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糕!魔君又找上我了!》 第1章 死于认命的氰 凌晨一点零七分。 程归的手指悬在鼠标上方,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重重按下了关机键。屏幕中央那个象征着“工作结束”的蓝色小球旋转了几圈,随后猛地一黑,像一只骤然合拢的、疲惫到极点的眼睛。显示器熄灭的瞬间,一片幽暗的镜面短暂地映出她的脸:浮肿的眼袋像两团吸饱了水的海绵,脸颊被屏幕的冷光漂洗得褪了色,嘴唇干裂起皮,木然地抿成一条毫无生气的直线。她在那片短暂的反光里看到了自己,一个被掏空了灵魂的影子,一个日复一日在工位上缓慢风干的标本。 工位隔断板上,那张四年前她刚入职时踌躇满志贴上去的便利贴——“加油!程归!新起点!新目标!”——纸的边缘早已卷曲发黄,像一片被遗忘在秋天里的枯叶。墨水的颜色也褪得厉害,透着一股过期的廉价感。她甚至懒得再看它一眼。 办公室深处传来一阵压抑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咳嗽,是隔壁组的李姐,又一个被钉在加班十字架上的同伴。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奇特又令人窒息的混合气味:劣质速溶咖啡冲泡后残留的焦糊味,外卖塑料餐盒冷却后散发的油腻气息,还有角落里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植物的腥气。这气味像一层粘稠的、无形的膜,包裹着每一个格子间里苟延残喘的灵魂。程归深吸了一口,这熟悉到令人作呕的气息灌入胸腔,带来一种奇异的、近乎自虐的归属感——这就是她生活的底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她沉默地收拾东西。动作迟缓,关节仿佛生了锈。塞进磨损了边角的通勤包里的,是那个同样磨损了边角的自己。 写字楼大堂的玻璃门无声滑开,一股裹挟着城市尾气和尘土的夜风猛地灌了进来,带着初秋深夜特有的、刺骨的凉意,狠狠抽打在程归的脸上。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把薄薄的、早已失去御寒能力的风衣领子又往上扯了扯,徒劳地试图抵挡这无孔不入的寒意。城市巨大的霓虹灯牌在远处的高楼上无声地闪烁变幻,红绿蓝紫的光晕晕染在沉沉的夜幕上,冰冷而空洞,像一幅巨大而诡异的抽象画。它们照亮了无数个像她这样晚归的、渺小的身影,却吝啬于施舍一丝真正的暖意。 她裹紧衣服,像一尾离了水的鱼,沉默地汇入稀疏的、同样疲惫不堪的人流,朝着地铁站的方向挪动。末班车?她甚至不需要去看站牌上那刺眼的“已结束运营”提示。那趟能把她带往城市边缘那个勉强称之为“家”的地方的钢铁长龙,早已消失在黑暗的隧道深处。这早已是常态,常态到连一丝抱怨的情绪都懒得升起。 一个穿着廉价西装的年轻男人从她身边踉跄跑过,公文包的带子斜挎在肩上,狼狈地拍打着他的后腰。他冲到紧闭的地铁闸机口,徒劳地拍打着冰冷的玻璃隔断,嘴里发出绝望又模糊的呜咽。程归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不到一秒,便像避开什么一样,平静地移开了。她走向公交站台。 深夜的公交车像一头疲惫的老牛,吭哧吭哧地在空旷得有些瘆人的马路上摇晃。车厢里灯光惨白,映照着几张同样麻木、写满倦意的脸。程归在后排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冰冷的塑料座椅透过薄薄的裤料传来寒意。她把额头抵在同样冰冷的车窗玻璃上,目光毫无焦点地投向窗外。路灯的光晕在匀速后退,拉长成模糊的光带,偶尔有喝醉的人影在光带边缘摇晃、消失。世界在车窗外流淌,无声,漠然。 她闭上眼。脑海里不是休息,而是自动跳出了明天需要提交的、那个改了十七遍还没通过的方案框架。一行行冰冷的文字,一个个挑剔的批注,像密密麻麻的蚂蚁,在她疲惫的神经上啃噬。胃袋深处传来一阵熟悉的、带着灼烧感的空虚和钝痛,提醒着她晚饭只塞下去的那半盒凉透了的速食沙拉。她下意识地用手按了按,换来一阵更清晰的绞痛。这具躯壳,连同里面那个名为“程归”的灵魂,似乎都在日复一日的消耗中,慢慢变成了一台仅靠惯性运转的机器,磨损严重,却停不下来。 公交车在老旧的小区门口停下,发出泄气般的“嗤”声。程归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下车。小区里一片死寂,只有几盏苟延残喘的路灯投下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坑洼的水泥路面和墙壁上斑驳脱落的墙皮。空气里有潮湿的霉味和垃圾桶散发的酸腐气息。她住的那栋楼,黑洞洞的窗口像无数只沉默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她这个晚归的异乡人。 钥匙插入锁孔,发出干涩的摩擦声。拧动,推开。一股沉闷的、混合着隔夜饭菜和廉价洗涤剂的气味扑面而来,瞬间将她包裹。这就是她的“家”。 客厅里亮着一盏昏暗的节能灯,光线吝啬地照亮一小片区域。电视机屏幕闪烁着无声的、变幻的光影,音量被调到了最低,像一个光怪陆离却哑然无声的梦魇背景。蔚深陷在沙发里,身上还穿着白天那件灰蓝色的、洗得有些发白的旧T恤,领口松松垮垮。他听见开门声,眼皮都没抬一下,目光依旧牢牢粘在手机屏幕上,手指机械而快速地滑动着。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显得他虽没有缺点但也难提优秀、略显棱角的面孔更加无趣和空洞。 “回来了?”他含糊地咕哝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波澜,既没有关心,也没有等待的焦躁,“为什么我让我来接你?”他像是例行公事那样问了一句。 程归“嗯”了一声,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过喉咙。她甩掉磨得脚后跟生疼的廉价皮鞋,赤脚踩在冰冷的地砖上,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冰水里。她径直走向厨房,胃里的钝痛已经升级为一种令人烦躁的灼烧感。打开冰箱,冷藏室惨白的光线倾泻出来,映照着里面仅有的几样东西:几罐打折促销的啤酒,半包蔫头耷脑的生菜,一小块蒙着保鲜膜的豆腐。冷冻室的门上结着一层厚厚的白霜,像一张冷漠的、拒绝的脸。 她放弃了。关上冰箱门,那点微弱的光源也随之消失,厨房重新陷入昏暗。她拧开水龙头,水流哗哗作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她捧起冷水用力搓了搓脸,冰冷的水珠顺着脸颊滚落,滑进衣领,带来一阵短暂的激灵。抬起头,镜子里映出一张湿漉漉的、毫无神采的脸,眼窝深陷,嘴角无力地耷拉着。这张脸,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而厌倦。 就在她准备拖着疲惫的身体去浴室时,蔚深不知何时已经从沙发上挪到了厨房门口。他手里端着一个印着卡通图案的马克杯,杯口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 “给,”他把杯子往前递了递,动作有些笨拙,“喝点热水吧,看你累的。”他的目光终于难得地离开了手机屏幕,落在程归脸上,但那眼神在闪过一瞬间的克制后,依旧如平日那样空空的,像蒙着一层雾,找不到任何实质性的关切,更像是一种完成任务的敷衍。他的指尖不经意地擦过程归的手臂——隔着那件穿了两年、袖口和领口都磨得起了一层细密毛球的旧睡衣。那触碰短暂、干燥,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粗糙感,像砂纸轻轻蹭过皮肤,激不起任何涟漪,反而让她手臂的皮肤下意识地绷紧了一下。 程归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接过了杯子。温热的触感透过薄薄的杯壁传递到冰凉的掌心,带来一丝极其微弱、聊胜于无的暖意。她太累了,累得灵魂仿佛随时会从这具沉重的躯壳里飘出去。累得连一丝怀疑的念头都无法滋生。她甚至没有力气去看蔚深一眼,更没有注意到他那只刚刚放下杯子的手,在缩回身侧时,灰色的家居服袖口内侧,极其隐秘地蹭着一抹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粉末。那粉末的颜色很怪,传出淡淡的杏仁味,与这简陋厨房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她低下头,嘴唇凑近杯沿。温吞的水流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难以形容的金属气味涌入干渴的口腔,滑过喉咙。她没心思去分辨那是什么味道,也许是水垢,也许是管道老化,也许是……别的什么。她只是机械地吞咽着,温水流进空荡荡的胃里,带来一种虚假的、短暂的慰藉。仿佛这杯水能浇熄胃里的火,能冲淡一点这无边无际的疲惫和麻木。 蔚深看着她喝水,脸上依旧是那副平板无波的表情。但眼神中又显示出他在克制着什么,他顺手拿起料理台上一个洗好的苹果,用那把刀刃上沾着可疑褐色污渍的水果刀,“咔嚓”一声,利落地切成两半。一半递向程归。 “吃点水果?”他问。 