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年轻十岁的爱人找上门后》 1、第 1 章 夏末夜晚,南华市暴雨。 窗外落雨和集成灶上油煎口蘑的声音出奇相似。 丁篁愣神听了片刻,熄火,把一个个金黄色的小圆墩装盘放到旁边。 为了呈现最佳口感,他打算等梁嘉树快到家时再用空气炸锅热一遍。 走出厨房,抬眼看到墙上挂钟接近十点。 邻市电影颁奖典礼在半小时前已经结束,梁嘉树作为献唱嘉宾,此时应该在开车回来的路上。 算算时间,大约还有两个小时。 丁篁埋头加快脚步,走进浴室脱掉衣服,站在花洒底下冲去一身油烟味儿。 揉搓头发上的泡沫时,他瞥了眼智能镜下的浴室柜。 涂沐浴露时,又瞥了眼柜子最底层的抽屉。 擦干身体后,对着镜子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拉开那个抽屉,把里面整套器具拿了出来…… 又洗过一遍澡,来不及吹干头发,丁篁顶块毛巾胡乱擦了擦就去换上一早准备好的衣服。 纯白色棉麻衬衫崭新如雪,记得梁嘉树曾说过,喜欢看他穿得稍显正式的样子。 丁篁微扬下颌,把领口最上方的贝壳纽扣系好、抚平,像要接受面试般一丝不苟。 等坐到客厅沙发上,还有半小时零点。 还有半小时,他三十三岁的生日就要过去。 舔了舔略微干燥的嘴唇,丁篁不由自主望向玄关门口。 这是结婚以来,梁嘉树离家最久的一次。 十个月不曾见面,让人感到莫名生疏紧张。 但相恋三年结婚七年,他们没有缺席过彼此任何一个生日。 收好心绪丁篁垂下眼帘,安静做自己最擅长的事——等待。 等墙上挂钟走针一圈圈无声旋转,没吹干的发尾一点点洇湿衣领,餐桌上的蛋糕在空气里一层层风干…… 熟悉的仿佛没有尽头的等待中,原本直挺着撑起白衬衫的脊柱也一寸寸变弯。 不知不觉间,指针划过零点。日历翻新,他的生日滞留在昨天。 可能……是天气的原因。 望着窗外白沙沙雨幕,丁篁下意识为梁嘉树找好理由,然后在变成后调的苦橙叶香水味里发去信息,问他到哪里了。 发完想想,又附上一条—— 【没关系不急,路上注意安全。】 很快,手机亮起,是来自梁嘉树的回复。 他双眼一亮立刻点开,下一秒却弹出一张照片撑满屏幕。 愣了愣,丁篁定睛看清那大概是张偷拍照。 背景像是在酒店公寓,视角对着门缝,里面有两个人倒在沙发上,以暧昧亲密的姿势抱成一团,闭着眼正吻得难舍难分。 暖色调的灯光和精致奢华的陈设让画面看起来颇具美感。 只是其中面朝镜头的那个人,熟悉的五官轮廓让丁篁呼吸一滞。 两指不由自主贴住屏幕,放大照片仔细辨认—— 限量款的精钢手表、左手无名指的婚戒、去年结婚纪念日的横纹领带、被摘下放在一旁的金丝边平光镜…… 越看越笃定,照片上的人正是梁嘉树无疑。 而对面像是掐着时间让他端详清楚后,把照片匆匆撤回了。 【不好意思发错啦~[捂嘴笑]】 缀在末尾的黄豆表情符号生动活泼,但很明显,不是梁嘉树的语气。 随即这句话也被撤回。 丁篁握着手机瞳孔轻颤。 窗外雨声忽然一下子变好大。 让他有种错觉,仿佛自己置身那口油锅里,被煎得手指虚软,头皮发麻。 终究……还是走到这一步了吗。 他茫然抬头环顾四周,偌大别墅空空荡荡,通明灯火把人照得越发形单影只。 其实这些年来,一点都没有察觉吗。 也不是的。 在梁嘉树开始频繁不回家之后,在某天看到他使用两部手机时,在充斥着疏离和拒绝的床笫之间…… 丁篁原本以为自己可以一直装聋作哑,一直装得没有感觉,但刚才的照片像个耳光一样隔空扇在脸上。 “啪”的一声,让自尊跟着火辣辣地发烫。 原本系紧纽扣的领口仿佛在掐扼喉咙,他垂眼凝视自己:今天无论是这身衣服、香水,还是借生日为由亲手准备的一盘盘精致菜肴……其实都没能掩盖散伙饭的本质。 越是精心刻意,越是在用说不出口的方式挽留。 想最后再尝试一次,再试着挽回他们这段早就亮起红灯的婚姻。 甚至刚才在浴室里,他已经兀自做好身体清理,想丢掉廉价无用的自尊,主动将这副枯槁的身体都奉上。 可是他好像忘了,梁嘉树或许并不想要。 手机因为长时间没有操作而自动熄灭屏幕,黑色镜面上倒映出自己的脸—— 一张阴郁瘦削的脸,肤色是常日不见阳光的苍白,半长黑发凌乱且毛躁,左侧过长的刘海垂至颧骨。 发丝掩映间,依稀可以看到大片皮肤被深红色的斑块覆盖。 那片醒目的红从颈侧向上攀,越过下颌,沾染耳垂,一直蔓延爬过眼皮鼻梁。 像有只恶魔的手从他衣领探出,嚣张地捂住大半张左脸。 怪吓人的。 丁篁别开眼不再细看。 同时走神地想:每每午夜梦回,面对枕畔这样一张脸,梁嘉树会不会以为还在噩梦里…… 以前或许还能用音乐安慰自己,努力用作品遮掩容貌上的缺陷,但如今再也写不出一首歌,他俨然成了彻头彻尾的废物。 所以从这样一个无趣又无用的伴侣身边离开,好像是件理所当然的事。 “丁篁——” 隐隐约约的,电视里好像有人叫他的名字。 丁篁呆呆地抬头望去。 为了看梁嘉树演唱现场,他一直开着电视锁定这个频道。 电影颁奖典礼结束后,无缝衔接起之前的直播回放。 梁嘉树已经唱完下场,典礼进行到颁发最佳男主角奖,一个年轻男人正在台上发表获奖感言。 摇臂拍摄的远景镜头框定舞台,站在中央的人虽然五官面容模糊,但身材比例优越吸睛,在璀璨通明的聚光灯下显得分外出挑。 “拿到金杯奖,才二十五岁您就成了圈内最年轻的大满贯影帝,”一旁主持人用闲聊似的口吻打趣道,“看起来顺风顺水的人生,让很多人好奇您目前还有什么遗憾或是未达成的心愿吗?” “当然有。” 答话男声随性松散,有种含着笑意的慵懒。 众人屏息间,只听他沉吟片刻不紧不慢地说:“遗憾是没能请到丁篁老师,为我们的电影写首主题曲。” “咳咳……” 隔着屏幕突然被cue,丁篁呛了一声,不由自主多看两眼屏幕上的人。 恰逢镜头切近,那人单手持握话筒,姿态松弛自若,深刻眉眼间桀骜凌厉,板挺的手工西服被穿出一股浑然天成的野性张力。 哦,原来是他…… 丁篁默默想到:谈霄、谈影帝。 记得三年前,他们是曾有过一面之缘。 彼时自己正处于写不出歌的瓶颈初期,出门采风时偶遇在大山里拍戏的谈霄,当场交换了联系方式。 后来也的确聊过邀歌事宜,只是因为自己状态低迷而不了了之。 如今三年过去,对方已然拿得大满贯,而他…… 撑着下颌,丁篁沉默地凝望窗外雨幕,双眸渐渐失神。 忽然,刚才被搁置在一旁的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来电显示:a嘉树。 心脏像被谁猛地用力攥了一下。 丁篁回神,鼻翼翕动深呼吸了几次,接起电话道:“……喂,嘉树?” “嗯,是我。” 梁嘉树低醇迷人的声音从听筒里流淌出来。 “今天太晚就不回去了,你不用等我。”他语气平平道。 预料之中的消息传入耳朵,丁篁垂首无意识抠弄衬衫衣角,一呼一吸间悄悄稀释胸腔里的失落。 耷拉眼皮,他慢吞吞地想:梁嘉树的确是有一把好嗓子。 即便语气疏离如常,却依旧能给人温情脉脉的错觉。 男人在电话另一端简要通知道:“提前准备好证件,明早等我回去接你,然后直接去办手续。” 半晌,没有回音。 那道磁性成熟的声线不由放低道:“小竹,你在听吗?” “在,我知道了。”丁篁小声应道。 手指一直悬停在红色的挂断符号上,像恋恋不舍,又像惊弓之鸟。 一阵沉默后,梁嘉树平稳中透着疲倦的声音还是追上耳朵。 他说:“小竹,别再拖了,这次记得签好离婚协议。” “……嗯,好。” 丁篁轻轻落下手指。 熄灭的手机屏幕上倒映出一双同样熄灭的眼睛。 是,他说得对,别再拖了。 别再做无谓的挣扎了。 趁还没变成更难堪的样子之前。 隔着电话,欲言又止的是问不出口那张被撤回的亲密吻照,难以启齿的是不敢分辨听筒里窸窣轻笑声是谁在他身边。 一边璀璨星途高歌猛进,场场巡回演唱会座无虚席。一边才能枯竭止步不前,已经成了落灰的废物注定被遗忘淘汰。 所以现在的“竹与树”,已经完全配不上当初出道时,媒体铺天盖地宣传的“天作之合”的名号了。 丁篁,你应该要有自知之明。 放下手机,他坐回餐桌旁,默默点燃蛋糕上已经过期的生日蜡烛。 闪闪烛光照亮一旁摊开的离婚协议。 底部落款签字处,“丁篁”两个字明晃晃地烙在洁白纸面上。 曾经,他以为十年很长,长得像每个漫漫失眠的夜。 但其实十年很短,短得仿佛眨眼一瞬,他和梁嘉树就已经天差地别面目全非了。 可让丁篁感觉最难以释怀的是,明明他们也曾有过很好很近的时候。 明明他们也曾有过真切的、热诚的、会把一辈子挂在嘴边的时候…… 盯着闪动烛光,丁篁俯身趴在桌子上,枕着一只手臂不可自抑地回想起从前。 记得十年前,二十五岁的梁嘉树还叫做梁霄。 他温柔、清俊、风度翩翩,是大家眼里公认的完美学长。 像这样生长在云端的人,却一次又一次主动追在自己这个“怪胎”身后,笑眯眯地说:“小竹,我们组乐队好不好?” 小竹,我们组乐队,好不好。 好不好好不好,用那把溺死人的嗓音,带给自己无限希望与心动。 彼时青年人志趣相投一拍即合,比肩追梦耀眼得仿佛不知天高地厚。 倾注给彼此的爱意也是滚烫浓稠的,每次站在舞台上遥遥对视,仿佛一眼都可以变成永恒。 那个人是自己的初恋,是陪自己度过一次次风波的伴侣,更是在奶奶临终病床前十指相扣、许诺会相扶一生的爱人。 可是,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不知不觉几根蜡烛烧到根部。 在一堆堆凝固冷却的烛泪里,丁篁阖起双眼喃喃许愿。 “希望……时光倒退十年。” 昏暗光线里,他双手合十小声地说:“一眼就好,让我再看他一眼。” …… 邻市,颁奖典礼会场。 晚宴厅气派的雕花大门向两侧敞开,衣着高档华丽的明星们自内鱼贯而出。 谈霄身高腿长,仿佛化身成人群中最惹眼的钩子,顶着闪耀逼人的光泽,不停钓起各路同行主动上前搭话。 但刚从国外片场杀青回来,十几小时的长途飞行让人疲于交际,和身边的导演兼好友刘寅棋打过招呼后,他中途拐去休息室准备躲躲清静。 人群都集中聚在晚宴厅,此时走廊上空空荡荡。暗纹繁复的编织地毯,如海绵吸水般藏纳起过往的脚步声。 刚转过拐角,谈霄迎面撞上一道熟悉的身影。 对方看见他及时收住脚步,站直身体露出一抹温和有礼的微笑:“谈影帝,恭喜。” 嗓音磁性低醇,如木桶里封藏多年的红酒。 谈霄投去一瞥,却敏锐地抬了下眉峰。 都说出道多年,梁嘉树一贯以优雅矜贵的形象示人,然而此刻这人站在面前,衣领微敞,真丝衬衫腰际有几道清晰的褶痕,做过定型的额发也垂下一绺搭在脑门上,露出些许风流意味。 没心思深究,谈霄只面色如常地和他点了下头,然后错身向前。 擦肩而过时,鼻端忽然闻到对方身上的气味。 谈霄嗅觉灵敏,立刻辨认出这是自己曾经代言过的一款香水。 只是本该以松焦油打底的纯正木质调,其中怎么还掺杂着一股突兀的脂粉香。 没等谈霄细想,前行几步又碰上个年轻男生。 看样子不过二十岁出头,五官白净青涩,嘴唇红得异常,眼珠在灯下像蒙了一层漉漉水光。 对方见到他,惊讶地停下来主动打招呼,自称是刚入行的演员,说话间神情莫名有些慌乱。 谈霄抽抽鼻子,闻到和刚才梁嘉树身上一致的混杂味道。 他面皮挂上一层浅淡笑意,双手抱臂向后靠住墙壁,保持着距离简短敷衍几句。 之后目送那两人一前一后远去的背影,谈霄表情渐渐沉下来。 转头拐进走廊上唯一的卫生间,里面如他所想的空无一人。 盥洗台顶部音箱里正放着舒缓悠扬的古典乐,谈霄垂眼面无表情地挨个推开隔间的门查看。 最终,停在右手边最里侧那一扇门前。 推开门,空气中还残留些许香气掺杂腥膻体-液的味道,看到躺在垃圾桶内的东西,谈霄眼底渐渐凝起寒霜……【你现在阅读的是 】 2、第 2 章 凌晨时分,雨幕厚重。 颁奖典礼结束后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刘寅棋蹲在酒店门口吸烟区,一边赏雨,一边等人。 远远的,看见谈霄从大堂里面走出来,背后灯影暗暗绰绰,衬得他脸色不是很好看,但冷凝沉肃的表情倒也别有一番“戏感”。 刘寅棋眯着眼用两手比出一个相框,将谈霄圈定在中心位置。 “啧……”他摇头咂嘴。 不得不承认,连这张脸都是老天爷赏饭吃。 光看五官,谈霄不是寻常意义上那种千人一面的帅哥,浅麦肤色让他有种明显区别于奶油小生的野,整张面部折叠度恰到好处,皮肉贴合骨相,眉眼唇形俱是锋利轮廓,但有钝感的鼻尖中和了整张脸的侵略感,使他更具迷惑性,所以荧幕形象可塑多变。 从导演的角度来看,这是一张天生适合拓在大荧幕上,有故事张力和想象空间的脸。 就算他光是站在那里还没表演什么,观众都会自动为他脑补情节。 比如此刻,谈霄面无表情地一步步走近,蹲在地上的刘寅棋满脑袋都是杀手、间谍、特工或者复仇之子的剧情。 但抛开导演身份,作为朋友,他起身拍平衣褶,关心地迎上去:“怎么了这是,半路谁触你霉头了?” 谈霄没有立刻接话,和他并肩走到屋檐下,低头飞快地滑动着手机。 屏幕荧光照亮夜色中一副野性凌厉的眉宇。 刘寅棋和谈霄相识多年,知道能让一向随性恣意的他露出这种表情的人并不多。 摩挲着下巴胡茬,在心里筛过一遍今晚到场的嘉宾名单,他蓦地双眼一亮:“你碰上姓梁的了,是不是?” 谈霄眼神不离手机,只用鼻子“嗯”了一声,问:“他和丁篁离婚了?” 刘寅棋看他还在新闻app的娱乐版块浏览搜索,知道近一年谈霄都在国外拍戏,不清楚国内娱乐圈冒出了什么八卦。 只是那夫夫二人…… “这我确实没听到消息,”刘寅棋耸肩,“虽然有传闻梁嘉树在外面包了人,但他家那位神仙都好几年没露过面了,保不准人家现在是玩开放婚姻呢。” ……开放婚姻? 谈霄按灭手机,舔了一圈尖利齿列才忍住没把脏话飙出口。 以丁篁的性子,可能连开放婚姻这几个字都没听说过。 倒是梁嘉树,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出轨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了。 银白色闪电擦过天际,云层之上还在积蓄豪雨。谈霄拒绝了刘寅棋的留宿邀请,独自开车返回南华市。 路上夜色浓稠,雨刷器频频刮抹挡风玻璃,在疾雨横流中切出一小块清晰分明的扇形。 车内极静。 谈霄握着方向盘,手指骨节微微泛白,脑中止不住回想当年丁篁和梁嘉树结婚时的样子。 彼时他还是一部作品都没上映的无名小卒,刚从封闭式演员集训营出来,托了好几层关系才混进婚礼现场。 当天鲜花围簇,礼服成对。 丁篁站在拱形花门下和梁嘉树互换戒指,一字一句认真宣誓…… 从原创歌手转为作曲人,他以为丁篁退居幕后选择家庭,是收获了实打实的幸福。 然而…… 思绪正不受控地翻滚涌动,忽然,车体左前侧被一束刺眼的强光照亮。 谈霄立即回神,看见对面车道有辆厢式货运车,以诡异的速度冲过隔离带,轮胎打滑地朝他直直撞来。 电光石火间,谈霄反应迅速地扭转方向盘,然而车尾还是被凶悍扫中。 差距悬殊的吨位使车体失控旋转,狠狠撞碎侧边防护栏,让他连车带人翻下了高架桥。 而桥下是丰水期湍急奔涌的河流。 谈霄只觉得腾空一瞬,随即和万顷暴雨一起狠狠砸入水面。 巨大的撞击力让他当即陷入昏迷。 …… 雨声、水流声,渐渐从耳边消失。 混沌迷蒙间,世界仿佛在飘远。 不知过去了多久,一片沉寂中,谈霄漆黑视野中慢慢浮现出一片发光的叶子。 那枚叶子很大,像柄浓绿色的蒲扇,上面凌乱散布着黑体小字,此时如有生命般在他眼前自动排列成行: 【您将获得一次重生机会。】 【重生后不得向他人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 【否则将会灰飞烟灭。】 谈霄眯了眯眼,又逐渐听到自己清晰的心跳声。 黑字打乱分散重新排列组合: 【如无异议,请从以下两具躯壳中进行选择——】 左边,密密麻麻的小字拼成了一张黑白素描人像,底下附有文字备注: 【梁霄,二十五岁。】 而右边,不用看备注也能轻易认出。 是一只蟑螂。 谈霄:…… 认真的? …… 雨下了整夜,第二天响晴薄日,天空湛蓝如洗。 印着“离婚证”三个烫金字样的小本被丁篁捏在指间。 手续办理过程顺畅得出人意料,或许也是因为梁嘉树提前做好了安排,一大早在空旷无人的民政厅,前后没用半个小时,他们就把证件拿到了手里。 暗红色充皮纸的棱角抵硌掌心,丁篁下车走进别墅时还有一瞬恍惚。 十年,就这样尘埃落定。 面对一个大写的be收尾,奇异的是,情绪荒芜空荡,好像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疼痛。 他面色麻木地拖出整理箱。 按照协议,这幢常住的婚房别墅归属于梁嘉树,虽然他说不用急着搬走,但丁篁自觉没有名义再继续住下去。 经年累积的生活痕迹,有很多东西需要打包整理,一如自己的心。 他一边收拾,一边走神接下来的去处。 北钟市还有套老房子。青藤架、红砖瓦,傍晚弥散在空气里的饭菜香味,是自己念大学以前一直和奶奶相依为命的家。 今年还没给她老人家扫墓,不如正好回去住一阵子。 在卧室埋头收拾半晌,丁篁忽然想起什么,起身下楼走向乐器室。 一进门,抬眼便看到柜子最顶层竖立着的黄色枫木吉他。 在周围一众名贵乐器里,那把琴破旧得十分突兀。 琴身清漆已经磨破残损,皮革背带也布满斑驳裂纹,但这把新手琴跟了他太多年,从拍摄不露脸弹唱视频的镜头前,到灯光耀眼万众瞩目的舞台上。 看着它,好像就能看见一道背着琴的影子。 穿过独来独往的十三岁,踌躇满志的二十三岁,直到今天—— 徘徊在落锁的音乐殿堂外,背弃音乐,也被另一半放弃的三十三岁。 丁篁默默取下琴,低头向外走时刚好迎面碰到来找他的梁嘉树。 男人今天穿着较为随意,深蓝色细纹polo衫配休闲裤,气质醇熟矜贵,戴上防滑手套大概可以直接去打高尔夫。 好像他天生与这种优雅的运动适配,无论何时何地,都自带一种风度体面。 恰如此时,梁嘉树踱步到近前,修长骨感的手递过来一沓纸,像是刚刚打印好的,还泛着温热的油墨香。 推了下金丝边眼镜,他淡淡开口:“这是公关流程和话术,你先看下,过段时间按照上面的内容发离婚官宣文案。” 不知何时,他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妥当。 丁篁点头接下。 男人站在原地看着他,动了动唇,像是还有别的话交代,但没来得及说出口便被一通电话截断。 丁篁见他掏出手机后,原本深刻的面部线条仿佛笼上一层薄雾,柔和了嘴角眉梢。 梁嘉树接通电话转身走去露台,单手撑着栏杆低声轻语,走势宽阔的肩背上披洒着清澈晨光,仿佛一页英伦风的杂志封面。 距离隔得有些远,丁篁听不清他对手机那端的人说了什么,只能看到梁嘉树表情耐心和缓,眉眼中展露徐徐温柔。 出神地望着那道侧影,记忆中热恋期年轻爱人的身形逐渐与之重叠。 只是那份如出一辙的温柔,再也不属于自己。 一瞬间,酸涩窒闷的感觉填满心脏。 婚姻破裂的痛楚如开闸泄洪般一股脑喷涌出来。 丁篁终于迟钝地感到痛。 从此以后,这个人就真的和自己再也没有关系。 他们曾经的十年,也会在漫漫余生里,被掩埋被替代被覆写,被命名为不值一提……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兜兜转转到现在,不仅自己走进一个死胡同,还把那个专注诚挚,满眼都是他的青年给弄丢了。 沉默地垂下眼,喉咙哽咽变得胀痛无比,就在泪水不受控制地迅速模糊双眼时,门铃忽然响起。 丁篁缓缓吐出一口气,用力眨眨眼,试图散掉眼底热意,随即起身去开门。 他没想太多,杂乱情绪霸占理智高地,忘了这片独栋别墅群的安保管理十分严格,平时几乎不会有人上门拜访。 所以当他解开门锁时,晨光穿透门缝一寸一寸在眼前铺开…… “早上好。” 低沉磁质的男声响起,是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线。 但丁篁一直对声音分外敏感,瞬间便听出其中的细微差别。 他顿住动作,抬眼望过去—— 只见原本应该在别墅露台接电话的“梁嘉树”,此时却逆光站在门口。 一张没戴眼镜的脸青春逼人,乍一看仿佛才二十出头的样子。 丁篁愣愣看着他朝自己眨了下眼。 “请问,可以收留我吗。” 年轻男人唇角勾勒出一道弧线,“哥哥?” “……” 丁篁整个人掉线般站在原地,反应系统完全失灵。 而面前的“梁嘉树”眯了眯眼,目光直直落在他脸上,几秒之后轻松调笑的表情逐渐隐去。 “眼眶怎么这么红?” 他略弯下腰,双眸定定看着自己,认真地问:“谁惹你哭了?” 莫名的,丁篁大脑还一片空白,鼻子却先一步泛起酸意,原本憋回去的眼泪又重新汇到眼底。 “小竹,是谁来了?” 背后传出梁嘉树的声音。 青年闻声抬眼,越过丁篁,向声源处望去。 如果此时有一组全景镜头从门口拍到室内,可以看到他们三人几乎站成一条直线,线的两端分别矗立着一模一样的男人。 高度相似的五官犹如镜子劈分两侧。 门口的年轻男人从丁篁身后略微探出上半身。 他歪歪头,坦荡自若地迎上对面,来自梁嘉树惊诧警疑的目光……【你现在阅读的是 】 3、第 3 章 “嘀”的一声轻响,录像机开始工作。 ——“姓名?” ——“梁霄。” ——“年龄?” ——“二十五。” ——“你说自己‘穿越’了,那讲讲是怎么穿来的?” ——“没印象了。” ——“穿越后怎么会到这里?” ——“不知道,一睁眼就在了。” ——“那穿越之前呢,都还记得什么?” ——“记不清了。” 梁嘉树:“……” 对面青年眨巴几下眼睛,被五花大绑牢牢捆在椅子上,满脸无辜。 丁篁默默抬眼向梁嘉树看去。 男人正低头关闭录像机,唇线平直表情晦暗不明。 刚才他把这个来路不明的人反反复复盘问过一遍。 对方顶着和他年轻时一模一样的脸,只记得自己的姓名年龄,其他却一问三不知。 从梁嘉树淡淡的神色中丁篁判断出,他觉得这个人可疑得过分。 的确,年轻的自己穿越到面前这种超现实事件,任谁都会觉得离奇。 可那人声音、外形、体貌特征又无一不吻合。 是整形手术?伪音?外加体态模仿? 丁篁不清楚,只是莫名想起自己昨晚许下的生日愿望…… 茫然中他又望了一眼捆在椅子上的青年。 对方察觉他的视线转过头来,四目相对时丁篁心头一颤,匆匆垂眸错开目光。 现下的情况梁嘉树不能轻易报警。 毕竟事情过于离奇,而且娱记狗仔正饥肠辘辘地等着投喂八卦头条。 以他的知名度来说,绝不能让这件事漏出半点风声。 于是丁篁听见梁嘉树拨通内线电话联系别墅区安保队,收到发来的监控视频后,拖着进度条往前翻了翻,结果屏幕上刚好出现那个年轻人的身影。 监控拍到他从视野死角走出,别墅区保安认出他的脸后,热情地领着他一路顺畅无阻走到自家门口。 但有点可疑的是,中途他借用保安的手机翻来覆去研究了一通。 梁嘉树也注意到这点,立刻抬头问:“你当时用手机在做什么?” “当然是查我自己的信息。”青年秒答。 他身体后仰,像是单纯好奇地直视梁嘉树问道:“没想到你出道成名后还把名字改了,怎么,是觉得以前叫梁霄不好听吗?” 梁嘉树眯眼,似笑非笑地说:“你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改名?” 闻言,旁听的丁篁双眸有一瞬失神。 对面“梁霄”则耸耸肩,脸上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 丁篁看不透他这副失忆的样子到底是真是假,显然梁嘉树也感到棘手,转头朝自己投来询问的目光,丁篁只有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行了,别对暗号了。” “梁霄”挣了挣捆缚在身上的绳索,语气不耐烦道:“如果实在不相信,大不了直接从我头上拔几根头发去验dna。” 等等,dna…… 好像确实可行。 丁篁如梦初醒,差点忘记还能借助科技手段。 梁嘉树轻推镜框,也认可了这个办法。 很快,他叫助理送来工具,亲自在“梁霄”身上采集带有毛囊的头发、血痕和口腔拭子,分别装入纸质信封袋内,然后让司机把样本送去事先联系好的检测机构。 那边回复加急几小时内出结果。 等折腾完一通,时间已经临近中午。 梁嘉树因为突发情况要将通告延后,正在书房里和工作团队召开紧急视频会议,留丁篁一人在客厅看守。 客厅里,空气好像已经凝固。 丁篁和“梁霄”各自盘踞沙发两端,一致保持沉默。 只是丁篁的沉默是肉眼可见的不自然。 他动作有些神经质地一直低头互相绞弄着手指,偶尔忍不住从对面电视的反光里,悄悄观察身旁青年的倒影,又趁对方察觉前匆匆收回视线。 而另一边,“梁霄”姿态放松大喇喇地倚在沙发靠背上,脑袋后仰,喉结直指天花板。 如果不是双手仍被捆在身后,乍一看会让人误以为他才是这里的房主。 时间滴速仿佛被调到最慢。 丁篁扔了昨晚沾满蜡烛的生日蛋糕,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吃过东西,被饥饿感反复抽打的胃开始泛起疼痛。 尤其身旁还坐着一个巨大的压力源。 大脑很涨,各种想法乱糟糟地交缠在一起。 他真的是年轻的梁霄吗?他还记得自己吗?难道真的是昨晚的许愿显灵了吗…… 最后实在忍受不了脑子里纷繁嘈杂的声音,丁篁打开电视假装聚精会神地看起来。 而这时,“梁霄”突然开口。 比梁嘉树年轻几分的声线有种无所顾忌的肆意。 他转头直直看着丁篁,说:“你们已经离婚了,是不是?” 话音落下,犹如一列火车轰鸣着贯穿双耳。 让丁篁脸上的血色仓促褪尽。 没得到回答,“梁霄”自顾自地一条条陈列证据道: “从我进门起到现在,你和他的互动看起来还不如一般朋友亲近;这个房子里的生活痕迹明明很重,却没有摆一张你们两人的合照;婚戒也只有你自己戴着,而且最关键的是——” 他朝茶几努努下巴。 丁篁随他的示意投去目光,看到茶几台面上摊放着今早刚办理好的各种文件。 那本暗红色的离婚证被压在层层牛皮纸袋下,只露出了半角封皮,却恰好是个明晃晃的“离”字。 丁篁:“……” 答案貌似已经不言而喻。 虽然依旧保持沉默,但他不知道自己黯淡的表情落在“梁霄”眼里恰恰是种默认。 于是对方继续刨根问底道:“你们为什么离婚?是性格不合?七年之痒?还是他出轨抛弃你了?” “……” 闻言,丁篁慢慢垂下眼睫。 七年之痒……吗。 其实自己也说不清楚。 只是面对眼前青年,时光好像真的倒流了。 那张只会在记忆里出现的脸,此刻拓印在视网膜上,让人产生无限错觉。 也让他无比清晰意识到:再看一眼曾经年轻的爱人,原来并不会热泪盈眶、欣喜满足。 相反,他只想深深地、深深地把自己藏起来。 昨晚一时情绪溃散,昏了头想从回忆中找寻慰藉,而如今面对真正年轻十岁的“梁霄”,丁篁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深刻体会到,什么叫做自惭形秽…… 突然,身侧位置向下凹陷。 是“梁霄”朝他挪了挪。 丁篁匆忙低头。 过长的刘海狼狈垂落,挡住视线同时也挡住自己左脸可怖的红斑。 “这么认真地看什么呢,地上有花?” “梁霄”好奇地探头凑近,丁篁却反应剧烈地一下子站起身。 “不是。” 他绷紧下颌,回答之前“梁霄”提出的问题:“不是性格不合、不是七年之痒、也不是他抛弃我。” “是我……” 垂在身侧的双手不由自主捏紧衣角。 “是我配不上他了。” 说完,丁篁迅速转身,埋头快步朝厨房走去。 …… 望着视野里那道称得上是落荒而逃的背影,谈霄慢慢倚向沙发靠背。 活动几下捆在身后的双手十指,缓解手腕刺麻的感觉,也平息兀自加速搏动的心跳。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随即表情逐渐沉黯下来。 曾经在他记忆里,丁篁是抱着吉他坐在大学人工湖边,自弹自唱悠闲忘我的样子;是外人面前顶着一张高冷锐利的脸,实则内里柔软单纯,偶尔流露些许孩子气的样子;是出道后犹如娱乐圈一股清流,兢兢业业诚恳纯粹,认真到有点傻的样子。 林林总总太多旧日的他住在自己脑子里,可都绝不应该是现在这副,会小心翼翼看人眼色、举止刻板迟钝、沉郁自厌到连他都快要认不出来的样子。 对面墙壁上,嵌入式的电视正在播放早间娱乐新闻。 播报员表情凝重,语速略快地读稿:“现在插播一条我台收到的最新消息。经过近九个小时的手术抢救,演员谈霄已被转入重症监护室观察治疗,目前尚未脱离生命危险……” 听到播报,谈霄忍不住摇头: 哪里是尚未脱离生命危险,他分明已经脱离自己的生命身体了…… 还记得昨晚摔下高架桥,按照意识里发光叶子上的文字指引,选完重生身体后,再次睁开眼,竟然站在丁篁家门口。 碰巧的是,他的房子也在同一片别墅区。 于是趁着晨光熹微,谨慎地避开各个摄像头,谈霄先回到自己家中。 翻出备用手机接通网络,昨夜车祸消息已经大面积扩散,循着热搜上的最新进展,他看到自己本体正躺在医院里接受抢救。 家人、经纪人、各路朋友纷纷奔往医院,众多影迷也在线上自发地为他祈福。 用第三视角看着有关自己的各种新闻报道,感觉很新奇,同时也有些怪异。 谈霄一度怀疑这一切是不是自己受伤过重产生的幻觉,但当下真实的经历和触感否定了他的猜想。 昨晚在水下逐渐失去意识时,回顾人生跑马灯,谈霄自诩无愧这二十几年的历历时光。 他始终将生命看作仅此一次的体验卡,所以生效期内一直活在当下,工作时不遗余力,生活中不受拘束,拍戏之余背起双肩包独自环游世界,向外探索也向内观察,不断积累新的人生图鉴。 他忠于自己灵魂,对待家人朋友也从不吝啬表达,如果非要说有什么遗憾的话…… 只能是那个秘密了。 那个横亘他整个青春期,甚至一直保留到现在的,被命名为“丁篁”的秘密。 如今,阴差阳错重生到梁嘉树年轻的壳子里面,既不知道还能用这具身体偷生多久,又不能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事已至此,他抬头望向镜子—— 黄白皮,窄长脸、五官端正英挺,高鼻深目有种混血感。 只是瞳仁偏小,搭配狭长上挑的眼型自带一股居心叵测的气质。 怪不得梁嘉树要常年戴眼镜眯着眼笑,走温和儒雅的男神路线。 不然像这样眼镜一摘,妥妥的男狐狸。 自从知道他顶着深情人设却在暗地里花式出轨,确实是个货真价实的“禽兽”后,谈霄每多看一眼这张脸,都膈应得要命。 甚至一时分不清寄居在这具身体里,于他来说到底是奖励还是惩罚。 因为偏偏也是这副皮囊,能够给他一个可以光明正大站在丁篁面前的机会。 只是当真正见到丁篁后,谈霄没想到他和梁嘉树已经办理了离婚。 出轨老公变便宜前夫,倒替自己省去不少功夫。 然而令他更没想到的是,多年在娱乐圈销声匿迹,丁篁实际状态竟然变得这么差。 昔日惊世绝艳的音乐天才如今被困泥沼,像竿脱水的竹子日渐等待干涸…… 谁能忍得住袖手旁观? 谈霄双眼锁定厨房里那道瘦削背影,心想: 反正自己绝对忍不了。 …… 午饭时间,昨夜那道油煎口蘑终究还是被丁篁摆上桌。 为了避人耳目,梁嘉树给做饭阿姨放了长假。 丁篁临时没有准备,只好从昨天的菜谱里挑出几样重做一遍。 再次坐到桌前,久等的人终于出现。 但自己无论是身份还是心情,都已经和昨晚天差地别。 尤其还要面对“一大一小”两个梁嘉树。 餐桌上,丁篁和梁嘉树相对而坐,“梁霄”则在他们中间,独自落座长条桌侧面,双手依旧被捆在身后没有解绑。 空气静寂如同凝固的胶质,只有碗筷轻碰不时发出声响。 “哥哥,我饿了。” “梁霄”冷不丁出声打破沉默,同时上半身努力朝丁篁一侧靠近,扬起下巴乖乖等待投喂。 近距离下,他介于青涩和成熟之间的面容让丁篁恍惚一瞬,夹菜的筷子停滞在半路。 “别管他。” 梁嘉树头也不抬道。 闻言丁篁手腕一顿,收回筷子默默埋头吃饭,但“梁霄”如有实质的视线依然黏在自己脸上。 专注、期待、热度隐隐发烫。 让人无端联想到犬类动物眼巴巴的目光…… 只是他身份存疑,旁边还有梁嘉树限制,丁篁只好硬着头皮无视。 一顿饭吃下来差点消化不良。 准备起身离席时,梁嘉树摆在桌面上的手机忽然“嗡嗡”震动两下。 从丁篁的角度望过去,恰好可以清晰看到屏幕上的信息—— 是检测机构发来了dna比对报告。【你现在阅读的是 】 4、第 4 章 空气一片静寂,梁嘉树拿起手机浏览几秒,转头看向旁边的青年。 眼神变得古怪且复杂。 “梁霄”向后靠着椅背,歪歪头表情懒散地说:“这么看我干嘛,跟见了鬼似的。” 梁嘉树没说话,只把手机掷在桌面中央。 丁篁和“梁霄”不约而同低头,只见白亮屏幕上赫然写着: 【经检验比对,确认两份样本相似率为99.99%……】 丁篁愣住。 事情走向忽然变得魔幻起来。 梁嘉树坐在原位表情若有所思。 用科学手段验证出了一个不太科学的事实,本以为是什么狂热粉丝在搞恶作剧,结果没想到竟是真的自己从以前穿越而来。 梁嘉树不动声色扫了眼梁霄。 如今活生生的人坐在那里,俨然成了一块烫手山芋。 身为公众人物,他当然不可能放任一问三不知的梁霄在外面乱晃,而且这件事也绝不会让除他们以外的第四个人知道。 四下沉默中,他起身给梁霄松绑,自然而然放缓语气道:“这段时间你先住在别墅里,熟悉一下现在的世界,下午我有事要外出一趟,你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丁篁。” 梁嘉树慢条斯理帮梁霄整理好衣褶,声音不疾不徐地说:“虽然我和小竹刚办理完离婚手续,但双方仍然是一家人。而且你失忆了可能不记得,我和他已经相识十年,是彼此绝对信任的关系。” 说完他转向丁篁:“对吧,小竹?” 丁篁看看他,又看看梁霄,默然地点点头。 梁嘉树满意地扯起嘴角,镜片后一双狐狸眼笑眯眯的:“那下午你替我陪一下他,我先出门了,有事电话联系。” 走之前,梁嘉树特意给别墅门窗都设定了智能锁,更换密码和口令,除他之外没人能从内部打开,然后便不知去向。 丁篁则留在别墅里和梁霄独处。 经过dna验证,青年正是年轻十岁的梁嘉树,这一事实让他无所适从。 况且梁霄已经忘记他们当初在一起时的记忆,如今留在他初始印象里的,是十年后这副自己都感到厌烦的模样。 所以无论怎么看,现下都是他最不想面对的情况。 把收拾到一半的行李暂时放好,梁嘉树离开后不久,丁篁自己也刻意躲了起来。 既然门窗都打不开,不必担心梁霄会偷偷溜出去,他安心地当起鸵鸟,一头扎进二楼自己的卧室里。 只是闭眼在床上辗转反侧时,隐隐约约的,有微弱的钢琴声从楼下飘上来。 丁篁一下子睁开双眼。 整幢别墅里,唯一有钢琴的地方,在乐器室。 除了钢琴,里面还有许多自己常年不碰,但都异常珍贵的朋友。 尤其那把枫木吉他,记得早晨匆匆忙忙,还没来得及收好。 硕大的红色警叹号在头顶频频闪烁,丁篁立刻下床、开门、疾步走下楼梯。 一把拉开乐器室的大门,他第一时间望向角落—— 呼……还好。 吉他安安稳稳贴靠在墙边,一副没人染指的清白模样。 而制造出噪音的始作俑者坐在钢琴凳上,回头一脸茫然地看着自己。 丁篁没出声,抿咬下唇直直走向角落,警惕又小心翼翼地把吉他抱进怀里,才算彻底松了口气。 而梁霄目睹他一系列动作后,自觉抬起两只胳膊,掌心向外:“小竹哥哥你放心,我只是玩了下钢琴,其他的都没乱碰。” “咳……” 丁篁被他擅自乱用的称谓噎了一下,面色不自然地说:“叫我丁篁就好。” “好的丁篁哥哥。” 丁篁:…… 瞥了眼青年乖巧坐好的样子,心里忽然升起一丝迷惑:以前的梁嘉树,是这种爱开玩笑的性格吗? 不过没给他太多反应时间,梁霄又站起身朝他走过来。 丁篁下意识想后退。 但青年一边靠近,一边不紧不慢道:“其实我刚才还用了一下书房的电脑,查了查这十年来‘我’的经历……” “喔不对,”他中途更正,“严格来说,应该是‘我们’的经历。” 年轻男人在身前站定,比自己高出半头的人略略压低视线,直勾勾地看着他。 丁篁不自觉地偏头躲避目光,却听见他说: “前几年,‘我们’的新闻几乎都绑定在一起。” “以恋人兼队友的身份从素人乐队音综出道,‘竹与树’组合横空出世并迅速蹿红,但在巡回演唱会上,你的几次演出失误让梁嘉树的粉丝强烈要求解绑,组合两周年时解散的传言沸沸扬扬,同年年底你突然宣布要退居幕后专心作曲,然而在记者会上被梁嘉树当众求婚、之后开办海外婚礼……” “婚后没过几年,你彻底销声匿迹不再写歌,而梁嘉树在娱乐圈继续混得风生水起。” “我很好奇,丁篁,”青年半歪着头看他,眼神透彻直白,“你说因为现在的自己配不上梁嘉树而离婚,指的就是这个意思吗?” 听着青年口中“复盘”,丁篁脸色渐白。 他闭了闭眼,过往一幕幕好似旧片重映,在脑海中翻飞闪回,过了半晌,他小声说:“那些已经都过去了,你不需要好奇,过去的事情没有意义。” “那什么有意义,”梁霄随口接道,“你手里这把宝贝到落灰的琴吗?” “铮”的一声,像心中琴弦突然被用力扫动,丁篁抱着吉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微微向内蜷缩。 梁霄无所察觉般继续问:“所以你真的不再玩音乐了,是吗?” 青年的语气随意自然,像讨论日常天气那样漫不经心,落在丁篁耳中,却有种单纯的残忍。 他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仿佛刚吞下一口沙子,哑到根本说不出话。 此时玄关大门恰好发出解锁声响,是梁嘉树回来了。 丁篁如获大赦般松一口气,立刻转过身去,走出乐器室。 梁嘉树反锁好门,颀长身影站在玄关门口处,左手提着一个黑色塑料袋,看不清里面装了什么。 “梁霄呢?”他抬眼看过来。 跟着走出乐器室的青年从丁篁身后探出头:“找我?” “对,你过来一下。” 梁嘉树朝他招手,架着金丝边眼镜的脸上表情一片温和。 谈霄挑眉,不明所以地靠近玄关。 但是没等他站稳身体,梁嘉树从袋子里端出一碗红色不明液体,忽然反手朝他泼来! 瞳孔骤然扩放,眼前画面仿佛变成一组长焦慢镜头,迎面扑来一只猩红色的巨手,向自己一寸寸张开五指。 谈霄眉头微皱,视野余光瞥到丁篁瞪大双眼,露出惊惶讶然的神色。 心念电转间,他站在原地挺直身体。 颚线咬紧,硬生生地接下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5、第 5 章 “哗啦”一声,梁霄被从头淋到脚。 同时空气里弥散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你朝他,泼了什么……”丁篁半张着嘴,呆呆地望向梁嘉树。 站在玄关处的男人翻转手腕,露出残挂着一层稀薄红色的碗底。 梁嘉树笑得一脸人畜无害:“是黑狗血,驱邪用的。” 丁篁眼睫震颤,惊诧到失语,下意识将目光投向一旁的梁霄—— 青年被泼个正着,从脸庞到胸口都挂满泥泞湿漉的血浆,粘稠的红色液体顺着他的发梢耳鬓正滴答滴答往下淌,样子堪称“惨不忍睹”。 “看来这个方法不奏效。” 梁嘉树一边遗憾摇摇头,一边取来纸巾递给梁霄。 青年双眼被血糊住,摸索着伸手接下,湿泞的眼皮微微颤动。 旁观的丁篁一颗心也跟着颤巍巍的,还没从惊吓中缓过神来。 简单擦拭过一通,梁霄站在原地睁开眼,对面梁嘉树已经靠坐着皮质沙发,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姿势闲适优雅,朝身前空着的单人位置比了个“请”的手势。 梁霄一言不发走过去。 “我想帮你回去。” 甫一坐下,梁嘉树便开门见山道:“你也知道自己并不属于这里吧,‘穿越’不仅让你丢失了以前的记忆,同时也意味着你不再拥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社会身份。” 他嗓音耐心和缓,表情真诚自然地说:“所以继续留在这个世界,因为我的社会地位和影响力,你只能变成我的影子,一直活在我的光环和控制之下……梁霄,你也不想这样,对吧?” 男人十指交叠置于膝头,全身被整洁干净的高档面料包裹,身形气度都是一尊成熟的、经过娱乐圈多年抛光打磨的艺术品。 而坐在单人沙发上的青年满身狼狈,眼神中也遍布野生棱角。 丁篁见他昂起脖子,露出锋利如刀削的下颌,斜睇着梁嘉树缓缓道:“那如果我就是想留在这里呢?” 闻言,梁嘉树失笑地摇摇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向丁篁,用一种分不清认真还是调笑的语气问:“小竹,原来我年轻时有这么蠢吗?” 看着他毫无笑意的深邃眼底,丁篁沉默没有应声。 梁嘉树收回视线,换上一副过来人的语气谆谆劝道:“梁霄,如果你恢复记忆就会明白,隔着十年的付出和努力,这里已经没有可以供你施展的空间了,属于你的舞台在过去。” 男人放松身体向后靠,压低嗓音缓缓开口:“而且你查过资料也应该知道,我现在算是混出了一些名堂,有了钱和势,如果想控制住一个没有任何根基倚仗、甚至可以说完全‘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人,是件多么轻而易举的事。” 垂眼把玩着腕间的石英表盘,梁嘉树不动声色显露出一股上位者气息。 空气一时陷入静寂。 话已至此,红脸白脸都已扮过,丁篁无措地站在他们两人旁边,明白这是不容自己插手的场面,但他不由自主望向左侧那道更年轻的身影—— 梁霄原本直挺紧绷的背肌不知何时松了劲儿,在衬衫下坍塌出一个消沉弧度。 其实于情于理,梁嘉树说的都不算错,只是对于一个初来乍到,还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和向往的年轻人来说,是否有些过于残忍了…… 就像刚才那碗劈头浇淋的血浆,无疑是个明晃晃的下马威。 以前丁篁没见过梁嘉树恩威并施的这一面,甚至在他印象里,梁嘉树真正板起脸来,表露出生气情绪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他好像一直是温和的、体面的,即便离婚前夕,两人之间到了相敬如冰的地步,梁嘉树也从来都表现得礼貌疏离,没有严词厉色或撕破脸皮的时候。 如今这番软硬兼施的谈话,让丁篁望向梁嘉树的目光里,生出几分陌生和迷茫。 而一直深陷在沙发里的梁霄变得格外沉默,像冻霜浸透的麦草,垂着脑袋没了刚出现时昂扬兴奋的神采。 看着叫人有些无端的……心软。 最终,梁嘉树和梁霄的对峙以青年的妥协收尾。 梁霄答应梁嘉树会配合他,寻找能让自己“穿越”回去的办法。 梁嘉树欣慰地拍了拍他肩膀,镜片后的双眼弯成两道细长弧线。 曾经丁篁对他这副和煦亲切的表情毫无招架能力,但现在看着,心里莫名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尤其在路过沙发时,看到梁霄以认命驯从的姿态低着头,发尾流下一道未擦净的血痕,蜿蜒没入他后颈领口。 那抹刺目的红线勒在视网膜上,让丁篁不适地闭了闭眼。 …… 之后几天,梁嘉树刻意空出时间,不知从哪里搜罗来各种奇门偏方,在梁霄身上挨个试验。 贴符、烧烟、喝神水…… 作为旁观者,看到梁霄每天都被折腾成灰头土脸惨兮兮的样子,丁篁一度怀疑梁嘉树或许不是想把梁霄“送回去”,而是打算把他“送走”…… 盯着手里那碗黑乎乎的不明液体,谈霄也生出和丁篁一样的猜测。 不过好在这是最后一碗了。 梁嘉树那个老狐狸一直语焉不详,也不解释这浑浊腥涩的玩意到底是什么,只说一天内喝够三次。 虽然之前两次下肚的东西已经让他吐得两眼发黑了,但谈霄知道梁嘉树心里有分寸,他不敢冒险让自己真出什么事,所以一切还是按原计划进行。 而且…… 拿起床头那板刚送来的止吐药片,脑子里回放丁篁敲开门时犹豫难掩担忧的神情。 谈霄食中两指弹了下铝塑药板,好心情地勾起嘴角: 看,这不已经开始奏效了。 次日,别墅里来了位“瞎眼天师”。 谈霄胸前背后贴满梁嘉树高价买来的“穿越符”,晃下楼梯时,那老人家正端坐在客厅里,浑浊无光的双眼却精准锁定他的方位。 谈霄不动声色地走近打量,老人满头白发但身板挺直,灰衣布鞋穿着朴素,和印象里那些装神弄鬼的“大师”们相差甚远。 搁置膝上的一双手皲裂黝黑,看起来不太像是写符画咒的,反倒和田间常年劳作的手差不多。 随后这双粗糙的手按在自己天灵盖上。 “天师”没有焦点的双眼对着茫茫虚空,感受片刻后摇了摇头,模棱两可地说:“机缘因果宿命既定,要想逆天而行人力难为。” 沙哑粗噶的尾音在空气里缓缓拖曳,最终归于一片沉寂。 而梁嘉树稳坐对面一直没有出声,他撑着下巴表情淡淡,手指一下一下规律点在沙发扶手上。 指尖碰触皮革面料发出轻微声响,在极静的空间内却显出一股难以忽视的压迫感。 经过长时间的沉默后,“天师”像是妥协般叹了口气。 他摇摇头,掐动手指默算一番,说:“人力难为但可尝试借力,只是要等三天后,到时会下一场大雨。” 闻言,梁嘉树面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起身和老人握手:“那就辛苦您了。” 之后的日子,按照“天师”要求,梁霄每天只被允许睡三个小时。 看着他偶尔在餐桌上困得直磕头的样子,丁篁想起之前听到“天师”和梁嘉树的对话。 大意是要复刻梁霄“穿越”前夕的天时地利条件,然后再趁他神虚气弱之时启动什么仪式送他“回去”。 听起来玄之又玄,但梁嘉树这段时间把旁门左道都试了个遍也没能奏效。 这次花大价钱才把“天师”请到家里,抱着最后再试一次的念头,势必会坚持到底。 只是那个年轻的梁霄…… 丁篁摇了摇头,告诉自己别再深想下去。 …… 仪式前一晚,屋内昏暗,只有厨房亮着盏灯。 因为要熬夜等雨来,丁篁正在煮宵夜,水汽白雾袅袅升腾,客厅里电视背景音频频播放着暴雨红色预警。 一碗馄饨出锅,没放紫菜虾皮,只点了滴香油,他用厚底白瓷碗盛好后,端去送给梁嘉树。 敲开卧室房门,梁家树身穿睡袍站在落地窗前,抱臂凝望窗外黑压压的天。 乌云厚重,找不到一颗星星。 丁篁把碗轻轻放在茶几上,站在原地犹豫片刻,主动开口说:“这几天你也没好好休息,吃完先睡一会儿吧。” 梁嘉树没有答话,转回身摘掉眼镜掐捏眉心,面容露出淡淡倦色。 虽然他们已经离了婚,但丁篁对梁嘉树的关心几乎已经成为本能,他走近一步,搜刮着苍白的语言劝道:“你别太担心,就算明天没能成功把他送回去,也总会有解决办法的。” “好了,”梁嘉树突兀开口,“仪式还没开始,别乱说话。” 听着他谨慎忌讳的语气,丁篁抿了抿唇,没再说什么。 两人相对沉默半晌,梁嘉树目光落在丁篁脸上,端详几眼他的神情,声调平静地问:“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对他太强硬了?” “没有……” 丁篁垂视地面,双手不由自主捏在一起。 犹豫片刻,他干巴巴地说:“我只是在想,面对穿越过来的以前的自己,不会感觉心软吗?” “心、软。” 梁嘉树齿间把玩这两个字,像是感觉很有趣地笑了笑。 抬眼看向丁篁,他语气轻缓地说:“小竹,你不如再仔细想想……咱们两个,到底是谁心软了?” 闻言,丁篁愣住,身体定在原地。 摘掉眼镜后,梁嘉树双眼自带一股陌生的锐利。 细长上挑的眼型轮廓像柄飞刀没入心口,让他胸腔内泛起淡淡凉意。 晃神间梁嘉树走近,睡袍衣带在空气中荡出暧昧的弧度。 丁篁下意识又想低头,但下巴被梁嘉树早有预料般勾起。 手指的热意穿透皮肤,扩散阵阵细微的战栗。 男人的手很大,抚在他没有红斑的那半边脸上,拇指来回轻轻摩挲着眼下皮肤。 梁嘉树低醇的嗓音和夜色完美适配,他说:“最近你也没休息好,眼下都有点泛青了。” 丁篁愣愣望着面前英俊成熟的眉眼,一时丧失语言能力,只茫然地想:他有多久,没像这样碰过自己了…… 仿佛被丁篁走神的样子逗笑,梁嘉树勾着唇揉了揉他的发顶:“好了,知道你同情他,但也别太多虑,因为这是为了我们能各自重回正轨必须要做的。” “而且——”梁嘉树话锋一转,“万一明天不能把他送回去,之后我有档综艺必须去录制,所以还是要麻烦你继续帮我看住他。” 说完,梁嘉树俯身直直看进丁篁眼底,目光里流淌着暌违已久的柔和真挚:“小竹,虽然我们分开了,但你一直是我最信任的人,所以如果这些非自然手段都行不通的话,等我忙完通告回来,我们再一起实际地解决这个问题,好吗?” 或许是太久没听到梁嘉树用如此温柔亲近的语气同自己说话,丁篁根本无力拒绝。 他脸颊温热、表情怔怔地从卧房走出来,路过客厅时,不经意瞥到落地窗前有道深色的人影。 丁篁按开灯,看到是梁霄正独自坐在地板上。 那道背影萧索、沉默、固执地望着窗外,即便骤然亮起的灯光也没能让他转回头来。 没来由的,丁篁心尖蓦地收紧。 理智告诉自己不应该再和这位“时空旅客”产生更多交集,即便他是自己曾经的爱人。 但身体还是没有战胜本能,脚下自动拐进厨房,同样盛了份宵夜端给他。 梁霄在餐桌前坐下,默不作声地埋着头,汤碗热气熏蒸面颊。 丁篁垂视他漆黑的发顶,身体像被涂胶水粘住,竟也一动不动站在旁边看他吃光整碗。 “谢谢。” 青年突然开口。 不知何时,他抬起头用年轻面庞正一眨不眨望着自己,曜黑眼珠在灯下好似蒙了层湿漉漉的水光。 梁霄说:“丁篁,如果我真的消失了……你会舍不得我吗?” 声音轻得像一张薄纸。 窗外窸窸窣窣作响,好像起风了。 树影穿过窗柩,落在地板上剧烈颤抖。 满室静默中,丁篁没有回答。 次日,暴雨如约而至。【你现在阅读的是 】 6、第 6 章 黎明前夕,天色迷蒙,吸饱水分的积雨云趴在空中,开始向地面投下瓢泼水柱。 滂沱雨势和谈霄出车祸那夜有过之而无不及。 别墅后院有棵年岁不小的香樟,枝叶稠密的树冠像柄浓绿色大伞。 谈霄被“瞎眼天师”安排坐在树下,身前摆着一个黄铜香炉、半碟酥油,还有一尊“天师”的传家宝贝:手掌大小的漆身雕像。 那莲座之上的陌生眉眼似正似邪,让人分辨不出是哪路神仙。 隔着白蒙蒙的雨幕,别墅后门洞开,谈霄勉强看到“天师”站在一圈白色细长蜡烛中央,身后不远处是丁篁和梁嘉树,光线昏暗面容模糊不清。 线香燃至三分之一处,天师开始“作法”。 因为雷雨声灌耳,距离隔得有些远,谈霄听不清他嘴里念念有词在说些什么,只能看到他动作幅度大到夸张地在原地起伏旋转,两手各自摇动一只用红绳系着的铃铛。 周围烛火被风吹得簌簌颤抖,在明灭闪烁的火光中,铃声显得格外清晰,穿透飘摇风雨像根铁丝直直插入谈霄的太阳穴,末端带着弯钩越发往深处钻,像要硬生生钩扯出他寄居在别人身体里的魂。 不是吧,真有点东西? 谈霄紧皱眉心抵抗,意识却不受控地开始飘散。 和那晚从高架桥上摔进河里的感觉十分相似,外界声音都在渐渐飘远,等视野陷入一片漆黑时,那枚发光的叶子竟又一次浮现在眼前。 而这次上面只有短短几个字: 【放心,交给我。】 很奇异的,随着叶子消失不见,谈霄头晕眼花的感觉也立刻缓解大半。 这时遥远天际响起沉闷震鸣的滚雷声,像有什么磅礴之势从云层上面缓缓铺来。 对面“盲眼天师”也有所察觉般抬起头,摇动铃铛的双手逐渐放慢动作。 直到头顶天空乍然被一道银白色闪电撕破,整个混沌世界瞬间亮如白昼。 随即“咔”的一声轻响,面前那尊叫不上名字的红漆雕像,突然从头到脚裂开了。 谈霄瞥了一眼,发现雕像断裂边缘处利落平整,犹如被什么看不见的利器从中间一斩两半。 再望向对面——烛火灭了,铃铛掉了,“天师”也倒在地上。 老人浑浊两眼无神地望着天,嘴唇不住颤抖呢喃,隔着雨声依旧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只是那张灰败面孔上挂着一目了然的仓惶和惧意。 后来“天师”收起自己一分为二的传家宝,面对梁嘉树的挽留像听见什么晦气东西,行色匆匆地走了。 梁嘉树则面沉如水,颌角紧绷一直没再开口。 谈霄视若无睹地从他身旁晃过,回到客房彻彻底底冲了个热水澡,把凉意和疲惫都从骨头里蒸出去,然后扑上床倒头就睡。 闭眼前,他尝试再唤出那枚叶子,可无论如何都没能成功。 那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平白无故给了他一次重生机会,还是借用别人的身体。 思来想去,结合今天的经历,谈霄大致有了一个猜想方向:或许那是类似于护身符一样的东西,只有在自己受到人身威胁时才会出现。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那枚发光的巨大叶子总给他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想着想着,意识逐渐模糊,伴着细密雨声,谈霄昏睡了整整一个下午。 等再睁开眼时,窗外云收雨歇,浓丽旖旎的晚霞挂满天边。 谈霄挑高眉尾勾了勾嘴角: 看来,明天是个晴天。 …… 当晚,梁嘉树要乘飞机去往另一座城市。 因为临时空出来的短暂假期已经用光,工作推到不能再推,必须去赶通告了。 临走之前,他敲开谈霄的房门。 男人一身卡其色长款风衣温文尔雅,经过近一天时间的缓冲,看起来情绪平稳镇定,好像已经接受要和“十年前的自己”在同一时空共存的现实。 倚着门框,谈霄挑眉问:“有事?” 梁嘉树递过来一张卡,语气温和地说:“既然回不去就安心留下,这里面的钱你先用着,想要什么东西直接网购,不懂怎么绑卡和下单可以去问丁篁,这段时间他会陪你留在别墅里,等我回来再一起商量关于你的安排。” “你们不是已经离婚了吗,”谈霄两指夹着银行卡,漫不经心地把玩,“怎么还要麻烦人家帮你盯梢?” “我和他之间不会计较这些。”梁嘉树随口接道。 看着他那副习以为常有恃无恐的样子,谈霄磨了磨牙,似笑非笑地说:“听起来你们关系还挺深刻?” “当然,我和小竹认识十年了,”梁嘉树不假思索道,“刚遇到他时我二十五岁,仔细算来应该就在你发生穿越的几个月前,可惜你没了记忆所以不记得。” “既然是这么深厚的感情,为什么还要离婚?”谈霄直直盯着梁嘉树问。 面前男人衣着考究,举手投足流露出矜贵醇熟的气质,血红色夕照从窗口投进来,映在他侧脸上,割出一道清晰的明暗交界线。 梁嘉树鼻梁上的镜片反着光,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只听低沉男声幽幽开口说:“梁霄,等你恢复记忆,就不会再问出这种愚蠢的问题了。” 说完,他走近一步,和谈霄面对面直视彼此。 两张过分肖似的脸处在同一水平高度,空气里无形的磁场在互相角力。 梁嘉树语气发凉:“这段时间你就老实待在别墅里,只要不给我惹出什么麻烦,我保证你可以在这个世界过得衣食无忧。” “至于丁篁——”他眼神睥睨由上而下地打量谈霄,“放心,他虽然看上去不好接近,但你这张脸已经占了最大的便宜,所以他不会对你不管不顾的。” “谢谢啊,”谈霄扬起嘴角,笑得挑衅嚣张,“我就当你是在夸我年轻又帅气了。” 梁嘉树深深看他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拉着行李箱下楼。 从窗口盯着他迈上商务车的背影,谈霄不动声色挑起眉梢。 谈霄、梁霄。 一字之差,相隔十年的二十五岁…… 也许,他歪头若有所思,自己之所以能用这副身体重生,可能还真是冥冥之中上天注定。 …… 之后几天,谈霄和丁篁在别墅里独处,日子过得像躲猫猫。 因为一旦听见他活动的声音,丁篁就会立刻避开。 这种感觉很微妙。 明明他才是外来者,丁篁却好像应激的原住民,在别墅里警惕地悄声游荡。 通过移位的水杯、沙发的褶痕、地板上的面包屑……谈霄大致摸清了丁篁昼夜颠倒的作息。 他知道这种时候刻意制造碰面契机可能会适得其反,所以暂时保持各自泾渭分明的状态,一边借用书房电脑,用外力检索这些年有关丁篁的信息,探查隐藏在表象之下的真实细节,另一边则从别墅内部入手。 趁丁篁白天沉睡的时间,他把别墅各个角落都摸了个遍。 能看得出来,从娱乐圈销声匿迹这些年,丁篁大多时间都是在这栋房子里度过的。 明显的生活痕迹给人充分的想象空间。 各种小众调料都十分齐全的厨房,明显已经超过一般餐食阿姨所负责的范畴,所以合理解释只能是常住在这里的房主自己有烹饪爱好。 可谈霄分明记得曾经丁篁回答采访问题时,说他没有一丁点做菜天赋,炸厨房倒是更得心应手。 几年时间,什么原因,让他视若珍宝的乐器室落了层灰,而厨房里却摆满瓶瓶罐罐。 除此之外还有餐厅。 八人位气派的长条餐桌,只在左侧最靠边位置的地板上,留下了餐椅经年累月摩擦的痕迹。 不难想象,多少日夜,都是丁篁自己一个人坐在这里默默吃饭,徒留其余空荡荡的座位仿佛无声的讽刺。 等逛到衣帽间时,谈霄终于在这个别墅里看到一些属于梁嘉树的物品。 说是衣帽间,其实里面衣服少得可怜。 左手边,几件雅痞休闲风的衬衣和外套明显归属于梁嘉树,但他不常回来,衣服少也情有可原。 而右边玻璃防尘柜里,只挂着寥寥几件兜帽卫衣,剩下大部分是家居服或睡衣,仿佛衣服主人根本没有什么外出需求。 在落地穿衣镜旁还放有一个木质托盘,里面盛着一些零碎配饰,一小瓶眼药水,还有一块莫名眼熟的怀表。 谈霄盯了片刻想起那是丁篁出道不久粉丝送给他的礼物,自己曾在社交平台上看到他发出的感谢照片。 打开怀表,金属指针依然完好如初地精准走动,而另一面的照片已经微微褪色。 不过那张照片实在太过经典,时隔多年谈霄也能立刻回想起各种相关细节。 当初丁篁和梁嘉树组合出道的那档素人音乐节目,为了制造噱头,一直安排丁篁戴着面具演出。 等即将开启决赛竞演时,节目组又突然要求他当场摘掉面具。 站在舞台上,顶着来自面八方聚焦的视线,丁篁乖乖照做—— 随后全场哗然。 那张照片就是当时的节目截图。 强力聚光灯下,一张惊艳出尘的面孔暴露无遗。 冷白皮,丹凤眼,睫毛纤长细密,习惯性颌线紧收面无表情的样子,让五官更显精致锐利。 其实光看外表,大多数人会误以为丁篁性子孤傲高冷,不好相处,实际追随多年的老粉都知道,他内里柔软腼腆,有种天赋高的人群身上所独有的纯粹和天真。 但当时出道节目上,观众们的目光全被他脸上另一样东西所吸引—— 爬满丁篁左半张脸的红斑,在惨白灯光下如鲜血一般刺眼。 时至今日,谈霄依然记得那档节目播出后,曾有媒体评价丁篁说: 造物主给了他最精细的笔触。 以及最恶毒的诅咒。 …… 睁眼醒来时,窗外夕阳已经坠入地平线,偶尔有归林倦鸟发出几声长啼,划破萧索寂寥的傍晚天空。 室内一片昏暗沉寂,黯蓝色调叠涂在视网膜上,让丁篁心底仿佛豁开一个巨大空洞,无声的海啸轰轰烈烈席卷一切。 又是一天。 被无所事事地浪费掉了。 和梁嘉树离婚的现实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又变回了孤零零的一个人。 即便年轻的梁霄乍然出现,但比起怀念,更多是陌生和自卑让他心生逃避。 原本生活里唯一的重心顷刻消失,伴随而生的是无边无际的乏味茫然。 胸腔内,海啸肆虐残留遍地狼藉。 丁篁垂头坐在床边,感觉有不可控的消沉情绪,从心底废墟的各处阴暗缝隙里疯狂滋生,啮咬吞噬掉全身力气,让他连抬起一根手指都觉得艰难无比。 忽然,窗户玻璃发出一声脆响。 慢半拍地抬头望过去,只看到外面昏暗天空上飘着几绺浅淡云彩。 “啪”,又响起一声。 这次看清了,是有人正朝他卧室的窗户扔石子。 谁?附近小朋友的恶作剧? 丁篁茫然地走到窗边,抬头向外看,结果看见一张完全不该出现在那里的脸—— 本应被老老实实关在家里的梁霄,此刻却大喇喇地站在别墅前的草坪上,正弯着腰四处搜捡,仿佛在寻找下一枚趁手的石子。 丁篁错愕地微微睁大眼,下意识拿起手机查看智能门锁的提醒消息,结果并没有翻到任何暴力破解的警报。 那他是怎么出去的? 明明全部门窗都设置了内锁密码。 有一瞬间,丁篁甚至迷惑,难道是梁嘉树去而复返了? 而此时,外面的人发现站在窗后的他,笑眯眯地抬起胳膊挥了挥手。 丁篁和梁霄明亮的目光在半空相撞。 青年身穿身黑色运动套装,衣袖和裤腿外侧有两道白色反光条,衬得整个人利落又精神。 丁篁认出那是自己和梁嘉树刚确定关系不久后,送给他的礼物,但明显没有踩中对方的穿衣喜好,所以梁嘉树试穿过一次就收了起来。 如今梁霄不知又从哪里翻出来,还套在身上。 隔窗望过去,暮色四合,青年身形修长劲挑,头上扣着一顶鸭舌帽,像个正准备出门夜跑的大学生。 “喂,丁篁。” 梁霄突然出声叫他。 丁篁抬起眼皮—— 身后路灯将梁霄的影子拉得好长。帽檐下,那张年轻俊逸的脸朝自己扬起一个大大的微笑。 他说:“我要走咯。” 丁篁:“……” 什么? 没等反应过来,暮色中的青年忽然转身,向着别墅区出口大步跑去。 丁篁:?!【你现在阅读的是 】 7、第 7 章 夜幕降临,闹市区繁华的步行街上,到处人头攒动。 帽檐把视野遮挡大半,丁篁一直紧绷身体,深埋着头,看各式各样的鞋子从眼前踩过。 路人的动线随机且凌乱,让他无法预判只有匆匆躲避。 周围两边是灯火通明的商铺,傍晚饭后正是客流高峰,整条街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嘈杂的声音不绝于耳。 远处有车水马龙的交通噪音,近处小商摊贩热情地叫卖揽客,周围人们聊天嬉笑,不时有小孩尖叫逗闹,像阵旋风左钻右冲。 鼻端各种气味也混杂不堪,小吃摊明显的佐料味霸占鼻腔,旁人错身而过留下阵阵香水味,洗衣剂的化学香氛蕴着汗气,从温热皮肤上蒸腾散逸。 种种庞杂的感官信息最终积攒成一个巨大的压力球,在丁篁心中无限膨胀。 让他不由自主把帽檐压低再压低,单手紧紧抓着自己领口,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稍微攥住一点安心感。 之前隔窗看到梁霄“越狱”,他情急之下没想太多,抓起帽子口罩就冲出了家门。 结果没走两步发现梁霄像是专门等他一样,单手插兜放松地靠立在别墅区入口的雕像旁。 见他出来,又立马转身跑走。 青年人身体灵活轻盈,仿佛故意和他逗玩,一路步履时快时慢。丁篁在后面追赶着梁霄背影,不知不觉走到这条街上。 并不熟悉的环境和高密度人群瞬间带来千万斤压力,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丁篁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接触过陌生人了。 他脚下速度渐渐放缓,分明已经把口罩拉高,帽檐压低,整个视野只剩扁扁的一条,可还是感觉周围若有若无的视线一直钉在自己脸上。 是想象中那种或惊讶或嫌恶的目光,带着尖锐的打量。 丁篁不放心地又拨弄几下自己前额左侧的头发,尽量遮住会露出红斑的口罩缝隙。 走入这条步行街,大约唯一的好处是因为有行人阻挡,梁霄的速度同样慢了下来,他终于得以追上去,悄无声息地跟着人流挤到青年身旁。 丁篁伸手拉住梁霄衣袖,小力拽了拽,压低声音说:“我们快回去吧,万一被认出来了怎么办……” 但梁霄只侧头轻飘飘地瞥他一眼,表情明显不以为意。 丁篁面对这么多人已经自顾不暇,对梁霄的“叛逆”更是束手无策,只好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进一个大型购物中心。 然后看着青年目标明确地直奔男装店。 走进店内,丁篁继续紧紧缀在梁霄身侧,如果忽略打扮,仿佛他才是店内最敬业的导购员。 丁篁不死心地劝道:“回去吧,衣服可以网购,家里还有很多嘉树留下来的,我回去帮你找。” 梁霄专注地在衣架前挑选对比,目不斜视地说:“我才不要穿他的,一件件不是polo衫就是西服套装,看起来都老气横秋的。” 说完,他拎出一条深蓝色牛仔裤和一件皮质夹克,转头面向丁篁:“我去试衣服,你也要跟着?” 丁篁立刻后退半步,摆摆手。 梁霄挑唇一笑,把衣服甩到背后,吊儿郎当地晃进试衣间。 望着他的背影,丁篁不禁疑惑:从前梁嘉树的穿着打扮大多偏向英伦复古风,比较有格调的类型,但是穿越而来的梁霄,刚才驻足挑选的几件衣服都是简洁利落设计,属于当下比较流行的cleanfit风格。 