罩,随即招停路边的出租车坐进后排。 上车后,他给姚老师打去电话,说梁嘉树刚探望过陈教授,今天太晚就不上门打扰了,等明天再去看她,隔着手机谈霄也假装问了句好。 之后丁篁报给司机一处地址,汽车启动,在夜色中平稳地向前行驶,如游鱼般滑入一片尾灯洋流。 大约过去二十分钟,到达目的地,入眼是一栋高层公寓,目测楼龄不小,谈霄扬着脖子看楼体外表斑驳掉色的痕迹,问:“这是什么地方?” 丁篁低头摸索着包里的钥匙,一边向里面走一边说:“是我们之前在海东市合租过的公寓。" “你毕业后那一年?”谈霄跟上问道。 “嗯,后来梁嘉树把它买下来了。”丁篁平静地说。 离婚做财产分割时,出于私心,他将这套房子要了过来,没想到在此刻派上用场。 费了番力气才打开有些锁锈的防盗门,丁篁打着电筒推上总闸,屋内灯泡“嗡”的一声亮起来。 “嗯……这里的布置比那套别墅温馨多了。”谈霄站在门口抱臂点评道。 这套公寓虽然是跃层户型,但格局简单,站在玄关几乎能将一层尽收眼底。 随着谈霄的目光看了一圈,丁篁不知道他是怎么从满屋的防尘罩布上看出来“温馨”两个字的。 但谈霄不紧不慢地踱步走进,像看展一样仔细打量屋内的装潢和陈设。 “介意我参观一下吗?”他指指楼梯上二层的房间问道。 二层是影音室和杂物间,丁篁无所谓,让他自行探索,自己则转头将主次卧室的床简单收拾出来。 因为即便套了防尘罩,两张床空置太久,床上用品已经没办法再使用,都需要清洗更换,丁篁抱着撤下来的床单走出房间时,迎面刚好遇到谈霄,他说:“你去洗个澡吧,洗手台下的柜子里有洗浴包,我叫了床品外卖等会儿送来,今晚先这样凑合一下。” 谈霄没有异议地点头。 当晚,都洗完热水澡,丁篁和谈霄一个身心俱疲,一个舟车劳顿,彼此没有再多说什么,两人回到各自的卧室,很早便躺下休息了。 这也是多天以来,丁篁第一次能够摆脱那张狭窄的陪护床,可以舒展手臂平躺在两米宽的双人床上,安心入眠。 他彻夜睡得很沉,以至于连第二天的闹钟都没有听到。 再睁开眼时,墙上挂钟显示时间已经接近中午,丁篁打了个激灵,立刻清醒地爬起来,急匆匆洗漱换衣。 “干嘛,又要去当免费护工?” 谈霄倚在盥洗室门边打了个哈欠,后脑勺头发睡得胡乱上翘,一副也是刚睡醒的样子。 丁篁对着镜子随意拂了几下凌乱的刘海,说:“我得去一趟姚老师家,然后把营养餐送去医院,你先留在这里自己吃点东西吧。” “不用了,”谈霄截住丁篁伸进外套袖子里的胳膊,慢条斯理地又帮他一寸寸褪出来,“我找的那个护工又不是吃闲饭的,虽然客户评价倒数第一,但该干的还是会干的。” 等等…… 倒数第一? 丁篁不解地看向他:“你昨天不是说,那是什么金牌陪护,在机构里好评最多?” 谈霄勾着嘴角,坦荡直白道:“我骗那老头的。” 丁篁:…… 脑中一道白线横穿,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他不确定地追问:“那堆了满地的补品也……?” “嗯,”谈霄光明正大地点头,“医院外面小卖部批发的,买一送二,还有半个月过期。” 丁篁静默片刻,忍不住伸手扶住额头。 冷静想了想,他觉得还是应该去医院露个面,但谈霄不赞同地说:“他都那样对你了,为什么还要上赶着挨骂?” 一句话,让丁篁顿在原地。 他沉默片刻,发现自己竟然回答不上来,只有两眼出神地低下头。 对啊……为什么。 以前或许是因为梁嘉树的关系,让他一直希望在两位老人面前表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 但现在,他们已经离婚了。 当这根纽带不复存在,丁篁其实一直明白,陈教授内心并不认可自己。 无论是上学时,还是出道后。 他想强撑着说对方也算是自己的老师,无论被怎样对待,曾经授业解惑的恩情都不应该忘记。 但面前谈霄不带审视催促,只是默默看着他的眼睛好像在说: 你可以不用去讨好任何人。 你可以做你自己。 沉默中,丁篁抓着外套的手慢慢垂了下去。 “手机拿来。”谈霄掌心平摊摆在他眼前。 丁篁不明所以地乖乖放上去,然后看他从通讯录里翻出陈教授的号码拨过去,表情一变又摆出梁嘉树的样子,朝对面说他们工作上有紧急安排,需要马上要回南华市,还叮嘱陈教授要安心养伤,一定别再随便发火闹脾气,心平气和才更有利于伤处恢复。 挂断电话,谈霄又找出姚老师的号码,递给丁篁说:“师母这边你来打,她心细,我说多错多容易露馅。” 木已成舟,丁篁只好接过来,配合刚才的说辞,也把差不多的话复述了一遍。 两边都通知到位后,丁篁切换页面翻看起订车软件,心想回程同样需要两天一夜,不如趁现在出发。 但谈霄提出了异议。 他说:“好不容易出门一趟,还是你曾经上大学的城市,来都来了,不去转转多可惜。” 丁篁犹豫道:“但我们已经出门好几天了,万一被梁嘉树发现……” 谈霄满不在乎地说:“他那么忙的人,你看从生日过后到现在,他有联系过你吗?” 丁篁哑口无言,只是依然面露迟疑。 见状,谈霄掏出扁长条计时器在他眼前晃了晃:“你不会忘了还欠我一次时间交换吧?” 像是没想到他出门把这东西也带来了,丁篁慢半拍地眨眨眼,表情有些懵。 谈霄唇线上勾,拇指压下计时按钮,上面的数字开始跳动,他朝丁篁头一甩:“走吧,小竹老师。” …… 出租车停在了海东大学北门,走入校园,路上来往的学生并不多,或许是周末的缘故,整个校内显得空旷安静很多。 丁篁身旁是乔装打扮过后的谈霄,一身格子衫配牛仔裤,戴着黑框眼镜,刘海厚重压眉的黑色假发,把理工男气质拉满。 望着他丁篁有些恍惚。 “梁……”他张口习惯性又想叫回原名,意识到之后中途堪堪改口,“……阿霄。” 好像有些过于亲近了……丁篁别扭地抿紧嘴巴。 “噗嗤”一下,谈霄在旁边笑出声,刘海下的双眼弯成两条细线,他声音含笑地说:“实在不习惯就别勉强了,还是直接叫我梁霄吧。” 丁篁心想:不,你不懂。 “或者你当我姓‘阿’好了,这样会不会比较容易开口。”谈霄随意道。 丁篁试着在心底默念一遍,的确好很多。 谈霄问:“所以你刚才叫我是想说什么?” “哦……”丁篁收到提醒,转头看着他露出不解神情,“这明明是属于你的交换时间,为什么想要来我的母校逛?” “因为这叫圣地巡礼。” 他说得太快了,丁篁半个字都没听清,探过头问:“什么?” 谈霄把脸转向旁边,咳了一声,“没什么。” 十一月初的海东市,经过一波寒潮洗礼,体感温度明显变凉,路旁梧桐树密密匝匝的叶子已经染黄大半,间杂点点青绿,在清透的午后阳光下显得秋意飒然,煞是养眼。 