程归摇摇头,胃里的灼烧感被温水短暂压下,又被那苹果的生冷气息隐隐勾起,泛起一阵更强烈的恶心。“不了,没胃口。”她的声音疲惫得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蔚深像平时那样没再坚持,自顾自地啃起了另一半苹果,清脆的咀嚼声在安静的厨房里显得格外响亮。他转身走回客厅,重新陷进沙发里,手机屏幕的光芒再次吞噬了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程归端着剩下的半杯水,也离开了厨房这个狭窄的空间。她走进卧室,没有开灯,借着客厅门缝里透进来的微弱光线,摸索着把杯子放在床头柜上。廉价的复合板材桌面,放着一个同样廉价的塑料闹钟,旁边还有一个空了的小药瓶——那是她常吃的维生素,瓶身上贴着的标签字迹模糊。杯底接触桌面,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响动。 她像一截失去支撑的朽木,直挺挺地倒向那张铺着廉价化纤床单的床铺。身体砸在床垫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枕头带着一股淡淡的头油味和汗味混合的气息,是她自己的,也混杂着他的。这熟悉的味道,此刻闻起来只让她感到一种更深沉的、令人窒息的厌倦。她闭上眼,黑暗温柔地笼罩下来。太累了,连手指都不想动一下。 天花板上有一块形状不规则的霉斑,在黑暗中模糊成一团更深的黑影。她空洞地望着那里,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摇摇晃晃,开始不受控制地飘远。在彻底沉入睡眠的泥沼之前,一些碎片般的、色彩截然不同的画面,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 是画室门口。 阳光浓烈得像融化的金子,泼洒在红砖墙上。空气里浮动着松节油、亚麻籽油和新鲜颜料特有的、浓烈而自由的气味。蝉鸣声仿佛永无止境,织成一张巨大而喧闹的网,笼罩着那个无所事事的、灼热的暑假午后。 门框倚着一个少年。洗得发旧却干净挺括的白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肘弯,露出一截线条流畅、晒成小麦色的手臂。他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嚣张的、明亮的笑意,牙齿白得晃眼。汗水顺着他利落的下颌线滑落,滴在锁骨凹陷处,在阳光下折射出微小的光点。他背后是画室里凌乱而生机勃勃的景象:支起的画架,堆满调色盘的桌子,墙角随意靠着几幅完成或未完成的画作,色彩浓烈大胆,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张扬。 他的眼睛,像夏日正午最深的湖水,清澈又带着点野性的光,直直地看进程归的眼底。那目光滚烫,带着一种不由分说的力量。 “程归,”他开口,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微哑和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穿透了画室里嗡嗡作响的蝉鸣和远处隐约传来的、不成调的口琴声,“闷在这儿画这些死板的静物有什么意思?跟我走吗?”他朝她伸出手,掌心向上,纹路清晰,沾着一点点赭石色的颜料。 那一刻,程归的心跳得震耳欲聋,几乎要冲破胸膛。画室里那扇敞开的旧木门,门外刺眼的光线和蒸腾的热浪,仿佛成了一个通往未知、通往自由、通往一切炽热可能的入口。而他,就是那个站在入口处,向她发出邀请的神祇。她指尖还捏着沾着群青颜料的画笔,颜料在笔端微微发颤,就像她当时那颗快要跃出喉咙口的心。 她记得那种感觉,血液在血管里奔涌,带着一种近乎疼痛的悸动。她记得自己当时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 就在那个“好”字即将冲破喉咙的瞬间,一阵突如其来的、极其尖锐的剧痛,像一把烧红的钢锥,毫无预兆地、狠狠地捅穿了她的下腹! “呃——!” 程归猛地弓起身子,像一只被扔进滚油里的虾米,所有的睡意和遥远的幻象瞬间被撕得粉碎!那剧痛来得如此迅猛、如此暴烈,完全超出了她以往承受过的任何一次胃痛或痉挛。它像是有生命的活物,在她腹内疯狂地翻滚、撕扯、绞拧,伴随着一种强烈的、冰冷的灼烧感,仿佛有滚烫的硫酸正从胃袋内部喷涌出来,肆意地腐蚀着沿途的一切脏器! “啊——!”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叫从她紧咬的牙关里迸发出来,带着无法想象的痛苦。她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双手死死地、痉挛般地抓住身下廉价的床单,指甲几乎要抠进劣质的化纤布料里。冷汗几乎是瞬间就浸透了她的额发和那件起球的旧睡衣,冰冷的湿意紧贴皮肤,却丝毫无法缓解体内那地狱般的灼烫。 她像一条被抛上岸濒死的鱼,徒劳地张大嘴,试图吸入一点救命的空气,但每一次吸气都像吞下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刺穿肺腑。视线开始剧烈地摇晃、模糊,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猩红的血雾。剧痛一波强过一波,无情地碾碎她所有的意志和思想。 客厅里传来拖鞋趿拉的声音,由远及近,不紧不慢。 卧室的门被推开了。门口的光线勾勒出蔚深的身影,他站在那里,手里似乎还拿着那个啃了一半的苹果。他逆着光,程归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平板无波的轮廓。 “怎么了?”他的声音传来,竟然不是往日那平平淡淡的调子。 剧痛撕扯着程归的神经,她无法回答,也无法思考他语气里的异样。身体在床单上痛苦地翻滚、扭曲,胃里翻江倒海,喉咙口涌上一股浓烈的铁锈般的腥甜味。她猛地侧过头,对着冰冷的地面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剧烈的痉挛牵动着撕裂般的疼痛。 就在这濒死的混乱中,她涣散的目光再次被天花板上那块霉斑死死攫住。那块不规则的、在黑暗中模糊的污迹,在剧烈摇晃的视野和猩红的血雾里,诡异地扭曲、变形。那蜿蜒的线条,那深浅不一的色块……不再是霉斑。 它变成了一个侧影。 一个穿着洗旧的白衬衫、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少年侧影。线条简洁而生动,带着一种近乎狂妄的洒脱笔触,是那个夏日午后,他在速写本上信手涂鸦的、她的轮廓。她曾红着脸,宝贝似的偷偷藏起那张纸。 那个在画室门口,带着一身阳光和松节油气息,朝她伸出手,问她“跟我走吗?”的少年。 是他画的她。 可后来,他为什么突然消失了。。。 剧痛如同海啸,彻底淹没了她。意识像沉入冰冷海底的石头,飞速地坠落、消融。在意识彻底熄灭前的最后一瞬,一个念头,带着无尽的悔恨和一种近乎荒谬的解脱感,无比清晰地炸开在程归黑暗的脑海: 当年……为何我们不能在一起…… 哪怕……我只能活和他在一起的那七年…… 也……好过…… 死……在…… 蔚深……泡的……这杯……温水里…… 床头柜上,那个印着卡通图案的廉价马克杯,杯口残留的水渍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一点极其微弱、诡异的光泽。 第2章 我叫沈青瓷 意识像沉在冰冷黏稠的墨汁深处,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硬生生拽向水面。 “咳咳……呕——!” 沈青瓷猛地弓起身体,冰冷的空气裹挟着浓重的水腥气呛入肺腑,激得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抽吸都拉扯着腹腔深处残余的、尖锐的幻痛。胃里仿佛还残留着那杯温水滑过时,诡异的金属腥气,以及最后那场焚烧五脏六腑的酷刑。她下意识地痉挛着干呕,却只吐出几口带着河底淤泥腥味的冰水。 混沌的视线艰难地聚焦。不是写字楼惨白的节能灯光,也不是出租屋里那盏昏暗的灯泡。 天光灰蒙蒙的,带着水汽的凉意,从头顶稀疏的枝叶缝隙漏下来,在她湿透的单薄布衣上投下晃动的光斑。身下是硌人的卵石和滑腻的水草,潺潺的溪水冰凉刺骨,漫过她的腰际。鼻腔里充斥着水腥、腐烂枝叶和泥土的混合气味,原始而陌生。 她撑着发软的手臂想站起来,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感猛地袭来,胃里那点残留的灼烧感又隐隐泛起。她狼狈地跌坐回水里,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湿透的粗布衣服紧贴在身上,沉重冰冷,勾勒出这具身体异常的纤细单薄。 沈青瓷?这个名字伴随着一些模糊的碎片涌进脑海:一个外乡来的年轻画师,背着简单的行囊,辗转来到这座依山傍水、据说民风淳朴的“栖水镇”,想寻个安身立命之所,讨口饭吃。 她茫然地环顾四周。参天的古木虬枝盘曲,树干上覆盖着厚厚的、湿润的青苔。远处是连绵的黛色山峦,在薄雾中显出模糊而庞大的轮廓。一切都巨大、原始、安静得令人心悸。这不是她认知里的任何地方,不是她那个被尾气和霓虹灯淹没的冰冷城市。 一个念头带着荒谬的寒意攫住了她:程归……已经死了。死于那杯温水,死于那个叫蔚深的男人递过来的、看似寻常的“关心”。 而“沈青瓷”,正在这条不知名的、冰冷的山溪里,刚刚被捞起来。 