难道是最近几天看时尚杂志学的? 还是说,一个人失忆后,连自己的穿衣喜好都有可能发生改变? 丁篁想不清楚,目光出神地在一排排衣架前漫步。 这家店整体面积不大,但店内设置了很多玻璃镜面,让空间看上去显得更加开阔,但也更加容易产生视觉欺骗。 比如刚转过一堵铺满模特广告的装饰墙,丁篁不经意间抬起头,迎面就是一扇巨大的落地穿衣镜。 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自己全身样子暴露在眼前,丁篁定在原地愣了愣。 明亮通透的灯光把一切照得格外清晰,周围满是整洁高档的新潮服装,而镜中自己—— 头戴一顶灰扑扑的鸭舌帽,黑色口罩遮住大半张脸,上身皱巴巴的外套是临出门前随手抓的一件,下身则穿着一条方格睡裤,脚踩平底拖鞋就这样直接跑了出来。 ……也难怪刚才总觉得周围人在看他。 莫名的,脑海里浮现出一段回忆。 曾经他和梁嘉树还没确定关系时,有一天梁嘉树与朋友在外面聚餐,得知自己刚下班也还没有吃晚饭,便叫他过去一起。 梁嘉树说只是和朋友简单小聚,让他不要有负担。 于是丁篁直接赶了过去。 长街夜色被一盏盏霓虹点亮,梁嘉树身长玉立等在餐厅门外,看到丁篁出现在街角,目光略微顿了一下。 随后他面容温和地脱下外套,给丁篁披在肩上。 梁嘉树说,晚上气温低,穿得单薄容易感冒。 尽管丁篁转了两班地铁,一路小跑过来,站到他面前时鼻尖依稀还有汗星。 很久之后,丁篁才明白,他那天t恤配牛仔裤的样子,是后来梁嘉树口中“太过随意”的穿搭。 再次望向镜子,不由自主把年轻挺拔的梁霄放在身旁作对比。 丁篁忍不住猜想,刚才梁霄直奔男装店,或许不止是因为想买衣服,还有可能在旁敲侧击地提醒自己:穿成这样走在别人身边,会让人家觉得没面子吧…… 在服装店不起眼的角落里,丁篁默默被自我怀疑的情绪浸泡,殊不知背后不远处,谈霄试完衣服走出来,恰好将他揪紧裤边、局促窘迫的样子纳入眼底。 眯了眯眼,谈霄没有出声,扬起脖子在店内每排衣架前逡巡片刻,然后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取下一套衣服,又扭头悄声钻回试衣间…… 四下静寂,正独自尴尬不安的丁篁忽然感觉身旁落下一道阴影。 他愣愣地抬头,结果看到一个“铁人”。 “怎么样,这身不错吧?” 镜子里的“铁人”开口道。 尾音上扬,语调自带骄傲神气。 丁篁缓慢忽闪两下细长眼睫,表情变得有些一言难尽。 只见身旁梁霄穿的并不是刚才他拿进试衣间的那套,而是换了身睡袍。 直筒版型松垮宽大,搭配真丝质地的银灰面料,在灯下泛着犹如铁桶般的金属光泽。 而他本人看似十分满意。 “虽然加大款只剩这一件了,但是穿起来特别舒服。” 梁霄站在镜前左右看了一圈,爽快地拍板决定:“行,就它了。” 说完转身要去结账,颇有一股就这样直接穿回去的气势。 “等一下。”丁篁连忙拉住他。 实在不敢想象,如果梁霄以这幅样子被人拍到发上网,那梁嘉树多年树立的德艺双馨成熟男神形象,怕是要毁于一旦了。 “我们都换套正常点的衣服再出去吧。” 丁篁从旁边衣架上也给自己拿了身休闲装,妥协地想,这样就算被拍,起码也不至于太难看。 梁霄则眯眼打量片刻他手里的衣服,没有再表达异议。 并排从试衣间走出来后,梁霄大方地刷卡结账,提着大包小包开始继续闲逛,丁篁则继续惴惴不安地跟在他身后。 虽然两人一直戴着帽子口罩,捂得严严实实,但他还是担心被人认出来,一直紧追青年背影,小声碎碎念着劝他回去。 梁霄昂首阔步向前走,聋得非常彻底,转眼间又带着丁篁迈入一家手机专卖店。 头顶异常明亮的灯光照得人心惶惶,梁霄面不改色穿梭在一排排展示台前,挑挑选选,最终定下一部和丁篁同款不同色的手机。 借用丁篁的证件当场办卡装机,梁霄斜倚柜台朝他招了招手。 “怎么了?”丁篁不明所以走上前。 刚站稳,梁霄把手机递到他眼皮底下,扬扬下巴示意:“输你的号码。” 丁篁一头雾水但乖乖照做,输完还给他没过多久,自己口袋里的手机便震动起来。 只是他刚掏出来还没看清屏幕,两根修长手指捏住机身,轻巧地从他眼前拿走了手机。 “诶——” 丁篁目光被牵引,眼睁睁看着梁霄低头在他手机屏幕上飞快点了几下,之后动作忽地顿住。 青年抬起头,近距离下,没有镜片阻隔的双眼透出些许陌生感。 廓型流畅的眼尾斜飞上挑,略小的瞳仁好像两枚图钉紧紧扎住视线。 梁霄问:“你平时都是怎么称呼梁嘉树的?” 丁篁愣了愣。 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问题,砸得他措手不及。 店内背景音乐正在播放一首经典的钢琴曲目,经典到自己和梁嘉树曾四手联弹过不止一次。 ——以朋友、恋人、配偶的身份。 “我叫他嘉树。”丁篁垂下眼,慢吞吞地答。 即便婚后这几年也没有真正叫出口几次,更多时候是作为手机备注,在夜色深浓的漫长等待里,躺在手心,一次又一次和他无言对视着。 但梁霄明显不满意这个答案,继续追问:“还有呢,之前你叫过他什么?” 四手联弹下,黑白琴键像是在跳舞。 肩头挨碰传递着热度,爱人温柔眉眼在记忆长河里逐渐凝聚成型,穿透想象定格在眼前。 丁篁抿咬下唇,怔忪间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在唤谁。 他轻声喃喃:“梁霄学长、嘉树哥、老公、嘉树……” 等一连串叫出口,才恍然发觉,原来变化的称呼犹如夜路上反光牌,早已清晰醒目地标示出他们之间一路关系的跌宕起伏。 而听完那些昵称的梁霄眉毛轻挑,意味不明地勾起嘴角在屏幕上按了一通。 等手机躺回自己掌心,丁篁茫然低下头查看。 在通讯录最顶端,跳入眼帘的第一个名字是—— a阿霄。 …… 夜幕低垂,拖着疲乏步子终于走进家门时,已经过了晚饭时间。 丁篁把提前定好的外卖摆上桌,没有和梁霄一起吃,而是先去书房给梁嘉树打电话。 离家前梁嘉树曾经要求,每晚要向他报备梁霄的情况。 以往都是走流程般寥寥几句便能交代清楚,但今天…… 丁篁垂下眼睫,回想刚才一路上并没有人认出他们,外加这几日梁嘉树在补之前落下的通告,身体和精神压力都比较大。 为了避免生出多余的麻烦,接通电话后,丁篁下意识隐去了傍晚的“梁霄出走事件”。 “嗯,没什么事就好。” 梁嘉树在那端趁着录节目间隙,和丁篁闲聊了几句。 男人低醇磁感的声线弥散在夜风中,让人不由自主心生眷恋。 丁篁捧着手机站在窗口,经过这些天频繁的联络,梁嘉树的态度比往常温和许多。 望着深邃神秘的夜空,心底甚至生出丁点可耻的感激——感激冥冥之中梁霄的到来,让他每天拥有可以固定和梁嘉树通话的理由。 这种联系模糊了离婚的现实感,给了他片刻缓冲喘息的时间。 打完电话回到餐桌旁,丁篁惊讶发现梁霄竟然没有动筷,而是撑着下颌百无聊赖地坐在桌边,一副等他许久的样子。 “没关系你可以先吃的,不用等我。”丁篁落座后抱歉地说。 梁霄撩起眼皮看他一眼:“怎么,又去打我的小报告了?” 丁篁手持筷子的动作顿住。 沉默在空气里慢慢发酵,静默片刻后,“噗嗤”一声,梁霄笑了起来。 丁篁不解地抬眼望他。 梁霄手撑额头说:“你反应也太好懂了,什么都写在脸上。” 青年嘴角弧度张扬得迷人,是记忆里遍寻不到的明朗神色。 被他笑得耳根微微生热,丁篁埋头强迫自己专心干饭。 只是面对面坐着,恍然发觉这是自从梁嘉树离开别墅后,他和梁霄第一次两个人单独一起吃饭。 前几日的“躲猫猫”游戏彻底宣告结束。 因为无论被迫与否,今天跟着梁霄出门这一遭,像是凿开了他们之间由丁篁刻意竖起的墙,让他再也无法心安理得地视对方为空气。 但已经习惯平常自己一人吃饭,丁篁感觉有些尴尬。 不知道应该“食不言寝不语”,还是要绞尽脑汁挑起什么话题。 他努力回想十年前刚结识梁嘉树时两人的相处状态,发现大多时候好像都是梁嘉树在说,自己在听。 于是就这样沉默纠结地吃到一半,放在桌旁的手机忽然亮起来。 丁篁点开,看到几条热搜推送霸占通知栏—— #梁嘉树万恒商场# #偶遇梁嘉树携男伴逛街# #梁嘉树丁篁# 瞳孔剧烈颤了一下,丁篁立即坐直身体。 点进热搜源头发现是一个素人账号,前不久发了几张他和梁霄傍晚在商场里的照片。 看角度大约是在手机店外拍的,距离不是很远,几张照片里有他们的背影、侧影,还有拉近镜头后,梁霄从口罩和帽檐之间露出的和梁嘉树完全一致的眼型。 因为热搜加持,原博下的评论区里盖起了高楼,有网友七嘴八舌道: 【新粉,想问下梁老师身边的这个人是谁呀,看起来还挺亲近的样子。】 【我记得他不是都结婚好久了吗,这什么意思,出轨被拍了?】 【丸辣,某人深情爱家好男人的人设终于要翻车啦[捂嘴笑]】 【[吃瓜][吃瓜][吃瓜]】 …… 越看脸色越苍白,对面梁霄见他表情不对劲,停下筷子问怎么了。 丁篁无暇回答,紧锁眉心继续往下翻,终于有人站出来解释: 【楼上几位都睁大眼看清楚好不好,梁哥家里那位只是淡圈不是死了,这么明显的标志都看不出来?】 评论后面附了一张放大的截图,是他站在梁霄身边微微侧头的角度。 虽然有口罩遮挡,但在无纺布的缝隙间还是能看出一点红斑印记。 丁篁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脸上的缺陷还能成为身份的证明,只是没放心几秒,评论区又出现了更加让人不安的风向—— 【话说梁老师这是逆生长吗,怎么感觉路人视角下显得更年轻了?】 【附议,而且真人好像更瘦一些,体态也比电视上看起来挺拔。】 【不得不说,他和丁篁结婚这么多年,感情还是这么要好啊,出门逛街的衣服都穿情侣配色。】 【我也是服了,放着大刊封面不拍结果回家陪老婆,恋爱脑名不虚传啊我的哥。】 【呃……楼上是不是搞错了,今天工作室号还发梁老师拍杂志的花絮来着,傍晚也有露脸跟粉丝互动合影,怎么会突然闪现到商场逛街?】 【诶等等,好像确实不对劲,我刚才翻了一下,这个时间线有冲突……但八年老粉看照片肯定就是他没错啊!】 …… 最让人担心的走向还是出现了。 丁篁捏着手机骨节微微泛白,在一阵阵耳鸣呼啸声中,手中忽然传来震动的酥麻感。 他低头,看到屏幕上来电显示: z姓梁的。【你现在阅读的是 】 8、第 8 章 丁篁又回到了书房。 初秋微凉空气里,捏着手机的掌心渗出潮气。 刚才梁嘉树打来的电话他没能及时接到,匆忙走进书房时对面已经挂断了。 惴惴不安地回拨过去,没等多久,电话接通,梁嘉树低沉磁质的声音响起。 他开门见山地问:“小竹,热搜看到了吗?” 男人语气轻缓,甚至比之前每日固定的通话环节还温和。 丁篁手指揪住衣角,垂眼小声答:“嗯,看到了。” “照片上的人是你和梁霄,对吧?” 丁篁点点头,静默片刻意识到对方看不见,连忙开口:“对,是我和他。” “好,那你要不要给我一个解释呢?” 梁嘉树语调愈发温柔,让人仿佛能凭空想象到他含笑眯起的眼睛。 丁篁却莫名开始全身发冷,皮肤之下不受控地隐约颤栗着。 沉寂半晌,梁嘉树如沐春风的声线不紧不慢传入耳中,他说:“小竹,这就是你口中的,‘今天一切正常’吗?” 丁篁咬紧下唇,大脑在发出警报,催他立刻丢掉手机,但四肢僵硬麻痹,手指像涂了胶水一样越攥越紧。 “什么时候,你也学会对我说谎了……”梁嘉树叹息,“你知道我刚收工回到车上,看见这样一条热搜,当时是什么心情?” 他嗓音轻缓地说:“小竹,或许你可不可以也稍微体谅我一下?” “别让我在外面辛苦工作时,还要分神处理这些了,好吗?” 成熟醇厚的男声一直温和平静,吐出口的字词却像冰锥一样尖锐锋利。 “不、不是的……” 丁篁脸色如纸,讷讷地想开口解释,大脑却一片空白。 和之前每次冲突一样,梁嘉树不会和他激烈争吵,而是一贯用最温柔体面的语气,把他的不快娓娓道来。 像把温柔刀,不紧不慢地凌迟神经。 “曾经我们在一起时,帮你解决麻烦、陪你面对舆论争议无可厚非,但是现在……” 男人语露乏意,缓缓叹口气道:“小竹,我是真的累了。” 梁嘉树的声音明明从耳边手机里传来,听着却显得遥不可及。 丁篁两眼出神地凝视地板,外部感官世界在不断融化。 像斑驳油彩一块块拖曳滑坠,最后一片漆黑空洞中只留下梁嘉树失望疲惫的声音不断重复。 他说:“其实你还是在怪我提出离婚,对吧?” “所以用这种方式让大家看笑话。” “不然为什么连盯人这样一件小事都做不好呢?” …… 他说:“以前资方觉得你舞台事故多、心态差,已经没了商业信用。” “只有我愿意相信你,一直等你。” “可是如今,小竹,我真的不知道了。” …… 他说:“我真的不知道你还能做好什……” “砰”的一声。 房门忽然被人从外大力推开。 丁篁慢半拍地回头,看见梁霄面无表情地走进来。 犹如漆黑世界里一线天光乍泄,僵化凝固的手指微微抽搐一下,丁篁眼睫颤抖,麻痹掉的身体一丝一缕缓慢恢复知觉。 而梁霄步行速度很快,几步就迈到面前,抬起双手捂在他耳朵两侧。 紧紧的,不留一丝缝隙。 “没关系。” 他盯着自己,缓慢做口型重复道—— “没、关、系。” 青年双眼目光沉着、坚实,像无形的钢索,把丁篁原本摇摇欲坠的精神牢牢拉住。 耳旁梁嘉树的声音已经彻底消失不见。 温热的手掌包裹住自己两侧耳廓,只能听到顺着掌心传入耳中的脉搏声。 一下,一下,沉稳且有力。 丁篁垂落眼帘,如同某种迟钝的感应性植物缓慢合拢叶片。 默默遮掩住,眼底无端滋生的失控潮意。 …… 见丁篁脸色恢复了一些,谈霄直接横臂拿过他手里电话,对另一头的梁嘉树说:“你先闭嘴。” 说完利落挂断,然后切成视频通话又回拨过去。 对面接起后,两张近乎一致的脸隔着屏幕对视。 梁嘉树推了下金边眼镜,似笑非笑地说:“怎么,轮到你有解释要说给我听?” “没什么好解释的,我自己做的事自己承担后果,你不用向他撒气。” 谈霄说着翻转镜头,对准自己傍晚新买的手机。 只见屏幕停留在微博页面,显示一个崭新的账号上,刚刚发布一张自拍照,但仔细看五官又和他本人有些差别。 “这是什么?”梁嘉树问。 “还能是什么,”谈霄语气不耐道,“我作为热搜当事人,肯定要出来回应吧。” 闻言梁嘉树皱眉掏出备用机,很快在热搜上找到这条微博。 看照片明显是p过的样子,除了眼睛没怎么处理,其余地方都有比较大的调整,把他们两人的面部相似度压到了大约只剩五成。 而文案上写着:【照片先认领了,但我真不是我表哥。】 盯着那行字,梁嘉树曲起手指点在桌面上,沉默半晌说:“我在网上公开的身份资料里,可没你这么大的表弟。” 谈霄隔着屏幕,一口白牙笑得挑衅:“俗话一表三千里,当明星再没隐私,也不会有人闲得没事去扒你族谱吧?” 梁嘉树没接话,低头对着手机又操作一阵,大概在安排公关团队跟进处理。 等再抬起眼,面上春风化雨那套已经收拾干净,他正色道:“既然你说要自己承担后果,那制造出了这个新的身份,之后有什么公关要求你都要无条件做好配合。” 谈霄双手插兜,无所谓地耸耸肩:“没问题。” 梁嘉树盯了他片刻,放缓语气道:“通过今天的事你也看到了,我在外面被多少只眼睛盯着,所以——” “所以要我老老实实躲在别墅里,当个见不得光影子。” 谈霄抢先一步把话挑明。 对面梁嘉树静了静,一双狭长狐狸眼隐在镜片反光下。 “梁霄,你要知道我们两个是一船的。” 他身体前倾凑近镜头,换上语重心长的口吻说:“我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利益共同体,我知道只限制你的自由让你觉得不公平,但是……” “行了,别但是了,”谈霄不耐烦地掏掏耳朵,“说了八百遍耳朵都听出茧子了,你还有事吗,没事我挂了。” 梁嘉树被噎得沉默片刻,十指交叠放在桌面上,慢慢开口道:“梁霄,如果下次再被我发现你偷跑出去,那我就不得不安排专业的安保团队来守着你了。” “行啊,我等着。”谈霄挑起单边眉毛,桀骜不驯的眉眼印在屏幕上,和对面梁嘉树的脸叠在一起。 两人一致的五官和迥异气质让画面生出一种浓浓的违和感。 空气里弥漫着剑拔弩张,最终梁嘉树被工作人员叫走,离开前又虚虚点了一下谈霄以示警告。 对着熄灭的手机屏幕,谈霄不屑地嗤了一声,心想:说得冠冕堂皇,其实不就是变相囚禁,他以为是在威胁谁。 不过…… 转回身,看见丁篁整个人安静木然地坐在那里,像株无知无觉的植物。 谈霄皱了皱眉,有种突然被狠蜇一下的感觉。 因为越是表现得平静,越说明之前肯定没少被梁嘉树捅软刀子,所以才会这么习以为常。 他深吸一口气,收拾表情走到丁篁面前,蹲下身,双眼目光和他平视。 “对不起。”谈霄认真地说,“今天的事牵累到你挨骂,是我想得太简单了,之后我会提前做好准备。” “之后?”丁篁愣愣地抬眼,“你还打算再偷偷出门吗?” “对啊,”谈霄的语气光明正大,“反正我现在都是他‘表弟’了,再被人拍到的话也能用这个身份蒙混过关,而且我下次小心点,不被认出来就好了。” 丁篁表情复杂犹豫,能看的出整个人思绪很乱,谈霄趁机道:“况且现在这个门锁也关不住我,要是今天没有特意提醒你,我本来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去,让你们谁都发现不了。” “你……”丁篁哑然地张张口,仿佛没想到青年可以这样耍无赖。 谈霄则凑近一步,放低身位,半抬眼皮营造出用上目线看人的无辜感。 “所以,就要看你怎么选了。” 面对丁篁迷茫的表情,他刻意用富有蛊惑力的嗓音幽幽说道: “看你是选择向梁嘉树告密,让他把我关在小黑屋里,一辈子不见天日,还是选择我——” “替我保密,帮我隐瞒。” “做我的共犯。” 闻言,丁篁眼神颤动一下。 低着头抿咬嘴唇,迟迟没有开口。 “当然,每次出门我都会做好变装,保证不再被人认出来,如果你不放心的话可以跟着我,”谈霄继续加码道,“公平起见,你陪我用了多少时间,第二天,我也把相同的时间赔给你。” 说完,不等丁篁回答,他像变魔术似的掏出一个扁长条便携式计时器,不由分说塞进丁篁手里。 “多退少补,这样我们就扯平了。” 谈霄向前挪了挪,下巴几乎搁在丁篁膝盖上。 歪着头,眼睛眨巴眨巴望着他说: “怎么样,现在可以选我了吗,哥哥?”【你现在阅读的是 】 9、第 9 章 睁开双眼时,室内一片昏暗。 遮光窗帘把房间封成了一个茧,一丝光都透不进来,让人不辨晨昏。 但丁篁知道,又一天过去了。 动作迟缓地从床上爬起来,扶额用力按压几下太阳穴。 昨晚几乎整夜都在失眠,脑袋里像塞进一大块海绵,肿胀得发疼。 让人突然很想一口气喝掉一整杯冰水,用头疼对冲头疼。 打定主意,他走到卧室门口,拉开门的一瞬间,阳光气势汹汹扑在脸上,丁篁被刺地闭了闭双眼,下意识后退半步。 “早上好,”比阳光还亮的音色响起,“喔不对,应该是下午好了。” 丁篁睁眼稳住视线,见梁霄站在面前,英俊五官神采奕奕,白t恤衣领飘散出清爽干净的气息。 简直像一枚昂扬的音符,从天而降,突兀地掉落在他这本死气沉沉的乐谱上。 丁篁胡乱潦草点个头,默默绕过他,去楼下厨房喝冰水。 喝完抱着脑袋摇摇晃晃去洗漱,洗漱完吃饭,但没什么心情下厨,就直接从冰箱里随便捡根黄瓜果腹。 而梁霄全程亦步亦趋,像根外置尾巴一样在他身后走哪跟哪。 最终丁篁在餐桌前坐下,生啃着黄瓜,口腔里清脆又机械的咀嚼声让大脑逐渐放空,他双眼出神地回想起昨晚梁霄提出的“选择”—— 是选择向梁嘉树坦白,一了百了,还是选择帮梁霄打掩护,每次外出都要跟着他,避免节外生枝。 出于逃避心理,丁篁本能地想选择前者,但每次拿起手机,梁霄望着他的那双眼睛都会闪现在脑海中。 湿漉漉的,小心不安的,又隐约含着希冀。 无论年轻与否,明明这都是完全不可能出现在梁嘉树脸上的眼神,却无端踩中丁篁心软的弱点。 结合之前梁嘉树对待梁霄的做法,如果真的要完全限制他的自由,丁篁不敢深想梁嘉树会怎么做。 于是在自己模棱两可的态度下,梁霄一个人自顾自地执行起他们之间尚未敲定的“时间交易”。 譬如现在。 为了补偿他昨天陪梁霄出门逛街的时间,从起床见面后算起,青年便追在他身后问了不知多少次: “你今天打算做什么?” “有计划吗?” “要不要出去玩?” “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 …… 可丁篁根本没有想做的事。 他已经习惯像个幽灵一样,在这幢房子里昼夜颠倒地游荡。 而且也没力气为了配合“交易”故意去找事情做,所以最后演变成,自己按下计时器,继续无所事事的日常,而梁霄旁观。 说实话,一开始身边随时随地有个“观众”的感觉很怪异,但逐渐适应那道视线后,丁篁也恢复了往日状态。 如常地吃饭、喝水、刷手机……除此之外,更多时间一直躺在昏暗的影音室里,对着空白的幕布发呆。 他好像一个电池老化的机器人。 以往还有设置“挽回婚姻”的程序,但和梁嘉树彻底离婚后,如今电量只够维持日常起居,再没有多余心力去做其他的事。 时间也就这样平平无奇地流逝掉了。 “我可以选部片子放吗?” 梁霄突然开口。 身体惊颤了一下,丁篁回神,才意识到影音室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可以。” 他挣扎着从观影沙发上坐起身,为青年让出半边位置。 梁霄眉尾抬高,颇有兴致地坐下,摆弄一会儿手机然后开始投屏播放。 他选的是部动画电影,全片没有对白,背景设定在洪水泛滥的世界末日,主角是只独自流浪求生的黑色小猫。 不知不觉间,丁篁的注意力被剧情吸引过去。 心情跟着小猫的遭遇一路跌宕起伏,无对白设计反而让人更加沉浸,不知不觉直到画面转黑,片尾字幕滚动浮现,丁篁还有些意犹未尽。 “怎么样,还不错?” 磨砂质感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丁篁转头,看到幕布投影散发着白光,映在眼前青年侧脸上,为他五官勾勒出清晰立体的轮廓,也一下子唤醒心底回忆。 眼前这一幕的既视感太强,让他恍惚想起很久以前,在和梁嘉树确认关系以前,在梁嘉树还叫作梁霄的以前,他们曾同居过一段时间。 当时毕业半年,丁篁第一份在录音室当助理的工作受挫,又遇到长租公寓被房东突然收回,雪上加霜之际,是二十五岁的梁霄学长接收了他。 记得当时梁霄租的那套房子里也有一个影音室。 周末休息时,他们经常会坐在一起看东西,有各种小众的纪录片、无声的黑白电影,国内外歌手演唱会的录像带…… 还有每次放映结束后,静下来的房间内,梁霄被幕布反光擦亮的侧脸。 一寸一寸,都与现在严丝合缝地重叠起来。 “怎么又发呆?” 一只手在眼前晃了晃。 跨越时空而来的青年伸头凑近,表情探究。 尽管记忆尽失让梁霄性格变了许多,但他出现的本身,已经是种神奇的安抚。 在生日那晚许下愿望时,曾经足以洞穿心肺的怀念,如今好像正悄无声息地缓慢愈合着。 丁篁抿了下唇角,摇头轻声答道:“没什么。” “滴——”的一声,计时器归零。 当晚两人一起吃过晚饭后,准备各自回房休息。 梁霄的房间在丁篁隔壁,走到卧室门口时,他忽然上前朝丁篁手里塞了一张纸。 然后转身面向他,一边倒退向前走,一边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说:“今晚别熬夜,记得早点休息。” 丁篁被他的样子弄得一头雾水。回到房间展开那张对折的纸片,最先跳入眼帘的,是写在顶端的三个大字——【预告函】 丁篁:…… 是在扮演怪盗先生吗。 继续茫然地看下文,卡片正中央只有一行简单明了的: 【时间:明天4:00am,地点:卧室门口。】 而右下角落款处,单独画着一个爆炸头小人,在纸面上笑得贼兮兮的。 丁篁认得梁嘉树的笔迹,但这封预告函的字体像是为了和那个小人保持画风一致,刻意写得歪歪扭扭的。 也不知道是在卖什么关子。 当晚入睡前,丁篁还是老老实实设定好闹钟。 奇异的是,违背平常作息规律的入睡时间,并没有让他深陷失眠泥沼,相反比以往更早进入梦乡,而且可能是白天看了电影的缘故,梦里自己仿佛也在冒险,途中遇到好多现实中难以见到的奇幻画面,以至于被闹钟叫醒时,丁篁还有些迷蒙。 等洗漱完穿好外套打开门,他忽然又生出一个疑问: 自己是不是还在梦里。 不然,为什么会看到门边杵着一个人,一个和昨天那张简笔画上一模一样的,顶着爆炸头的人? “你……” 丁篁迟疑地出声,疑问还没说出口,对面“爆炸头”自信地一推墨镜:“怎么样,酷吧?” 是熟悉的,属于梁霄的声音。 丁篁:…… 大概能猜到他是为了不被认出来,所以才打扮成这样。 但是不是……有点用力过猛了。 丁篁表情复杂地上下扫视梁霄: 上身穿的是之前在商场买的冲锋衣外套,身后背着硕大的双肩包,下身搭配一条黑色休闲裤,脚踩网面运动鞋。 如果光看打扮稀松平常,但也更衬出那个发型有多突兀。 而且不知为何,墨镜下的五官看起来也有种违和感。 丁篁走近半步仔细端详,发现梁霄涂了比原本肤色深两度的粉底,把一对走势缓和的平直眉刮出上挑的眉锋,嘴唇也用修容压盖住部分边缘轮廓,硬生生勾勒出了“m”字唇形。 坦白讲,这样近的距离下,他作为和梁嘉树相识十年的人,都要努力看过一阵才能确定对方身份。 而且梁霄现在的样子,和梁嘉树给大众留下的印象相差甚远,被认出来的概率几乎等同于零。 为了出门,可以这么拼吗…… 丁篁内心肃然起敬。 “干嘛一直盯着我的新发型,想摸摸看?” 梁霄说着,直接把“爆炸头”伸过来。 盯着眼前这颗蓬松卷曲的脑袋,鬼使神差的,丁篁伸手抚上去。 触感通过掌心皮肤第一时间向大脑发射:干燥、粗糙、硬戳戳的。 像团钢丝球。 缩回被扎得不太舒服的指尖,丁篁干巴巴道:“是假发吗……感觉有点扎手。” 梁霄闭口不答,只一脸得逞地勾着嘴角坏笑。 丁篁:“……你是故意的。” 本来内心还隐约对这次单独外出略感尴尬,毕竟穿越而来的梁霄记忆全无,带给自己的陌生感几乎遮盖住了曾经回忆里的样子,让丁篁很难把他和过去的梁霄混为一谈。 但少了几分成熟稳重的青年,随着插科打诨竟奇异般地拉近了距离。 独属于年轻人的自由跳脱,也不知不觉间感染着自己,让常年沉在谷底的情绪有了些许起伏。 走出别墅后,外面天色还漆黑一片。 虽然车库里停着两台车,但丁篁不会开,雇的司机正在放长假,梁霄没有驾照也开不了,所以两人只能步行到别墅区外打车。 晨星碎闪,空旷的石子路上只有他们两人的脚步声。 “你为什么没考驾照?” 梁霄冷不丁开口问道。 想了想,丁篁回答:“因为害怕。” “害怕?为什么?”梁霄不解地歪头看他。 “因为怕透过挡风玻璃看路的感觉。” 闻言梁霄手抚下巴,若有所思地说:“意思是你不习惯坐前排,害怕从车内视角看到向前开动的效果?” 见他表情似乎有些理解无能,丁篁难得多解释几句:“因为我觉得在行驶过程中看到的画面变换速度太快,大脑可能来不及处理传递的信息,如果做不到完全掌控这样一台危险的机器,会让我感觉很不安,而且——” 网约车到了,丁篁坐进后排,梁霄跟着弯腰蹭进去,挨着他坐下。 丁篁转身凑近,附到青年耳边用气音悄声说:“而且我做过很多次出车祸的梦。” “怎么,梦到你被车撞?” 接完话梁霄别过脸轻咳一声,挠了挠耳朵。 丁篁表情严肃地摇头:“不是梦到我被撞,都是我开车撞了别人。” 梁霄:“……所以你有心理阴影了。” 绷着脸,丁篁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差不多吧。” 车内静默片刻,梁霄嘴角弧度忍不住越扩越大,最终用含笑的声音说:“行吧,既然害怕那咱们就不考了。” 他把爆炸头向后倚在车座靠背上,姿态松弛自然地说:“反正现在无人驾驶都发明出来了,而且等你复出以后,经纪公司肯定也会给你安排司机的。” “……复出?” 像听到什么陌生词汇,丁篁满脸茫然。 “对啊,复出。” 梁霄转头看向他,语气莫名笃定。 丁篁神色怔住,顿了顿,僵硬地摆手:“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 墨镜几乎挡住梁霄大半张脸,他扬起下巴,捏着算命老先生的腔调说,“年轻人,咱们打个赌,我就赌你绝对可以重新回到舞台上。” 丁篁没有立刻接话,低下头,柔长的黑色发梢垂落眼前,为布满红斑的左脸覆上一层阴影。 沉默半晌,他开口道:“和我永远都学不会开车一样,因为有些事做不到,就是真的做不到。” 话音落下,本以为等待他的,又是连番苦口婆心的劝导。 比如:“你不尝试怎么知道?” “你只是被想象中的困难绊倒了。” “你也明白自己这样是在自暴自弃、浪费生命。” “其实你不是做不到,只是不想做罢了。” …… 诸如此类,太多太多。 三年前再也写不出一首歌时,梁嘉树是这样说的,很多人也是这样劝的。 劝他再尝试、再坚持、再努力,别轻易放弃。 他以为梁霄也会说同样的话。 然而车内静默许久,并没有响起想象中的声音。 丁篁不解地抬头望去——【你现在阅读的是 】 10、第 10 章 车内昏暗,只见梁霄脑袋枕着座椅靠背,正脸一动不动地朝向丁篁,呼吸平稳绵长。 青年脸上戴着纯黑色墨镜,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睛,到底是睁开还是闭着。 难道……睡着了? 丁篁犹豫几秒,忍不住悄悄凑近,捏住墨镜侧边的眼镜腿小心向下摘,一寸一寸…… 然后和梁霄正常睁开的双眼撞个正着。 丁篁:“……” 极近距离下,呼吸几乎清晰可感。 两人一动不动地对视着,尴尬感在丁篁心头爆开,就在面颊即将升温变红时,梁霄盯着他突然开口: “别转移话题,就问你赌不赌。” 低沉磁质的声线里,有种少年人才有的中二和较真,却一下子冲散了丁篁的重重心事。 哑然几秒,丁篁不自觉松下僵硬的脊背,摇了摇头,妥协地说:“好,和你赌。” “那赌注就是输家满足赢家一个愿望,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 梁霄语调轻快地说完,把墨镜往鼻梁上一推,自我感觉很酷地打了个响指: “谁不履行,谁就是小狗。” 黎明前夕,万籁俱寂。 车窗外黯蓝深邃的夜色中,暖黄路灯一盏盏掠过。 而丁篁望着梁霄在光影下显得格外毛茸茸的脑袋,忽然感觉现在的他……就很像一只小狗。 …… 大约开了半个多小时,车子终于到达目的地。 下车后,入眼便是一个半人高的景观石戳在圆形花池中央,上书“梧城山公园”五个大字。 丁篁回头问:“你怎么会想来这里?” 梁霄正站在原地热身,双臂抻开露出清晰起伏的肌肉线条。 “因为这座城市对我来说是完全陌生的,听说这里的日出很有名,是被网友列入人生景点的程度,所以就想着一定要来看一看。” 说完他话锋一转:“而且你不是也很喜欢爬山吗?” “我?”丁篁食指朝向自己鼻尖。 “对啊,我看过你出道后的访谈,”梁霄一边转动脚踝一边语气如常地说,“当时主持人问你除了做音乐还有什么别的爱好,你说还喜欢爬山,因为小时候你……” “好了我想起来了。”丁篁语速飞快地打断。 突然有些庆幸天光昏暗,没有暴露他脸上窘迫鲜艳的红色。 “都、都过去那么久了,你别总上网考古了。” 丁篁努力板出一副严肃正经的口吻。 “遵命,小竹老师。” 梁霄双手交叠扣在自己那颗爆炸头上,吊儿郎当地向前晃去,“反正也都知道得差不多了。” 丁篁:“……” 低埋着头,无奈又无力地慢吞吞跟上。 他和梁霄从西门进入梧城山,沿着石阶开始一级一级向上爬。 途中梁霄像揣着百宝箱一样,不停从他身后那个硕大的双肩包里掏出各种装备分享给自己: 纸巾、水、能量棒、折叠登山杖、微单相机……一应俱全。 他还像当下时兴的大学生陪爬似的,加油鼓气、提供情绪价值和导游讲解一条龙服务。 “梧城山有四大主峰,最高的雾云坡海拔近千米,日出时云海翻涌,金光四射……” 丁篁默默听着梁霄照本宣科的介绍,说来可笑,自己已经在南华市定居多年,不过还是第一次来这里。 越往上爬,体感温度越低,独属于清晨凉润的空气包裹周身,一路上也遇到不少同样来夜爬的人,大家都默契地保持安静,身披星光夜露徐徐前行,没有人高声喧哗。 在这样幽静舒适的氛围里,以前经常爬山的身体细胞仿佛被唤醒,然而让丁篁唯一感觉不太舒服的是,大部分路过的登山客都会向他们这边投来目光—— 虽然的确没有人认出梁霄,但昏暗天色里,他顶着一颗钢丝球形状的脑袋还戴着巨大黑超的样子,也算足够吸睛了…… 谈霄自己当然也有所察觉。 东方天空淡淡发白,借着微光,他默默观察丁篁藏在鸭舌帽檐下的脸。 尽管之前有步行商街的状态兜底,但第一次正式出门就带他来爬山的决定依旧略有挑战性,无论是体能要求还是对人群的畏惧感,谈霄原本计划在爬山过程中让丁篁循序渐进地适应,但他忽略了自己特殊造型所带来的变量。 此刻丁篁表情明显被路人视线弄得有些不自在,谈霄思索两秒,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说:“你知道这些看我的人,心里是怎么想的吗?” 话音刚落,身后恰好又走上来一个背包客,擦肩而过时扭头多看了他们两眼。 谈霄忽然一个趔趄,那人反应迅速立马伸手扶住他,还顺便弯腰把掉落的登山棍捡了起来,手把手妥帖地塞回他掌心里。 “小心点,加油啊兄弟!”路人语气振奋地鼓励道。 谈霄朝他连连点头致谢,然后拿起登山棍戳在地上左右敲敲,用出了盲杖的效果。 等人走远后,谈霄转身面向丁篁,食指勾住墨镜往下一拉,露出镜片后一双含笑上挑的眼。 他说:“现在知道了?” 丁篁没忍住低下头,原本僵硬的肩头抖颤两下,渐渐软化出一个放松的弧度。 等终于爬上山顶时,观景平台上已经聚了不少人,黑压压的人头攒动,谈霄没再向那边凑热闹,而是带着丁篁走到一处游客相对较少的僻静角落里休息。 那个位置视角也不错,能看到日出和半边倾斜的山脊。 清晨时分,太阳从地平线跃出,澄澈金光穿透缭绕在山体周围的雾气,在云层之上反射出一圈圈华彩光晕。 的确美不胜收。 在众人雀跃欢欣的高呼声中,谈霄忽然倾身凑到丁篁耳边,问:“现在不想唱首歌吗,小竹老师?” 丁篁转头看他,眼神先是诧异,随即像想到了什么。 于是天边粉红的云霞慢慢烧到他的脸上。 明明已经三十有余,眼前人却和十年前访谈节目上的样子重叠,清冷锐丽的面容下是如出一辙的静敛腼腆。 主持人问那个初出茅庐的作曲天才,平日里还有什么其他爱好。 彼时谈霄蹲守在电视机前,猜的都是看书看电影之类文气的活动。 但丁篁说:是爬山。 谈霄和主持人一样好奇原因,眼巴巴盯着他。 所以丁篁当初是怎么解释的来着。 “你说因为自己脸上长的红斑,从小没有人愿意和你一起玩。” 经年之后,谈霄不紧不慢地说:“于是你经常一个人跑到老家的后山上,给山里花花草草小动物们唱歌听……” 简直像童话里不谙世事的主角一样。 可如今,已经长大成年的童话主人公跌落进现实,因为旧事重提反而羞窘得脸色涨红。 他躲避着视线,习惯性垂下头,露出后颈瘦削凸立的骨节。 谈霄静静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小竹老师,唱首歌吧。” 像你很久以前发布在自媒体视频里那样,席地而坐,弹着吉他,自由地再唱首歌吧。 青年嗓音沉缓,透着微妙的蛊惑人心的魔力。 丁篁双眼有些放空,嵌在细白脖颈上的喉结情不自禁动了动。 面朝太阳的人群在肆意喊叫,周围真的很吵,吵到好像即便在这个角落里小小地哼出声,也不会有人察觉。 而对面梁霄目光像一面被晒得温热的湖。 没有过于烧灼的期待,也没有冰冷高深的审视。 温热湖水包裹着倒映在他眼中的自己,让丁篁短暂忘了过往经历和现实环境,破天荒有了一点开口清唱的冲动。 “我……” 他唇缝微启,刚想说什么。 身后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您好,请问您是——” 听到人声,丁篁立刻惊醒般回神。 不知什么时候,几个穿着登山服的年轻人走到了他们旁边。 为首那个扎着马尾辫的女生正目光灼灼盯着自己。 不会吧……又被认出来了? 丁篁下意识偏过脸压低帽檐,心跳加速。 “麻烦您再说一遍,刚才我们没听清。”身旁响起梁霄镇定自若的声音。 “噢噢,”马尾辫女生立刻解释道,“我刚才是想问您二位正在这边拍照吗,因为我们几个人觉得这个位置角度很好,所以想麻烦您能不能帮我们也拍张合影。” 说完指指挂在丁篁胸口的微单相机,目露期待。 梁霄没接话,而是和那群年轻人一样转头望向自己。 “……”瞬间压力值拉满,丁篁忙不迭地点头:“没、没问题,你们站过来吧。” 得到应允,呼啦啦的衣角像纸飞机从眼前轻快穿过。 几张年轻面庞聚在取景框里,身披朝霞,一瞬光景随着丁篁按下快门被永恒定格。 拍完照,对方捧着传到手机里的合影照片,道过谢后欢天喜地跑开了。 太阳渐渐升高,晨雾散去,四周光线变得通透明亮。 怕等一会儿真的被人认出来,丁篁催促梁霄尽快下山。 他们选了一条和上山时不同的路。 走在林间幽静的小道上,伴着鸟鸣,丁篁不自觉开始在脑内情景复盘,一遍遍回想刚才和陌生人对话时的用词、语气。 偶尔还会无意识地说出声: “没事,不客气……” “好的,拜、拜拜……” 他小声嗫嚅着自言自语,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全然不知被身旁的人尽收眼底。 “对了,”梁霄突然开口道,“我记得那场访谈中,你说答应和梁嘉树组乐队参加节目,就是在爬山途中定下的。” “当时具体是怎么回事?” 被青年打断复盘,丁篁顺着他的问题转移思绪,慢慢陷入回忆中…… 起初,他和梁嘉树只是同一所音乐学院里学长学弟的关系。 两人之间相差两届,梁嘉树还在校时,丁篁几乎和他没有交集。 因为那时的梁嘉树是校内风云人物。 传闻这位学长才貌双全,嗓音一流,是著名歌唱家梁兀声的独子,出身优越,性格却温润谦和平易近人,所以在一众学弟学妹心目中,“完美”成了他的代名词。 丁篁即便再独来独往,当时也对他略有耳闻,只是没想到在自己毕业前夕,竟然和回校探望老师的梁嘉树产生了交集。 他们结识的契机源自一场落水事故。 当时丁篁还在一个自媒体平台发布不露脸的弹唱视频,几年下来也小有名气。 临近毕业,他抱着吉他来到学校人工湖边,想录个视频纪念自己在大学里的最后时光,不曾想意外掉进湖里,等爬上岸后脱力地晕倒在地,恰巧被路过的梁嘉树送去了医院。 这场事故让他收获了一个音乐领域内的知音、社交工作方面的导师,以及心理上可以依靠的兄长。 所以即便后来被梁嘉树认出原创音乐人的身份,丁篁依然和他来往日益密切。 毕业后,有段时间工作受挫还弄丢了住处,也是幸得梁嘉树接济了他。 合住期间,梁嘉树曾几次提议组乐队参加素人音综,但丁篁畏惧镜头和大众视线,始终犹豫不决。 直到有一次,梁嘉树陪他一起爬山。 那时他们还没来南华定居,大学毕业后就一直留在海东市发展。 海东近郊有座山,丁篁格外钟爱,一年内可以造访好几次。 而梁嘉树陪他去的那一次,丁篁重感冒刚刚痊愈,身体还虚软乏力,本以为这次可能无缘登顶,但没想到梁嘉树一把背起了他,还和他打赌,一定会让他看到新年第一天的主峰日出。 如果输了,梁嘉树声音轻松地说,他会承包未来一个月内各种家务。 但如果赢了,丁篁就要答应和他一起组乐队上节目。 现在想来,其实有点忘了当时内心在作何纠结。 是因为被梁嘉树对音乐梦想的坚持打动了吗,还是因为对自己生病时梁嘉树彻夜不眠的照顾而感到心有亏欠…… 丁篁说不清楚。只记得那个天寒地冻时节,天色昏暝幽暗,自己趴在梁嘉树起伏的背上,听他粗沉的呼吸声伴着唇边呼出的白气飘散到耳边。 没由来的,丁篁默默想道:要不试一次吧。 万一呢。 万一像我这样的人,也能被正视、被喜欢;也能站在聚光灯下,用歌声给人快乐和力量呢? …… 在回忆里陷得有些深了,因为十年后梁霄随口问的一句话,让丁篁整个人都变得有些心不在焉。 于是自然也没注意脚下路况,一不小心踩到颗凸起的石块,紧接着身子歪斜,一下子失去了平衡。 丁篁自己都没反应过来,恍惚间只看到眼前世界旋转着画了个圈,然后视野颠倒,感觉像喝醉了一样,无法自控地啪叽一下摔进步行道旁的草丛里。 周围草叶簌簌作响,屁股坐在地上前两秒,丁篁还有点呆滞。 但看到路过行人捂着发笑的嘴角从眼前走过,清晰的丢脸的感觉一瞬间在心头爆开。 脸部迅速充血飙红,无地自容的尴尬让他想扒开草缝钻进去。 就在丁篁深埋着头手足无措时,身后忽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大笑声。 丁篁:“……” 毫无疑问,是梁霄。 背过身,丁篁忍不住闭眼扶额: 一个人失忆后,为什么可以连基本的风度都没有了…… 但是下一秒,笑完的梁霄忽然纵身一扑,也跟着摔进他旁边的草丛里。【你现在阅读的是 】 11、第 11 章 丁篁惊诧地投去目光,恰好梁霄也转过头来。 一对眼眸在晨光中像某种犬类的眼睛,亮晶晶看着他说:“原来摔倒也这么好玩。” 闻言丁篁怔住。 奇异的是,刚才心里负荷满载的尴尬和无地自容像被施了魔法,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时间流速好像忽然变慢。 丁篁转回头,仰起脸举目眺望: 头顶叠盖的乔木绿叶密密匝匝,树枝交错横展,像苍劲手臂伸向高空,迎着朝阳的皮肤被镀上一层细闪金粉。 一直习惯于埋头赶路,他差点忘了,自己以前喜欢爬山的原因之一,也是因为可以有机会像这样,或站或坐或卧或躺,从各种不同角度欣赏自然世界富有层次感的美。 原来摔倒,也是可以好玩的。 的确如此。 丁篁对着阳光眯了眯眼,草叶混合泥土的清新气味扑入鼻腔,让人莫名感到舒畅开怀。 他不自觉勾起嘴角,左边脸颊显出一颗标志性的深深酒窝。 伸了个懒腰,从地上骨碌爬起身,丁篁向梁霄伸出手,示意要拽他起来。 而梁霄视线从他的手心渐渐上移到脸庞,目光直勾勾,盯了半晌舒口气道:“终于找回来了。” 丁篁:? “什么找回来了,”他左右转头看一圈地面,“你掉东西了吗?” 梁霄不答,拉住他的手借力站起来,拍掉身上草茬,语气轻松道:“没事,继续走吧。” 丁篁只好一头雾水地跟上。 但是左脚刚刚迈出一步,钻心的痛感顺着脚踝筋络直刺神经,让他额角立刻条件反射般渗出了一层薄汗。 “等、等一下,”丁篁脸色发白地开口,“我的脚,好像扭到……” 话未说完,一阵风先扑到自己腿边。 梁霄像瞬移一样再他身前蹲下,动作利落地卷起裤腿,眉头微皱地说:“扭到哪了,我看一下。” 刚才摔倒时感觉还不明显,但现在胀痛感愈发清晰,丁篁低头扫了眼自己的脚踝,发现竟然已经迅速浮肿起来。 “走,我背你下山。” 梁霄表情严肃地背过身去,蹲下。 林间细碎阳光筛落在青年不算宽阔的脊背上,和记忆中的画面几乎一样。 那年梁嘉树背着他成功登顶,从此开启两人终归分道扬镳的星途。 如今趴在梁霄背上,丁篁感觉心里有棵树好像悄无声息地掉了一片叶子。 是种相距十年的,如宿命般尘埃落定的安静。 …… 从医院回到家后,梁霄严格按照医嘱,让丁篁卧床休息。 洒扫家务、一日三餐都由他来负责。 起初丁篁还有些不放心,但看到他能一边给笋片切成粗细均匀的丝,一边还能兼顾炒锅和汤锅,也便停了想帮忙的心思。 只是有些疑惑:现在的短视频教学,有这么立竿见影吗? 毕竟就算是十年后的梁嘉树,在厨房里也做不到如此得心应手,更遑论十年前的梁霄…… 一回想当初他们合住时每天互相炸厨房的日子,丁篁自己都觉得兵荒马乱。 “行了,别在这儿杵着了,快去坐着,医生不让你久站。” 梁霄把丁篁从厨房门口赶到客厅沙发上,还帮他打开电视,调到一个综艺频道,哄小孩似的说:“自己看着玩儿啊,有事叫我。” 丁篁无奈,只好按他所言乖乖看向电视。 碰巧的是,屏幕上放的综艺正是梁嘉树这次离家去录制的。 节目定位类似于荒岛求生,嘉宾上岛前随机抽签两两配对,梁嘉树抽到和一个年轻演员一组,一路上对那位后辈都颇为照顾。 于是两人的cp超话最近也经常排在热门榜上。 此时回放的综艺节点,是让嘉宾通过做闯关游戏获取生活物资的环节,也是被cp粉各种二创的高光片段。 在双人三足障碍跑关卡中,梁嘉树和那位演员摔倒滚成一团,起身后年轻演员的短裤不慎被扯开一个破口。 为避免搭档走光,梁嘉树直接脱掉自己的衬衫给对方围在腰间,并且在其他组嘉宾跑上来干扰作乱时一直将人护在身后。 正当电视里众人嘻嘻哈哈笑闹不停时,身旁忽然幽幽传来一声: “真是世道炎凉啊……” 丁篁转头,看到梁霄不知何时已经把午饭摆满茶几,此刻正坐在自己身边同样看着电视。 “什么世道炎凉?”丁篁不解。 “唉——”梁霄瞥他一眼,又看了看电视,意有所指地感叹,“有人孤苦伶仃闷在家里当瘸子,有人在海岛和俊男靓女闹成一团,连通慰问电话都没有。” 他两手一摊:“这不是世道炎凉是什么。” 看他捏着腔调阴阳怪气的样子,丁篁差点被逗笑,刚才心里一丁点的沉闷也跟着烟消云散。 如果换做以前,他的确可能会消沉自闭地度过一天,但如今不知是彻底离婚后心境有所变化,还是因为被梁霄分散掉了注意力,总之丁篁感觉,曾经自己的生活重心好像正从梁嘉树身上一点一点地收回来。 按掉嘈杂的电视,他拿起筷子面色如常地说:“吃饭吧。” 梁霄目光探究打量他片刻,没再说什么。 只是一低头,看到丁篁汤碗旁边被挑出来的虾皮,双眼立马睁圆。 “等等——”他拖长声音,“我专门给你放的虾皮,医生说要多吃含钙量高的食物。” “我不吃。” 丁篁撇嘴,拒绝的态度很明显。 说完甚至把碗都挪远了一点。 梁霄:…… 在桌上各自僵持半晌,最终青年认命地将那些虾皮捡进自己碗里,埋头小声嘀咕:“怎么那么挑食。” 丁篁没开口,而是默默在心里顶嘴:挑食的明明是你。 重油重盐的不吃,零食甜品不吃,味道刺激的葱姜蒜香菜更是统统不吃…… 后来在别墅里休养了大概一周左右,期间梁霄自觉这次受伤责任在他,一直任劳任怨照顾丁篁的日常起居。 不过年轻人大概也是被憋得不行了,丁篁看他几乎每天都会签收一堆快递。 有次没忍住,问他买了什么,梁霄当时蹲在一堆快递纸箱中间,抬头朝他神秘兮兮地眨了下眼:“保密。” 丁篁:…… 算了,自己也没有多好奇。 几天后,从医院复查结束,确认脚踝扭伤已经完全痊愈。 回到家,丁篁发现餐桌上放着一张对折的卡片。 有些眼熟,他拿起来打开查看—— 是一封新的预告函。 和上次一样,歪歪扭扭的手写字体传递着简单明了的信息: 【时间:明天3:00pm,地点:衣帽间。】 不同的是,这次右下角落款简笔画是两个长袖长袍的古风小人。 丁篁努力辨认了一下他们的扮相: 大概是……一人一狗? 感觉不明所以,丁篁收起卡片回房间了。 次日上午醒来,看着窗外阳光他忽然意识到,经过这一周多的养伤时间,因为有梁霄监督,自己昼夜颠倒的作息竟然被调整得正常许多。 把梁霄前几天给他换的安神枕头拍拍蓬松,丁篁拿起手机陷入沉思。 不知不觉夏天已经过去,推开窗微风拂面,送来清爽的凉意。 因为今天是中秋节,梁嘉树一向对这种传统节日比较重视,之前无论人在哪里都会赶回家和他一起过节。 虽然近几年工作太忙通告太多,但梁嘉树还是会在当天专门抽出时间和他互通电话,仿佛已经成为彼此间没有明说却不约而同一直遵守的约定。 只是今年…… 丁篁举着手机,不确定还该不该打这通电话。 或者说,还有没有资格。 思来想去,之前日常惯例的“汇报电话”为他催生些许勇气。 丁篁抬手拨通。 日光晴朗,天空的蓝色望久了让人有些眩晕。 听着耳边一直长长久久提示的等待音,丁篁低下头,发丝垂落遮住眼眸。 他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了答案。 午饭时间,和梁霄面对面坐在餐桌前,丁篁忽然想起穿越而来的梁霄还没见过梁兀声。 那他应该更不知道梁兀声已经…… “我知道啊,”梁霄放下筷子,神色如常道,“我在网上看到新闻报道了,他前几年患上老年痴呆,被梁嘉树送进疗养院了是吧。” “……是,”丁篁犹豫开口,“但中秋节本来是一家人团圆的日子,你想不想去探望一下他?” 梁霄思索片刻:“还是算了吧。” 他歪头,用食指点点自己的太阳穴:“主要是我现在脑子里面根本没有他,去探望也说不出什么,总不能让我跟老人家大眼对小眼吧。” 丁篁顺着他的话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然后默默赞同了梁霄的决定。 吃过午饭,又休息片刻,丁篁如约来到衣帽间。 刚打开门,望着眼前画面,他整个人被定在门口。 “进来啊,愣着干嘛呢。” 偌大明亮的房间中央,一身红黑色系古风劲装、束着高马尾的梁霄正朝他招手。 而他旁边衣架上,还挂着一套青白色的布衫,配饰是顶四方书生帽,地上摆着一个原木色箱笼。 几个物件叠加在一起,让丁篁脑内自动浮现出影视剧中书生的经典形象。 再望向梁霄头顶两只毛茸茸的狐狸耳朵,还有甩在身后蓬松的火红色大尾巴…… 原来不是狗啊,丁篁默默想道。 回忆着邀请卡上那幅简笔画,他不确定地问:“那身衣服是给我准备的吗?” 梁霄伸手将他一把拽进门,薄唇上下轻碰:“当然。” 丁篁下意识转身想跑,但计时器已经按下,流动的时间无法回转,于是最终只好认命地被按坐在椅子上,由着梁霄开始对他“上下其手”。 头发后梳、贴好鬓角、戴上帽子…… 当梁霄要手把手帮他穿衣服时,丁篁提过袖管拘谨地轻咳:“我自己来吧。” 等全身装扮完整站在镜子前,他表情不自然地看了两眼镜中自己,然后转头问:“我们要穿着这身衣服出门吗?” 梁霄抱臂点头,斜飞入鬓的眉毛上挑,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丁篁:“……” 心理压力陡然增大。 明晃晃的灯光下,即便只是用眼角余光,也能瞥到镜中自己左脸的红斑,因为头发后梳暴露出全部五官而显得过分醒目。 忽然,他想起一个东西。 转身蹲下,拉开衣橱最底层抽屉,手伸进里面摸索半天,终于拔出来一个面具。 光滑素白的漆面没有乱七八糟的花纹装饰,是最平平无奇的款式,而且尺寸可以覆盖住全脸。 丁篁很满意。 他也没想到多年前参加节目的道具,居然还有重新派上用场的一天。 把面具戴好后,丁篁仰起脸对梁霄说:“好了,可以出发了。” “嗯。” 梁霄从他身上收回视线,毛绒耳朵一甩,转头便要迈出大门。 “诶等等——”丁篁连忙伸手将人拉住,指指他的脸说,“你就这样出去吗?” 梁霄嘴角一勾,反手同样掏出一张面具扣在脸上。 样式看起来和丁篁戴的差不多,只不过是纯黑色的。 隔着眼部镂空的洞,丁篁和他两只狭长的狐狸眼对视,心里不由暗想: 这身迥异于梁嘉树往常风格的穿搭,套在年轻的梁霄身上,却莫名像是为他私人定制的…… 乘车到达目的地后,看到眼前人来人往的主题乐园入口,丁篁条件反射般萌生退缩的念头。 但或许因为今天有中秋庆典活动,来往游客大多都在cos古风角色,穿着唐装汉服的人比比皆是,好像自己这一身也能丝滑融入其中。 而且有面具遮挡脸上红斑,不会再被人用奇怪的目光注视,丁篁状态渐渐放松下来。 “走吧。”梁霄语调微扬。 落日点缀在青年身后,夕照穿透他头顶的狐狸耳饰,将一圈绒毛染成火焰般的橘红色。 那种视觉上的暖意好像流进了心里,丁篁点点头,跟上梁霄汇入人群中。 …… 从入口处领完集章地图,丁篁拿着纸册研究片刻,大致看明白这个主题乐园共有四个分区,除去游客住宿区,剩下三个分别是特色餐饮、游乐体验和互动表演区,中间定时还会穿梭花车游行。 “妈妈,我想去玩那个!” 小朋友兴奋的叫声从身边擦过,丁篁回头,看到是一家三口远去的背影。 后知后觉放眼四望,发现周围大多是一家人集体出游,或者成双结对,落单的人几乎没有。 仔细想想,自己好像真的没怎么来过这种地方。 小的时候没条件,长大之后没时间,再后来变成了没心情。 如果不是因为梁霄,今年中秋,已经离婚的伴侣,不再接通的电话,早已亡故的亲人…… 自己大概率会窝在别墅里,独自度过失眠的漫漫长夜。 虽然平常丁篁也习惯了孤身一人,但在这样一个被定性为“团圆”的节日里,难免还是会感到有些失落。 “你想玩这个吗?” 不知不觉,跟着人流他们已经走到了娱乐区。 丁篁顺着梁霄向上指的手势抬头,看到他们不远处,有条弧度夸张的过山车轨道在半空中连续画出好几个圆。 此时恰好有车从下面开上去,于是一排倒吊的脑袋,尖叫着从他们眼前呼啸飞过,随着声音远去,还有几顶古风假发在幽幽往下飘落…… 见状,丁篁沉默地后撤半步。 他清了清嗓子,回答刚才梁霄的问题,语速略快但口齿清晰道: “如果你想去玩的话没问题我可以在下面等你但如果要我自己上的话还是算了。” 梁霄:“……” 两人站在原地,安静对视片刻,青年忽然噗嗤一下乐出声: “你刚才是说了一段rap吗?”他笑得微微弯了腰。 虽然戴着面具无法看到表情,但听着对方明显的笑声,丁篁耳根微微生热,哑了半天才小小声地说:“因为看起来真的有点可怕……” “没事,可怕就算了,”梁霄伸手揪扯几下他脑袋后面的布带,帮他把书生帽调正位置后说,“那我们去别的地方逛。” 丁篁毫无异议地点头,立马默默跟上。 娱乐区对面就是互动表演区,此时夕阳余晖散尽,昏暗夜色中,几束五彩缤纷的射灯几乎映亮半边天空。 高分贝的音响震耳轰鸣,加上舞台周围零散分布着几个外形帅气的男菩萨npc,瞬间让角落里的小舞台成为乐园里人气最旺的打卡点。 丁篁本来没想凑热闹,但他和梁霄站在如海浪般的人潮中,不由自主被推挤着涌向台前。 舞台上有个不知名的乐队正在表演原创曲目,歌曲旋律并不熟悉,不过胜在个人风格强烈,丁篁听了一会儿鼓手敲的节奏,没想到竟莫名听得入了迷。 等再回过神时,身旁的梁霄消失不见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12、第 12 章 丁篁心头一跳,立马转身张望,恰好看到不远处,有对眼熟的狐狸耳朵尖,正被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着。 他跑到外围,扒着人墙缝隙向里面钻。 是面具掉了? 被人认出来了? 还是出了什么别的意外? …… 越猜越心焦,终于,费了好大力气挤进最里面,结果发现梁霄完好无损地站在“包围圈”中央,而身旁左右两边分别簇拥着几名游客,其中一个还抱住他毛茸茸的狐狸尾巴,摆好造型正在合影。 丁篁:…… 看样子,大概是也把他当成那些男菩萨……哦不对,严格来说应该是男狐狸精。 隔着面具,丁篁和梁霄四目相对的一刻,仿佛听到“救救我”三个字。 不过忽然之间,心里好像没有那么着急了。 丁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一下子起了玩心,也许因为和梁嘉树长时间的相敬如冰,也许因为平日难以看到那个事事完美优雅的男人会陷入这种窘况,也许单纯因为现在这个失去记忆的梁霄更让人放松肆意,没有负担。 所以新奇感一时占据上风,让他默不作声地站在旁边,抿着嘴角看了好一会儿乐子。 直到有个小朋友差点伸手摘掉梁霄面具时,丁篁终于站出身去解救落难的“狐狸精”。 他假装路人合影,走上前挽住梁霄胳膊,与此同时,青年压低声音的幽怨叹息也传到他耳边。 “哥哥,心好狠啊……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我‘出卖色相’?” 听着梁霄的控诉,丁篁忍不住想捂嘴笑,抬手触到脸上的面具才想起来不用遮。 于是又把手放下,结果下一秒被梁霄牵住,修长骨感的五指嵌入指缝和他紧紧交握。 丁篁愣住。 周围闪光灯一直咔嚓作响,有游客注意到梁霄手上动作,不禁疑惑地小声嘀咕:“怎么感觉他们两个是认识的?刚才和别的游客合影,狐狸帅哥还像根钢管似的戳在那里,根本不主动营业。” “对啊对啊,另一个估计也是npc吧,我看戴的面具款式都一样。” “诶等等,你看他们两个装扮,像不像志怪小说里的书生和狐妖?” “嘶……好像还真的是……” …… 议论声渐起,众人目光渐渐聚到自己身上,丁篁慢半拍反应过来梁霄的意图,原来是想拉着他共沉沦。 但就在又有游客蠢蠢欲动想上前合影时,忽然感觉梁霄用力握紧他的手,然后朝着人墙缝隙一个冲刺,拽着他闷头跑了出去。 一众惊呼被远远甩在身后。 风声从耳边奔窜,心跳在加速,他们像两条逆流而上的鱼,丁篁的手始终被梁霄紧紧拉着,青年在前面一声不吭地用肩膀劈开人浪。 路过舞台时,丁篁愣愣看着眼前自己被梁霄牵着的那只胳膊。 青白衣袖覆盖在绷直的手臂上,被舞台射灯一照,才发现:原来那布料上有泛着隐隐光华的暗纹,仔细端详还是精致的竹叶样式。 再望向前方开路的青年,背影修直挺拔,如同一棵笔立遒健的树。 竹,与树。 莫名的,丁篁脑海中回想起十年前,在参加那档素人乐队音综之前,在梁嘉树还不叫做梁嘉树之前,有一天他突然对自己说: “小竹,我想改个名字。” 丁篁问他想改成什么,当时的梁霄回答:“杜牧有首诗里写过,‘修篁与嘉树,偏倚半岩生。’” 他目光温和地望向自己:“小竹,我想改成‘梁嘉树’,这样我们的乐队名就可以叫‘竹与树’,你觉得呢?” 当时他们两人刚确定关系不久,丁篁被这番直白的示爱惹红了脸,支吾半天也没能说出拒绝。 后来节目播出,“竹与树”的名号越来越响,两人如宿命般相配的名字也让一众歌迷直呼天造地设。 那档让他们成功出道的综艺,给丁篁留下了太多深刻记忆,除了改名,脸上这副面具也是当时录制第一场节目时被临时要求戴上的。 因为要制造悬念,因为要提高收视率。 为此梁嘉树罕见地冷了脸,替他出头,指责节目组不尊重选手。 但丁篁不想闹得太僵,更不想他们几个月辛苦练习的汗水被白白浪费,所以还是按照要求戴上了面具。 只是即便遮住脸,也无法缓解一直盘踞在他心底的紧张。 所以初次登台表演前,和现在一样,是梁嘉树在前面牵着自己的手,一步一步,将他带上舞台。 那时节目开拍前,后台一贯嘈杂不堪,然而带领他穿越一片兵荒马乱的那道背影坚定、挺直,真的像棵树一样开始在自己心里无声扎根。 如今,回忆里的背影渐渐和眼前画面重叠…… 丁篁忽然心生感激。 感谢这世界上所有不可名状的奇迹与巧合,感谢冥冥之中实现了他的生日愿望,感谢让他能够在一潭死水般的三十三岁,和二十五岁崭新的梁霄重逢。 感谢这些天频繁陷入的回忆让他看清,十年尘雾散尽,原来一直被牵引、被带领的人是他自己。 所以并非是谁走得太快弄丢了同路人,而是自己一直沉湎过去,一直原地打转。 “谢谢。” 丁篁小心回握住梁霄的手,低头轻声道。 “你说什么?” 一对狐狸耳朵回头朝自己凑近。 面具下双眼对视,梁霄问:“怎么,饿了?” 丁篁本想说没有,但空荡荡的胃袋适时发出饥饿信号,有种逐渐蜷缩收紧的感觉。 他只好如实地点点头。 翻开集章手册,关于特色餐饮区的介绍里,贴心标出了当月好评榜排行第一的餐厅。 丁篁看着上面的菜品图片有点移不开眼睛。 梁霄接过手册研究一番,拉着他调转方向,两人抄近路在几栋住宿酒店间穿梭,目标明确地直奔特色餐饮区。 兜兜转转直到迈过一堵老式门楼,眼前景象豁然开朗—— 灯火煊明的长街一直延伸向远方,空气中明显飘散起食物香味,挂在两旁屋檐下的仿古灯笼,挑起夜色中一角浓郁的烟火气息。 走在其间丁篁发现,这里不光建筑古韵十足,每个餐饮店里的侍者也都是一身古风装扮,叠声吆喝着“客官”招揽过往游客。 其中那家好评第一的主题餐厅更是格外火爆,远远便看到门前的等候区排着蜿蜒长队。 丁篁和梁霄走过去,发现店家正在旁边一处空地搞活动,四周围了好几层人,空地中央竖着一块巨大的彩绘木板,目测大概比一层楼还高,整块木板被分成了九宫格,从下往上依次印着数字一到九。 而九宫格最顶层上面还单独多出一格,标记为数字十,且板面上安装了一个木制篮框。 打扮成“店小二”模样的服务员正在派发传单,丁篁接过一张,看到上面写着—— “投球游戏。” 凭借身高优势,梁霄从丁篁身后探头看他手上的纸,念出声道:“每位玩家共有三次投掷机会,投中的数字相加,总和越大优惠力度越大。如果连续三次投中十分篮框,获得三十分总分,便可立即进店就餐,且当晚消费全部免单。” “就这?”梁霄声音里满是不敢置信,“也太简单了吧。” 简单……吗? 丁篁望向立在木板旁边的电子计分屏,下面一长串名单正不停滚动着,而获得三十分固定在榜首的只有寥寥几个。 “要不我去试试?”梁霄一边活动手腕,一边对丁篁说。 “……”面具遮住了丁篁有些一言难尽的表情。 反正等着也是等着,他想,就当解个闷吧。 于是跟着梁霄走到游戏准备区。 梁霄拿到球后,丁篁在旁边刻意观察了一下。 那颗球在梁霄手里看起来比普通篮球还小一圈,而且是用麻藤编成的,重量也更轻一些,估计很难投进那么高的篮框里。 况且现在的梁霄还不会…… “好球!” 人群中忽然响起一声喝彩,丁篁立刻回神。 视野里梁霄动作利落地投中一球后,上身后仰,双臂半抬,轻轻松松再进一球。 丁篁愣了愣。 或许是心理作用,四周空气好像变得寂静无比。 但手执最后一球的梁霄没有丝毫犹豫,他原地起跳,投篮姿势从容且标准,堪比电视转播比赛里的职业球员。 众人屏息凝神,目光聚焦一点。 只见那颗藤球从半空划过,随着“唰”的一声轻响,稳稳落进篮框,上演了一个完美的空心入网。 一瞬间,现场气氛犹如被火引燃。 在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中,那道挺拔身影不疾不徐地走下场,脑后高马尾飒气飘然,微微染红的发梢扫过窄薄劲挺的腰身,是溢满少年气的利落张扬。 丁篁看着他朝自己一步步走来。 “又发呆?” 梁霄伸手在丁篁眼前打个响指,然后拉起他的手腕,语调轻松自然地说:“走吧,请你吃大餐。” “喔,好……” 丁篁慢半拍地回应,整个人依然有些神游天外。 离开前,他回头又看了眼那个被标记成十分的篮框。 一旁电子计分屏上,固定在榜首的名字变成了“阿霄”。 红色发光字体烙印在视网膜上,丁篁隐在面具下的脸,渐渐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 “四杆洞一杆上果岭,梁先生果然好球技。” 面前男人神色和煦,一边摘掉羊皮手套一边慢悠悠说道。 “徐总过奖,运气好罢了。”梁嘉树颔首谦声道。 徐华诚将球杆递交给站在身后的助理,和梁嘉树走过精心培植的茵茵草坪,坐上高尔夫球车后,冷不丁开口道:“听闻梁先生以前,还比较擅长打篮球?” 梁嘉树眸光微动,轻扯起嘴角:“徐总说笑了,我以前对篮球一窍不通,后来出于工作需要才找运动员突击训练过一段时间。” 徐华诚笑着感叹:“像梁先生这么敬业的人,如今在圈内可不多见了。” 梁嘉树摇摇头说不敢当。 高尔夫球车直接将他们送到主宅门前,梁嘉树下车还没站稳,一道轻盈的身影就飞扑进他怀里。 “你们怎么才来啊,打球打到连吃饭都忘了吗?”埋在怀中的脑袋怨声嗔道。 “栎栎——”徐华诚声音不怒自威,“快放开梁先生,毛毛躁躁的,像什么样子?” 闻言环在梁嘉树腰际的双臂松开,一张明丽精致的脸从他胸口抬起来。 徐司栎转身不满地噘起嘴:“本来就是嘛,我邀请人家来做客,结果还没和嘉树哥说上几句话你就把人带走了,老徐,你像什么样子?” “你小子,”徐华诚浓眉拧紧,“翅膀硬了还学会顶嘴了是吧?” 眼见这对父子又要开吵,梁嘉树适时出言斡旋道:“不然咱们先进去聊,晚宴要开始了吧?” 闻言父子二人一个脑袋撇向左边,一个把脸扭向右边,不约而同哼了一声,然后谁也不看谁地并排走进门。 梁嘉树微微欠身跟在他们后面,唇边挽着谦和儒雅的弧度,镜片反光遮挡住了眼底一切情绪。 徐家的中秋家宴进行到一半,梁嘉树中途去卫生间洗脸醒神。 清凉的水扑到脸上,激出三分清醒。 他抬头从镜子里看着自己滴水的脸,回忆刚才席间,徐家那几个表亲一直找各种由头劝酒,故意针对的意思就差摆上桌面了。 而主位的徐华诚尽收眼底却并不出言阻止,平日里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徐司栎,今天也一反常态地静如鹌鹑,显然,他们已经提前都通过气。 