他们并肩走在校内步行道上,从北门进入后一路向西,走了近一刻钟便来到丁篁曾经日常上课的音乐学院教学楼。 那片建筑群大概近些年重涂过外墙,雪白色的墙衣洁净如新,让人恍惚时光仿佛没有走远,这也是丁篁时隔多年重回母校,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场景唤醒扑面而来的回忆。 而谈霄又变成了他的尾巴,好奇地跟身后问东问西: “你们一周课多吗”、“挂过科吗”、“有没有翘过早八”、“午休时间是多久”、“中午不回宿舍的话要去哪里”、“外卖让送进教学楼吗”、“教室里的空调猛吗”…… 他问得不遗巨细,有些丁篁还有印象,有些已经记不清了,但切身行走在这些往日场景里,心仿佛也跟着回到了学生时代。 赶早课、帮人签到、夏天太热午休不想走回宿舍,就随便找一间空教室趴在角落里睡觉,结果醒来教室内已经坐满来上课的学生,讲台上也站着一个完全陌生的老师…… 他陷入旧时光里,浑然不觉脸上露出自然放松的神情,连脚步也轻盈许多。 走出教学楼,向南是一片面积大约为两个足球场大的人工湖,湖面细光粼粼,犹如铺了一层金箔纸。丁篁站在湖心亭远眺,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趣事,勾起嘴角说:“我之前不是说过,和梁嘉树是因为一次意外落水才认识的。” 他指指水面,“就是在这个湖。” “其实,当时还有一段插曲,”丁篁回忆着开口,“那天我掉下水后,本来可以自己游上去,但是岸边还有一个十几岁的男生,他看到我落水后直接跳下来救我,可他自己居然不会游泳,呛了水开始向下沉,于是我又折返回去救他,等把人终于推上岸后整个人都没力气了,恰好梁嘉树那时开车经过,他将我们送去了医院……” 说着说着,丁篁突然意识到自己故地重游不自觉话也变多了,只顾着自说自话。 他转头不好意思地看了谈霄一眼:“一直都是我在说,是不是很无聊……” “没有啊,我喜欢,”谈霄撑着下颌倚靠围栏,两眼一眨不眨望着他说,“我喜欢听你说这些。” 莫名的,耳廓又有些发热发痒。 大概是被阳光晒的,丁篁低下头,把脸往凉亭阴影里藏了藏。 之后他们继续沿着主干道向东走,途经一处做了凹陷设计的半地下广场,谈霄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丁篁介绍说是学生活动空间,艺术系、表演系还有各种校内社团经常会来这边举办活动。 广场周围被几个矮房围着,也是半地下设计,丁篁说那是专门为学生留出来的活动室,可以由社团和个人申请当做固定据点。 那些矮房外表墙体大部分都喷绘着眼花缭乱的涂鸦,门外还挂着或社团或个人的铭牌,谈霄逛了一圈,突然指着角落一处刷着蓝色油漆的木门问:“那一间呢?怎么没有标志?” 丁篁顺着他指的方向转头望去,脚步蓦地顿住。 安静几秒后,他说:“那间是音乐系的练习琴房。” 谈霄歪头,好奇地走过去,一边走一边问:“你之前来过吗?” 丁篁跟在他身后,慢吞吞地答:“偶尔会来……” “吱呀”一声,推开拱形木门,随着光线射入,细小的尘埃在空中旋舞。 浓稠日光从门口淌在油棕色的木地板上,一直向内蜿蜒流到房间中央,一架钢琴脚下。 那琴是经典的三角造造型,木色漆面透出古朴又厚重的气息,静静呆在那里仿佛尘封了无尽岁月。 而屋内其余地方被各种杂物堆满,随手轻拂台面也积着一层灰尘,看样子曾经的练习琴房已经沦为了杂物间。 丁篁定在门口表情出神。 “小竹老师,你来。” 忽然被谈霄的声音唤醒,他抬眼看去,青年不知何时已经整理出了一条路,正站在钢琴旁向自己招手。 丁篁迈过门槛向他走去,脚下还没停稳便被按坐在钢琴凳上。 随即耳边响起一道伴着热息的声音:“这么有感觉的地方,要不要来一曲。” 转过头,是一双星亮眼眸期待地望着自己。 对视片刻,丁篁悄声吸了口气,抬手打开钢琴盖,熟悉的黑白两色在眼前铺开。 视野余光有扇圆拱形玻璃窗开在墙上,坐在这个角度恰好可以看到窗外矗立着一棵玉兰。 其实,他刚才说谎了。 这间琴房丁篁不是偶尔来,而是偶尔不来。 他其实比谁都清楚,那棵玉兰树在春天会绽开什么颜色的花瓣,暖风吹送,染香几页他手写的乐谱;夏天,那棵树又是怎样蓊郁葱茏,蝉鸣如同最响劲的哨音冲进这间狭小琴房,在四面墙壁之间碰撞反弹;秋天风吹两遭雨打三遍,泛黄卷边儿的叶子簌簌抖落,而琴键上翻飞的手指仿佛在追逐那些翩翩落叶;冬天里日光轻淡,细瘦枝桠投进眼底好像一幅水墨工笔画,窗框便是画框。 四年大学时光,除了上课外出,丁篁几乎整天泡在这里,以钢琴为圆心,自己置办的各式各样乐器逐渐填满四周,他和梁嘉树出道后发布的第一张专辑,里面大部分歌曲都是从这间小小的练习琴房里诞生的。 这里是他的秘密基地,是自娱自乐不被打扰的空间,是可以忽略时间流逝的洞穴,可是现在…… 丁篁缓缓伸出双手,虚空悬在钢琴上方,垂眸凝视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却始终无法再落下去。 曾经任他肆意弹奏、忘我沉迷的琴键,如今好像变成一格格捕鼠夹,按下便会被咬住手指头。 而以前光是盯着落花绿叶都能不断涌现灵感的脑中,现在一片荒芜空白…… 最终,双手还是无力地垂下。 他闭了闭眼,说:“对不起,我做不到。” 琴房里的空气十分安静,静到有些异常,对面的人始终没有接话,丁篁忍不住抬头望去,却看到谈霄正直直看着他。 和自己对上目光后,青年挑了下眉,然后扭转脑袋左右张望,故意表情迷茫地问:“你刚才在和谁说对不起?” 丁篁突然愣住。 谈霄跳下窗台,来到丁篁身边把他从椅子上拉起来。 “做不到就做不到,没什么好对不起的,”半低下头,谈霄认真看着丁篁双眼说,“因为比起满足别人的期待,你自己的感受更重要。” 说完,他搭住丁篁双肩,把人原地扭转半圈面朝门口。 “走吧,吃饭去。”青年语调轻快地说道。 …… 太阳西沉,最后一丝晚霞从天边收尽,黯蓝色的夜幕垂垂降下。 丁篁和谈霄各自手捧一瓶西瓜汁,叼着吸管慢悠悠地从食堂走出来。 谈霄松口,露出被咬得扁扁的吸管头,感叹地说:“你们大学食堂的师傅手艺真不错,居然还有味道这么正宗的西北菜。” 丁篁抱着果汁小口畷饮,赞同地点点头:“这个食堂是最受学生欢迎的,就是有点远。”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从北门逛到了东门,还差一段路就能回到起点。 