栖水镇像一颗温润的珠子,安然嵌在青山的臂弯里。镇子不大,一条清澈见底的主街蜿蜒而过,两旁是白墙黛瓦的屋舍,飞檐翘角上蹲着憨态可掬的石兽。青石板铺就的街道被岁月和脚步打磨得光滑温润,缝隙里探出点点青翠的苔藓。 沈青瓷拖着湿透、沉重的身体,踉跄着走入这片安宁。异乡人的身份让她本能地紧张,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像要抓住什么虚无的依靠。然而,预想中的审视和戒备并未降临。 “哎哟!这不是沈画师吗?”街边药铺门口,头发花白、身子骨却硬朗的陈阿婆正抖落着一簸箕晒干的草药,抬头看见她狼狈的样子,惊得差点把簸箕扔了,“老天爷!这怎么弄的?快,快进来暖暖!春寒料峭,湿衣裳贴身上可要命了!” 阿婆不由分说地把她拉进弥漫着浓郁药草苦香的小铺子。炉子上坐着的小铜壶噗噗地冒着白汽,阿婆利落地舀了一碗滚烫的褐色姜汤塞到她冰凉的手里。碗壁滚烫,那热量透过掌心,一路熨帖进冻僵的骨头缝里。辛辣的姜味冲进鼻腔,呛得她眼眶发热。 “落水了?看这小脸煞白的……”阿婆粗糙温暖的手不由分说地摸了摸她冰冷的脸颊,又翻出自己一件半旧的干净外衫,“赶紧换上!你这孩子,瞧着就单薄,这地方山水好是好,湿气也重,得仔细着身子骨。” 隔壁裱画铺的老周听到动静,也探出半个身子。他是个精瘦的老头,鼻梁上架着厚厚的圆框水晶镜片,手上常年沾着浆糊和金粉。“沈丫头?没事吧?”他上下打量着她,皱了皱眉,“啧啧,瞧这湿的……阿婆说得对,赶紧换衣裳!前几日你帮我家小子画的那幅小像,可把他乐坏了,他娘说画得比真人还精神!回头来我铺子里,刚得了点好宣纸,匀你些!” 街对面茶楼的说书先生刘瞎子,也慢悠悠地踱了过来。他其实不瞎,只是眼神不太好,看人总眯缝着眼。“沈姑娘吉人天相,”他捋着几根稀疏的山羊胡,慢条斯理地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哇!昨儿个听你讲那城里新鲜画法,老头子我琢磨了一宿,回头画那《八仙过海》,也想学学你那‘远近法’,画个云山雾罩、仙气飘飘的意境出来!” 一碗滚烫的姜汤,一件带着阳光和皂角味的旧衣,几句质朴的关怀,还有那宣纸的许诺和对画技的认同……陌生的暖意像无数细小的溪流,悄然汇聚,无声地冲击着沈青瓷那颗被冰封了太久的心。她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啜饮着辛辣滚烫的汁水,感受着那暖流顺着喉咙一路滑进冰冷僵硬的胃里,蒸腾起一片朦胧的热气,熏得她眼眶阵阵发酸。 这里没有凌晨一点零七分冰冷的关机声,没有劣质速溶咖啡的焦糊味,没有隔断板上那片卷曲发黄的“加油”便利贴,更没有……那杯温水。 一种劫后余生、却又无处落脚的茫然与酸楚,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她垂着眼,看着碗里深褐色的姜汤微微晃荡,倒映出自己模糊而陌生的脸——苍白,年轻,带着不属于程归的、属于沈青瓷的迷茫。 “多谢……多谢阿婆,周伯,刘先生……”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每一个音节都牵扯着喉咙深处的隐痛,那是属于程归的、被毒药灼烧过的记忆残留。 “谢什么!远亲不如近邻!”陈阿婆拍着她的手,笑容慈和,“安心住下,我们栖水镇,最是容得下踏实人。” 踏实人?沈青瓷指尖微微一颤,碗里的姜汤晃得更厉害了。她算踏实人吗?一个鸠占鹊巢的孤魂野鬼罢了。 日子像栖水镇溪流里的水草,缓慢而平静地舒展开。沈青瓷在镇子东头租下了一间小小的临街铺面,门前挂起了手写的招牌“青瓷画寓”。她靠着程归残存的那点绘画本能,加上沈青瓷身体里似乎流淌的天然笔触,替人画些吉祥的年画、祖宗小像、山水屏风,偶尔也接些修补古画的细致活计,勉强糊口。 栖水镇人待她极好。卖豆腐的孙嫂总在她收摊时,“恰好”剩下两块嫩豆腐,硬塞给她;打铁的张叔看她力气小,主动帮她扛过几次沉重的画框木料;连镇上最严肃的私塾老秀才,也破例允许她这个“画工”去听了几次关于丹青古意的讲学。 在那些套话与闲聊中,一个遥远而宏大的背景,如同水墨在宣纸上晕染开来,渐渐在她心底勾勒成形。 “刘先生,您昨儿说的‘御剑飞天’,真有这等奇事?”一日午后,画寓里没什么客人,沈青瓷一边细细研磨着赭石颜料,一边状似随意地问来串门的说书先生。 刘瞎子正对着她挂在墙上一幅未完成的《山居图》看得入神,闻言捋须一笑,眯缝的眼望向门外青翠的山峦:“嘿,那可不是瞎编!沈姑娘是外乡人,不知晓也正常。咱们这方天地,大着呢!山外有山,海外有仙洲,仙洲外还有仙域呢!那些修仙问道的高人,飞天遁地,移山填海,寿数绵长……啧啧,那才是真正的大神通!咱们栖水镇,不过是挨着‘云梦大泽’边边角角的一个小水洼罢了。”他压低了声音,带着点神秘,“听说啊,隔上些年头,就有仙门中人驾着宝光闪闪的飞舟,从咱们镇子上空掠过,去那大泽深处寻找灵药仙草呢!” 修仙世界……长生……逍遥……这些词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死水般的心底激起了一圈微澜,随即又被更沉重的死寂吞没。 长生?逍遥?与她何干? 她研磨着赭石的手指无意识地用力,石杵在砚台里发出单调的摩擦声。赭石……浓烈温暖的赭色。她眼前倏然闪过一片刺目的阳光,泼洒在红砖墙上。空气里仿佛又浮动着松节油和亚麻籽油浓烈而自由的气味。蝉鸣震耳欲聋。 门框倚着一个少年。洗得发旧却干净挺括的白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肘弯,露出一截晒成小麦色的、线条流畅的手臂。汗水顺着他利落的下颌线滑落,滴在锁骨凹陷处,在阳光下折射出微小的光点。他脸上带着近乎嚣张的、明亮的笑意,牙齿白得晃眼。 “程归,”那清朗的、带着少年人微哑和笃定的声音穿透时空,狠狠撞在她的心上,“闷在这儿画这些死板的静物有什么意思?跟我走吗?” 他朝她伸出手,掌心向上,纹路清晰,沾着一点点——正是此刻她指尖研磨着的——赭石色的颜料。 那一刻的心跳,震耳欲聋,几乎要冲破胸膛。门外刺眼的光线和蒸腾的热浪,仿佛成了一个通往未知、通往自由、通往一切炽热可能的入口。而他,是站在入口处,向她发出邀请的神祇。 指尖的画笔沾着群青颜料,微微发颤,如同她当时那颗快要跃出喉咙的心。 血液奔涌,带着近乎疼痛的悸动。那个“好”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啪嗒!” 一滴冰凉的液体落在手背上,打断了那几乎要将她吞噬的幻象。 “我知道我带不走你。” 沈青瓷猛地回神,才发现是研磨过度溅起的墨色水珠。她看着手背上那点迅速晕开的黑渍,像一块丑陋的污迹,盖过了记忆中那抹明亮的赭色。 心脏深处传来一阵尖锐的、迟来了不知多少年的绞痛,远比刚才赭石粉末的刺激更甚。痛得她瞬间弓起了背,手指紧紧抠住了冰冷的砚台边缘,指节泛白。 十七岁。陆渊。 “我终究没有牵住那只手。七年,我们在一起了短暂的七年。在他突然消失后我也曾后悔牵起过他的手。在他消失后我一直不知道未来该怎么走,只剩了那条一眼能望到尽头的、布满灰尘的路。然后,死在了那条路上,死在一杯温水里,死在一个平庸男人递过来的“关心”中。” 当年……若能握紧那只手……纵使只能再活与他在一起的七年……七年燃烧的、真实的、痛快的生命……也好过……死在那杯温水里……漫长而麻木的……认命。 “沈姑娘?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刘瞎子关切的声音传来。 “没……没事,”沈青瓷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头的哽咽和眼底的酸涩,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墨……墨汁溅到手上了。” 她低下头,看着砚台里那滩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如同她此刻沉入谷底的心。世界再大,长生再诱人,也填不满那个在十七岁夏日午后就一直存在的空洞。 “虽然。。。但我真的好想回去。” 平静,在惊蛰过后的第七天清晨,被彻底撕碎。 起初只是桌案上那碗清水,毫无征兆地漾开了一圈细密的涟漪,水纹轻轻撞在粗糙的陶碗壁上,无声无息。沈青瓷正提笔勾勒一幅《春溪图》的柳条,笔尖悬在半空,墨汁滴落,在宣纸上洇开一团突兀的污迹。她微微一怔。 紧接着,一阵沉闷的、仿佛来自大地肺腑深处的低吼,贴着地面隆隆滚过。脚下的青石板开始不安地跳动,如同底下有无数只巨兽正躁动地翻身。墙角的画缸嗡嗡作响,里面卷好的画轴相互碰撞。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在晨光里拉出无数道惊慌失措的轨迹。 “嘎吱——嘎——吱——” 令人牙酸的呻吟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屋梁在剧烈地扭曲、呻吟,房顶的瓦片哗啦啦地倾泻下来,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黑色冰雹,砸在院中的青石板上,粉碎!整个世界都在疯狂地颠簸、旋转! “地龙翻身了——!”尖利凄惶的哭喊声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鸟,瞬间刺破死寂,紧接着便被更恐怖的轰鸣彻底淹没! 沈青瓷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求生的本能!