今天这场“家宴”,大抵更像是一场对他的“考验”。 考验他够不够格“入赘”南华首富徐家。 现在想来,之前在高尔夫球车上,徐华诚突然转到篮球话题,也有故意给他难堪的意思。 毕竟众所周知,多年以前自己尝试从歌手转型到演员,在那部失败之作里,扮演一个擅长篮球的校草角色,却因动作生硬被全网嘲,之后花了好一番力气做人设公关才得以挽回口碑。 而他再也没有收到过影视剧方面的邀约。 窗外夜色舒朗,梁嘉树走出主宅,站到后院一排景观竹丛前。 莫名的,他想起了丁篁。 其实在那部剧开拍前,他的确有找过专业球员训练,但当时因为通告排得太满,训练学习的时间有限,所以有时深夜回家后,梁嘉树只能自己单独加练。 而无论多晚,丁篁都会默默坐在场边陪他。 不玩手机,不听音乐,只抱着水瓶一心一意地看着自己。 天上圆月淌下柔静如水的光辉,今年中秋他们还没有通电话。 梁嘉树拿出手机,在联系人列表中找出丁篁一片漆黑的头像,拇指悬在通话键上犹豫片刻,刚准备落下时,身后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嘉树哥,原来你在这里啊,我找了你好久。” 梁嘉树眯了眯眼,按灭屏幕转回身,看到徐司栎正向他走来。 “怎么了,找我有事?” 徐司栎在身前站定,梁嘉树随手理了理他略显凌乱的发型。 面前小少爷的脸颊立刻泛起粉红,低着头蚊子似的小声说:“没有……我就是看你离席时间有点久,怕你醉倒在外面。” 梁嘉树失笑:“我酒量还没那么差。” 望着眼前成熟俊朗的男人,徐司栎借着酒意慢慢倒进他怀里,吸了吸鼻子闷声闷气地说:“嘉树哥,对不起啊,让你受委屈了。” “没关系。” 梁嘉树轻抚两下徐司栎后背,手指捏了捏他后颈骨,嗓音低柔地说:“为了你,栎栎,我都愿意的。” 夜风轻拂,竹林间飒飒作响,月华凉白。 地面落下两道影子,渐渐贴靠在一起。 而之前那通始终没有拨出去的电话,也悄无声息的,被手机主人遗忘在脑后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13、第 13 章 “时间交换。” 吃过早饭,梁霄掏出计时器摆在桌面上,撑着下巴问:“轮到你了,今天想做点什么?” 丁篁捡拾餐盘的动作一顿,静了静没有开口。 梁霄又像根人形尾巴跟着他走进厨房,把餐具都放进洗碗机后,转身眼巴巴地望着他。 “那个‘时间交易’,我想了想,要不还是……” 丁篁开口话未说完,忽然被一阵手机铃声打断。 他拿出来查看,发现是之前预定的闹钟。 “去……医院?” 丁篁手机屏幕亮得醒目,加上两人之间站得很近,所以梁霄轻而易举看到屏幕上的事项提醒,并开口念了出来。 “去医院?为什么?” 他慢慢拧起眉:“你自己哪里不舒服吗?还是有人住院了要去探病?” 说着不等回答便拉起丁篁原地转了一圈,上下左右前前后后打量。 丁篁连忙摆手:“没有,我没生病,只是去定期检查而已。” “检查什么?”梁霄不依不饶地追问。 青年目光炯烁,牢牢锁定自己,颇有种不说清楚就不放他出门的气势。 丁篁无奈,只好详细解释:“我脸上和身上这些红斑要定期去做检查,避免出现增生或者其他病变,还要勤测眼压,预防青光眼之类的并发症。” 听完,梁霄静默半晌没再出声。 丁篁越过他走出厨房,边走边说道:“所以今天你先留在家里吧,我等一会儿出门,大概下午就回来。” “我陪你一起去。”梁霄突然开口。 诧异地转回身,丁篁看着他说:“我是去医院,不是出去玩。” “我知道。” 梁霄走近几步,摇了摇手中的计时器:“正好可以计入时间交换。” 丁篁张口本想拒绝,但青年忽然低头,五官凑近直直盯着他双眼:“还是说你想拖延时间,一直不交换,这样就一直轮不到我出去了。” “……”丁篁扶额,“我才没有那么想。” “好,那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说完不给他反悔时间,梁霄干脆利落地按下按钮,计时器上的数字瞬间开始跳动。 “今天我陪你去医院检查,等我换身衣服就出发。” 他说着转身朝衣帽间走去。 丁篁站在原地反应两秒,如梦初醒地拉住梁霄胳膊,眼神警觉道:“提前说好,你别特意换什么奇怪的装扮,穿得普通日常一点,戴好帽子口罩就可以了。” 可别再搞出什么爆炸头高马尾的了…… 梁霄从善如流地点点头,比出一个“ok”手势:“明白,放心吧。” 丁篁:能放心……才怪。 望着他健步如飞离开的背影,心底莫名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 大约半小时后,网约车停在门口,丁篁收拾妥当站在玄关等待出发,听到响动他转头望去,结果那股不详的预感还是应验了。 远远的,只见楼梯上走下来一个全身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的“伤患”。 而更夸张的是,他整张脸几乎被绷带缠裹,只在眼部露出一条两指宽的缝。 “走吧。”梁霄站到面前,嘴巴被绷带蒙住,发出瓮声瓮气的声音。 丁篁:“……” 转身按住门把,顿了顿,还是没忍住开口道:“不是说好穿得平常一点……” 闻言梁霄细长的狐狸眼一挑,明明面部其余地方都被遮了起来,但丁篁好像还是看到他用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反问:“这还不平常吗?” 他伸开手臂原地转了一圈,三百六十度向丁篁展示:“等到了医院,我走在那么多病号中间,说不定你都认不出来哪个才是我。” 丁篁无语凝噎片刻,自知讲不过他,另外和医生预约的时间快到了,于是拉着梁霄直接出门上车。 只是在驶向医院的路上,梁霄专心欣赏窗外的风景,丁篁则默默望着他脑后的绑带蝴蝶结,双眼逐渐流露些许复杂神色。 …… “真的希望您可以再考虑一下。” 医生将丁篁送到门口,扶住门框,语气恳切地又劝了一遍。 丁篁不太擅长当面拒绝别人,只好抿直唇线点点头,然后加速走出诊室。 走廊上萦绕着淡淡的消毒水味,一转身,门边一排泛着冷冷金属光泽的等候椅上,有颗突兀的白色绷带脑袋撞入眼帘。 搭配着一身条纹“病号服”,看起来的确可以完美融入医院场景。 刚才还阴间多云的心情,忽然慢慢转晴。 梁霄正埋首在手机上浏览网页,听到声音后站起身,凑到丁篁面前压低声音说:“我刚才搜了一下,网上说鲜红斑痣后期还有可能发展成皮肤癌,是真的吗?” 上网看病,癌症起步。 诚不欺我。 丁篁摇摇头道:“那些都是危言耸听,鲜红斑痣属于先天性的毛细血管畸形,一般不会发展成恶性增殖的癌症。” “噢这样……”梁霄松了口气,紧接着又问,“那刚才医生说让你考虑什么?” 丁篁愣了愣,没想到话尾被他听见。 但同时也注意到,周围隐隐约约打量他们的视线正在增多。 想想也能理解,毕竟像梁霄包扎得这么唬人的病患,在医院里还是少见。 丁篁没有接话,而是默默拉高口罩,拽着梁霄一路闷头快走,出了医院直接在街边招停一辆出租车。 上车后,窗外街景快速后掠,车内空气安静沉寂,只有橡胶轮胎摩擦柏油路面发出细微声响。 丁篁本打算借机翻篇,略过刚才的话题。 但有束存在感强悍的视线一直牢牢锁定在自己脸上。 回望过去,果然梁霄正直勾勾盯着他,一副还在等待回答的样子。 丁篁:“……” 垂下眼,他沉吟片刻道:“医生推荐我尝试一种新型的治疗方法,据说对我脸上这个类型的红斑显效率更高,而且复发情况比较少。” 说完,本以为梁霄会立刻接话,劝自己试一试。 可预想中的声音并没有出现。 丁篁转过头,恰好和梁霄投来的目光相撞。 “你不想尝试了,对吧。” 梁霄开口,把问句说成了陈述语气。 “嗯……”丁篁点点头,指尖轻触左脸深红色的皮肤,低声说,“我已经放弃再做什么治疗了。” 因为错过幼年期最佳的治疗时间,之后无论再怎么挣扎,都只是一时变化,最终都会被狠狠打回原形,甚至运气不好还会再添新疤。 “你之前做过一段时间激光治疗,整个过程很痛苦,而且最后还失败了,所以我猜你应该不想再重新体验一次希望落空的感觉。”梁霄平直的声线在身旁响起。 丁篁诧异抬眼:“你怎么知道?” “刷娱乐八卦论坛时看到的,”梁霄耸耸肩说,“作为‘今夏’的冠军出道,‘竹与树’组合一炮而红,半年后发展势头正猛时,你们接的通告量又忽然骤减,公司对外只宣称是艺人有进修安排,但论坛里有人猜测那段时间其实是你去处理脸上的红斑了。” 听着梁霄的话,丁篁不自觉双眼出神。 的确,当年在“今夏”的舞台上他和梁嘉树出道后,人气火速蹿升,但随之而来的,还有巨大流量裹挟着各种打量评判的目光。 他们变成了属性明确的商品。在那么多双眼睛下,一举一动任何行为都有可能被放大,丁篁脸上深深浅浅的斑块也成为无法掩盖的缺陷。 而更令人无力的是,除了喜欢“竹与树”的乐迷,他和梁嘉树还渐渐拥有了各自的粉丝群体,且两方变得越发水火不容。 比较舞台上谁的站位更抢眼,细纠组合写真册里谁的单人页数更多,撕吵首张专辑里谁作为主唱的比重更大…… 后来甚至衍生出一群专盯对家的黑粉,丁篁的黑称“斑竹”也是从那时诞生的。 真正一脚踏入娱乐圈,时常有种陷入旋涡身不由己的被动感。 同年12月末的跨年演唱会,即将登上梦寐以求的舞台,丁篁期待又紧张,但没想到当时紧绷的表情被别有用心的人拍下来,在他们登台前夕炒上热搜。 “丁篁无视歌迷”、“丁篁冷脸耍大牌”、“出道新人恃才傲物“……密密麻麻的黑词条砸得人措手不及。 那场表演丁篁心态受到影响,在台上发挥失常,即便跨年后公司发布澄清,但人气依然受到影响。 事后梁嘉树的粉丝强烈要求公司解绑,和丁篁个人粉丝展开了旷日持久的骂战,巨大互动量和引流将两人推入人气明星行列。 但与此同时,丁篁内心也动摇到了极点。恰逢梁嘉树结识一位专治鲜红斑痣的医生,推荐自己可以去做激光祛斑治疗。 看到对方出具的那些治疗前后对比图,丁篁心中渐渐升起无限希望。 整个疗程大概需要半年,获得公司同意后,他躺在冰冷的治疗床上。 打一次激光大约时长四十分钟,每次做完,丁篁走出治疗室身体都会微微发抖。 那种疼痛该怎么形容呢。 大概因为刚敷过麻药,开始阶段痛感还不算强烈,像隔着一层软钝的皮扎在自己脸上。 但随着麻木感褪去,激光每打一下便剧痛一次,仿佛从针扎变成电钻在脸上挖,期间伴随阵阵烧焦动物皮毛的味道,最后做完治疗,半张脸呈现深红色,仿佛是一块熟透的肉。 丁篁有点记不太清自己一共做了多少次,只是每次流程都分外煎熬。打完激光后还有漫长的恢复期,不仅要及时冰敷,结痂前不能沾水,还要注意不能晒到阳光。 有时皮肤状态差甚至可能出现紫瘢、破溃流水,或者局部返黑等情况。 那时虽然有梁嘉树一直陪在身边悉心照顾,但半年时间过去,脸上斑块大概只淡化了一个色号,依然是用最强力的遮瑕都盖不住的程度。 丁篁几乎,心灰意冷了。 整个治疗过程,身体上的难捱只是一时的,更绵长煎熬的还有心理内耗。 尤其当一次激光结束,坐在医院走廊长椅上,用冰袋捂住大半张脸时,丁篁不是没有想过,为什么偏偏是自己,为什么无缘无故生下来就要遭受这种磋磨,为什么一番折腾到头来还是连普通人的样子都达不到…… 外加后来上网看到梁嘉树的粉丝声讨自己,说他是自私鬼,是包袱、是累赘,梁嘉树的大好前程全被他拖累了。 丁篁不敢再坚持下去。 与脸上顽固红斑博弈的前路太长太暗,让他看不到一丁点亮光。 “但是,”梁霄的声音在身旁突兀响起,“现在回看,好像也不全都是坏事吧?” 丁篁回神,不解地望向他。【你现在阅读的是 】 14、第 14 章 梁霄说:“我记得你在半年后复出的第一时间,发了张混合专辑,十七首歌全部独立作曲,而那张专辑破了内地音乐持续多年的霸榜记录。” 绷带间一双眼睛转过来直直望着他:“简而言之可以两个字来形容,就是:封神。” 大概青年说话时眼中的光彩过于灼亮,让丁篁不由自主别开视线,低头反复抠弄着衣角:“……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 “夸张的明明是你自己,好吗,”梁霄伸手掰正他的脸,不允许他避开视线道,“虽然那段时间你过得很辛苦,但有目共睹的是,你也进入了罕见的创作爆发期,短短半年就写出了别人几乎两个专辑的曲量,而且每一首都很能打。” “每、一、首。” 紧盯丁篁双眼,梁霄刻意重复了一遍。 感觉面上莫名有些发热,写歌多年,还是第一次有人单纯以听众的身份,如此近距离面对面地给他反馈。 丁篁忍不住挣脱开梁霄把持在自己脸颊两侧的手,扭头降下车窗让凉风吹进车内。 定了定神,他说:“只是运气好,碰巧踩中当时的市场喜好而已。” “不,你说错了,”梁霄语气笃定确然,“当时的市场不是被你踩中了,小竹老师,而是被你引领了。” 丁篁:“……” 沉默间血往上涌,感觉再听下去有头顶冒烟的趋势。 而见他迟迟没有接话,梁霄作势要掏手机道:“不信?行,那我翻歌曲下面乐迷们的评论给你看。” 丁篁连忙按住:“好了不用找了,我信……” 话没说完,梁霄忽然反手抓住他的胳膊。 绷带间一双上挑的狐狸眼认真盯着自己。 梁霄说:“我知道,苦难有时的确捶打内心,但对于一个创作者来说,它们也是肥沃无匹的养分。” “我不会为苦难冠以美名,歌颂它成就了你。因为是曾经的你勇敢地没有回避,而把它当成了燃料的一部分。” 说着,梁霄掰着手指开始数道: “比如那首《焚烧》,其实是在写你治疗期间的痛苦吧。” “主打歌《没有影子的人》,讲的是做完激光手术不能晒到太阳吧。” “那首《重重》,是不是因为觉得自己变成了梁嘉树的绊脚石。” “还有那首《礼物》……” “《时光飞船》……” “还有……” …… 温朗清澈的阳光下,望着青年对自己曾经创作曲目如数家珍的样子,丁篁心湖慢慢归于宁静。 不得不承认,他对每首歌的解读都精准切要,就连曾被自己视为“知音”的梁嘉树,在新歌试听时都没有如此贴合的理解…… 车子在梁霄侃侃而谈的夸赞声里平稳地驶向前方,丁篁肩脊弧度逐渐放松下来。 与此同时心底深处,好像有什么风干石化的东西,悄然裂开一条细缝。 …… 回到别墅后,计时器上交换的时间还没用完,丁篁难得有兴致,打算下厨试做一道东南亚风味的娘惹咖喱鸡,梁霄则帮忙打下手。 几刀将鸡腿肉切块装盘,用黄姜粉和食盐腌制好,梁霄摇头晃脑地走进厨房,伸手递过来一碗搅拌成糊状的香料,侧边耳朵上还别着一支青绿色的酸柑叶。 他轻快地吹了声口哨,问:“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佐料,你都是从哪儿弄来的?” 丁篁接过香料碗,顺手取下他耳朵上的绿叶,不紧不慢地说:“有一部分是网购,还有一部分是之前外出采风时在当地买的。” 梁霄随手扒拉着那些瓶瓶罐罐,好奇道:“我看你之前采访说自己很不擅长做菜,怎么现在厨艺变得这么好?” 厨房的面积不大,梁霄并排站在自己旁边,一下子让整个空间显得有些逼仄。 丁篁绕开他走到集成灶前,起锅热油,盯着锅底泛起的细小气泡说:“大概在三年前吧,彻底写不出歌之后,当时有朋友建议我把注意力转移到日常生活中,试着去培养一些新的爱好。” 他把搅拌好的香料倒入锅中煸炒,动作娴熟地颠了几下。 “偶然我发现做菜可以让人心情平静,而且那时嘉树工作很忙,我想亲手做些吃的帮他补营养,之后一来二去就慢慢喜欢上了自己下厨的感觉。” 丁篁说话语气稀松平常,殊不知落在旁人耳中,仿佛总能听到一种退而求其次的无奈感。 毕竟曾经日夜敲鼓弹琴、写出那么多首风靡乐坛金曲的手,如今却有条不紊地煎炒烹煮,为人洗手作羹汤,叫人很难不去想象当时做出这种选择的他,内心经受过怎样的熬煎。 而丁篁自己显然已经记不太清了。 当执着的、热爱的变成了一切痛苦的源头,变成需要发掘其他爱好去转移注意力的伤口,或许曾有过深刻的绝望和难过,可漫漫时间为他织了一层名为麻木的茧,隔绝了曾经时时刻刻高度敏感的觉察,带给他恒久的如死水般的平静。 其实这样也好,他想。 时间是万能的药,虽然没有治愈陈伤,但能镇痛已经足够。 表情如常地向锅里注水没过鸡腿肉块,丁篁加入椰浆和调味料,盖上盖子调到中火焖煮。 “好了,大概再有十几分钟就能开饭了。” 他洗干净手,转身走出厨房。 浑然不觉有道目光,一直若有所思地落在自己背上。 等把新菜端上桌时,窗外已经暮色四合。 长条餐桌前,丁篁和梁霄相对而坐,中间放着一个麦饭石双耳汤锅。 盖子揭开的一刻,浓郁的南洋香料气味伴着袅袅升腾的白色水雾扑到脸前,让鼻子先大快朵颐一场。 “好香。” 梁霄凑到锅边,闭眼深吸一口,丁篁看他满脸迫不及待的样子,先单独盛好一碗递给他。 梁霄接过立刻埋头开吃。 “怎么样?味道还吃得惯吗?”丁篁有些期待地望着他。 其实这也是自己第一次尝试做异域风味的菜,心里没底,但梁霄埋头狼吞虎咽的样子好像已经说明了答案。 “我再盛一碗。” 几乎是风卷残云的速度,根本顾不得烫,梁霄没用几分钟就把小碗里的咖喱鸡吃得一干二净。 丁篁忍不住勾起嘴角:“慢点,又没有人和你抢。” 不料听到话音,梁霄捏着汤勺的手中途拐弯,直接给丁篁碗里也添上满满一勺。 “饭,就要抢着吃才好吃,”他压低嗓音一本正经恐吓,“快点,小心等会儿我全给你吃光了。” 丁篁依言拿起勺子,本以为梁霄的夸张反应只是捧场,但送入口中第一感觉,是刺激的异香和辛辣,在热气加成下冲击着舌面鼻腔,随后椰奶的温润口感凸显,让咖喱在口中变得丝滑绵密,风味独特。 的确还不错。 而且好像也的确如梁霄所言,有人坐在对面,和他脑袋对着脑袋,脸埋进碗里分享同一锅美食,貌似真的让食物变得更加美味起来。 窗外夜色绵延深邃,餐厅的灯光朦胧,在他们头顶涂上一层暖橙色。 眼前青年几乎一致的眉眼五官又在给丁篁制造错觉。 仿佛之前每个做好菜独自等待的夜晚,都有人像这样,稳稳地接住了他。 …… 当晚临睡前,丁篁放在床头的手机忽然响起,他看了眼屏幕,显示是梁嘉树打来的。 “喂,”丁篁走到窗边接起电话,“有什么事吗?” 最近因为梁嘉树忙着赶通告,经常不能及时接听电话,两人之间关于梁霄的“日常汇报电话”已经改为文字信息形式。 骤然接到梁嘉树的来电,丁篁还有些不习惯。 听筒中,梁嘉树低醇磁性的声音传至耳畔,他说:“没事,就是想问问你最近怎么样,梁霄那边没惹出什么麻烦吧?” 是还没看到今天发的信息吗…… 丁篁如实地答:“没有。” 说完顿了顿,想解释梁霄非但没惹麻烦,相反他还在自己扭伤脚踝之后,妥帖细致地照顾了很久。 但仅仅迟疑两秒钟,倾诉的欲望弥散在夜风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缓过最初隐瞒梁霄外出的心理负担,如今再与梁嘉树通电话,丁篁已经能做到声音静缓、心跳平稳了。 于是隔着电话,两端一齐陷入沉默。 半晌,梁嘉树率先开口道:“小竹,不好意思,之前中秋我工作太忙,忘了和你联络。” 男人低沉的声线暗含歉疚,丁篁抿了下唇,简短回道:“没关系。” 抬起头,不知不觉天边圆玉转亏,月相已经呈现下凸月的样子,而接到这通姗姗来迟的电话,本以为自己会感到失落、委屈……但如今被这幽凉的月光浸透,他发现内心一片澄明。 “嘉树,谢谢你。” 丁篁冷不丁地开口。 “谢我,为什么?”梁嘉树在那端颇感意外道。 “谢谢你曾经那么坚定地拉着我上台,受到不公待遇时替我和节目组据理力争。”丁篁语气平缓如静湖,过往时光仿佛隐没其间脉脉流动。 他说:“还要谢谢你,在出道后的上升期愿意主动搁置下一切,陪我治疗脸上的红斑。” 闻言梁嘉树静默两秒,笑着松口气:“突然说得那么正式,我还以为是怎么了。” “小竹,”他嗓音愈发低柔轻缓,“那些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你不用一直……” “但是。”丁篁突兀地打断他。 “但是如果能重来一次,我一定不会再让你陪我了。” 夜风中,丁篁的声音郑重且认真。 他说:“如果能够回到过去,我也一定一定,不会再用自己的软弱和不安去绑架你了。” “一直以来谢谢你,嘉树。” …… 挂断电话后,梁嘉树盯着手机,久久沉默不语。 暗下去的屏幕倒映出他眉间一道清晰褶痕。 回忆刚才电话里,丁篁语气中透出的疏淡生分,还有曾经一直回避激光治疗的经历,今天又怎么会主动提起…… 其实打这通电话前,他不是没有预想过,丁篁接起后会是什么反应。 或许会情绪消沉低落,抿着嘴一言不发?还是会小声地委屈念叨,埋怨他忘了两人间的约定? 可梁嘉树始终不曾想到,丁篁会是今天这副表现。 为什么…… 他反复摩挲着手机棱角,往日春风和煦的神情已经彻底隐匿在面皮之下。 心里莫名有种什么东西在隐约失控的感觉。 梁嘉树摘去金边眼镜。 夜色深浓,男人向后倚靠着皮质转椅,面无表情地抬手向玻璃杯中的冰酒石上,又浇淋下一柱威士忌。【你现在阅读的是 】 15、第 15 章 次日上午,丁篁刚推开门,便看到梁霄一副全身武装的样子等在门口。 前一晚他从门缝里收到一张新的预告函,落款简笔画是两个拿着贝壳和螃蟹的q版小人。 如今眼前青年长袖长裤包裹住大部分皮肤,头戴一顶硕大的宽檐遮阳帽,黑超墨镜扣在脸上,整张脸几乎只能看到一短截下巴。 看他穿的这么“隆重”,丁篁下意识警觉道:“今天要去哪里?” 梁霄挑起嘴角意味不明地凑近,然后突然向他怀里塞进一只红色的小桶。 桶内还有一堆耙子铲子和长长的铁夹。 “走,赶海去。” 青年不由分说拉起丁篁胳膊,拽着他飞快出了门。 直到坐进出租车后排,丁篁整个人还有些恍惚。 赶海。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词。 熟悉在于自己手机视频app里收藏了一堆相关视频,几乎成为每晚陪伴他入睡的电子艾司唑仑。 而陌生又在于,虽然也曾动过心思去海边试一次,但总觉得要做很多准备,要等潮汐适宜的那天,要查容易上货的地点,还要带各种赶海装备……太麻烦了,所以一直迟迟没有行动。 没想到今天,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他就这样被梁霄直接拉出了门。 南华市临海,海域广袤,他们从半山腰的别墅区出发,坐了近一小时的车才来到海边。 先在海滨餐厅吃过午饭,之后赶着落大潮的时间,丁篁和梁霄步行到海滩上。 虽然时节已经入秋,但午后日光依然毒辣。 丁篁穿着梁霄给他带的防晒衣,头戴一顶草帽,脚踩人字拖,怀里抱着小红桶,乖乖站在原地等待。 因为事先说好要在沙滩上安置一个据点,等赶海玩累了还可以中途回来休息,所以梁霄去租遮阳伞和沙滩椅,丁篁则留在原地看守行李。 梁霄选的这片沙滩比较僻静,估计还没得到完全开发,三三两两的游客并不算多,只有水吧附近围拢了一小撮人。 丁篁距离他们几十米远,抬头望了眼,看到一对穿着婚纱礼服的新人被簇拥在中央。 一旁用木箱搭成的简易舞台上还有支乐队在为他们演奏,那对新婚夫妻伴着音乐慢慢起舞,周围宾客也两两成对,搭肩扶腰地面对面转起圈来。 看样子像是一个小型婚礼派对。 望着遮阳棚上鲜花搭配白纱的装饰,丁篁不由走神,想起多年以前在那个私密岛屿上,他和梁嘉树也像这样在海边举行了婚礼。 现在回想,那段记忆大概可以排进他人生中最幸福片段的前几名了。 尽管婚前半年,刚经历了“竹与树”解散、奶奶猝然离世、自己在公司强迫下,做出从台前隐退到幕后的决定……可在那座孤岛上度过了整整一个月的蜜月期,梁嘉树的温柔体贴让他像终于找到块浮木并死死抱住。 而这一抱便是七年。 蜜月结束后,梁嘉树事业迈上新台阶,开始满世界起飞降落,两三个月可能都无法见到真人一面。 丁篁独自守在空旷偌大的别墅里,时常觉得海岛上的无尽夏日仿佛一场过期的梦,醒来后他身处现实,被巨大且磅礴的落差感打湿全身。 在那之后,每况愈下。 他在越来越不如意的生活里无限下坠,也越来越将依赖和索求的目光全部聚焦到梁嘉树身上。 如今,望着天际翻涌不尽的海浪,丁篁忽然意识到,这些年曾被自己视作世界中心的梁嘉树,其实也会有喘不过气的感觉吧…… “你看你看,他好像是雅雅喜欢很久的那个明星!” 忽然,不远处一道低声惊呼将丁篁心神拉回。 “嘶……好像是诶,你看他脸上也有长那种红斑。” 另一道声音砸实了自己的猜想,丁篁垂在身侧的手指抽搐了一下。 “哇靠!不会是新郎专门请来助唱的惊喜嘉宾吧?!” “那他也太会了吧,毕竟雅雅还用那个人写的歌当作婚礼主题曲来着。” “走走走,我们去问一下——” 随着脚步声接近,丁篁心里一紧,下意识想背过身去。 然而迎面吹来一阵强劲海风,“呼啦”一下,头顶的草帽被掀飞,丁篁眼睁睁看着它随风在半空旋舞两圈后,轻飘飘地落到海面上。 丁篁彻底呆住。 “哇!真的!真的是他!” 身后爆发出惊喜的尖叫。 “雅雅——快看!你老公帮你把谁请来了!”另一个人也高声喊道。 很快,两人的惊呼将不远处那对新人和宾客都吸引过来,人群呼啦啦一股脑围住丁篁,在此起彼伏的惊喜感叹中,不约而同地掏出手机,纷纷把摄像头对准他。 空气好像瞬间变得稀薄窒闷。 两耳嗡嗡作响的轰鸣声几乎压盖住一切声音,甚至视野都变得有些模糊。 丁篁整个人僵硬地暴露在阳光下,手里不知何时被塞进一支沉甸甸的金属话筒,四周无数道目光专注且期待地锚定在他脸上。 要尽快说些什么,或者……应该唱一首祝歌。 理智已经为他列明当下最体面的做法,可死死攥着话筒的手像被抽干了水分,变成干瘦枯骨,一张张围在眼前的脸也开始变形、隐灭,只剩下鲜红的嘴角诡异上挑,齐刷刷朝他露出邪性恶意的笑—— “唱的是什么啊,快滚下去吧!” “到底会不会唱啊你?” “梁嘉树有个这么会拖后腿的队友,也真是倒霉。” “长成这样就老老实实在幕后写歌,别上台吓人了行不行?” “自己的歌都能被唱成这样,说不定是花钱雇人写的吧?” …… 梦魇般的讥笑声一浪高过一浪,几乎将理智撞得粉碎,丁篁脸色白成了一张纸,他想开口对周围人解释这是个误会,但嗓子里像咽下一口岩浆,一路灼烧喉管心肺,把整个胸膛都焚成巨大的黑色空洞。 就在眼前也开始一阵阵发黑时,忽然,有道响亮的声音从远处朝着这边飞速靠近: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借过一下!” 丁篁循着声音方向抬起头,视野中跳入一顶巨大的红白双色遮阳伞,而伞下是穿着梁霄衣服的“蒙面人”,正用肩膀扛着伞柄,不由分说强硬地挤进人群,然后从天而降般把他整个人都罩在伞下。 青年脸上戴着一副不知从哪里搞来的防晒面罩,把整个五官都藏得严严实实的,让丁篁松了口气。 随后他被梁霄从人群中间挖出来,罩在伞下一路护送到一处隐蔽背阴的角落后,激烈的心跳声才逐渐缓慢平复。 梁霄蹲在他身边,肩上还扛着那把沙滩伞,遮挡住外界一切窥探视线,像堵密不透风的堡垒般结实又安全。 “没事吧,感觉好点了吗?” 他探头,仔细观察丁篁的表情,“要不要喝点水?” 丁篁摇了摇头,手下无意识地戳挖着沙子,讷讷开口道:“我没事了。” 海风恬静,潮汐声规律拍打海岸,伞下凉荫宜人,一时间谁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梁霄垂眼看了会儿地面,忽然伸手在丁篁随意弄出来的痕迹上勾勒几笔,随即一只憨头憨脑的海龟逐渐成型。 丁篁抬头看了梁霄一眼,没出声,挪动两步重新换一块干净空白的沙地,也学他的样子用手指画出一个贝壳。 梁霄牛皮糖似的跟着蹭过来,寥寥几笔给贝壳改成开口的样子,还在里面添上一颗圆润饱满的珍珠。 丁篁默不作声,闷着头继续画。 他画大大的鲸鱼,梁霄在旁边点缀一群小小的海马;他画三两只海鸥,梁霄画一朵朵白云;他画水母,梁霄画海草;他画海星,梁霄画方块…… 等等……方块? “这是什么?” 终于忍不住打破沉默,丁篁指着那个奇怪的方块开口问道。 梁霄没回答,而是转头在方块上画出四肢、领带和门牙,又给旁边的海星加上短裤和眼睛。 盯着那两个特征明显的卡通角色,丁篁:“……哦。” 梁霄笑着站起身,一口白牙在阳光下有点晃眼,他卸下肩头的遮阳伞戳在地上,说:“你先自己玩会儿,我去把行李拿过来。” 丁篁仰头看他,表情呆呆的:“我们今天不赶海了吗?” 俯视角度让他巴掌大的脸看上去更加精致,茫然眼神缓和了五官的清冷锐气,透出几分迷蒙可爱。 梁霄抱臂挑眉,指指满地的沙滩画,故意语气夸张地说:“你都抓了这么多海货还没过瘾啊?” 丁篁:“……” “好了,这边人多眼杂,”梁霄伸手揉了揉他头顶,“下次再带你来赶海。” 说完,青年转身朝海岸线走去。 丁篁蹲在伞下,视线紧跟梁霄背影,看到他先是把海滩上一堆大包小包捡起来甩到背后,接着又朝聚拢在水吧附近的人群走去,和为首那对新婚夫妇面对面说了些什么。 没过多久,那群人纷纷拿出手机低头操作一番,然后翻转手腕把屏幕展示给梁霄。 梁霄挨个看完后,对他们一一欠身点头,接着朝自己小跑过来。 等再次坐上出租车,丁篁沉默半晌,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道:“你刚才去找那些人做什么?” 梁霄埋头摆弄着手机,头也不抬地答:“让他们把刚才拍的东西删掉。” 愣了愣,丁篁问:“你是怎么和他们说的?”【你现在阅读的是 】 16、第 16 章 “就说我是你助理,你之前有点中暑身体不适,而且这次是私人行程不方便公开,希望大家能替你保密。” 说完,梁霄举起手机朝丁篁摇了摇,“那个新娘好像是你的歌迷,所以他们听完之后都很配合,我以你的名义订了花和蛋糕送过去了,也全网检索过,刚才没有人上传照片或视频。” 青年一番话全是意料之外的信息,丁篁怔愣许久,才缓缓回神:“……谢谢。” 他不自觉咬住下唇,表情变得有些复杂,又认真重复一遍:“谢谢你帮我处理这些。” “谢什么,”梁霄双手垫在脑后,语气自然而然地说,“既然现在是属于我的时间,那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负责的。” 闻言丁篁一直低头沉默不语。 其实要感谢的不止是因为梁霄妥帖细致地帮他处理善后,还有因为梁霄的举动让他恍然记起,曾经屡次遇到困难和危机时,是谁习惯在耳边说些温柔的安抚话语,又是谁直接转身用切实行动扭转结局。 在梁霄这面“镜子”前,丁篁好像忽然看清了什么。 …… “我们就这样直接回去,好像有点可惜。” 伴着汽车轮胎碾压柏油路面的声音,丁篁冷不丁开口说道。 梁霄有点意外地转头,仔细打量他脸上表情:“确定没事了吗?真的不需要回家休息一下?” 丁篁点点头:“都已经坐车从半山腰下来了,计时器也已经按下,如果什么都没做就直接回去,总有种白白浪费时间的感觉。” 说完他拿出手机点开地图app,一边漫无目的地滑动手指,一边问:“你还有什么地方想去吗?” “等一下。” 梁霄比出一个暂停手势,转身打开背包,从里面拿出一本巴掌大小的牛皮记事本捧在手上,指缝间露出带有纹路的深棕色封皮。 丁篁看他表情认真地翻动两页后,伸手点在自己手机屏幕上,指着地图一处说:“那就去这里吧。” 看看地图,又抬眼看看他手里的本子,丁篁好奇问道:“那个上面记了什么,本地旅游攻略?” “啪”的一声,梁霄合起牛皮本,塞进怀里向后倒在座椅靠背上,闭着眼老神在在地说:“保密。” 丁篁:“……” 小气。 他没再追问,而是扭头望向窗外飞驰的景色。 车子已经从海边驶离,开始向着山脚腹地行进,梁霄重新选的目的地在一处湖边露营基地,一路肉眼可见绿植变得越来越多。 午后温热阳光舔舐着眼皮,丁篁降下一小半车窗,枕在恬静舒适的微风中不知不觉睡着了。 等再醒过来时,出租车刚好抵达入口。 整片环湖露营基地很大,他和梁霄下车后特意找了一处僻静地方。 周围不见一个人影,但保险起见,梁霄还是把他的帽子扣在丁篁头顶,拉着帽檐往下压了压,然后戴上之前那个能挡住五官的遮阳面罩,主动提出去租露营装备。 望着青年的背影离开,丁篁收回视线转身远眺。 当日阳光澄澈,空气能见度很高,丁篁环顾一圈发现对岸有辆咖啡车停靠在湖边,招牌布旗上喷涂着一杯杯样式清新可爱的手绘咖啡,在风中飒飒抖摆,让人忽然感觉有些口渴。 丁篁戴上墨镜口罩,抄小路绕过去,走到近处才发现车前等待的人竟然不少,他缀在队伍末尾,排了大约一刻钟才轮到自己。 “您好,帮我打包两杯冰美式。”丁篁掏出手机扫码付款。 “好嘞,”老板爽快应声,拿起杯子同时和他闲聊道,“这位小哥,你也是来看烟花的吗?” “烟花?” 丁篁表情迷茫:“今天这里会放烟花吗?” “对啊,傍晚六点开始,没有几个小时了,”操作间隙,老板头也不抬地遥遥一指,“你看那边,就是最佳观赏位置。” 顺着老板指的方向扭头,丁篁望见湖边一处低矮半坡上聚集着不少游客,三三两两或站或坐,有的围在一起聊天,有的在组队玩飞盘,甚至还有人已经架起炭火开始烧烤了。 看起来明显比他和梁霄选的地方热闹许多。 “这位顾客——” 正犹豫要不要换个视野更好的露营点位时,老板的声音唤回丁篁注意力。 他抬头,见老板一脸歉意地说:“不好意思啊,做完一杯发现冰块不够做第二杯的了,你看是给你换成热饮还是其他咖啡?” 丁篁张了张嘴,本想说换成热的就好,但眼角余光扫到车身上张贴的新品海报…… “这款啊,”老板注意到他的目光,随之露出神秘微笑,“要试试吗,好评还挺多的。” 望着图片上那抹嫩绿色,丁篁双眼出神。 半晌,他几不可闻地轻声说: “……好的,麻烦就换成这个吧。” 手捧两杯咖啡回到原地,丁篁面色平静,后来等得无聊索性直接躺在草坪上,放空大脑什么都不想。 日影逐渐西斜,湖水柔波轻缓拍打着石岸,飞鸟横空振翅,越过枝头随风簌簌作响的树叶,远处一直飘来若有似无的音乐和笑声,时光好像也在此刻跟着变得缓慢,丁篁把宽檐遮阳帽盖在脸上,恍惚忘了自己有多久没像这样全身放松、心无杂念地感受外部世界了。 他闭上眼,静静聆听自然的声音。 不知过去多久,沿着草坪传来一道沙沙的脚步声,一直走到自己身旁。 下一秒,盖在脸上的帽子被人摘下,白光泛滥的世界重新进入眼底。 丁篁闭了闭眼,缓过最初的炫目感,看到视野右上角缓缓探出一颗圆滚滚的布偶熊脑袋。 丁篁:? “这位先生,您有一份露营大礼包请查收。” 布偶熊头套里传出梁霄刻意伪装过的声音。闷闷的,粗粗的,还有点搞怪憨气,但不影响丁篁一下子听出来是他。 从地上站起身,拍掉粘在衣服上的草茬,他探头望向布偶熊身后,只见一辆四轮小推车上面堆满了各种露营用品——有帐篷、折叠椅,营地灯、便携卡式炉等等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整套手冲咖啡器具。 “我们,是打算在这里住几天吗?”丁篁愣愣道。 布偶熊伸出两只短短的手,捧住自己脑袋左右摇了摇:“小熊听不懂,小熊只是来帮你布置场地的。” 说完,他转身把小推车上的东西一股脑卸在草坪上,然后像上满发条一样,组装、搭建、布置、装饰……埋头忙得有条不紊又目不暇接。 丁篁被动地站在空地中央,完全没找到可以插手帮忙的缝隙,只感觉四周仿佛出现了好几只小熊的分身重影,没过一会儿,这片空地就像被施了魔法似的变得有模有样。 一串串彩灯挂在帐篷外层罩布上,在夕阳余晖中一闪一闪,点亮温馨惬意的氛围。 丁篁走到野餐垫旁坐下。 小熊在他右手边正埋头专心地拆甜品包装盒,奈何穿着玩偶服的手做不了太精细的动作,摆弄半天也没能成功解开。 丁篁从他手中拿过来,抻开顶端丝带,打开纸盒卡扣,端出里面的胖乎乎草莓大福,和野餐垫上的水果零食摆在一起。 “忙了这么久,要不要喝点东西?” 他转身拿出自己之前买的咖啡。 布偶熊连连摆手,说:“小熊不能喝你们人类的……” “你再演我就走了。”丁篁无情打断。 下一秒玩偶服里的声线恢复正常。 “哎呀,玩玩而已,”梁霄声音松散含笑地说,“你不觉得我穿成这样,只有用刚才那种声线说话才不违和吗?” 对着面前圆圆黑黑的小熊鼻头,丁篁沉吟片刻:“嗯……确实。” 确实不如之前可爱了。 他把一直握在手中的咖啡递过去,说:“你一直穿着这身衣服累不累,要不脱掉吧。” “再等等,”梁霄吃力转动玩偶熊的脑袋左右看看,“等天色再暗一点,免得被认出来。” 距离放烟花的时间越来越近了,慕名而来的游客很多,就这一会儿时间,他们选定的这块偏僻区域已经扎起了好几顶帐篷。 “对了,你饿不饿?” 梁霄起身拍拍玩偶服身前的碎花围裙,语调轻快地说:“先吃点零食垫垫肚子,我去把火炉支起来,然后搞点烤肉吃。” “我和你一起弄吧。”丁篁跟着站起身。 梁霄先是在生火区搭起一个焚火台,放下炭床,把一根根木柴铺在里面,然后点燃引火蜡块。 很快橙红色的火苗跃起,丁篁搬来折叠椅,和他围着火炉坐下。 一人一熊面容被火光照亮,等待炉子烧热的时间,丁篁两眼出神,表情一直有些心不在焉。 “那是你刚才买的?”梁霄指指放在他手边的咖啡,头套里传来略微发闷的声音。 “嗯,就在对岸那里,”丁篁抬手向他指明咖啡车的方位,漫不经心随口说道,“刚才听老板讲,等一会儿六点左右,湖边还会放烟花。” “啊?”梁霄听完诧异地后仰,“怎么提前被剧透了。” 火光前,小熊抱住自己滚圆的脑袋小声嘟囔:“本来还想给你个惊喜的……” 虽然没有看到青年正脸,但光听声音丁篁仿佛能隔空想象出他眉头微皱,一副夸张的沮丧懊恼的模样。 “梁霄。”丁篁突然开口,声音莫名一本正经。 小熊转头看他。 丁篁说:“这是属于你的时间,其实你没必要为我准备这么多。” 又是穿玩偶服,又是精心布置场地,明明这次交换的时间属于梁霄,自己却好像成了最终的享受者。 为什么。 之前几次三番和梁嘉树对峙,即便要换上各种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变装也坚持出门,这么努力争取到的机会,不应该以自己的感受和想法为先吗。 况且他根本没有从前的记忆,何必花心思做这些本末倒置的事来讨好自己。 “我只是一双监视你的眼睛,”丁篁语速略快地低声说,“你不需要顾虑我的感受,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好。” “可如果我说,这就是我想做的事呢?” 梁霄清晰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丁篁不由自主转头看过去,下一秒却被定在原地。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梁霄不知何时摘掉了玩偶熊头套,露出里面一张大汗淋漓的脸。 他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圆领t恤上印着一大圈湿痕,脖颈上挂满反光的汗水。 湿发贴着青年前额,被浸透的眉眼更显漆黑深刻,他一眨不眨盯着自己说:“因为我想要你开心。” 丁篁的声音在喉咙哽住。 一句话,过于简单、直白,让他连“为什么”都问不出口。 梁霄面色如常地回身拨弄柴火,五官被暖黄色火光照得格外年轻英俊。 “我希望因为我的出现,能让你开心一点。” 青年神态放松自然地说:“而之后无论我在或不在——” “丁篁,”他转头看过来,“我都希望你能开心。” 融融火光倒映在年轻人眼底,在他的注视下,空气好像一时被抽离,世界变成了无声的真空。 丁篁睫羽低垂,微微颤动,半晌哑口无言。 “快看,放烟花了!” 忽然,梁霄抬手指向天边,随着他的话音落下,背后漆黑深邃的夜空上,有一线星点腾空而起,越攀越高,最终砰的一声,在半空绽开四射。 是一个硕大且圆满的光团,映亮了半边天空,完美得几欲令人落泪。 极致的盛放之后,漫天星屑开始坠落。 丁篁眼角余光里,瞥见梁霄抬手拿起咖啡杯送到嘴边。 “嘶……” 青年喝完倒吸一口气,对着杯身上的标签仔细看了看,“香菜椰奶拿铁……这味道还挺奇特。” 小声嘟囔一句后,他仰头把剩余的咖啡一饮而尽。 砰砰砰砰,焰火持续不断地点亮夜空。 青年抬手举杯的小臂侧面,被镀上一层银粉。 大概是烟花的声音太响,盖掉了青年刚才的话音。 丁篁表情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 然而在旁人都看不见的衣袖里,他悄无声息地捏紧了,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你现在阅读的是 】 17、第 17 章 今天的时间交换轮到丁篁。 但是谈霄一早起来,就看到他穿着围裙,身后抽紧的系带勾勒出一把单薄细腰,埋头正在厨房里忙忙碌碌。 直到中午,丁篁都没有表现出要出门和他履行时间交易的意思。 谈霄问了之后才知道,原来今天是梁嘉树的生日。 那老狐狸提前和丁篁说晚上会回来吃饭,丁篁打算亲手做一桌梁嘉树爱吃的菜为他庆生,于是从清晨起床便开始备菜了。 倚着花白色大理石岛台,谈霄抱着胳膊,不咸不淡地开口:“你们不是都已经离婚了,为什么还要这么费心给他过生日。” 闻言丁篁的手顿了一下,静了静没有回答,又低下头继续切菜。 谈霄眉尾轻抬,直觉丁篁似乎哪里有些不对劲,这种异样感觉从上次湖边露营回来后,就变得越发明显…… 他百无聊赖地上下抛玩着计时器,明白今天的时间交易大概是要泡汤了。 之后整整一个白天,丁篁几乎都在厨房里忙碌。 谈霄提出几次帮忙,但都被他拒绝。 沸腾的汤锅正在集成灶上咕嘟咕嘟冒着泡,丁篁表情异常认真地说:“不用了,这次的晚餐我想自己一个人完成。” 说话时他脸颊上还蹭着一点白色面粉,让语气丢了十分威力,多了九分可爱,还有一分的让人心疼。 谈霄自知没有什么劝慰的必要。 毕竟是积累了十年的感情,一朝清空,总归需要给内心一个习惯的过程。 得了一日计划之外的空闲,他也没闲着,钻进书房上网搜罗本地各种有意思的活动,还有新增的打卡游玩景点。 由于电脑里的视频网站上自动登录着丁篁的账号,谈霄平生第二次偷偷摸摸点开人家的收藏夹,窥探最近丁篁又新收藏了什么视频,提前为下次的时间交易提供思路。 偶然间瞥到收藏夹里之前的赶海视频,回想那天丁篁被一群人团团围住,脸色煞白无助又无措的样子,肢体僵硬到失去反应,看起来很像触发了某种应激状态。 让人不由猜测,曾经到底发生过什么,让他如此畏惧在大众面前暴露自己,从而对公开演唱都有了心结。 经过这些天相处观察,谈霄冥冥之中觉得丁篁目前的状态与其说是抑郁,倒不如说更像是另外一种心理病症。 思索间,他打开搜索引擎网页。 屏幕上倒映出一双凝神专注的眼睛,谈霄唇线微抿,抬手在检索栏里快速敲下了几个字…… …… 当晚,这场精心准备的生日宴主人缺席了。 约好的时间是七点,可丁篁和梁霄两人面对面坐在桌前,看着满桌热气腾腾的饭菜一点点变冷,直到接近九点,梁嘉树始终没有出现。 丁篁之前给他发的满屏信息也没有收到回复。 又打过一遍电话,依旧无人接听,尽管这种情况在以前不算少见,但丁篁还是忍不住想东想西,害怕梁嘉树是在半路发生了什么意外。 顾不得面对外人的恐惧和压力,丁篁给梁嘉树的助理发去信息。 没过多久,对方直接打回来一通视频电话。 甫一接通,画面里迷乱的灯光差点晃到丁篁眼睛。 他眯眼定睛看了看,发现屏幕上的场景像是在一处私人别墅,助理正一边说话一边从外面露天草坪向别墅正门走去,途中路过蓝汪汪的泳池,震天音乐夹杂着笑闹声,被听筒收束成一片喧扰混乱的杂音。 丁篁对着镜头摆了摆手,又指指耳朵,做口型说听不清。 助理面对镜头抱歉地笑了一下,加快脚步小跑进别墅,才又开口道:“不好意思啊丁老师,梁哥这次巡回演唱会的主投资人给他开了个生日派对,实在是推不掉……” 说完他拐上楼梯,镜头一黑,窸窸窣窣一阵轻响过后,等再亮起来时,对面已经换成了梁嘉树的脸。 看背景环境大约是来到一处僻静的休息角,铁艺壁灯洒下暖黄色的光,梁嘉树上身单穿一件月白衬衫,衣领微敞,举手投足比往日的优雅斯文多出了几分随性。 面对镜头,他徐徐露出一抹无奈的笑。 “小竹,等很久了吧?”梁嘉树轻叹口气,“那个投资人邀请得突然,一进门就把人押上酒桌,不放我们离开。” 丁篁闻言没有立刻接话,沉默片刻后问:“那你今晚还回来吗?” 梁嘉树抬腕看表,眉间微蹙,露出略有些为难的表情说:“这边结束时间估计不会太早,再赶回去肯定要零点之后了。” 他眼含歉意地望向镜头:“今晚还是不回了,不用等我,你先吃……” 话未说完,梁嘉树话音一顿。 丁篁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屏幕右上角,自己这边的画面里显示,梁霄不知何时戴着生日帽出现在自己身后,正对着镜头伸出两根手指比“耶”。 不等梁嘉树开口,梁霄上前凑近,下巴几乎挨触丁篁肩头,扯起嘴角朝男人露出一口挑衅的白牙。 “生日同乐啊,”他直接从丁篁手里拿过手机,翻转成后置摄像模式,“既然你回不来,那这一桌子的心意我就自己一个人收下了。” 说完,近距离对着满桌卖相诱人的生日大餐挨个拍了一遍。 梁嘉树在那端眯了眯眼,没说话,但面部线条明显变得冷硬起来。 这时助理恰好从身后走上来,附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梁嘉树微微颔首,转头让梁霄把手机还给丁篁。 “小竹,我这边还有事,你忙了一天早点休息。”梁嘉树嗓音低缓,顺着电波仿佛输送无限柔情。 丁篁垂下眼帘,一如既往顺从又默然地点点头。 挂断通话后,放下屏幕暗掉的手机,他看向对面—— 梁霄端坐在桌前为蛋糕插好蜡烛,一根根点亮后挺起胸膛,语调上扬地说:“既然我就是他,那今天也是我的生日,对吧?” 丁篁怔愣几秒,犹豫地开口:“嗯……对。” “那我现在可以吹蜡烛了吗?” 青年用期待的眼神望着他。 视线焦点从那张年轻的脸,渐渐挪到蛋糕上的闪闪烛火之间。 丁篁犹豫片刻,最终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之后,他看着梁霄双手合十、闭眼、许愿、吹蜡烛。 看他努力吃自己做的每一道菜。 看他频频点头、竖大拇指、赞不绝口。 看他卖劲地捧场,看他一直勾着嘴角笑…… 不知不觉,手边的酒杯空了一次又一次,丁篁默默不语,给自己重新斟满一杯又一杯。 终于。 他如愿以偿地醉了。 “……丁篁?” 朦朦胧胧,有道年轻的男声在叫自己。 丁篁整个人伏在餐桌上,微微阖着双眼,过长的刘海凌乱搭在脸上,发丝间露出酡红温热的脸颊皮肤。 “我送你回房间。” 熟悉的男声在身旁响起,随之肩膀传来搀扶的力道。 但丁篁将身子一扭,躲开他的手,又咕咚一声倒了回去。 脑袋枕着胳膊,他侧过头把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隙。 眼球被灯光扎刺,身前站着一道逆光的身影,忍着不适一寸寸上移目光,直到看清那个人的脸后,丁篁慢慢睁开了双眼。 “怎么了。” 人影在旁边的空位坐下,探过头来,问:“还不想回去休息?” 他清澈眼底倒映出自己的样子。 丁篁完全呆住,直愣愣看着眼前青年。 “你……” 你怎么会在这里…… 嘴唇蠕动几下,舌头麻木地堵在口腔中,好像没了知觉,丁篁发不出一点声音。 “想说什么?” 年轻男人把脸凑得更近,放大的五官清晰闯入视野。 于是丁篁彻底变成了哑巴,只有双眼一眨不眨安静地望着他。 无言相视片刻,青年也学他的样子,伏下身体,脑袋贴着桌面,侧过脸来和自己对望。 “为什么一直用这种眼神看我?”他问。 闻言丁篁眼睫颤了一瞬。白茫茫的大脑里布满雪花噪点。 空气变得十分安静,时间好像倒流的河水,将他们彼此分隔。 眼前青年静默半晌,叹了口气。 像刚输掉了某个不为人知的比赛,沉沉开口说: “他对你不好,是不是?” 很莫名的,随着他说出口,那句话犹如一道解开咒语的魔法。 让丁篁原本枯涸的视线,迅速变得潮热模糊。 年轻的爱人就在眼前。 用熟悉又陌生的,含着清晰爱意的目光看着自己。 他眼神有点无奈,又有点心疼地重复了一遍: “十年后的我对你不好。” “是不是?” 下一秒,有颗浑圆剔透的泪珠,像横跨大洋的船,从丁篁的内眼角滑出。 驶过鼻梁、卧蚕、脸颊……无声没入彼岸漆黑的鬓发间。 丁篁依然没有开口。 却仿佛已经说尽万语千言。 一幕幕过往回忆浓缩成脑海中的胶卷。 二十余年形单影只,某一天,单薄的影子旁边出现了另一个人。 那个人曾驱散了他的孤单,可又带给他更多失眠的长夜。 那个人曾把他的歌唱了一遍又一遍,笑着说知音难得,可又在后来一首首否决他的作曲,说旋律单调乏味,缺少新鲜感。 那个人曾在层层记者包围中单膝下跪,手举钻戒,任闪光灯把彼此照成两尊雪人,可又在经年累月中撤回当初的坚定,让诺言化成一滩碍眼的湿痕。 十年,倏忽而过,好的坏的都是深刻的舍不得。 可随着心脏一瓣瓣剥落,他的枯守、执拗、认死理、画地为牢,又把自己拘在原地,变成了什么难堪模样…… 或许,丁篁想,这次他真的应该向前走了。 眼前青年还在望着他,一言不发地伸手帮他揩干净眼角的泪。 丁篁垂眼微微迎靠掌心,感受脸上温暖轻柔的触感,仿佛在汲取某种力量。 缓了缓,张嘴,终于能发出声音。 “其实……” 他坐直身体,吸了吸鼻子说:“我今天准备这么多,是想和你好好结束的。” 醉酒的人红着脸,露出一种诚实又认真的表情,手指交缠像在交代一封自白书。 “我知道,我们的关系变得越来越不健康,我也知道,你的心其实已经不在我这边了……” “是我舍不得,是我太怕被丢下,所以一直拖拽着你,一直不愿意接受现实。” 丁篁抬眼,这次没有再回避视线,而是直直看着对方说: “奶奶当初走得很突然,在这个举目无亲的世界,让我更加下定决心,一定要珍惜一直陪在我身边的你。” “可是后来,我好像抓得太紧、太用力了……以至于连自己都弄丢,让你成为我生活中的全部重心,永远在等待、索取,期望你能分给我一点亮光。” “不过最近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丁篁单手撑住额头,沉吟着慎重开口,“我想试试,重新把以前的自己找回来。” 说着他缓缓伏下身,瘦削脊背薄得像一片纸。 枕着臂弯里的心跳声,丁篁出神地说:“因为我不能再这样一直等待你的施舍了……我也不愿意,再看你出于同情或者礼貌来配合我。” “我们……都不要再继续这么累地相处了吧。” 丁篁揉了揉眼,困倦爬上脸颊的同时露出平静的表情。 像在一场旷日经久的自我关押里终于获得释放。 他说:“梁嘉树,这次我真的要放下你了。” “真的……” 借着酒精剖白自己的声音越说越低,湿漉漉的眼睫随着话语尾音逐渐闭合,在眼睑下方投落一小块阴影。 眼前人的呼吸声如潮汐般变得平稳绵长,望着那张安静睡颜,谈霄默默看了许久。 窗外夜色浓深,黯蓝色夜空上云层蓬松且厚实,月亮悄无声息地躲藏进去,四下万籁俱寂。 实在太安静了,好像全世界都已经阖起眼睛。 于是在“梁霄”这具身体里寄居很久的灵魂,终于得以浮出表面。 谈霄坐在丁篁旁边,伸出手,掌住丁篁侧脸,拇指指腹贴抚着温热的脸颊皮肤,像擦拭珍宝一般轻轻来回摩挲。 凝视半晌,他俯身落下一吻。 嘴唇隔着手指,吻在自己的骨节上。 “小竹老师,你好棒啊。” 谈霄嗓音低哑沉缓,近乎于情不自已。 忽然,桌面上响起一阵突兀的震动声。 谈霄抬眼,看到不远处丁篁的手机亮起,屏幕显示梁嘉树打来了电话。 他拿过手机,滑开绿色的接通标志,刻意放轻声音道:“喂,哪位?” 听筒里梁嘉树顿了一秒。 “怎么是你,”男人沉声问,“丁篁呢?” 看了眼伏在桌上的安静身影,谈霄慢悠悠勾起嘴角:“他已经睡了,你有什么事吗?” 这次对面沉默时间变得更长。 半晌,“啪”的一声。 梁嘉树挂断了电话。【你现在阅读的是 】 18、第 18 章 南华市今日阴雨绵绵,丁篁捧着一本影集窝在落地窗前的懒人沙发里,伴着雨声,看得专注凝神。 “咯”的一声轻响,厚白瓷的咖啡杯底轻磕茶几台面,丁篁从书里抬起头,恰好和梁霄的目光在半空相撞。 如同被空气电了一下,他立刻低下头,最近一直忘记修剪的刘海发梢垂下来,遮挡住大半视线。 “谢谢。”丁篁蚊蚋似的小声说。 青年倒是反应如常,放下咖啡又回到对面的露台飘窗上,抱着牛皮本子继续勾勾画画。 醇厚的咖啡香气在慢慢飘散,距离梁嘉树的生日已经过去了几天,但丁篁在别墅里独自面对梁霄时,还是感觉莫名的尴尬。 不仅因为那晚自己的失态,还有将人误认成梁嘉树,倾泻了一大通醉话,醒来后回忆系数涌现脑海,让丁篁心中塞满负担和歉疚。 出于弥补心理,他将原本属于自己的交易时间也换给梁霄。 下午天气放晴,按照预告函上约定的时间,丁篁提前做好准备,等在房间里兀自猜想今天梁霄会带他去哪里,只是忽然一通电话打乱了接下来的全部行程。 “对不起,我有急事要出门。” 丁篁站在玄关,一边用软件订车一边语速很快地说:“这几天你先留在别墅里,别自己偷偷出去,有事给我打电话。” 说完便要转身推门离开。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身后梁霄及时拉住丁篁手臂,眉头微皱地问:“这么着急要去哪?” 丁篁不自觉捏紧双肩包背带,帽檐和口罩之间露出一双略显慌乱的眼睛:“我要去一趟海东市,陈老师他下楼梯时不小心摔倒了,小腿骨折正在医院里做手术,身边只有师母一个人照顾,我去帮帮忙。” “哪个老师?”梁霄思索两秒,“是你们大学时,把梁嘉树看作关门弟子的那个声乐系陈教授?” “嗯……”丁篁点点头。 “那梁嘉树呢,他知道了吗?” “没,老师怕影响他工作,让我先不要和他说。” 梁霄沉吟片刻,手掌压住丁篁两肩,视线和他稳稳相接。 “先别慌,去的路上注意安全,”他将丁篁一侧滑落的背包带提上肩膀,温声叮嘱道,“如果有必要还是联系梁嘉树,他认识的人脉广,应该可以帮那个陈教授争取到更好的医疗资源。” “好,”丁篁抿了下唇,犹豫地说,“那你自己这几天……” “你相信我吗?”梁霄半俯下身,直接望着丁篁双眼问。 空气安静两秒。 丁篁垂下眼睫避开他的目光,小小地“嗯”了一声。 …… 在空中飞行近两个小时,落地海东市,天色青阴,降温后的风吹得身体泛起凉意,丁篁裹紧外套,出了机场便直奔医院。 陈教授和梁父梁兀声师出同门,算是从小看着梁嘉树长大的长辈,后来就职于海东大学音乐学院,任教几十年,是院里那批资历最老的名师之一,也是出了名的严师。 丁篁曾在修学他的声乐表演课上,不止一次成为反面教材,被批呼吸乱、唱歌张不开嘴,也不止一次被拿来和爱徒梁嘉树作对比,直到自己成为梁嘉树的恋人,凭着近水楼台的关系,出道后一度跟着梁嘉树回到陈教授手下补课学习,才渐渐受到几分照拂…… 面对这位长辈,丁篁下意识反应一直是敬意掺杂着畏惧,因为除去老师的威严,他还是来自梁嘉树那一方的亲属,看待自己的目光永远含有一层审视。 陈教授和师母膝下无子,如今骨折住院,尽管自己不再是梁嘉树的法定配偶,但毕竟还有之前多年维护联络的情谊在,而且以学生身份,理应也是该到场帮忙的。 下了出租车,丁篁逆风一路快步疾走,找到住院部,拐过一条弥漫着消毒水味的长廊,终于在病房外看到了师母的身影。 一排陪护椅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年过花甲的老人独自坐在病房外,身影佝偻单薄。 丁篁连忙走过去。 师母姓姚,也是位教育工作者,性子温柔软和,抬头看到丁篁的一瞬,眼圈先红了。 她起身拉住他的手说:“小丁,给你添麻烦了。” 丁篁扶住姚老师细瘦的肩膀:“您别这么说……” 因着陈教授本身的社会地位和影响力,学校已经帮忙安排了科室里医术最精湛的主刀医生和单间病房,而且手术已于半小时前顺利结束。 隔着门上的玻璃窗,丁篁望到陈教授躺在病床上,闭着眼还在昏睡。 医生说年长伤患的麻药劲儿可能略有延长,让家属们放心。 于是姚老师拉着丁篁坐在病房外,絮絮地小声念叨意外发生的过程。 大约半小时后,陈教授悠悠转醒。 病房里的吸顶灯散发着冷白的光,把老人脸上纹路照得更加深刻。 看到候在病床前的丁篁,陈教授面色一如从前般冷淡,只开口让丁篁把护理床升高一点。 “磨磨蹭蹭的,电话第一遍永远都打不通。”陈教授语气不悦道。 拘谨地握着两手,丁篁低头小声说:“不好意思老师,之前手机静音没有听到……” 陈教授瞥他一眼,从鼻腔里冷哼一声,扬扬下巴指挥道:“给我后腰再垫个枕头。” 丁篁立刻依言照做。 之后几天,辗转于医院和海东大学家属楼之间,丁篁像颗陀螺一样忙得脚不沾地。 因为姚老师身体状态也不是很好,虽然一直有雇佣保姆,但照顾伤者方面还是亲力亲为更放心。 于是丁篁让她多留在家中休息,自己则开始两头奔波,一面帮衬关怀家里,一面尽心照顾住院的陈教授。 通常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丁篁要起来去厨房熬汤,陈教授吃不惯医院食堂的饭菜,外加要给伤处补营养,所以一日三餐都由丁篁精心搭配烹制。 做好饭菜后便要马不停蹄赶去医院,陈教授除了小腿骨折,手腕还有骨裂,所以行立坐卧都需要协助。 丁篁帮他洗漱、擦身、换衣、喂饭,然后推着轮椅带人下楼遛弯……担心陈教授在医院养伤的日子闲闷无聊,丁篁给平板里下载了许多音乐会录像和电影,还特地把一副国际象棋带去病房。 尽管如此,陈教授依然有诸多不满,伤处的疼痛也让人脾气越发暴躁。 紧锣密鼓地连轴转了四五天,丁篁一直紧绷着神经,某天路过医院开水间,不经意瞥到镜子里的人影,丁篁都被自己脸上那对硕大的黑眼圈和迅速凹陷下去的两颊惊了一下。 当晚,照旧在医院守夜,陈教授已经睡下,晚十点后住院部自动熄灯,病房外的走廊上一片昏暗静寂,只有不时从某个病房里传出几声轻咳。 手机屏幕发出的荧光在黑暗中显得异常刺眼。 丁篁怕影响老师休息,独自坐在病房外的陪护椅上,忙碌一整天后,终于有时间闲下来查看手机。 其实上面接收到的消息并不多,最上方置顶的梁嘉树那一栏,两人的联系还停留在上次他过生日的时间,之后由于自己的刻意搁置和忙碌,没有再向他发送有关梁霄的“日常汇报”,而梁嘉树也没有询问。 向上翻了翻之前的聊天记录,丁篁看到自己发出的绿色消息框几乎占据大半页面,梁嘉树只偶尔抽空回复两句,大多时间则是没有下文,任由他像每日打卡一样发送这些有去无回的独角戏台词。 而就在翻看历史消息的这个空档,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丁篁返回聊天列表,在梁嘉树下面,是属于梁霄的小猫头像,右上角挂着显眼的红点标志,未读数字已经突破了两位数。 【怎么样了?】 【今天休息得好吗?】 …… 【那老教授没有再刁难你吧?】 【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 【我能用一下你的调料吗?】 …… 【琴呢,可以玩吗?】 …… 【丁篁——】 【丁老师——】 【小竹哥哥——】 …… 【没事,就是想叫你一下:p】 看着看着,手指无意识戳弄屏幕。 消息最下方忽然刷新出一条灰色小字: 【我拍了拍“梁霄”说:我也想你】 怔愣两秒,心跳骤然加速。 丁篁立刻点击撤回。 夜深了,住院部的长廊空荡安静,靠着椅背平复好过于清晰的心跳声后,理智回笼,丁篁又不由自主怔住: 他当时的第一反应,为什么是撤回呢…… …… 次日,医生来例行查房。 陈教授用完好的左手指着被夹板固定的右手,问养好伤后能不能恢复如初,日后弹琴会不会受影响。 医生用词谨慎地回答:年长伤者的骨骼愈合能力一般偏弱,如果想百分百恢复成原来的状态不太现实。 于是之后一整天,陈教授脸上都阴云密布。 傍晚,丁篁端坐在病床边,捏着一柄瓷勺小心地喂饭。 一勺鱼肉,一勺骨汤,再舀一朵大小适口的清炒西蓝花。 但陈教授拧眉别过脸,语气不耐地说:“怎么又是这个菜,不知道我不爱吃吗?” 丁篁的手停在半途,无措地喃喃:“是师母让我多给您……” 没想到下一刻,陈教授突然发火,转回头一把打掉丁篁手里的勺子:“她说什么你就都要听?” “啪”的一声,瓷勺摔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 丁篁条件反射般站起身,双手将两侧衣摆攥出清晰褶皱。 “明明是个男人,怎么一点自己的主见都没有?”陈教授满眼不悦地瞪着他说,“性子也忸怩软弱,因为一点打击到现在都振作不起来,难怪小霄都不愿意回家面对你……” 锋利尖锐的话像地上的碎瓷片,狠狠扎刺进丁篁的神经。 伴随着剧烈耳鸣,陈教授的训斥声不断向大脑更深处钻: “结婚七年,怎么还是连知冷知热都学不会,在医院这么多天也没见你主动和小霄联络……”陈教授重重地叹口气,“我们是怕他工作忙,不愿意打扰他,但你呢,你这个做配偶的,怎么都不知道主动关心关心?” 丁篁脸色煞白,垂首默默站在旁边,喉咙堵塞窒息的感觉越来越重。 看他这副木讷样子陈教授更加气不打一处来,张口正欲再说什么时,病房门忽然从外推开,一道如沐春风的声音悠悠传来: “怎么养着伤还发这么大的火,谁惹着您了?” 丁篁神色一滞,愣愣地抬头望过去—— 梁嘉树身穿一袭咖色风衣出现在门口,漆面皮鞋光亮如新,不紧不慢地踱进病房。 男人姿态从容疏朗,头发背梳露出额头,通体气质矜贵成熟,走到丁篁身旁停下,笑吟吟地看着病床上的人。 犹如最立竿见影的灭火剂,陈教授板着脸瞥了他一眼,余韵尾气化成一道冷哼从鼻腔排放出来,原本紧皱的眉头明显平顺下去。 梁嘉树身后还跟进来几个人,手脚麻利地把大包小包营养补品放下来几乎堆满房间,然后将地面打扫干净便安静有序地离开。 梁嘉树则先是仔细查看一下陈教授身上的伤,又找来主治医师了解情况,三言两语化解了陈教授对右手愈后情况的担忧,男人游刃有余的态度和成熟妥帖的处事方式,很快缓和了刚才紧绷的气氛。 丁篁站在一旁,看着梁嘉树走到病床旁坐下,慢条斯理地挽好袖口,端起那碟已经放凉的西蓝花,一边喂给陈教授一边说:“您都这个岁数了,怎么还挑食呢,再说师母和小竹也是为了您好。” 他一颗一颗地喂,陈教授虽然脸色不虞,却只得一口一口全吃下了。 梁嘉树说:“知道您养伤心烦,但小竹这几天是不是在尽心尽力地照顾您,我想您心里肯定比谁都清楚。” 说着,他起身从病房外领进来一个面相温厚的中年男人,向陈教授介绍道:“给你找了个陪护,是他们机构好评最多的,而且还会按摩和推拿。” 男人躬身向陈教授问好,陈教授面色稍霁,点点头算是回应。 “时间不早了,小竹这几天也没怎么好好休息,我带他先回去歇一晚。”梁嘉树起身整理风衣下摆,头也不抬道,“您好好养伤,我们之后再来看您。” “等等——” 陈教授忽然开口,截停梁嘉树拉着丁篁准备离开的身影。 老人倚靠着陪护床,神情严肃,以一副大家长的姿态语重心长道:“我今天话是有点说重了,但我跟你师母活着唯一挂念的就是你们两个,日子是一步步经营起来的,现在既然是小霄主外你主内,那就更应该……” “老师,我都改名多久了,您怎么还这么叫我。”梁嘉树勾着唇角打断道。 陈教授瞪他一眼,“我乐意,你少打岔。” 梁嘉树扶了下眼镜框,颔首笑而不语。 陈教授继续道:“总之,我的意思是你们要互相扶持,多关心、多照顾彼此,听到没有?” “知道了,我跟小竹会好好过日子的。”梁嘉树立刻应道。 随后陈教授目光转到丁篁身上。 丁篁硬着头皮,不得不同样表决心说:“我也会和嘉……阿霄,好好生活,互相扶持的。” 听到他中途停顿改口,梁嘉树转头看了丁篁一眼。 等终于获得陈教授的首肯放他们离开,两人并肩走出病房,一路沉默无话。 直到走进电梯,望着金属门上反光的倒影,丁篁突然开口:“你怎么会过来?” “什么?”梁嘉树露出疑惑表情。 “别装了,”丁篁叹口气,转过身无奈地看着他说,“我知道是你……梁霄。”【你现在阅读的是 】 19、第 19 章 丁篁话音落下,空气陷入一片沉默。 半晌,身旁的男人轻笑一声。 他摘下金丝边眼镜,斜斜地挑起半边眉毛,看着丁篁说:“怎么不继续叫我阿霄了?” 丁篁抿了抿唇,忍着耳廓微微发热刺痒的感觉反问:“你希望我那样叫你吗?” “当然。”谈霄立刻点头。 