虽然这段路几乎全是上坡,但经过讨论,他们一致决定不坐校内巴士,而是继续步行,当作饭后消食。 途中经过一条三岔路口,在转角的空地草坪上,丁篁看到那里聚集着一小群人,人群中心还隐约有歌声飘出来。 未等他有什么反应,谈霄像是嗅到什么好玩的气息,已经先一步凑上去,伸长脖子向里面张望。 丁篁只好跟上他,同时拉拉衣摆提醒他戴好口罩。 过了不久,青年回头报告刺探到的“情报”:“好像是音乐剧社团正在做互动表演。” 丁篁点点头,示意自己已经知道了。 因为人群中心的剧团成员貌似怕外层观众缺少参与感,专门搬来几个纸壳箱,踩在上面略高出人群头顶,拿着麦克风与大家互动。 这次丁篁终于看清唱歌的人是一个年轻女生,留着一头蓬松的羊毛卷,五官明丽动人,即便在瑟瑟秋风中也只单穿一件波西米亚风连衣裙,腕骨处戴着一串银色金属圆片手链,在每次抬手间发出哗啦啦的清灵响声。 唱完一段,女生停下来笑吟吟地望着台下听众说:“这个就是刚才讲的二四节拍,一拍强一拍弱,属于单拍子,好了——” 她把话筒转交给身边同伴,举起双手示范道:“大家现在跟我一起,举高双手,学习怎么跟着节奏打拍子。” “唰”的一下,身旁青年特别配合地举起两臂,还转头用眼神频频怂恿丁篁,示意他快点跟上。 丁篁:“……” 这场互动表演很明显是在科普基础乐理知识,对自己来说是已经化为身体本能的内容,但站在人群中,四周都是小树一样高举的手臂,在这片茂密“树林”里,迫于环境感染,让他也不得不跟着音乐开始打起节拍来。 从二四拍打到八三拍,台上女生又换了一种方式,让大家伴随歌声在空中画等边三角形,要求每一笔都要卡上节拍。 而且但这次难度升级,唱的歌曲节拍变成了反拍,大部分人连同身旁青年,画着画着手的节奏不由自主开始变乱。 看着他一头雾水地继续迷茫乱画,从三角形画成四边形、多边形,最后差点直接画出一个圆,丁篁实在忍不住勾起嘴角,拍拍谈霄肩膀说:“这是反拍,重音是反过来的,你要像这样,弱拍时手指向下,强拍向上,次强横平……” 讲解一通后,谈霄依然似懂非懂地望着他。 丁篁无奈,只好放弃用嘴说,而是伸手握住谈霄的手腕,协助他按照正确节拍在空中画三角。 渐渐周围的人也跟上了节奏,见状台上女生微笑着把难度再升一级,让大家加上没有那灵活的双脚,根据新歌的反拍节奏跺脚。 重音强拍要抬起,弱拍时反而重重向下踏,此外还增加了脚尖点地、打响指等细节配合动作。 起初,大家发出的声音还算整齐一致。 但没过多久,杂音开始出现,而且像蜂群出巢一样越来越多,甚至让原本踩准拍子的人渐渐也被带乱了节奏。 最终,全场已经彻底听不出来原本的节拍,大家有的在用力跺脚,有的疯狂拍手,还有的已经开始趁机蹦迪了,场面堪称乱成了一锅粥。 只是放眼望去,丁篁发现周围人群中每一张脸都是笑着的,是兴奋的、愉悦的、发自内心的单纯笑脸。 “原来音乐虽然有各种花样,但像这样简单地跺跺脚,也能给人这么大的快乐。” 谈霄的声音在身旁幽幽响起,丁篁循声看向他,恰好青年也转过头来,星星亮亮的眼底盛着一个自己。 “你觉得呢?”他问。 起初,丁篁没有发觉自己脸上也露出了笑意,只是望进对方眼中,才在里面看到他脸颊透出红晕的兴奋模样。 人群如海浪般潮涌不息,他们身处其中无言地彼此对视,几乎望成两颗礁石。 半晌,丁篁嘴角弧度扩大,左脸颊单颗酒窝深深下陷。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说:“我也这样觉得。” 只是话音刚落,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丁篁拿出手机查看,发现是梁嘉树打来的视频电话。 一般情况下,他们都是用语音联络,很少视频,望着屏幕上那个待接通的绿色标志,丁篁心头莫名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手指按下接通键,梁嘉树的脸出现在屏幕里。 他正坐在一张眼熟的皮质沙发上,身后背景墙挂着自己从各地旅游采风时拍下的照片。 男人处于画面正中央,半张脸被身侧的落地灯光照亮,另一半则隐在黑暗中。 看着镜头,他缓缓扯起唇角。 “小竹,我很好奇……” 梁嘉树声音低柔地说:“你们两个,现在为什么不在别墅里?”【你现在阅读的是 】 20、第 20 章 深夜的vip候机室格外安静。 丁篁旁边的旁边单人沙发上,梁嘉树的助理膝上放着一台银灰色笔记本电脑,正聚精会神地埋头工作。 指尖敲打薄膜键盘的声音,像掉落的俄罗斯方块,逐渐在丁篁心中垒起一层又一层无法清空的焦躁和不安。 几小时前,在海东大学校园里接到梁嘉树的电话时,望着视频对面男人坐在别墅里的场景,丁篁下意识后退两步。 一直悬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还是掉了下来。 隔着手机,梁嘉树声音一如往常般耐心和缓地问他们人在哪里,丁篁只好将这段时间陈教授骨折住院、自己陪床照顾还有谈霄假扮成他的样子来医院探望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他。 那端梁嘉树听完沉默半晌,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交代助理飞来海东市给谈霄送身份证件,之后让他们乘坐最近一班飞机赶回来。 听着男人有条不紊的安排,丁篁心中不安感更甚,因为比起直言责备,梁嘉树的平静却更透出一股风雨欲来的压抑。 正独自走神间,谈霄终于出现在候机室门口。 身旁助理立刻起身迎上去,堆着笑说:“梁老师,您回来了。” 没有停顿,谈霄略过那人直接走到丁篁面前。 夜风寒凉,青年额头上却依稀挂着汗星,丁篁问:“怎么去了那么久?” 谈霄扯扯领带小声说:“他给准备的这套衣服换起来有点麻烦,尺码也不是很合适。” 见他好像箍得很难受,丁篁伸手帮他解开一粒纽扣。 “那个,梁老师、丁老师,咱们可以先走专用通道登机了。”助理提着行李站在一旁插话道。 丁篁和谈霄对视一眼,跟在助理身后走上飞机。 铁皮鸟横展双翼在空中画出一条线,两天一夜的车程被缩成短短两个小时。 下飞机后,助理将他们送上梁嘉树平时常坐的商务车,一路夜色浓深,随着车渐渐向目的地驶近,丁篁堵在喉咙的窒闷感也越来越重。 “这么紧张,第一次被‘捉奸’?”谈霄含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丁篁转头看他一眼,“别乱说。” 