她猛地丢开笔,像被火燎到一样扑向墙角——那里挂着陆渊当年在速写本上为她画下的侧影!那是她仅存的、属于“程归”的炽热烙印!画框在墙上剧烈地摇晃!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在耳边炸开!整个屋顶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拍碎!断裂的巨梁、碎裂的瓦砾、砖块,裹挟着毁灭的力量,铺天盖地地砸落!烟尘冲天而起,瞬间吞噬了一切光线和声音! 巨大的冲击力狠狠撞在沈青瓷背上,将她死死拍倒在地!碎裂的木刺和尖锐的石块深深扎进皮肉!浓重的、令人窒息的尘土味疯狂地涌入鼻腔和喉咙!眼前瞬间一片漆黑,只有碎石和断木不断砸落在身上的剧痛,还有那深入骨髓的、要将她碾成齑粉的恐怖震动! 陆渊!那幅画! 在灭顶的黑暗和剧痛中,一股蛮横的力量从身体深处炸开!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顶着背上沉重的压力,在狭窄的、随时可能彻底坍塌的缝隙里,拼命地、不顾一切地向前爬!碎石和木刺刮擦着身体,留下一道道火辣辣的伤痕,温热的液体顺着额角淌下,模糊了视线。 手指终于触到了冰冷的墙壁!她发疯般地扒开压在墙角的瓦砾和断木,十指瞬间被尖锐的碎片割得血肉模糊!钻心的疼!但她感觉不到!她只看到那熟悉的画框一角从废墟中露了出来! “轰——!” 又是一阵剧烈的摇晃!头顶传来令人绝望的、更大的崩塌声!更多的重物倾泻而下! 不——! 就在那幅小小的画即将被彻底掩埋的瞬间,沈青瓷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将它从废墟中拽了出来!紧紧抱在怀里!画框的玻璃早已粉碎,锋利的边缘深深嵌进她的手臂,温热的血迅速浸透了单薄的衣袖,也染红了画纸上那个穿着白衬衫、笑容灿烂的少年侧影。 画保住了。陆渊还在。 她抱着这幅染血的画,蜷缩在仅存的、摇摇欲坠的三角空间里,如同暴风雨中最后一片脆弱的叶子。原本待的地方全是山崩地裂的恐怖轰鸣,是房屋彻底垮塌的巨响,是绝望到撕心裂肺的哭嚎和戛然而止的惨叫…… “是我救了陆渊的画,还是陆渊的画救了我?”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一瞬,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那毁天灭地的震动终于渐渐平息,只剩下零星的、令人心悸的坍塌声,和弥漫了整个天地的、死一般的寂静。 浓重的、带着血腥味的尘土,沉甸甸地压在口鼻上。沈青瓷艰难地动了动,背上沉重的压迫感并未消失,但似乎有了一丝活动的缝隙。她抱着怀里的画,用血肉模糊的手,一点点扒开压在身上的碎石和断木。 光线,微弱得可怜的光线,从缝隙里透进来。 她终于从那个地狱般的夹缝里爬了出来。 眼前的一切,让她瞬间失去了呼吸。 栖水镇……消失了。 目光所及,只有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死寂的废墟。曾经白墙黛瓦的屋舍,此刻只剩下断壁残垣,像被巨兽啃噬后吐出的森森白骨。粗壮的房梁如同折断的巨兽肋骨,以各种扭曲绝望的角度斜插在瓦砾堆上。碎裂的砖瓦、倾倒的墙壁、散落的家具残骸……层层叠叠,堆积成一座座绝望的坟茔。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尘土味、血腥味,还有一种木头和布料燃烧后的焦糊气息。 温暖的小镇,慈祥的陈阿婆,笑眯眯的老周,爱捋胡子的刘瞎子……那些鲜活的面孔,那些质朴的关怀……全都没了。被这场毫无预兆的天灾,碾得粉碎。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风穿过废墟空洞时,发出的呜咽般的悲鸣。 巨大的悲恸和劫后余生的茫然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抱着那幅染血的画,像抱着最后一块浮木,站在一片巨大的、新掘的坟场中央,浑身冰冷,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如同游丝般,从她左前方一堆巨大的断梁和破碎瓦砾下,隐隐约约地飘了出来。 还有人活着?! 沈青瓷浑身一震,死寂的瞳孔里骤然迸发出一丝微光。她几乎是踉跄着扑向那片废墟!顾不上手臂伤口的剧痛,也顾不上脚下的碎石嶙峋,她用那双早已血肉模糊的手,开始疯狂地挖掘! “有人吗?下面有人吗?”她嘶哑地喊着,声音在空旷的废墟上显得异常微弱。 没有回应,只有那细微的、仿佛随时会断掉的抽泣。 她扒开碎裂的砖块,挪开沉重的断木,指甲在粗糙的石砾上一次次翻折、剥落,鲜血混着污泥,但她感觉不到疼。一个狭窄的、被几根交错断梁勉强支撑出的小小空隙,渐渐显露出来。 借着昏暗的光线,她看到了。 一个灰扑扑的小小身影蜷缩在角落的烂泥和血污里,像一只被遗弃的、濒死的小兽。他身上的粗布衣服破烂不堪,沾满了泥浆和暗红的血渍,瘦小的身体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脸上糊满了黑灰和干涸的血迹,几乎看不清五官,只有一双眼睛,在污浊中惊恐地睁得极大,瞳孔涣散,里面盛满了最原始的恐惧和绝望,如同两潭即将枯竭的死水。 那眼神……那因为极度恐惧而缩紧的肩膀,那下意识想要把自己蜷缩得更小、恨不得消失在尘埃里的姿态…… 一股寒意瞬间从沈青瓷的脚底板直冲头顶!像有一盆混着冰碴的脏水,兜头浇下! 像谁? 像那个递来温水时,眼神空空如也、带着完成任务般敷衍的蔚深!像那个在沙发里佝偻着背、沉迷手机屏幕的、平庸而冷漠的男友!像那个……用一杯温水,将她漫长而麻木的生命彻底终结的凶手!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胃里残留的那点温水带来的灼烧幻痛,猛地翻涌上来!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抱着染血画框的手臂收得更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伤口被挤压,新鲜的血液又渗了出来,染红了包缠的布条。 废墟下的孩子似乎被她的动作惊动,那涣散绝望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对上她的视线。 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缩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身体抖得更厉害了。那双盛满恐惧的眼睛里,除了绝望,又清晰地映出了另一个东西——一种深深的、刻骨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畏缩。对这个世界,对所有人,包括对他自己存在的……一种卑微到尘埃里的畏缩。 像。太像了。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令人厌恶又窒息的懦弱和卑微! 沈青瓷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胸口剧烈起伏。恨意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她的心脏!为什么?为什么在这片埋葬了所有温暖的废墟里,还要让她看到这张酷似凶手的脸?! 她几乎要转身就走。离开这片地狱,离开这个让她生理性厌恶的小东西。 就在她脚步挪动的刹那—— 一只沾满污泥和干涸血块的小手,从断梁的缝隙里颤抖着、极其微弱地伸了出来。那么小,那么脏,那么无力。几根手指痉挛般地屈伸着,似乎想抓住什么,又不敢真正靠近。指尖上全是细小的伤口和污垢。 那只手……无力地、绝望地……伸向她的方向。 沈青瓷的脚步,猛地钉在了原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十七岁。浓烈如金的阳光。画室门口喧嚣的蝉鸣。空气里浮动的松节油和颜料的气息。 那个穿着洗旧白衬衫的少年,带着一身阳光和松节油气息,朝她伸出手,掌心向上,沾着一点点温暖的赭石色颜料。笑容明亮得近乎嚣张,眼神清澈又野性,带着一种不由分说的力量,滚烫地烙进她的眼底。 “程归,闷在这儿画这些死板的静物有什么意思?跟我走吗?” 声音清朗,穿透了时光的尘埃,狠狠撞在沈青瓷此刻摇摇欲坠的心防上。 当年……那只手,她没能牵住。 眼前这只从废墟里伸出来的、肮脏、颤抖、充满畏缩的小手,和记忆中那只沾着赭石颜料、充满力量与邀请的手,在血色的夕阳余晖中,诡异地重叠了。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剜了一下,剧痛伴随着铺天盖地的悔恨和迟来的酸楚,瞬间淹没了对蔚深那张脸的憎恶。她看着那双在污浊中盛满恐惧和绝望的眼睛,看着那只微弱伸出的、代表着求生本能的小手…… 无论爱也好,恨也罢,都与这个孩子无关! 沈青瓷闭上眼,深深地、颤抖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和尘土味,混杂着一种宿命般的苦涩。 然后,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在残阳如血、废墟死寂的背景中,弯下了腰。 