电梯亮白的灯光映在青年脸上,刚才刻意伪装出的成熟体面已经褪得一干二净,此刻认真盯着自己的双眸里,只剩本真纯粹的顾盼飞扬。 丁篁“哦”了一声转回头,努力压住莫名想要嘴角上翘的奇怪心情。 但紧接着他想到一件事—— “你是怎么来的?”丁篁疑惑道,“你没有身份证,飞机、高铁都没办法坐吧?” “打车。”谈霄简短答道,语气稀松平常。 “打车?”丁篁瞪大眼睛,“那你要坐多久?” 谈霄歪头想想:“两天……一夜吧。” 听到答案丁篁愣住。 轿厢稳稳落地,两人走出电梯,丁篁仔细留意了一下身旁青年面容,确实看出几分风尘仆仆的疲态。 他不认可地皱起眉:“这么辛苦,赶夜路还不安全,而且万一路上被认出来了怎么办?” “那我总不能一直隔着手机,眼睁睁看那老头欺负你吧?” 说完谈霄饶有兴致地凑近:“不过你是怎么认出我不是他的?” 丁篁还没从前半句话缓过来,又被他近距离放大的脸晃了下神。 间隔十年岁月侵蚀,尽管梁嘉树一直有注意保养,但两人外形难免还是有些差异。 不过不得不承认,刚才青年进门时的气场确实足够以假乱真,只是一开口,丁篁便听出了他的真实身份。 因为声音在他这里骗不了人。 丁篁指指自己的耳朵说:“我这里,比眼睛更灵。” “喔——”谈霄恍然大悟点点头,“看来还是我伪音的功夫没练到位。” 丁篁没再接话,转身向谈霄手里塞了一副口罩,随即招停路边的出租车坐进后排。 上车后,他给姚老师打去电话,说梁嘉树刚探望过陈教授,今天太晚就不上门打扰了,等明天再去看她,隔着手机谈霄也假装问了句好。 之后丁篁报给司机一处地址,汽车启动,在夜色中平稳地向前行驶,如游鱼般滑入一片尾灯洋流。 大约过去二十分钟,到达目的地,入眼是一栋高层公寓,目测楼龄不小,谈霄扬着脖子看楼体外表斑驳掉色的痕迹,问:“这是什么地方?” 丁篁低头摸索着包里的钥匙,一边向里面走一边说:“是我们之前在海东市合租过的公寓。" “你毕业后那一年?”谈霄跟上问道。 “嗯,后来梁嘉树把它买下来了。”丁篁平静地说。 离婚做财产分割时,出于私心,他将这套房子要了过来,没想到在此刻派上用场。 费了番力气才打开有些锁锈的防盗门,丁篁打着电筒推上总闸,屋内灯泡“嗡”的一声亮起来。 “嗯……这里的布置比那套别墅温馨多了。”谈霄站在门口抱臂点评道。 这套公寓虽然是跃层户型,但格局简单,站在玄关几乎能将一层尽收眼底。 随着谈霄的目光看了一圈,丁篁不知道他是怎么从满屋的防尘罩布上看出来“温馨”两个字的。 但谈霄不紧不慢地踱步走进,像看展一样仔细打量屋内的装潢和陈设。 “介意我参观一下吗?”他指指楼梯上二层的房间问道。 二层是影音室和杂物间,丁篁无所谓,让他自行探索,自己则转头将主次卧室的床简单收拾出来。 因为即便套了防尘罩,两张床空置太久,床上用品已经没办法再使用,都需要清洗更换,丁篁抱着撤下来的床单走出房间时,迎面刚好遇到谈霄,他说:“你去洗个澡吧,洗手台下的柜子里有洗浴包,我叫了床品外卖等会儿送来,今晚先这样凑合一下。” 谈霄没有异议地点头。 当晚,都洗完热水澡,丁篁和谈霄一个身心俱疲,一个舟车劳顿,彼此没有再多说什么,两人回到各自的卧室,很早便躺下休息了。 这也是多天以来,丁篁第一次能够摆脱那张狭窄的陪护床,可以舒展手臂平躺在两米宽的双人床上,安心入眠。 他彻夜睡得很沉,以至于连第二天的闹钟都没有听到。 再睁开眼时,墙上挂钟显示时间已经接近中午,丁篁打了个激灵,立刻清醒地爬起来,急匆匆洗漱换衣。 “干嘛,又要去当免费护工?” 谈霄倚在盥洗室门边打了个哈欠,后脑勺头发睡得胡乱上翘,一副也是刚睡醒的样子。 丁篁对着镜子随意拂了几下凌乱的刘海,说:“我得去一趟姚老师家,然后把营养餐送去医院,你先留在这里自己吃点东西吧。” “不用了,”谈霄截住丁篁伸进外套袖子里的胳膊,慢条斯理地又帮他一寸寸褪出来,“我找的那个护工又不是吃闲饭的,虽然客户评价倒数第一,但该干的还是会干的。” 等等…… 倒数第一? 丁篁不解地看向他:“你昨天不是说,那是什么金牌陪护,在机构里好评最多?” 谈霄勾着嘴角,坦荡直白道:“我骗那老头的。” 丁篁:…… 脑中一道白线横穿,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他不确定地追问:“那堆了满地的补品也……?” “嗯,”谈霄光明正大地点头,“医院外面小卖部批发的,买一送二,还有半个月过期。” 丁篁静默片刻,忍不住伸手扶住额头。 冷静想了想,他觉得还是应该去医院露个面,但谈霄不赞同地说:“他都那样对你了,为什么还要上赶着挨骂?” 一句话,让丁篁顿在原地。 他沉默片刻,发现自己竟然回答不上来,只有两眼出神地低下头。 对啊……为什么。 以前或许是因为梁嘉树的关系,让他一直希望在两位老人面前表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 但现在,他们已经离婚了。 当这根纽带不复存在,丁篁其实一直明白,陈教授内心并不认可自己。 无论是上学时,还是出道后。 他想强撑着说对方也算是自己的老师,无论被怎样对待,曾经授业解惑的恩情都不应该忘记。 但面前谈霄不带审视催促,只是默默看着他的眼睛好像在说: 你可以不用去讨好任何人。 你可以做你自己。 沉默中,丁篁抓着外套的手慢慢垂了下去。 “手机拿来。”谈霄掌心平摊摆在他眼前。 丁篁不明所以地乖乖放上去,然后看他从通讯录里翻出陈教授的号码拨过去,表情一变又摆出梁嘉树的样子,朝对面说他们工作上有紧急安排,需要马上要回南华市,还叮嘱陈教授要安心养伤,一定别再随便发火闹脾气,心平气和才更有利于伤处恢复。 挂断电话,谈霄又找出姚老师的号码,递给丁篁说:“师母这边你来打,她心细,我说多错多容易露馅。” 木已成舟,丁篁只好接过来,配合刚才的说辞,也把差不多的话复述了一遍。 两边都通知到位后,丁篁切换页面翻看起订车软件,心想回程同样需要两天一夜,不如趁现在出发。 但谈霄提出了异议。 他说:“好不容易出门一趟,还是你曾经上大学的城市,来都来了,不去转转多可惜。” 丁篁犹豫道:“但我们已经出门好几天了,万一被梁嘉树发现……” 谈霄满不在乎地说:“他那么忙的人,你看从生日过后到现在,他有联系过你吗?” 丁篁哑口无言,只是依然面露迟疑。 见状,谈霄掏出扁长条计时器在他眼前晃了晃:“你不会忘了还欠我一次时间交换吧?” 像是没想到他出门把这东西也带来了,丁篁慢半拍地眨眨眼,表情有些懵。 谈霄唇线上勾,拇指压下计时按钮,上面的数字开始跳动,他朝丁篁头一甩:“走吧,小竹老师。” …… 出租车停在了海东大学北门,走入校园,路上来往的学生并不多,或许是周末的缘故,整个校内显得空旷安静很多。 丁篁身旁是乔装打扮过后的谈霄,一身格子衫配牛仔裤,戴着黑框眼镜,刘海厚重压眉的黑色假发,把理工男气质拉满。 望着他丁篁有些恍惚。 “梁……”他张口习惯性又想叫回原名,意识到之后中途堪堪改口,“……阿霄。” 好像有些过于亲近了……丁篁别扭地抿紧嘴巴。 “噗嗤”一下,谈霄在旁边笑出声,刘海下的双眼弯成两条细线,他声音含笑地说:“实在不习惯就别勉强了,还是直接叫我梁霄吧。” 丁篁心想:不,你不懂。 “或者你当我姓‘阿’好了,这样会不会比较容易开口。”谈霄随意道。 丁篁试着在心底默念一遍,的确好很多。 谈霄问:“所以你刚才叫我是想说什么?” “哦……”丁篁收到提醒,转头看着他露出不解神情,“这明明是属于你的交换时间,为什么想要来我的母校逛?” “因为这叫圣地巡礼。” 他说得太快了,丁篁半个字都没听清,探过头问:“什么?” 谈霄把脸转向旁边,咳了一声,“没什么。” 十一月初的海东市,经过一波寒潮洗礼,体感温度明显变凉,路旁梧桐树密密匝匝的叶子已经染黄大半,间杂点点青绿,在清透的午后阳光下显得秋意飒然,煞是养眼。 他们并肩走在校内步行道上,从北门进入后一路向西,走了近一刻钟便来到丁篁曾经日常上课的音乐学院教学楼。 那片建筑群大概近些年重涂过外墙,雪白色的墙衣洁净如新,让人恍惚时光仿佛没有走远,这也是丁篁时隔多年重回母校,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场景唤醒扑面而来的回忆。 而谈霄又变成了他的尾巴,好奇地跟身后问东问西: “你们一周课多吗”、“挂过科吗”、“有没有翘过早八”、“午休时间是多久”、“中午不回宿舍的话要去哪里”、“外卖让送进教学楼吗”、“教室里的空调猛吗”…… 他问得不遗巨细,有些丁篁还有印象,有些已经记不清了,但切身行走在这些往日场景里,心仿佛也跟着回到了学生时代。 赶早课、帮人签到、夏天太热午休不想走回宿舍,就随便找一间空教室趴在角落里睡觉,结果醒来教室内已经坐满来上课的学生,讲台上也站着一个完全陌生的老师…… 他陷入旧时光里,浑然不觉脸上露出自然放松的神情,连脚步也轻盈许多。 走出教学楼,向南是一片面积大约为两个足球场大的人工湖,湖面细光粼粼,犹如铺了一层金箔纸。丁篁站在湖心亭远眺,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趣事,勾起嘴角说:“我之前不是说过,和梁嘉树是因为一次意外落水才认识的。” 他指指水面,“就是在这个湖。” “其实,当时还有一段插曲,”丁篁回忆着开口,“那天我掉下水后,本来可以自己游上去,但是岸边还有一个十几岁的男生,他看到我落水后直接跳下来救我,可他自己居然不会游泳,呛了水开始向下沉,于是我又折返回去救他,等把人终于推上岸后整个人都没力气了,恰好梁嘉树那时开车经过,他将我们送去了医院……” 说着说着,丁篁突然意识到自己故地重游不自觉话也变多了,只顾着自说自话。 他转头不好意思地看了谈霄一眼:“一直都是我在说,是不是很无聊……” “没有啊,我喜欢,”谈霄撑着下颌倚靠围栏,两眼一眨不眨望着他说,“我喜欢听你说这些。” 莫名的,耳廓又有些发热发痒。 大概是被阳光晒的,丁篁低下头,把脸往凉亭阴影里藏了藏。 之后他们继续沿着主干道向东走,途经一处做了凹陷设计的半地下广场,谈霄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丁篁介绍说是学生活动空间,艺术系、表演系还有各种校内社团经常会来这边举办活动。 广场周围被几个矮房围着,也是半地下设计,丁篁说那是专门为学生留出来的活动室,可以由社团和个人申请当做固定据点。 那些矮房外表墙体大部分都喷绘着眼花缭乱的涂鸦,门外还挂着或社团或个人的铭牌,谈霄逛了一圈,突然指着角落一处刷着蓝色油漆的木门问:“那一间呢?怎么没有标志?” 丁篁顺着他指的方向转头望去,脚步蓦地顿住。 安静几秒后,他说:“那间是音乐系的练习琴房。” 谈霄歪头,好奇地走过去,一边走一边问:“你之前来过吗?” 丁篁跟在他身后,慢吞吞地答:“偶尔会来……” “吱呀”一声,推开拱形木门,随着光线射入,细小的尘埃在空中旋舞。 浓稠日光从门口淌在油棕色的木地板上,一直向内蜿蜒流到房间中央,一架钢琴脚下。 那琴是经典的三角造造型,木色漆面透出古朴又厚重的气息,静静呆在那里仿佛尘封了无尽岁月。 而屋内其余地方被各种杂物堆满,随手轻拂台面也积着一层灰尘,看样子曾经的练习琴房已经沦为了杂物间。 丁篁定在门口表情出神。 “小竹老师,你来。” 忽然被谈霄的声音唤醒,他抬眼看去,青年不知何时已经整理出了一条路,正站在钢琴旁向自己招手。 丁篁迈过门槛向他走去,脚下还没停稳便被按坐在钢琴凳上。 随即耳边响起一道伴着热息的声音:“这么有感觉的地方,要不要来一曲。” 转过头,是一双星亮眼眸期待地望着自己。 对视片刻,丁篁悄声吸了口气,抬手打开钢琴盖,熟悉的黑白两色在眼前铺开。 视野余光有扇圆拱形玻璃窗开在墙上,坐在这个角度恰好可以看到窗外矗立着一棵玉兰。 其实,他刚才说谎了。 这间琴房丁篁不是偶尔来,而是偶尔不来。 他其实比谁都清楚,那棵玉兰树在春天会绽开什么颜色的花瓣,暖风吹送,染香几页他手写的乐谱;夏天,那棵树又是怎样蓊郁葱茏,蝉鸣如同最响劲的哨音冲进这间狭小琴房,在四面墙壁之间碰撞反弹;秋天风吹两遭雨打三遍,泛黄卷边儿的叶子簌簌抖落,而琴键上翻飞的手指仿佛在追逐那些翩翩落叶;冬天里日光轻淡,细瘦枝桠投进眼底好像一幅水墨工笔画,窗框便是画框。 四年大学时光,除了上课外出,丁篁几乎整天泡在这里,以钢琴为圆心,自己置办的各式各样乐器逐渐填满四周,他和梁嘉树出道后发布的第一张专辑,里面大部分歌曲都是从这间小小的练习琴房里诞生的。 这里是他的秘密基地,是自娱自乐不被打扰的空间,是可以忽略时间流逝的洞穴,可是现在…… 丁篁缓缓伸出双手,虚空悬在钢琴上方,垂眸凝视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却始终无法再落下去。 曾经任他肆意弹奏、忘我沉迷的琴键,如今好像变成一格格捕鼠夹,按下便会被咬住手指头。 而以前光是盯着落花绿叶都能不断涌现灵感的脑中,现在一片荒芜空白…… 最终,双手还是无力地垂下。 他闭了闭眼,说:“对不起,我做不到。” 琴房里的空气十分安静,静到有些异常,对面的人始终没有接话,丁篁忍不住抬头望去,却看到谈霄正直直看着他。 和自己对上目光后,青年挑了下眉,然后扭转脑袋左右张望,故意表情迷茫地问:“你刚才在和谁说对不起?” 丁篁突然愣住。 谈霄跳下窗台,来到丁篁身边把他从椅子上拉起来。 “做不到就做不到,没什么好对不起的,”半低下头,谈霄认真看着丁篁双眼说,“因为比起满足别人的期待,你自己的感受更重要。” 说完,他搭住丁篁双肩,把人原地扭转半圈面朝门口。 “走吧,吃饭去。”青年语调轻快地说道。 …… 太阳西沉,最后一丝晚霞从天边收尽,黯蓝色的夜幕垂垂降下。 丁篁和谈霄各自手捧一瓶西瓜汁,叼着吸管慢悠悠地从食堂走出来。 谈霄松口,露出被咬得扁扁的吸管头,感叹地说:“你们大学食堂的师傅手艺真不错,居然还有味道这么正宗的西北菜。” 丁篁抱着果汁小口畷饮,赞同地点点头:“这个食堂是最受学生欢迎的,就是有点远。”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从北门逛到了东门,还差一段路就能回到起点。 虽然这段路几乎全是上坡,但经过讨论,他们一致决定不坐校内巴士,而是继续步行,当作饭后消食。 途中经过一条三岔路口,在转角的空地草坪上,丁篁看到那里聚集着一小群人,人群中心还隐约有歌声飘出来。 未等他有什么反应,谈霄像是嗅到什么好玩的气息,已经先一步凑上去,伸长脖子向里面张望。 丁篁只好跟上他,同时拉拉衣摆提醒他戴好口罩。 过了不久,青年回头报告刺探到的“情报”:“好像是音乐剧社团正在做互动表演。” 丁篁点点头,示意自己已经知道了。 因为人群中心的剧团成员貌似怕外层观众缺少参与感,专门搬来几个纸壳箱,踩在上面略高出人群头顶,拿着麦克风与大家互动。 这次丁篁终于看清唱歌的人是一个年轻女生,留着一头蓬松的羊毛卷,五官明丽动人,即便在瑟瑟秋风中也只单穿一件波西米亚风连衣裙,腕骨处戴着一串银色金属圆片手链,在每次抬手间发出哗啦啦的清灵响声。 唱完一段,女生停下来笑吟吟地望着台下听众说:“这个就是刚才讲的二四节拍,一拍强一拍弱,属于单拍子,好了——” 她把话筒转交给身边同伴,举起双手示范道:“大家现在跟我一起,举高双手,学习怎么跟着节奏打拍子。” “唰”的一下,身旁青年特别配合地举起两臂,还转头用眼神频频怂恿丁篁,示意他快点跟上。 丁篁:“……” 这场互动表演很明显是在科普基础乐理知识,对自己来说是已经化为身体本能的内容,但站在人群中,四周都是小树一样高举的手臂,在这片茂密“树林”里,迫于环境感染,让他也不得不跟着音乐开始打起节拍来。 从二四拍打到八三拍,台上女生又换了一种方式,让大家伴随歌声在空中画等边三角形,要求每一笔都要卡上节拍。 而且但这次难度升级,唱的歌曲节拍变成了反拍,大部分人连同身旁青年,画着画着手的节奏不由自主开始变乱。 看着他一头雾水地继续迷茫乱画,从三角形画成四边形、多边形,最后差点直接画出一个圆,丁篁实在忍不住勾起嘴角,拍拍谈霄肩膀说:“这是反拍,重音是反过来的,你要像这样,弱拍时手指向下,强拍向上,次强横平……” 讲解一通后,谈霄依然似懂非懂地望着他。 丁篁无奈,只好放弃用嘴说,而是伸手握住谈霄的手腕,协助他按照正确节拍在空中画三角。 渐渐周围的人也跟上了节奏,见状台上女生微笑着把难度再升一级,让大家加上没有那灵活的双脚,根据新歌的反拍节奏跺脚。 重音强拍要抬起,弱拍时反而重重向下踏,此外还增加了脚尖点地、打响指等细节配合动作。 起初,大家发出的声音还算整齐一致。 但没过多久,杂音开始出现,而且像蜂群出巢一样越来越多,甚至让原本踩准拍子的人渐渐也被带乱了节奏。 最终,全场已经彻底听不出来原本的节拍,大家有的在用力跺脚,有的疯狂拍手,还有的已经开始趁机蹦迪了,场面堪称乱成了一锅粥。 只是放眼望去,丁篁发现周围人群中每一张脸都是笑着的,是兴奋的、愉悦的、发自内心的单纯笑脸。 “原来音乐虽然有各种花样,但像这样简单地跺跺脚,也能给人这么大的快乐。” 谈霄的声音在身旁幽幽响起,丁篁循声看向他,恰好青年也转过头来,星星亮亮的眼底盛着一个自己。 “你觉得呢?”他问。 起初,丁篁没有发觉自己脸上也露出了笑意,只是望进对方眼中,才在里面看到他脸颊透出红晕的兴奋模样。 人群如海浪般潮涌不息,他们身处其中无言地彼此对视,几乎望成两颗礁石。 半晌,丁篁嘴角弧度扩大,左脸颊单颗酒窝深深下陷。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说:“我也这样觉得。” 只是话音刚落,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丁篁拿出手机查看,发现是梁嘉树打来的视频电话。 一般情况下,他们都是用语音联络,很少视频,望着屏幕上那个待接通的绿色标志,丁篁心头莫名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手指按下接通键,梁嘉树的脸出现在屏幕里。 他正坐在一张眼熟的皮质沙发上,身后背景墙挂着自己从各地旅游采风时拍下的照片。 男人处于画面正中央,半张脸被身侧的落地灯光照亮,另一半则隐在黑暗中。 看着镜头,他缓缓扯起唇角。 “小竹,我很好奇……” 梁嘉树声音低柔地说:“你们两个,现在为什么不在别墅里?”【你现在阅读的是 】 50-60 第51章 第51章“你有和这个自己站在一…… 下意识的,谈霄想对丁篁说没有人对他失望。 并且这时最先考虑的也不应该是别人,而是自己。 但他觉得这一点应该让丁篁自己想明白。 毕竟答案从别人那里得到,和自己亲自找出来,效果是不一样的。 于是他静了静说:“失不失望这个话题我们可以等会再聊,小竹老师,你能先和我讲讲你出道以来的事吗?” “出道以来……?”对面丁篁有些茫然地复述。 “对,”谈霄向后靠着床头,目光放得悠远,他说,“作为粉丝我虽然一直有在关注你,但毕竟视角有限,所以想听你讲讲自己的亲身经历,出道以来为什么会变得越来越没有勇气、抗拒舞台,以至于最后不再唱歌,而是选择退居幕后专职作曲。” 顿了顿,谈霄嗓音低缓道:“我想听你自己说出来,造成你有心结的原因。” 闻言那边丁篁沉默许久,时间分秒流逝,寂静空气中谈霄仿佛能想象出隔壁房间里,丁篁和自己内心做着博弈的纠结表情。 半晌,像终于下定决心般,丁篁小声开口道:“其实,从很小的时候我就觉得音乐可以代替说话表达我自己,我想让更多的人听到、看到我,想站上舞台,证明像我这样的人也可以获得认可和喜欢。” 但即便心里这样想,他受限于自己脸上的红斑,还有长期形单影只养成的孤僻性格,丁篁并不敢真的走到明亮灯光下,让大家看着他的脸唱歌。 他说:“直到高中接触了自媒体视频平台,我偷偷将原创弹唱视频截到脖子以下发上网,没想到收获了很多喜欢和点赞,那些隔着网络的数字信号让我受宠若惊的同时,也生出了更多创作热情。” 因为他*觉得,自己好像被人看到了一点点。 之后逐渐成为小有名气的原创音乐人,但始终隔着屏幕不露脸地唱歌,让他偶尔会因为掉马的噩梦在午夜惊醒。 “对了,如果你现在看床头旁边的墙壁上,应该还有我当时吓醒后用指甲留下的划痕。”用过来的视角回头看,丁篁声音中透出一点无奈。 一手握着手机,另一只手抚过那些浅浅的月牙般的痕迹,位置就在枕头旁边,谈霄仿佛能想象出那些午夜梦回时刻,年少的丁篁忍着惊慌的心跳声,面对墙壁将指尖压在上面,用力到微微发白。 丁篁说:“后来真正下决心答应梁嘉树,和他组合上节目,当时想的也是对于始终没有走到台前感到不甘心,想用音乐掩饰自己脸上的缺陷。” 听到“缺陷”两个字,谈霄微微皱了下眉,但没有出声打断,而是听他继续道:“可后来我发现,当站在台上被聚光灯对准的时候。人们比起先听到我的歌声,其实更多还是看到了我脸上的红斑。这个明显的标志一直跟着我,不仅被节目组当成了炒作噱头,后来还变成被攻击的靶子。” 在那些众多纷杂的声音当中,丁篁始终觉得,最伤人的其实不是直白的外貌攻击,毕竟那些话他从小已经听到大了。 而是在一次音乐节表演结束后,走在去洗手间的路上,忽然听到斜前方有两位观众边走边聊,正说到他和梁嘉树。 其中有一个人说:“看了丁篁的脸那么多次,不过偶然见到还是会被吓一跳。” 说完那个人真心实意地感叹:“还好啊,真心感谢我爸妈,没把我生成那副样子……” 这样由衷的、发自肺腑的庆幸,丁篁后来又听到过很多次,而每一次都在提醒他,脸上长了这种东西,是件多么可怕又不幸的事。 外界的眼光攻击着他本就不够充足的勇气,拼命写歌也于事无补,所以当组合粉丝要求解绑,让他别再拖累梁嘉树时,丁篁内心动摇到了极点,接受梁嘉树的建议去做激光祛斑治疗。 可忍受那么多疼痛之后的效果并不理想,丁篁开始下意识躲避镜头,在身心状态都很疲惫的情况下,竹与树组合开启成立周年巡回演唱会,连轴转的紧密行程安排,透支体能同时也让丁篁内心变得摇摇欲坠。 真正为他压上最后一根稻草的,是那场回到自己家乡,在北钟市开的演唱会。 丁篁想让来看他的奶奶还有亲朋见到一个勇敢发光的自己,于是强忍内心抵触,做了没有刘海的发型,不涂遮瑕,用原原本本的脸站在灯光下。 可临近上台时,休息室的大门忽然被人打开,经纪人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个他永远无法忘掉的人——伍斌。 经纪人说这是专门给他准备的惊喜,因为伍斌主动联系工作人员,说他是丁篁从小到大的朋友,想来专门祝他演出成功。 而丁篁看着近在眼前的那张脸,童年种种因为他而倍受欺负霸凌的画面,一瞬间在脑中全部回放起来。 丁篁脸色迅速变白,但伍斌却捧着花笑嘻嘻地凑上来。 “没想到啊,”他说,“你现在摇身一变,都成大明星了。” 丁篁僵立在原地,脊背条件反射般紧紧绷直。 等经纪人离开后,休息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伍斌随手放下花束,拢着打火机低头点燃一根烟,然后在白雾弥漫中盯着丁篁双眼,没心没肺地咧开嘴角说:“最近手头有点紧,怎么样大明星,你现在这么有钱,借我点花花呗?” 看着那抹挂在他脸上风轻云淡的、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的笑意,丁篁没由来地感到一股切齿的愤怒。 太荒唐了。 曾经的施虐者可以大喇喇地站到他面前,好像失忆一般轻松熟稔,将曾经带头奚落他、打他、把他按在泥水里,说要帮他把脸洗干净的事全都忘在脑后。 凭什么。 丁篁忍着从身体深处发出的颤抖,逼自己盯着伍斌冷冷地说:“我不会借钱给你的,你也不要再来打扰我,不然我会叫保安请你离开。” 说完他转身离开休息室,去准备候场。 而这一路,丁篁整颗心惶惶下坠,曾经灰暗的童年记忆和种种外界评价开始对他围追堵截,丁篁原本对于衣锦还乡回到北钟市开演唱会内心充满期待,可此刻,他只觉得满心无力与疲惫。 积压已久的情绪在此刻拼命反噬,丁篁强撑着走上舞台,却在台下离他最近的vip位置上,看到了甩脱不掉的噩梦般的伍斌。 他抱着胳膊,在明亮刺眼的舞台灯光下,眼珠一错不错地紧紧盯着自己。 丁篁心里猛地一抖,伴奏音乐声响起,他强行让自己专注演出,努力忽视台下那个人。 然而在伴奏停下的空隙,一两秒钟安静无声的时间。 “嘿,丑八怪,看这儿!” 伍斌突然高声叫他。 丁篁下意识望过去,结果看到他高高举起自己的单人海报,面向给他镜头的摇臂摄像机,在大屏幕上扬起那个标志性的,充满恶意又兴致勃勃的笑。 “哧啦”一声。 竖幅海报从脖子位置横向撕开,单独分离出来的脸部被他拿到嘴边,接着往上面狠狠吐了一口口水。 “帮你洗洗脸,不用谢。” 在保安冲上来的缝隙中,丁篁愣愣地从他口型中分辨道。 四肢迅速冷却,泛起尖锐刺麻的痛意。 有一瞬间,丁篁觉得自己脖子好像被人掐住了,面前是滩腥臭的泥水,而他整张脸面朝下被摁在里面,周围一群人看着他挣扎狼狈,笑声刺耳又狰狞…… “咚”的一声,话筒掉在了台上。 之后演出中断,而热搜不断。 听完丁篁的回忆,手机两端一时双双陷入沉默。 谈霄望向窗外,今晚他忘了拉窗帘,银钩般的残月挂在天上,他想起那晚自己下晚自习回家路上,刷到热搜后抬起头,望到的也是这样一轮锋利又寒冷的月亮。 “咳咳……” 丁篁那边压抑的咳嗽声让谈霄回神,他起身下床,打开卧室的门朝厨房走去。 一边走一边问:“所以你是今晚在酒吧遇到伍斌,又想起之前那些不好的回忆,所以没能上台唱歌是吗?” “……是。” 丁篁说完,空气又是一阵寂静。 谈霄盯着锅里沸腾的水,没有立刻说话。 其实后面的事他差不多都清楚,那场演唱会结束后,丁篁由于频频发生演出事故,路人盘风评开始下降。 紧接着没几天,丁篁得了急性失声。 谈霄错过了当时演艺公司发的通告,从紧锣密鼓的高三生活中抽出时间,费了一番力气搞到门票打算去现场声援丁篁。 可那场演唱会上丁篁全程没有开麦,只是站在舞台靠后的位置,给梁嘉树充当伴奏。 剩下的几场巡回演唱会也都是同样的安排,梁嘉树独占风光,出了好几个破圈的神级现场,在公司大力营销宣传下频频刷屏,狠狠捞了一波新粉,从此和丁篁有了实质性的差距。 之后半年,丁篁心病加上嗓子迟迟没有好转,星途光芒越发黯淡,梁嘉树则逐渐开始单人演出,受邀出席各种晚会,人脉网彻底铺开。 再后来,公司公告他们双人组合解散,记者会上,丁篁宣布退居幕后专职作曲。 回顾丁篁走来的这一路,谈霄大概已经知道最重要的根结在哪里。 但他不能说,只能问。 向锅里洒下一把红糖,甜甜的香味逐渐飘散出来,谈霄对着手机收音孔凑近: “小竹老师,现在我们聊一下你最开始说的那句,你说让我失望了,但我想说的是,当你因为自己心里不堪重负而没有如约演唱时,你下意识想到的是自己没有满足别人的期望,是吗?” 对面安静半晌,传来一声低低的“嗯。” 谈霄说:“你想通过满足别人的期望,得到他们对你的认可,是吗?” “是。” “可是小竹老师,我想向你提出第一个问题,”谈霄眼底倒映着玻璃窗上的幽幽月光,他说,“你之所以一直用力向外寻求别人的认可,是不是因为在你心里,自己都没有认可过你自己。” 青年话音落下,拿着手机的丁篁眼睛猛地一颤。 刚才通话过程中,他已经不知不觉从自我封闭的被子里坐了起来,而此刻望着对面梳妆镜中自己的脸,他双眼微微失神。 电话那边,谈霄继续说道:“我记得最开始在北钟市街心公园里,我们决定要开启录音之旅时和你说过,有个人是无条件站在你这边的。” “那个人允许你不完美,接受你所有的不如预期,让你能够喘息,他会一次次拉住你,耐心地陪伴你,相信你。” “而那个人,只会是你自己。” 谈霄说完,安静片刻,问道: “丁篁,这么多年,你有和这个自己站在一起过吗?” 第52章 第52章“为了惩罚自己发不出声…… 电话那边很安静,丁篁愣愣的,呆了不知多久,忽然感觉脸上有一道蜿蜒发凉的水痕。 他后知后觉用指尖触摸,结果是湿的。 什么时候掉的眼泪,完全没有发觉。 这时耳边传来一声轻笑,低低的,像温柔拂面的夜风,谈霄说:“小竹老师,你现在不用立刻给我答案,因为我还有几个问题想问,等想清楚后你可以再一起回答。” 闻言丁篁下意识端正坐直身体,听青年继续道:“我知道,长在脸上的鲜红斑痣让你过分关注外界评价,但其实评价这种东西是非常主观的。” 他说:“在有的人眼里,脸上这些大面积深色斑块是可怕又不幸的,但有的人可能完全不觉得有什么,比如我。” 说完谈霄轻咳一声,掩饰掉偷摸自白的尴尬,接着语气如常道:“而有的人会觉得,那是自己父母天生留给他们的,独一无二的礼物。” 闻言,丁篁瞳仁猛地颤动一瞬。 “所以你应该也发现了,在世俗价值单一的评价体系下,好看、个子高、能力强,财富权力名声,要更出类拔萃、超越别人,要功成名就,走上人生巅峰……”谈霄仰头看望着天花板,目光放得淡然悠远,“这些看起来好像让人站在了高处,成为获胜的一方,可是,小竹老师,我想问的第二个问题是——” “这个世界真的是个非胜即败的世界吗?每个人的人生,真的是一条必须笔直向前、赢得别人认可的赛道吗?” 谈霄嗓音沉缓:“你所追求的足以定义自我的价值,真的在于努力去做些什么证明自己、掩盖‘缺陷’,然后达到那些主观的、褒贬不一的,由人类自己设计和玩弄的评价标准吗?” 他一字一句地问: “对于这样战战兢兢、营营苟苟的人生,你真的享受吗?” 话音落下,手机另一端一片安静。 谈霄知道丁篁在反思,没有进一步追问,而是说道:“如果想从一味追求外部评价中获得自由,那么我的第三个问题是,接下来,你真正想要实现的价值,又是什么?” 说完空气彻底陷入沉寂。 谈霄垂眼给锅里添了点水,耐心地等待着。 墙上挂钟嘀嗒响动,半晌,丁篁的声音从那边传来,他说:“这三个问题我都记下了,我会好好想清楚再回答你的。” “嗯,”谈霄声音不可避免变得低柔,“不急。” 冷白月色落在他眼里,被面前炉灶上的火光烘成一片温和笑意。 谈霄伸手关火,翻找杯子的同时对手机那端的人说:“好了,现在出来喝姜茶吧。” 大晚上只穿着衬衫在公园里坐半天,别又感冒了。 …… 次日,丁篁给李骏打去电话。 隔着手机,他先为自己昨天的临阵脱逃道歉,然后表示自己还需要一段时间调整状态,所以上台唱歌的事还是先暂且搁置。 李骏听了表示理解,开口安慰他几句,还说即便不唱歌也可以偶尔去他那里坐坐。 丁篁应了一声后放下电话,转头继续看起书来。 昨夜谈霄问他的那三个问题,丁篁后知后觉发现其实是有连贯性的。 从点明他内心对自我的不认可,过分在意外界的评价,到之后要如何重新树立正确的价值观……丁篁细细思索到后半夜,觉得需要一些外力辅助。 而他在上网查资料时偶然发现,市面上新出了一款智能AI。 曾经因心理压力急性失声,对登台唱歌也产生畏惧情绪,一度眼前出现幻觉画面时,他有想过要不要去做一些心理咨询。 可丁篁害怕被陌生人抱着审视的目光打量,所以一直没有和心理咨询师面对面交流过自己的情况。 如今有了智能AI,抱着尝试的心思,他把自己从小到大的成长经历、出道后遇到的种种挫折、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和想法等等,全部一股脑发了过去,让它分评估析自己的状态、心结成因,以及应该从认知方面做出哪些改变。 最后他让AI帮忙总结整理了一份书单,醒来后这一整天,丁篁便时在看书中度过。 房间外,谈霄像是有意给他留出时间和空间,虽然同住一个屋檐下,但两人除了日常起居和一起吃饭,几乎没有其他交流。 有几次肉松蹲在丁篁房间门口,对着门缝小声喵喵叫时,谈霄也会第一时间赶来把它抱在怀里,边走边说:别打扰你爹学习。 丁篁:“……” 彼时他正靠坐在床上面朝门口,抬眼视线仿佛能穿透薄薄的门板,看到谈霄抱着肉松逗弄安抚的样子,心头不自觉有一股暖意脉脉流过。 之后两天,丁篁几乎一口气将Ai列的书单看了大半,但其中有两本书买不到线上电子版本,于是丁篁打算去附近的线下书店找实体书看。 谈霄说他也想去看看书,接受一下知识的熏陶,于是两人一起出了门。 当天没出太阳,寒风阵阵,受冷空气影响,气温达到入冬以来的最低温度。 但他们两人缩在明亮温暖的书屋内,充足的暖气将室内室外分割成了两个世界,橙黄色的暖光灯和一排排木质书架格外适配,空气中飘着一股浓郁的咖啡香味。 丁篁给自己点了杯拿铁,谈霄则要了杯红茶,然后他们以书屋角落的一个圆桌为据点,丁篁找到自己想要看的书在桌边坐下。 而谈霄继续在一排排书架中穿梭,偶尔捡起一本书随手翻看两页,等站累了就回到圆桌这边,喝一口红茶,休息片刻又继续去书架前闲晃。 这样来回次数多了,一直埋头看书的丁篁难免注意到他的行动轨迹。 看着青年乐此不疲的背影,丁篁莫名联想到了某款需要定时充电续航的扫地机器人…… 在书屋里又看了一整天,窗外夜幕沉沉,丁篁合上书页,极轻极缓地长长吐了口气。 他站起身,去前台结账,谈霄也拿着一本书跟在后面。 走出门口后,迎面寒风迅速搜刮着两颊残留的温度,丁篁缩了缩脖子把小半张脸藏在衣领里,转身面向旁边青年,不由好奇地去看他拿在手里的书。 “你买的是什么?”丁篁问道。 “保密。” 谈霄说完,下一秒直接把书揣进怀里,用外套捂得严严实实。 丁篁:“……” 刚才他匆匆一瞥封皮,只隐约看到好像是“破碎故事”之类的字样。 总不会是什么青春疼痛文学吧…… 脑补了一下谈霄平日顶着松弛坦荡的表情,实际背地里偷偷看那些小说…… 望着身旁青年,丁篁眼神渐渐变得一言难尽起来。 当晚回去后,两人都没再特意做晚饭,而是拿出之前准备好的配菜和肉卷,朝沸腾的汤锅里放下一块底料,然后面对面涮火锅。 吃到一半,丁篁终于在心里整理好自己的答案,隔着雾蒙蒙水汽看向对面的人,开口道:“为了回答你,也为了回答我自己,这几天我看了很多书,接收到了很多让我耳目一新又醍醐灌顶的观点……” 他放下筷子不自觉坐直身体:“我把那些触动我的内容都摘出来整合到了一起,最近睡前反复回看、思考,我觉得自己现在应该可以和你说我的答案了。” 对面谈霄点点头,目光平稳沉定,静静等着他说下去。 丁篁想了想道:“首先关于第一个问题,我的理解是,就像近些年很火的话题那样,我其实一直都没有学会爱自己。” 望着面前咕嘟咕嘟沸腾不息的火锅,丁篁心情却一派平静,他说:“因为书上写了,爱自己的第一步首先是接纳自我,而无论是脸上天生的红斑,还是后来我唱不了歌写不出曲,一直逃避、不愿意面对这样的我自己,甚至还一度自我惩罚,因为外界的声音贬低自己……” 他双眼放空道:“回顾过去,我好像真的从来没有善待过自己,就像你曾告诉我的那样,没有坚定地和自己站在一起,鼓励、相信自己,而是下意识地对内指责、自我批判。” “那你这些天,有看到怎样改变认知的方法吗?”谈霄看着他道。 丁篁点点头:“首先很多书都大同小异地指出人是在比较中产生自身不足的劣等感,外加人类这种动物天生喜欢被夸奖,所以在大环境的赏罚教育下,本就自卑的人会越发将自己的目标变成满足别人的期待,获得认可和夸赞,但越是这样,就越会开始恶性循环。” 他一边回忆一边说:“因为自卑是纵向关系的产物,渴望得到别人的认可,也就相当于把自己放在了低人一等的被动位置上,而消灭自卑情结的首先,是自我认知的平等。” 看了谈霄一眼,丁篁清了清嗓子:“这里就引申出了你提的第二个问题:其实我完全可以有别的选择,有可以让自己活得更自由的方式,而不是过着靠外部评价定义自己价值的人生。” 勺子贴着锅边撇去浮沫,谈霄垂眼将电磁炉调低几档,饶有兴趣地接道:“再展开说说?” 丁篁组织了一下措辞:“就像你之前说的,评价是主观的,也是不可左右的,用阿德勒心理学中的课题分离来解释,看到我这张脸,别人怎么想,完全是别人的课题,我无法干涉,也不应该为了改变别人看法而勉强自己,因为每人能够改变的只有自己。” 他眼神定定地说:“不受别人的评价控制,意味着同样别人也没有理由必须满足我的期待,不然就会走入刻意干涉对方课题的回报式思维误区。” 谈霄赞同地点头:“受教了。” “不过关于最后一个问题,我还有点想不通……”丁篁犹豫地慢慢开口道,“我认可书里的观点:一味拘泥于认可欲求,本质其实是以自我为中心,在意别人的评价并不是关心他人,而是执着于自己,我想这应该和没有做到自我接纳有关,但书中又说一个人的价值不在于他做了什么,而是单单存在本身就具有足够价值,如果价值不需要刻意去实现的话,那推动他做事的勇气和意义,又来自于什么呢?” 没等谈霄回答,丁篁先自我分析道:“起初我的确是想努力证明自己的价值,想干涉他人的课题而开始写歌和唱歌,但现在,书中说个人不是世界的中心,而应该把自己放到更大的社会共同体中去,寻求身处其中的归属感,不在于反馈,而在于行动,在于追求更高的社会价值。” 说完丁篁表情有些困惑:“其实听起来是很假大空的理论,我不理解的是,这样真的能让人生出追求的动力吗?” “可你不是已经拥有了这样的动力。”谈霄冷不丁道。 “什么……”丁篁眨了眨眼,“我吗?什么时候?” 谈霄抱臂仰靠在椅子上,眼底含笑地看着他说:“不如你想想,和你想要站上舞台证明自己的初心相比,这次想重新回到舞台唱歌,让你产生勇气的源头,是什么?” 闻言丁篁沉思片刻,眼里忽的划过一丝光亮,他抬头和谈霄对视:“因为想回馈和鼓舞更多像余旗那样的人。” 谈霄眉尾一挑,表情变得有些吃味地说:“先等一下,我记得对你表达感谢这种事,我应该做的比他要早得多吧?” 丁篁没想到谈霄会提起这茬,愣了一下的同时,几乎立刻回想到在察禾沟那晚,手工唱片贺卡的重量,还有比那更沉甸甸的一句谢谢。 “可能……因为余旗顶着光头的样子说出来,比你显得更有信服力?”丁篁装作无辜地猜测道。 但其实他一直有将那句感谢默默记在心底,也是自己萌生勇气的源头之一。 谈霄看出丁篁在故意逗他,没再揪着不放,而是说道:“你看了那么多有关阿德勒心理学的书,应该也知道‘他者奉献’这个词,我理解的追求社会价值,其实答案就在于这个词。” 丁篁听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想到青年本职是演员,同是文艺工作者,那他的目标也是回馈社会吗? 谈霄回答道:“其实我也遇到过同样的迷茫,因为起初我只是觉得好玩,全凭兴趣使然,但后来发现一个角色经过我的诠释,可以传递出意想不到的力量。” 顿了顿,谈霄笑起来:“我喜欢这个播撒的动作本身,所以即便十八线籍籍无名没有反馈,但只要行动起来,我觉得就是有意义的。” 丁篁被青年眼底细碎如星又坚定坦然的光芒吸引,看着他呆呆地点头,表示自己没有疑问了。 “好,你已经找到了答案就好。”谈霄拿起筷子,向火锅里加入下一轮的配菜。 后面该怎样调整自己的认知,他对丁篁有信心,因为丁篁人格中本身就具有他者奉献的底色,所以如今找准了爱自己和爱世界的源头,心结解开只是时间问题。 拨弄着锅里渐渐变色的羊肉卷,谈霄嘴角勾起,一脸轻松。 而丁篁像是想起了什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其实之前为了惩罚自己发不出声音,我还去做过一件蠢事,这也是我看到书中那些不爱自己的表现,才忽然意识到的。” 谈霄好奇挑眉,问:“什么蠢事?” 丁篁没答,而是起身走回房间,不知去拿什么东西了。 谈霄收回目光,将锅里煮好的羊肉夹出来放到一旁的空盘上,方便丁篁等会直接吃。 但是一直趴在猫窝里睡觉的肉松不知何时蹭到他腿边,谈霄被毛茸茸的感觉惊了一下,筷子抖落掉在地上。 他弯腰去捡,同时听到丁篁从房间出来,直直走到他身旁。 “你看——”丁篁说。 捡起筷子捏在手里,谈霄回头,结果看到丁篁的脸离他很近,半张着嘴,微微吐露舌尖。 红嫩口腔在灯光下向他毫不设防地打开,谈霄清晰看到丁篁舌面中央,有一小点银色的金属亮光,若隐若现。 “啪”的一声。 谈霄手里的筷子又掉在了地上。 第53章 第53章“那我开始剪了?”…… “你确定想好了吗?” 特地搬了把椅子坐在穿衣镜前,丁篁迎向镜中青年看着他的眼神,郑重点了点头。 谈霄将罩布抖开,从他身前围了一圈,扎紧脖口,用夹子在背后固定好。 “那我开始剪了?”他问道。 丁篁眼神肯定,从镜中看着谈霄拿起剪刀,垂眸神色微凛,简单思索几秒后便在他头上利落地剪了起来。 沙沙细响从耳边簌簌落下,丁篁看着镜子,视野一点点变得毫无阻碍,觉得照进屋内的清澈阳光都跟着变得一派明亮。 面颊前面没有了遮挡,皮肤有些凉飕飕的,不习惯的感觉十分突兀明显。 丁篁下意识内心升起一层薄薄不安,望着镜中自己袒露出全部五官,几乎覆盖左半边脸的深红色斑块烙印在视网膜上,让他不自觉想移开目光。 但同时,丁篁回想起之前整理的那些书摘内容,还有前不久刚下定的决心,于是又慢慢转回视线,认真和镜子里面的自己对视。 虽然谈霄提前说过,别对他的手艺抱太大期望,但不出一刻钟,丁篁的新发型在他手下已经差不多剪出了雏形。 原本盖过后颈的半长发尾被谈霄利落削短,后脑勺的部分理出层次,前额只留了一点碎短的刘海。 因为丁篁发质比较细软,剪完后谈霄还用吹风机帮他吹了吹发顶,于是整体显得蓬松又清新,让他一眼看上去年轻了好几岁,好像是个大学生。 剪完头发,丁篁对着镜子左右欣赏半天,觉得十分满意。 谈霄勾着嘴角站在他身后,正低头清扫落在地面上的碎发,丁篁从镜子里看了他一会,转过身拍拍青年肩膀,目光发亮地说:“我打算按照书上写的方法,尝试一下眼神脱敏训练,你可以陪我做吗?” 谈霄闻言挑眉:“怎么做?” “就是让我逐渐适应被人打量的目光,可以先每天和你互相对视几分钟。”丁篁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他道。 谈霄耸耸肩应下了,心里觉得应该没什么问题。 他放下扫把跟着丁篁走到沙发前坐下,两人转过身面对面看着彼此。 谈霄知道自己曾经被影评人划进有“眼技”的那一拨演员里,但此刻和丁篁对视着,他却忽然没了底。 眼前人顶着自己刚刚亲手剪出来的新发型,像换了个人一样,看不出一丝从前的沉闷阴郁。 没有多余的刘海遮挡,丁篁原原本本露出他精致清冷的五官,冷白肤色上眉目间好似淬着冰雪,左半边脸的红斑又如同浓墨重彩的火焰纹身,让整张脸视觉对冲强烈,有种独一无二的美感。 这样天成的艺术品,谈霄一直搞不懂为什么有人会攻击丁篁的外貌。 时间一分一秒流动,他和丁篁无声对视着,彼时室内光线充足,视野内丁篁的脸被照出微微的透明感,近距离下能看到他薄薄眼皮上的毛细血管,细长的丹凤眼型睫毛细密排布着,垂顺纤长,鼻梁竖直挺翘,嘴唇…… 谈霄目光一下子顿住。 别想。 他几乎立刻阻止自己,可大脑的速度明显更快,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昨晚丁篁张嘴给他看舌钉的画面已经闪回在眼前、 红的、软的、湿热的、冷硬金属钉上泛着水光的…… 谈霄呼吸一紧,猛地摇了摇头,别过脸错开丁篁的视线。 “怎么了?”丁篁不解凑近,“头晕?” 谈霄喉结上下滑动,不自觉空咽了一下,想说没事。 但丁篁软红的嘴唇在眼前张张合合,他无力地闭了下眼,哑着嗓子咳了一声,说:“可能昨晚没睡好。” “喔……那你今天午睡补一补?”丁篁睁着两只清透的眼睛关心道。 谈霄没再接话茬,而是问:“像这样的对视脱敏,要多久做一次,一共做几天?” 丁篁摇了摇头,说书上没写那么细。 不过当天剩下的时间里,偶尔和他眼神对上,丁篁会二话不说拉着他要继续做脱敏练习。 一天下来,数不清互相盯着看了多少次,丁篁有没有脱敏谈霄不知道,但他觉得自己快被玩脱了…… “眼技”什么的,根本用不出来。 他经常看着看着,耳朵就自行热度飙升,往往没等丁篁表现出什么,他自己已经找借口先移开了目光…… 这样下去不行。 第二天,谈霄主动和丁篁建议说,只接受他的目光打量还是太单一了,建议丁篁出门不戴口罩帽子,试一下对陌生人的眼神脱敏。 丁篁想了想,同意了。 站在小区门口,丁篁有些踌躇。 换发型后这也是他第一次外出,眼前没有任何遮挡,阳光大方地洒落在他脸上,感受着皮肤被照得暖烘烘的温度,丁篁深吸口气走出了小区。 谈霄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青年今天戴了一顶黑色冷帽,脸上扣着同样的黑色口罩,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没有被人认出来。 而丁篁因为前不久在商场弹琴的视频刚上过热搜,大众对他的样子还比较熟悉,所以即便换了发型,一路走来还是被认出来好几次,路人围着他要了几张签名和合照。 起初丁篁感觉还是不太适应,配合照相时身体和表情都有些发僵,他在脑子里反复回顾着课题分离的相关内容,想做一个不依赖外部评价的自由的人,这个念头在内心逐渐坚定。 于是后半程,他整个人状态变得越来越放松,走路步子跟着轻快起来,旁人停留在他脸上内容各异的打量目光,他也渐渐可以做到忽略不计了。 循着记忆丁篁走到一处露天市场,这个市场开得年头很久了,记得他以前周五放学时偶尔会来这边买些小吃,然后带回*家周末和奶奶一起吃。 如今再次来到这边,他发现市场内卖的品类比之前多了不少,不再单单只卖吃的,还有各种服装百货日用品,而且当天好像有低价转卖二手旧物的活动,一眼望过去市场上人头攒动,叫卖声此起彼伏。 丁篁和谈霄从市集东面的入口进入,在里面逛了一圈后,身旁青年忽然在一处摊位前停了下来。 丁篁看到他捡起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老式胶片相机,向摊主交涉一番后成功买了下来。 现在冲印胶片的地方已经很少见了,丁篁看着谈霄埋头将刚刚摊主送的胶卷装进去,不由好奇问道:“为什么想要买这种相机?” 谈霄举起相机凑近取景器,眯眼看着里面说道:“我喜欢胶片机的光影处理,感觉更有味道,而且你既然想要脱敏的话,光适应别人目光是不够的。” 他说着转头看向丁篁,眉尾斜斜挑起:“以后继续做对视脱敏练习时,我可以在相机后面给你拍照,你之前不是也说过自己会下意识地躲避镜头,那就从多看自己在镜头中的样子开始适应。” 丁篁想了想,觉得是个办法,便欣然同意了。 午饭时间他们就近在一家商场里订了间私密性较强的小包间,点了主食和几道炒菜填饱肚子。 吃完饭又顺便在里面逛了逛消食,路过顶层的电影院时,丁篁看到张贴在门口的宽幅海报,上面是一位国外名导最新拍的传奇冒险类题材电影,男主正是几个月前拿得金杯奖,成为国内最年轻大满贯影帝的谈霄。 丁篁想起身旁的人爱看电影,自己正好也有兴趣,随即放慢脚步,提议要不要看那部电影。 他刚才扫了一眼放映场次,十多分钟后刚好有一场。 但身旁青年闻言神色稍微一顿,沉默了两秒没说话。 就在丁篁以为他要开口拒绝时,对方面无表情点了点头,转身径直朝着自助购票机走去。 丁篁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不明所以眨眨眼,不过很快跟上。 幸运的是,中午这个时间段电影院内上座率不算太高,他们要选的那一场还有视线位置较好的空座。 买好票又去柜台前选了些饮品和小吃,抱着爆米花走进去时电影还没开场。 落座后,等得无聊,丁篁转头凑近谈霄,自觉放低声音和他聊天道:“其实看电影也算是我啊爱好之一,不过出于职业习惯,我总是会忍不住关注里面的配乐……” 说着他陷入回忆:“之前逃避写歌、对音乐生出抵触心理的那段时间,我连看电影都会静音。” 谈霄点点头:“能理解。” 他接完话没再说别的,昏暗光线下丁篁看着青年侧脸,总觉得他有些莫名心不在焉。 以为青年习惯专注精神看电影,于是丁篁没再出声打扰他,之后电影正式开始,两个多小时的动作冒险长篇,开场一个关乎主角生命的危机精准吊起观众的胃口,之后全程跟着主角开启冒险之旅,画面特效雄奇壮阔,想象力十足,一路观影心情跌宕起伏。 丁篁看得十分投入,两眼全神贯注地盯着大荧幕,以至于错过了身旁隐在黑暗中的人,有些坐立难安的表情。 谈霄后悔了。 他后悔答应丁篁一起看他主演的电影。 虽然丁篁本人并不知情,但他就是莫名感到一股羞耻…… 其实自己之前也不是没有和朋友一起看过他演的影片,甚至还会挺起胸膛当之无愧地收下朋友们对他演技的点评。 但丁篁不一样…… 谈霄忍着脚趾蜷缩的尴尬,坐在丁篁身边,最后连彩蛋也一个不落地全看完了。 等走出电影院,向下乘坐扶梯时,站在丁篁身后高出一级的台阶上,谈霄盯着眼前人头顶的发旋,忍了忍,还是状似漫不经心地开口问道:“刚才那个电影里的男主角,你感觉演的怎么样?” 丁篁手里捧着半杯没有吃完的爆米花,闻言回过头目光放空,思考了几秒。 而在这几秒钟里,谈霄感觉像过了几年,手下不自觉捏紧电梯扶手。 丁篁终于想好了,看着他老实地回答道:“我觉得演的挺好的,让人很有代入感,而且我觉得他和那个女冒险家的感情线特别好嗑。” 谈霄:? 丁篁继续说道:“尤其里面好几个他看向女主的镜头,我想想,网上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他一边回想,一边脸上露出了嗑cp的笑容:“想起来了!那句话是‘他看她的眼神实在算不上清白’。” 电梯到了下一层,丁篁脚步轻快地迈下去,转回身眼睛亮亮地看向谈霄:“对了,你也是演员,你有经验,我想问演员真的有可能因戏生情吗?” 谈霄:“……分人吧。” 丁篁眼睛眯起来,开始遐想:“那他们两个会不会真的在谈……” “不会。绝对不会。”谈霄斩钉截铁道。 第54章 第54章镜头是有感情的。 话一出口,谈霄就觉得要坏。 果然,丁篁听完,眼神中露出迷茫,看着他问:“你怎么会那么肯定?” 谈霄:“……” 他脑子飞转,上前一步走到丁篁身旁,一起并排向前走,同时凑近丁篁耳边压低声音说:“因为他喜欢男的。” 丁篁:? “真的?”狐疑地看了青年一眼,丁篁又问,“你怎么知道?” 谈霄表情理所当然:“圈内人都知道。” 丁篁想,自己怎么也算是圈内人吧,可从来没听说…… 不过想想自己之前封闭的社交状态,不知道这些八卦好像也正常。 这时身旁青年继续道:“而且我之前跑龙套时见过他一次,感觉他本人挺有分寸的,不像是那种会因戏生情的人。” 听着他的话,丁篁也想起来自己之前和那位年轻影帝有过一面之缘。 当时他们剧组正在深山老林里拍戏,当地拍摄条件堪称恶劣,但他们一行人却依然能乐在其中,单凭这份敬业程度,丁篁附和地点点头:“好像确实。” 而眼睛一直盯着他的谈霄忽然开口道:“怎么,你以前也见过他?” “嗯……见过一次,”丁篁思索着说,“我之前写不出歌后尝试去外面采风找灵感,就是那时偶遇他正在当地拍戏。” 身旁青年静了静,又盯着他问:“你接触过他本人之后,觉得他怎么样?” 闻言丁篁不由微微皱起眉,两眼开始放空。 说实话,那次偶遇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而且两人当时接触并不多,他挑着模糊印象中能想起来的几点回答道:“感觉他不像外界传的那么不好接近,人其实挺真诚的,对待工作也很认真,很有魄力。” 说完,不知为何,丁篁莫名想起在那道哗哗作响的白色瀑布前,谈霄双眼又黑又亮地盯着自己,向他提出创作电影主题曲的邀约,而在被自己婉拒之后,对方双眼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 像慢慢熄灭的火堆,又像小狗垂下的尾巴。 丁篁被自己无端联想搞得有些莫名其妙,摇摇头继续向前走去。 殊不知落后自己半步的青年,正一眨不眨盯着他的背影。 目光一片沉寂安静。 因为谈霄忽然发现,无论是“谈霄”还是“阿霄”,对于丁篁来说,自己最后可能就只是一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 下午阳光像颜色金黄的蜂蜜,静静淌进玻璃窗。 “小竹老师,眼神不要飘,来,看我。” 茶几对面,青年手里举着从市场淘回来的老式胶片机,正将镜头对准丁篁,眯眼看着取景器说:“对,就这样保持住。” 丁篁坐在沙发上,不自觉手脚并拢,正襟危坐。 随着“咔嚓”一声,闪光灯亮起,丁篁条件反射般眨了下眼。 “……怎么样,”他起身凑近,看向青年手里的相机试图确认,“刚才是不是拍到我闭眼了?” 谈霄一只手举高相机,另一只手竖着食指在丁篁眼前晃了晃,说:“忘了告诉你,胶片机没办法回看拍成什么样,每张都像开盲盒,只有把照片冲洗出来才能知道。” 丁篁“啊”了一声,问:“但你不是说,让我多看自己在镜头中的样子来脱敏吗?” 谈霄点点头:“对,不过也不用那么急,可以先从适应被镜头对准的感觉开始,等之后我再换成用手机拍,有点类似于学自行车,现阶段我先帮你从后面扶着。” “哦,这样啊……”丁篁深吸口气调整状态,让自己适应了一下,不再关注成片,而是先对镜头脱敏。 于是两人每日的对视训练变成了他看着镜头,谈霄在相机后面给他拍照。 而这次主动和被动的角色也发生了互换,有时和青年对上眼神,对方二话不说就会掏出相机,随手给他咔嚓一张。 丁篁:“……” 怎么感觉他是故意的。 之后又渐渐演变成定时定点的拍照训练,谈霄让他固定在某个位置,摆出相应的姿势,像在拍居家艺术照一样。 比如此刻,丁篁站在客厅和餐厅隔断的白墙前,按照谈霄的要求,双眼直直看向前面。 青年专门网购了一台补光灯,此时正架在他身侧,被异常明亮的白光照着,丁篁已经看不清对面的人,只觉得自己现在好像已经变了一幅挂在墙上的扁平照片…… “拍好了,你来看一下。” 没听到预想中的咔嚓声,丁篁从补光灯的范围走出来,才发现谈霄不知何时换成了用手机给他拍照。 他凑近过去,看到屏幕上自己直面镜头,过分的强光将他面部明暗关系一分两半,而左半边爬满红斑的脸几乎全隐在黑暗中,让他一眼看上去和正常人无异。 谈霄调整补光灯角度,让丁篁站回原位又拍了一张。 这次只有左半边脸能够看见,皮肤上清晰的斑块被照出鲜红颜色,过于昭彰醒目,反而生出一种好像用颜料涂抹上去的艺术美感。 “这就是光影的魔法,”谈霄左右滑动两张照片对比着看,“不同角度,可以让你把自己藏起来,也可以大方展示给别人。” 丁篁听懂了他话中的意有所指,接过手机仔细打量面对镜头的自己。 能看出来,他的眼神还是有些拘谨和不自然,但他不再下意识自我批判,而是鼓励地想:已经很不错了,下次会更好的。 当天谈霄又给他拍了很多张照片,能够用手机即时看到成片效果,丁篁感觉照片中的自己神态越来越放松,摆的姿势也渐渐丰富起来。 而且他还在心里给那个名为“阿霄”的小本子上新加了一条:他很会拍照。 那一张张照片,无论是画面构图还是光影塑造,看着都让人物和场景有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 丁篁不由好奇发问:“你之前有专门学过摄影吗,还是说你去做过摄影师相关的职业体验?” 闻言谈霄有点好笑地摇摇头,觉得丁篁现在对他的印象,一定是整天闲着没事,出去打各种零工,然后积累各行各业的职业体验…… 他想了想说:“不算专门学过,就是小时候不用再那么频繁地住院以后,我经常会去外面四处瞎逛,正好那时家里给了我台照相机,然后我就随手拍着玩。” 像是蓦地想起什么,他又开口道:“说起来我还是靠拍照赚了人生第一桶金。” “怎么赚的,”丁篁饶有兴趣地猜测,“帮人拍照吗?” “对,”谈霄看了他一眼说,“我初中毕业时,隔壁邻居家的哥哥刚好大学毕业,雇我去他学校里给他拍一组毕业照,那个学校你应该熟,就是海东大学。” 丁篁目露讶色:“这么巧啊。” 同时心里给“阿霄”更新信息:家里可能住在海东市。 谈霄盯着身前丁篁专注翻看照片的侧脸,心想: 是啊,这么巧啊…… 这么巧让他在那个大学的人工湖边,听到丁篁弹他过于耳熟的曲子,又这么巧在好奇走近后,通过抱着吉他的小臂上露出的心形红斑,确认他就是自己关注了好多年的原创音乐人。 又这么巧在看到丁篁弹完琴想要离开时,他下意识出声叫他,结果丁篁受惊,不小心掉进了湖里。 当时他明明还不会游泳,却头脑一热跟着跳了下去。 再后来,他没把丁篁救上来,反而被丁篁拖拽上岸,而丁篁也因此和路过的梁嘉树有了联系。 等自己从医院醒来后,得知父母怕他因为免疫力低下而感染肺炎,给他办理了转院。 等再次回到海东大学去找人时,学校正值暑假。 丁篁已经毕业了。 这么巧。 明明是他先来的,可他们还是错过了。 …… 在家里一连拍了几天的照片,丁篁感觉自己对镜头的适应度已经有了明显提高。 这天一早,他走到阳台,将脏衣篓里的衣服放进洗衣机时,弯腰一打开滚筒门,却发现里面躺着一张照片。 丁篁拿出来,看到是谈霄之前用老式照相机给他拍的。 照片里的自己正站在阳台晾衣服,上午清澈的阳光洒进来,将他的睡衣照得微微透光,隐约勾勒出细长的身线轮廓。 那天洗的全是浅色系衣服,窗外天空湛蓝,他头顶挂着一件件浅白衬衫、羊绒毛衣、淡蓝的牛仔裤,画面显得清新又干净。 而他穿着一身米白睡衣站在其中,正对镜头的左脸红斑是画面中唯一跳脱的颜色,却不让人觉得突兀刺眼,而是像“点睛”一样。 盯着这张照片看了半晌,莫名的,丁篁心跳有些微微加速。 可能因为他想起了一句话吧…… 之后整整一天的时间里,他像是寻宝一样,总能在不经意间发现一张新的照片。 谈霄不知何时将老式照相机的胶片全部冲洗了出来,并将印好的照片零散藏在屋子里的各个角落,等着他发现。 当晚入睡前,丁篁拿着收集到的一沓照片敲响谈霄的房门。 门一开,他迫不及待地问:“你一共藏了多少张,我今天一天只找到了十四张。” 闻言谈霄挑了下眉,说:“找得挺快啊,一共有十五张。” 丁篁眨眨眼,他最怕只差最后一张,感觉可能藏在那个犄角旮旯里,被自己忽略掉了。 见他表情有些发愁,谈霄勾着唇角好心提醒:“你试试把这些照片连在一起看,应该能发现一些线索。” 连在一起看……? 丁篁一头雾水地回到卧室,将十四张照片摆在床上一字排开。 有张是他吃早饭时抓拍的,有张是他正坐在地上和肉松玩,蓬松的大尾巴扫出了残影。 有张是他正在厨房里准备晚饭,有张是坐在阳台上一边晒太阳一边弹吉他。 有张是窗内窗外一片黑漆漆的,只有电视荧荧亮着,他正窝在沙发里聚精会神地看电影…… 蓦地,丁篁发现了。 这些照片,好像是自己的一天。 照片顺序按照他一天时间内的日常活动来排序,而差的那一张,丁篁检查了一遍,脑中比对自己平日的习惯,今天应该是没有做那件事,导致他没有在对应位置发现照片…… 顺着这条线索他一下子想起来,今天午后,因为沉迷于给肉松戴着各种新买的头饰拍照,没有回房间午休。 心念转动间,丁篁翻开自己的枕头。 果然,有张照片安安静静躺在下面。 是谈霄拍的他午睡时的样子。 照片里,自己半张脸埋进枕头,睫毛低顺地垂落下一小块阴影,老式胶片机独有的微黄色调以及模糊的像素,仿佛自动给他开了一层磨皮滤镜,显得画面格外静好。 看着照片,丁篁不自觉又一次心跳加速。 因为他之前想起的那句话重新浮现在脑海—— 镜头是有感情的。 能把你拍的很好看的人,一定很爱你。 那么你呢。 丁篁微咬着下唇想。 在相机后为我拍下这些照片的你,又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呢? 第55章 第55章所以他是有什么苦衷吗……… 在家里高强度拍了几天照片,丁篁已经完全适应了镜头。 谈霄提议,试着把面对镜头和陌生路人的视线结合起来一起脱敏,于是他们选了一个阳光晴好的上午出门拍照。 起初,这对丁篁来说是个需要很强的心理条件才能克服的挑战。 因为在外面开阔的公共空间,当被相机对准时,路人的视线也会受到引导,不自觉集中看向被拍摄的对象。 丁篁光是设想一下,社恐就要发作了。 尤其当天谈霄还戴着帽子口罩,穿了一身黑,样子低调神秘,一眼看上去仿佛是个很专业的摄影师。 于是看向丁篁的人更多了…… 中途遇到几个丁篁的歌迷把他认了出来,围在身边要完签名后,好奇地问他们这是在做什么,有新的工作安排? 丁篁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而一旁谈霄换了副低沉声线开口说道:“对,在给丁老师的新专辑拍封面。” 丁篁:……? 什么新专辑,他自己怎么不知道。 可面前几个歌迷听完眼睛顿时亮晶晶地望向他,丁篁嘴巴像被胶水黏住,开不了口否认,只能跟着笑笑。 “哇,你终于要出新歌了!” 其中为首一人面色难掩激动,连忙招呼其余人给他们空出拍照的位置,朝丁篁举起胳膊握拳鼓励道:“那我们就不打扰你了,等新专出来我们一定会支持的,加油!” 说完不等丁篁回答,几人一溜烟小跑着离开了,光看背影都能感受出一股欣喜雀跃。 丁篁不忍心去想他们希望落空的样子,转回头拧起眉,眼神颇不赞成地看向谈霄:“为什么要那样说,万一越传越真怎么办。” 谈霄耸耸肩:“那不正好,反正出新歌也是早晚的事。” 丁篁愣了,眨眨眼,不明白一个完全没影的事,在青年口中是怎么能说得如此确信笃定。 甚至让人产生一种错觉,好像连同他整个人,都被对方全然切实地相信着。 结束这个小插曲后,他们继续拍照,不过光天化日站在人来人往的街边,丁篁还是有些放不开。 谈霄在相机后面眯起眼,开导他说:“要不你就想象一下,自己现在是在一个热门景点里面,当着那些游客的面摆姿势拍照。” 丁篁:“……” 想完更社恐了,谢谢。 “诶不对,”谈霄忽然嘶了一声,直起身看着丁篁,问道,“之前你那些专辑封面的外景图片是怎么拍的?” 丁篁即答:“硬着头皮拍的。” 好吧其实也不算,只是当时肯定不只有他和摄影师两个人,整个负责拍照的工作团队加起来十几号人,拍摄场地一般也都是事先租好的,有工作人员围在旁边反而遮挡了一大部分路人的目光…… 不料谈霄听完,脑回路跳跃地接道:“那这个意思是……咱们再去找点群演?” 说完他拿出手机就要拨号码:“你等着,这个我在行。” 丁篁连忙摆手:“不、不用了。” 本来到外面拍照就是为了训练自己对眼神和镜头脱敏的,搞得太刻意反而没什么效果了,而且要是真的雇那么多人来看着他拍,丁篁觉得现在这样好像也能接受…… 摇摇脑袋挥散自己想象出来的社死画面,丁篁抬头看到谈霄正眼底含笑地看着他,于是也就知道他是故意那样说着逗他玩的。 不过经过刚才的打岔,他发现自己确实没有一开始那么紧绷了。 在心里默念着课题分离、课题分离……半晌,丁篁抬眼迎上谈霄的目光,说:“来吧。” 之后整个上午,两人边走边拍。 走过丁篁以前上学的路线,走过他最常吃的那家早餐店,走过种满玉兰树但还未开花的街道,走过结着厚厚一层冰的环城河面……渐渐的,丁篁在这座自己从小生长起来的城市中,越逛越放松。 坐在公园长椅上休息时,谈霄在身后叫他,丁篁回头,看着镜头后面青年的双眼,不自觉就微微笑了起来。 咔嚓一声,光影定格。 当晚回去检查照片时,谈霄翻看着手机相册里的照片,忽然冷不丁地说了句:“感觉你这个角度露出点锁骨应该挺好看的。” 青年说话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仿佛只是单纯地随口感叹一下,但丁篁听进耳朵里,还是忍不住微微两颊生热。 次日,丁篁不声不响地换上一件v领针织毛衣,外搭一件深卡其色毛呢大衣,和他背后的枫木吉他颜色很搭。 临出门前,谈霄瞥了他一眼:“穿这么少,不冷吗?” 丁篁摇摇头:“我看了天气预报,今天回温了,风也不大。” “嗯,”谈霄开门率先出去,“那走吧。” 今天他们还是继续外出拍照,但丁篁主动提起,想试一试在陌生人面前弹琴清唱,像直播里那些街边歌手一样,他想尝试一下。 “行,”谈霄听完想了想,说,“做戏做全套,那我去给你打印个二维码挂脖子上,用来收打赏?” 丁篁:“……倒也不用那么全。” 他们沿着昨天没逛完的路线继续一路向前,但一直没有遇到适合停下来弹琴唱歌的地方,直到太阳快落山时,两人刚好走到一处空旷的广场。 广场面积不算太大,中央有一个小小的圆形喷泉水池,可能因为是工作日,而且临近晚饭时间,广场上只零星散布着几个喂鸽子和遛弯的大爷大妈。 丁篁左右看了看,反而觉得这样的空间和人流密度刚刚好。 他把吉他转到身前,左手按在品丝附近,右手轻轻轮扫,迎着对面不远处举起手机给他拍照的青年,丁篁慢慢弯起嘴角,开口准备清唱出声。 “等一下。” 对面青年忽然打断他,几步走到面前。 丁篁不明所以地看向谈霄,见他把围脖摘下来套到自己脖子上,绕了好几圈。 “有点冷了,戴着唱吧,”谈霄目不斜视地说,“保护好嗓子。” 说完又双手插兜走了回去。 丁篁:“……” 望着青年背影,他张了张嘴,冷风灌进嘴里,又被脖子上一圈围脖截住,让他说不出话。 有种偷摸开屏,开一半被人不解风情按回去的感觉。 不过微微低下头,感受着柔软的羊绒布料上残留着的暧昧暖意,丁篁按下微微加速的心跳,调整呼吸重新开口…… 后来那天回去,他得到了一张自己的“人生照片”。 空空荡荡的冬日广场上,一头清爽短发的他站在安静的喷泉水池前,灰色鸽群呼啦啦地拍打着翅膀起飞,橘红晚霞涂满他背后整片天空。 落日的红光穿透发梢,为他周身勾勒出一圈赤金轮廓,下巴埋在藏蓝色的围脖里,他抱着吉他旁若无人地闭眼清唱,脸上是一副投入享受的表情…… …… 因为这些天一直外出做脱敏训练,丁篁觉得冷落了家里的空巢小猫。 于是今天他和谈霄都没有再出门,而是坐在客厅的地板上,一起给肉松diy手工玩具。 借用之前在手工玩具小镇帮工时跟着学到的技巧,他们打算做一个立式猫抓柱、一个环形隧道,还有一些塞着响片的毛绒球。 谈霄将这些天他们收集的瓦楞纸板掰折几下,捆出对应的立体造型后,丁篁开始一圈一圈往上面缠剑麻绳,而谈霄在他身旁手握热熔胶枪,不时瞄准空隙,在他即将要缠裹的位置上注射胶水。 两人之间没有交流,手下却配合默契,异常高效。 很快做好猫抓柱后,丁篁搬去阳台精修造型顺便散散味道,等回来时,看到谈霄已经把隧道做得差不多了。 惊讶于对方的手速和娴熟动作,他坐下来问道:“你以前也给捡回去的那几只猫咪做过玩具吗?” “嗯,做过隧道和猫爬架。”谈霄头也不抬地答道。 望着他专注的侧脸,丁篁忽然有些好奇他养的猫都长什么样子。 听完他的问题,谈霄口述道:“最先捡到的那只是狸花,然后是只橘白,老三是被遗弃的美短,老四是奶牛,最新捡到的那只是瘸腿暹罗。” “有照片吗?”丁篁听得更想看了。 “有,”谈霄转头看他一眼,“都在我以前的手机里,可惜没跟着我一起重生过来。” 丁篁:“……哦。” 忘了这回事了。 说到重生,他抬头望向窗外。 深蓝色的夜幕下,入眼是一片融融的万家灯火。 他有些犹豫地开口问道:“快过年了,你重生以后都没有和家人联系过吧,要不要回去看看他们?” 闻言谈霄手上的动作一顿,静了静扯起嘴角笑着说:“反正我现在这个样子回去也没人认得出来,远远地看一眼反而会觉得遗憾和不甘心,还是算了吧。” 看着青年嘴边那抹笑,丁篁忽然觉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而后他又意识到,好像可以给本子上记录一条新的信息了—— 即便是面对自己的家人,也不能说出真实身份。 所以他是有什么苦衷吗…… 丁篁一边思索一边走进厨房开始准备晚饭,他和谈霄约好互相轮流做饭,这几天刚好轮到他,丁篁站在案板前沉吟片刻,转身从吊柜里取出一套模具。 吃点甜的应该会开心一些吧。 等他端着刚烤好的小饼干走出厨房时,谈霄已经做好了一堆毛绒球,正和肉松在地上做着抛接游戏,一人一猫玩得不亦乐乎。 客厅暖黄色的灯光披洒在他们身上,肉松毛茸茸的开花大尾巴像根溜直的天线高高扬着,从客厅一头蹦跳到另一头。 而谈霄脸上挂着飞扬夺目的笑,丝毫不见刚才提起家人时一瞬间划过的黯然。 看着他们仿佛萦绕淡淡光晕的身影,丁篁忽然觉得,自己有点明白了那种希望时间在此刻停住的想法。 有段旋律在脑中兀自响起,丁篁眼神一顿,是那种久违的、灵感向他涌来的感觉。 或许…… 他垂下眼睛默默想道,和之前偶遇他的歌迷说在筹备新专辑,可能真的不再是件没影的事了。 当晚吃过晚饭,因为外面起风了,丁篁和谈霄没有再出去散步消食,而是一起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着肉松乐此不疲地玩它的新玩具。 一室安静温馨时刻,丁篁的手机骤然响起。 他拿出来,看到屏幕显示是李骏打来的电话。 滑动绿色的接通标志,丁篁点开公放,对方热情洋溢的声音立刻响起。 李骏说:“小萝卜丁,明天酒吧有熄灯之夜的活动,你要不要来玩啊?” 第56章 第56章由内而外恍若新生。 熄灯之夜,顾名思义,就是酒吧当晚有两小时不开主灯,场内唯一光源只是一杯杯摆在桌面上的仿真蜡烛夜灯。 根据李骏介绍,当晚无论是哪位顾客,都可以自发上台唱一首歌。 起初丁篁怀疑,李骏是因为他对舞台有阴影所以才专门组织了一次这样的活动,心里难免觉得有些负担。 但李骏笑着说他想多了,这种熄灯之夜以前酒吧也办过好几次,目的是为了可以让那些平时社恐的顾客也有机会参与到活动中,毫无顾忌地展示自我,释放压力。 毕竟黑暗是和酒精一样可以麻痹羞耻心的东西,每次活动效果都不错,所以在酒吧内一直延续了下来。 夜幕降临时分,丁篁和谈霄走进酒吧,发现里面的确较于以往更加昏暗,只有零星几个仿真蜡烛摆在桌面上,散发着柔和的暖黄色灯光。 在里面适应了一会黑暗后,眼睛大致能够看清周围的顾客还有坐在自己对面的人。 丁篁和谈霄刚坐下没多久,李骏便来到他们桌旁。 今天他胸口别了一块发光胸牌,远远走过来非常一目了然。 “今晚要上台的已经排了二十多号人,把你放在最后登场可以不?”顿了顿,李骏压低声音道,“怕你唱得太好,后面的人都不敢上去了。” 闻言丁篁忍不住摇头失笑,他抬眼看了看那个曾经让自己畏惧退缩的舞台,如今空空荡荡仿佛在向他发出邀请。 收回目光,丁篁面向李骏定定地点了下头,他说:“可以。” “好嘞。”得到肯定的回答李骏也展颜笑了下,高高兴兴起身去后台做准备。 只是离开前,他从谈霄椅子后面路过,直接伸手拍了下青年肩膀代替打招呼,两人目光相接,默契地互相点了下头。 旁观他们两人的互动状态,丁篁莫名觉得,比起自己,好像他们才是认识了将近二十年的朋友。 于是不免有些奇怪地问:“你和骏哥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熟了?” 谈霄闻言,老神在在地向后靠住椅背,眉毛一挑,又装又拽地故意叹口气道:“嗐,我的社交能力嘛,你又不是不知道。” 丁篁*:“……” 又来了…… 感觉自己再理他,对面有根尾巴可能要翘上天了。 丁篁努力绷住嘴角,转过脸去没再说话。 之后活动正常进行,一位位顾客依次上台唱歌,在黑暗中放下包袱,肆意大方地展露自我,其中不乏有唱破音或是跑调严重的,但大家哄笑中都透着善意,下台时还报以掌声鼓励。 现场气氛欢乐且松弛,丁篁也沉浸其中,没有对即将上台感到一丝紧张,反而还有闲心打趣谈霄,问他要不要也上去唱一首。 黑暗削弱了视觉作用,同时也放大了其他感官的知觉。 在一片昏暗中,丁篁听到谈霄低低的笑声,莫名带着一股无奈宠溺的意味,拂在耳边勾起一阵酥麻感。 四周有玻璃酒杯相碰的清脆声响、顾客间细细的聊天声、侍应生走路的脚步声,甚至还能听到窗外呜呜的风声。 忽然不知是谁惊呼道:“下雪了。” 众人纷纷抬头向外看,由于室内过于昏暗,倒显得窗外街景一派明亮,映着雪光照入屋子里,让每片从天而降飘飘洒洒的雪花都清晰可见,整个窗口泛着静谧的淡淡蓝光。 恰好台上的人正在唱一首慢歌,丁篁听着音乐,看着雪景,觉得刚刚喝进肚子里的一点薄酒,此刻在体内开始微微生热。 毫无疑问,他知道自己正在享受当下此刻,利用感官收集的各种外部信息汇在脑中一起发酵,酿出香醇气息,不自觉让人身心迷醉。 即便自己过不久就要面对曾给他留下心理阴影的舞台,但丁篁没有像上次那样提前相信自己一定没问题,他只是想着,如果能够享受当下此刻,享受在台上唱歌的感觉就够了。 因为正如之前谈霄所言,在做出“播撒”这个动作时,他的内心已经自然而然充满了勇敢和快乐。 没过多久,轮到丁篁上台演唱。 距离熄灯活动结束时间还有最后五分钟。 丁篁粗略估算了一下,感觉自己唱完,差不多时间刚好够用。 真正站在舞台中央,台下一片漆黑,昏黄的蜡烛灯撑起一小点光团,像浮在海面上的幽幽萤火。 这一次,丁篁没有放任何伴奏,也没有用乐器辅助,而是选择开口清唱一首他自己的歌——不是为梁嘉树写的,也不是给卖给任何甲方的,而是完完全全属于他自己的作品。 因为丁篁有天生的绝对音感,单纯用人声唱歌不需要担心音准问题,只是同时这样也会暴露出他声音条件上的不足。 丁篁其实一直知道自己嗓音机能的确比不上梁嘉树,现场表现也不稳定,容易受心理波动的影响,这也是为什么当初组合解散后,公司直接建议他转到幕后写歌。 但丁篁的梦想从小到大都没有改变过,他想将自己写的歌亲口唱出来,那些编织音符的灵感源自他亲身经历的宝贵时刻,他想用自己的声音表达。 所以如果要贯彻这个梦想,他需要接纳的不止是脸上红斑,还有自己并不算完美惊艳的歌喉。 酒吧内一片安静,只有他的人声飘散在空气中。 大约唱到一半的地方时,丁篁受到以前固有认知的惯性牵引,不自觉脑中杂念开始增多。 他开始想,自己这样唱台下的听众会不会觉得太干了……如果歌还没唱完,台上的灯光已经亮起,别人看到他的脸后会不会被吓到……这首歌是他在年纪很小时写的,现在听起来会不会显得太过幼稚…… 每唱一句,丁篁内心也开始对自己刚刚的唱法加以评判:开口掺杂的气息声太大、真假音切换不够顺滑流畅、尾音的处理也…… 等等。 他在做什么。 在切入副歌的间奏空隙里,丁篁猛地静下来调整呼吸频率。 刚才有一瞬间,他好像看到根植于自己内心深处的漆黑影子,如有实质般面对面站在了他眼前。 它伸出手,蒙蔽他的视线,又反复不停低语着各种负面想法,扰乱他的心神。 让他变得像个转速越来越快的轮子,载着远超负荷的焦虑与不安,无法自控地驶向自我厌弃的悬崖。 可丁篁忽然醒了,因为他已经知道,那样是不对的。 过往一幕幕在脑海中浮现,幼年时想要证明自己的执拗初心,掩饰自我只敢躲在屏幕后录的弹唱视频,矛盾少年期因为掉马噩梦惊醒后抠在墙壁上的指甲印,他抱着渴望得到认可和喜爱的想法与梁嘉树组合出道,后来又一步步丧失掉勇气…… 曾经歪斜的每一步,都推着他走到如今,站在这个重新出发的舞台上。 如果说黎明前的夜色最浓最深,丁篁望向台下一片漆黑,觉得是如此恰如其分。 当他再次开口,声音里的犹豫和紧绷已经消失不见。 丁篁微微牵起唇角,切实地以行动证明自己想要用音乐传递力量的真心。 而过了不久,他眼中忽然出现一点亮光。 丁篁定睛看清,是台下有人打开了手机背后的闪光灯。 一个、两个、三个…… 渐渐的,那些点点亮光汇成了一片汪洋星海,随着他的歌声左右轻轻摇晃,犹如温柔轻拂的海浪。 以前开演唱会时,丁篁也曾看到过同样的画面,恍惚中,他好像回到了当年那些失误频发的舞台上,面对台下星星点点的闪光灯海,这一次,他每一句都唱得很稳、很深,发自内心,倾情投入。 缓缓唱完最后一句,丁篁握着麦克风的手有些颤抖。 他知道这并不是因为瑟缩或者害怕,而是他好像终于明白,自己最初踏上旅程时说,想要找回以前的自己,其实并不准确。 因为他现在,由内而外恍若新生。 随着歌声落下,场内鸦雀无声。 丁篁垂眼转身,刚想走下舞台,酒吧内的主灯渐次亮起。 看来活动时间到了。 丁篁动作顿住,眯着眼停在原地适应了一会光线,同时后知后觉地感到有些奇怪。 因为之前无论唱得如何,每位顾客下台时都会自发响起一片掌声,可现在为什么这么安静。 等觉得眼前亮光不再那么刺眼时,他缓缓睁开眼皮…… 下一秒,“砰”的一声,色彩缤纷的彩带亮片纷纷扬扬从天而降。 丁篁整个人呆呆地愣在原地。 台下原本四处分散坐着的顾客,不知何时此刻都聚拢在台前,几乎每人手中都举着和他相关的应援物,有单人海报、专辑唱片、Q版的竹子手牌…… 而其中最显眼的,是一条跨越大半个酒吧的横幅,上面用醒目的粗体字写着: 【热烈庆祝“竹”老师出道十五周年快乐!】 丁篁瞳孔颤了一下。 “竹”是他最开始在网上发布弹唱视频时用的名字,而十五周年……难道是从他发布第一个视频开始算起的时间? 一瞬间,莫名的感动和各种澎湃心绪塞满他的胸腔,丁篁这时才明白,原来今晚来酒吧参加活动的并不是顾客,而是特意从各地赶来给他准备这个惊喜的歌迷朋友。 下意识的,丁篁望向台下寻找谈霄的身影,因为除了他,丁篁想不出还有谁会牵头为他这样一场隆重又浪漫的周年纪念。 不过还没等他找到谈霄,对方已经默默地与李骏一起为他单独布置好一处空地。 站在那套摆着鲜花的桌椅旁,青年朝他招招手,示意可以过去和每个歌迷依次坐下来互动。 按捺下心中的疑惑与感动,丁篁起身走到那边,时隔多年办了一场临时且私密的“粉丝见面会”。 面对面收获了一声声喜欢和鼓励,丁篁了解到这次来的大多都是从发布视频时就一路关注他的歌迷,有人已经从学校步入了职场,有的还在念书,但从国内念到了国外,甚至这次不远万里特意赶来。 丁篁不知说了多少次感谢,而让他最感谢的,还是能从歌迷们的口述分享中,切实听到自己写的那些歌,曾陪他们度过了怎样的时光。 一首歌曲本身,能够重叠储存那么多独一无二的记忆。 这种认知让他既满足,又痴迷。 当晚散场前,丁篁自觉无以回报,主动又回到舞台中央,一连唱了好几首台下歌迷们点播的歌曲。 握着话筒立杆,他叮嘱大家回程一定要注意安全,之后又深深地弯下腰,用了很长时间鞠躬。 “如果音乐有回声,谢谢你们让我听到。”抬起头,丁篁眼底含着泪光微笑说道。 等酒吧清场后,丁篁一直没看见谈霄身影,于是找到李骏询问。 “刚才他说人多眼杂,自己先去后门等着了。”李骏抬手指了个方向。 丁篁没有着急过去,而是站在李骏身旁想了想,问道:“所以之前酒吧到底有没有这个‘熄灯之夜’的活动?” 看着他,李骏忽然嘿嘿一笑。 丁篁便懂了。 所以之前感觉他们两人变得那么熟,就是因为瞒着他一起筹备安排了这次的活动。 “谢谢。”丁篁双眼看着李骏,郑重地点了下头。 李骏满不在乎地朝他挥挥手:“要谢还是谢你家那位吧,我就出了个场地,剩下大部分都是他忙来忙去亲手准备的。” “嗯……”丁篁抿着唇道别,转身向后门走去。 一片昏暗中,目光牢牢锁定那扇小门,他的步子越来越急促。 推开门的一瞬间,冰冷的空气夹着飘落的雪花一起扑在脸上,丁篁呛了一下,低头咳嗽起来。 “没事吧,嗓子累到了?” 下一秒,手中被塞进一杯热饮。 丁篁抬起头,看着眼前青年,和他身后不知不觉已经变成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 “走吧,回家。”谈霄眉目平静,转身向前。 丁篁默默跟在他身后,接近午夜凌晨,世界静得像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脚下的雪已经积了厚厚一层,丁篁和他一前一后默默走着,彼此谁都没有开口说话,耳边只有嘎吱嘎吱的踩雪声。 走到一处十字路口,信号灯牌上的红色数字规律闪动,他们停下来,长街上没有其他的人和车,雪花还在静静飘落。 丁篁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你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么多?” 谈霄站在他身旁,语气自然而然地回答:“因为我是你粉丝啊,毕竟一直看着你视频直到今天,我也算是元老级别的了。” 话音落下,绿灯亮起,他向前走去,边走边头也不回地解释道:“其实从你发视频那时起我们就有一个小群,前不久你弹琴上了热搜之后,那个群又活跃了起来,正好赶上十五周年,我就在群里和大家商量了一下,想给你个惊喜……” 说着说着,谈霄忽然发觉身后的脚步声消失了。 他停下来转回身,双眼还没看清,只觉得有一阵风迎面扑来。 接着下一秒,丁篁结结实实地扎进他怀里,两只胳膊十分用力地抱住他的腰。 谈霄微微低头,看到丁篁整张脸都埋在他胸前,半晌一道发闷的声音传出来。 丁篁说:“谢谢……” 信号灯上开始了新一轮的倒计时,红灯闪烁,在一片白茫茫间颜色鲜明地一下一下跳动着。 仿佛某颗安静又剧烈的心。 天上落雪,簌簌无声。 在银白静谧的街边,有两道身影相对站立。 其中略高一点的那道人影,微微抬起手,悬空停在怀中人的后背上。 只见他顿住几秒后,又悄悄放了下去。 第57章 第57章“你有看到,对吧?”…… 深夜,别墅里一片死寂。 放在枕边的私人手机嗡嗡两声,屏幕骤然亮起,在一片漆黑的房间内散发出刺眼白光。 【这是今天的照片。】 眯眼看清屏幕上的消息后,梁嘉树立刻抓起手机坐了起来。 他五官平静,神态没有明显波动,可失去眼镜遮挡的狭长双眼中,涌动起古怪而兴奋的光。 仿佛一个渴了很久的人,终于见到了心心念念的水源。 但梁嘉树不觉得自己现在这样有什么奇怪。 自从上次和丁篁打完电话,他与脑中负隅顽抗的自己拉扯缠斗过一段时间,用了各种办法修正内心日益倾斜的天平,试图抵抗因为丁篁的离开而产生的各种不正常情绪。 可后来,他忽然不纠结了。 面对徒劳的挣扎,或许从来没有不正常,恰恰相反,他的那些反应完全顺应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毕竟当他受不了这栋变得过分空空荡荡的别墅时,也曾趁着夜深人静偷偷驱车前往另一处自己近些年常住的公寓。 但回到本该已经完全习惯适应的空间内,周身同样冰冷沉寂的空气无一不提醒他,自己还是没有找到一丝“家”的感觉。 于是梁嘉树终于明白,这些年,是因为丁篁的存在,他才有了一个恒久稳定的家。 因为在他连自己都不曾发觉的潜意识里,仿佛无论身在何处,一直都会有这样一个地方等在那,像座坚固的岛屿一样永远稳稳地托住他。 可现在,那个地方不见了。 而且还是被他亲手摒弃的。 以前,梁嘉树以为自己追求的是功成名就,是光环围绕,是人往高处走,是一直一直要向上爬。 可是错了,全都错了。 当真正的容身之处消失之后,他才知道自己想要的,其实从一开始就被丁篁捧到了面前,任他拿捏摆弄。 梁嘉树明白,自己现在醒悟得可能有点晚了。 但他忍不住。 他忍不住开始满脑子变得都是丁篁丁篁丁篁,忍不住想知道丁篁在做什么、和那个冒牌货发展到了哪一步,忍不住去设想如果丁篁和自己重新开始,那这一次他是不是就能知道,真正的幸福和满足会是什么感觉。 可那两个人因为不再需要通过大众的眼睛证明身份,一下子变得低调许多,也很久没有再被路人拍到。 梁嘉树开始觉得渴,觉得有一种发自身体深处的匮乏干涸。 他渴望看到丁篁的样子,时时刻刻看到。 所以即便当初被丁篁严肃认真地警告了一番,他依然匿名委托私家侦探继续去跟拍他们,只是这次特意叮嘱过不要被发现。 随着照片像雪花一样飞来,他借着私家侦探的相机,一路看到丁篁和那个“假梁霄”在安港市租房同居,看他们同进同出,一起加入业余剧团,看到丁篁一点一点重新接触作曲,看他们两人坐公交车分享同一对耳机,看他们开庆功宴、在雪地里相拥跳舞……最后看着丁篁把那个冒牌货领进北钟市的老房子里。 ……他甚至都没有带自己回去住过。 梁嘉树看得暗暗磨牙。 回到北钟市后,这段日子的照片梁嘉树越看越折磨。 无论是丁篁和那人出双入对形影不离的亲近模样,还是准备重新登台唱歌后,丁篁整个人散发的光彩已经远超从前。 每天按时发来的照片已经变成像毒药一样的存在。 让他痛苦,又让他着了魔般想要更多。 今天的照片一共有十几张,按照时间顺序拍下丁篁一天内都做了什么。 他雇的侦探很专业,特地在丁篁住的那栋楼对面顶层租了套房子,每天都能用高清设备拍下丁篁在家里的样子。 翻到丁篁在酒吧登台唱歌的那张照片时,梁嘉树双指放大将照片撑满屏幕。 他垂下眼,屏幕荧光将他眼底的贪婪和欲望照得毕露无疑。 他直直盯着照片上的丁篁,伸出手指隔空抚在丁篁脸上,还有那对闪闪发亮的眼睛,梁嘉树感觉喉咙发痒,用力空咽了一下,聊胜于无地缓解那股焦躁不堪的渴意。 再翻到下一张时,动作蓦地顿住。 那应该是丁篁唱完歌和“假梁霄”从酒吧出来,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估计是怕被发现,侦探拍摄的距离有些远,但模糊中梁嘉树还是能一眼捕捉到,丁篁望着前方那道背影的眼神。 攥着手机侧边的指腹因为用力而开始变得毫无血色。 梁嘉树死死盯着那张照片,心脏一下一下,跳得沉重又缓慢。 如果说之前看着两人同框互动的那些照片,他还不能完全确定,但今天这张照片里丁篁的眼神,让他彻底坐不住了。 那眼神曾经是属于他的,现在怎么可以投掷到别人身上? 不行。 他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下去了。 墙上挂钟显示时间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但梁嘉树把别墅内的所有灯全部打开。 他掏出行李箱开始往里面塞衣服,动作粗暴急躁,不看季节,不分薄厚,全都一股脑地塞进去。 对了,还有护肤品。 梁嘉树又起身匆匆走到梳妆台边,撑开一个手提袋,将台面上所有瓶瓶罐罐哗啦一声全扫进去。 晚了。 内心蓦地浮现出两个字,接着仿佛能自我繁殖一样密密麻麻越铺越多。 晚了晚了晚了。 梁嘉树眼底渐渐被激出一层血红。 “闭嘴!”他闭上眼,恶狠狠地大喊出口。 空旷的别墅仿佛有回音荡开,一室沉寂中,梁嘉树抬眼,看到挂在对面墙上的穿衣镜里,自己正站在楼梯上,身上睡衣满是褶痕,许久没打理过的头发毫无造型可言地堆在头上,整个人脸色泛着青白,眼下黑眼圈浓厚,内凹的两颊让他本就瘦长的脸型看上去更加尖窄。 镜中狼狈到有些神经质的那个人,和往常那副矜贵优雅、风度翩翩的模样堪称毫不沾边。 梁嘉树忽然深深缓缓地吸了口气,他一步一步走下楼梯,站到镜子前,掏出口袋里的金丝边眼镜给自己戴上。 别慌,还不晚,你还有机会的。 他照着镜子伸手抚平翻折上去的衣领。 反正丁篁还没有和那个冒牌货在一起,不是吗? 梁嘉树和镜中的自己对视,眼神逐渐转暗。 况且他们就算在一起了,你难道没有其他的办法吗? 他轻轻抬起手拨弄额上的碎发,动作越发慢条斯理。 反正你知道丁篁喜欢什么样子,对吧? 半夜时分,屋外夜色浓深,而别墅内一片灯火通明。 梁嘉树站在镜子前,对里面的人缓缓勾起嘴角,露出惯常对外展示的,那副优雅又迷人的微笑…… “客厅的镜子我来负责,你去打扫卧室吧。” 手里拿着抹布,丁篁和谈霄确定好各自分工,开始给家里做大扫除。 没有几天就是除夕了,按照习俗要把房子打扫干净迎接过年,好在他们之前刚回到北钟市时已经将家里彻彻底底清扫过一遍。 而且开始养猫之后,丁篁又给家里添置了扫拖一体的自动洗地机,每天都会维持好室内卫生,所以这次他们的扫房任务不算太重,只需要简单清洁一下卫生死角就可以了。 距离之前那个雪夜已经过去了两天时间,但丁篁独自面对谈霄时还是有些隐约不自然。 那天的情绪和氛围让他没想太多就直接撞进人家怀里,结果事后冷静下来稍一回想,丁篁就忍不住脖子以上的部位开始温度飙升。 现在这个阶段,他应该还是属于暗恋吧…… 丁篁怕自己再忍不住做出点什么出格行为,所以自觉和谈霄保持一定距离,事先分好各自做卫生的区域,闷头干了一上午,将一切杂念都抛在脑后。 中午吃过午饭后,他们两人出门去附近的市场买年货。 丁篁提前列了一张清单,谈霄走在他身旁垂眼扫了一遍,问:“只买这些就够了吗,你这边没有什么亲戚之类的需要走动?” 丁篁摇了摇头:“都是很远的亲戚,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 至于朋友…… 本市内除了最近重新有了交集的李骏和几个乐手老师,貌似也没有别人了。 其他外市的朋友过年时一般都是在手机上互相问候一声,不需要特意买年货拜访,除了那位…… 想到那位特别的朋友,丁篁静了静,没再开口说话,眼神随之低垂下去。 “怎么了,想什么呢?” 察觉他状态不太对,谈霄在前面一边掀开年货超市的门帘,一边回头看了他一眼。 丁篁跟着走进去,勾起嘴角笑笑:“没事。” 说完他抬眼打量四周,只觉得从刚才素白的冰天雪地里走进一个到处都挂满火红颜色的世界。 红福字、红对联、红色的剪纸窗花,还有一串串红鞭炮挂饰…… 琳琅满目,目不暇接。 丁篁边逛边感叹,不得不说还是家里这边过年氛围浓厚。 想来自己也好久没在北钟市过年了,丁篁渐渐内心生出十足期待,看到什么都想挑一点带回去装饰家里。 而谈霄走在他身边不时会消失片刻,过不久手里又提着不同的东西回来,有时是一串彩灯,有时是年画墙贴,丁篁通通照单全收,后来看都不看直接让他放进手推车里。 直到谈霄抱着一尊将近半身高的财神像回来,照例一声不吭向推车里放时,丁篁转身看到连忙叫停。 “等等……”他露出复杂表情,犹豫地问,“你想把这个买回去……摆在家里吗?” “不是啊,”谈霄自然而然回道,“去给骏哥拜年时顺便送他,祝他酒吧财源广进。” 丁篁:“……” 他先替李骏谢谢他了。 看着丁篁站在原地,一脸为难又不知道该怎么拒绝的表情,半晌,谈霄先笑了出来。 听到声音,丁篁抬头看清他眼底捉弄人的笑意,后知后觉又被逗了。 “我就想看看你什么时候能觉出不对劲来。”说着谈霄又从手推车里捡出一堆稀奇古怪的玩意。 趁他把东西放回原位的时间,丁篁红着两只耳朵推车走远,之后任凭青年怎么懒洋洋地拖长声音叫他,都坚决不再回头了。 等结完账走出年货超市,丁篁发现附近有条僻静小路,刚好可以直接回小区。 他和谈霄提着大包小包并肩走过去,可当路过一个巷口时,里面忽然冲出一道人影。 那道人影一边朝他们快速跑来,一边嘴里气势汹汹地喊:“梁嘉树!终于被我逮到了吧!” 而丁篁和谈霄都还没有看清,那人径直一头扎进了谈霄的怀里。 谈霄因为双手都提着东西,反应不及,被那人撞得稍稍后退两步,随即感觉身前像被一只八爪鱼缠了上来,脑袋用力地紧贴着他胸膛,双臂箍得死死的。 丁篁被吓了一跳,身体还僵在原地。 空气大约停滞了几秒钟后,那人自己从谈霄身前拔起脑袋,迎着午后阳光露出一张年轻鲜嫩的脸庞。 他皮肤细白,头上戴着一顶兔耳造型的帽子,巴掌大的脸围在一圈毛茸茸里,整个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 没等谈霄有所回应,他先吸了下鼻子,眼圈泛红地紧紧瞪着面前的人说:“我给你发了那么多条信息,打了那么多通电话,你怎么一直都不回我?” 他说起话来语速飞快,根本不给别人留插进去的空隙,自顾自地继续道:“我知道,上次我先挂你电话是我的不对,但那也是因为我太在乎你了啊,赌气想让你哄哄我都不行吗,你怎么舍得一直都不理我的,你……” 话说一半,接收到对面毫无感情的注视目光,他像是一下子被踩中了尾巴,整个人脸色肉眼可见变得激动起来,松开胳膊指着谈霄大声说:“你再装不认识我?!当着一个已经离婚的前夫的面,你还要演什么啊?当初可是你亲口答应我和他离婚的,现在又跟他纠缠在一起,你把我当什么?” 说着他愤愤转过头,咬牙瞪向旁边一脸茫然的丁篁,呼吸几次后高傲地扬起下巴,朝他走近说道:“你好啊,初次见面,我叫徐司栎,是梁嘉树现在的恋人。” 说完,徐司栎顿了一下,仿佛忽然想起什么,眼珠一转脸上挂起志得意满的神情,看着丁篁说:“哦不对,我才想起来,应该不算是初次见面了,毕竟我们之前在手机上聊过天的。” 闻言丁篁渐渐抬起眼皮,对上了眼前人暗含恶意又充满挑衅的目光。 “你应该有看到吧?”徐司栎微微歪头,嘴角勾起一抹轻笑。 丁篁视线中,那双花瓣一样柔软粉嫩的嘴唇在自己眼前张张合合,却一字一句慢慢吐出毒辣蜇人的话。 他说:“那张隔着门缝偷拍我们两个在沙发上接吻的照片,你有看到,对吧?” 第58章 第58章“小竹,开门,”…… 下午阳光明晃晃的,这条小路平时少有人走,路两旁都是崭新洁白的积雪,人影投在上面清晰分明。 丁篁望着他们三人的影子,两眼有点出神。 其实听完徐司栎的话,他差不多已经能在心里对上号了。 当初离婚前夜,自己过生日那晚,故意用梁嘉树手机给他发照片又匆匆撤回的人,应该就是他。 那时他是自己和梁嘉树婚姻里的第三者,现在算……成功上位了? 但是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如果时间倒退几个月,听到刚才那番话,丁篁可能还会感到刺痛。 但如今,看着面前那张精致鲜亮的脸,因为一个并不值得的人频频露出丑态,只觉得…… 怪可怜的。 对面徐司栎自以为抛出一枚杀伤力十足的炸弹,可眼前“梁嘉树”的前夫不仅神情没有半分波动,反倒看着他的目光里透出一点……怜悯? 一瞬间,徐司栎只感觉脑门上的青筋在突突跳动。 他不再多费口舌,而是转身直接走到“梁嘉树”身旁,像是刻意彰显所有权一样抱住男人胳膊,半个身子都紧紧贴附上去,对面丁篁眉头果然皱了一下。 见到这招有效,徐司栎立马内心畅快不少,他踮起脚尖,正想进一步去亲“梁嘉树”侧脸时,身旁男人突然将手提袋扔在地上,接着从他怀里用力抽出了胳膊。 “你有毛病?” 冰冷的声音不留一丝情面,男人转头看他,眼神里满满都是显而易见的嫌恶。 徐司栎还保持着原来的动作,身体一下子僵在原地。 顺风顺水地当了二十年的富家少爷,从小就被徐华诚捧在手心里宠着,他什么时候被人说过这么重的话,又什么时候受过这么大的委屈。 于是眼圈当即红了。 徐司栎咬住嘴唇,竭力掩饰自己声音里的颤抖:“梁嘉树,到底谁有毛病,把人耍着玩很有意思是吧?” 但“梁嘉树”恍若未闻,又走去他那个离了婚的便宜前夫旁边,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朝向自己。 看着他们两人并肩站在一起的样子,徐司栎这时只觉得自己像个小丑。 他用力擦了把眼睛,指着“梁嘉树”恨恨地开口:“你之前和我爸谈的那笔交易不是一直都没得到确切的答复吗,好,现在我可以直接告诉你,没戏了!咱们俩也玩完了,你等着看我爸会怎么收拾你吧!” 说完,徐司栎咻的一下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小少爷气鼓鼓离去的背影,谈霄只觉得无语。 梁嘉树是什么泰迪转世吗,怎么能欠下这么多风流债。 而丁篁闻言露出些许犹豫神情,转过头看着谈霄问:“如果梁嘉树知道我们在外面把他的恋人得罪了,他不会立刻毁约吧?” 谈霄耸耸肩:“与虎谋皮肯定也要承担对应的风险,如果他事先把人安抚好了,那人肯定也不会千里迢迢来这里堵我,真要怪的话,也只能怪他自己。” 丁篁听完,认同地点了点头,两人捡起地上的袋子继续朝家里走去。 到家后,谈霄脱下外套,随手挂在衣架上。 可刚挂上去没多久,丁篁从房间里走出来,手中拿着一把扫灰的刷子。 谈霄看着他将自己的外套摘下来拎在手里,然后像给表面掸去一层看不见的灰尘似的,里里外外都扫了一遍。 “怎么,有脏东西啊?”谈霄眉尾挑高,抱着胳膊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说道。 “嗯。” 丁篁声音闷闷的,埋着头继续一言不发地刷他的外套。 “原来小竹老师这么讨厌别人碰我啊……”谈霄没正行地歪靠着墙,没多想就脱口而出一句玩笑。 他说:“干嘛,你吃醋了?” 说完,丁篁却没有接话,而是瞥了他一眼,转回头又继续手上的动作。 空气莫名安静下来。 谈霄:“……” 不太对,这个氛围…… 他直起身咳了一声,眼角余光捕捉到肉松毛茸茸的影子,立刻转身要去逗肉松,仿佛无事发生一样想将话题略过去。 可身后忽然响起不大不小的一声—— “对,我吃醋了。” 咚咚。 丁篁说完,感觉心脏快得要从嘴里蹦出来了。 他低着头,紧紧抿着嘴巴,可等了半晌对面并没有出声。 丁篁抬头望去,结果看到青年不知何时已经走*到阳台上,正乐呵呵地给瘫在地上的肉松挠下巴。 看来是没有听到啊…… 丁篁收回目光,有道小小的叹息在屋子里轻轻飘落。 他觉得有点庆幸。 同时又有很多点可惜…… 除夕当天,丁篁起得很早。 因为他和谈霄提前说好,中午在家里吃年夜饭,晚上再一起包饺子。 早晨匆匆填饱肚子后,他们趁着超市刚开门,人还不算多,先去买了海鲜和蔬菜,回家之后给防盗门上贴好春联,就开始着手准备中午的正餐。 年夜饭的菜谱丁篁也一早列好了,结合他和谈霄两人的拿手菜,避免浪费只准备做七道,三凉四热,荤素搭配。 之后整个上午,他们两个都挤在面积不大的厨房里。丁篁站在案板旁切肉时,谈霄就去水槽边洗菜,谈霄要用炒锅时,丁篁就去守着烤箱。 两人分区配合,活动自如,忙中有序地准备出一桌色香味齐全的年夜饭。 席上,丁篁主动举起杯子伸向谈霄。 今天日子特殊,他被允许可以多喝一点,于是丁篁开了瓶红的。 盯着杯中醇红的酒液,那点艳丽色泽好像也开始向他脸上蔓延。 定了定神,丁篁两眼郑重看着对面青年说:“今年能有人陪我在这个老房子里一起过年,我真的很开心,谢谢你之前帮了我那么多,谢谢你这一路都陪我走过来,谢谢你送我的那些礼物,谢谢帮我准备周年活动,谢谢……” 说到最后,他低下头,有点不好意思:“太多了,我好像都谢不过来了。” 那要不就以身相许吧。 盯着眼前人头顶的发旋,谈霄把脑子里下意识弹出来的那句打趣摁回去,同时紧了紧握着杯子的手。 沉默两秒,最终还是收起眼底沉甸甸的情绪,他故作轻松地回道:“不客气,都是我应该做的。” 玻璃杯在半空相碰,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丁篁喝下一口红酒,浓醇香气在舌尖萦绕,让他满足地勾起嘴角。 “看来其实你还挺喜欢喝酒的?”打量着丁篁脸上表情,谈霄冷不丁开口问道。 “嗯……”丁篁想了想说,“以前情绪不好时,习惯小酌一点,会感觉轻松一些。” “哦,”谈霄点点头问,“那现在呢,不用‘借酒浇愁’了吧?” 丁篁立刻摆手:“当然不用了。” 他举起酒杯凑到唇边,低垂眼睫仿佛在专心地嗅闻香气,静了静,丁篁说:“现在喝酒是快乐,加快乐。” 看着对面那张明显开始微微泛红的脸蛋,谈霄勾起嘴角,按下劝他少喝点的念头。 过年嘛,他不介意让丁篁一整天都这么快乐。 可惜丁篁自己没把握好量,喝完就钻进卧室倒在床上,直接昏睡了一整个下午。 他原定的和肉松还有谈霄一起拍“全家福”都没拍上。 等丁篁醒过来时,窗外太阳已经落下去了,天幕半黑不黑,远处不时响起几下朦胧的炮仗声。 他捧着有些发沉的脑袋走出房间,抬眼看到亮着暖黄色灯光的厨房里,谈霄正在朝锅中下饺子。 白色水雾蒸腾掩映间,青年的背脊宽厚俊拔,黑色卫衣衬得他整个人气质沉稳可靠,袖口挽至小臂露出紧实流畅的肌肉线条,五指张开捏起三五个胖嘟嘟的饺子下进开水里,动作有条不紊。 丁篁斜靠在厨房门框上,看着青年的背影发呆。 岁岁年年。 他脑中忽然浮现出这个词来。 心里有某种无法言说的情绪在微微发酵膨胀。 的确是岁岁年年,因为只有今年太少了。 丁篁默默地想,以后的每一年,他都想看到眼前这个人,想有他在身边。 想和他在一起,一直。 当晚,丁篁和谈霄一边看春晚一边吃着饺子。 丁篁惊喜发现,谈霄竟然还用花生米代替硬币随机包进饺子里,他坐下来还没吃一会,就幸运地吃到了有花生米的那一个。 “等等,你说你只包了一个?”丁篁惊讶地睁大眼睛。 “对啊,包好几个那还叫特别吗。”对面青年靠着椅背,理所当然地答道。 丁篁看看他,又低头看看自己的空碗,忽然后悔刚才一口就把饺子全吃掉了。 “行了,别后悔了,”谈霄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指指电视转移话题道,“你说你以后有没有可能上去唱歌?” 丁篁:? ……有点太敢想了吧。 他对自己唱歌的水平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但谈霄抱着胳膊,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要和他打赌,丁篁却透过他懒洋洋的样子忽然想起,曾经他们已经有过一个赌局。 那时青年还戴着墨镜和爆炸头假发,在出租车上模仿着算命老先生的口吻,赌他一定可以重新回到舞台上。 而赌注是输了的人要在力所能及范围内满足赢家一个愿望。 听完丁篁说起这茬,谈霄想了想道:“要不你先给我打个欠条,等我想到之后就找你兑现。” “行。”丁篁一口答应。 他也学着之前谈霄的样子,扯了张餐巾纸写好“欠条”递过去。 之后吃完饭,两人一猫整齐地坐在客厅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丁篁一边和谈霄细碎地聊天,直到开始零点倒数。 秒针一下一下走到标着十二的数字处,电视上主持人激情澎湃的祝福声和窗外烟花一同响起。 漫天闪烁着耀眼迷人的彩光,丁篁起身正要去窗边看烟花,身旁玄关处忽然响起一道敲门声。 与此同时,还传来熟悉的,属于梁嘉树的声音—— “小竹,开门,” 第59章 第59章“梁嘉树,你把阿霄怎么…… 听到声音,丁篁第一反应是自己幻听了。 南华市和北钟市相距遥远,坐飞机都要好几个小时,他怎么会来? 可透过猫眼向外望,梁嘉树穿着一件驼色长款大衣,手里拉着行李箱,确确实实站在门外。 “还真是他啊。”谈霄这时也来到门边看了一眼。 丁篁觉得十分莫名,但对门还有住户,他不方便让梁嘉树一直站在门口,于是皱着眉头缓缓打开了门…… 梁嘉树紧赶慢赶,还是没能在凌晨敲钟之前赶到。 但看着眼前门缝一寸寸打开,暖黄色的灯光一点点漫出来,门后逐渐露出那张自己只能从无数张偷拍照里看到的脸。 他瞳孔微微放大,竟奇异地感到心跳在加速。 可当丁篁整个人完全站在他眼前,目光触及那头并不是因他而改变的新发型,还有那双明显写满了不欢迎的眼睛。 梁嘉树原本躁动上浮的心又悄无声息回落下去。 他挽起嘴角,露出一贯优雅和煦的微笑,镜片后双眼柔柔地看着丁篁说:“过年好小竹,因为我太想你了,所以没打招呼就来了,希望你不要介意。” 丁篁今天穿了一身棉白色的马海毛针织衫,让他看上去气质温软无害,此刻听完自己的话,像只受惊的小动物错愕地睁大双眼。 梁嘉树对此感到新奇。 因为当确认自己心意的那刻起,丁篁在他眼中变得过于具有吸引力,同时也变得过于轻而易举就能牵动自己的情绪。 他只是直白地说了句想念,可丁篁脸上的不敢置信让梁嘉树有些被刺到的感觉。 这是他从来不曾体会过的感觉,所以痛意也变成了新鲜,以及饶有兴味。 正想继续放肆打量眼前的人时,一抹高大身影忽然挡在他面前。 梁嘉树眼皮微抬,和偷占自己年轻身体并且拐走丁篁的“贼”对上视线。 望着对方迥异与自己平常风格的寸头发型,他颇为大度地率先笑了一下,说:“原来我的脸连这种发型都能驾驭,不错,谢谢你给我提供了新思路。” 谈霄没有接话,只是抱着胳膊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梁嘉树却绕开他的阻挡,歪头探出半个身子,直接对站在后面的丁篁道:“小竹,可以给我一杯水吗,我刚坐了三天两夜的车。” 闻言丁篁表情有些复杂地看他一眼,转身接了杯水递给他。 梁嘉树接过水杯,丝毫不见外地直接走到沙发前坐下。 空气一时陷入一片安静。 只有那位不速之客自如又放松地发出喝水的声音。 丁篁觉得尴尬又头疼。 他坐在一旁的单人沙发上,看梁嘉树一口气喝光杯子里的水后,问道:“你说过给我们三个月的时间,可现在刚过去不到两个月,你……” 话未说完,梁嘉树直直看着他打断道:“小竹,我没有想毁约,只是你也知道我一向都很重视春节这种传统节日,以往过年就算我在外地工作也一定会赶回别墅和你一起过,今年虽然我们离婚了,但以我们那么多年的交情来说,你舍得让我自己一个人过年吗?” “舍得。”丁篁说。 面对面看着梁嘉树明显僵住的身形,丁篁想了想,换上认真严肃的口吻说道:“首先我并没有邀请你,你这样突然登门让我觉得是一种打扰,其次我希望,既然已经离婚了,就干脆利落一点,我没有什么和你继续维持交情的想法。” 说完丁篁站起身,收回摆在梁嘉树面前的玻璃杯。 低头一刻,对上梁嘉树大衣里面带着褶皱的衣领,还有掩藏在面容下风尘仆仆的疲态。 其实能看出来,对方的确是经过三天两夜的车程才来到这里。 丁篁静了静,终究还是没狠下心说出让他立刻回去的话。 而像是看出了他眼神的松动,梁嘉树立刻端正态度向他道歉,紧接着又表露出想要留宿的意思。 “不行。”丁篁想都没想就直接拒绝了。 他朝卧室走去,准备换上外套出去帮梁嘉树找家酒店开个房间。 其实老房子里除了他和谈霄住的两间卧室,客厅也还是可以打地铺让梁嘉树过一晚的,但丁篁莫名不想让他住进来。 还没捋清自己心里的别扭想法,走过谈霄身旁时,丁篁忽然被他拉住了手臂。 “算了,让他住一晚吧。”谈霄说道。 丁篁有些诧异地转头对上青年冷静的目光。 谈霄说:“太晚了,酒店不好找,而且外面也不安全。” 几乎立刻,丁篁听出他话里担心梁嘉树可能在外面有其他准备,于是静下来思索几秒,答应了梁嘉树的留宿请求。 折腾一番时间已经不早了,丁篁将客厅收拾出一块地方,给梁嘉树搬了一床被子让他自己打地铺,之后把肉松抱进自己的卧室里反锁好门。 夜深人静时分,老房子里一片寂静。 窗外远方偶尔绽开一两朵同样静悄悄的烟花,映亮一小片天空。 梁嘉树仰面躺在两层硬邦邦的垫子上,睁着眼毫无睡意。 丁篁对那个冒牌货言听计从的样子还历历在目,梁嘉树品味着自己心里应该是名为嫉妒的感觉,最终坐起身开始打量他们两个朝夕相处的这个空间。 入眼随处可见的点滴生活痕迹,让他从那些平面照片中滋生的想象在此刻有了更立体的画面。 餐桌左侧是丁篁每天和那人面对面吃早餐时的固定座位,窗下的地板上摆着他们一起给那只猫做的彩色隧道,沙发上颜色不同的两个抱枕是他们各自专属的,还有沙发后面背景墙上的相框里…… 梁嘉树走到近前抬眼仔细打量,里面除了原本丁篁与他家人的合影,此刻又多了十几张用胶片机拍的照片。 全都是丁篁的日常单人照。 眯眼笑着的、身体舒展的、晒着太阳弹琴的、表情安心的…… 全都是他没见过的。 梁嘉树不用猜也知道那些照片出自谁手。 他垂在身侧用力攥紧的掌心轻轻松开,抬手伸向相框。 在窗外乌云遮住月光的同时,梁嘉树默不作声地从里面抽走了几张照片。 次日一大早,因为春节的缘故,丁篁是被鞭炮声吵醒的。 他闭着眼还想再赖一会床,但肉松挠门的声音让他立刻睁开了眼睛,同时也想起来,客厅里某个不请自来的人,把肉松本该早晨跑酷的活动空间给霸占了。 丁篁穿好衣服推开门走出去,结果看到了堪称诡异的一幕。 梁嘉树不知何时已经起床了,地铺被他叠得整整齐齐摆在一边,此刻正姿态优雅地坐在餐桌前,谈霄也气定神闲地坐在他对面,两人几乎一致的五官面容因为发型风格相差过大,且彼此相处状态过于平和,反而像是一对孪生兄弟…… 而更让丁篁感到迷惑的是,餐桌上从左到右满满当当摆着两份早餐,以正中央为分界线,靠近梁嘉树那边全是西式的,有吐司、煎蛋、火腿,而靠近谈霄那边则是中式的,肉包、茶叶蛋、榨菜…… 丁篁走到桌边时,他们两个一致扭头看他,手下分别朝他推来一黑一白两个杯子。 黑的是咖啡,白的是豆浆。 丁篁:“……” 干嘛,要他当评委? 丁篁没管面前的黑白选择题,而是先瞪了谈霄一眼。 那一眼中包含的信息:你跟着他一起胡闹什么。 谈霄勾起嘴角眉尾挑高,耸耸肩,一副乐在其中感到很好玩的样子。 这时黑咖啡朝自己眼皮底下又推近了一点,梁嘉树用低醇温和的声音耐心问道:“小竹,你想吃什么?” 丁篁沉默两秒,转身走了。 “我先去洗漱。”他头也不回地说。 在卫生间里,丁篁捏着手机给谈霄发去信息: 【等会他要是不走的话怎么办,我们本来还说好今天要去看春节档的电影。】 过不久屏幕亮起,谈霄回道:【梁嘉树日常有安排的时候,他是怎么对你的?】 看着手机上的字,丁篁双眼出神,渐渐想起之前梁嘉树放他自己一个人在别墅里,很长时间都见不到人影,即便有时回到别墅,也经常一通电话说走就走,不过多解释,也不说什么时候回来。 丁篁大概明白谈霄的意思了,他打字道:【好,他赖着不走也没关系,我们该出门就出门,不管他。】 反正梁嘉树那么在乎面子的一个人,如果被当成空气一样对待,可能用不了多久就会自己受不了地先行离开了。 洗漱好后丁篁回到餐桌旁,绕到谈霄那一侧坐下,他没吃梁嘉树那边的西式早餐,而是问他昨晚休息得怎么样,如果休息好了可以考虑今天就启程回去。 可是果不其然,梁嘉树借口赶过来的路上可能有点着凉,睡一觉起来觉得身体不适,想多留几天。 丁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低低咳嗽的样子,心想算了,反正人已经进来了,自己也不能直接把他推出去,只能先按照之前他和谈霄商量好的方法冷处理。 吃完饭,丁篁起身和谈霄对视一眼,随即去衣架前摘下外套披在身上,接着两人一起到玄关换鞋。 看着他们明显一副要出门的样子,梁嘉树也紧跟着站起来,问:“你们要去哪,我能一起吗?” 闻言丁篁回头看了他一眼,表情很真诚道:“你不是身体不舒服吗,先好好歇着吧。” 说完,他和身旁青年头手脚利落地转身出了门。 “砰”的一声拍上防盗门,丁篁感觉心里像飞进一只轻盈的小鸟,呼啦啦地拍打翅膀,让他忍不住想勾起嘴角。 他一边脚步轻快地向下迈台阶,一边和谈霄商量今天看哪一部电影,还是说上午连看两场。 谈霄张了张嘴还没回答,忽然脚步一顿。 察觉到身旁的人莫名停了下来,丁篁回身望过去。 “我想起来好像把手机落在桌子上了,回去取一下。”谈霄说着转身上楼,同时看向丁篁道,“你先下楼去打车吧,我马上就来。” “哦……好。”丁篁点点头,不疑有他地继续朝楼下走去。 看着丁篁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后,谈霄忽地吐出口气,再也支撑不住自己身体,顺着台阶一下子滑坐下去。 模糊的视线中,双手在剧烈颤抖,他勉强抬起胳膊拉开护腕看了一眼。 倒计时二十五天。 是上次发作时剩余五十天的一半。 也就是说,下次可能会更快,持续时间也会更久。 过分狂暴剧烈的战栗从身体深处迅速席卷而来,海啸一样摧枯拉朽,破坏掉谈霄所有的感官能力。 他感觉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揪住了自己的五脏六腑,把他丢进一个足以将灵魂搅碎的滚筒洗衣机里疯狂撕扯。 谈霄歪靠在楼梯旁的扶手栏杆上,顶着毫无血色的一张脸,闭眼准备静静扛过这次身体对灵魂的“排异反应”。 眼前一片漆黑,耳朵里轰鸣作响,不知过去了多久,装在他口袋里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 应该是车来了,丁篁在叫他。 谈霄吃力地伸出手指,想把手机从口袋里勾出来,但是下一秒,整条胳膊无力地垂落下去,磕在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楼下,丁篁等了将近十分钟,谈霄一直没有出现。 他想到梁嘉树还在家里,怕那两人会起什么争执,于是给等候已久的司机发了个加时红包,麻烦他再等一等,接着转身推开车门走下去,正想上楼去找人时,一抹高挺的身影刚好从楼道内走出来。 今天青年依旧戴的黑色帽子和口罩,把整张脸遮盖大半。 丁篁自己也戴了一副口罩,毕竟春节外面人多,不想引人注目。 等重新坐上车后,他用手机查了下当日热映的影片,举给身旁的人看,问他对哪部感兴趣。 青年帽子和口罩中间露出的眼睛略微低垂,错开丁篁视线看向手机,然后用手指选了其中一部商业片。 看到他选的那部电影,丁篁垂下眼眸,在手机上点了几下选好场次。 因为那部电影在上映前花了一番功夫营销造势,所以空位只剩下一些视野位置不算太好的角落,但丁篁依旧下了单。 还是在上次和谈霄一起看过电影的那家商场,丁篁走进影院之后熟门熟路地去取票。 路过贩卖小吃饮料的柜台时,他转头看了一眼从进入商场就一直寸步不离跟在自己旁边的人,问要不要买一些吃的喝的,对方摇了摇头。 于是就这样两手空空地进了场,丁篁选的位置是在最后一排靠边的角落,他走到里面的位子坐下后,没等多久,电影开始了。 这场观众很多,放眼望去场内几乎是满的,只有几处过于偏僻的位置还空着。 场内观影氛围也很热烈,一些商业片中刻意设置的笑点大家都会捧场地哄笑出声。 而自己身旁的人却一直保持着沉默。 黑暗中,他们两个手都搭在座椅扶手上,彼此靠得很近,衣袖贴着衣袖,丁篁强迫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大荧幕上。 可就在电影演到男女主角互相表白心意,开始深情拥吻的时,一直架在丁篁旁边的手忽然伸过来,无声覆在他的手背上,同时五指张开,极缓极深地嵌入指缝。 丁篁转过头,在一片昏暗中和身旁的人对视。 他看见对方缓缓拉下口罩,上身前倾,那双轮廓熟悉的薄唇离自己越来越近。 温热的吐息拂到脸上,和近在咫尺的狭长双眼对视着,丁篁突然开口。 声音却冷得像一块冰。 他说:“梁嘉树,你把阿霄怎么了。” 第60章 第60章“你好,我想爆个料。”…… 电影背景音嘈杂哄闹,明灭的亮光打在眼前那张刻意伪装修饰过的脸上。 他们之间距离过近,丁篁清楚看到,梁嘉树听完他的话后眼中有一瞬间划过怔愣。 紧接着,模糊暧昧的笑意像团滴入水中的浓墨,在他眼底缓缓散开。 梁嘉树保持着上身前倾的姿势,一副随时能吻到他的样子,声音低低缓缓地开口:“什么时候认出我来的,小竹?” 男人声音里夹着莫名的愉悦让丁篁烦躁且不适,仿佛自己变成了对方捏在手里的玩具。 他用力甩掉梁嘉树的手,上身后撤,目光同时淬着怒火和冰茬,紧紧盯着他问:“阿霄在哪?你对他做了什么?” 仿佛被那个名字扫了兴致,男人收敛表情靠回椅背,兀自直视前方,专心地看起电影来。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就在丁篁感到耐心快要告罄时,梁嘉树幽幽开口道:“看来你真的很关心他啊。” 丁篁:“……” 等了半天只等到句废话,他就不该再浪费时间。 眼下不是可以正常说话的环境,索性丁篁闭上嘴巴,直接起身想从梁嘉树身前越过去。 然而下一秒,梁嘉树抬腿轻轻一勾。 昏暗环境中丁篁看不清脚下,还没反应过来时上半身已经失去平衡,整个人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歪倒进梁嘉树怀里。 隔着衣服面料坐到一双温热的腿上时,丁篁触电般弹起来,可梁嘉树反应更快,他横过手臂锁住自己腰身,两只手箍得死紧。 “……放开!” 周围还有其他观众,丁篁不知道他突然发什么疯,咬着牙低声斥道:“快放开我。” 可自己克制的挣扎力度丝毫没有撼动男人的禁锢,丁篁低头深吸口气,让大脑快速冷静下来,抬眼直视着梁嘉树说:“你到底想怎么样?” 梁嘉树没有回答,只一如既往温柔款款又笑意盈盈地和他对视,目光甚至流露出些许痴迷,他说:“小竹,你现在眼睛好亮,表情好生动。” 顶着那样黏腻古怪的目光,丁篁只觉得仿佛被什么蛇类动物紧紧裹缠住了一样,内心一阵反感恶寒。 “梁嘉树,你怎么了?”他皱紧眉,衷心感到疑惑地问出口。 不过梁嘉树好像将那句疑问自动听成了关心,脸上笑容越发真心实意,眼底含光地说:“小竹,跟我复婚吧。” “……什么?” 丁篁愣住了,下意识怀疑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对,”梁嘉树自顾自地说,“我知道你现在可能对那个冒牌货比较上心,但是你可以告诉我,你喜欢他什么样子,我能模仿也能让我自己真的变成那样,毕竟我和他的脸都是一样的,不是吗?” 看着面前男人一脸认真的神情,丁篁忽然感觉头皮发麻。 梁嘉树好像疯了。 曾经那么骄傲矜贵的一个人,现在居然会说出愿意伪装成别人的样子来讨好自己。 这是想要拖住他,还是说为了拿回身份而使出的什么新计谋。 静了静,丁篁决定不再纠结梁嘉树想什么,而是盯着他说道:“我再问你最后一遍,阿霄在哪?” 闻言,对面一直紧紧注视着他的男人双眼有一刻凝滞,接着里面的光彩渐渐暗了下去。 丁篁没有移开视线,屏息和他对视着。 最终梁嘉树收回箍在他腰间的手,别开脸声音低沉地开口:“还在那套房子里。” 果然。 丁篁二话不说站起身走了出去。 在路边随手招停一辆出租,他上车后催促司机尽快,梁嘉树跟在后面没来得及上车,只好单独打了一辆。 贴着车窗望到小区单元门越来越近,丁篁双眼有点失神。 其实之前,他看到回去取手机的“谈霄”从楼门口走出来的第一眼时,就莫名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无论是气质还是走路姿势,都不是自己熟悉的样子。 后来对方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并且那么嗜甜的人居然拒绝了买小吃和饮品,丁篁的怀疑越来越深。 直到在黑暗中梁嘉树主动握上他的手,丁篁当即确定,他不是本人。 因为谈霄不喜欢和人有肢体接触,更不可能会借着电影剧情转过头来吻自己。 他们并不是那种关系,梁嘉树猜错了。 下车后,丁篁用最快速度爬上五楼,气还没喘匀便掏出钥匙开锁。 推开门的一刻,丁篁和对面沙发上的谈霄对上了目光。 青年双手双腿都被绳子捆住,上身赤裸,左边额头有道明显的伤口,血痕顺着侧脸蜿蜒淌下,鲜红得刺眼。 一瞬间,丁篁有种心脏被捏紧的感觉。 他绷着脸,一言不发地走过去给谈霄松绑。 这时梁嘉树也赶到了,进门后站在不远处倚着墙壁,沉默看着丁篁给谈霄简单处理伤口。 “我叫个车,先去医院包扎一下。”丁篁收起酒精棉球,转头拿出手机就要打开订车软件。 谈霄拦了他一下,笑笑说:“没事,就破了点皮而已,不用去医院。” “而已?”丁篁用前置摄像头对准谈霄,让他自己看,“这么长一道伤口你说只是破了点皮?” 看到自己额上那道血痕,谈霄嘶了一声,他也没想到看上去会这么唬人。 又看了眼身旁的丁篁,眉心几乎拧在一起,细长的丹凤眼里闪着寒星,明显一副在生气的样子。 放下手机谈霄咳嗽一声,老实听从安排,不再多嘴。 丁篁回卧室里翻出证件和银行卡,转头带着换好衣服的谈霄直奔医院,而梁嘉树跟在一旁,全程被他视为空气。 坐到诊室里,医生打量一眼谈霄头上的伤口,问:“怎么搞的这是?” 谈霄说:“走楼梯不小心踩空了,摔的。” 医生点点头:“看着伤口倒是不用缝针,但避免可能会脑震荡,还是去做个核磁吧,然后留院观察一天。” 谈霄刚想说自己不头晕也不恶心,但是没等开口身后丁篁已经替他应了下来。 看着丁篁帮他去缴费的匆忙背影,谈霄无声攥紧手指,低头陷入沉默。 等做完一通检查回到单人病房,丁篁让谈霄躺下休息,谈霄靠着床头说他真的没事,让丁篁别担心了。 丁篁目光定在青年脸上,顿了顿,表情严肃地问:“真的只是摔的?” 谈霄回答:“真的。” 当时他坐在台阶上想掏手机,但是胳膊没有力气垂到了地上,带着整个半边身子斜斜一歪,接着失去平衡咕噜噜地滚了下去,最后停在下一层楼梯拐角的平台处,磕破了头,躺在地上缓了半天。 也就是那时,一双鞋站到他脑袋旁边,谈霄吃力地抬起眼皮,然后看到了梁嘉树的脸。 听完他的口述,丁篁大致明白后面发生了什么。 梁嘉树虽然没有直接伤害谈霄,但他不仅不帮忙止血,还扒了谈霄衣服将人捆了起来。 丁篁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眼角眉梢都是一片冷静的压抑,仿佛在克制什么情绪,只叮嘱谈霄一句好好休息,之后便转身出了病房。 来到住院部后面的小花园时,丁篁看到梁嘉树正在吸烟,脚步顿了下。 所以一直说保护嗓子不吸烟的话也是骗他的。 见到丁篁,梁嘉树按灭烟头,从石凳上起身站起来。 两眼目光直直盯着他。 丁篁忽然感觉疲惫。 这样纠缠不清的关系,他受够了。 “怎么样,他是不是污蔑我把他打伤的?”梁嘉树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故作轻松地勾着嘴角问道。 “不是。” 丁篁看着眼前的男人,久久没有再开口说话。 而梁嘉树被他盯得渐渐收起笑容,神色中流露出些许紧绷。 像是和丁篁释放的沉默抗争许久最终还是失败了,梁嘉树微微低下头,问:“你不会原谅我了,是吗?” 丁篁知道,他问的不止是绑住谈霄这件事。 想了想,他说:“我离开别墅的这段日子,在外面遇到了两个你的情人。” 闻言,梁嘉树蓦地抬头。 忽略男人幽深的视线,丁篁继续道:“被你曾经的出轨对象找到面前,还收到过其中一个特意发给我看的,你们两人接吻的照片……” 梁嘉树的瞳孔随着他说出口的话越缩越小。 “我猜正常人的反应大多都应该是生气吧,”丁篁抬起眼皮,语气平静地说,“可当你半夜出现在我家门外,我还能心平气和地对待你,梁嘉树——” 丁篁一字一句地反问:“你不觉得奇怪吗?” 收在大衣口袋里的手蓦地攥紧,梁嘉树心里莫名生出一股害怕。 他害怕听到丁篁接下去的话。 但身体已经僵住无法逃离,梁嘉树只能站在原地继续听丁篁说道: “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不是我没有付出真心,而是我渐渐发现,自己曾经付出真心的对象,可能一直都是个假人,我爱的只是一个他刻意呈现给我的假象。” 紧紧盯着眼前的男人,丁篁清晰且缓慢地开口道:“梁嘉树,说实话我不为自己曾经付出的真心感到后悔,就像那些专门写给你唱的歌一样,给你就给你了,值与不值只有当时的我说了算,但如今我明确知道,我的爱和灵感并不会枯竭,恰恰相反,它们正前所未有地丰盈和澎湃,所以我不害怕付出,也不在乎浪*费。” 说着,他走近一步,捉住梁嘉树开始逃移的目光,认真直白地说:“你问我会不会原谅你,要不要和你复婚,不好意思,现在看到这样的你只会让我觉得虚伪,还有你其实是个很胆小的人。” “你用伤害别人来保护自己,用虚假人设包裹真实的你,你问我喜欢什么样子你都可以伪装,但那有什么意义呢?” 丁篁深吸口气,定定地看着梁嘉树说:“所以如果可以的话,请你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好吗?” 说完,不等对面男人开口,丁篁拿出手机拨了一串号码出去。 “喂,赵记者吗,”他声线冷静异常地开口,“你好,我想爆个料。” “我要爆料,我和梁嘉树已经离婚了。” 60-70 第61章 第61章“好久不见啊,大明星。……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机械女声从扩音筒里一遍遍循环响着。 关闭手机公放,丁篁垂眼面无表情地挂断,然后抬头看向梁嘉树说:“如果你再来骚扰我们,下次我会拨通那个真的号码。” 对面男人脸色因为他刚才的举动明显变得僵硬。 丁篁知道自己赌对了。 毕竟梁嘉树表现得再怎么不正常,也不会拿他一直那么在乎的事业开玩笑。 所以丁篁进一步说道:“你曾经当导师选中出道的那个小歌手,他找上我们的录音还在,我想公开出去就算不会让你身败名裂,但给你一直苦心经营的人设搞点破坏应该还是可以办到的。” 他已经明晃晃地亮出手中的筹码。 丁篁觉得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梁嘉树应该暂时会被逼走了。 果然对面男人听完,收敛起脸上所有表情,双眼沉黯地低下头去。 静默半晌,梁嘉树说:“好,我知道了。” 深冬的寒风凛冽且割人。 丁篁目送男人耷拉着肩头的萧索背影一步步离开,最终在医院门口坐上返回南华市的车。 车子启动前,隔着车窗丁篁表情平静地和梁嘉树对视。 自从男人出现后,梁嘉树一直没有再戴眼镜,轮廓锋利的眼型此时像把生锈的匕首,黑沉沉的没有光亮。 望着车子启动远去,鲜红尾灯悄无声息地没入一片车流之中。 丁篁不知道的是,其实并不是自己那句威胁起了作用。 而是梁嘉树的心乱了。 因为亲眼看着丁篁站在自己面前,毫不犹豫地对着电话说出他们两人已经离婚的消息,还有丁篁说现在的他让人感到虚伪。 梁嘉树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么多年,他已经习惯了戴着假面示人,甚至整个人仿佛已经和那张面具融为一体。 可如今,如果这副伪装的样子不再被丁篁接受,那他还能用什么手段,让丁篁重新回到自己身边,让丁篁重新给他一个家,一个恒久不变的容身之处呢。 脱掉这层人皮吗? 望着窗外飞速后掠的模糊色块,梁嘉树开始陷入大片时间的沉默。 而另一边,丁篁也在沉思。 亲手送走了麻烦的源头,在走回病房这一路,丁篁内心却并没有感到轻松,恰相反,他脸上一副心事重重。 丁篁想,梁嘉树之所以能够精准地确定位置,然后千里迢迢找过来,说明那次通话之后,他还是在暗处安排了人手盯着他们,而且这么长时间都没被自己和谈霄发现。 一方面可能因为他们两个最近的确放松了警惕,另一方面也可能是因为梁嘉树刻意提前叮嘱过。 总之无论如何,这样别有用心的监视都让他感到烦躁且愤怒。 他不可能继续忍受活在别人眼皮底下,过着受制于人的日子。 而且梁嘉树虽然这次暂时回去了,但如何说得准下次他会不会继续过来纠缠。 约定的三个月时间到期后,青年该怎么安顿,自己怎么做能让他不被梁嘉树控制……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丁篁清楚认识到,单靠他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 回到病房后,丁篁去接了杯温水摆到床头,整理好情绪在床边的陪护椅上坐了下来。 打量着他的神情,病床上额头裹着纱布的青年试探着问:“他回去了?” “嗯。”丁篁点点头,抬眼对上谈霄的视线。 两眼目光坚定且直白,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丁篁开门见山直接问道:“你当初和梁嘉树是怎么约定的,你答应了他什么,他会愿意给出三个月的时间?” 闻言谈霄神色顿了一下,接着耸耸肩,用一派轻松的口吻说:“也没什么,就是答应他三个月后我会去做整容,然后听他安排到国外某个小岛上过完这一辈子。” 丁篁沉默片刻,再开口问出的第一个问题是:“你想做吗,整容?” 没等谈霄回答,他率先补充道:“如果你不想的话就不做,我可以让他同意。” 言外之意青年可以自由做出选择,剩下的他会去和梁嘉树抗争。 但谈霄笑了笑说:“我无所谓。” 他的确无所谓,因为不用等到约定的三个月时间结束,自己就能和这副皮囊说拜拜了。 只是他一直还没想好,要不要告诉丁篁这件事。 而丁篁听完沉吟几秒,说:“好吧,整容先不谈,但之后你的去处我可以保证,不会让你再受梁嘉树的控制。” 毕竟傻子都知道,所谓将人送去国外某个小岛,只是方便梁嘉树更加严密地监视和掌控青年,而丁篁自己要做的,就是利用现有时间为他谋得一个可以光明正大走在阳光下的身份,以及一方可以自由生活的世界。 这样看来,整容可能确实是有必要的。 “真的啊,那我得好好想想以后要干什么了。”青年挑着眉梢语气生动道。 