耸了耸肩,谈霄双手交叠枕在脑后,靠着座椅靠背闲适地勾起嘴角,像是丝毫不在意随之而来的暴风雨。 远处蛰伏在黑暗中的别墅轮廓越来越清晰,等真正走进大门,时间已经接近凌晨四点。 站在玄关,丁篁看到客厅里只亮着一盏落地灯,而梁嘉树背对他们坐在客厅沙发上,闻声转过头来。 逆着光,男人表情晦暗不明,只听他声音轻缓地开口:“时间不早了,赶紧休息吧。” 说完,梁嘉树起身向自己房间走去,给身后面面相觑的两人留下一句:“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望着男人上楼梯的背影,丁篁迷茫地歪头。 预想中的暴风雨并没有落下,却让人更加摸不清楚状况。 只是既然梁嘉树没有发作,意味着他们还能修整一晚,目前来看也算是好事。 而且当真正面对梁嘉树时,之前压满心头的对未知的焦虑逐渐清空,丁篁反而感觉轻松些许。 之后他和谈霄也各自回房,次日醒来,丁篁按部就班起床洗漱,等来到客厅时,发现谈霄和梁嘉树已经坐在沙发上,用两张近乎一致的面孔无声对峙。 茶几上摆着三杯咖啡,在沉默的空气里升起袅袅白烟。 很快,丁篁发现了异常—— 客厅对面的电视背景墙上,不知何时多出来一颗摄像头,黑洞洞的像只眼睛俯瞰着他们。 同时心有所感,他转头望向餐厅,在餐桌后面的收纳架上同样看到一枚。 丁篁:…… 端起咖啡坐在他们中间的单人沙发上,捏紧手中白瓷杯耳,丁篁抬头转向梁嘉树:“那些摄像头什么时候装的,是要监视我们吗?” “不包括你,小竹,”梁嘉树手指一下一下点着皮质沙发表面,语气不紧不慢道,“我记得上次在电话里说过,如果再被我发现梁霄偷跑出去,那我只能用一些强硬手段让他留在别墅里了。” 说完,梁嘉树走到窗边,抬手将丁篁招至身旁。 “你看,”他拉开窗帘,指指外面,“这些都是我专门为他安排的。” 顺着他手指方向,丁篁看到别墅院外竟站着两名身材魁梧的黑衣保镖,此外对面路边还停着一辆陌生的越野车,不经意间和车内的人对上视线,对方降下车窗,露出和门口黑衣保镖同样的装扮,并向丁篁点了点头。 “刚才梁霄已经给我示范过怎么用人脸识别打开别墅的内部锁了,所以我知道你是被迫的。” 梁嘉树转过丁篁肩膀,注视他双眼,语气抱歉中带着遗憾地说:“小竹,希望你能理解,这也是我的无奈之举。” 丁篁咬住下唇,沉默着没有说话。 梁嘉树走近半步,附身凑到他面前:“我知道你只是出于心软,没关系小竹,我不怪你。” 说着男人抬手抚顺丁篁脸侧发丝,轻声耳语道:“我最近工作安排几乎都在南华市,以后可以每天回来,而且大部分工作已经到了收尾阶段,马上就会有一段比较长的假期。” 瞥了眼身后倚靠着沙发的青年,梁嘉树说:“到时陪我一起解决那个麻烦,好吗?” 丁篁面色发白,轻轻后撤半步,垂视着地面一言不发。 见状梁嘉树没说什么,只笑了笑,手从丁篁脸侧移到头顶,轻抚几下说:“乖,晚上等我回来吃饭。” 之后他出门乘车去赶通告,留下保镖像两座雕像守在院外,马路对面越野车黑漆漆的玻璃窗仿佛一只巨型电子眼,在无时无刻监视别墅里的人。 “唉,看来咱们两个都被软禁了啊。” 谈霄感叹的声音在身边幽幽响起。 丁篁抬头,见青年手指在半空绕了一圈,说:“我之前数过,一共十九个摄像头,除了卫生间、浴室和你的房间,其他任何边边角角几乎都能被拍到。” 丁篁静了静,忽然开口道:“现在出不了门,那轮到你的交换时间怎么办?” 闻言谈霄露出稀罕表情,眉毛感到好玩地上挑:“还是第一次听你主动提起来,不过都这时候了你还替我记着这事啊?” “对啊,”丁篁一本正经点点头,“因为做人要信守承诺,我之前已经答应过你了,就不能随便毁约,只是……” 他抬头四顾,面露为难道:“只是现在没办法出门,你只能在别墅里……” “没关系,”谈霄抱着胳膊,两眼一转立刻有了新点子。 他说:“今天的时间交换,我们可以一起做大扫除。” “大扫除?” 丁篁神色茫然,还没来得及反应,谈霄已经绕到背后,扶住他肩膀轻轻向前推,边推边说:“出门这么多天,房子里肯定落了一层灰,而且今天太阳这么好,我们等会先把被子晾到后院去……” 像是被青年的行动力和富有能量的声音感染,丁篁原本迟疑被动的脚步渐渐迈开向前。 “好吧。” 他答应的同时暗自心想,之前收拾一半被搁置的整理箱,也的确该重新开启了…… 华韵娱乐公司,宇树工作室。 梁嘉树单手撑颌坐在实木班台桌前,按掉频频震动的手机,他向两耳各塞入一枚白色耳机,转头继续凝视显示器。 镜片上的反光映出清晰的监控画面。 丁篁和梁霄正在家里做大扫除。 因为自己给保洁放了长假,保持卫生这些琐碎杂务都需要留在家里的人亲力亲为。 梁嘉树本以为按照丁篁每天颓废的状态,一定打扫不久就会去休息。 但没想到,他亲眼看着丁篁和梁霄分工明确地一个吸尘一个清洗床品,洗完再一起拿去后院去晾晒,之后又一内一外互相配合擦玻璃……整个上午过去,丁篁都没有撇下梁霄,而且看样子还很乐在其中。 只是大扫除而已,梁嘉树不明白,这是什么能够让人愉悦放松的活动? 不然将床单挂上晾衣绳,在被风吹起来的布料空隙间偶然望到对方,怎么会不约而同笑出来;正擦着玻璃,忽然将泡沫抹到对方脸上,又开始隔着玻璃画起白眉毛白胡子,怎么会画得津津有味;原本方向相对各擦一边地板,为什么会向彼此跺着脚靠近,仿佛还跟着一道自己听不见的音乐声在律动…… 盯着监控视频,丁篁还找出自己以前的运动服给梁霄换上,两人并肩站在一起好像时光倒退了十年,就连丁篁脸上的轻松自然,都是自己太久都不曾见到的。 梁嘉树望着他们不知过去多久,心中的失控感不断加重,脸色也变得多云转阴。 最近情绪波动的次数明显增多,他不是没有察觉。 而要追本溯源,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年轻的梁霄突然出现后,引发出的一系列连锁反应。 他的到来让丁篁逐渐产生变化,变得不再像从前那样,视自己为唯一。 无论是中秋那通忘记拨打的电话,还是自己缺席的生日,丁篁后续反应都让他始料未及。 这种失控感和自己受到的关注被分散的不悦,让梁嘉树反省: 既然已经决定分开,那这些情绪都是多余的。 所以他在生日过后刻意冷落了丁篁一段时间,只是没想到,丁篁竟也真的不再联系他。 多余情绪又开始扰乱理智,梁嘉树破天荒主动回家,想给丁篁一个惊喜。 结果推开门等待他的,是黑漆漆的房间,还有终于被自己发现的欺骗和背叛。 当时顾不得思考,梁嘉树只想让那两个人立刻出现在自己眼前。 