沾满污泥和血污、同样伤痕累累的手,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沉重和决然,轻轻握住了那只从地狱缝隙里伸出来的、冰凉而颤抖的小手。 “别怕……”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劫后的疲惫,也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颤抖,“……我带你出去。” 指尖相触的刹那,小男孩的身体剧烈地一颤,像是被火烫到,又像是溺水者终于抓住了一根浮木。他那双死寂绝望的眼睛里,骤然爆发出一点微弱到极致的光,如同风中残烛。 沈青瓷咬着牙,不顾手臂伤口的撕裂剧痛,开始奋力地清理压在他周围的沉重瓦砾和断木。每挪开一块沉重的障碍,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冷汗混着血水浸透了后背。终于,那个小小的、蜷缩的身体暴露在了昏沉的天光下。 他瘦得可怜,肋骨根根可见,腿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皮肉翻卷,被污泥糊住,还在缓慢地渗着暗红的血。沈青瓷脱下自己同样破烂的外衫,小心翼翼地将这个轻飘飘的、仿佛一碰即碎的小身体裹住,尽量避开他的伤处。 “你……叫什么名字?”她动作着,声音放得极轻,生怕惊散了这缕微弱的生机。 小男孩被她抱起时,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小兽般的呜咽。过了许久,久到沈青瓷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一个微弱得如同蚊蚋、带着浓重哭腔和无法掩饰的怯懦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起: “江……江浸月……他们……都叫我……阿月……” 江浸月。名字倒有几分古意清冷,却和他此刻畏缩的神态格格不入。 沈青瓷抱着他,怀里是轻得没有分量的重量,也是沉得让她几乎喘不过气的孽缘。她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埋葬了栖水镇所有温暖的巨大坟场,夕阳将断壁残垣的阴影拉得老长,如同狰狞的鬼爪。怀里的江浸月似乎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冰冷的小脸无意识地贴在她染血的颈窝。 她抱着这个与凶手有着三分相似、却又在生死边缘被她亲手挖出来的孩子,抱着那幅染着陆渊侧影的破碎画框,一步一步,踏着瓦砾和废墟,朝着未知的、暮色沉沉的荒野走去。 残阳如血,将她们一大一小、两个同样伤痕累累的身影,在身后拖得老长。 第3章 灰烬旁的仙人 残阳彻底沉没,将最后一点惨淡的橘红也收进了墨蓝色的天幕里。荒野的风失去了白日的暴烈,变得阴冷而粘稠,贴着地面盘旋,卷起细碎的沙尘,钻进沈青瓷早已褴褛的裤脚和袖口,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怀里的江浸月轻得如同一捧枯草,呼吸微弱而滚烫,小小的身体在昏迷中仍不时地惊悸抽搐,喉咙里溢出破碎的呜咽,像只濒死的小兽。 背上那幅染血的画框,边缘硌着她肩胛骨上未愈的伤口,每一次颠簸都带来尖锐的刺痛,提醒着她画框里那张被血污浸染的、属于陆渊的侧脸。手臂上胡乱缠裹的布条早已被血和污泥浸透,沉甸甸地坠着,每一次挪动脚步,都牵扯着底下翻卷的皮肉。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辨不清方向。栖水镇那片巨大的坟场早已被浓重的黑暗吞没,连呜咽的风声也听不见了。四周只有无边无际的、死寂的荒凉。脚下是坑洼不平的野地,间或踩到尖锐的石块,身体便是一个踉跄。疲惫像深不见底的泥沼,一点点吞噬着她的意志和力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肺叶火烧火燎。 终于,前方影影绰绰出现了一片低矮杂乱的轮廓,像是一处被废弃已久的乱石坡。几块巨大的岩石歪斜地堆叠着,勉强在背风处形成一个凹陷的、勉强能容身的角落。沈青瓷几乎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挪了过去。她小心翼翼地将怀里滚烫的小身体放下,让他倚靠在冰冷粗糙的石壁上。江浸月在触碰中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小小的眉头痛苦地拧紧,随即又陷入更深的昏沉。 沈青瓷靠着另一块巨石滑坐下来,冰冷的触感瞬间穿透薄薄的衣衫,激得她一个哆嗦。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软,连动一动手指都觉费力。夜,彻底笼罩下来。荒野的寒意无孔不入,身上的湿衣早已被体温和夜风吹得半干,却变得又冷又硬,紧紧裹在身上。 必须生火。 这个念头像一点微弱的火星,在她几乎被冻僵的脑海里闪了一下。她挣扎着,在身旁摸索。指尖触到几根枯硬的草茎,几片干瘪蜷缩的落叶,还有几根不知是什么小兽遗落的、细小的枯骨。太少了。她喘着气,扶着冰冷的石壁,一寸寸挪出这小小的避风处,在周围更深的黑暗里盲目地摸索、抓取。尖锐的石棱划破了掌心,带来一阵新鲜的刺痛,她顾不上。手指在冰冷的泥土和碎石间扒拉着,只捞到一把又一把同样枯败、同样微不足道的草屑枯枝。 带着这点可怜的“燃料”,她挪回角落。放下东西时,手臂上的伤口被扯动,温热的液体又渗了出来,濡湿了污脏的布条。她咬紧牙关,从贴身的一个小布囊里——那是沈青瓷的身体原本带着的,里面只有几枚铜钱和一小块火石——摸出那块冰冷坚硬的火石和一小片边缘磨得极薄的燧铁。 “嚓…嚓…嚓…” 寂静的荒野里,这单调而执拗的摩擦声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微弱。火石撞击燧铁,迸出几点细小的火星,微弱得如同夏夜将死的萤火,瞬间便消失在浓墨般的黑暗里,连一丝青烟都吝于升起。一次,两次……十几次。手臂的剧痛让每一次撞击都变得颤抖无力。冰冷的绝望,比这荒野的寒风更甚,开始丝丝缕缕地缠绕上来,勒紧她的心脏。 难道真要冻死在这里?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任由那点微弱的火星彻底熄灭时,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意,忽然从她紧握着燧石和火石的掌心传来。不是火的热度,更像是……某种沉睡在她身体深处、被濒死的冰冷和绝望短暂唤醒的东西,一丝极其微弱的气流?她自己也说不清。 几乎是本能地,她将那丝微弱得难以捕捉的“气”,随着又一次的撞击,尝试着引向燧铁与火石接触的刹那—— “嗤!” 一点明亮得多的火星骤然爆开!不是转瞬即逝,而是带着一点顽强生命的橘红色,精准地落在了她费力堆起的那一小撮最干燥的枯草叶上! 一缕淡得几乎看不见的青烟,袅袅升起。 沈青瓷的心脏猛地一跳,屏住了呼吸。她几乎是趴伏下去,小心翼翼地、用尽全部意念护着那缕微弱的烟,轻轻地、极轻极轻地吹着气。如同在守护一个初生的、随时会夭折的婴儿。 青烟扭动着,挣扎着,终于,一点微小的、跃动的火苗,“噗”地一声,顽强地从枯草的中心冒了出来! 成了! 狂喜瞬间冲散了疲惫和寒冷。她手忙脚乱,却又无比轻柔地将那些捡来的、更粗一点的枯枝,极其小心地架上去。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燃料,发出噼啪的轻响,温暖而充满生机。火光渐渐明亮起来,驱散了小小角落里的浓重黑暗,也带来一丝珍贵的暖意。跳跃的光芒在嶙峋的怪石上投下晃动不安的影子,如同蛰伏的巨兽。 沈青瓷长长地、长长地吁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身体彻底瘫软下来,靠在冰冷的石头上。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混杂着火焰带来的暖意,让她冻僵的四肢百骸开始复苏,带来一种近乎麻痹的舒适。她看向一旁蜷缩着的江浸月。跳跃的火光映在他污脏的小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浓重的阴影,那因为高热和痛苦而紧皱的眉头,似乎也在暖意的熏蒸下,稍稍舒展了一丝丝。 火光摇曳,光影在江浸月稚嫩却饱经苦难的脸上明明灭灭。沈青瓷的目光,无意识地描摹着他沉睡中依旧带着怯懦的轮廓。那微塌的鼻梁,那习惯性抿紧、即使昏迷也带着一丝畏缩弧度的嘴角…… 篝火跳跃了一下,爆开一个微小的火星。那点细碎的光亮,像是一把生锈的钥匙,“咔哒”一声,猝不及防地捅开了记忆深处某扇尘封已久、布满蛛网的门。一股混杂着廉价香烟、冬日街边食物油腻气息,以及浓得化不开的颓败绝望的味道,裹挟着北国寒冬特有的、干冷刺骨的风,猛地灌了进来。 那是陆渊消失后的第一个冬天。 陆渊。那个名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抽搐。他就那样突兀地、毫无征兆地从她的世界里蒸发了。没有告别,没有解释,如同人间蒸发。所有共同的朋友都茫然摇头,所有可能的地方都空无一人。她像一只被遗弃在狂风骤雨中的破船,从最初的疯狂寻找、歇斯底里,到后来的麻木绝望。整个世界褪尽了陆渊赋予它的浓烈色彩,只剩下单调、冰冷、无边无际的灰白。 那个冬天特别冷。程归裹着一件穿了多年、早已失去保暖功能的旧羽绒服,像个游魂一样飘荡在傍晚灰蒙蒙的街头。