看着他,丁篁也不由联想到自身,当真正摆脱梁嘉树之后,他自己想要过上怎样的生活。 复出?发新专辑?参加节目或是开演唱会? 暂时还没有头绪,不过丁篁唯一确定的是,他想继续和青年在一起。 没准之后拥有了新的身份,青年可以去演戏,自己也重新回归娱乐圈打拼,他们都在各自喜欢的领域播撒着真心与力量。 到那时,他应该可以不再暗恋,而是毫无负担地将喜欢说出口了吧。 大约是被想象中关于未来的图景鼓舞到了,丁篁内心变得轻盈雀跃,勾着嘴角一时不小心将真实想法喃喃说出口。 “希望到时我们还能像这样……”他双眼出神地说,“每天都在一起。” 空气莫名变得十分安静。 意识到自己说出声音的一刻,丁篁整个人僵住了。 因为那句话听上去简直不亚于告白,而且距离这么近,对方一定听得一清二楚。 就在丁篁内心疯狂打鼓时,病床上的青年忽然低咳了一声,说:“小竹老师,是不是该吃饭了,你饿吗?” “啊……有点。”丁篁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中午他们谁都没有吃饭,打车便直奔医院,此时太阳西斜已经快到晚饭时间,肚子空空瘪瘪的仿佛失去了知觉。 可刚才那句话…… 抬头对上青年如常望向他的双眼,目光清澈干净,不掺任何杂质。 丁篁一颗心忽然沉沉下坠。 他意识到,对方在转移话题。 其实不止一次了,这样被回避的感觉。 曾经生活中一些被自己忽略的细节,此时在脑海里变得鲜明起来。 刻意避免和他有过密的肢体接触、对视时率先移开的目光、悬停在后背的手掌、一句不被听到的“吃醋”…… 曾经让丁篁动心的,那双侵略性十足的炽热眼神。 好像也很久没有看到过了。 所以,他对自己,可能真的只是单纯粉丝对偶像的喜欢吗…… “我、我去买饭回来。” 丁篁说完,匆忙起身走出病房,动作间流露出些许落荒而逃的意味。 而望着他仓促的背影,谈霄埋在被子下的手无声地紧了又紧。 他知道丁篁察觉到了,但他也知道,自己注定无法回应这份感情。 之前还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丁篁,自己距离摆脱这具身体的时间不多了,他可能……没办法再继续陪着他了。 可此刻谈霄确定,丁篁从以前的阴影中走出来后,自己的存在就变成了一个累赘。 或许找个时间,悄悄从丁篁身边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 藏到一个没人能找到的地方,静静等待灵魂回归原本的身体。 如果他真的倒霉到家,一辈子都醒不过来…… 那么对于丁篁来说,不知情会不会更容易忘怀。 望着窗边最后一丝落日余晖,谈霄目光深邃幽远,凝着仿佛看破生死的默然。 次日,办理完出院手续,丁篁和谈霄坐车回家。 一路上,车厢内的气氛莫名有些僵硬滞涩。 他们两人坐在后排,各守左右两端,谈霄望着车窗,玻璃上倒映出自己的样子。 额头纱布在出院时已经揭掉了,暴露在空气中的伤口还有些泛红发肿,他默默拉低冷帽边沿盖住伤口。 在出租车开进小区门口时,有道身影忽然从车窗外一闪而过。 谈霄眯了眯眼,眉头皱了一下。 他和丁篁两人一前一后沉默无言地爬上五楼,黄铜钥匙旋动,丁篁打开防盗大门走进去。 谈霄却停在门口,朝着丁篁背影语气如常地开口道:“小竹老师,我去修一下手机。” 丁篁闻言回头看他,谈霄拿出手机晃了晃:“昨天掉下楼梯的时候好像摔坏了,一直黑屏开不了机。” “哦,好……”丁篁点点头,说完没再看他,脚下拐弯直接进了卧室。 目光尾随丁篁的身影一直消失在门后,谈霄有点无奈地挠挠眉毛,轻叹口气。 看来还是在躲他。 等等吧,先让时间缓和一下,他现在有别的事要做。 谈霄退后一步,沉重的防盗门在眼前闭合,发出闷闷的一声。 他转身下楼,原本轻松的面色一下子变得冷凝沉肃。 谈霄绷着下巴,放轻脚步,一声不吭地走到之前在小区门口时匆匆一瞥,看见的那道略有眼熟的人影身后。 自以为藏得很好,实则鬼鬼祟祟,一眼就被发现了。 谈霄直接伸手拍上那人肩膀,等对方转过头来,他模仿着梁嘉树的语气笑着说:“伍斌?你在这干什么?” 身材短粗的方脸男人看到他后,标志性的三角眼瞬间亮了起来,目光里透出明显不怀好意的兴奋难耐。 “哟,这么巧,”他咧开嘴,笑得一脸别有深意道,“好久不见啊,大明星。” 第62章 第62章原来他真的从来没有看清…… “你来有事吗?找丁篁?”谈霄声音刻意放得低沉说道。 伍斌含笑地说:“不是啊,我来找你。” “找我?”谈霄不动声色地摆弄着手机,留下几道衣服布料摩挲声。 伍斌笑得更开了:“对啊,你这反应不会是真应了那句话吧,贵人多忘事——” 说着,伍斌声音骤然拉近,哑着嗓子说:“你不会忘了,当年你都让我干了些什么吧?” 静了几秒,谈霄轻嗤一声,没开口接话。 伍斌却像是被那声轻笑刺到敏感的神经,呼吸频率明显逐渐加快。 “你想装不知道?”他咬着牙一字一句阴恻恻地说,“姓梁的,当初可是你主动找到我的,你查到我以前带头欺负过丁篁,也知道丁篁怕我,所以私下里来买通我,趁他回家乡开演唱会时准备一份‘大礼’,好让他在舞台上出丑……” 伍斌语速越说越快,一条一条地罗列道:“来接我的司机是你派的没错吧,进到后台休息间的特权也是你联系经纪人给我开的,甚至vip坐席票和那张海报都是你叫人送到我手里的,怎么,现在想装作你什么都没干过?” “等等,信誓旦旦说是我做的,”谈霄有恃无恐的声音响起,“所以你是有什么证据吗?” 伍斌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古怪讥讽地哈哈笑了两声,说:“梁嘉树,你该不会是好人装多了,就真以为自己是个什么狗屁君子吧?我手里的证据你不是都亲眼见过,那些聊天记录我可是有好几个备份,不然你也不可能乖乖给我打那么多的钱啊。” “哦……好吧,”谈霄语气平平地说,“所以你这次来,是又想找我要钱?” “啪”的一声,是按响打火机的声音。 伍斌抿着烟,嘴里含混说道:“本来过去那么多年了,我也没再想起这码事,但那天好巧不巧让我在酒吧撞上丁篁,后来我又溜了回去,刚好看见你坐在台下。” 他长长吸了一口,吐出白烟悠悠地说:“所以嘛,只能算你自己倒霉,这两天过年我刚好有空,想着来丁篁他家这边碰碰运气,结果没想到还真让我碰上了。” “行,懂了,”谈霄停顿片刻,问,“还有别的话要说吗,没有我就先走了。” “……什么?” 像是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伍斌一慌,不由自主拔高声音道:“你什么意思,真听不明白还是假听不明白?” “听明白了,”谈霄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你的意思不就是想再敲我一笔吗,那我也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 青年声音随之变大,坦荡直白地说:“钱呢,我没有,你手里的证据呢,你爱怎么发怎么发。” “你说什……” 伍斌惊诧的话还没说完,被谈霄打断接过去。 青年用无所谓的口吻继续说道:“你想发多少个平台呢,都随你,我这边的建议是越多越好,最好你大大小小各个平台都发一份,让人删都删不过来的那种。” 说完,谈霄转身利落干脆地走了。 伴着脚步声,伍斌落在他身后急惶的威胁越飘越远。 “咔哒”一下,录音结束。 谈霄抬头看向丁篁,说:“大概过程就是这样,我刚才在楼下录的。” 静了静,面前的人对上他双眼,丁篁目光单纯疑惑地问道:“可你不是说自己的手机摔坏了吗?” 谈霄:“……” “嗯……”他别过脸轻咳一下,声音渐弱地说,“那个……我在进小区时就看见他了,怕提前告诉你会让你担心,所以……” 话未说完,丁篁静静看着他,说:“其实你可以直接告诉我的。” 莫名的,触及丁篁的眼神,谈霄一下子明白这句话不止是在说伍斌的事。 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谈霄垂下头,沉默片刻低低地“嗯”了一声。 丁篁收回视线,眼睫落下遮挡住眸中的情绪。 他知道,自己昨天那句不算告白的告白已经有了回答。 没关系。 他想,保持着现在这样的朋友关系就够了。 丁篁整理思绪,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开始复盘刚才录音的内容。 除去一开始得知真相的冲击,让他感到最难以置信的是,如果伍斌口中所说都是真的,那岂不是代表从很久以前,梁嘉树就在有意给他设下圈套。 那么后来,更多他自以为的“挫折坎坷”,其中会不会也藏有梁嘉树的手笔…… 丁篁越想越觉得不寒而栗。 曾经的枕边人,难道也是亲手把他推向悬崖边的人? 一旦怀疑的种子落下,丁篁脑内渐渐浮现出一系列相关的疑点。 那些他以为全是由于自己心态问题导致做出的错误选择,其实在面临选择之前的每一步,好像都藏有蹊跷的诱因。 他能回想到最早是在那次跨年晚会登台前夕,自己忽然被爆出“无视粉丝、冷脸耍大牌”的黑词条热搜,从而心态受到影响发挥失常,可现在仔细回忆,拍到他绷着表情的那条后台工作通道,一般是不允许粉丝进入的,而且当时和那拨人擦肩而过时,丁篁并没有发觉有摄像头对准他,只以为是几个普通的工作人员…… 后来这次失误成了粉丝要求解绑的契机,丁篁内心动摇之下接受了梁嘉树推荐的祛斑治疗。 这是他做的第一个错误选择。 本该是组合上升期的黄金时间,因为他个人问题,梁嘉树也跟着推掉通告陪他一起治疗。 要求解绑的粉丝对梁嘉树被“拖累”的呼声越来越高,无形中给丁篁增加更多心理压力。 在治疗效果并不理想,身心都因为连轴转的巡回演唱会安排而过于紧绷的情况下,梁嘉树对此心知肚明,却在他回北钟市的那场演唱会上故意找来幼年霸凌自己、给自己留下心理阴影的人…… 之后旁观他的焦虑失声、自闭消沉,直到公司提出解散组合,集中力量单捧梁嘉树。 当时因为梁嘉树拒不配合惹恼了高层,两人面临一起被雪藏封杀,丁篁只得拿着自己闭关期间写的十几首歌,加上主动提出愿意退居幕后继续为公司效力,只为换取梁嘉树的前程。 这是他做的第二个错误选择。 如今回看,丁篁忍不住想,那会不会也是梁嘉树“以退为进”的一步棋呢。 不然为什么后来在组合解散的记者会上,亲手将他推落的人依然在众多媒体面前高调求婚,只为将他彻底绑在身边。 丁篁做出第三个错误的选择,从此沦为梁嘉树专属的写歌机器。 一步一步,他在这块精心设计的偌大棋盘上越走越错。 难以想象,将他当作棋子的人,背后藏匿着怎样幽深阴暗的一颗心。 丁篁终于后知后觉,原来他真的从来没有看清过梁嘉树这个人。 他仿佛身陷楚门的世界,这么多年一直活在梁嘉树为他量身打造的人工布景里面。 勤勤恳恳,自责自厌,直到再也榨取不出一丝价值后,被一脚踢开。 所以,如果真要算起来的话,他其实应该感谢当初好几年萎靡不振的自己,让对方终于肯放过他。 但如今为什么又会缠上来? 是因为看到他重新振作,又开始作曲唱歌的样子,所以想继续从他身上捞取好处吗。 丁篁将自己的猜想告诉了谈霄,同时也提出想要求证的意愿。 他想知道,给别人傻傻当垫脚石的自己,曾经被蒙在鼓里无从得知的那些真相。 只是说出口容易,真要去探查却很难实现。 毕竟他退居幕后多年,已经彻底远离了梁嘉树的事业圈子。 曾经组合时两人起码还有共同的经纪人,但梁嘉树单飞之后,经纪人只需要单独带梁嘉树,而他身边只留下一个负责对接商务的助理。 后来结了婚,专门只为梁嘉树写歌,他们之间连助理都不需要了。 去年丁篁和原公司合约期满不再续约,目前完全是个自由人。 这也意味着他没有资源没有圈内人情往来,和前公司很难搭得上线,更何谈追溯陈年往事的真相。 但谈霄听完,抱着胳膊斜斜挑了下眉,他说:“那还不简单?” 他让丁篁翻出梁嘉树助理的联系方式,然后直接拨了个视频电话过去。 随着等候音响起,丁篁看着青年腰身挺直,收敛神色,眉目间迅速模仿出梁嘉树的样子。 电话甫一接通,谈霄撩起眼皮,看向屏幕对面的人镇定开口道:“我手机丢了,原来的卡补办需要时间,最近有什么事先打这个号码联络我。” 说完,他把自己的手机号报了出去。 对面的助理姓陈,从出道时便一直跟在梁嘉树身边。 当梁嘉树成立个人工作室后,他由公司内部系统正式转到梁嘉树手下,独立负责大大小小的业务对接和人际关系往来,自然也知道梁嘉树和丁篁私下里已经离婚的事。 此刻看到视频中两人又在一起的样子,陈助理心里难免划过一丝疑惑。 不过他不会对老板的私事多嘴,听完对面的话后,便也明白这些天为什么一直联系不上梁嘉树。 所以没等“梁嘉树”开口,陈助理率先说道:“老板,公司副总这些天打不通你的电话,让我联系上你之后给你传个信,因为之前你说要延长假期的事他一直想找你聊聊,你看什么时候方便,和他一起吃个饭?” 屏幕这边,谈霄和丁篁对视一眼,丁篁无声点了下头。 几年前梁嘉树入股公司成了股东之一,和公司高层往来密切,而副总正是当年提议要解散“竹与树”的人,和他接触没准能挖出一点当年的真相。 于是谈霄对着手机答应道:“行啊,你替我和他约时间吧,我这几天都有空。” “好的。” 对面陈助理又复述一遍刚才记下的新号码,之后便挂断了电话。 放下手机,谈霄朝丁篁眨眨眼:“坏了,我现在真成梁嘉树了。” 丁篁浅浅勾了下嘴角,随即又不由自主皱起眉头,开始替他担忧之后见到梁嘉树的熟人,如果露馅了怎么办。 “没事,一般人其实不会想得那么离谱,顶多只会觉得是我记性不好,”谈霄朝丁篁扬了扬下巴,“而且那些万能糊弄句式我都熟,你还不知道我的演技吗?” 看着青年自信的样子,丁篁也便没再说什么。 而谈霄站起身走到窗前。 明明是大白天,房间内依然拉着窗帘,不难猜到是因为梁嘉树可能还在暗中派人监视他们。 谈霄歪头指指窗外:“你说,咱们要不要给外边那些苍蝇放点烟雾弹。” “什么……意思?”丁篁茫然地望向他。 窗帘前面,青年背光的身形利落挺括。 谈霄看着丁篁,“啪”的一声打个响指。 他说:“我建议可以分头行动。” 第63章 第63章“你大爷的,我还以为你…… 谈霄说完,丁篁差不多已经明白他的意思。 因为不确定梁嘉树派来监视他们的人还在不在,但保险起见,老房子这边肯定不能再继续住下去。 而且等陈助理那边确定好见面日期,他们需要抓住梁嘉树还未察觉异常的这段真空时间,借用他的身份尽可能去探查更多真相,掌握更多证据。 所以综合看下来,分开行动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一方面,当谈霄偷偷飞往南华市时,自己这边需要人手帮助,假装出青年还在身边的样子,蒙蔽暗处盯着他们的眼睛,为谈霄接触公司高层争取时间。 另一方面,他也需要尽快确定一个新的住处,一个不会被人监视的,防护严密且安全性更高的住处。 几乎下意识的,丁篁想起一个人。 那个人和他相识十几年,是他最好的朋友,只是他深陷低谷期再也写不出歌之后,有意减少了与对方的联络,如今不确定她是否还愿意接自己的电话…… “你说的是华昭?”听完丁篁的想法,对面青年微微睁大眼睛看着他,“你要找她帮忙?” “嗯……”丁篁点点头,随即感到有些奇怪地反问道,“你知道她?” 谈霄像听到什么好笑的话一样,勾起嘴角说:“小竹老师,你是不是偶尔会忘了我是你粉丝这件事。” 丁篁:“……” 的确忘了。 笑了笑,谈霄继续说道:“当初你作曲、华昭作词,两人合作写了那么多首歌,在老粉心目中,你们两个才算得上天作之合,压根没后来的梁嘉树什么事,所以你说我怎么可能会不认识她。” 仿佛被青年的一番话勾起回忆,丁篁想了想,的确,他认识华昭的时间比梁嘉树还要早几年。 当初他上高中时,开始在网上发布一些自弹自唱的视频,其中有翻唱,也有他自己的原创曲目,但原创的曲子大多都没有填词,所以传播度也十分有限。 从高中到大学,丁篁坚持发了几年才渐渐积累起一定粉丝。 直到大二下学期,他偶然创作出的一首纯音乐登上了视频平台首页,热度飙升的同时,有位ID名叫小花的网友私信他,说给他的曲子填了词。 不止有热度最高的那一首,还有好几篇为他以前作曲写的歌词。 当时看到那些词,丁篁越看越觉得惊喜。 最基本的音韵契合自然不必说,内容方面平实简单,却有画龙点睛的感觉,将原本隐藏在曲目中的无形情感用具体凝练的文字表达出来,甚至有的已经超出曲子本身,延展出了更丰富、更深层的含义。 所以进一步和小花接触后,丁篁知道了她本名叫做华昭,比自己小两岁,虽然主业还是个学生,但副业已经做了好几年自由作词人。 两人自此一拍即合,开启了深度绑定的创作关系。 那几首填词的作曲被丁篁重新录制了弹唱视频,一经发布瞬间登上热门榜单,之后歌曲的传唱度也显著提升,雪花似的飘来不少合作邀约、经纪公司的橄榄枝,还有人直接提出愿意买断歌曲版权。 丁篁对这些一窍不通,华昭则显得镇定许多,她问清丁篁不愿露面的意思后,便独自全权负责和外部对接各类事项。 看着那些交际往来的聊天记录,丁篁讶异于她娴熟的话术,结果华昭告诉他,她自己家就是做这些的。 圈内鼎鼎有名的华氏娱乐,是她家的产业。 因为知道丁篁社恐,华昭并没有借着两人近水楼台的关系,劝他进入娱乐圈,相反充分尊重他的意愿,在丁篁选择和梁嘉树组合出道时也没有过多干涉他的选择。 只是后来因为签了梁嘉树推荐的公司,华昭明面上不方便再直接帮他,但丁篁被网上骂战缠身的那段时间,华昭即便身在国外进修,依然借用家里的资源暗中帮他缓和了好几拨舆论冲击。 丁篁十分珍视他们彼此之间相知相惜的关系,即便天各一方,每年也会特意准备礼物去看望对方,直到因为那场演唱会后丁篁急性失声,对登台有了心理阴影,后面再也写不出歌时,他陷在自闭消沉的状态里,渐渐和华昭也减少了联络。 他们仿佛是左右手,看到华昭,丁篁便会不由自主想起曾经一起创作写歌的日子,反观现实,只会让他更加深刻感受到自己无能为力的挫败。 所以离婚前几年,无论善意恶意,丁篁把所有来自外部的探查和关心全部与自己隔离起来,几乎断绝了一切社交。 此时望着手机上许久不曾拨打的号码,他心底敲起鼓,生出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感觉。 长长的等候音悬挂在耳边,丁篁无意识地屏住呼吸。 大约十几秒后,电话接通,但对面并没有说话。 丁篁也没有开口确认,仅仅听着沉默的呼吸声,已经知道电话那端的人正是华昭。 他张了张嘴,本想打声俗套的招呼,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 于是就这样各自对着手机安静半晌,丁篁忽然感觉肩膀被身旁的人轻轻撞了一下。 他抬头望过去,看见谈霄朝他抬起手掌,四指并拢和拇指捏在一起,做出像鸭子嘴巴一样的手势,反复开合几次。 意思在催促他主动开口。 丁篁收回目光,不自觉捏紧手机。 他小心地清了清嗓子,声线绷紧道:“小花,我感觉自己最近好了很多,你怎么样,还好吗?” 没有回答。 丁篁垂着眼睛,坚持地轻声说:“不好意思,那么长时间没和你联络……” 顿了顿,他低下头去:“我这个朋友当得好像太失职了,对不起。” 认真且诚恳的语气,仿佛给那三个字增加了额外的重量。 过了片刻,电话里传来一声长长的吐息。 紧接着,华昭一如既往豪迈又泼辣的声音响起,她说:“你大爷的,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丁篁:“……” 果然,小花还是那朵霸王花,一点没变…… 预感到即将迎来一顿劈头盖脸的数落,丁篁提前关掉公放,在谈霄看好戏的眼神里被骂得连连点头。 终于华昭发泄完了,喝口水缓了缓,冷不丁地问:“所以你现在还跟着梁嘉树在外面度假呢?” 瞥一眼身旁的青年,丁篁犹豫几秒开口道:“其实我最近遇到一件超现实的事,说来话长,等见面时我再详细和你说……” 之后他简单告诉了华昭自己可能正被人监视的事,还有需要瞒过暗处的眼睛,和谈霄分头行动的计划。 华昭虽然听得疑惑,但丝毫不影响她答应帮忙时的干脆利落。 次日徐助理打来电话告知谈霄,和副总的晚餐定在了两天后。 与此同时,华昭派来的人也正在赶往北钟市的路上。 丁篁和谈霄用一整天的时间将老房子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 他把两人一猫的行李分别装好打包,按照华昭给他的地址提前寄过去。 当晚后半夜,天色一片漆黑,谈霄独自一人前往机场,出门前还特意换了一身从未穿过的衣服。 丁篁躲在窗帘*后面悄悄撑开一条缝隙,看着青年离开的背影消失在小区道路尽头。 等天色大亮,谈霄落地南华市时,丁篁接到他报平安的电话。 “没发现有人跟着,从通道出来时也没被别人看见,放心吧,”青年声音透过听筒稳稳地传到丁篁耳中。 “好的,那你先休息下吧。”丁篁没再叮嘱更多,放下电话没过多久,他这边也如约等到华昭的人上门。 今天北钟市天气还不错,阳光晴朗明澈,丁篁带着肉松,身边跟着和梁嘉树身形差不多的人,一起光明正大走出居民楼。 他们需要坐车前往海东市找华昭会和。 一路上,漆黑的车窗贴膜让人无法窥探到内部的样子,司机载着他们谨慎地饶了几圈,确认没有被跟踪后才拐入另一条路。 华昭家住一片独栋别墅区,安保极为严格,丁篁坐车进入华昭家地库,随后坐内部电梯直接入户,全程没有再暴露行迹。 当电梯门打开的一刻,看到华昭靠墙而立,正抱着胳膊微笑地看他。 丁篁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子。 折腾了一天,窗外已经挂上深邃的夜幕。 明晃晃的别墅内,一组懒人沙发上,丁篁和华昭正相对而坐。 “所以你的意思是……现在有两个梁嘉树?” 华昭睁大眼睛比出两根手指,看看左边的说:“跟在你身边年轻的那个是假的,他顶替了真梁嘉树的身份,正在南华市找你前公司的副总套话。” 说完她又转头看看右边的:“而真梁嘉树在前几天被你威胁一通后,回到你们那套婚房里继续等着三个月的约定时间到期,不过目前处于谁都打不通电话,和外界失联的状态?” “嗯……”丁篁点点头,“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华昭:“……” 面容年轻明艳的女人盘腿靠坐着沙发,眉头拧出一个死结,她仔细打量丁篁脸上神情,看不出一丝开玩笑的样子。 沉默了好一会儿,华昭说:“那个……虽然我很不想问出这个问题,但是丁篁你老实回答我,你最近有去看过心理医生吗?” 闻言丁篁笑了。 其实刚才讲述他近半年的经历时,他自己都感觉过于荒诞离谱,所以华昭觉得难以置信也是正常反应。 不过他该怎么证明自己那些遭遇全都是真实的,而非是凭空臆想的呢。 正在丁篁翻找着手机里和青年为数不多的合照时,屏幕一转,忽然切进来一条电话。 来电人正是身在千里之外,独自和公司副总应酬交际的谈霄。 丁篁眨了眨眼,招呼华昭过来一起听。 一片寂静空气中,他深吸口气,轻轻点开了绿色的接通标志。 第64章 第64章“只是朋友。” 这家私房餐厅的包厢隔音很好,仿古式装潢清幽高雅,半封闭式的空间开窗临湖,兼具隐秘性与格调。 露台上微风阵阵,湖面水波盛着皎白月色悠悠晃晃,入眼一团碎光潋滟。 但谈霄此刻没什么赏景的心思,他瞥了一眼倒扣在茶几台面上的手机,提起煮温的酒壶又给身旁的人斟满一杯。 副总比梁嘉树大几岁,顶着一张长年浸淫酒色的脸,当下面皮松弛、目光迷离地趴在木几上,被冬夜冷风一吹,明显整个人看上去更昏沉了。 谈霄收回视线,没直言劝酒,而是自己抬手喝了口杯中热茶。 在赶来赴约的路上,他从陈助理那边旁敲侧击了解到,副总名叫冯袁,是当年娱乐公司成立合伙人之一,手上权利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反正平时是个混的。 关键是梁嘉树和他认识已久,在拉着丁篁签入公司旗下之前,他们两人已经是可以称兄道弟的关系。 所以谈霄也没客气,直接假称自己感冒吃了药不方便喝酒,饭桌上冯袁自斟自酌,没怎么需要他劝就喝成了这副德性。 见到谈霄喝茶,冯袁作为请客的主家自己也跟了一杯,打个酒嗝说:“你之前想延长假期那事我本来已经私下给你过了,但没想到董事那边有冒头的说闲话,不然我也不可能在你度假度一半的时候叫你回来。” “嗯,知道。”谈霄语气淡淡的。 冯袁瞄他一眼,以为他还是心里不高兴,又自罚一杯,大着舌头劝:“老梁,你也知道这两年公司没扶起来几个新人,俗话说能力越大责任也越大,所以这一大群人还得指望着你……” 谈霄笑了笑:“理解。” 架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反着光,挡住他狭长的一双眼,冯袁看不出面前的“梁嘉树”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只感觉怎么去度了回假,这人变年轻的同时也变得更喜怒不形于色了。 不行,他得跟公司的台柱子保持好关系。 像是故意找话题一般,冯袁清了清嗓子开口问道:“话说你跟丁篁的离婚通稿打算什么时候发,这次度假为了给外人看,你把他都带上了,也是辛苦你了哈。” 闻言谈霄舔了一圈齿列,皮笑肉不笑地回:“再说吧。” 冯袁胡乱点点头:“也是,最近我看他跟着沾光也上了几回热搜,反正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说完,四十岁的中年男人开始酒后必走的一道流程:追忆过去。 望着不远处幽深的湖面,冯袁感叹道:“这么一晃你跟他也结婚七年了,现在我还能回想起来,你向他求婚之前,咱俩一起在他面前演的那出戏。” 冯袁喝了口酒,摇摇头自顾自地笑起来:“你说他也是真的傻,都没找最上面的人确认,就信了我说公司要封杀你们,还主动拿着那么多首新歌来跟我求情……” 谈霄低下头眼眸凝深,不动声色将手机挪近。 “要不是那时公司不愿意放走他,不然你也用不着把自己搭进去,”冯袁咂了咂嘴,换上佩服的语气说,“还得是你啊老梁,为了事业什么都舍得,后来也是你脑子转得快,在他用小号发歌差点翻红的时候,想出让他签独家授权协议,从此专门给你写歌。” 谈霄没应声,垂着眼睛手指一寸一寸用力摩挲茶杯边沿,指腹被挤出白色。 冯袁醉得脑子发懵,已经分辨不出旁人脸色,借着兴头口无遮拦道:“不过仔细算下来你也挺亏的,他撑死也就给你写了两年的歌?后面江郎才尽跟废物有什么区别,你还得继续好好供着他,和我们出去玩都要找掩护,所以我就说,男的跟男的结婚有什么劲啊,他还不能给你生孩子。” 像是想到自己最近被家里频繁催婚的事,冯袁表情变得烦躁不屑,一肚子黑泥正准备跟兄弟大吐特吐时,身旁的人忽然站起身。 逆着光,“梁嘉树”面色模糊不清地说:“想起来有点急事,先走了。” “啊?”冯袁坐在原位愣愣地张着嘴,半天才反应过来,“喔……好,那、那你快去吧。” 话音落下,面前男人毫不犹豫地转身走出包厢,冯袁呆坐着看他背影消失在门外。 走到餐厅外面,笼罩在脸上的熏醉酒气被冷风吹散,谈霄戴好帽子和口罩,弯腰坐上一辆出租车直奔机场。 车厢内空气安静,一直保持通话的手机另一端也一片静默。 “我靠,我现在信了……” 华昭喃喃出声打破沉寂,脸上表情还处于被刚才听到的信息轰炸过后的茫然震惊。 丁篁垂下眼睫,敛起眸底复杂混乱的情绪,对着手机那端轻声道:“注意安全,落地后有司机在外面接你。” “好,”顿了顿,低沉男声稳稳地说,“小竹老师,别想太多,等我明天回去。” “嗯。”隔着电话,丁篁无声点了点头。 放下手机,转头对上华昭的眼神,丁篁不由自主后挪了一下:“……你干嘛这样看着我?” 明亮灯光下,女人两边耳垂上夸张的金属圆环反射着闪耀逼人的亮光,让丁篁莫名想偏头避开。 但华昭不依不饶地凑近,两眼直直盯着丁篁的脸,唇边牵起的弧度越扩越大。 “老实交代——”她笑得一脸别有深意,刻意压低嗓音恐吓地问,“你和那个备注名叫‘阿霄’的冒牌梁嘉树,到底什么情况?” 丁篁绷着下巴空咽一下,目不斜视端正坐直地回答:“只是朋友。” “只是朋友?” 华昭两眼随之露出满满的揶揄,撇起嘴说:“朋友之间说起话来,可不是那种会暧昧冒泡的氛围,还‘小竹老师,等我回来’……” 看她摇头晃脑模仿刚才青年的语气,丁篁两颊无法自控地迅速升温,最终忍不住按着华昭两肩,让她别闹了。 咬了咬下唇,丁篁盯着自己手指说:“真不是你想的那样。” 就算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也只是他这边单相思而已。 仿佛察觉到其中有些弯弯绕,华昭静下来,抱着胳膊想了想,她说:“好吧,现在我信你说的有两个梁嘉树了,毕竟像梁嘉树那种人,不可能会把自己的把柄这么直接送到你手上。” 说完,华昭抬起眼皮望向丁篁:“既然知道了当年是他故意给你设的局,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闻言丁篁沉默许久,摇了摇头。 “我还没想好。”他说。 当事实真的如自己猜测那样,丁篁反而迷茫了。 可能内心在生出猜疑时已经开启了自动防护,此刻他没觉得太过于愤怒或是受伤。 他只是想,为什么会是自己。 因为他傻吗?因为他孤单太久,渴望温暖、渴望得到别人的肯定,所以才对梁嘉树的温柔假面毫无招架之力吗? 因为他单纯的信任吗?因为在一段感情关系中理所应当地付出真心,甚至一度把对方当成唯一的亮光,所以才活该被骗了这么多年吗? 因为他是个内心有缺陷的人吗?因为习惯被动地接受感情,舍不得拒绝,所以才会这么轻而易举地成为别人瞄准的猎物,被人当成血包、当成垫脚石吗? 在对自己的反思中,丁篁一直失眠到后半夜。 次日谈霄回来问了他同样的问题,丁篁也是同样的“还没想好。” “没事,小竹老师想怎么做我都支持。”青年两眼坦荡安然地看着他。 丁篁迎着目光对视两秒,垂下头,感觉脚下好像又踩到了坚实的地面。 目光一直在他们两人身上来回逡巡的华昭这时插话道:“那要不我们先去吃饭,边吃边聊?” 丁篁起得晚没吃早饭,后知后觉肚子叫了两声,谈霄只吃了两口飞机餐,此刻也觉得饥肠辘辘。 午饭已经做好摆上桌,三人坐了三个方向。 丁篁坐在华昭和谈霄中间,看到华昭盯了对面青年半晌,还是颇为不可思议地感叹:“好违和……虽然刚才见到你第一眼的时候已经震惊过一回了,但是现在近距离看,完全就是梁嘉树的脸啊……” 闻言谈霄头也不抬地说:“因为我用的就是梁嘉树年轻的身体,他自己都验过DNA了。” “真的?”见华昭朝自己投来求证的目光,丁篁跟着点点头。 于是华昭眼神变得更加不可思议了。 打死她都想不到,有一天这么超现实的事竟会发生在自己身边。 “所以你是……重生?穿越?还是借尸还魂?”搜刮着脑内看过的各种网文,华昭胡乱猜测道。 谈霄耸耸肩,说他也不清楚。 “行吧。”华昭有样学样地跟着耸耸肩,之后没再揪着谈霄问东问西,放他回房间休息了。 丁篁则一整天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当晚他坐在一旁,看着睡醒一觉恢复精神的谈霄和华昭打台球,发现两人性格好像很合得来,明明第一次见却不显得生分,倒有些一见如故的感觉。 于是丁篁放下心,没再给他们当裁判,起身早早回了自己的房间。 望着丁篁的背影走进卧室,华昭俯身一杆把母球利落打进洞,随后直起腰握着台球杆,脸上刚才轻松调笑的表情已经卸得一干二净。 “所以你跟在丁篁身边,算是什么?”她看向面前的“陌生人”,勾起的嘴角尖锐且锋利,“是丁篁说的支持偶像的粉丝?护花使者?还是什么心理按摩师啊?” 虽然用着开玩笑的口吻,但谈霄听出了藏在话里赤裸裸的敌意和审视。 华昭显然没有丁篁那么容易相处,防备心更是强悍,所以谈霄坦荡光明地直接说道:“我现在没办法告诉你我是谁,我只能说,我会一直站在丁篁这边,不会伤害他……” 说到一半,谈霄自己顿住。 静了静,再抬起眼时,谈霄目光坚定地开口:“总之无论我做什么,一定是希望他好的。” 听完回答华昭没有说话,而是直直和谈霄对视。 迎着她的目光,华昭发现对面青年眼珠一错不错,毫无躲闪的意思。 渐渐的,华昭收起身上那股压迫人的气场,但依旧面色冷淡地说:“放心,就算你要做什么不利于丁篁的事,我也不会让你有这个机会的。” 闻言谈霄欣慰地笑了下,说:“你们两个关系真的很好。” “那当然了,”华昭立马接话,声调不自觉飘起来,“我和竹老师可是认识多少年了,当年我给他发私信……” 话未说完,对面人点着头赞叹:“不愧是当年我们粉丝心目中的天作之合。” “什……么?” 华昭一时大脑没反应过来,连着眨了好几下眼睛。 对面青年却继续真心实意地夸道:“因为当时我们粉丝群里都在说,丁篁作曲,你写词,两人配合在一起就是完美的,无懈可击的,竹花南波万。” 华昭:“……” 坏了,好像遇上真粉丝了。 她转头轻咳一声,面色莫名变得有些拘谨。 那句久远的竹花南波万还在脑中惊雷一般地回响,说的人一身正气丝毫不觉得羞耻,她自己倒快抬不起头了…… 华昭声音小了下去,仿佛被雷劈中一般虚弱地说:“嗐……也就,还好吧……哈、哈哈。” 同一时间,回到房间的丁篁迟迟没有睡着。 他辗转反侧地纠结,如果真的将当年真相公之于众,同时也就意味着自己正式和梁嘉树撕破了脸皮。 之后接踵而来的舆论风波和连锁反应,都毫无疑问会将他重新拉回到公众面前,连带着曾经自己那些不堪的回忆都要一起接受审判。 而且最近几个月,刚和借用梁嘉树身份的青年高调且频繁地活跃在公共视野中,不仅可能让大众有受到愚弄的感觉,还很有可能暴露出一些他们平时没有注意到的蛛丝马迹,让人发现同时有两个梁嘉树存在,青年可能会跟着陷入危险境地。 丁篁心里很乱。 但让过去自己受到的那些不公和陷害任由岁月掩盖,他真的……会甘心吗。 正当丁篁两眼失神地望着天花板时,放在床头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是梁嘉树的父亲,梁兀声所在的疗养院号码。 丁篁疑惑地接通—— “喂您好,请问是丁篁先生吗?” 丁篁应了一声。 “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您,是这样的……”对面声音略显急切地说,“因为我们一直联系不上梁嘉树先生,他父亲目前的精神状况不是很稳定,刚刚自残闹着要见梁先生一面,所以想问你这边可以和他说一声吗?” 第65章 第65章“梁霄……你终于来了!…… 通体漆黑的轿车在路上平滑行驶着,车厢内很静,只有轮胎接触柏油路面细微的摩擦声。 后排座位上,丁篁微微抿着唇,正在给梁嘉树打电话。 手机举在耳边,听了片刻又把手放了下去。 “还是打不通?”坐在一旁的谈霄见状问他。 “嗯……”丁篁点了点头。 昨晚接到疗养院打来的电话后,他第一时间尝试联系梁嘉树,但电话那端一如既往的无人接听。 今早起来又打了几次,还是没有接通。 没办法,丁篁不能对长辈坐视不管,只能亲自代替梁嘉树去疗养院看望梁兀声。 谈霄得知这件事后,主动提出要和他一起去。 “反正疗养院那边的意思不就是想先把人安抚下来吗,”双臂垫在脑后,青年语气随意道,“既然老头吵着要见梁嘉树,我现在又顶着他儿子的脸,就权当是去献爱心了。” 根据昨天电话中了解到的信息,梁兀声自残只是想要见梁嘉树一面,如果这次不把人带过去,可能真的很难安抚老人情绪,于是丁篁只好答应。 华昭当天有事外出没办法陪同,避免外面人多眼杂,她特意派了信得过的人担任司机,开车送他们两人去位于近郊的那所疗养院。 一路上,丁篁望着窗外有些走神。 “说起来,我觉得有些奇怪。”身旁谈霄忽然出声道。 “嗯?”丁篁慢半拍转过头看他,“怎么了?” 谈霄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梁嘉树是单亲家庭吧?” “对,”丁篁点点头,“梁嘉树是梁兀声单独抚养长大的,听说他妈妈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那按理说……他们两人关系应该挺亲近的吧,”谈霄摩挲着下巴思索两秒,问道,“可当自己亲爹得了老年痴呆,梁嘉树还能放任一个老人独自在异地城市的疗养院里面住着,他以前就没和你提过要把人接到家里照看吗?” 丁篁想了想,答:“没有。” 当年他和梁嘉树组合出道后,因为签约公司在南华市,所以两人直接从海东市搬了过去,婚后也一直定居在那边。 而梁兀声确诊阿尔茨海默症是在他们婚后的第二年。 当时梁嘉树事业正值上升期,某天回家只是简单告知了丁篁这件事。 他说梁兀声已经在海东市住了大半辈子,各种朋友关系都在那边,轻易不愿意离开,所以只得给梁兀声找了家疗养院,还叮嘱丁篁不必单独过去看望,因为老人生病情绪不稳定,容易受到刺激。 这么多年过去,丁篁只是偶尔在梁嘉树的携同下一起去探视过几次。 在他印象中,作为老一辈歌唱家的梁兀声,一直都是兼具威严与和蔼的样子。 几十年前梁兀声出了场严重车祸,事故夺走了他的双腿还有原本高歌猛进的歌唱事业,从舞台上退下来的梁兀声虽然一直与轮椅为伴,但整个人依然精气神十足,面无表情时不怒自威的气场一度让丁篁有些怕他。 不过后面随着慢慢接触了解,他发现梁父其实待人温柔和善,面对小辈也从来不摆什么架子。 当时丁篁觉得,梁嘉树风度翩翩颇有教养的样子,大概就是受了梁兀声的熏陶。 他还记得自己与梁嘉树在海岛举办婚礼时,梁兀声虽然人未前往,但特意拍了庆贺视频发过来,对着镜头笑眯眯地祝他们两人百年好合。 本就亲缘薄浅的丁篁对梁兀声其实是抱有亲近心思的,奈何婚后不久梁兀声就生了病,有梁嘉树的叮嘱在前,丁篁后来自己的状态也越来越低迷,于是很少再和老人家有过接触。 这次蓦然接到疗养院的电话,得知梁兀声自残的行径已经不止一次发生了,但这么多年丁篁从来都不知道,一时只感觉恍惚莫名,有些缓不过神。 没过多久,轿车缓缓驶入疗养院的大门。 丁篁和谈霄下车朝着中央那栋主楼走去,没走几步便遇到了赶来迎接他们的护理长,也正是昨晚给丁篁打电话的人。 “梁先生、丁先生,两位这边请。” 护理长引着他们一边向陪护病房走去,一边和他们简述梁兀声的状况:“昨晚梁老师打过镇定后睡了一觉,刚才醒来观察精神情绪都算稳定,不过还是一直念叨着要见梁先生。” 迈上楼梯,护理长带着他们拐入一条长长的走廊,两边冷白色的墙壁让长廊显得幽深空寂。 嵌在墙上一堵堵铁门在冬日黯淡的阳光下,莫名透出压抑阴森的感觉。 走廊上安静异常,偶尔能听到铁门后面传来几声砰砰的撞门声。 丁篁有些心慌,不由自主朝前面的青年靠近几步。 领路的护理长回头朝他们抱歉地笑了下,说:“住在这栋楼的病人情绪都不太稳定,不过每个房间都有专人看护,两位别担心……好了,就是这间——” 说着,护理长走到一堵铁门前停下来,掏出钥匙打开门锁,哗啦啦一阵金属磕碰的声响过后,门开了。 丁篁跟着谈霄走进去,第一感觉是阴冷。 这是一间背阴的屋子,独扇窗户正对大门,上午时间窗外反光一片明亮耀白,但没有一束光直射室内,所以反而衬得整个屋子越发暗沉。 窗下就是病床,梁兀声正闭眼躺在上面,两边胳膊还被黑色的束缚带捆着。 老人脸色青白,明明六十出头的年纪,却已经满头白发。 循着记忆中上次见到梁兀声的样子,丁篁感觉他一下子苍老太多,甚至让人有些不敢认。 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床上的人慢慢睁开眼。 浑浊眼珠扫到站在床边的丁篁后,先是流露出茫然疑惑的目光。 丁篁心里一顿。 梁兀声没说话,表情麻木地继续转动双眼,等望见丁篁身后的谈霄时,习惯性地继续看向下一个人,可目光移动到一半堪堪停住,又立马转了回来。 盯着面前的人,老人一动不动无声看了许久。 渐渐的,梁兀声眼睛越睁越大,空洞的眼底也慢慢生出了光亮。 这几年受疾病折磨,梁兀声十分消瘦,窄长的脸颊上只挂着薄薄一层皮,此刻咧开嘴角撑起笑容,嘴边堆叠出好几层褶皱。 他张开嘴,声音干枯沙哑,丝毫听不出当年身为歌唱家的气韵,反而带着一股兴奋又古怪的哭腔。 梁兀声啊啊地叫着说:“梁霄……你终于来了!” 丁篁莫名感到一阵心揪,错身给谈霄让出位置。 谈霄配合地走上前,站在床边垂眼扫视梁兀声的胳膊。 之前自残的划痕看起来不算深,但裸露在外的伤口很长,看起来足够唬人。 “怎么把自己划伤了?”他模仿着梁嘉树的语气问道。 梁兀声紧紧盯着谈霄,脸上笑得有些痴傻地说:“想、想儿子。” 谈霄拉了把椅子干脆在床边坐下,陪着老人说了几句话。 一旁的护理长见梁兀声能正常交流对话,观察情绪也没有要变得极端的趋势,于是给他解开了束缚带。 “那你们先聊,有什么事可以按床头的呼叫铃,外面值班的人听到会立刻过来。”护理长说完转身走出病房,给他们留出单独说话的空间。 梁兀声抬起手,让谈霄搀着他起身坐到轮椅上,单薄胸膛上的骨架随呼吸上下大幅度地起伏着。 缓了几口气,梁兀声旁若无人地摇动轮椅,独自转到窗前,两眼专注地望向停在外面枯枝上的麻雀,出神表情仿佛被吸引全部注意力的孩童。 丁篁和谈霄对视一眼,心里猜测梁兀声的病应该已经发展到了中重度,喜怒无常,且心智退化明显。 就在房间陷入一片安静时,梁兀声看完麻雀转回头,目光再次扫到丁篁。 老人眼神十分迷惑,抬手指着丁篁转向谈霄问道:“他是谁?” 没等谈霄开口回答,梁兀声又忽然皱紧眉头,一脸烦躁厌恶地说:“快出去,这里不让别人进来,梁霄你快给我赶走他!” 说着,梁兀声随手抓起窗台上的花瓶,眨眼间狠狠朝丁篁掷去。 眼前一花,塑料制品摔在自己脚边,炸开一声崩裂的脆响。 丁篁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眼看梁兀声脸颊憋得通红,又要开始闹脾气,不依不饶地嘶喊着让谈霄把人赶出房间。 见状,丁篁短暂地和谈霄对了下眼神,自己转身暂时退到门外。 借着墙壁的遮挡,他悄悄支起耳朵,听到屋内谈霄渐渐把老人情绪重新安抚平稳。 不过隔着一段距离,有些听不清两人在小声说着什么,没过多久,丁篁却忽然听到“咚”的一声闷响。 心里一跳,他连忙探头向里面望去。 结果看到原本站在轮椅旁的青年此刻侧倒在地上,整个人背对着他,佝偻腰背呈现出半蜷缩的样子。 而梁兀声稳稳坐在轮椅上,刚才一脸亲呢依赖的样子完全一扫而空。 老人背着光面色发暗,垂眼面无表情地盯着地上的人,目光冰冷像看一团死物。 正当丁篁想立刻冲进去时,眼角忽地一动,定睛发现是谈霄用背在身后的手掌,朝他几不可见地轻微摇了摇。 按捺着胸膛里快速跳动的心脏,丁篁屏息靠墙,静静看着屋内。 只见梁兀声摇着轮椅凑近,抽出别在轮椅侧面的拐杖,先是戳了戳躺倒在地上的人。 紧接着,那根雕龙攀凤的紫檀木棍,携着一股劲风狠狠打在谈霄腿上。 “再给我装!” 梁兀声破口狠声骂道。 第66章 第66章“姓梁的这回算是凉凉了…… “还没打你,轻轻碰一下就倒了,装什么装?”轮椅上的老人面沉如水,以睥睨的姿态盯着地上的人,冷肃目光中满是严厉审视,“让你只练三个小时的发声已经算是体谅你了,结果你还敢给我偷懒?” 丁篁微微咬着下唇,没敢轻举妄动,不动声色地靠着门边默默观察。 梁兀声抽完那一棍后,摇着轮椅慢慢晃到病床旁,拈起床头桌上杯子里的吸管,动作娴熟流畅地衔进嘴里,然后凭空做出用打火机点烟的动作。 他眯缝着眼睛,吐了口并不存在的烟雾,没有看依旧倒在地上的人,而是望着虚浮半空凉凉开口道:“现在我对你要求严格,都是为了以后你站上舞台时不会被人看笑话,你是我梁兀声的儿子,知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呢?” 老人沙哑粗噶的声音在空寂房间内幽幽回荡,他说:“总有一天,你要成为一代当红歌星,站在舞台上,替我把那些没唱完的歌继续唱下去。” 梁兀声转到谈霄身边,从轮椅上半俯下身凑近,伸手卡着青年下巴说:“梁霄,你记住,这是你生下来唯一的作用,如果有一点达不到我的要求,你就什么都不是,明白吗?” 没等到地上人的有反应,梁兀声直起腰,眼神轻蔑地把手中吸管弹到谈霄身上:“废物。” 轮椅转了过去,梁兀声背影冷硬,声音阴沉地开口说:“再加练三个小时,这次要是让我发现你有一秒钟偷懒,梁霄,你知道我会怎么做。” 说完,梁兀声自己转去窗边,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没再说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动,室内陷入一片死寂,正当丁篁开始疑惑倒在地上的青年为何迟迟没有动静时,视野中那道背影忽然抖了一下,接着谈霄缓缓坐直身体,扶着脑袋晃了晃,然后从地上站起身。 青年低着头,动作不甚在意地拍了拍粘在衣服上的灰尘,拍打声音吸引了梁兀声的注意。 老人扶着窗台回过头来,望见好端端站在空地中央的青年,神色明显一怔。 苍老脸上滑过略显迷茫的神情,之后没过几秒,面部线条舒缓下来,恢复成平日如常的样子。 仿佛根本不记得刚才发生过什么,他一边摇着轮椅朝谈霄靠近,一边聊家常般温声问道:“小霄,你跟那个丁篁告白,他答应你没有?你想参加的那档节目制作人我已经打过招呼了,等会把他的联系方式推给你,之前你不是说要利用丁篁脸上长的红斑搞搞噱头吗?” 一席话说到后面,站在门外的丁篁双眼不由自主睁大,只感觉脑内“嗡”的一声。 当年那档选秀音综,让他戴着面具上台……难道不是节目组的主意? 屋内梁兀声还在自顾自地说道:“不过你也看见了,有人脉才好办事,之前你频繁回学校跟着那个丁篁,一直想和人家制造偶遇机会,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结果你连我给你介绍的饭局都敢推掉,还瞒着我以为我不知道是吧?” 梁兀声说着伸出拐杖虚空点了点对面青年:“告诉你,别以为你现在长大了我就没法收拾你了*,以后要是再让我发现一回,照样给我滚去禁闭室,听见没有?” 被人指着面门谈霄表情不为所动,只是眯起眼睛挑着话里的重点反问道:“我?跟着丁篁?” 梁兀声放下拐杖,从鼻子里哼出一道不屑的气声,说:“是啊,就是你,当初兴冲冲跟我说发现学校里有个学弟是网上有名的原创音乐人,当时人家都不认识你,你就说要借他的名气和作曲实力送你出道。” 顿了顿,梁兀声向后靠着轮椅,上下打量一通眼前的人,勾起嘴角笑得颇为满意道:“你有这份野心挺好的,既然现在已经把人攥到手里了,后面要炒cp赚热度你们年轻人比我熟,反正我能帮的也有限,以后的路靠你自己摸着走了……” 老人的话音飘散在空气里,之后丁篁记不太清自己是怎么走出疗养院的。 一下一下,他只记得自己心跳的声音异常沉重空荡。 直到坐上车,丁篁一直沉默着没有说话。 谈霄在另一侧关上车门,扭头望过来,目光沉肃中透着关切。 “还好吗?”他问。 丁篁摇了摇头。 想说没事、还好。但又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还好。 他其实有些庆幸,今天能亲自替梁嘉树来看望梁兀声。 梁父病得厉害,陷在错乱的时间里,将眼前青年认错成了梁嘉树,把曾经的情景片段重新复现。 可能也正是这个原因吧,所以梁嘉树才不允许他单独过来探望。 不然面对这样一个精神失常的“漏勺”,自己可能早早识破了他的真面目。 刚才梁兀声说的那些话言犹在耳,丁篁忍不住想,所以从最初开始,梁嘉树路过湖边的那次“偶遇”都是蓄谋已久的。 假的,全都是假的。 原来过去没有一丝温情留给他。 记忆里想要亲近的和蔼长辈也是联手吸他血的帮凶。 有太多的人,在他面前演戏。 过去十年的追梦路上,丁篁不仅泯灭自己,还失去了唯一至亲,当时梁嘉树是他自以为的知音、朋友、伴侣,所以他愿意并希望能和他再有一个家。 可实际所谓的家只是个纸搭的房子,里面装满了虚情假意。 当两人差距越来越大,他不停掏空自己试图去填补空隙,殊不知那也是假的,是伪造出来的,下面其实接着一个口袋,让人把他所有的付出都心安理得地拿走了。 昨夜他习惯性地自我质疑,可今天经过疗养院这一遭,丁篁想起他一直没有学会的课题:爱自己。 如果能回到过去,他很想抱抱那个二十岁出头,却两手空空的自己。 想让他再坚定一点,再自信一点,别被一时的温柔接近迷惑眼睛。 要和他自己站在一起。 当轿车启动拐出小路时,望着后视镜里越缩越小的疗养院,丁篁拿起手机,按了几下拨通华昭的号码。 “喂,小花,麻烦你帮我找个律师,”丁篁面色平静地开口,“我要起诉之前公司在合同履约期间的不公平对待,还有——” 顶着身旁青年望过来的目光,他声音沉肃坚定道:“我还要起诉梁嘉树,收回曾经给他的那些独家授权。” 几天后。 一个平平无奇的工作日上午,丁篁单方面官宣和梁嘉树离婚的词条火速窜上热搜。 紧随其后的,还有#梁嘉树出轨#、#梁嘉树录音#、#梁嘉树渣#等热搜…… 一众网友上班上学的摸鱼时刻,群情高涨地纷纷加入了火热吃瓜一线。 根据被爆录音中的信息,网友翻出了录音主角和梁嘉树“定情”的那档综艺。 很快,有人贴出他们两人在镜头角落里眉来眼去的八倍镜截图,还有各种暗戳戳的互cue和肢体接触。 一个上午过去,甚至有网友详细整理出了梁嘉树和小歌手从定情到翻脸的时间线。 一时间,各种声音议论纷纷。 有人说早就看出当时那两人的互动不太对劲,有人冷嘲热讽“爱家好男人”的人设终于翻车,还有人怀疑这波爆料加上之前夫夫二人高调旅游其实都是在炒作。 而梁嘉树的粉丝因为正主暂时没有发声回应,依然忠心耿耿地相信他,四处为他征战回护,还试图向丁篁身上泼脏水。 丁篁的粉丝体量虽然不及梁嘉树,但这么多年保持着很高的粘性,顿时开启反击模式。 就这样舆论风向变得七嘴八舌乱糟糟的,到了中午,一批水军忽然出现,短暂带领了节奏。 那些营销号持着差不多的话术,质疑出轨信息的真实性,并将矛头焦点开始向丁篁身上引。 “哟,看来你前公司坐不住了啊。” 沙发上,华昭滋溜溜地吸着果汁,怀抱零食津津有味地刷着手机。 丁篁正坐在地上专心给肉松梳毛,避免被各方电话骚扰,他今天特意关了手机,沐浴阳光面容显得平静淡然。 他事先已经给之前旅游遇到的朋友们打过招呼,没说得太详细,只是让他们尽量保护隐私,别沾染这滩混水。 看了眼坐在一旁单人沙发上谈霄,丁篁见他举着手机表情也很淡定,应该没被人打扰。 但丁篁不知道的是,如果他此时稍稍挪一下位置,就能看到青年挡在屏幕后的两根拇指飞快按动,一串串反击的文字被他通过好几个小号源源不断地输送出去…… 没过多久,华昭接了通电话,放下手机后转向丁篁道:“舆情监测那边的人说,现在差不多可以发第二条录音了。” 之前谈霄假扮梁嘉树去找公司副总冯袁套话的内容,全被丁篁一字不落地保留了下来。 就当他同意让华昭发布出去时,网上小歌手忽然顶着骂声主动站出来道歉,并且爆出更多关于梁嘉树出轨的实锤信息,还控诉他通过权势雪藏自己的行径。 于是舆论渐渐又倒向丁篁那边,不过下午三点左右,一条关于丁篁之前演出失误的视频莫名冲上热搜高位。 之后一窝蜂涌现出考古他以前的发言、冷脸照片,以及各种真真假假,或是造谣或是确有隐情的信息,意图通过营造“不完美受害人”的身份,模糊大众关注焦点。 好在他们这边早有所料,华昭启用自家的账号矩阵,先后将梁嘉树买通伍斌和他联合公司副总给丁篁下套的事爆了出去。 夜幕降临,三人静静等待梁嘉树那边的舆论反扑。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在丁篁这边爆出信息后不久,一些他们完全不知情的信息也渐渐跟着浮出水面。 有梁嘉树私联粉丝的记录、出没私密俱乐部的照片、公司内部员工的爆料,甚至还有人说,南华市某知名烂尾楼背后也有梁嘉树的参与…… 仿佛墙倒众人推一般,一桩桩一件件,经过几小时的网络发酵,让梁嘉树平日的人设遭到彻底反噬。 而且因为爆料中有涉及非法经营、官商勾结等敏感问题,不久之后有关部门也发布了跟进调查的公告。 一天的闹剧渐歇,在网上残留余热的哄闹中,梁嘉树本人的账号却始终安安静静,没有一条登录提醒。 丁篁感到有些奇怪,甚至觉得这场舆论战比他预想之中要顺利太多。 “我查了查,后面那些信息来源挺杂的,估计是以前跟梁嘉树有往来的在做利益切割吧,”华昭放下手机伸个懒腰,语调轻快地说,“反正不管怎么样,姓梁的这回算是凉凉了!” 闻言丁篁也不再纠结,嘴角挂起一抹笑意,用力地点下头:“嗯。” 他们三人守了一天,此刻精神终于稍稍放松下来,凑在一起吃了顿庆祝的夜宵,之后便各自回房间休息。 夜深人静时分,丁篁躺在床上有些失眠。 情绪还在兴奋和紧张中游移,和梁嘉树撕破脸皮的这一步,目前看来走得还算平顺。 之前几个月他和谈霄外出留下的各种踪迹也没有引起大众怀疑,这是最值得庆幸的一点。 窗帘下方地板上映着一块皎白月光,望着那点光亮,丁篁深吸口气告诉自己,从今以后,他和梁嘉树再也没有半点关系。 时间不早了,该睡了,明天是个新的开始,他还要和律师继续做后续的对接。 这样想着,丁篁缓缓闭合双眼。 然而一片黑暗中,忽然响起一道让人心头一跳的震铃声。 来自他摆在床头的手机。 丁篁撑起身查看,见到屏幕上来电显示赫然写着:梁嘉树。 第67章 第67章“这个真实的我,小竹现…… 对面打来的是通视频。 丁篁想了想坐起身靠着床头,同时按亮一旁的台灯。 接通视频后,屏幕上显露梁嘉树端坐在镜头前,他把手机拿得很近,画幅只截到他脖子以上的部分。 不过从边边角角的背景中,丁篁看出他貌似还在别墅里,通明灯火将男人的脸照得纤毫毕现。 视频中梁嘉树面部打理得干净整洁,没有戴眼镜,头发自然地搭在前额上,蓄得稍微有些长了,虚虚挡住一半眉眼。 不知是额发在他眼下垂落的阴影,还是本就没有遮盖住的黑眼圈,让男人精心修饰的仪表中透出几分异样的违和感。 看着他,丁篁总觉得和以往那副矜贵优雅、风度翩翩的模样不太一致,但又说不上来具体是哪里不对劲。 只是从梁嘉树平静的表情中,他没有看出对方要发怒刁难的架势,难道……他还不知道今天网上那些风波吗? 这样想着,丁篁主动开口问道:“你看到网上的消息了吗?” “嗯,”梁嘉树点点头,“看到了。” 男人唇边笑容弧度逐渐扩大,视线柔柔款款盯着他说:“放轻松,小竹,我不是来跟你兴师问罪的。” 闻言丁篁眨了下眼,没再说话,默默看着他等待下文。 梁嘉树轻笑了声:“我找你是想说,你寄到别墅的包裹我收到了。” 顿了顿,男人声音越发低柔地说:“小竹,三个月还不到,怎么现在就舍得把身份证还给我了?” 听着梁嘉树古怪亲呢的语气,丁篁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从背后缠绕上来一直攀进耳朵,让人莫名生出一股不适感。 他搓了搓手臂上冒出来的鸡皮疙瘩,坐直身体不卑不亢看着他道:“因为等你出庭时会用到。” “哦?”梁嘉树表情饶有兴趣,“听意思,你打算和我在法庭见?” “对,我正在和律师准备起诉资料,过不久你应该就能收到法院的传票了。”丁篁视线平稳沉定地回道。 “好啊,”梁嘉树语调上扬地说,“那我很期待了。” 男人话音落下,手机两端一致静默几秒。 就在丁篁觉得对他已经没有什么话好说,打算抬手挂断视频时,梁嘉树在那边忽然叹了口气。 别墅内,明亮的灯光照不透男人狭长幽深的眼底,他一动不动盯着丁篁说:“小竹,其实你不用这么麻烦的……” “什么?”丁篁眉头不由自主皱起来。 梁嘉树说:“其实你可以直接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无论是那些歌曲的版权,还是前公司的道歉,我可以把所有证据都交到你手里,让你胜诉,让你从过去的经历中翻身……” 闻言丁篁神情变得越发怀疑,不知道梁嘉树这又是在玩什么新把戏。 但梁嘉树对着镜头,一脸诚恳地兀自说道:“我说的都是真的,小竹,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直接给你,毕竟今天——” 他说着垂下眼眸,勾了勾嘴角吐出一句让丁篁全身僵住的话。 梁嘉树说:“在你那两条录音后面的爆料,就是我送你的礼物。” 丁篁蓦地双眼睁大。 “哦不对,”梁嘉树补充说道,“烂尾楼那个是徐司栎让他爸给我做的局,我猜他应该是去找你们了,结果碰一鼻子灰回来,所以才想要借机报复吧。” 愣愣看着屏幕里的男人,丁篁有一瞬间短暂的失语。 梁嘉树笑眯眯地看着他:“既然小竹想要我一辈子在娱乐圈里抬不起头,那我就顺势帮你再添一把火。” “你……为什么?”丁篁喃喃问出口的一瞬间便有种直觉,问题的答案只会让自己更加惊悚。 果然对面梁嘉树放慢语速,幽幽开口道:“小竹,上次你不是说,我一直在用虚假的样子面对你……” 男人视线如有实质般穿透屏幕,向丁篁直直射来,他声音低哑地问:“那现在呢?” “什么……现在?”丁篁嗓子干涩发紧道。 “现在你看到了,我所有的秘密和阴暗面都毫无保留地向你摊开了,所以——”梁嘉树看着他,眉目神情异常温柔,“这个真实的我,小竹现在可以接受吗。” 丁篁心里咯的一下,还没回答,镜头忽地一晃,变成从上而下俯拍的角度。 梁嘉树举高手机,让丁篁可以清楚看到他正坐在地板上,周围是一堆自己留在别墅里的东西。 有衣服、床单、没带走的乐器,还有好多他们两个以前的合照,被梁嘉树冲印出来密密麻麻摆了满地。 男人仿佛用这些东西亲手搭建了一个堡垒,而他此刻正坐在里面,目露痴迷地望着自己说:“小竹,我好想你啊,好想马上就见到你。” 闻言丁篁手心泛潮,不由自主捏紧手机。 梁嘉树却两眼忽地一亮,声音抑制不住兴奋地说:“要不这样吧,小竹,我和他互换好不好?” 不等丁篁接话,屏幕里的人独自陷入幻想,露出一脸向往的表情:“让那个谁继续当梁嘉树,我可以一辈子都躲在暗处,隐姓埋名地跟着你,做你见不得光的情人,这样好不好,小竹?” “啪”的一下,丁篁切断了视频。 沉寂安静的室内,慌乱的心跳声拍打着耳膜,不知继续下去还会从梁嘉树口中听到什么疯话,丁篁莫名后怕地关掉手机扔到了一旁。 之后他没有向谈霄和华昭说起这通深夜来电,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推进着。 这些天丁篁明显开始忙碌起来,在华昭的安排下,先是接受了华氏娱乐旗下的独家采访,面对镜头亲口承认离婚事实,解释之前高调出游只是跟在梁嘉树身边取证,还揭露了当年梁嘉树一系列刻意接近并利用自己的真相。 同时他也与律师在持续对接中,丁篁只有两个诉求,一是判定前公司违约并要求赔偿,二是证明当时和梁嘉树签下的独家协议存在欺诈行为,不具有法律效力,他要收回所有歌曲授权。 这天丁篁和律师从律所走出来,准备一起去吃个午饭。 路上车开到一半,前排司机忽然说出声道:“丁先生,我们好像被人跟踪了。” 闻言丁篁心中一紧,下意识望向后视镜。 正午时分,马路上排着车队长龙车,一辆辆颜色不一的汽车有序排列,如同甲壳虫一样在太阳底下统一反着光。 丁篁起初没有辨别出来,当司机有意带着他们拐过几条街区后,他发现有辆黑车一直稳稳地跟着他们,像道影子般甩脱不掉。 反光的挡风玻璃让丁篁看不清坐在里面的人,不过好在他们一直处于市中心的繁华地段,车前车后都衔接紧密,那辆车始终没能找到靠近的机会。 丁篁坐在车上冷静地给华昭拨去电话,没过多久,华昭那边派来的几辆保镖车将他们包围在中间,一路护送进别墅车库。 下车后,丁篁抱歉地和律师说饭局改天再约,然后让司机先将律师送了回去。 早早等在地库的华昭目送车尾灯离开视野,转头看向丁篁问道:“怎么回事?” 这时谈霄也从暗处角落里走出来,在丁篁身旁站定,同样无声地看着他。 一时间,空寂的地下车库只有他们三个人。 对上身旁青年的视线,丁篁忽然发现,刚才那位律师和谈霄的身高体型都很相近。 哦不对,应该是和梁嘉树的身形相似。 蓦地,仿佛被一道亮白刺眼的闪电横劈大脑,丁篁想起来之前梁嘉树在电话里说的那句“互换”。 该不会是…… 昏暗的光线中,丁篁面皮一下子绷紧。 “怎么了?”见到他神色变化,谈霄走近一步挑眉问道。 丁篁的思绪很乱,虽然还不确定这次是不是梁嘉树在搞鬼,但看着眼前的人,他很难不去朝着最坏的方向设想。 如果梁嘉树的意图是将青年抓去当替罪羊,那自己要怎么做,才能保证青年的安全…… 丁篁沉默异常地回到别墅里,将谈霄和华昭叫到一起,向他们说出了自己的疑虑。 “嘶……”华昭听完倒吸一口凉气,“好像还真有这个风险。” 她想了想分析道:“毕竟只有梁嘉树知道他的存在,又知道你这些天肯定会经常出门,所以很可能专门瞄准了你的身边,而且他已经知道你们都住在我这里,保不准以后会不会暗中把什么人安插进来……” 丁篁皱紧的眉头一直没有松开,他明白华昭的意思。 毕竟一个已知的藏身地点就是最好的靶子,百密尚有一疏,就算安保再严格,也抵挡不住可怕的人心。 而最近频繁在外活动的自己等同于明晃晃的坐标,很容易让人跟着确定谈霄的位置。 一旦不在他身边,那十有八九就在别墅里。 所以如今的局面是他们在明,梁嘉树在暗,丁篁思来想去,觉得最保险的做法是切断自己与谈霄明面上的联系,然后将人秘密安排在一个地方,先藏起来,避过眼下的风头。 “但是要把他藏在哪呢?”华昭颇感棘手地挠挠头。 放太远了出什么事不能及时反应,放太近了被发现的风险也高。 都说大隐隐于市,但这位的脸本身就是最大的bug,即便单独找个地方让他住进去,从此不出门,由自己这边派人定时去送物资,但时间久了难免还是会留下蛛丝马迹…… 丁篁两手撑着下巴也陷入了沉思,其实最理想的是有个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无人知晓,不需要外部支援,青年就可以自给自足。 就在一片无言的僵滞中,旁边的单人沙发上,一直没加入他们话题的青年冷不丁开口道: “我知道一个地方。” 第68章 第68章“我听说,梁嘉树的逮捕…… 谈霄和华昭是在清晨跟着换班的安保人员一起离开的。 他们混在人群里,特意穿着和旁人一致的工作服,戴着帽子没入熹微的晨光中。 “再去睡会儿吧,不用一直陪着我们。” 青年低低的含笑声从听筒传入耳中,丁篁揉了揉眼睛,站在窗边望着他们两个的身影渐渐缩成小黑点。 “不要,”丁篁开口,拒绝得很干脆,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不放心,我要一直听着你们到那个村子里。” 昨天谈霄说的藏身地点位于南华市近郊一个村庄里,地处山脚一带,近些年村里的原住民大多都搬进了市区,人烟稀落,位置隐蔽且僻静。 听青年的介绍,以前他老家就住在那边,后来即便家里人搬走了,也没有卖掉原来的老房子,而是改造成了一处农家院,偶尔周末会接待一些从市区过去体验田园生活的游客。 他事先和管理人已经发过信息,房子近期不会再对外出租,里面水电燃气都通着,粮油充足,甚至日用品都不用多带,在那边独自生活个一年半载不成问题。 恰好冬天村子里没什么游客,原本留下来的村民之间住得也不算近,所以谈霄悄悄搬进去,一时半刻应该不会有人发现。 华昭听完当即自告奋勇担当司机,趁着天刚蒙蒙亮时,和谈霄乔装打扮一番出了门。 丁篁由于不方便露面,只能和谈霄一直通着电话,一路听他们从启程出发到驶达目的地,全程大约开了一个多小时。 不过由于贸然出现的汽车太过显眼,而且谈霄接下来要绕的那条路只能步行,于是华昭将人送进村口后没敢停留太长时间,便神不知鬼不觉地调头返回了。 丁篁这边始终没有挂断电话,他听着青年下车后拐上一条僻静的小路,听筒里不时传来踩碎干枯树叶的脚步声。 一时间,两边都没有开口说话。 