于是派人送去身份证,之后又给海东市的二老打去电话,旁敲侧击打探丁篁的消息。 只是在听到丁篁不分昼夜尽心尽力地替自己在医院陪床后,梁嘉树又逐渐冷静下来。 果然,他想,丁篁还是放不下自己的。 丁篁也不是主动背叛了自己。 其实仔细想想,梁嘉树十分清楚,像丁篁那么心软单纯,被年轻的梁霄随便用点心眼就会束手无策。 而他面对年轻的梁霄越是心软,越是说明,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沉迷自己。 不过年轻的终究是碍眼的,而且有越来越碍眼的趋势。 盯着监控画面里和丁篁有说有笑的那道身影,梁嘉树逐渐眯起眼睛…… 傍晚,做完大扫除,丁篁和谈霄两人又累又脏又满足地头挨着头,交错躺在一尘不染的地板上。 抬头瞥了眼墙上挂钟,快到梁嘉树回来吃饭的时间了。 随即身旁的人半坐起身。 丁篁问:“做什么?” 谈霄答:“做晚饭,今天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丁篁按住他,另一只手掏出手机,然后在谈霄注视下点开外卖软件。 他清了清嗓子问:“你想吃什么?” 谈霄挑眉,勾起嘴角意味深长道:“怎么,这次不自己下厨了?” 丁篁翻身爬起,用后脑勺和一对发红耳廓对着他,小声地说:“算了不问你了。” “好了我不说了,”谈霄拖住丁篁手腕,把人又拉回地板上。 “吃什么,我想想啊——”他拖长声音道。 半小时后,梁嘉树回到别墅,外卖刚好也摆上桌。 是各种口味的炸鸡。 大概刚出锅不久,外壳还很酥脆,色泽金黄喷香诱人。 但在玄关看到满桌炸鸡的包装盒时,梁嘉树挂衣服的手明显一顿。 因为要控制体重,他从来不会吃这么高热量的食物,而且丁篁也是知道的,但…… 对面两人已经落座长条桌同一侧,戴好一次性手套准备开吃。 一时间,餐桌上好像划出一条泾渭分明的河,隔开两边有明显温度差的空气。 “阿霄,帮我递一下那边的辣酱。”丁篁随口对谈霄说道。 不料,对岸的梁嘉树却率先有了回应。 男人身形顿住,慢慢皱起眉看着丁篁,镜片后细长的双眼深不见底。 “小竹,”他沉声说,“你刚才叫他什么?”【你现在阅读的是 】 21、第 21 章 “阿霄。” 又重复一遍,丁篁迎上梁嘉树视线,目光平直地问:“怎么了吗。” 梁嘉树眼神微动,略略低头片刻,扯起嘴角露出惯常示人的公式化笑容。 “怎么突然叫得那么亲近?” 他放松声线自然地打趣:“他才出现一个多月,你们关系就变得这么好了?” “哦……还行吧。” 丁篁垂眼错开来自对面的注视,转头接过谈霄递给他的酱料。 安静两秒,又开口补充道:“主要是想用称呼做一下区分。” “可你之前都没有——” 几乎是立刻接话,梁嘉树说到一半又堪堪停住。 微微张开的齿间还有气流打转,剩下半句“这样叫过我”,被他缓慢咽回喉咙。 如果真说出来,倒显得咄咄逼人,好像自己失态了一样。 情绪如退潮般回落,梁嘉树从刚才莫名其妙的冲动中冷却下来。 向前推开餐盘,他隔着长条餐桌向对面两人微微颔首,姿态温文尔雅。 “突然想起我还有个工作会议,你们慢用。” 说完,梁嘉树转身离席。 只是夜深人静时刻,被若有似无的焦躁感挠抓神经,梁嘉树又不请自来地站到丁篁卧室门前。 一身睡衣是新拆封的,头发重新打理过,须后水和颈侧的固体香膏味混在一起,在夜色中弥漫出醇熟暧昧的气息。 梁嘉树抬手敲几下门,等候大约半分钟,里面的人起床将门推开半掌宽的缝隙。 “怎么了,有事吗?” 丁篁揉着眼睛,口齿粘糯带着明显困意的鼻音,像根羽毛扫在梁嘉树心里。 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他勾起唇,目光落在丁篁领口,越发肆无忌惮盯着那片外露的肌肤和锁骨。 净白、细腻。 让人牙尖痒痒。 “小竹,方便让我进去吗,”放出曾经百试百灵的蛊人嗓音,梁嘉树轻柔说道,“我想和你聊聊。” “啊……现在吗?”丁篁呆呆地抬腕看表,“现在太晚了,还是明天吧。” 说完打个哈欠,转身便要关门。 梁嘉树立刻扒住门板,手指用力又将门向外拉开一半,这次丁篁终于露出整个身体,走廊上昏黄光线如潮水般侵入他的房间。 踩着脚下浓黑影子走近半步,梁嘉树近乎循循善诱地低声开口:“其实,我很后悔,因为那晚生日没能赶回来,错过了你亲手为我准备的那么多道菜,所以——” 半低下头,深深盯进那对形状漂亮的眼睛里,梁嘉树说:“小竹,能不能再帮我补过一次生日,嗯?” 男人上扬的尾音飘在空气里,饱含期待,但时间分秒逝去,房间里迟迟没有响起另一道接话声。 丁篁垂眼看着地板,静默片刻,略过了刚才的话题,而是直接问道:“你打算怎么处理他?” “谁?梁霄?” 两人间的对话忽然插入一个第三者,梁嘉树敛下眸光,语气转淡:“还不确定,怎么,小竹有什么想法吗?” 丁篁摇了摇头,“那是你们两个人之间的事。” 他眼皮上抬,和梁嘉树四目相对,表情平静地说:“我只是在想,等你有了假期可以专心解决这个问题时,我也该离开了。” 像是被话里某个字眼刺中神经,梁嘉树眼角不由自主跳了一下。 他收回扒住门板的手,拍了拍丁篁肩膀:“先不聊这些,等我休假时我们再一起商量怎么办。” 落在肩膀的手不着痕迹向下滑,攥住丁篁掌心捏了捏。 “时间不早了,”他说,“你继续休息吧。” 随后梁嘉树转身离开,动作干脆到甚至有些匆匆意味。 之后几天,梁嘉树忙于工作收尾,不常回到别墅,和谈霄也算相安无事,丁篁则趁这几日把行李都打包清楚,眼下只剩最后一个房间还没整理。 “杵在这儿干嘛呢,站在门口半天不进去。” 身旁突然响起谈霄的声音,丁篁愣愣回神。 青年今天单穿了一件白衬衫,下身搭配钴蓝色牛仔裤,干净清爽得不可挑剔,也显得人格外年轻。 丁篁收回目光,垂头盯着自己迟迟没有挪动的双脚,闷闷地说:“我有点不敢进去。” “不敢?为什么?”谈霄抱臂倚靠门边,歪着头耐心等他回答。 丁篁抬眼望向乐器室里面——墙上挂着一排造型各异的贝斯吉他、墙下木质横架上依次排列摆放着古筝、琵琶、电子琴……墙角还有一组爵士鼓,黄铜镲片上倒映出房间中央烤漆钢琴的影子。 闭上眼,几乎不用深想,每个乐器的质地、手感、共振低鸣,都会立刻浮现在他脑海中。 可是这些曾日夜陪伴过他的朋友,因为自己的缘故,如今被冷落、被闲置、被落满时光的灰尘。 每当站在乐器室门口,深重的负罪感如同穿不透的空气屏障,让丁篁止步不前。 “要不,我拉着你走进去?” 伴随谈霄话音落下,一只手掌正面向上摊开,递到自己眼前。 