寒风像无数把细小的冰刀,刮在脸上,钻进脖颈里。她刚从一个毫无意义的面试里被敷衍出来,胃里空空如也,翻搅着酸水。街边小店的劣质霓虹灯闪烁着俗艳的光,映照着一张张同样疲惫麻木的、匆匆而过的脸。 她只想快点回到那个冰冷的、没有陆渊气息的出租屋,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像鸵鸟一样逃避这绝望的现实。脚步虚浮地拐进一条狭窄的、堆满杂物的背街小巷。光线更加昏暗,空气里弥漫着食物残渣和垃圾混合的馊味。 就在这时,巷子深处传来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那咳嗽声带着浓重的痰音,痛苦得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程归的脚步顿了一下,像被那痛苦的声音钉在了原地。她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昏暗的光线下,一个男人佝偻着背,一手扶着斑驳掉皮的墙壁,一手捂着嘴,咳得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颤抖。他身上那件深色的旧外套显得空荡荡的,肩膀瘦削得可怜。咳嗽的间隙,他艰难地喘息着,那沉重的、带着哨音的喘息声,在寂静的小巷里格外清晰。 程归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不是同情,更像是一种同病相怜的麻木。她收回目光,准备继续往前走。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那个咳得撕心裂肺的男人似乎终于缓过一口气,他扶着墙,慢慢地、极其艰难地直起了一点腰。他抬起手,用袖子胡乱地擦了擦咳出来的眼泪和可能存在的涎水。然后,他转过了身,大概是打算离开。 那一瞬间,巷口远处一盏坏了一半、光线摇曳的路灯,恰好将一点昏黄的光,斜斜地投在了他的侧脸上。 程归的血液,仿佛在那一刻骤然冻结! 那侧脸的轮廓——从略显瘦削的下颌线,到鼻梁微塌的弧度,再到那因寒冷和咳嗽而微微抿紧的、带着一丝习惯性畏缩意味的嘴角……像! 像谁? 像那个早已刻入她骨髓、却又残忍消失的身影!像那个在画室门口,穿着洗旧白衬衫,下颌线还带着少年人锐利弧度的陆渊!尽管眼前这张脸更苍白,更憔悴,眉宇间笼罩着挥之不去的卑微和愁苦,被生活的重担压得几乎直不起腰……但那三分轮廓的相似,在程归被绝望和思念啃噬得千疮百孔的心防上,撕开了一道猝不及防的裂口!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又被猛地松开,血液疯狂地涌向四肢百骸,带来一阵眩晕的轰鸣。她的脚步死死地钉在了原地,目光像被磁石吸住,再也无法从那男人的侧脸上移开半分。世界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死寂的小巷里咚咚作响。 男人似乎感觉到了这过于灼热的注视。他停下脚步,有些惊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畏缩,朝巷口的程归望了过来。 四目相对。 那双眼睛!程归的心猛地一沉。不是陆渊。陆渊的眼睛,是夏日正午最深的湖水,清澈见底,里面燃烧着野性的光,带着一种不由分说、能把她灵魂都点燃的力量。而眼前这双眼睛,浑浊,疲惫,瞳孔里弥漫着一层厚厚的、驱不散的灰雾,像蒙尘的玻璃,空空洞洞,没有任何神采,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对生活的麻木和认命。那眼神深处,还藏着一丝被陌生人长久注视的、习惯性的怯懦和闪躲。 巨大的失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才那点因相似轮廓而点燃的、不切实际的狂喜。程归的指尖瞬间变得冰凉。 男人被她看得有些局促不安,下意识地又咳了两声,声音嘶哑干涩:“……有事?” 那语调平平,带着奇怪的地方口音,缺乏起伏,透着一股子死水般的沉闷,与陆渊清朗微哑、充满笃定的声音截然不同。 程归猛地回过神,像是被那声音烫到。一股强烈的羞耻和狼狈感瞬间攫住了她。她这是在干什么?对着一个陌生男人失魂落魄?仅仅因为那一点点可怜的、浮于表面的相似?她喉咙发紧,嘴唇翕动了一下,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仓皇地、近乎狼狈地低下头,胡乱地摇了摇,然后几乎是逃也似的,加快脚步,冲出了那条弥漫着馊味和绝望气息的小巷。寒风刮在脸上,带着火辣辣的疼。 然而,那惊鸿一瞥的侧影,那双空洞畏缩的眼睛,却像鬼魅般缠上了她。在之后行尸走肉般的日子里,在每一个被陆渊身影填满的梦境间隙,那个在小巷深处剧烈咳嗽、眼神卑微的男人,总会毫无预兆地跳出来。 再后来,是在公司楼下那家永远人满为患、充斥着廉价油烟气味的快餐店里。她端着一盘毫无食欲的饭菜,正麻木地寻找座位。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撞入了眼帘——还是那件旧外套,还是那种微微佝偻着背的姿态,正笨拙地试图把一碗滚烫的汤面端到拥挤的座位上,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动作间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对周围环境的紧张和小心翼翼。 程归的脚步再次不受控制地停了下来。她看着他因为紧张而差点打翻汤碗时,脸上瞬间闪过的、那种混合着懊恼和更深怯懦的神情……心脏某个角落,被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自虐般的情绪狠狠刺了一下。 后来是怎么开始的?她自己也说不清了。也许是那三分相似的侧脸在绝望的灰暗中投下的一丝虚假慰藉?也许是她太需要一个活生生的、可以暂时填补陆渊留下巨大空洞的“东西”?也许仅仅是她沉溺在自毁的泥潭里,需要抓住点什么,哪怕是根稻草? 她像个幽灵,笨拙地制造着“偶遇”。在快餐店,在公交站,在他下班必经的那条嘈杂混乱的小街。她知道了他的名字,蔚深。一个同样普通、带着点廉价文艺感的名字。 试探性的搭话开始了。她问路,抱怨天气,或者仅仅是对着那三分相似的侧影,说些毫无意义的、连自己都觉得空洞的话。蔚深起初感觉是奇怪的,带着明显的防备和疏离,眼神里的空洞和畏缩更甚。他回应得极其被动,甚至有些慌乱,语速快而含糊,带着奇怪口音,眼神总是习惯性地飘向别处,不敢与她长久对视。 程归看得分明。那眼神里的闪躲,那语气里的卑微,那动作间不经意流露出的、对周遭一切的怯懦,都让她心底某个角落升起难以抑制的烦躁和……鄙夷。他怎么会是陆渊?他连陆渊的一根手指都比不上! 可这鄙夷和烦躁,奇异地没有让她停止。反而像一种反向的毒药,让她更深地沉溺在这种病态的接近中。每一次看清他与陆渊本质的巨大差异,每一次被他畏缩的眼神和沉闷的话语激起的不耐,都像一把小刀,在她早已麻木的心上划开一道口子,带来一种近乎残酷的、自我惩罚般的清醒痛楚。看,这就是你抓住的替代品,如此不堪,如此令人作呕。你还在期待什么? 她需要这种痛。需要这种不断提醒自己陆渊已永远消失、而自己只能抓住这种劣质替代品的清醒痛楚。这痛楚本身,成了她对抗那无边无际绝望的唯一武器。 于是,她默许了蔚深笨拙的靠近。接受了他递来的、带着廉价包装的零食。坐在了他那间狭小、凌乱、永远弥漫着一股隔夜饭菜和灰尘混合气味的出租屋里。看着他像完成某种任务一样,笨拙地烧水,笨拙地泡茶。 就是在那间屋子里,在她又一次被陆渊的记忆撕扯得精疲力竭、只想找个地方暂时逃避的时候。蔚深端着那个印着卡通图案的马克杯走了过来,杯口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 “呜……” 一声微弱而痛苦的呻吟,如同冰冷的针,猛地刺破了沈青瓷沉溺于前尘的恍惚。她浑身一震,仿佛从一场冰冷窒息的噩梦中惊醒,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带着劫后余生的悸痛。她猛地低下头—— 江浸月不知何时已从昏睡中半醒,小小的身体蜷缩着,在篝火的映照下剧烈地颤抖,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他痛苦地紧闭着眼,干裂起皮的小嘴无意识地张开,发出断断续续、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那声音微弱,却充满了最原始的恐惧和痛苦,穿透了荒野的寂静。 “阿月?”沈青瓷的声音带着未褪的沙哑和惊悸,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探探他滚烫的额头。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江浸月汗湿的额发时—— 毫无征兆! 篝火上方,那跳跃的、温暖而充满生机的橘红色火焰,骤然凝固了! 不是熄灭,而是如同被投入了无形的、极度寒冷的冰水之中,所有的跃动、所有的光和热,都在刹那间被冻结、封存!火焰保持着前一秒向上蹿升的姿态,却凝固成一种诡异的、毫无温度的、如同琉璃般冰冷的静态雕塑! 一股难以言喻的、庞大到令人窒息的威压,如同万丈高山轰然倾塌,又似无边瀚海瞬间冻结,毫无征兆地从头顶的虚空中降临!这威压冰冷、纯粹、高高在上,带着一种超越凡尘、俯瞰众生的漠然,瞬间攫住了沈青瓷的四肢百骸!