伴着冬日早晨叽叽喳喳的麻雀叫声,青年走路时稳稳的呼吸落进自己耳畔,让丁篁生出一种对方离他很近的错觉,然而实际上,青年独自藏在山村里的日子还不知要过多久。 心里想着,丁篁忍不住开口说:“我会尽快把和梁嘉树的事都处理清楚的,这段时间先委屈你了……” 不料对面听完,忽然“噗”的一下,谈霄笑出声道:“小竹老师,我回自己的家有什么可委屈的。” 提起这个,丁篁眨了眨眼,不由好奇地问:“话说你是从那里出生长大的吗,住了多久啊?” “嗯……”谈霄回忆着说,“也不算是在这边长大的吧。” 丁篁听到青年呼吸略有加重,仿佛在爬坡,过不久谈霄缓口气继续道:“严格来讲这算是我爷爷留下来的房子,我小时候跟着爸妈住在市区,一般等到寒暑假才会回来。” “噢……这样啊,”丁篁若有所思点点头,想起对方小时候经常生病住院,如果放假能回到乡下,估计可以久违地体会到自由撒欢的快乐。 下一秒,脑内已经联自动想出画面,仿佛看见一道年幼的身影在田间野地里肆意奔跑。 莫名的,丁篁跟着生出一种向往,十分想看看谈霄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是什么样子。 可惜的是,他现在不能跟在对方身边,也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可以再见面,望着窗外茫茫的天空,丁篁捏紧手机边缘,无意识地叹了口气。 殊不知被对面全部清晰地听进耳朵里。 静了静,谈霄那端冷不丁地“诶”了一声。 丁篁回神,有些紧张地脱口问道:“怎么了?” 谈霄说:“刚才趟草丛的时候好像看见里面有蛇。” “什么?”丁篁立刻绷紧神经,“你被咬了吗?” 对面没有回答。 丁篁的心跳在一片沉默中越来越快,又开口问了几次,还是没声音。 就在他忍不住要给华昭打电话,让她回去看一下时,手机里忽然传来青年得逞的笑声。 他笑得响亮吵耳,一边笑还一边说:“小竹老师,你是不是忘了现在是冬天,山区里气温低,就算有蛇大部分也都冬眠了。” 丁篁:“……” 忽然很想挂断电话了。 不过被青年打了个岔,丁篁没有再陷入刚才对未来茫然不安的情绪里,而是专注精神,更仔细地听着谈霄那边的声响。 他怕……还有剩下一小部分没冬眠的动物,可能会伤到电话那端的人。 “滴”的一声,大门电子锁解开。 走进室内,谈霄的声音带着一点回音,像是环顾四周一圈后点着头说:“不错不错,看起来收拾得挺干净,不用我再费力了。” “你到了吗,”丁篁好奇地贴近听筒,“房子里面是什么样的?” “等会儿啊。” 青年撂下一句便没再开口,不过一直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丁篁一颗心被钓着,感到越发好奇。 过了不久,手机嗡的一声,屏幕上方显示谈霄发来一条信息。 丁篁点开的同时,对方在电话中说:“你下载一下链接里的那个app,然后再点申请共享。” 按照青年口中的引导步骤操作一通,丁篁手机里多出一个app,可以线上查看谈霄那边的监控。 他点开摄像头的标志,手机页面立刻切换,只见屏幕上显现出监控画面。 监控镜头呈俯视的角度,丁篁看到背景中的那栋老房子内部装潢简洁大方,光线透亮,而正站在监控底下的谈霄被拍得像枚大头钉。 “大头钉”浑然不觉,还朝他连连挥手道:“小竹老师,能看到我吗?” 丁篁忍着笑点点头,随即意识到对方看不见,于是点开屏幕左侧用于对话交流的按钮,凑近手机说道:“你怎么还自己带了摄像头,这样对着室内拍没问题吗?” 言外之意可能会拍到青年日常起居的隐私画面。 不料谈霄听完,瞪着眼睛回道:“这种时候还在乎什么隐私不隐私的,保命要紧啊。” 没等丁篁接话,他煞有介事地说:“你们可要盯紧了,我门内门外都装了监控,一旦发现有什么异常,你们记得要第一时间来救我啊。” 看着镜头里青年一脸惜命的表情,丁篁忍不住被逗笑。 不过当他按下通话按钮时,语气还是分外郑重认真地说:“好的,我们一定会时刻注意的。” 闻言谈霄满意地勾起嘴角,对着监控举起双手绕到头顶,倾斜上身做了个“比心”的动作。 比完心的“大头钉”对手机说:“那就先不聊了,我去收拾一下房间。” 还在后悔刚才忘记截屏的丁篁点点头:“嗯,你去吧。” 垂眼挂掉通话后,丁篁切回监控页面,一时有点舍不得退出。 屏幕里那道转身走远的背影越缩越小,丁篁下意识伸出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 抬起的指尖在空气里描摹着轮廓,仿佛代替手指主人双眼中,不自觉流露出的缱绻温柔。 之后一连几天,丁篁变得十分忙碌。 因为之前网络上的离婚风波将他重新推到台前,外加经过华昭一系列的运作,如今渐渐有越来越多的圈内人士联系上他,还额外收到了好几份节目邀约。 丁篁有意重新在娱乐圈内扎稳脚跟,于是接连赴了好几场饭局晚宴,沉静自然的姿态刷新了许多人的印象。 与此同时,丁篁也一直有在和律师推进着两个诉讼案,目前已经初步将资料提交给法院,预计过不了多久就可以与前公司和梁嘉树正式对簿公堂。 这段忙得像陀螺般的日子里,丁篁找到一个奇特的“充电”方式—— 看监控。 远在乡村小院的青年和他相反,日子十分清闲,作息也十分规律。 清早起床,谈霄先会在院子里做一套身体拉伸,然后回到室内吃完早餐开始整理家务。 临近中午时间,他有时会对着视频教程开发新菜系,有时则偷一偷懒,煮包泡面喂饱自己。 下午青年一般窝在客厅里看书、看电影,偶尔也会打打游戏,刷刷手机,还有把毛巾叠成小动物的样子摆在房子的角角落落里,给它们拍照玩。 夜幕降临时谈霄吃完晚饭,天气不冷的话会坐在院子里看会儿星星,天气冷就缩在室内,对着幕布投影模仿自己白天看过的电影里的角色。 看着青年的日常,丁篁仿佛能看到自己同样擅长自娱自乐的童年。 往往这时,他都会忍不住给谈霄打电话。 因为不想让他一个人感到太孤单。 只是最近这两天,丁篁的“充电主播”莫名显得有些电量不足。 因为他看监控发现,谈霄在卧室里睡觉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 即便是在白天清醒的状态下,青年也经常顶着一副困倦的表情,整个人好像进入了冬眠期。 有好几次丁篁透过摄像头,都能看到谈霄直接倒在沙发上,闭着眼睛睡了过去。 偶尔视频通话中,对面的人也显得有些无精打采。 丁篁忍不住主动问起他时,谈霄回答说最近在熬夜刷剧,所以睡眠有些不足。 可能……也是因为在屋子里待的时间太久了吧。 作为一个曾经将自我完全封闭的过来人,他知道太久不出门也是会让一个人生病的。 望着屏幕里青年略显苍白的脸色,丁篁不由皱起眉来。 不过正当丁篁计划着怎么避人耳目地将谈霄带出去散散心时,华昭却提前带给他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 “快来快来!”一回到家,华昭坐在沙发上兴冲冲地朝丁篁招手,“我今天听到一个小道消息,你猜是什么。” “什么?”丁篁走到她身旁坐下。 华昭压低声音凑近道:“我听说,梁嘉树的逮捕令下来了。” 第69章 第69章【剩余:3天】 今天窗外是阴天,但丁篁听闻消息的一刻,双眼骤然冒出亮光。 “真的?”他睁大眼睛,面色难掩惊喜地问。 华昭清了清嗓子,目光隐晦又别有深意地看着他说:“反正我是听一个‘系统’里边的朋友讲的,按照他们的效率,如果真的有了逮捕令,那估摸着肯定立马就要去提人了。” 丁篁听完沉吟片刻,忽然抬头看向墙壁上的挂钟。 他问道:“今天有人来送花吗?” 说来奇怪,这些天丁篁忙成陀螺的间隙,还遇到一个诡异的插曲。 因为前不久情人节的早上,他收到了一捧匿名花束。 起初丁篁以为大概是送错了,因为夹在花束里的卡片没有署名,内容是花店*统一印刷的告白短句。 可就从那天起,几乎每天差不多同一时间,丁篁都会收到一捧新的花,雷打不动地由跑腿外送员统一放到别墅区的门禁处。 这样莫名其妙又不自觉让人后背发毛的行径,丁篁几乎立刻联想到了一个人。 可他试过拨打梁嘉树的电话确认,对面还是老样子,一直都处于联络不上的状态。 而今天,距离往常收到花束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几个小时,门禁处却异常安静。 华昭通过室内对讲联络安保人员,对面回复今天还没看到有人来送花。 闻言丁篁思索着说:“有没有可能……是梁嘉树现在已经没有精力再顾我们这边了。” 华昭站到落地窗前,望着外面阴沉沉的天,不由跟着想象道:“我猜他应该正忙着四处逃窜吧,毕竟之前网上闹的动静那么大,他是公众人物身份敏感,好多人都在等着出调查结果,所以上面动作肯定不会慢的。” “那是不是——” 丁篁话说一半声音渐小,忍不住想起独自住在近郊山村里的青年,还有他最近无精打采的模样,心里不受控制般渐渐活泛起来。 而华昭转过身,看了眼他走神的样子,冷不丁开口道:“想去就别忍着了。” “啊……什么?” 丁篁一时没反应过来。 华昭却一脸“我还不知道你”的表情,走近几步说道:“还真以为自己瞒得很好啊,天天有事没事就抱着手机看那个监控,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那边扔了个金疙瘩。” 在女人明显揶揄调侃的声音里,淡淡的绯红爬上丁篁两边耳廓。 他垂着脑袋,有点结巴地说:“你、你都看到了啊……” 华昭感到好笑地嗤了一声:“我不瞎也不傻好吗。” 说完华昭用胳膊肘碰了丁篁一下,促狭地问:“怎么着,看这意思你真对人家动心了?” “嗯……”丁篁觉得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顺便说道,“不过也被拒绝了。” “啊?”华昭眨眨眼,半张着嘴问,“你还告白过?” 丁篁尴尬地点头:“……算是吧。” “‘算是’是怎么个‘算是’法?”华昭紧挨着丁篁坐到沙发上,颇有一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没办法,丁篁只能和她从头到尾讲了一遍自己对青年的感情变化,还有那天在病房里,因为他的“口误”而暴露的心事。 不料华昭听完砸咂嘴,说:“你这就算告白了?那也不怪人家转移话题、模棱两可地拒绝你啊。” “什么……意思?”丁篁表情懵懵的。 看着对面射来的茫然眼神,华昭就知道这人肯定自己都没搞明白关键在哪。 不过想想也是,从她认识丁篁算起,纵观这位的感情经历,刨去之前那个别有用心的人渣,几乎可以算是白纸一张。 现在乍然主动喜欢上一个人,确实容易瞻前顾后,患得患失。 不过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华昭经过那晚在台球桌旁和青年的对话,几乎可以断定丁篁这份感情绝对不止是单箭头。 “你想想看哈……”她揽过丁篁脖子把他拉近,循循善诱地开口,“要知道他现在还顶着梁嘉树的脸,对吧?” “嗯……”丁篁乖乖点头。 “那如果把你们两个身份互换一下,你跟在一个刚离婚的人身边,用着人家前夫的身体,某天对方虽然没明说,但表达了对你有好感,你第一反应是他真的彻头彻尾喜欢上了你这个人,还是多多少少会受到外表的影响,甚至也有旧情难忘的可能呢?” “可我和他说过好几次,我能认出来,我知道他们是不一样的。”丁篁立刻回道。 “那你告白时有说吗,”华昭直直盯着丁篁双眼,“你有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把这个顾虑给人家破除掉吗?” 丁篁愣了愣,转回头安静下来。 华昭说:“所以啊,你都不算正式和人家告白过,也没深入聊过这个横在你们中间的‘路障’,你不沟通的话,哪里会知道对方是怎么想的呢?” “可是,我有点害怕……”丁篁犹豫着开口说,“我怕真的摊开讲清楚后,万一再被拒绝,可能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那就要看你怎么取舍了,”华昭朝他眨眨眼,“反正现在梁嘉树那边的后顾之忧马上就要被解决了,你当下忍不住想去看他的心,难道不是已经说明了答案吗?” 闻言丁篁陷入沉默。 窗外天色青白,他转头目光放空,仿佛在顺着天际不断延伸,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外面下雪了。 谈霄醒来时,看见窗外已经一片白茫茫。 天幕将暗未暗,地面上的雪光透着幽幽冷调的蓝,谈霄扶着窗台缓慢坐起身,骨头缝里好像还残留着尖酸痛感。 他抬腕看表,记得之前自己是在中午吃饭前失去意识的,而现在已经接近傍晚。 最近他身体的排异反应变得越来越严重了。 倒计时还剩十五天时,那天他跟着丁篁去了疗养院,结果在病房里忽然“发病”。 好在当时房间内只有他和记忆紊乱的梁兀声,倒在地上视野陷入一片黑暗之前,谈霄绷着最后一缕意识在背后做出摆手的动作,假装自己正在演戏配合梁兀声,让丁篁先不要进来,以免会发现他的异状。 之后仅仅过了五天,身体又一次发作。 那时正值深夜,他还没单独搬出别墅,在卧室房间里悄无声息地捱了过去。 从间隔二十五天、十五天、五天……时间越来越短了。 空气一片死寂,身体的知觉在一点点回笼,谈霄微微喘息地望着天花板,猜想下次可能只会间隔一天。 而再下次,就是每天。 之后果不其然正如他预料的那般,隔日身体又一次出现排异反应,谈霄头晕眼花之际,意识中渐渐浮现出那枚硕大的发光叶片。 上面黑色的蝇头小字近在眼前,一字一句清晰写着: 【温馨提示:从今日起,直至最后一天,每日本具身体都将出现排异反应,每次发作时间也会有所延长,请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谈霄躺在床上,苍白脸颊还挂着虚汗,他闭上眼,尝试和那枚叶子对话。 他问:“我现在用的这具身体,当使用时间归零后会怎么样?” 细密的黑字缓缓打散,重新开始排列组合: 【借用的身体将自动进入自毁流程,在灵魂脱出后原地分散消解。】 “意思是……到时什么都不会留下吗?”谈霄猜测着问。 【是的。】 发光叶子没等他接着问出下一个问题,叶片上慢慢变幻出两行字: 【届时请务必留意提醒信息,在限定时间内脱离本具身体。】 【当使用倒计时小于一天后,手腕处的数字将自动变为小时制,请持续关注剩余时间。】 谈霄刚刚看完,那两行小字很快淡化隐去,发光叶子没有再浮现出更多提示,接着也一并消失在脑海中。 夜深人静时分,谈霄睁着眼思索半个晚上,次日丁篁遇到跟踪,自动想到梁嘉树意图换人的可能,于是没用谈霄多嘴,便和华昭商量打算将他单独藏起来。 谈霄刚好趁机提出可以搬去自己老家所在的那座山村。 一方面,那里确实适合藏匿。 另一方面,也适合悄无声息地消失。 随着谈霄真正搬入农家小院,起初几天,他还能在摄像头下伪装出平常的样子。 但随着身体排异反应发作得越来越频繁,每次持续时间也越来越长,谈霄发现自己整个人变得格外疲惫。 困倦如同穿在身上一件湿透的衣服,沉沉压着他,像带走体温一样慢慢吞噬掉他体内的精力。 所以谈霄经常会在自己没有察觉的时候,直接陷入昏睡状态。 次数多了,他怕被丁篁透过监控看出异常,于是一天中大部分时间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而这次醒来,饥饿的肠胃让他不得不走出房门,去搜罗点东西填饱肚子。 不过正当谈霄路过前厅时,距离他不远处的玄关忽然响起一道敲门声。 谈霄动作顿了一下,转身敛起眉目警惕地朝门边靠近。 嵌在门口墙壁上的可视监控屏幕荧荧亮着,他眯眼仔细打量站在门外的那道身影。 乍一看好像是个长发女人,头戴一顶宽檐帽子,遮挡住了大半张脸。 天色昏暗,对方穿着一袭深灰色大衣,身形清瘦,宽松的衣服走势落在腰际被抽带扎紧,勾勒出不堪一握的细窄线条。 谈霄轻咳了一下,切换声线开口问道:“请问你找哪位?” 门外的人听到声音,微微抬手掀起帽檐。 接着,一张过于熟悉的面容映进谈霄眼中。 “是我。” 丁篁对着监控微微歪头,耳边长发受到重力拉扯,丝缕连成柔滑的一面罗绸,垂泄如瀑。 谈霄有一瞬间愣在门口。 偏偏丁篁还毫无自觉地朝摄像头凑得更近,仿佛听不太清门内的声音。 他鬓角有一绺黑发被雪水染湿,打着卷贴在脸蛋上,将皮肤衬得更加细腻莹白,仿若夜色中的一捧新雪。 谈霄恍惚记不清自己是怎么把人迎进来的,只记得回过神来,看见丁篁穿着女装戴着假发站在玄关,进门摘下了帽子,露出被冷风吹得微微发红的鼻尖,还有水光润泽的一双漆黑明净的瞳眸。 “……你怎么来了?” 意识到自己好像盯着看了太久,谈霄偏过脸掩饰性地咳嗽一声。 “想来看看你。”丁篁直言道。 他低头换鞋没注意青年的表情,直起身一边打量着房子向里面走,一边说:“放心吧,是小花开车送我来的,没被人发现我们两个出门了,还有这身衣服也是她借给我穿的。” 说着丁篁回身向谈霄张开两手,展示给他看。 谈霄视线在那截瘦腰上匆匆一扫,收回目光端来水壶给丁篁倒了杯热水,坐在沙发前语气如常地问:“你那边怎么样,进展还顺利吗?” 丁篁接过杯子捧在手心,小小地畷饮一口,感觉深一脚浅一脚走了半天山路的身体终于开始暖和起来。 他把最近的情况简单和青年同步了一下,还告诉他有关部门已经对梁嘉树下发逮捕令的消息。 “那他们动作还挺快的,”谈霄听完抱着胳膊中肯地点了点头,接着看眼手表说,“你应该也还没吃饭吧,想吃什么,我去弄点?” 闻言丁篁摸摸自己空瘪的肚子,确实饿了。 他微咬着下唇,目光隐含期待地望向谈霄说:“我看监控你最近好像有学做一些新菜,可以尝尝吗?” 对面青年接收到他的目光,嘴角轻轻一挑:“那有什么不可以的,等着,我去做。” 说完,转身动作利落地朝厨房走去。 丁篁手捧杯子坐在沙发上,脑袋随着青年的位移跟着转动。 视线追随着那道挺括俊拔的背影,手心里温热的感觉仿佛一直延伸进心里。 这么多天只能隔着屏幕的想念仿佛终于得到安抚,但他觉得还不够。 丁篁独自在客厅里坐了没多久,又忍不住跟去厨房,站在青年身旁帮忙做一些辅助的配菜工作。 晚八点不到,两人面对面在餐桌前落座。 谈霄做了一锅清炖肉汤,主食是手工卷饼,都是之前闲着无聊跟着视频里学来的。 丁篁很久没尝过他的手艺,外加忙着赶路大半天都没有吃过东西,所以坐下来没过一会儿便把自己那份风卷残云般消灭干净了。 桌对面,谈霄刚吃一半,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己碗里的,犹豫两秒钟问:“要不……我再给你拨点?” 丁篁抿着唇不好意思地摆摆手:“不用了,你吃吧,我吃饱了。” 之后他没有离席,而是静静看着青年一点一点吃完剩下的饭。 不过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丁篁感觉对方的食量好像没有之前多了,而且仔细打量眉眼,总觉得有种隐隐约约的疲惫藏在其间。 想起这些天谈霄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丁篁再次明确这次来探望的真正目的。 吃完饭将餐桌碗筷都收拾干净后,他拉着谈霄坐在客厅落地窗前的榻榻米上。 头顶明亮柔和的暖色调灯光静静流淌,迎着对面青年的目光,丁篁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扁长条的计时器。 和当初青年与他做时间交易时用的一样,他将计时器摆在自己手心里,举起来给谈霄看:“我知道一个人躲在这边没办法外出肯定很无聊,我看监控里最近你也总是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丁篁声音认真且坚定地说:“所以从现在起,未来一天我把自己的时间都交给你,你想去做什么,我可以陪你。” 接着他没等谈霄回话,又补充道:“要是想出门的话也没问题,梁嘉树目前看来应该已经没有精力再管我们这边了,我来之前小花说过,如果有需要,她可以派一些人在暗处保护我们。” 话音落下,空气沉寂两秒,之后丁篁看着对面青年从他掌心里拿起计时器,举到眼前端详片刻,转眼对上他的视线。 谈霄笑了下说:“好,不过不用那么麻烦。” 青年转头望向窗外,雪下了半个晚上,房檐屋顶像盖了块蓬松厚软的棉被,谈霄目光放远说道:“这边入了冬本来就人烟稀少,下过雪后估计更没有什么人出门了,等明天白天,我想去后山看一眼我干爹。” “干爹……后山?”丁篁闻言心跳莫名加速起来,“你有认识的亲戚住在山上吗?” 按理说这边是青年的老家,有亲戚并不稀奇。 但如果真的见了面,那是不是也意味着,明天很有可能会知道青年的真实身份…… 对面谈霄看了眼丁篁表情,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却没点破,只是勾着嘴角说:“现在不好解释,不过等明天你就知道了。” 说完没给丁篁反应时间,谈霄“滴”的一声按下计时键,手指摩挲下巴思索道:“我想想啊,现在要做些什么——” 之后丁篁在谈霄的安排下,先是体验了用悬挂在客厅吊顶上的巨幅幕布看了一场电影,接着又被领进专门的休闲娱乐室,将里面的桌上足球、飞镖、抓娃娃,还有各种桌面棋牌游戏都玩了个遍。 没想到一间其貌不扬的山村小屋,内部竟被改造得如此年轻现代,难怪会吸引市区的游客专门周末过来。 不过丁篁逐渐发觉,现在与其说是自己在陪谈霄,其实更像是谈霄借着“时间交易”的由头在带着他玩。 临近零点时,屋外的雪终于停了。 谈霄突发奇想要去外面院子里堆雪人。 难得他主动提出想做什么,丁篁自然毫不犹豫地陪他一起。 两人换上外套走出门,先是在院子一角滚出两个大小不一的雪球,然后刨个坑将稍大一些的雪球稳稳当当摆进去,当作雪人的身子。 丁篁抱着小一点的雪球安放在上面,后撤两步端详几秒,又跑回屋里将自己的宽檐帽子拿出来,戴在了雪人头上。 “好了,这样就很完美了。” 他啪啪两下拍落粘在手套上的雪,回头对着谈霄笑眯眯地勾弯嘴角。 上次玩雪还是在安港市,堆个雪人被久违地勾出了童心,丁篁此刻心情和那些雪花一样轻盈。 而谈霄站在他身后不远,处没有说话,只是朝他招了招手。 丁篁不明所以地乖乖走近,下一秒眼前一晃,是青年抬起手轻轻拨弄了两下他额前的头发。 无言中透出亲昵的动作,以及昏暗天光下深邃且极具穿透力的眼神,都让丁篁的身体定在原地。 紧接着,他觉得有冰凉的小雪渣从自己发间掉下来,落在鼻梁温热的皮肤上,很快融化成星星点点湿润凉意。 “冷不冷,要不要回去屋子里?”夜风裹着青年低柔的嗓音吹拂到耳边。 丁篁下意识摇头。 他慢半拍地眨了眨眼睛,有一瞬间觉得时间好像停滞了,天地万物一派安静。 只有自己胸膛左边发出的清晰声响,一下一下,正加速跳动着。 等他回过神时,再去抬头看,对面青年已经转身向前走了。 丁篁快走两步跟上他的背影,心照不宣地没有说话,而是一起默契享受着雪后深夜的片刻静谧。 他们并排绕着院子踩出密密匝匝两圈脚印,在咯吱咯吱的踩雪声中,丁篁看向身旁青年的侧脸,莫名想到来之前华昭对他说的那番话。 现在……算是适合告白的时机吗。 念头一起,心里好像揣进只兔子,一刻不歇地上下蹦跳,搅得他频频走神。 丁篁边走边忐忑地在肚子里打草稿,默默想着等一会是先问青年之后的打算,还是问他拒绝自己是不是因为介意梁嘉树的身体…… 可就当丁篁转过身正要开口时,眼前的身影忽然一晃,接着直直向旁边倒了下去。 “咕咚”一声,沉闷的声响仿佛砸在了他的心脏上。 “阿霄?!” 丁篁声音惊惶,匆忙扑过去跪坐在青年旁边。 他三两下扒掉青年脸上的雪,看清对方紧闭双眼,一动不动的模样。 “你怎么了,快醒醒!”丁篁手指颤抖地抓住谈霄肩膀摇晃,可地上的人毫无反应。 他立刻俯下身侧头贴在对方胸膛上,想听一下心跳。 但不知是自己太过慌乱,还是谈霄的身体出了问题,竟然一时听不到声音。 丁篁越发不知所措,下意识想直接撸起谈霄外套的袖口,按住手腕试图寻找脉搏。 可就在他将青年手臂翻转过来的同时,借着屋内玻璃窗里透出的淡淡光晕,丁篁看到对方手腕处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有一行黑字赫然闯入眼底—— 【本具身体使用时长剩余:4天】 愣愣地半张着嘴,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个数字4忽然一动。 【剩余:3天】 丁篁双眼倏地睁大了。 第70章 第70章“丁篁失踪了。” 卧室内,暖黄色的台灯光柔柔映亮一隅。 谈霄靠坐在床头,接过丁篁递过来的一杯温水。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 丁篁站在床边,自上而下俯视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双眼目光一错不错地直直射过来。 谈霄张了张嘴,却忽然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刚才他失去意识的时间很短,睁眼醒来时看到丁篁半跪在自己身边,一脸焦色地正要打电话。 他及时按住丁篁的手,本想用低血糖之类的小毛病遮盖过去。 可回到屋子里,关上门,丁篁站在他身后冷不丁地问:“你手腕上从四变成三的那个倒计时,是什么东西?” 蓦地,谈霄身形一顿,心里瞬间明白自己的秘密藏不住了。 此刻卧室内分外沉寂,顶着丁篁的视线,谈霄静了静说:“就是你看到的那样,梁嘉树这具身体我再用三天就到期了。” “到期……”丁篁接受得很快,低头思索两秒,问道,“那到期之后呢,你会怎么样?” 谈霄耸耸肩:“应该是回我自己的身体里。” “你自己的身体?”丁篁双眼微微睁大。 “原来你没有……”他话说一半戛然而止,声音明显小了下去,“你没有去世吗?” 谈霄对“死”没什么避讳,歪头想了想回道:“大概率还有气吧。” 将近半年的时间过去,关于他出车祸的消息热度已经完全降了下去,就算有心搜索后续报道,也差不多都是在说他成了植物人,可见一直没什么好转。 丁篁拉了把椅子在床边坐下,将刚才对话间得知的信息细细梳理了一遍,抬头看向谈霄:“所以你是出了严重的车祸后借用梁嘉树年轻的身体醒过来,而自己原本的身体还处于昏迷状态,是吗?” 谈霄眉梢一挑。 他早知道丁篁敏锐,结合自己以往透露的三言两语,这么快便能抽丝剥茧还原出真相。 于是不由勾起嘴角:“这么厉害啊,小竹老师。” 看着眼前青年脸上一如既往的轻松笑意,丁篁没被他的称赞绕过去,抓着话头继续问道:“那你回去之后呢,经历了那么严重的车祸,你原本的身体现在是什么情况,回去之后能正常醒过来吗?” 闻言谈霄眼神飘动一瞬,面上神色如常地张开嘴,刚想回答“可以”。 但没等他发出声音,丁篁忽然凑近用力握住他的手腕。 柔淡的暖黄色灯光涂在他们两人侧脸上,近距离下,谈霄能在丁篁清晰分明的瞳仁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而丁篁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说:“别瞒我,和我说真话。” 攥在他手腕上的力道暴露出对方紧张的关心,谈霄垂眼错开目光,静默两秒低哑开口。 “我不知道……”他说,“因为我也在赌。” 对面得到回复,按着他腕骨的手指渐渐松开了。 “意思是,能和你相处的时间,可能只有三天了吗……” 丁篁双眼放空地喃喃说完,半晌没有再出声。 空气一时间安静得落针可闻,谈霄感知到室内气压无形中在持续走低,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解释。 甚至他本意都没想让丁篁知道这件事。 自己专程搬来这栋偏僻的山村小屋,目的就是想等悄无声息地消失后,如果回到原本的身体还是没能醒过来,那等丁篁发现他留下的信,应该过不了多久也能把他放下了。 毕竟他自始至终的身份定位,只是一个陪对方走了一程的粉丝。 没有出格越线,更生生忍住了回应,所以就算中途下车,大概也不会令丁篁感伤太久。 但是现在…… 正当谈霄犹豫要不要开个玩笑调剂一下气氛时,丁篁忽然抬起头望着他。 灯光映进对面人的瞳孔里,丁篁眼神定定地说:“我今晚能和你一起睡吗?” 谈霄:……? “什么……咳!”猛然被呛了一下,谈霄偏过脸咳嗽,脖子皮肤开始泛红。 “因为我不想浪费时间了。” 丁篁把水杯递过去,面色平静地说完,没等回答便从自己房间里抱来被褥,在谈霄床边打地铺。 谈霄从没见过这样说一不二干脆利落的小竹老师,下意识明智地保持缄默。 夜深了,不知道是不是下过雪的缘故,空气显得过于寂静。 昏暗房间内,窗口透进一抹幽淡的雪光,床上床下,彼此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谈霄望着天花板,慢慢感觉到身体里熟悉的疲惫倦意,如同漆黑潮水般涌上来将他吞没。 床边还有一小块区域孜孜不倦地亮着,是丁篁在看手机。 “小竹老师,”谈霄翻个身,面朝那边低声说,“不早了,休息吧。” “嗯,”丁篁用清醒如常的声音回道,“你先睡。” 眼皮仿佛涂上厚厚一层胶水,谈霄再也抵挡不住身体的困倦,不堪重负闭上眼睛…… 次日天光大亮,外面又在下雪,飘飘洒洒的雪花像从天而落的轻盈羽毛。 按照两人之前约好的时间交易,吃过午饭谈霄带丁篁去后山看望“干爹”。 半路上,排异反应又一次发作,谈霄坐在路旁一棵树墩上缓了许久。 丁篁一直蹲在他身前,见他状态稍微好转后立刻从保温壶里倒了杯热茶递过来。 谈霄不知道自己此刻鬓角渗汗的面孔有多苍白,只知道丁篁盯了他一会儿,一声不吭地转过身去背对自己,微微偏过脸回头说:“我背你吧。” 谈霄愣了一下,随即噗嗤笑出声来。 身体已经扛过最难受的那个阶段,四肢逐渐开始恢复知觉,他勾起嘴角用仍然沙哑的声音说:“小竹老师,你这样会让我感觉很没面子的。” “面子是什么,能吃吗?”丁篁语调平稳,毫不犹豫地回道。 谈霄身体后仰,望着天空徐徐呼出口白气,忍不住摇头笑说:“半年前的你应该怎么都不会想到,这句话会被自己说出来。” 丁篁转回头没有接话,起身拧好保温壶瓶盖,挂回脖子上。 谈霄一边坐着休息,一边把目光放到丁篁身上。 今天丁篁没有穿华昭给他的那件女士大衣,而是穿着自己当初带来农家小院的羽绒外套,袖口和衣服下摆显得有些长,此时胸前还挂着一个硕大的保温水壶,让人不由自主联想到出门郊游的小朋友。 只是“小朋友”表情明显有点臭。 看起来像是在闹别扭。 丁篁迎着对面的目光,自觉脸上没什么异物,不明白面前青年为什么总用噙着笑意的眼神看自己,明明刚才还是一脸隐忍痛苦的神色。 他把谈霄拉起来,拍掉沾在他衣服上的雪,继续一边向山上走,一边问道:“你是因为身体进入了倒计时,所以才会出现各种不适的反应吗?” “嗯……”谈霄想了想答,“严格来说,是这具身体在排斥我的灵魂,越到后期排异反应越强烈。” “‘排异反应’?”丁篁有点难以想象,“那是种什么感觉?” 谈霄举起一根手指打圈比划着说:“就好像身体里有台超高功率的吸尘器,吸住你所有意识疯狂搅在一起,这种时候一般感觉不到自己的躯体,也丧失了对外部的感知……” 丁篁皱眉回忆刚才观察到的青年样子,根据表征总结般地说:“头晕、恶心、脱力、眼前发黑、出冷汗……” 谈霄顿了下:“嗯……确实这些感觉也都会有。” “每天都发作吗?”丁篁问。 谈霄点点头:“最近是这样。” 最近…… 丁篁在心里默算了一下,猜测道:“所以你是从搬来这边之后就开始了吗,还有你后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也是因为身体经常不舒服?” “差不多吧,”事到如今谈霄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双手垫在脑后慢悠悠地说,“反正每次排异反应结束后我都会变得很困,就像你之前在监控里看到的那样,随时随地都能睡着。” “那你现在困吗?”丁篁歪头打量青年的神情。 谈霄耸肩:“还好,可以忍。” 现在他差不多已经习惯了那股疲乏感,只要不是特别猛烈的困意,一般不会再倒头就睡。 丁篁收回目光,专注脚下没再说话。 旷野中四处一片白茫茫,落雪无声,静到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就在丁篁以为可以像这样跟着眼中那道背影走到“白头”时,青年忽然停了下来。 “好了,到了。” 他在前面说。 顺着青年话音,丁篁抬起头,入眼看见面前矗立着一棵高约十余米,粗到两人可以环抱的大树。 仿佛有人专门将附近修缮过,那棵树的周围清理铺设出了一小块平台,丁篁发现戳在一旁的标识牌,凑过去将上面的小字读出声道:“海东市古树名木,树种楸树,树龄一千年……” 等等…… 多少年? 丁篁愣愣地抬头,望着眼前这棵枝桠稠密、树冠如倒卵形的千年古木,脑子里忽然亮光一闪。 他回头,看向身后的青年道:“你说的‘干爹’,该不会就是……” “对,”谈霄走近,肯定地点点头,“就是它。” 他伸出手掌覆在凹凸不平的树干上,仰头双眼略有出神地说:“以前我老家这边有个习俗,如果谁家的小孩生下来体弱多病不好养活,就会找棵老树认干爹,以后每次见面都要给那棵树拜一拜。” 说着谈霄低头朝古树鞠了一躬,再直起身时,对着树说:“这次回来因为暂时不能出门,没立马来看您,您老见谅。” 丁篁以旁观的视角来看,感到莫名神奇。 向自然界的实物拜认保爷保娘的地方习俗,他以前外出采风时有所耳闻,听说目的是祈求获得对方的保佑。 想起青年幼时经常无端生病,丁篁脑中自动浮现出一个小孩在父母长辈的带领下,瘦小身影对着古树拜了又拜,此刻视线聚焦树下那道挺括的背影上,他逐渐理解了这样的选择。 “诶,你们是干什么的?”这时身后不远处忽然响起一道斥声。 丁篁和谈霄一起回身望过去。 只见一个面容严厉的中年男人朝他们走近,看模样大约五十来岁,身穿一袭深色的制服,胳膊外侧有两道反光条。 他站到丁篁和谈霄面前,拧着眉说:“下雪封山了知不知道?你们是怎么上来的?” 谈霄从树*下走出来,主动挡在丁篁前面问:“您是?” 对方从怀里掏出证件亮了一下:“护林员。” 说完没给回话的空隙,上下打量他们一眼兀自说道:“要买平安符的话去那边,没什么事就赶紧下山。” 男人指向不远处一栋灰扑扑的挂着小卖部字样牌子的平房,看起来好像把他们当成了普通游客。 丁篁担心停留太久被对方认出来,拉着谈霄从善如流地朝小卖部那边走去。 感受到背后还挂着护林员盯向他们的目光,丁篁让谈霄在门外等着,自己拐进小卖部打算随便买点纪念品应付一下。 不过等他进去之后才发现,里面并没有售货员,玻璃柜台上一溜摆开各式各样的平安符、手串、吊坠挂饰……标价签和收款二维码一应俱全,看来是要人自助购买的意思。 望着那些琳琅满目的小商品,丁篁心念一动,从中捡起两根红绳手链扫码付了款。 如同多年以前向古树拜认干爹的那个小孩一样,丁篁此刻也心存希冀,祈愿这小小一圈红绳真的能为那个人带来平安。 从小卖部出来后,护林员果然还站在不远处,丁篁刻意当着他的面拆开包装,将手链递给谈霄让他戴上,接着拉过青年胳膊,转身很快朝山下走去。 半路一边走,谈霄还在一边疑惑地嘀咕:“什么时候开始有护林员的,我怎么没听说过……” 而丁篁注意力全放在自己口袋里的手机上。 他默不作声地等了许久,终于感觉响起嗡嗡两声震动。 拿出来贴在身侧,借着身旁谈霄看不到的角度,丁篁隐蔽地按亮屏幕。 上面显示华昭发来的信息:【放心吧,都安排好了。】 丁篁悄悄舒了口气。 从山上折腾下来时间已经临近傍晚,不知何时雪停了,天空上阴云散开,露出山边的夕照和层层叠叠浓艳稠丽的晚霞。 头顶整片天空都呈现出淡淡的粉紫色,丁篁跟在青年身后,默不作声地盯着他抬手放到院门上,稍一用力向前推开—— 一下子,整个院落的样子暴露在两人眼前。 地面上星星点点的氛围灯从入口一直绵延铺向主屋门前,小路两旁摆满了颜色斑斓的花束,不知从哪搞来了一个专门用在舞台上的泡泡机,此刻正勤勤恳恳地向半空中发射着七彩透明的泡泡。 衬着傍晚柔淡的天光和满院白雪,场景一度显得十分梦幻…… 没心思分神注意身前青年的反应,丁篁自己率先愣在了原地。 他原计划是想为今晚的告白搞点氛围的,但因为实在抽不出时间,昨晚只好提前在手机上拜托华昭,趁白天他和谈霄出门时帮忙简单布置一下现场。 然而丁篁没想到会布置得这么……隆重。 一时间,他感觉自己仿佛被架了起来。 “哇……小竹老师,”谈霄迈进院子里,目光新奇地四处张望,“这是你准备的惊喜吗?”。 丁篁无言地埋头跟在他身后,走过一片雪中花海,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忍不住伸手关掉那个还在喷吐泡泡的机器。 等谈霄打开主屋的电子门锁,一拉开门,室内点缀着各种彩带装饰的样子,让站在门口的丁篁忍不住又愣了愣。 “对……是惊喜,”他偏过脸承认得很勉强,脚下不动声色朝厨房溜去,“那个……你先休息一下吧,我去准备晚饭。” 说是要准备,其实餐桌上已经摆好了现成的烛光晚餐。 不过他觉得不能坐享其成,自己也要出一份力,所以事先让华昭带来了烤箱和模具。 等把蛋糕从厨房里端出来时,丁篁抬眼看到一直坐在客厅沙发上的青年又睡着了。 见状他放下蛋糕悄悄走过去,安静无声地在青年身旁坐下。 静静看着那张沉睡中的面容,丁篁脑子里有一瞬间好像划过无数画面,又好像变得一片空白。 “嗯?你忙完了吗?” 像是察觉到丁篁的目光,青年从浅层睡眠中苏醒过来,声音含混地揉了揉眼睛,随即动作顿住,抬头用力嗅闻几下空气。 原本惺忪的两眼骤然绽出光彩,他转头惊喜地望着丁篁说:“你还烤了蛋糕?” 和青年对视着,丁篁忽然模模糊糊有种感觉:现在就是最恰好的时机。 那些繁复华丽的装点其实都比不上此时此刻,客厅上方暖黄色的灯光静静流泻,他与青年面对面近距离坐着,两人眼中只有彼此的倒影,让丁篁不由自主想开口袒露心事。 “阿霄,”他张了张嘴,神情略带紧张地说:“有件事我一直想和你聊一下……” 手指不自觉揉捻着衬衫衣摆,主动向人告白的事丁篁以前从来没做过,但是眼下只剩不到三天的时间,青年出现本身于他来说像是上天赐予的礼物,而之后的事,他们谁都无法预料。 所以丁篁只想抓住现在每分每秒,不留遗憾。 像是在心里给自己打足了气,他松开咬着下唇的牙齿,双眼直视对方郑重且认真地开口道:“阿霄,我喜……” “等一下,小竹老师。” 面前青年蓦地出声打断。 丁篁眨了下眼睛,看到青年目光柔和却坚定地望着他说:“我大概知道你想要说什么,但是……” 青年抬手指指自己耳朵,朝他笑了一下:“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未来能用自己的耳朵,亲耳听到你没说完的那句话。” 闻言,丁篁立刻懂了。 他慢慢低下头,看着自己掐在一起的手指。 是拒绝吗…… 好像并不算是,不如说对方更像是给他留了一个希望。 丁篁其实隐隐约约能理解青年的想法,他没再出声,沉默片刻后收拾脸上表情,仿佛刚才无事发生一样走去餐桌旁落座,和青年面对面照常吃了一顿烛光晚餐。 但是席上,丁篁明显心不在焉,无意识地自己手旁的酒杯一次又一次斟满。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人已经醉得半趴在桌子上,枕着自己胳膊,双眼目光变得涣散迷离。 这样的场面莫名给他一种既视感,丁篁迷蒙地思索半天,终于想起来了。 是和在南华市那晚为梁嘉树庆生一样,也是同样静谧的深夜,青年拉开他身旁的椅子,坐下来关心地问要不要回房间休息。 这次唯一的不同是,他没有再将对方认错,即便青年依然顶着梁嘉树年轻的脸,但丁篁就是知道,他们是不一样的。 “可能因为你看人时,眼神很用力。”丁篁脸蛋压着胳膊,嘴巴受力嘟出来,喃喃自语的声音显得模糊不清。 “用力?”身旁青年没听懂似的反问道。 丁篁直起身,重重点头,感觉眼前画面好像在天旋地转。 但他努力锁定视野里那道摄人的双眸,两颊醺红地直言说道:“就像现在这样,你看着我,会让我感觉你好像在很用力记住我的样子,从很久以前就直勾勾地盯着,一度让我觉得很不好意思……” 那种视线是让丁篁怦然心跳的起因,让他莫名联想到红色的岩石、炙热戈壁、带着粗粝赤裸的意味。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自己醉后的这一番话,让面前青年两颊也渐渐爬上红晕。 谈霄一直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殊不知喜欢真的无法藏匿,即便闭紧嘴巴,也会通过眼睛流露出去。 好在他坚持嘴硬,好在丁篁懵懵懂懂,好在此刻醉酒的人已经神志不清。 丁篁仿佛终究还是难敌晕眩,身子一歪失去平衡,面朝谈霄直直栽倒下来。 脑门磕在左肩上,鼻尖抵着领口裸露在外的皮肤,灼热呼吸扑洒在上面,勾带起细微痒意。 谈霄垂眸,默默允许自己放纵一刻。 丁篁侧过头,热度从他脸颊传到自己锁骨上,一室安静中,谈霄听见丁篁语气透着哽咽地小声说:“你真的……不能告诉我你是谁吗?” 屋外夜色深邃,谈霄静静凝望着窗口,半晌没有说话。 就在身前人的呼吸逐渐趋于平缓时,谈霄声音低低地响起:“小竹老师,对不起。” 他说:“如果不告诉你的话,没准我们还能再见面,但要是说了就真的没有可能了。” 谈霄本以为丁篁已经睡着了不会听见他的话,但没想到下一秒,枕着他肩膀的脑袋轻轻点了一下。 丁篁喃喃地说:“那你醒来之后,一定要早点来找我,我会等你的,会一直等的……” 话音越说越小,逐渐低弱到再也听不清。 烛火闪烁,对面墙壁上映出两人默默靠在一起的影子。 谈霄低头,恰好看到有颗水珠掉落在他衬衣下摆上,很快洇进布料,消失不见了…… 次日,丁篁本想继续留下来陪谈霄度过剩余的时间。 可他清早打开手机,一眼看到华昭出车祸的热搜。 心脏顿时提到喉咙口。 丁篁在客厅里来回不停走动,面色焦急地给华昭拨去电话,对面却一直无法接通。 “你回去看一下吧,”一旁沙发上的谈霄主动说道,“我自己在这边没事的。” 顺着青年话音丁篁看过去,对方大概刚刚又经历了一次排异反应,脸色苍白到有些透明。 分明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但联络不上的华昭像根钉子一样深深扎在丁篁太阳穴里。 他走过去在青年身前蹲下,拉过对方手腕翻到内侧,垂眼盯着上面剩余两天的字样,丁篁无声咬了咬牙。 “去吧,不用担心我。” 头顶再次响起青年轻松如常的声音。 瞬息之间,丁篁打定主意。 他五指收拢握住谈霄手腕用力攥了一下,抬起头直视那双眼睛说:“等我,我马上回来。” “嗯。”谈霄勾着嘴角点点头。 之后丁篁火速离开农家小院,叫了辆车朝着市区方向马不停蹄赶去。 谈霄起初静静坐在屋内等着,后来他发现院子里和丁篁堆的雪人有些化了,于是又出去加固一层。 等到天色渐黑,丁篁没有回来。 谈霄不想错过敲门声,困意上涌也坚持没有回房间。 到了半夜,手腕上的数字跳转成二十四小时样式,谈霄坐在窗下一直望着院门入口。 忽然,置于面前茶几上的手机亮起。 他拿起来,看到是华昭的来电。 莫名的,盯着那方雪亮刺眼的屏幕,谈霄心底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他滑开接通标志,听筒里随即传出华昭惶急中夹着哭腔的声音。 她在那边说:“怎么办……丁篁……丁篁失踪了。” 70-75 第71章 第71章“小竹,你救救我。”…… 从华氏娱乐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夜深人静时分。 华昭抱着一摞签约合同的文件夹上车,想等丁篁回来让他横向对比参考一下再做决定。 街边霓虹闪烁,轿车安静平稳地行驶在宽阔的路面上。 正当华昭阖眼靠着座椅准备休息片刻时,前排司机冷不丁开口道:“小姐,刹车好像失灵了。” 闻言华昭猛地睁开两眼,下意识拧紧眉头望向车内后视镜。 之后的记忆有些模糊了,她只记得当时好在车速并不算快,在司机刻意地撞过几个街边障碍物后,终于有惊无险地停了下来。 之后她和司机都被送进医院检查了一番,所幸两人没有严重的骨折和内伤,只是有些轻微脑震荡。 华昭当晚没有回家,遵照医嘱留院观察一晚。 她有意和身边的人打过招呼,让他们按住消息别对外声张,避免引起不必要的关注。 然而等她第二天早上醒来时,不知怎么回事,车祸的事已经完全暴露出去,还明晃晃地挂在热搜上,医院楼下黑压压地堵了一圈记者。 华昭刚起床电话就被打爆了,她索性直接关机,没过多久助理走进病房悄悄告诉她说,丁篁来了,此刻正被记者围在下面,长枪短炮地怼着问有关他离婚的八卦。 于是华昭又立刻派人下去把丁篁接上来。 “哎我没什么事,你怎么还专门过来了,”华昭身穿病号服靠着床头,朝刚走进门口的丁篁挤眉弄眼,“怎么样,昨晚的告白,成了吗?” 丁篁没接茬,而是直直走到床边。 他将华昭上下打量一通,肉眼所见范围内没发现有什么伤痕,才口吻严肃地问:“伤到哪里了,怎么会出车祸?” 望见对方脸上明显一副压抑着后怕的神情,华昭没再逗嘴,端正姿态和丁篁简单说了一遍昨晚的经历。 “所以我感觉这热搜上得就很邪门……” 华昭还在纠结是谁走漏的消息,丁篁却沉吟片刻问道:“汽车检修报告出了吗,怎么会突然刹车失灵。” 华昭回道:“还在派人查。” 丁篁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起身去找医生了解华昭具体受伤情况,得到没什么大事的回复后才算暂时放下心来。 中午华昭拉着丁篁吃了顿营养餐,之后没留他太久便放人回去了。 因为在她身边,偶尔会看见丁篁露出一脸心不在焉、归心似箭的神情。 问过之后才知道,那个借用梁嘉树身体的青年最近状态不太好,丁篁没说太详细,只说对方可能没有多长时间就要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了,他这些天想陪在那人身边。 华昭虽然听得云里雾里,但也明白丁篁低落的情绪不是自己能够解决的,她特意派了个司机载丁篁回去。 离开之前,丁篁又回了趟别墅,说要看一眼肉松,顺便带点换洗衣物。 华昭记得他们走出医院是在下午三点多,手机四点零五分时收到了门禁开锁的提醒,她通过门口监控看到丁篁走进室内。 而一个多小时过去,华昭本以为丁篁早该回到那处乡村小院,可她接到了司机的来电。 对方说,已经在地下车库等待丁篁许久,一直没有见人下来,丁篁电话也打不通,司机不敢贸然进别墅找人…… 华昭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顾不得医嘱,她一边让助理办出院,一边给保姆阿姨打电话,问她有没有见到丁篁。 隔着电话,阿姨语气诧异地回道:“丁先生早就走了呀,我看着他坐电梯下去的。” 蓦地,听完手机里传出的消息,华昭心神一晃。 “所以,他是从别墅里失踪的?” 凌晨夜色浓深,华昭对上视频里青年冷厉深邃的一双眼,不自觉扣紧手心。 她不愿承认这个现实,却还是不得不点头道:“再精确一点的话,应该是从电梯内到地下车库的这段路。” 对面青年十指交叉撑着下巴,想了想问:“有查过监控吗。” 华昭点头:“有的。” 她从丁篁进门之后的监控开始查起,没有见到他自己走别墅的身影,但是记下了在丁篁后面分别有两次人员进出。 一次是提着垃圾袋的保洁人员,一次是推着推车来更换新鲜蔬菜水果的帮厨。 她已经叫人去联系那两个工作人员,可一个休假了,另一个电话始终无人接听。 听完她这边的线索,视频中的青年看着镜头问:“报警了吗?” “报了,但是失踪没超过二十四小时,那边还不能受理。”华昭说完脸色有些颓败萎靡。 人是在她这边消失不见的,她理应要负最大的责任,这也是华昭一开始不敢告知谈霄的原因。 大半个晚上她一直都在四处奔波,有一丁点线索就会顺着深入查下去,可最后无一例外都断了。 心底有个不好的答案越来越清晰,华昭感觉快崩溃了,精神压力大到不堪重负,最终只得联系上谈霄向他说明一切,以期能得到不同视角的助力。 谈霄低头扫一眼自己手腕,剩余不到二十三个小时。 他抬眼望向屏幕,先让华昭稳定一下情绪,然后冷静地分析道:“你我现在都知道最有嫌疑和动机的人是谁,如果真的是梁嘉树干的,这就像一个连环陷阱,从你前一晚出车祸起,身边很可能已经被安插进了他的人,提前对你的车动过手脚,之后再爆热搜,引出丁篁去探视,趁丁篁回到别墅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暗处将他绑走。” 华昭目光凝深:“我也是这样猜的,但……” “但从丁篁失踪到现在,这么长的时间梁嘉树并没有主动联系你提要求,”谈霄眯了眯眼,眸光泛着冷意,“最差的可能是他正带着丁篁离开,不过对于我这个‘隐患’,他不太可能会放手不管,所以还有一种可能是,他在等。” “等?”华昭眉间夹出褶痕,思索着说,“你的意思是,他在等我告知你这件事,然后我们两个正常情况下一定会碰面……” “对,”谈霄接过话道,“通过他要特意引出丁篁来推测,梁嘉树应该还不知道我藏身的地方,如果你主动来找我,他可以跟踪,如果我去找你,他可以提前在你住处周围堵截。” 华昭恍然大悟:“所以他绑了丁篁却不向我提条件,其实是在钓你出现!” 谈霄说:“目前这也只是猜测,你现在还在别墅里吗?” 华昭答没有,她举起手机环扫一圈:“我带着肉松搬到另一处公寓里了,这边安保条件还可以,不过我猜身边可能还是有梁嘉树安排的人。” “嗯,”谈霄点点头,“总之我们先不要见面,等会你换个小号打给我,随时保持通话。” 华昭眼神沉定下来,思路逐渐清晰:“好,我这边会继续沿着监控拍到的那两个人往下查,时间到了就去找警方。” 谈霄和她想的一样。 如今华昭在明处,而他就要暗中当那把最出其不意的刀,狠狠划烂梁嘉树的春秋大梦。 希望这次……不要让他等得太久。 …… 丁篁意识悠悠转醒时,眼前一片漆黑,仿佛被什么东西蒙了起来。 贴在嘴巴上的大概是块胶布,丁篁闻到明显刺鼻的塑胶味。 大脑还有些晕晕沉沉的,黑暗中他感受到自己两臂背在身后,手腕被捆住,整个人大概是靠坐在墙边的姿势,两腿向前平伸,脚腕并在一起也用绳子紧紧捆着。 丁篁呼吸几次让自己快速冷静下来,回忆失去意识前最后的画面,是他刚走出通往地下车库的电梯,迎面有道高大的黑影像堵墙一样直直撞上来,接着一双有力的手紧密捂在他的口鼻处,丁篁受惊不自觉喘了口气,挣扎几下很快没了意识。 能对自己做出这样事情的,除了梁嘉树丁篁想不出第二个人。 过不久,室内响起一道男声证实了他的猜想。 根据周围静谧的环境,丁篁感知到自己应该正处于一个房间里面,而梁嘉树人声响起的位置距他不算远,可能只是房间内外的距离。 屏住呼吸丁篁没有乱动,保持着低垂脑袋的姿势,假装自己仍然处于昏迷中,同时竖起耳朵聚精会神地听梁嘉树讲电话。 虽然梁嘉树没有开免提,但好在室内很安静,丁篁隐隐约约可以听出电话对面正在向他汇报一些信息。 那是道操着外地口音的陌生声线,简短且快速地说:“仓库里面的人已经提前布好了,还没发现有人去找那个女的,边境那边在催了,我们还等吗?” 仓库、女人、边境…… 一番话听得茫然不解,丁篁只好将捕捉到关键词在心里暗暗记下来。 室内静默片刻,梁嘉树对手机那端的人回道:“我心里有数,你让人继续盯着华昭那边,可以在仓库高处单独安排一个人,必要时提前出手也没关系。” 女人……华昭? 丁篁垂头默默想道,梁嘉树派人盯着华昭做什么,还有仓库和出手又是什么意思…… 正在复盘推测他们对话中一些隐晦字眼,忽然丁篁耳尖一动,听到梁嘉树挂了电话朝他的方向走过来。 “小竹?” 男人试探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丁篁敏锐感到有气流拂动,梁嘉树在他面前蹲了下来,接着动作柔缓地一点一点撕掉贴在他嘴上的胶布,然后又取下戴在丁篁脸上的眼罩。 是继续闭眼装下去,还是睁开眼直面梁嘉树,丁篁犹豫两秒,缓缓掀开眼帘。 “醒了怎么不吭声,嗯?” 男声低哑温柔,丁篁缓过眼前一开始的模糊,逐渐看清梁嘉树含笑注视着他的含目光。 太假了。 丁篁内心顿感一阵恶寒。 他绷着脸没接话,先是扭头打量四周的环境。 的确如他所料,自己正身处一个房间内,虽然没有开灯,但丁篁扫到对面墙壁上熟悉的装饰画后,一瞬间明白自己被梁嘉树关在了哪里—— 是当年大学毕业后他们合租的那套公寓。 严格来讲,这处房产还是归属于自己的,所以梁嘉树的行为现在不仅涉及绑架,还有私闯民宅。 丁篁抬头对上男人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牢牢盯紧他的双眼,傍晚昏暗天光透进窗口,让对面那双狭长眼睛显得越发幽深,而其中偶尔闪过隐含兴奋与焦渴的光亮,让丁篁本能察觉到一股危险。 镇定心神,他率先开口问出第一个问题:“我昏迷了多久?” 丁篁记得自己收好衣服,给肉松梳了会毛,然后大约在下午四点半左右去坐电梯到地下车库。 如今看着外面天色,感觉起码已经过去两三个小时了。 然而梁嘉树的回答让他整个人一瞬间身体僵在原地。 对面男人按亮手机屏幕,看了眼时间,语气轻淡随意地说:“差不多一天吧。” ……一天? 丁篁缓慢眨了下眼,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怎么可能? 心跳陡然加快,他第一瞬间想到的是,自己离开那处农家小院时,握着青年手腕认真和他说等自己回去。 可是现在,算上昨天,对方的时间差不多只剩几个小时了,他还好吗…… 丁篁忽然奋力挣扎起来。 他双手背在身后,艰难转动手腕试图扩出一点空隙。 可麻绳勒得死紧,没过多久手腕便传来尖锐的刺痛感,不用看也知道皮肤应该红了一大片。 丁篁顾不得疼痛,满眼焦急愤然地直直瞪视梁嘉树,嗓子里压抑着低吼说:“你快点放开我!” 对面男人脸上的柔和神情始终没有丝毫变化,依然笑意吟吟地看他挣扎,半晌才状似怜惜地轻轻叹息一声:“小竹,别白费力气了。” 梁嘉树低醇的嗓音与室内空气共振,像大提琴一样缓缓拉响,他满眼专注地凝视丁篁说:“等我把横在我们之间最后一个问题处理掉,我就带你离开这里,我们一起走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说着,梁嘉树眉目间露出向往愉悦的神情,他视线上抬,望着半空虚无缥缈的空气,兀自陷入遐想道:“我们从边境出去,到了公海上,就再也没有人能抓住我们,到时我们可以去国外定居,或者就像以前在海岛度蜜月时那样,买个私人小岛住下来,当做重新开始,好吗?” 望着眼前男人用一副温情柔和的样子认真做着计划,丁篁忍不住露出难以理解的眼神,摇头喃喃道:“你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闻言梁嘉树勾起嘴角,轻轻抬起手,下一秒猛地用力捂住丁篁嘴巴,然后无视他的挣扎,用另一只手掏出手机,在丁篁惊愤疑惑的目光中播出一串号码,随手点开了免提。 听着几声长长的等候音过后,咔哒一声,对面接起,扩音器里随即传来华昭明显压抑着怒火的声音。 “梁嘉树……”华昭咬牙切齿地说,“你把丁篁带去哪了?!” 梁嘉树轻嗤一下,开口语气一改在丁篁面前的温柔,不带感情阴恻恻地说:“丁篁现在是在我手里,如果想要我放人的话,可以,但你要用另一个人来换。” “另一个人?”华昭反问道。 “别装傻,我知道你能联系到他,”梁嘉树声音越发沉冷,“告诉那个偷了我身体的贼,要想丁篁平安无事地回去,那就让他自己来找我,今晚十点,南郊仓库。” 男人唇缝张合,一字一顿缓慢地说:“别迟到,我的耐心非常有限。” 话音落下,不等对面回答,梁嘉树利落挂断通话。 丁篁看着他转回身,放下捂住自己嘴巴的手掌,眨眼间又切换出温情脉脉的神情。 “你……”丁篁皱眉开口,大脑同时在飞速运转。 结合之前梁嘉树通过电话吩咐在仓库里安排人手、对华昭的监视,还有边境对接人的催促,丁篁觉得有条线在脑中逐渐清晰起来。 梁嘉树等了一天才给华昭打电话,如果单纯想要换人,为什么刚才还在设想以后带自己从边境偷渡出去,而且他说要单独在仓库高处安排一个人,必要时可以提前出手…… 越想越不寒而栗。 丁篁抬眼,一眨不眨盯向梁嘉树,语气笃定地说:“你没有真的打算换人,你只想把阿霄也抓起来,然后杀人灭口,是不是?” 对面男人听完先是笑了,他低头从喉咙深处涌出几声闷沉古怪的笑,接着再抬起头,看向丁篁的双眼里欣赏与惋惜交杂,梁嘉树叹息着说:“小竹,你真的很聪明,但是你现在这么聪明,我为什么会感觉有点受伤呢。” 说着他脸上竟真的露出黯淡表情,低垂眼帘自顾自道:“明明你以前对我毫无防备的,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怀疑,现在让我见到你这么敏锐聪明的一面,是不是也代表,我弄丢了你的信任呢……” 丁篁看着他的眼神像看一个说胡话的疯子。 他想把自己被捆住的手脚举给对方看,说你现在已经绑架我了,还在这里谈什么信任不信任? 可梁嘉树像是完全沉浸在自我世界里,那些不择手段仿佛不是他做出来的一样,顿了顿,男人恢复一贯笑吟吟的神情,勾着嘴角说:“小竹猜的确实不错,不过如果换成是你,应该也能理解吧。” 他眸光渐深,声音跟着变得沉缓:“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一个偷用你身体的人,就好比是一颗不定时的炸弹,而我所要做的,只是让这颗炸弹从世界上彻底消失罢了。” 闻言丁篁蓦地攥紧双手,感觉有一股寒意从背后攀爬升起。 他知道,梁嘉树这番话相当于印证了自己的猜想,整条线索如今在他脑中完整串联起来。 丁篁目光锐利地直射过去:“所以从一开始,你最真实的目的就是想通过我引诱阿霄出来。” 对面男人没接话,只是用好整以暇的目光看着他,仿佛还在鼓励丁篁继续说下去。 埋着头梳理着信息脉络,丁篁一条一条罗列道:“首先绑架我之后,你派人去盯着华昭,因为你猜他们可能会碰面,到时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把阿霄抓起来,可是看样子他们并没有按你预想的那样做,你现在依然不知道阿霄藏身的地点,而偷渡那边的人不停在催你,所以你没时间继续守株待兔,只好主动联系华昭,让她传达交换人质的假消息,即便这样你实际也做了两手准备,只要阿霄出现,他都是死路一条。” 丁篁一口气说完,梁嘉树笑眯眯地给他鼓了几下掌。 然后男人骤然凑近,下巴压住丁篁肩膀,和他脸颊贴着脸颊,动作格外亲呢地蹭了蹭。 略低于自己体温的冰冷面皮相触,丁篁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而梁嘉树轻柔黏腻的嗓音附在他耳边响起:“小竹,这次我不允许有任何人阻挡在我们中间。” 男人稍稍后撤,但依然和丁篁之间保持着很近的距离,几乎鼻尖顶着鼻尖,他说:“就算你要恨我也没关系,这次我一定要把你留在我身边,再也不会放你离开了。” 丁篁强忍反胃不适,双眼真诚疑惑地问:“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变得这么执着于我,是想继续利用我吗?还是你觉得只要囚禁我的时间足够长,总有一天我会接受现状、臣服于你,变得像以前那样对你死心塌地?” 不等对面的人开口,丁篁摇摇头,感觉格外荒谬地扯起嘴角:“说真的,你这样只会让我觉得很可笑,你把别人都当成了什么,没有思想没有感觉的玩具吗?” 丁篁逼视着梁嘉树,目光尖利到几乎萃出恨意,他说:“在你让我看清你的真面目,知道你以前明里暗里对我做的那些事后,你到底还有什么脸,敢说让我继续留在你身边?” “小竹……” 迎着丁篁的目光,像是被他眼中并不常见的激烈情绪刺到,梁嘉树嘴唇无意识抖了两下,一直维持在脸上温和亲呢的表情也有些崩裂。 他垂下头,沉默许久,喉音低笑着呼出口气。 再抬眼时,梁嘉*树狭长眼眶浸着薄薄一层水光,弥漫出猩红颜色。 “那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办?” 梁嘉树笑得十分难看,眼珠一错不错执拗地望着丁篁说:“我倒真希望时间可以倒流,让我见到那个年轻的我,这样我就能告诉他,别做那些乱七八糟的蠢事。” 丁篁目光不为所动,抿咬下唇直直和他对视。 梁嘉树抹了把脸,也向后席地而坐,两眼目光飘落在眼前地板上,略有出神地开口道:“的确,我承认,我做错了太多事,而我犯得最严重的错误,是把梁兀声的梦想当成了我自己的,被名利场迷昏了头,野心越喂越大,最后变成一个停不下来的欲望机器……” 梁嘉树说着,伸手窸窸窣窣开始脱下身穿的黑色长裤。 见状丁篁一瞬间绷紧神经,身体向后死死贴住墙壁。 “别紧张。”梁嘉树瞥了丁篁一眼,低头扳起自己一条腿,将腿根内侧的部位暴露出来。 房间内没有开灯,借着窗外朦胧的月光,丁篁看清对方靠近腿根处的皮肤上,布满一个又一个坑洼丑陋的圆形疤痕。 看起来,好像是烫伤…… “这就是我一次都没有在你面前全裸过的原因,”梁嘉树声音低低的,像是难以启齿般沉默半晌说,“因为这些疤痕,让我养成了和别人不一样的性癖,也一直隐藏着不敢让你知道。” 丁篁静了静,眯起眼问:“是被烟头烫的吗。” 其实问出口时,他内心已经有了答案。 因为丁篁回想起之前代替梁嘉树去疗养院时,梁兀声对当时倒在地上的“梁嘉树”冷眼旁观,还将当成烟来抽的吸管轻轻弹到他身上。 见到丁篁没有露出吃惊的表情,梁嘉树穿回衣服,重新坐下来扯扯嘴角说:“我知道你去过疗养院,所以我猜你应该已经察觉到了,我和梁兀声的父子关系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和谐。” 梁嘉树目光放得悠远,他说:“从我记事起,我没有任何关于我母亲的印象,甚至家里也找不出一张她的照片,每当我向梁兀声问起这件事时,最后无一例外都会被狠狠打骂一通。” 说着梁嘉树笑了一下,面色发沉地说:“没人会想到,对外是德艺双馨的老歌唱家,其实私下里对自己的儿子有着扭曲又极端的掌控欲。” 丁篁经过上次在疗养院中看到梁兀声的样子,其实多多少少猜到梁嘉树大概有着一段暗无天日的童年。 但如今亲眼看到那些密密麻麻的烫疤后,还是难免感到有些触目惊心。 他绷着脸没有说话,听梁嘉树陷在回忆里继续道: “在我小时候,梁兀声就是家里不容置疑的最高权威,他要我练多久发声就一分一秒都不能少,因为要保护嗓子,他每天严格限制我的起居吃食,为了抠声台形表,他可以让我站到昏厥,但凡有哪里表现得不如他意,动辄就是一顿带有羞辱意味的脱光体罚,有时他会用烟头烫,有时挥着琴弓抽……” 男人的声音轻淡,莫名显得说出口的话更加残酷骇人。 在亲生父亲变态般的全方位控制中,梁嘉树变得习惯讨好于人。 他渴望能讨梁兀声的欢心,对梁兀声有着近乎斯德哥尔摩情结,耳濡目染下他将梁兀声成为一代歌星的梦想,也当成是自己的人生目标。 梁嘉树从小被梁兀声带着游走于成人间的社交场合,浸淫在名利场中长大,发现自己的皮囊、歌喉,都是可以利用的工具。 于是他步步为营,如履薄冰,像颗被过早催熟的种子,学会下意识看人眼色,懂得如何伪装自己。 内心越是渴望获得夸奖和追捧,对外就越是表现得谦逊有礼、温文尔雅。 