盯着那只修长素净的手,大脑空茫一片,身体却替他率先做出反应,丁篁缓慢伸出五指,轻轻搭了上去。 干燥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递过来,谈霄反扣五指,用不轻不重的牵引力道,拉着他迈过乐器室的门,然后直直走到钢琴前坐下。 “才发现,原来你手上的琴茧有这么厚。”谈霄拉着他的手没放,而是举到眼前仔细端详每个手指尖,还好奇地戳了戳。 丁篁被他弄得有些痒,不好意思地缩回手说:“很丑,别看了。” 谈霄抿了下唇,转头环顾室内一圈,问道:“既然都能把手练成那样,怎么现在连碰都不碰你这些宝贝乐器了。” 他的问题堪称一针见血,直指人心。 丁篁垂眸盯着自己指尖,沉默半晌才缓缓开口:“因为唱不了歌,也写不出来,乐器对我来说变成一种摆设,他们依旧美妙,但我已经干涸了,即便再怎么摆弄弹奏,也还是写不出一首新歌,所以何必呢……” 与其面对满屋珍宝两眼空空,白受折磨,不如从一开始就远离他们、远离音乐好了。 “喔,这样啊……”谈霄撑着下巴,胳膊肘支在钢琴盖上,反应平淡地点点头。 丁篁转头看他:“就这样?” 谈霄也看他:“就哪样?” 丁篁说:“你没有什么别的要说吗,比如我胆小、矫情、想太多、缩头乌龟……” “噗嗤”一下,谈霄笑了。 他边笑边摇头:“你做什么选择都是你的自由,我为什么要随意评价,而且你之所以会那样做,相信一定是有你自己忍受不了、且别人又无法感同身受的痛苦,所以我没有什么别的要说。” 空气寂静两秒,谈霄又开口道:“对了,如果非要说的话,我想和你做个游戏。” 说完掀开琴盖,黑色漆面倒映出青年亮如晨星的眼睛。 “什么游戏?”视线相接,丁篁目露迷茫。 谈霄没答话,而是直接张开左手五指摆在琴键上,然后用另一只手抓起丁篁的手覆在上面。 掌心和手背相触,丁篁立刻感受到他微微用力拱起手背,严丝合缝地贴住自己。 谈霄眉尾挑高,语气兴奋地说:“老师求带,让我也体验一下会弹钢琴是什么感觉。” 午后的金色阳光在青年眼底脉脉流淌,温暖晴朗,“游戏”两个字模糊了内心的自我设限,丁篁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指肚贴住谈霄的指甲。 向下按的一瞬间,琴音响起,曾经围堵自己的空气墙好像也随之消失了。 所以梁嘉树打开监控时看到的,便是丁篁和梁霄肩头挨着肩头,坐在双人钢琴凳上,手叠在一起按住琴键,正在弹奏音乐的协调画面。 亲密模样比他们曾经热恋时更甚。 蓦地,男人颌角绷紧。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危机感在心里拔地而起,迎风暴涨,梁嘉树眯了眯眼,镜片映出锋利寒芒。 沉默凝视着屏幕中的两人,半晌,他解锁手机拨出一通电话—— “喂,您好,请问是严医生吗?” …… 当晚,同在一桌吃过晚饭,梁嘉树将谈霄叫进书房。 隔着实木茶桌,年轻和成熟的两张脸相对而坐。 梁嘉树开门见山道:“明天拍完杂志封面,我就可以休假了,所以想提前听听你的想法。” 说完,他拿出一个信封,两指压住推过去。 谈霄面无表情地拆开信封,将里面的东西直接倒在桌面上。 是一沓照片。 垂着手指翻了翻,有碧海、蓝天、快艇、别墅,万里阳光无尽夏日的海岛国家风景照。 谈霄挑眉看向梁嘉树:“什么意思?” 梁嘉树双手十指交叠置于桌面,微微笑着说:“意思是我打算把你送去照片里的那个地方。” 同一时间,别墅另一层。 丁篁手里提着一个硕大的黑色双肩包,正打算拿去卫生间刷洗一下。 可是接好水后,他打开拉链将背包调头,倾倒里面的杂物,忽然包里掉出一本棕色的牛皮本。 十分眼熟。 定睛看了看,他立刻想起这就是之前谈霄一直不离手的那本“神秘攻略”。 牛皮本四仰八叉摔在地上,内部纸页摊散,丁篁一边蹲下身去捡,一边暗想:这可是它自己打开的,才不是我故意要偷看的…… 结果将本子拿到手上,扉页的第一行字便吸引了他的目光—— 【空心病康复手册】 黑字遒劲飘逸,是和之前“预告函”上完全不同的字体。 心跳莫名开始加快,丁篁不自觉咬住下唇,向后翻了一页。 【爬山,从曾经的爱好寻找切入点,适当运动可以促进多巴胺分泌,改善心情。】 文字下面画了两个背着登山包的小人,其中一个小人对另一个小人握拳道:【加油!】 而这一页底部,是一行换了颜色的字,像是在一口气写完之前那些内容后,过了几天又回头补上的备注。 那行字是:【竹老师,摔倒也没关系,我会陪你。】 手指微微颤抖,丁篁翻开下一页。 【中秋节,不要让他感到孤单,适当接触人群做一下脱敏训练。】 下面画着两个小人站在摩天轮下,一个戴书生帽子,一个戴狐狸耳朵。 而后面添上颜色不同的备注是:【那句谢谢,对他还是对我?】 又翻一页。 【他收藏夹里有好多赶海视频,如果突然带他去赶海,会不会开心一点。】 简笔画是两个小人高举铲子,一人手里捏着螃蟹,一人手里拿着海星。 底部备注写道:【所有沙滩画,其实都是在说你不是孤单的一个人。】 后面还有很多很多页,有planb湖边烟火大会、城市角落里的艺术展、十年经典音乐剧巡演、跨年倒数庆典……大部分青年还没来得及带他去。 合起本子,丁篁心乱如麻。 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十分想见到谈霄。 梁嘉树和他谈完话了吗,应该谈完了吧。 丁篁不由自主迈上楼梯台阶,直直向书房走去,脚步越来越快。 同一时间,梁嘉树表面上的和煦已经撤得一干二净。 他压低声音对着面前青年说:“梁霄,你要知道,我已经拿出最大的诚意了,整容、更换身份,然后出国,我会供你一切日常开销,保证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谈霄抱臂凉凉地看着他,扯起嘴角哂笑:“全部,全都不满意。” 梁嘉树也笑了,笑得不达眼底,声音像从齿间细细磨了一遍,他说:“你不满意的原因是什么,因为舍不得丁篁?” “对。”青年大方承认。 门外丁篁身形顿住,眼睫颤了一下。 梁嘉树问:“为什么?” 山顶日出,游乐园,海边沙滩,露营烟花,一幕幕在丁篁脑中飞快闪过。 对啊,为什么…… 走神间,他捏着牛皮本的手指不由自主松了点力气,一张夹在里面的书签缓缓飘落下来。 丁篁弯腰捡起,眼中映出书签上一笔一划写得格外认真的两行字: 如何打败身体里不快乐的怪兽—— 喂给他多到难以下咽的快乐。 而几乎同时,房间里恰好响起青年坦然且坚定的声音。 