她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呼吸被强行扼断,心脏被一只无形的、冰冷的手死死攥住,连思维都陷入了彻底的僵滞!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无法抗拒的恐惧,让她如同被钉在琥珀里的虫豸,连眼珠都无法转动一下! 凝固的篝火光芒,冰冷地映照着这片小小的石坳。 在那凝固火光的冰冷映照下,两道人影,如同从亘古的寂静中走出,无声无息地降临在沈青瓷面前几步之外的乱石之上。 没有风声鹤唳,没有空间扭曲的异象。他们的出现,自然得如同明月升起,却又带着一种令人灵魂颤栗的突兀。 左边是一位女子。身姿修长曼妙,穿着一袭素白得近乎透明的广袖流仙裙,裙裾无风自动,轻轻拂过冰冷的岩石,却不染纤尘。月光似乎格外眷顾她,在她周身流淌,勾勒出朦胧的光晕。她的面容隐在流动的光晕之后,看不真切,唯有一双眸子清晰无比——那绝非人间可见的颜色!剔透,冰冷,流转着七彩的虹光,如同最纯净的琉璃熔铸而成,目光落下,仿佛能洞穿皮囊,直视灵魂本源。那目光淡漠,带着一种近乎非人的审视,落在沈青瓷身上时,让她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所有伪装,只剩下**裸的恐惧和卑微。 右边则是一位男子。与白衣女子的缥缈仙气不同,他一身玄色劲装,剪裁利落,勾勒出挺拔如松的身形。衣料深沉如墨,却隐隐流动着暗金色的、古老而繁复的符纹,随着他极细微的动作时隐时现,散发出内敛而磅礴的力量感。他面容轮廓深邃,如同刀劈斧削,薄唇紧抿,眼神锐利得如同淬了寒冰的剑锋,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不容置疑的威严。他只是随意地站在那里,便像一座不可逾越的太古神山,镇压着周遭的一切气息。他周身萦绕着一股无形却更为沉重的威压,那是经历过无数血火杀伐才淬炼出的、凝若实质的煞气,让周围的空气都为之凝滞。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停滞。凝固的篝火光芒,荒野死寂的夜风,江浸月痛苦的呜咽,沈青瓷狂跳的心脏……一切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超乎想象的降临所冻结。 白衣女仙的目光,缓缓地、带着一种洞悉万物的漠然,扫过沈青瓷因极度恐惧而毫无血色的脸,扫过她手臂上渗血的、肮脏的布条,最终,落在了她怀中那个因痛苦和恐惧而蜷缩颤抖的小小身影上。 她的琉璃色瞳孔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冰棱碎裂般的微光一闪而过。 清冷得如同九天玄冰碎裂、不沾染丝毫人间烟火气的声音,在死寂的荒野中响起,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敲打在沈青瓷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此子,”那纤尘不染的指尖,隔着虚空,遥遥点向昏睡呜咽的江浸月,语气淡漠得如同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不该在这里。” 那声音不高,却像一道裹挟着万载寒气的惊雷,狠狠劈在沈青瓷已然冻结的思维上!她抱着江浸月的手臂,无意识地收得更紧,冰冷的指尖深深掐入自己另一只手臂的伤口,剧烈的刺痛传来,却丝毫无法驱散那灭顶的寒意和茫然。 不该在这里? 那……该在哪里? 第4章 凡骨俗胎,仙门不纳 篝火凝固的橘红光芒,冰冷地涂抹在嶙峋的怪石上,也涂抹在沈青瓷骤然失去血色的脸上。血液仿佛在四肢百骸里瞬间冻成了冰碴,连心跳都被那无形的、庞大到令人窒息的威压死死攥住,扼在喉咙深处。每一次试图呼吸,都像吞咽着冰冷的碎玻璃,刮擦着早已伤痕累累的胸腔。怀里的江浸月似乎也被这灭顶的恐怖扼住了呜咽,滚烫的小身体僵直着,只剩细微的、濒死般的抽搐。 那凝固火焰冰冷的光晕中,两道身影如同自亘古的寂静里走出。 左侧的白衣女子,周身流淌着清冷的月华,素白近乎透明的广袖流仙裙拂过冰冷的乱石,却不染纤尘。她的面容隐在朦胧光晕之后,唯有一双眸子清晰得令人心胆俱裂——剔透如琉璃,冰冷似寒潭,虹光流转,直直照进沈青瓷的灵魂深处,剥开她所有仓皇与恐惧,只剩下**裸的卑微。那目光淡漠地扫过她臂上渗血的肮脏布条,最终,落在了她怀中那蜷缩颤抖的小小身影上。 琉璃色的瞳孔深处,似有冰棱碎裂的微光一闪而过。 清冷得不沾人间烟火的声音响起,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在沈青瓷濒临崩溃的神经上:“此子,”纤尘不染的指尖隔空点向江浸月,语气淡漠如评价一件器物,“不该在这里。” 不该在这里?沈青瓷被这五个字砸得脑中轰鸣,一片空白。那灭顶的寒意几乎要将她冻毙,抱着江浸月的手臂却下意识地收得更紧,冰冷的指尖深深掐入自己另一只手臂翻卷的伤口,剧烈的刺痛传来,却丝毫无法驱散茫然。那该在哪里?地狱的废墟深处吗? “他是我从地狱里扒出来的命!”嘶哑的声音冲口而出,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料想的、近乎困兽般的尖利。她猛地抬起头,迎向那双琉璃色的、非人的眼眸,仿佛要将胸中积压的惊惧、不甘、还有那点源自前世死寂深渊的怨怼,全都嘶吼出来,“我把他挖出来!他的命,现在是我的!” 话音未落,一股汹涌的血气便直冲喉头,她剧烈地呛咳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佝偻下去的身体几乎要将江浸月压住。 “命?” 右侧的玄衣男子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低沉如滚石碾过冰面,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金属质感,瞬间压过了沈青瓷的呛咳。他身形挺拔如孤峰,玄色劲装上暗金色的古老符纹在凝固的篝火光线下流转,散发出内敛而磅礴的压迫感。他并未看沈青瓷,那双淬了寒冰般的锐利眼眸,只落在她怀中那小小的、被血污和泥垢覆盖的躯体上,带着一种纯粹的审视,如同在看一块顽石。 “凡骨俗胎,浊气缠身。”他薄唇微启,吐出的话语字字如铁,冰冷地敲打着这死寂的夜,“栖霞山乃清修之地,岂容此等无根浮萍玷污?仙门不纳。” “仙门不纳”四个字,如同最终的判决,轰然砸下。沈青瓷的脊背猛地一僵,咳声戛然而止。一股冰冷刺骨的绝望,顺着脊椎骨迅速蔓延开。仙门……清修之地……那本该是遥不可及的传说,此刻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要将她与怀中这个刚刚从地狱缝隙里拽出来的、滚烫的小生命,再次割裂。 她抱着江浸月,像抱着最后一块浮木,在冰冷的绝望海水中沉浮。前世那杯温水的幻痛,与此刻仙门冰冷的拒绝,奇异地重叠在一起,都带着将她推向窒息深渊的力量。她甚至能感觉到怀里那轻飘飘的小身体,在那句“仙门不纳”落下时,骤然绷紧,随即又陷入一种更深、更冷的僵硬。他听懂了。这个在恐惧和痛苦中挣扎的孩子,听懂了那冰冷的拒绝。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灼热起来。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不能低头。一旦低头,她怕自己会彻底崩溃,连同怀里这缕微弱的生机一起,被这荒野和仙威碾碎成尘。 她抬起头,目光掠过那白衣女仙缥缈的光晕,最终死死钉在玄衣男子那张刀劈斧削般冷硬的脸上。声音因为强行压抑而颤抖,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执拗:“那……那我也不去。” 她甚至没有思考这决定的后果,只是凭着胸腔里那股被逼到绝境的本能,将那染血的画框更紧地攥在胸前,冰冷的木质边缘深深嵌入掌心,“要么,一起走。要么……我留下。” 荒野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凝固的篝火光芒冰冷地跳跃在玄衣男子深邃的眼眸中,映不出丝毫波澜。白衣女仙周身流淌的月华光晕似乎凝滞了一瞬,那双琉璃色的瞳孔转向沈青瓷,虹光流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抑或仅仅是漠然? 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缓慢流淌,每一息都像被拉长的冰线,切割着沈青瓷紧绷的神经。冷汗顺着她僵硬的额角滑下,混合着之前沾染的泥污,留下冰冷的痕迹。怀里的江浸月,呼吸微弱得几乎消失。 就在沈青瓷几乎要被这沉重的死寂压垮时,一只冰凉、微微颤抖的小手,轻轻地、带着一种绝望的怯懦,抓住了她胸前那件早已破烂不堪的粗布衣襟。力道很轻,像风中飘摇的蛛丝,却带着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孤注一掷。 这微小的触碰,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沈青瓷濒临崩溃的麻木。她低下头。 江浸月不知何时已半睁开眼,那双被恐惧和痛苦折磨得近乎涣散的瞳孔,此刻正艰难地聚焦,仰望着她。他的小脸上糊满了泥污和干涸的血迹,嘴唇因高烧而干裂起皮,微微颤抖着。在那双眼睛里,沈青瓷清晰地看到了映照出的自己——一张同样狼狈、苍白、写满惊惶的脸。