他成了标准的“别人家的孩子”,但只有梁嘉树自己知道,那张光风霁月的面皮之下,掩藏着多么疯狂肮脏的野心和欲望。 所以当他在大学阶梯教室里,偶然捡到丁篁遗落的作曲乐谱,进而认出他就是当时网上风靡一时的神秘原创音乐人后,梁嘉树明白,这是上天送到他眼前的机会。 彼时梁嘉树虽然靠着梁兀声以前的名气和人脉一脚迈入娱乐圈,但一直没扑腾出什么水花,想红的心思越烧越旺,当他撞破丁篁的马甲,便开始频繁回到校园,暗中跟踪丁篁并一直悄悄观察他。 渐渐的,梁嘉树发现,丁篁外表虽然看起来冷锐孤僻,实际本人性子单纯软和,是块很好拿捏且未经人染指的珍宝。 简直像撞了大运,他迫切地想要占为己有。 后来在丁篁落水时假装偶遇,他以一个体贴成熟的学长形象,终于如愿以偿接近丁篁和他熟络起来,之后结成组合报名了音综节目,两人合住在一起每天排练。 “说实话,那段日子是我过得最开心、最心无旁骛的一段时光,”梁嘉树看着眼前丁篁,目光如深潭水流静静流淌,“也是我后知后觉,真正开始对你动心的起源。” 因为冒牌货出现后,梁嘉树不止一次透过他回想起年轻时的自己。 “看着他站在你身边的样子,会让我想起我们曾经在这栋公寓里,一起作曲、唱歌、头挨着头吃泡面、躺在地板上午睡……那时我们每天都在一起,”梁嘉树默默看向丁篁说,“你远比我们刚认识时更加生动、可爱、认真排练的样子闪闪发光,小竹,我确认自己那时是喜欢你的。” 丁篁低头错开梁嘉树注视的目光,声线平静道:“但后来你还是把我当成了垫脚石,不是吗?” 闻言梁嘉树也低下头,静默半晌才慢慢开口道:“是,我承认,那时我还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当他和丁篁组合即将登上节目,梁嘉树条件反射般生出危机意识。 毋庸置疑,丁篁有超乎常人的作曲天赋,而且亲眼见识到对方独有的光彩和魅力后,梁嘉树相形见绌心里生出嫉妒和不安,他害怕了。 他怕丁篁会抢走自己的风头,怕人气比不过丁篁成为被娱乐圈遗忘的废物,怕费尽心思到头来还是无法向梁兀声证明自己。 所以从登台伊始,梁嘉树便利用丁篁心态不稳、过于在意脸上红斑的弱点,一步步为他定制设计陷阱。 炒作恋情、戴面具、在粉丝群暗示自己的写真单页比丁篁少、跨年晚会找人假扮粉丝抓拍丁篁冷脸的表情、鼓动丁篁去做祛斑治疗,同时暗戳戳引导自己被拖累的风向、巡回演唱会找来伍斌刺激丁篁、组合解散时假装拒绝,联合冯袁演一出公司要封杀他们的戏码…… 一步一步,终于在丁篁至亲离世、事业受挫时趁虚而入,得以用结婚将他彻底绑在自己身边,然后故技重施让丁篁成为自己的专属作曲人。 当星途辉煌灿烂,事业如火如荼,昔日明珠为他一人所占有,梁嘉树觉得一切尽在自己掌握之中。 他不再需要向梁兀声证明自己,甚至需要觉得曾经向父亲索爱的行为可笑至极。 梁兀声生病他视为报应,将人随意扔进疗养院里任其自生自灭,从此变成梁兀声开始对他低声下气,甚至后来不惜靠自残换得见他一面。 梁嘉树心知肚明,但故意纵容,有好几次,他带去探望的果篮里其实都藏着利器。 品尝到这种身份地位彻底颠倒的美妙滋味,梁嘉树无法自控地想要更多、站得更高。 “所以当我再也写不出歌,转而将注意力放在你身上,紧紧抓着你当成唯一的救命稻草……”丁篁双眼放空地喃喃道,“那时你看着独守空居的我,是不是就像看被关在疗养院的梁兀声一样?” 梁嘉树瞳仁猛地颤动一瞬,他没想到丁篁会这么快联想到自身。 但不可否认,当时丁篁事业陷入低谷,开始用心经营起他们的婚姻,变成了主动的一方。 主动给他打电话、主动眼巴巴等他回家、主动洗手作羹汤…… 这种身份的对调让梁嘉树立刻察觉,同样是百般殷勤只为换得他一点温柔和爱,和从梁兀声那里体会到的美妙滋味相似,梁嘉树变得越发有恃无恐。 无论是事业,还是家庭,他都成了名副其实的上位者。 虚荣心和成就感都获得极大满足后,偶然在一档综艺中遇到了颇有才气的学员,他又一次萌生利用的心思,一来二去坐实了出轨…… 欲望的确像是无底洞。 越到后来,梁嘉树越像台停不下来的机器。他沉迷追逐于高处的风景和刺激,迷失在声色犬马的名利圈里,渐渐连自己真正想要什么都忘记。 “对不起,小竹,我真的知道错了,”梁嘉树双手用力按着丁篁两边肩膀,眼眶通红地半跪在他面前说,“我不该利用你,不该对你的痛苦坐视不管,更不该仗着你无底线的爱,肆无忌惮地提离婚……” 男人低下头顿了顿,似是艰难开口道:“当你真的离开之后,我才发觉自己其实并没有多渴望那些声名财富,我追名逐利追到最后,连家都没了,这世界上没有一处让我容身的地方……” 梁嘉树声音里染上哽咽,他说:“小竹,我可能确实醒得太迟了,但我真的是爱你的,真的想和你重新有一个家……” 忽地,丁篁笑了。 抬眼注视着面前殷殷切切、狼狈又忐忑的一张脸,丁篁可以接受,是梁嘉树扭曲又悲哀的成长经历将他塑造成了如今这般摸样,可曾经真实加诸在他身上的那些伤害,只是事出有因就可以获得体谅吗。 丁篁自诩没有那么菩萨心肠。 他只觉得,眼前男人可怜可恨,而且这样幡然醒悟的“爱”,他受不起。 所以微微吸了口气,丁篁冷静异常地看着梁嘉树说:“别自我感动,你根本不是爱我,你只是自私地爱着你自己而已。” 他说完,看到对面从刚才就直直注视着自己的那双眼睛里,幽微燃着希冀的光亮一点一点寂灭下去。 空气里仿佛飘着灰烬味道,梁嘉树哑然许久,点点头说:“或许吧。” 他低低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没有理智。 最后梁嘉树擦掉眼角笑出的泪水,睁着红通通的双眼说:“我知道,我根本不会爱人,但你可以教我啊。” 他脸上疯态愈发明显,一面阴沉又一面情深地盯着丁篁。 “小竹,你不能这样对我,”梁嘉树声音低沉嘶哑,“你不能在给了我那么纯粹美好的感情后,又擅自把它收回去。” 男人伸手抚上丁篁侧脸,拇指一寸一寸摩挲着说:“就好比我原本可以一直当个瞎子的,但你不能让我见到光以后,又把我推回黑暗里。” “小竹……”他表情似哭似笑,“你这样,和叫我去死有什么区别。” 梁嘉树放低身子和丁篁对视,眼中几乎要凝出如有实质的痴狂。 “救救我好吗,”他说,“小竹,你救救我。” 丁篁:“……” 被那双快要滴血的眼睛瞪得心跳加快,他不愿再看到梁嘉树这副样子。 于是默不作声地别开脸,闭上了眼睛。 正当彼此一言不发陷入僵持时,梁嘉树手机忽然响起一通视频电话。 丁篁隐晦地半睁开眼,想瞄一眼屏幕来电显示,但下一秒,梁嘉树重新给他戴上眼罩,并严严实实封住了嘴巴。 喉咙呜呜地叫出声以示抗议,过不久丁篁听到梁嘉树接通来电。 他这边还没说话,只听对面率先传来一道吊儿郎当的声音—— “老东西,听说你让我今晚十点去见你?” 扬声器里,谈霄语气悠哉懒散,却故作伤脑筋地“哎呀”道: “可是怎么办呢,我现在不在海东市啊。” 闻言,丁篁眉头忽地一挑。 第72章 第72章“我叫谈霄。” “什么意思?” 梁嘉树声音发寒。 手机那端,谈霄状似认真地叹气道:“意思是我藏的地方有点远,十点肯定到不了你约的那个南郊仓库,你也知道我现在连张身份证都没有,其他更快的交通工具都坐不了……” “行了,”梁嘉树打断青年絮絮的念叨,沉声问,“直接说你想约几点。” “零点吧。”谈霄答得不假思索。 默默旁听的丁篁心里一动。 梁嘉树沉默片刻,点头应了。 “好,”对面谈霄立刻接话道,“你说丁篁在你手里,但是口说无凭,我要先确认一下他现在是不是安全。” 梁嘉树嗤笑一声,接着丁篁感觉他走到自己身边蹲下来,隔着眼罩隐约看到面前透进些微光亮,大概是梁嘉树开着闪光灯用手机前置镜头对准了自己。 咽喉处的皮肤忽地一凉,丁篁下意识皱起眉。 梁嘉树低沉的声音随着气流吹拂到耳边,丁篁听见他对手机那端的人说:“确认好了吗,告诉你,别想背地里搞什么小动作——” 说着,梁嘉树手上稍一用力。 丁篁能感觉出他拿的应该是把匕首,那片锋利的金属陷进自己皮肉里,微微划出一抹痛意。 梁嘉树阴测测地低笑了声,语气透出危险意味,他慢条斯理道:“不然我可以让丁篁一直留在这里,而你,一辈子都别想再看见你的小竹老师。” 丁篁在刀下绷紧身体,一直没有吭声,他微微侧着耳朵表情专注,仿佛在仔细地听着什么。 对面谈霄语气不再玩味,声音沉冷严肃地警告梁嘉树:“把你那把破刀拿远一点,说定了,零点南郊仓库,我不迟到,你也别想偷跑。” “放心,”梁嘉树眯着狭长双眼微笑说,“别逃跑这句话我也同样送给你。” 说完,梁嘉树挂断电话,起身向房间外面走去。 丁篁还被封着嘴巴蒙住眼睛,他仔细听梁嘉树走远的脚步声。 结合他们两人刚才单独在房间内里呆了那么久,屋外都没有响起任何其他的动静,丁篁猜测公寓内目前可能只有他和梁嘉树两个人,而那些梁嘉树雇来的人手,大概都被他安排去了仓库那边。 眼前一片昏暗,丁篁静下心,仔细复盘刚才在电话中听到的内容。 首先谈霄说藏身地点不在海东市,明显是在诓梁嘉树的,而他这样说的目的,是想要争取更多的时间吗? 可拖到零点再见面是为什么,明明他的身体应该不剩几个小时了…… 一想到这件事,丁篁忍不住心里升起淡淡的焦躁。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回忆刚才听到的异常。 当时谈霄和梁嘉树对话期间,背景音中若有似无地夹杂着几声微弱猫叫,如果不仔细听并不会注意到。 但丁篁蒙着眼,听觉变得分外敏感,他一下子认出那是肉松的叫声。 肉松其实平时并不爱叫,除非有人拿着零食或者玩具逗弄。 丁篁感觉很奇怪,通过之前梁嘉树和人打电话时透露的消息可知,监视华昭的人并没有发现她与谈霄有在现实中碰面,那电话中的背景音为什么会出现肉松的叫声? 除非…… 丁篁眉头骤松,想到一种可能。 如果谈霄是在给梁嘉树打电话时,同时也与华昭保持通话,并且让她在那边故意将肉松逗出声来。 这样做,明显是在刻意向自己传递什么消息。 可是,猫叫声代表什么意思呢? 房间外,梁嘉树大概又在和他雇的那些人通电话,但是距离太远丁篁听不清。 他将注意力收回来,屏息凝神开始在脑内发散联想一切与肉松有关的信息。 记得自己被绑架前,还专门回别墅看了看肉松。 当时他给肉松剪了爪子,玩了一会逗猫棒,还给它梳了梳毛…… 等等。 丁篁身体下意识坐直起来。 梳……毛? 一刹那,仿佛霹雳贯通天灵盖,丁篁想起来了。 当时他为了给肉松梳开脖子上的毛结,特意将它的定位颈圈摘下来随手揣进外套兜里。 恰好,那是一个隐蔽的暗兜,丁篁希望梁嘉树没有趁他昏迷时给他搜过身。 而现在,自己虽然没有穿着外套,但丁篁在之前被梁嘉树摘下眼罩时观察过房间环境,记得自己的外套就披在桌前的椅背上。 咚咚咚咚。 黑暗中,丁篁心脏开始加速跳动起来…… “哇靠,我心跳得好快。” 隔着手机屏幕,看到对面青年挂断电话,华昭深呼出口气。 收起逗猫棒,她蹲下身把肉松抱进怀里,表情略带担忧地看着镜头问:“你说丁篁能察觉到我们给他的提醒吗?” 谈霄耸耸肩:“不确定,但我相信小竹老师的耳力。” 当然他们也不能全部寄希望于丁篁能够想起他带走了定位器,所以暗中找人的行动还要继续。 谈霄低头看了眼自己手腕上显示剩余三个多小时的数字。 他的时间不多了。 之前即便梁嘉树报出了见面的地点,但谈霄知道,这很可能也是对方给他设下的圈套。 于是他和华昭商量的策略是兵分两路,华钊那边偷偷派出人手潜伏到约定地点,同时借用警方力量继续搜寻丁篁的下落。 而谈霄之前白天出门目标太惹眼,现在终于可以趁着夜色戴上口罩和帽子单独行动。 根据梁嘉树把见面地点定在海东市,给华昭打电话的时间和约定见面的时间相差不过三个小时,他分析对方藏身处很有可能也在市内。 而且谈霄把刚才和梁嘉树的通话视频从头到尾都录屏保存了下来,他调到最大亮度,一帧一帧寻找蛛丝马迹。 尤其在梁嘉树移动手机对准丁篁的过程中,镜头匆匆一扫,短暂收录到背景墙壁的样子。 尽管室内没有开灯,谈霄还是辨认出墙壁上贴的一块块的东西是吸音棉。 难道是梁嘉树以前在海东市的家? 谈霄暗暗猜测着,可看了许久那些吸音棉的排布形状,总觉得莫名有些眼熟。 海东市内的房子,会让他感到眼熟的空间…… 蓦地,谈霄想起之前丁篁来海东市照顾骨折受伤的大学音乐老师时,自己曾假扮梁嘉树的样子来找他。 而那一晚,丁篁带他回了当初他与梁嘉树准备组合上节目前,一起合租住过的公寓。 夜空上寒星闪烁,谈霄拉高衣领站在路边抬手招停一辆出租车。 循着记忆报出那栋公寓的地址,望着窗外飞速向后掠去的霓虹街景,冥冥之中谈霄有种预感。 这次他找到了正确答案。 …… 丁篁听到梁嘉树打完电话又回到房间,但没有给他摘下眼罩。 脊背靠着冰凉的墙壁,因为想起外套口袋里的定位器,丁篁感到自己身体在兴奋地微微发热。 眼前视野虽然一片漆黑,不过丁篁能察觉出对面梁嘉树正一直默不作声地盯着他。 这样下去,他根本没有机会拿到自己的外套。 所以当务之急,是要把梁嘉树支开。 丁篁直起身清了清嗓子,还没出声,对面随即响起脚步声朝他走过来。 “怎么了?” 梁嘉树蹲在丁篁面前,伸手取下他脸上的眼罩和封嘴胶布。 丁篁抬眼对上男人关心的目光,开口语气虚弱道:“我好像有点低血糖,你这里有什么吃的吗?” 梁嘉树摇头说没有,他拿出手机点开外卖软件,让丁篁选想吃什么。 丁篁选了附近距离最近的店,随意点了份套餐,配送大约半小时。 他刚留意到手机屏幕上方的时间,已经将近十点了。 在沉默又焦心的等待中,丁篁终于听到梁嘉树手机铃声响起。 因为他们所在的这套公寓有门禁,配送员无法进入,所以梁嘉树让他直接放在楼下,自己穿上外套戴好帽子,出门去取外卖。 机会来了。 听到防盗门沉沉闭合的声音,丁篁立刻曲起两腿变成跪姿,再艰难地靠墙站起来,一蹦一蹦地跳到桌子旁。 外套就搭在座椅靠背上,他半弯下腰,用脸颊去贴了贴衣服内侧的暗兜,感受到一块质地坚硬的异物。 定位项圈还在里面! 丁篁大喜过望,双眼泛着亮光,利用肩膀隔着衣兜布料抵住项圈,然后埋下头张开嘴,用牙齿一点一点将项圈叼了出来。 心跳在加快,丁篁靠着桌腿坐下来,松开嘴让项圈掉到地板上。 借着窗口透进来的淡淡月光,他看清定位器背面的开机键,随即半转过身,用背在后面的双手抓起项圈,拇指精准按住凸起的按钮,用力下压—— “滴滴”两声,开机的提示音和玻璃窗被人从外拉开的声音同时响起。 丁篁愣愣地望过去,看见一抹高挑身影从窗口利落地跳进来。 下一秒,对方抬起头,五官暴露在月色中,丁篁双眼微微睁大。 “阿霄……”他喃喃出声。 谈霄穿着一袭黑衣,抬起食指竖在嘴唇中间,动作很快地走到丁篁身边。 他先是上下将丁篁打量了一通,确认除了脖颈处一道浅浅的划伤外,没有其他伤痕。 丁篁看着他语速飞快地小声说:“梁嘉树刚刚出门去取外卖了,你怎么上来的,只有你一个人吗?” “嗯,”谈霄点点头,掏出把小刀一边割捆在丁篁脚腕上的绳子,一边说,“我猜你可能在这套公寓里,想着先过来看一下,刚才在窗外我已经给华昭发过信息,她在仓库那边,现在正带着警察赶过来。” 丁篁闻言思索片刻,曲起两腿没让谈霄再继续割下去。 “不、不行……”他摇着头拒绝道,“你先下去躲起来,别让其他人发现你的存在。” “华昭他们从南郊仓库赶过来起码还要一个多小时。” 谈霄说着撸起袖子给丁篁看,声音沉哑地说:“小竹老师,我只剩不到一个小时了。” 丁篁一瞬间失语,哑然地张了张嘴。 “让我把你救出去,好吗?”青年看着他笑了笑。 丁篁默默不言地放平双腿,低着头,感觉心里既嘈杂混乱百转千回,又沉寂空荡静如止水。 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他还能做什么…… 正当丁篁垂着脑袋双眼放空时,“砰”的一声,面前忽然响起一道可怕的闷响。 丁篁打个激灵,立刻抬头望去。 眼前画面仿佛变成了慢动作定格镜头,刚才还蹲在他身前青年,像被一下子抽干力气,身体软绵绵地朝着旁边倒了下去。 而在他身后,缓缓露出一个手拿棍子的黑影。 视线一寸寸上抬,丁篁和梁嘉树温柔含笑的目光在半空相接。 “你……”身体在不由自主地发抖,丁篁胸膛上下剧烈起伏着说,“你根本……没有出门?!” …… 世界很静。 眼前是深不见底的黑色。 谈霄意识转醒时,还没睁开眼,发光叶子在脑海中幽幽浮现。 上面细密的黑色小字提醒他,剩余最后十五分钟,可以开始灵魂脱离。 谈笑问:“最晚可以等到什么时候?” 【倒计时最后一秒。】 “好。”谈霄默默记下了。 房间内的灯是亮着的,透过眼皮照出一片微暗的血色。 谈霄睁开眼,率先看到对面靠墙坐着和自己同样手脚都被捆住的丁篁。 而梁嘉树拖了把椅子,坐在他们中间,此时转过身正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 见到他醒来,梁嘉树开门见山地问:“等你手腕上那个倒计时清零以后,你这具身体会怎么样?” 望着对方眼底压抑着兴奋的光芒,谈霄知道梁嘉树大概已经猜到答案,索性又闭上眼,没搭理他。 但自己这副反应落在对方眼里,让梁嘉树更加确信他的猜想,于是再也按捺不住活络心思,走出房间去打电话。 听着门外梁嘉树兴冲冲地找人要带着丁篁离开,但对面貌似并没有痛快答应,而是在算之前那批人被堵在仓库里的账。 梁嘉树气急败坏的声音震得门板微微发颤。 “放屁,”他咬牙骂了句脏的,“我明明已经提前给了你们那么多钱,现在警察就在赶来的路上,你们赶紧派人过来接我!” 说着,梁嘉树人声渐远,大概是去了别的房间继续和电话那边的人争论。 谈霄抬起头,和丁篁对上眼神。 他先是斜斜扯了下唇角,接着在丁篁的注视中张开嘴,舌尖勾着上牙膛轻轻一挑,半枚刀片从他口中悄无声息地落到地上。 对面丁篁双眼一下子睁大了。 脑海中的发光叶子在闪烁: 【灵魂转出通道关闭倒计时:10分钟】 谈霄没理会,转身拈起刀片迅速割断双手和双脚的绳索,随即起身准备去帮丁篁,可他忽然听到门外梁嘉树的脚步声正在靠近。 谈霄眉目一凛,眼疾手快地将刀片贴着地面朝丁篁那边一滑,然后利落果断地闪身躲在门后。 梁嘉树开门进来时,脸是朝向丁篁那一侧的。 窗外遥遥的隐约有警笛声传来。 梁嘉树面色阴云密布,却强撑镇定地朝丁篁笑了下,他说:“小竹,等会我带着你离开,去边境的路比较远,可能还需要再给你打一针镇定。” 说完,梁嘉树转头看向另一侧,可本该捆着冒牌货的位置如今变得空空如也。 正当他愣神的一刹那,谈霄猛地从身后扑上去,出其不意地勒住男人脖颈。 坐在一旁的丁篁只觉得视野一花,谈霄和梁嘉树两人近乎一致的面容和体型,迅速在眼前翻滚扭打在一起。 丁篁恨不能出力,越发着急地努力用脚尖去勾不远处的刀片。 谈霄身体年轻,之前还坚持做过一段时间的力量训练,渐渐的,他在和梁嘉树肉搏的过程中逐渐占据上风。 【灵魂转出通道关闭倒计时:5分钟】 发光叶子的提醒消失后,谈霄双眼却忽地一暗。 身体由内而外席卷而来的熟悉战栗感让他一下子脱力。 不是吧,这个时候来? 还没在心里吐槽完,谈霄头朝下栽倒的一刻,梁嘉树抓住机会起身反制住他。 接着谈霄眼前闪过一抹雪亮。 “噗嗤”一声,他觉得心口一凉。 “阿霄——!” 丁篁惊惶震骇的叫声在旁边骤然响起。 谈霄慢半拍低下头,看到自己胸前深深插着一把匕首。 奇异的是,他并没有感觉到疼,可能是身体内更强烈的排异反应盖了过去。 然而下一秒,一只手攥上那把匕首,快速拔出去,又狠狠地捅进来。 如此这般,反复几次。 “梁嘉树……” 将全程收入眼底的丁篁嘴唇不受控地发抖,僵滞的双眸里映着那道还在持续做出捅人动作的疯狂身影。 “……停下,梁嘉树,”丁篁无声地喃喃,“停下……不要……” 他猛地闭上眼,两颗泪生生砸下来。 丁篁几乎用尽全部力气凄厉地嘶喊道:“我叫你快停下!!!” 背对他的梁嘉树听到声音身形一顿,慢慢转过头来。 而他身后,青年仰面倒在地上,双眼无神地望着天花板,张口正嘶嘶地喘气。 丁篁眼泪失控般源源不断从眼眶中滚落,他红着一双眼死死瞪着朝自己一步步走近的人,喉咙里滚出血腥味道。 梁嘉树在他身前蹲下,抬起染满鲜血的手摸着丁篁的脸说:“小竹,为什么你又一次为了他背叛我。” 丁篁眼中的恨意几乎刺穿眼球。 顶着他的尖锐目光,梁嘉树仰起头满面疲惫地长长叹了口气。 他抚在丁篁脸侧的手向下滑,按牢丁篁肩膀。 梁嘉树微微咧开嘴,笑着说:“既然小竹不想和我一起活着离开,那我们就……一起死在这里吧。” 说完,他猛地高高扬起匕首。 灯光打在刀身上,折射出一抹寒光落入谈霄眼底,与此同时发光叶子浮现提醒—— 【倒计时:60秒】 排异反应结束了,身体像碎了一样疼。 但谈霄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骨碌起身朝着梁嘉树悍然扑过去,扳住男人拿刀的手腕再一次和他厮打在一起。 鲜红刺目的血花在丁篁眼前一蓬蓬洒落。 力气在不断流失,谈霄身体打着冷颤,握住梁嘉树扎向他面部的刀。 双眼凝视着刀尖,发光叶子在逐渐暗淡。 【倒计时:10秒、9秒、8秒……】 再等等,再给我一点时间。 谈霄咬牙抵住梁嘉树下压的胳膊,让刀尖一寸寸挪远。 【5秒、4秒、3秒……】 他横腿一扫,梁嘉树失去平衡摔在地上,谈霄夺过匕首对准男人肩胛骨狠狠一扎,刀尖钉入地板。 梁嘉树仰头怒吼出声,还想挣扎,谈霄卡住他脖子用自己脑袋朝梁嘉树面门用力一撞。 “咚”的一声。 梁嘉树倒回在地,昏死了过去。 【很遗憾,倒计时清零,通道已关闭。】 谈霄眼前一片漆黑。 这次发光叶子没有隐去,而是在他脑海中一点点碎成粉末,最后消失不见。 谈霄感觉身体里的力气仿佛骤然被抽离,直直向后瘫倒。 “阿霄……” 丁篁匍匐着蹭到他身边,语速飞快*却止不住颤抖地说:“没事的,华昭他们马上就到了,你不会有事的……” “小竹老师,”谈霄侧过头,在由远及近嗡鸣的警笛声中,冷静开口叮嘱,“我快消失了,之后他们要是找你做笔录,你就一口咬死自己记不清了,让梁嘉树和他雇的人狗咬狗。” 丁篁不住摇头,绑在背后的绳子松动,他挣出两条胳膊,用手腕处被磨得血肉模糊的手,捧住同样鲜血淋漓的青年脸庞。 “你还能回去的,对不对?”望着他丁篁满眼渴盼地说。 可青年没有回答,只是又露出那道好像要将自己记入骨血里面的深刻眼神。 静了静,青年低低地开口道:“小竹老师,其实我的真实身份是——” 蓦地,丁篁瞳孔紧缩。 之前的记忆在脑海中闪回。 ——“你真的不能告诉我你是谁吗?” ——“如果不告诉你的话,没准我们还能再见面,但要是说了……” 就真的没有可能了。 “不……”丁篁低头捂住耳朵,双眼睁大,浑圆泪珠一颗颗砸向地面。 “我可以不听吗……”他喉咙发紧地艰难开口,“可不可以不要告诉我……” 然而下一秒,丁篁抬起头,看到眼前青年身体正在逐渐变得透明。 “不好意思,我的无敌期好像失效了。” 躺在地上的人朝他露出一抹虚弱笑容,接着换上郑重口吻道:“我叫谈霄,之前一直隐瞒身份和你相处并非出于我本意,真的对不起。” 丁篁眼睫颤动,猛地捂住嘴,两行清泪淌过手背。 谈霄抬手想给他的小竹老师擦擦眼泪,但是看到自己的手太脏了,都是血。 他视线平移,落到丁篁小臂上。 那块心形红斑烙印在自己眼底,谈霄受到吸引般忍不住伸出指尖,轻轻地描摹轮廓。 他沉默许久,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般开口:“丁篁,我喜欢你。” 没等面前的人有所反应,谈霄继续道:“我以前说谎了,我对你远远不止是粉丝对偶像的喜欢。” 他撑着最后一丝力气笑了笑:“其实在海东大学,曾经跟你一起落水的那个人工湖边,通过这块红斑认出你的第一眼起——” 认真盯着那双丹凤眼,谈霄一字一句地说: “丁篁,从那时我就开始喜欢你了。” 寂静空气中,最后一个尾音轻轻落下。 青年融融含笑的目光在丁篁眼前彻底消散,化为乌有。 他怔愣半晌,低下头—— 小臂上心形红斑旁边,是用鲜血勾勒出的、与他相互依偎着的,另一颗心。 瞬间,丁篁泪如雨下。 第73章 第73章他好像不再拥有以后。 “叩叩”两声,华昭敲响影音室的门。 她推开一条缝隙,探头进去。 里面环境昏黑幽暗,只有悬挂在墙壁上的投影幕布荧荧亮着,正在投放电影。 华昭望着幕布前,那道扬着脑袋专注看电影的单薄背影,清了清嗓子语气故作轻快地问:“今天外面天气很好,要不要去院子里面走走?” 对方闻声转回身,一双丹凤眼目光如深潭般宁邃沉静。 丁篁直视华昭,微微勾起唇角,但态度明确地摇了摇头,然后拿出手机按了几下。 随即华昭收到消息:【你今天也不用去公司吗?】 华昭:“……” 自从丁篁不再写歌,华昭也淡出了作词圈,近几年她接手了家里华氏娱乐的一部分管理工作,每天理应是要去上班的。 但因为前不久,丁篁刚出了那档子事,她实在不放心所以请了长假一直在家里陪着。 【你去吧,我没事的。】 手机嗡嗡震动两声,华昭看完消息,又看到丁篁朝她安抚性地笑了笑。 心里下意识想反驳:你没事个屁。 都不照镜子看看自己瘦成什么样了…… 投影幕布的白光将眼前人的身形勾勒得越发削瘦,华昭不忍再细看,转身留下一句“我去厨房看看中午吃什么”,便匆匆走了。 路过客厅落地窗前,外面明透清亮的天光落进来,在棕木地板上汇集成一片流金光泽,的确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可丁篁只愿意把自己关在黑漆漆的影音室里,一遍又一遍看那些谈霄出演的电影。 谈霄…… 一想到这个人,华昭忍不住两眼放空—— 记得那晚她跟着警方冲进公寓时,看到丁篁正跪坐一片血泊之中,哭得不能自已。 而一旁梁嘉树倒在地上,肩膀扎着匕首,房间内除了他们两个人,再没有第三人的痕迹。 之后没等警察问出什么,丁篁晕了过去。 他在医院里整整昏迷了两天,再醒来时,嗓子就发不出声音了。 和很多年前的那次急性失声一样,医生检查一通说没有发现器质性的损伤,判断可能是由于心理原因,以及精神受到过大刺激导致的暂时性失声。 当时丁篁刚醒过来,情绪十分不稳定,一直想拔掉手上的输液针,仓皇不定地闹着要出院。 趁警察还没赶来的空档,华昭稳住丁篁问他出院去做什么,丁篁抓起手机按出两个字:谈霄。 华昭疑惑皱眉,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丁篁为什么会突然那么着急地想去见他。 直到看了丁篁后面的解释,华昭才知道,原来那个借用梁嘉树年轻身体回魂重生的青年,竟是圈内曾红极一时的大满贯影帝谈霄。 没记错的话,对方是在半年前出车祸变成了植物人,时间能够对上,华昭不禁问:“那他人呢?” 丁篁直直望着眼前地面,呆了两秒才缓缓打字道;【消失了。】 “梁嘉树的身体消失了,那他本人呢?”华昭追问。 闻言丁篁空寂灰败的双眼蓦地一亮,他飞快点开搜索页面,输入谈霄的名字按最近时间查找新闻,但浏览一圈并没有看到任何有关“醒来”的字眼。 刚刚支挺起来的脊背又希望破灭地塌陷下去。 见状华昭从他手里拿过手机,微俯下身按住丁篁两肩,认真看着他双眼说:“等会警察可能要来找你问话,梁嘉树绑架你的消息已经传得满天飞了,现在这种情况你也没办法单独出门去见谈霄,先把眼前这摊烂事解决掉,等风头平息了我再和你一起想办法怎么去见他,好吗?” 和华昭沉定有力的眼神对望着,笼罩在丁篁额面上的消沉迷雾逐渐散开,他默默咬住下唇,点了点头。 “我和警察那边说的口供是看到了宠物定位器的信号才知道你的位置,”华昭加快语速向丁篁同步着信息,“仓库那边是我让人向警方举报怀疑有人在那里聚众斗殴,在他们就要撤走时被一锅端了。” 说着华昭凑近丁篁耳边低声叮嘱:“之后是梁嘉树他们互相扯皮的事,和你没关系,你只需要说清楚自己被绑架迷晕的过程就行了。” 华昭和那晚青年对他的叮嘱大同小异,丁篁心里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于是在面对警察陈述时对方也没有太过深究。 如今半个多月的时间过去,警方传话次数越来越少,丁篁猜想也许快要结案了。 虽然整个案件中还有些存疑的细节,经过检查公寓现场,警方发现有打斗的痕迹,但来来回回只检测出了梁嘉树自己的指纹与血迹。 而梁嘉树那边的说辞丁篁不甚了解,只偶然听到一次华昭带回来消息,说梁嘉树好像一直没有配合警方的审讯,也没有供出仓库那批人的身份背景。 华昭猜梁嘉树也许并不安全,身边可能有人在暗处盯着他,毕竟能用金钱驱使那些手沾人命的危险分子,自然也容易受到反噬。 丁篁听完没什么反应,他只想梁嘉树受到应有的惩罚。 之前烂尾楼的案子和这次绑架犯罪加在一起,足够让梁嘉树在监狱里待上很多年了。 但丁篁更希望他能血债血偿。 一个人悄无声息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可阴差阳错,杀人者并没有落得应有的罪名。 只有他一个目击者知道梁嘉树做了什么,被杀的人死无对证,徒留满地属于梁嘉树自己的血。 丁篁明白这份罪行或许注定在现实层面得不到揭露的一天,甚至根本无法成立。 但这件事始终沉沉压在心里的感觉,让丁篁一夜一夜的失眠变得越发严重。 因为只要一闭上眼,他脑海中就会闪回那一晚的画面。 闪着锋利寒光的匕首刺破皮肤深深捅入血肉里,在他面前扭打翻滚在一起的身影,青年最后逐渐变得透明的苍白面容,弥漫充斥着整个房间的浓重血腥味…… 每当这时,丁篁都会因为窒息感而惊醒过来。 不过因为在华昭的坚持下,他有持续接受心理疏导,结合药物的作用丁篁觉得最近内心平静许多。 而想念仿佛变成了石头,当湍急的情绪逐渐退潮,便一颗颗安静地从河床里裸露出来。 不知不觉沉甸甸压满他整个心脏。 所以丁篁开始从各种谈霄出演的影像中寻找自己熟悉的影子。 他搜罗与谈霄有关的任意信息,将青年过往二十多年的经历,钻研得比铁粉还要透彻明晰。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三月下旬的某一天。 距离轰动一时的“绑架事件”已经过去了一个月,网络上的关注度在慢慢冷却下去。 这天午饭席间,华昭捧着碗冷不丁地说:“那个叫刘寅棋的导演你知道吗,谈霄的朋友。” 丁篁停住筷子,愣了愣,拿起手机打字问:【知道,怎么了?】 华昭抬起头,犹豫几秒道:“他没有你的联系方式,让我问你有没有兴趣接个写电影宣传曲的活。” 丁篁闻言沉吟片刻。 这是绑架风波后第一个在业务方面联系自己的圈内人,恰好还是谈霄的朋友。 丁篁回忆之前在八卦网站上看到的谈霄个人信息汇总,据说他和刘寅棋相识多年,谈霄年仅二十一岁时,入行拍的第三部电影拿了国内外双料影帝后,他推了商业片大导的邀约,转而接了刘寅棋的本子。 当时刘寅棋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新人导演,但野心很大,想开发出武侠IP系列电影,共分四部长线布局。 谈霄作为核心男主,几乎掏出了全部身家支持刘寅棋的武侠电影梦。 可惜第一部上映后市场反响平平,两人差点因此破产。 但由于拍摄是两部连拍,已经没有退路,于是选好档期咬牙上映第二部,结果这部电影大爆,刷新了同类型片的最高票房,并且挤进影史票房前十。 作为半个投资人的谈霄跟着一本万利,直接与刘寅棋合伙开了影视公司。 次年他凭饰演的游侠角色拿了国内一个最佳男主角奖项,距离大满贯之路只差最后一个。 而那部电影,正是丁篁灵感枯竭外出采风,在大山里偶遇拍戏的谈霄时,对方向他邀歌的那一部。 现在想来,缘分或许早就冥冥注定。 丁篁向华昭要来刘寅棋的联系方式,发信息约好下午见面详谈。 拉开厚厚的遮光窗帘,窗外晴好的阳光瞬间铺泻满地。 这一个月来为了躲避媒体镜头的追踪,除了去警局接受问话,丁篁几乎没有在公共场合露过面。 如今站在衣橱前挑选适合外出的衣服,丁篁恍惚察觉,大部分竟已经变得不再合身。 原本还有些修身的衬衫如今空空荡荡挂在身上,丁篁低头愣愣看着自己过于清瘦外凸的手腕骨,忽然懂了华昭偶尔看向他的眼神中,那抹没来得及掩饰干净的担忧。 其实丁篁自我感觉还好,他内心平静,并不会时时刻刻感到痛苦。 他只是清楚地知道,从青年消失后,自己的时间也跟着永远定格在了那一晚。 他好像不再拥有以后。 下午三点,丁篁到达事先和刘寅棋约好的那家茶社。 在服务生的引导下,他走进雅间,入眼是清幽古朴的装潢布设,刘寅棋从一张木色茶桌前站起身,正朝自己迎过来。 丁篁和他寒暄客套几句,落座后,两人面对面都没有立刻进入正题,而是默默互相打量一番。 没记错的话,刘寅棋比谈霄大七岁,也就意味着比自己小一岁,只是对方留着一脸胡茬的长相,有种显得略微超乎年龄的成熟。 丁篁垂眸,刚在手机上敲出“刘导”两个字。 对面男人忽然开口道:“丁老师,不好意思,我得先跟您坦白一件事。” 眉头略微皱了一下,丁篁抬眼望过去。 刘寅棋目光直截地看着他说:“邀歌不是假的,但其实我主要想借这事约您出来,当面问个清楚。” 说完,不等丁篁反应,刘寅棋拿出一部手机摆在桌面上。 他在两手间抻开一张纸条,逐字指着念出声道:“棋哥,等风头过去,麻烦帮我把这部手机转交给丁篁。” 午后斜阳从窗**入,投在丁篁脸上,给他如蝶翼般簌簌颤抖的眼睫涂了一层金粉。 刘寅棋站起来,隔着桌子微微伏下身,眼珠一错不错地紧盯丁篁的反应。 “我那个昏迷了半年的兄弟,怎么会在一个月前,忽然给我寄来一部手机呢?” 他真诚疑惑地说:“麻烦丁老师,给我解释一下?” 第74章 第74章“你想去看看他吗?”…… 刘寅棋发现那部同城寄来的手机时,是在两天前。 他刚从外地片场回来,看到家门口摆着一个匿名包裹。 拆开后看到里面的纸条,他第一反应是不信。 刘寅棋认得谈霄的字,但他只当作是什么人故意模仿谈霄的笔迹,在搞恶作剧。 不过当他给手机充上电开机之后,看到亮起来的屏保壁纸上,是一幅笔触略显潦草的简笔画—— 左边坐在地上的小人正嚎啕大哭,脑门鼓起一个大包。 而右边高一点的小人双手插兜望天,嘴巴心虚地嘟起来吹着口哨。 刘寅棋忽地愣住。 这是只有他和谈霄知道的秘密。 记得那年谈霄七八岁,还在上小学,刘寅棋读初二,和他在同一所小初连读的学校。 那天下午刘寅棋正在操场和朋友打球,但是一不小心篮球脱手飞向场外,直直砸中低年级刚好放学路过的谈霄。 刘寅棋和谈霄家是邻居,对这位体弱多病的小孩早有耳闻,听说但凡有一点小伤小病都被他家里特别重视,因为搞不好就会去医院住上十天半个月。 当时看到谈霄脑袋上鼓起的大包,刘寅棋心慌死了,已经提前想好怎么找他家长登门道歉。 结果没想到小孩哭完一抹眼泪,小大人似的特别仗义地放过了他,回家只说是自己不小心摔倒磕的。 从那之后,他和谈霄才算真的渐渐开始有了交集。 这事过去好多年,他们心照不宣地谁都没有对外说起过。 所以看着屏幕上的简笔画,一瞬间刘寅棋头皮发麻。 他连忙翻找出快递包裹上的发货信息,发现是一个月前在谈霄他老家那套民宿小院里发出的。 刘寅棋马不停蹄地半夜驱车赶到那边,竟然发现小屋里明显有人生活过的痕迹。 他联系管理人,对方说房主一个多月前发信息说暂时停止对外接客。 刘寅棋看着对方发来的聊天截图,的的确确就是谈霄个人的联系账号…… 这事就有点邪乎了。 折腾了一天,手机因为有密码刘寅棋打不开,他有想过要不要找人破解,但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按着纸条上的意思来。 刘寅棋知道谈霄从少年期就喜欢一个叫丁篁的歌手,后来人家结婚他还托了一圈关系跟着去到海岛上,在婚礼现场当侍应生,目睹人家幸福宣誓后才彻底死了心回来。 如今他要转交手机的对象正是丁篁,刘寅棋隐隐约约总觉得这事不简单。 恰巧最近他的新片打算找丁篁写首宣传曲,那件轰动圈内的绑架事件差不多也算是平息了,于是刘寅棋借此机会将丁篁约出来,要他面对面给自己答疑解惑一下。 听完刘寅棋的回忆,丁篁抬眼看向桌面上的手机。 他认得,那是谈霄用梁嘉树年轻的身体找上门后,第一次两人单独偷偷外出时,在商场里买的那部和自己同款不同色的手机。 也是这半年来,青年跟着他一路随身在用的手机。 丁篁抬起胳膊刚想伸手去拿,结果手机被对面的刘寅棋按着向后撤远了一点。 男人朝自己投来的目光里凝着审视,脸上还保持着一副等待解释的样子。 丁篁低头抿了抿唇,犹豫片刻拿出自己手机,调出之前青年独自在他老家民宿小院中的监控递给刘寅棋看。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解释……】 丁篁找服务生要来纸笔写道:【但监控里的那个人就是谈霄。】 盯着手机监控画面,刘寅棋看着那张分明是梁嘉树的脸,行走坐卧的姿态却让他越看越有种即视感…… 半晌刘寅棋抬头,眉毛拧紧望向丁篁,表情诧异又严肃地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丁篁默默攥紧手中的笔。 之后大半个下午,碍于丁篁没办法开口发声,他们一个用嘴巴问,另一个换成用手机打字回答。 窗口从日光西斜到华灯初上,他们两人从茶社到餐馆,一直到吃完晚饭,丁篁总算巨细无遗地将这半年以来的经历,完完整整向刘寅棋托盘而出。 丁篁知道,谈霄会选择在最后一天将手机寄给刘寅棋,足以说明这个人值得信赖。 所以丁篁也毫无保留地对他说明了一切。 而听完整件事的刘寅棋瘫靠在椅背上,两眼怔怔的。 情感和理智的齿轮在此刻发生错位,他明明清楚知道这种事是不合常理的,是超现实的,但各种细节证据又告诉他那确实是谈霄会办出来的事。 所以缓了又缓,刘寅棋内心直觉倾向于相信此刻坐在他面前的人。 毕竟对方的暴瘦和压抑在眼底浓重深切的哀伤都是一目了然的。 刘寅棋嗓子也有点发哽,对于谈霄的魂魄已经消失这件事接受艰难,但他看向丁篁,顿了顿问道:“你想去看看他吗?” 闻言,丁篁蓦地抬起头。 其实这一个月以来,他想见谈霄的心经历了几番变化。 从最开始的急迫,到不得不耐着性子配合调查,等风波平息,等媒体从他身上转开目光。 丁篁原本打算听从华昭的安排,通过她认识的人脉一层层介绍,以圈内朋友的名义跟着一起去探望谈霄。 可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丁篁发现他开始变得有些害怕真的看见那道躺在病床上的身影。 因为他对一个昏迷半年的植物人,身体所呈现的状态完全没有概念。 也不知道当亲眼见过对方一直闭眼不醒的样子后,对他来说是到底安慰多一些,还是绝望更多一些。 不过当选择真的摆到面前,丁篁犹豫片刻,决定还是听从自己当下内心的声音。 于是他朝刘寅棋点了点头。 没想到下一秒,刘寅棋下巴指着餐馆包厢的窗口扬了扬,说:“就在街对面,中心医院住院部。” 丁篁眨眨眼,愣住。 几乎没给他太多心理准备时间,走出餐馆,刘寅棋在前面带路说道:“车祸后等谈霄状况稳定下来,他爸妈就办理了转院手续,把他接回海东市这边照看着。” 【那他父母现在还在医院里吗?】 丁篁发信息问。 刘寅棋说:“没有,我打过招呼让他们先回去了,有时我从剧组回来就会去守几晚。” 丁篁打字:【你和谈霄认识很久了吗?】 走进住院部大门,刘寅棋抬手按亮电梯,对着金属门上的反光歪头算了算:“有二十多年了吧,小时候我和他两家是住对门的。” 对门…… 丁篁两眼不自觉放空。 刚才在饭桌上,刘寅棋已经把谈霄的手机交给了他。 但在丁篁印象里,谈霄是没有设置过密码的,所以他捧着手机也感到一头雾水。 他和刘寅棋两人凑在一起试了很多含有各种意义的数字,结果都没能解开。 刘寅棋摩挲着胡子建议,要不还是另外找专业的人来破解。 丁篁暂时将手机揣进口袋,一路都在思索密码到底会是什么。 而此刻,和刘寅棋并排站在电梯内,丁篁忽然意识到这个密码一定是自己和刘寅棋都知道的。 而他们之间,通过谈霄,会有哪些共同的记忆联结…… 丁篁细细想着,刘寅棋和谈霄都住在海东市,两人是邻居,自己在海东市上的大学…… 等等。 丁篁双眼一亮。 记得谈霄消失前和自己说,在海东大学,他曾跟着自己一起掉进了人工湖。 丁篁后知后觉,原来当年那个不会游泳还跳下湖来救自己的男生就是谈霄。 而在更之前,谈霄曾说他靠拍照赚了人生第一桶金,是在他初中毕业时,隔壁邻居家的哥哥大学毕业,雇他去海东大学帮忙拍毕业照…… 电梯门开了。 丁篁拍拍前面的刘寅棋,将手机上的字举给他看: 【你是海东大学毕业的吗,当年谈霄有没有去给你拍过一组毕业照?】 “嗯,”刘寅棋点点头,目光有点惊奇,“你怎么知道?” 丁篁清屏重新打字:【我是当年和他一起落水的人。】 刘寅棋眼睛瞪大了:“原来是你?!” 丁篁埋头手指按得飞快:【所以你还记得那天是几月几号吗?】 像是被他提醒,刘寅棋也意识到这可能和密码有关。 他握拳捶了下手心,面色难掩兴奋地说:“那我可太记得了,因为当天就是我妈的生日,两家人还约好当晚一起去吃饭的,结果听说他小子掉进湖里,当天大家乱糟糟的都赶去医院了。” 丁篁拿出谈霄的手机,滑出输入密码的页面。 刘寅棋在上面点了几下,“咔哒”一声,屏幕解锁。 随即手机切进桌面,丁篁第一眼看到壁纸照片,不由得呼吸一滞。 那是还在北钟市时,谈霄和李哥专门为他举办熄灯之夜活动那晚,自己时隔多年站上舞台,在一片闪光灯组成的星海中重新唱歌的照片…… “这边,”刘寅棋的声音唤回丁篁游离的思绪,“就是这间病房。” 丁篁抬起头走过去,洁白门板在他面前一寸寸打开,丁篁不自觉捏紧掌心。 空气中漂浮起淡淡消毒液叠加空气清新剂的味道,丁篁跟着刘寅棋走进病房,外面走廊上的冷白灯光随着关合的门扇被阻隔在自己身后。 他站在门口,看到病房内光线昏暗,只有不远处病床边亮着一盏小灯。 随着丁篁一步步走近,躺在病床上的人露出比大荧幕上显得略有消瘦的面颊,还有像睡着了一样平静闭合的双眼。 刘寅棋站在床边先是动作熟练地弯腰给谈霄测了测体温和血压,又用棉签沾着温水给他轻轻濡湿略微干燥的嘴唇。 丁篁站在一旁,看他按流程检查过一遍各个仪器上的记录数据后,转身看了自己一眼,说:“我出去抽根烟,你跟他待会吧。” 说完,刘寅棋转身走出病房。 随着关门声消失在空气中,一时间四周立刻变得过分安静,只有处于工作状态中的制氧机,不时发出节奏规律的细微声响。 丁篁拉过一把椅子在床边坐下,他始终低着头,没有去看病床上的谈霄。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丁篁盯着地板双眼出神,不知道此刻自己该做些什么转移注意力。 他本以为可以坦然面对的,可当真正坐到这具安静默然的躯壳旁边,他脑中无法抑制地翻涌着满满都是谈霄曾经鲜活生动的样子。 丁篁觉得自己快被撕裂了。 手指冷不丁触到口袋里谈霄的手机,丁篁立马当做救命稻草一样拿出来。 解锁屏幕,他漫无目的地在各个app之间切换。 其实谈霄手机里面很干净,联络软件里除了自己,也只有寥寥几个人的联系方式。 但是当丁篁点开相册时,忽地,他眼睫微微一颤。 只见在系统自带的众多分类相册之上,还有一个相册被谈霄单独置顶了。 而那个相册的名字是—— 【献给小竹老师】 第75章 第75章“梁嘉树判了。”…… 心跳一下一下变得清晰且剧烈。 丁篁下意识指尖颤抖地点开那个相册。 紧接着,满满当当的照片跳出来充斥整个手机屏幕。 大脑一片空白,丁篁愣愣地上下滑动,发现那些照片大概是按照时间顺序排布的。 从他们调包梁嘉树的身份证逃离别墅开始,密密麻麻一格格照片里没有一张人物肖像,全是以谈霄视角拍的景色或物品,却让丁篁一眼能够回想起当时对应的记忆画面。 他从第一张点开看起,夜色中亮着幽蓝色灯光的网红鲸鱼天桥,记得当时谈霄以梁嘉树的身份开直播和网友互动,而自己站在一旁,对于他们的未来还满心迷茫不安。 接在后面几张照片是三明治、铺满落叶的公园长椅、录音笔……丁篁眼神随之渐渐放空,回忆起他们是从这里开始,决定踏上恢复生活感知力的录音之旅。 再向下滑,眼熟的姜黄色牛皮绷面手鼓让他穿过照片,仿佛嗅到了那天皮料市场的味道。 手工玩具小镇的风景照让丁篁想起那些默默无名的师傅伏在案前,认真对待自己手下制品专注用心的面容。 还有和山村留守儿童围坐在一起读诗,看到篝火照片的一刻,他甚至好像能感觉到,那晚迎面照在自己脸上橙红色火光的融融暖意。 一张张照片仿佛是一页页日记,恍如隔世的距离在青年镜头记录下飞快消弭。 这一个月来,丁篁僵滞已久的时间,第一次重新开始流动。 后面的照片陡然增多,是他们在进行特种兵旅行的途中,谈霄依然有在用心留念。 有些景物丁篁隔着屏幕回看,竟惊讶于自己的毫无印象。 当时他忙着匆匆赶路担忧将来,视线无法停留聚焦当下,所以在重感冒一场后自己也意识到了问题。 如今再一次被提醒,丁篁不由自主默默握紧了手机。 白松市中心公园看到的小狗顶气球,让他自以为状态恢复,可后面在安港市租下的民宿里,悬空藤椅装着他被打回原形的艰涩挫败。 翻着照片,丁篁发现自己每次被负面情绪反复消耗心力时,陪在他身边的谈霄都能及时察觉,并不动声色地帮他校正方向。 用跑一周外卖攒下的钱买的电子琴、心理书籍、剧团的招募海报……几个物品和之前躺在垃圾桶底被谈霄拍到的废弃乐谱并列放在一起,犹如青年在为他的问题轻轻写下一个“解”。 而这些摆在丁篁眼前的选择和契机,引导着他写下自己的答案。 比如结交到一群新朋友,在与大家共同为一部作品投入心血的过程中,滋生灵感和迥异于从前的动力。 后来即便在登上酒吧驻唱舞台前临阵退缩时也是一样。 看着照片里那口热气腾腾的锅,丁篁忽然感到有些遗憾。 那晚隔着电话,他没有看到谈霄一边熬煮姜汤,一边鞭辟入里地向自己提出三个问题的样子。 巧合的是,从最开始的感知训练,到恢复创作欲,再到重新站上舞台,他自己好像也经历了三次层层递进的转变。 由外向内,锚准核心,一路回顾下来就算说是脱胎换骨也毫不夸张。 这些切切实实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向内深挖都有谈霄或引导或陪伴的影子。 而如今,对方将这份完完整整的观察记录,按照时间顺序汇总成一本“丁篁康复手册”送给他。 这是谈霄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夜色渐深,病房内极静。 只有丁篁自己频率凌乱的呼吸声越发清晰。 他固执地低着头,任由眼泪一颗颗砸落,打湿手机屏幕。 丁篁承认,自从谈霄消失后,他是刻意让自己永远陷在那一天的。 他的潜意识在抗拒走出来。 表面上对着外人,他可以表现得平静如常,但其实内心自始至终,他没有一刻放下过那些深刻沉重的情绪。 因为好像只有这样,丁篁才会觉得自己依然与谈霄在一起。 他没有丢下他。 任何淡忘的迹象和开启新生活的动作对他来说都像是一种背叛。 丁篁不想随着时间流逝真的失去谈霄。 可是现在,看着手机里的那些照片,他双眼模糊了一次又一次。 丁篁知道,他不得不继续向前走了。 谈霄在快要消失的当晚,在去公寓找自己之前,他将手机寄出,说明当时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而他的用意,丁篁怎么会不明白呢。 时隔一个月送到自己面前的手机里,张张照片无一不是谈霄在温柔*地提醒他: 不论最后结果好坏,不论他是否能够醒过来,别让他们曾经共同度过的那些日子作废。 他在让自己把他放下。 但是放下何其艰难。 丁篁何其不舍。 伏在谈霄无知无觉的身体旁边,喉咙压抑堆积的酸涩最终冲破心理禁锢,发出嘶哑破碎的呜咽。 病房外,冷白沉寂的走廊上,刘寅棋背靠墙壁,听着屋内的声音沉默站了半晌,又悄悄转身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丁篁意识到时间大概有些晚了,他匆忙起身擦了擦脸。 拿起手机,正准备退出相册时,丁篁注意到一旁系统自带的收藏相册里还有一张照片。 他抬手点开,看到拍的是一本书中的某一页。 视线最先扫到左上角页眉处,书名叫《破碎故事之心》。 丁篁微微皱起眉。 怎么感觉好像在哪里看过…… 他沉吟半晌,蓦地回想起来,北钟市,冬夜,书屋,谈霄陪他一起去看书,结果离开时谈霄自己也买了一本,揣在怀里遮遮掩掩的,丁篁仓促一瞥,只隐约看到“破碎故事”的字样。 当时他还怀疑谈霄看的是青春疼痛文学…… 原来就是这本吗。 丁篁目光下移,看到书页上有段文字被谈霄划线勾了出来—— 【有人认为爱是性,是婚姻,是清晨六点的吻,是一堆孩子,也许真是这样的,莱斯特小姐。但你知道我怎么想吗?】 【我觉得,爱是想触碰又收回手。】 怔怔的,丁篁看完那两行字,抬头望向躺在病床上的人。 说实话,谈霄本来这具身体和样貌,丁篁即便看过再多他在大荧幕上的样子,也始终无法将记忆中那个鲜活生动的青年与之想象在一起。 这也是他曾经变得害怕来看望谈霄的原因之一。 但是此刻,丁篁轻轻抬起手,张开五指,缓慢且坚定地嵌入谈霄指缝。 微凉的皮肤与自己掌心相贴,丁篁一点一点扣紧。 仿佛越过了彼此因为踟蹰犹豫和言不由衷错过的时间,丁篁此刻握住谈霄的手,默默想,这次换他来陪着他。 窗外夜色浓深,时间不早了,丁篁和刘寅棋道别后走出医院。 为了平复心情,外加这边离华昭的公寓不远,他选择独自步行回去。 踩着街边一闪一闪的灯光树影,丁篁莫名想起有句话。 大意是两个人交往就像水流冲刷河道,即便关系结束,两人分开,一方身上依然会留有另一方的印记。 所以虽然谈霄消失了,但他留给自己的改变和影响,都是真实且恒久的。 望向前方,丁篁眼神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清晰明确。 他想好了,自己要带着谈霄那一份力量继续走下去。 停滞的时钟重新开始转动。 之后的路,丁篁不再觉得空空荡荡。 …… 四月初,有娱乐新闻号爆料,丁篁已经正式签约华氏娱乐。 同时,作为打响他复出声势的首张个人专辑,也正在秘密筹备中。 四月下旬,丁篁与前公司对簿公堂成功胜诉,获得赔偿的同时也一并收回了之前的歌曲授权。 一众歌迷跑到他微博下面欢呼庆贺,看起来比他本人还高兴。 五一劳动节过后,丁篁彻底结束心理疏导,并从华昭家中搬了出来。 他在海东市中心医院附近的居民小区里买了套二手房,方便自己过去照看谈霄。 之前经过刘寅棋的介绍,丁篁以谈霄朋友的身份得以经常进出医院,很快他也和谈霄的父母熟络起来。 不过第一次见面时,双方其实都有些惊讶。 丁篁惊讶于对方一家三口共用一张脸,而谈霄父母笑呵呵地说早就见过他—— 在谈霄贴在卧室里的海报上。 丁篁:“……” 不知不觉时间到了六月份,天气开始变热。 丁篁是在六月中旬拿到驾驶证的,然后他立刻向华昭请了长假,决定出门采风,为新专辑攒攒灵感。 他计划的路线是重走一遍与谈霄当初一起走过的录音之旅。 只不过每去完一个地方,丁篁不会沿途往下,而是将海东市中心医院当做充电补给点一样,回到那间看护病房里,将一路看到的风景、遇到的人和事,絮絮讲给谈霄听。 然后给他留下自己在路上收集到的各种有意思的小玩意。 比如上次重游察禾村,丁篁回来将一只新做的乌哆摆在谈霄床头。 望着那张一如既往闭眼沉睡的面容,丁篁小声说:“你不知道吧,其实乌哆在当地是要吹给心上人听的。” 静了半晌,屋子里响起丁篁更小的声音,他说:“你醒过来好不好,等你醒来,我就吹给你听。” 后来,谈霄没醒,但刘寅棋看到了那一抽屉满满当当的各种纪念品,笑丁篁好像游戏里的旅行青蛙。 结果没想到丁篁欣然接受,甚至第二天把微信名直接改成了旅行小竹。 刘寅棋没话说了。 在外面采风的路上,丁篁耳机里经常放的是之前那一百条录音。 他将录音铺进自己的新歌里,整张专辑十二首歌,竟然还有些不够用。 不过丁篁又在谈霄手机里发现了一条自己的录音。 起初他反复听了几遍“啵啵”的声响,并没有听出那是什么。 可当声音和回忆中的画面对上号,丁篁猛地想起,那是自己与谈霄坐在白松市公园里吃冰淇淋时,把勺子从嘴里拔出来的声音…… 不是……他录这个做什么? 七月份坐满放假回家的大学生车厢里,丁篁缩在角落,脸颊粉红堪比隔壁座乘客拿在手里的桃子。 悬在删除键上的手指犹豫半天,最后丁篁还是收回去了。 他与谈霄之间,一点一滴都异常珍贵。 所以舍不得删。 而这次旅程目的地,恰好正是白松市。 丁篁找到之前旅游时下榻的酒店,订了同一间房。 但他还是没有学会当初自己感冒昏在床上,谈霄给他叠的满床毛巾小动物。 于是丁篁特意找到酒店领班,说明自己愿意有偿学习的想法。 对方很痛快地应下来,指派了一位经验丰富的客房服务生,捧着一摞毛巾来教他。 不过正当丁篁跟着人家学怎么叠长颈鹿时,他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 “不好意思。” 丁篁和服务生打了个招呼,转去房间外面的露台上接通电话。 “喂,小花?”头顶太阳毒辣,丁篁绕到半人高的金桔盆栽后面猫着,低声问,“怎么了?” 华昭那边顿了顿,说:“你还没看新闻吧,梁嘉树判了。” 遥远的声音变成电波传入自己耳中,丁篁一愣,反应两秒才道:“判了多久。” “数罪并罚,十五年,还有罚款什么的,”华昭说完安静片刻,犹豫地开口,“他律师刚才托人找到我,想让我问下你的意思……” “什么?”丁篁下意识皱起眉。 华昭说:“梁嘉树想让你去探监,他有话和你说。” 闻言丁篁低垂眼眸,睫毛在眼下投落一小片阴影。 静默半晌,他抬眼望着天边残留的飞机云,语气淡淡道: “行,正好我也有话和他说。” 【END】 第76章 第76章“嗨,早上好…… 八月毒辣的太阳炙烤大地,车窗外白光泛滥。 丁篁从充满冷气的车内走出,迎面便是一阵滚滚热浪。 监狱铁门两旁的杨树叶子绿得几近发黑,在流火般的日光里蔫头耷脑地垂着。 午后两点时刻,蝉鸣声撕心裂肺,丁篁在门禁处过完审批手续,进入到监狱内部的会见室。 一排厚厚的透明玻璃将会见室隔成两半。 穿着一身灰蓝色囚服的梁嘉树已经等在最里侧窗口前,殷殷切切地向他投来目光。 丁篁走过去坐下,抬眼一刻目光稍有停顿。 因为对面男人被剃成寸头的发型。 像是注意到他的视线,梁嘉树刻意正了正坐姿,将背脊挺直。 丁篁垂眸,敛下刚才眼底外泄的情绪,率先拿起听筒放在耳边,然后朝玻璃窗另一边的人扬扬下巴示意。 梁嘉树讶异于他的主动,怔了几秒才拿起电话,声音不由自主带上雀跃笑意说:“小竹,我还以为你不会愿意来见我。” 丁篁没接话,他眯了眯眼,注意到梁嘉树举着电话的那只胳膊,袖口随着抬高的动作微微向下滑落,露出小臂外侧一大块乍眼的淤青。 但很快又被对方欲盖弥彰地扯起袖口盖住了。 丁篁默不作声移开视线,表情平静无波地问:“你叫我来是想说什么?” 闻言梁嘉树慢慢低下头,静了几秒哑声开口道:“小竹,我想和你说,对不……” “道歉的话就打住吧。”丁篁冷不丁打断他。 梁嘉树抬眼投来痛苦又懊悔的目光:“我知道,小竹,你心里其实还是恨我的。” 他凑近玻璃窗,两手紧紧攥着电话,声音恳切地说:“我在律师那里留了一张卡,密码是你的生日,里面的钱都是干净的你放心,对不起小竹,除了这种方式,我实在也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补偿你了……” 丁篁抱臂向后靠着椅背,眼神里凝着安静的审视,一言不发看着梁嘉树。 将近半年失去自由的拘禁生活,让眼前这张原本保养得当的脸,显露出真实状态下的粗糙与松垮。 五年后、十年后…… 梁嘉树的状态只会比现在更糟。 丁篁亲眼看到了,心里也便放下了。 他轻轻呼出口气,视线从男人眼下两团明显的黑眼圈掠过,深深看向梁嘉树双眼说:“到底是你觉得我还恨着你,还是你更希望我会继续恨下去。” 丁篁说完,空气陷入一片安静,梁嘉树身形轮廓开始变得僵硬。 “所谓补偿也只是想激怒我吧,毕竟那是一条人命,”丁篁声音轻淡平稳地说,“今天我会来见你,单纯是因为上次你被抓走时太匆忙了,而我觉得这段孽缘应该有始有终。” 梁嘉树豁然抬起头,眼底渐渐弥漫出慌张神色。 但丁篁视若无睹地继续道:“现在看见你这副样子,听到你说的那些话,让我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你放心,我不会恨你的,”丁篁勾起嘴角,极浅极淡地笑笑,“因为你并不值得让我记住。” 话音落下,“砰”的一声,梁嘉树无法自控般捶了下桌子。 “三十一号,注意纪律。” 站在后面看守犯人的狱警立刻出声警告。 丁篁唇边笑容弧度扩大,他歪歪头,若有所思地说:“原来你在里面,连自己的名字都不配拥有了。” “小竹……”梁嘉树急惶地伸出一只手掌按着玻璃,“你看看我……” 他用另一只手指着自己的脸:“你看我,我和那个冒牌货用的是同一张脸,你以后如果想他的话,可以尽管来看我,把我当成他的替身都没关系!” 说着梁嘉树喉咙一哽,嗓音低沉沙哑地说:“我只有你了,小竹,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你一个人了……” “梁兀声还在疗养院里,”丁篁不为所动道,“你把那张卡留给他吧。” 说完他握着电话,语气平静又斩截干脆地开口:“我们不会再见面了,就算你想学梁兀声自残也没用。” 梁嘉树手臂上的那片淤青,丁篁知道他是刻意露给自己看的,毕竟对方一早认准自己容易心软好拿捏。 但那是以前的丁篁。 “现在的我会可怜你,只是因为即便你再痛恨梁兀声,可兜兜转转,你还是变得和他一样了。” 丁篁站起身,眸光中透着一丝怜悯,自上而下俯视对面因为他刚才的话而呆愣在椅子上的人。 没再和梁嘉树说什么,他收回目光,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随着一步步走远,丁篁仿佛看到他们彼此身上纠缠十年的线悉数绷断。 从此他与梁嘉树,再无瓜葛。 …… 八月底,丁篁的录音之旅重温到了最后一站。 他回到北钟市,先去给奶奶扫了墓,和她念叨几句自己的近况,说他一切都好。 不过在说到谈霄时,丁篁犹豫了一下。 最终还是把那句“替我告诉他我很想他”给默默咽了回去。 因为谈霄消失这么久,丁篁从来没有梦见过他。 所以还可以骗自己,假装他还没有真的离开。 走进北钟市的老房子,丁篁看到沙发背景墙上的相框里,还留着谈霄当时用胶片机给他拍的照片。 当时走得匆忙,他忘记一并带走了。 不过这次被丁篁当做手信带回了海东市。 九月新专发布后,专辑封面正是谈霄给他拍的一张居家日常照。 歌迷们看到丁篁抱着一只长毛橘猫,坐在阳台晒太阳,仿佛忽然被人叫了一声名字般微微回过头,面对镜头松弛自然地露出微笑。 【沃的天,这张也太有感觉了吧,是谁拍的啊?!】 【不是……看到竹老师对着镜头这么放松的样子,老粉怎么感觉快要掉小珍珠了55555……】 【楼上我懂你,陪一颗。】 …… 丁篁捧着手机坐在病床边,眼底含笑地给谈霄读自己微博下的评论。 “他们都在夸你拍的好好,这条评论说——” 丁篁下意识读出声:“请问这是在模仿男友视角风格吗?” 话音飘散在空气里,病房内一片安静。 丁篁莫名有些尴尬,虽然病床上的人根本不会听到,但…… 他咬了咬嘴唇,低下头,用谁都听不到的音量悄悄隔空回答:“也不算是模仿吧。” 毕竟互相暗恋也是恋。 他私自盖戳认证,就是男友视角了。 忽然手机震动起来,丁篁心虚地吓了一跳。 点开信息看到是华昭问他不久之后要不要办个生日见面会,顺便宣传一波专辑。 丁篁想了想回复:【能不能做成线上直播的形式,那天我想自己去一个地方。】 华昭说:【行啊,按你喜欢的方式来。】 一周后,丁篁生日当晚。 他背着直播要用到的三脚架、补光灯、充电设备,还有一堆乐器,气喘吁吁地爬上山,来到那棵千年古树下。 和上次冬天来时截然不同,夏末秋初时节,交叠横展的树冠郁郁葱葱,枝叶繁茂。 山上气温低,绿叶间依稀染上点点秋色,黄绿交杂显得缤纷斑斓。 丁篁原本是打算回谈霄老家那套民宿小院看一看的,但是担心在里面直播会暴露背景,被别人认出民宿的位置,于是思来想去,最后选择在这棵古树下直播。 将设备架好,补光灯打开,开播倒计时的秒数在屏幕上跳动。 丁篁抱着吉他深吸口气,脑中回忆着前不久向赵浔安请教来的直播经验。 他手边有一瓶含酒精的果汁饮料,赵浔安说如果实在紧张,就喝两口麻痹一下神经。 丁篁开播后感觉有些放不开,不自觉多喝了几口。 后来气氛烘热,他微微红着脸,唱了好几首直播间观众点的歌,还按照华昭的叮嘱,加唱几段自己新专辑里的歌。 屏幕上弹幕唰唰滚动。 丁篁半眯着眼,看清其中一条说,《晚安》那首歌明明旋律很温柔,但不知不觉听哭了,所以想问他关于那首歌的创作初衷。 看完弹幕丁篁垂眸盯着横在自己腿上的电子琴,静了静,勾起嘴角说: “初衷大概是我想做你睡前听的最后那首歌,可以霸占你的大脑,一直盘旋进你的梦境。” 解释一出,弹幕滚动速度更快了,都在刷屏说好浪漫,还有的猜测他是不是恋爱了。 而丁篁抬头望着浩瀚无垠的星空,默默在心里问: 所以你呢。 你听到了吗,谈霄。 …… 从山上下来后,丁篁又去了一趟民宿小院。 屋外他和谈霄堆的雪人早已经化成一滩雪水,蒸发得干干净净。 但是屋内还保持着之前谈霄离开时的样子。 丁篁看着房子里面散落的物品,回忆悉数闪现心头。 短短一天时间,自己当时穿着女装避人耳目地来找他,本打算与谈霄在做一笔时间交易,可后来计划赶不上变化。 他连换回自己时间的机会都没有了。 丁篁醉意上涌,脚下打着晃地在每个房间都看了一圈。 像之前当旅行小竹时收集纪念品一般,四处拿了几件东西。 离开小屋前,在玄关鞋柜上,他看到谈霄随手放在在那里的红绳手链,也捡起来揣进兜里一并带走。 丁篁打了辆车直奔医院。 零点还没过,去年生日这时他记得自己还在等梁嘉树回来。 但如今,丁篁目标明确地直奔看护病房。 酒精在胃袋里发酵,推开病房门时,丁篁感到头脑眩晕,四肢发沉。 他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拉过谈霄的手,给他戴上那个寓意保佑平安的红绳,然后把谈霄五指当成琴键按了又按。 日积月累的想念在酒精麻痹理智时缓缓露出马脚。 丁篁眼底含着一层泪,用谈霄的“手指钢琴”弹了好几遍《晚安》。 最后他把从民宿小院里带出来的长条计时器塞进对方手里,垂下头,脑门贴着那面微凉掌心,喃喃地说: “知不知道,你已经欠了我好多好多时间……” 在视野变黑坠入梦乡的前一秒,丁篁默默许愿: “希望……谈霄可以回到我身边。” 病房内空气沉寂,他闭着双眼睫毛濡湿地小声呢喃: “一次就好,让我再见他一次。” 次日清晨。 丁篁醒来,第一眼看到计时器摆在自己面前的白色床单上。 等等…… 丁篁皱眉。 宿醉后的记忆在迅速回笼,印象中,他记得昨晚分明是把计时器塞到了谈霄手里。 思考着丁篁抬头去看谈霄的手,发现对方正和自己十指紧扣。 丁篁:“……” 果然喝酒误事,他怎么睡着了还占人家便宜。 正打算收回手,下一秒,对方将他拽回并扣得更紧。 丁篁忽地愣住。 鼓噪的心跳在分秒流逝间疯狂加速跳动。 他缓慢抬头,听到颈椎在皮肉之下发出轻微的声响。 这么长时间,病床上的人闭合双眼的样子已经烙在心底成为一种习惯,但此刻却半靠在床头,睁着一双漆黑深邃的瞳眸,正直直望向自己。 有一瞬间,这张脸让丁篁潜意识觉得陌生拘谨。 但四目相对的一刻,那道深刻的、用力的、仿佛要将自己的样子刻进心里的专注眼神,让他瞬间确认: 这就是谈霄。 不是其他灵魂的顶替,也没有丧失过往记忆,他就是陪自己一路走来的那个青年。 泪水不受控地在眼眶里迅速涨潮。 模糊视线中,丁篁与谈霄的目光在半空相触、紧贴、深深缠绕…… 浅金色的清透晨曦映亮面前青年的侧脸。 谈霄勾起嘴角,一如去年清晨丁篁打开门时看到的那副模样。 “嗨,早上好。”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