他说:“因为我喜欢他。”【你现在阅读的是 】 22、第 22 章 天花板好空。墙好白。从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光好亮。 外面现在应该是上午?晴天? 自从睁开眼后,丁篁一直仰躺在床上发呆,大脑像卡死的机器拒绝运转。 昨晚在书房门口听到那句“我喜欢他”,仿佛一颗炮仗在面前炸响,丁篁受惊般逃回自己房间,贴靠门板心口怦怦跳动。 的确,这个答案,让一切都说得通了。 那本厚厚的牛皮本还藏在自己床头柜的抽屉里,但丁篁已经没有勇气再拿着它去问本子的主人了。 昨夜刚看到里面内容时,有多急迫地想见到谈霄,如今一觉醒来,他就有多胆怯犹豫。 翻个身,丁篁把头埋进枕头里,让棉花吸收掉自己一声深深的叹息。 走出房间一刻,他又变成了警觉的猫。 蹑手蹑脚、轻拿轻放,一丁点风吹草动都让他想立刻躲起来。 梁嘉树一早便出门去赶通告了,此时别墅里只剩下他和谈霄两人独处,丁篁的状态和谈霄刚出现那时几乎一样。 然而这次除了尴尬,莫名还多了几分心虚。 而且看样子只有他在单方面躲避,因为谈霄起床后像昨夜无事发生一样,姿态坦然,行走坐立都随性松弛。 临近午饭时间,丁篁还在纠结要不要用手机通知他各自点外卖。 可是忽然,乐器室里传出一阵钢琴声。 众所周知好奇心害死猫,丁篁也是。 当他踮着脚尖屏气摸到乐器室外,悄悄探头向里面张望—— 身形俊挺的青年正背对门口坐在钢琴前,左手支颌,另一只手百无聊赖搭在黑白双色琴键上,叮叮咚咚,按着不成曲调的单个音节。 彼时房内明光泛滥,谈霄身穿白衬衫独坐静室,周身萦绕着一股沉定孤寂的气质。 光看背影,仿佛别有心事。 丁篁双眼出神,愣愣地盯着他。 “终于不躲我了?” 一道男声清晰且突兀地响起。 丁篁一个激灵,瞬间回神。 再向前望去,谈霄不知何时已经转过头,双眼静静看着他,目光一如既往像片温热的海。 可如今再沐浴那样的目光,丁篁莫名感到脸颊有些发痒,他伸手挠了挠,小声嘀咕:“你背后是有眼睛吗……” 谈霄轻扯下嘴角,没有接话,空气一时陷入沉默。 就在丁篁因为尴尬心生退缩时,谈霄开口道: “你昨晚在书房门口,对吧?” 随着话音落下,青年抬眼向他投来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 一句话毫无铺垫,砸得丁篁措手不及。 站在原地咬唇犹豫片刻,他抬脚迈进乐器室,慢慢走到谈霄面前承认:“嗯,我都听到了……” 谈霄没说话,而是上半身后撤,眯眼打量丁篁表情。 “看你怎么好像一点都不意外啊,”谈霄摸着下巴问,“是我平时表现得很明显吗?” 还是第一次和亲口说喜欢自己的人面对面讨论这个话题,丁篁脚趾蜷缩,硬着头皮答:“不是你表现得明显……是我提前看到你那个牛皮本上的内容了……” “噢,怪不得。”谈霄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丁篁双手绞缠,语气拘谨地说:“谢、谢谢……为了逗我开心,你还准备了那么多。” 闻言青年眼皮轻掀,用上目线直直盯着他:“就只是谢谢?” 什么……意思? 丁篁迷茫回望。 谈霄道:“只是嘴上说说多没诚意,你不来点什么实际行动表示一下?” 丁篁迟疑道:“你……需要我做什么吗?” “教我弹首曲子吧。”谈霄立刻接道。同时弯曲食指,漫不经心地用骨节敲响几个琴键。 在叮叮几声清脆琴音里,丁篁愣住。 他本以为,谈霄可能会趁机让自己帮他脱困,或者联合一起面对梁嘉树,但没想到,会是这样简单又跳脱的要求。 “可以是可以,但……” 话未说完,丁篁眼前一晃,整个人被谈霄拉着坐下。 “那现在就开始吧,小竹老师。” 身旁青年端正坐好,已经提腕悬在键盘上。 就这样稀里糊涂收了个学生,丁篁思绪混乱还没弄清状况,手却下意识伸出去帮谈霄纠正指法。 “先学一首初阶入门的钢琴曲吧,老师示范一下?”谈霄语调轻松随意道。 丁篁转回头,目光落于一格格黑白双色间。 凝视这一方自己曾经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世界,因为有昨天的“游戏”缓冲,他缓慢深吸口气。 抬手,然后动作略有迟疑地落下—— “铛”的一声。 第一个音符响起,像揪扯住一截线头、也像挖凿开一处泉眼,紧接着一连串流畅旋律自然而然从指下冒了出来。 起初,丁篁讶异于自己的肌肉记忆,眼睁睁看着手指仿佛丧失支配般,自动开始在琴键上跳舞。 但慢慢的,感知器官跟上节奏,琴声飘落心湖,一颗颗音符掉入平静无波的水面,轻轻碰触沉在湖底的情绪。 于是手指动作从机械地弹奏,逐渐有了起伏、律动和情绪。 他给谈霄示范的这首曲子,也是自己最初接触钢琴时,久久沉迷所无法自拔的。 那时他还没有步入创作怪圈,只是单纯享受。 如今机缘巧合再重新弹起它,丁篁忽然明白了谈霄的用意。 无论是“游戏”还是“示范”,其实都像那天在大学校园里,混在人群中跟随歌声跺脚一样。 从音乐中获得快乐,是如此简单。 只是这些年他一直努力试图用作曲证明自我,把它当成追名逐利的工具,忘了光是弹奏音乐本身,就能收获足够的快乐。 随着最后一个音节落于指下,丁篁缓缓睁开眼,和身旁谈霄含着笑意的目光相接。 “弹完了?”他问。 “嗯……”丁篁点点头。 “开心吗?” “嗯。”这次点头更用力了一点。 随即青年脸上展开炫目的笑容。 他也点头说:“好,这就够了。” …… 同一时间,摄影棚休息室内。 “梁哥,奶茶已经分下去了。” 助理低头站在梁嘉树身边,肩膀瑟缩。 “行,知道了。” 挥退助理,室内恢复安静,梁嘉树从躺椅上坐起身,垂头捏了捏眉心。 今天最后一项工作是来拍摄新歌mv和专辑封面,但有个镜头因为情绪不到位,反复ng很多遍,最后拖着大家一起加班,只能请全体工作人员喝奶茶消弭怨气。 按压着眉心,梁嘉树觉得自己最近有点反常。 不,也许不止有点。 自从昨晚和梁霄谈崩,青年人目光灼灼盯着自己,直言喜欢上了丁篁。 现在每次一闭上眼,梁嘉树满脑子都是关在别墅里独处的那两个人,正在家里做什么。 其实理智分明知道有一个最优选择,就是把丁篁也送出国,反正自己已经率先放弃了他,这样既能满足梁霄的要求,还能保证自己接下来的发展。 可梁嘉树莫名感到不甘心。 明明是自己的所有物,即便他不要了,也不会拱手让人。 何况如今丁篁亲近梁霄,也不过是因为旧情难忘,因为他还放不下自己。 梁嘉树没时间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反复用这一点调节心理失衡、自我安慰,他强忍焦躁地又调出手机里的监控画面。 默默盯着丁篁和梁霄坐在琴房相视而笑的样子,清澈阳光镀在他们身上,让梁嘉树不由恍惚: 原来用第三视角旁观,十年前的自己和丁篁,大概是这般光景吗。 十年前,在海东市合租的那套跃层公寓里,因为自己赢了爬山打赌,丁篁答应他结成双人乐队参加素人音综,之后直到通过海选真正站上舞台,那段时间他们一直同处一室日夜排练,全神贯注做音乐。 一间小小的公寓被各种乐器塞满,他们一起给墙上铺满吸音海绵,一起在镜子前练习表演动作、一起坐在钢琴前四手联弹同一首歌,就像刚才屏幕里的丁篁和梁霄那样。 但那时的丁篁比现在有光采很多,他会在受到自己夸奖时低下头腼腆地笑,会在一起窝在沙发里午休时依赖地攥住他的衣袖,会在演奏和唱歌时全情投入,毫无保留地施展才华,光芒毕露。 原来曾经,他们也曾度过那种日子…… 莫名的,仿佛被久远的回忆击中,心里有根弦微微震动起来,但梁嘉树还没来得及深究,手机忽然接到一通电话,备注显示来自徐司栎。 “嘉树哥——” 弗一接通,甜腻的声音传出听筒。梁嘉树切换页面继续盯监控,嘴上春风和煦地应道:“栎栎,怎么了?” “没有,就是想你了,你最近很忙吗?”小少爷有些娇怨地嗔道。 年轻情人就这一点不好,情绪需求过多。 但梁嘉树显然已经有了熟练应付地经验,三两句便把对面的人哄得咯咯笑起来。 “对了,嘉树哥,”徐司栎刻意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我买的新衣服到了,你今天……想要我穿给你看吗?” “栎栎,”梁嘉树语调突变,口吻严肃地说,“我这边有点急事,之后再联络你。” 顾不得拒绝之后要花多少力气再哄好,他直接挂断通话。 转过头,两眼一眨不眨盯着监控,梁嘉树心脏越跳越快。 画面上,之前在琴房的两人已经转移到餐厅,吃过饭正面对面坐在餐桌前闲聊,而那位“梁霄”手里拿着一颗苹果正在削皮。 重点是,他用的左手。 梁嘉树惯用手是右手,他自诩练琴多年,都还做不到左右手指同样灵活,而监控里的“梁霄”左手执刀,将一根长长的果皮从苹果上完整未断地削下来。 这代表什么。 惯用手的灵活程度,除了天生,还需要后天的大量练习,短时间是无法速成的。 那个“梁霄”才来到这里一个多月,就能把左手用得像天生般熟练…… 一个猜想在梁嘉树心中逐渐成型。 为了佐证自己的猜想,他手指飞快翻找出之前的监控录像,调高播放倍速。 很快,越来越多的“证据”浮出水面。 左手捡东西、左手拿茶杯、左手翻书……他下意识第一动作,全部用的是和自己相反的左手。 原来这么长时间,自己和丁篁都被这个“梁霄”骗了。 的确,dna无法作假,但假若藏在那具身体里的,其实并不是以前自己的灵魂呢。 假若他只是用了自己年轻的壳子偷生,而里面的芯,并不是真的梁霄呢。 一下子,所有违和的、异常的感觉全部都通了。 为什么这个“梁霄”会自称失忆、为什么会时常觉得他性格变化很大、为什么从刚出现时他就对自己抱有莫名的敌意…… 因为,他根本就只是个偷占别人身体的贼! 一瞬间,梁嘉树额角青筋绷紧,镜片后双眼异样灼亮。 比起担忧,现在他只感到一股破土而出的兴奋。 因为只要戳穿那个假梁霄并不是自己,丁篁就一定不会再多看他一眼。 梁嘉树叫司机火速开车赶回别墅,路上全程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让丁篁知道那个“梁霄”是假冒的,然后赶紧和他划清界限,回到自己身边。 …… 午后三点左右,一道清晰的刹车声停在门外。 丁篁和谈霄隔着餐桌互相对视一眼,紧接着大门从外部解锁,梁嘉树出现在门口。 男人像是匆忙赶回来的样子,鞋都没换便直接走进来。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丁篁下意识起身问道。 闻声视线锁定他们这边,梁嘉树朝他们直直走过来,刚在餐桌旁站定,忽然一把揪起谈霄的领子,将他整个人从餐椅上提起来。 “做什么,别动手。” 丁篁吓了一跳,当即上前试图分开两人。 梁嘉树转头对上丁篁目光,面色阴沉近乎滴水地说:“这个人不是梁霄,我翻过之前所有监控,他的惯用手是左手。” “什么……”丁篁茫然呢喃。 被梁嘉树一直抓着的青年此时忽然用力挣开,向后拉开半步距离。 他单手松了松衣领,不屑地咧嘴道:“才发现啊,老东西。” “你——”梁嘉树被挑衅得眼角漫上血色,攥拳又想冲上去。 丁篁立刻从中间拦住。 这么多年,他也是第一次见梁嘉树情绪如此外露。 男人额发凌乱掉下一绺,镜片闪着寒光,细长上挑的眼型如刀般锋利。 定定指着被丁篁挡在身后的青年,梁嘉树说: “他就是个冒牌货。” “他偷用了我以前的身体,其实里面装的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孤魂野鬼。” “他自称是穿越过来失忆了,其实是从一开始,他脑子里就没有我的记忆!” 说完一通,本以为丁篁会立刻转向自己,可梁嘉树看到他伸长双臂,依然挡在那个“梁霄”身前。 还用双眼直直看着自己,分毫没有动摇。 突然像被那如出一辙的坚定眼神刺到,梁嘉树心头迅速燃起一股无名火焰。 “事到如今还不懂吗,”他用仿佛从喉咙深处发出的低沉声音说,“你到底是站在哪边的?” 丁篁没有说话,只是咬紧唇瓣执拗地将那个该死的假货护在身后。 梁嘉树觉得不可理喻。 曾经对自己百依百顺、完全信赖的丁篁,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混乱交杂的情绪搅碎理智,他将人一把拽到自己面前,双手紧紧箍住丁篁胳膊: “我刚才讲了那么多,小竹,你到底知不知道——” 梁嘉树伸手直指谈霄,眼角飙红近乎吼出口道:“躲在你后面的那个人,他根本就不是从前的我!” “我知道。” 轻轻的、简短的三个字,像刚才梁嘉树呼啸过后不起眼的一个句号,缀在他话音末尾。 “什么?” 梁嘉树喃喃,紧皱的眉头还未完全松开,但原本耸立的肩膀开始一寸寸塌落。 烈焰骤然扑灭,徒留呛人的余烟弥漫。 丁篁叹口气,又重复一遍:“我说我知道。” 他转回身,看向同样望着自己的谈霄说: “我知道,你不是他。”【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