更深处,映照出他心底最原始的恐惧:被再次抛弃,被丢回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废墟。 那眼神,像针一样狠狠扎进沈青瓷的心脏。前世小巷深处,那个剧烈咳嗽、眼神卑微空洞的蔚深,与眼前这双盛满恐惧与祈求的眼睛,再次诡异地重叠。一股强烈的、混杂着怜悯、酸楚和某种宿命般沉重的东西,猛地攫住了她。 玄衣男子眉峰微蹙,似乎对这蝼蚁般的坚持失去了最后的耐心,周身那股凝若实质的煞气隐隐鼓荡。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白衣女仙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僵持:“罢了。” 沈青瓷和玄衣修士的目光同时转向她。 琉璃色的瞳孔深处,虹光流转,映着凝固的火焰和蜷缩的孩童,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解读的微澜,如同冰湖深处投入了一颗微不足道的石子。 “因果缠缚,强求无益。”她的声音依旧淡漠,却少了几分方才的绝对冰冷,“此女身负‘异灵根’,命格已动,栖霞山不可不察。”她的目光掠过沈青瓷惊疑不定的脸,最终落回江浸月身上,那审视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皮囊,“至于此子……凡胎浊骨,确无灵根。” “带上山。”她语速平稳,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交由接引道人高师伯,发落。” “发落”二字,如同悬在头顶的冰冷铡刀,带着未知的、令人心悸的寒意。 玄衣修士锐利的目光扫过沈青瓷和她怀中的江浸月,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似乎对女修的决定有所保留,但终究没有出言反驳。他周身那股迫人的煞气缓缓收敛,但那双寒冰般的眸子,依旧带着审视与警告。 沈青瓷紧绷的心弦非但没有放松,反而因为这“发落”二字,绷得更紧,几乎要断裂。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的血腥味更浓。栖霞山……高师伯……发落……这些字眼在她混乱的脑海里撞击,激不起丝毫向往,只有更深的惶恐。怀中的江浸月似乎也感受到了这未知的、更加庞大的恐惧,那抓着她衣襟的小手,猛地一颤。 下一刻,更让沈青瓷心脏揪紧的一幕发生了。 江浸月那双因高烧而湿漉漉、盛满恐惧的眼睛,先是茫然地看向白衣女仙,又怯怯地扫过玄衣修士那冰冷的面容,最后,视线落回沈青瓷脸上。他小小的身体剧烈地瑟缩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寒气刺伤。那只紧紧抓着沈青瓷衣襟的、脏污的小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着青白,此刻却像被烫到一般,猛地松开了! 那动作带着一种绝望的、认命般的卑微。小小的手指蜷缩着,颤抖着,一点点地,艰难地,从沈青瓷那破烂的衣料上滑落,最终无力地垂落在自己身侧,紧紧攥成了两个小小的、沾满泥污的拳头。他努力地将自己蜷缩得更小,更不起眼,恨不得缩进沈青瓷的影子里,彻底消失。仿佛在用这卑微的姿态无声地祈求:别看我,别赶我走,我会很安静,很小很小…… 沈青瓷的心像是被那只松开的小手狠狠掏了一把,空落落地疼。酸涩猛地冲上眼眶,视野瞬间模糊。她几乎是本能地,不顾一切地收紧手臂,将那试图缩成一团、滚烫又冰凉的小身体更紧地箍在怀里,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隔绝开这仙凡有别、冰冷刺骨的现实。 玄衣修士眼中最后一丝波澜也归于沉寂,只剩下纯粹的漠然。他不再言语,只是抬起右手,宽大的玄色袖袍无风自动,袍袖内暗金符纹骤然亮起,如同活物般流转不息。 一股无形的力量瞬间笼罩了沈青瓷和她怀中的江浸月。这力量温和却沛然莫御,不容抗拒地托起了她们。沈青瓷只觉脚下骤然一空,失重的眩晕感猛地袭来!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江浸月,同时用尽全力攥紧了怀中那染血的画框,仿佛那是仅存的锚点。 凝固的篝火光芒在视野中迅速缩小、黯淡,脚下那片曾庇护她们片刻的乱石坡,连同整个死寂的荒野,都飞快地沉入无边的黑暗深渊。凛冽的罡风骤然变得狂暴,如同无数冰冷的鞭子,狠狠抽打在她们身上、脸上。沈青瓷破烂的衣衫被吹得猎猎作响,几乎要离体而去,裸露在外的伤口被风刃刮过,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她死死闭着眼,咬紧牙关抵抗着这非人的速度带来的眩晕和呕吐感。 怀中的江浸月反应更为剧烈。失重的恐惧和高速带来的巨大压力,瞬间摧毁了他仅存的意志。他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尖叫,随即被狂猛倒灌入口鼻的罡风呛住,只剩下撕心裂肺的呛咳和无法抑制的、因极度恐惧而引发的剧烈颤抖。小小的身体在她怀里筛糠般抖动,滚烫的额头紧紧抵着她的颈窝,每一次剧烈的呛咳都牵扯着他腿上的伤口,温热的液体隔着破烂的衣衫再次洇湿了沈青瓷的手臂。 “呜……阿……阿姐……” 破碎的、带着浓重哭腔和无法言喻恐惧的呜咽,断断续续地从江浸月紧咬的牙关里溢出,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那声下意识的“阿姐”,像一根带着倒刺的钩子,狠狠扎进沈青瓷混乱的心底。 沈青瓷强迫自己睁开被风吹得生疼的眼睛。模糊的视野里,下方是令人头晕目眩的万丈深渊,漆黑一片,只有罡风呼啸的呜咽。而她们正被一团柔和却坚韧的云气包裹着,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穿行在浓墨般的夜色里。前方,白衣女仙的身影在月华清辉中若隐若现,衣袂飘飘,不染尘埃。玄衣修士则如同融入夜色的磐石,沉默地驭使着承载她们的云气,身形稳如山岳,连衣角都未曾拂动半分。 仙凡之别,云泥之判,此刻**裸地横亘在眼前。沈青瓷心头一片冰凉,胃里翻江倒海,分不清是速度带来的不适,还是这巨大落差带来的恐慌。她只能更紧地抱住怀中那抖得不成样子的孩子,徒劳地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和力量去安抚他灭顶的恐惧。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一生。前方的黑暗中,骤然亮起一点微光。 那光芒起初如同寒夜尽头的一颗孤星,微弱而遥远。但随着云气飞速靠近,光芒迅速扩大、蔓延,最终化为一片恢弘壮丽的景象,撞入沈青瓷惊悸未定的眼帘—— 连绵起伏的巍峨山脉,在深沉的夜色中勾勒出巨龙般的磅礴轮廓。山势险峻奇绝,主峰直插云霄,峰顶隐没在流转的七彩云霞之中,即使在这深夜,也散发出一种神圣而缥缈的辉光。无数大大小小的亭台楼阁、飞檐斗拱,如同星辰般点缀在陡峭的山壁、幽深的峡谷之间,依附着奇峰怪石而建,鬼斧神工,浑然天成。玉带般的瀑布从极高的山崖飞流直下,在月光下闪烁着银练般的光泽,隆隆的水声隔着遥远的距离隐隐传来,更添空灵。浓郁的天地灵气,精纯得远超栖水镇千百倍,如同无形的潮汐般扑面而来,仅仅是呼吸一口,沈青瓷便觉一股清凉之气直透肺腑,连日来的疲惫和伤痛似乎都被抚平了一丝。然而,这精纯的灵气涌入她体内,却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激起了剧烈的反应!她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燥热猛地从丹田深处窜起,瞬间席卷四肢百骸,仿佛有无数细小的火焰在经脉里乱窜、灼烧! “唔……” 她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了一下,眼前阵阵发黑,险些抱不住怀里的江浸月。这突如其来的剧变让她惊恐万分,这就是所谓的“异灵根”?这感觉,非但没有丝毫舒泰,反而像要将她由内而外地焚毁! “屏息凝神,勿要妄动!” 前方传来白衣女仙清冷的告诫,如同冰泉灌顶,瞬间压下了沈青瓷体内那几乎失控的灼热躁动。 云气并未飞向那些光芒璀璨、仙气缭绕的主峰殿宇,而是在玄衣修士的引导下,朝着主峰侧面一处相对低矮、显得更为古拙肃穆的山坳落去。 山坳入口矗立着一座巨大的石牌坊,通体由一种青灰色的、布满天然云纹的巨石雕琢而成,在夜色中散发着沉凝古朴的气息。牌坊正中,两个笔力遒劲、仿佛蕴含着某种天地至理的古老篆字深深镌刻其上——“接引”。 牌坊之后,是一条依着陡峭山壁开凿出的石阶,蜿蜒向上,没入山坳深处。石阶两旁是深不见底的幽谷,罡风呼啸,卷起阵阵云雾。玄衣修士驾驭的云气在牌坊前稳稳落下,那股托举的力量骤然消失。 脚踏实地带来的短暂安全感,瞬间被眼前景象带来的更深压迫感取代。 牌坊下,站着两名同样身着玄色劲装的修士,身形笔挺如枪,面容冷肃,眼神锐利如鹰隼,在他们落地的瞬间,目光便如实质般扫射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居高临下的漠然。当他们的视线掠过沈青瓷怀中那气息奄奄、浑身血污泥垢的江浸月时,那漠然之中,更是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一丝仿佛看到什么污秽之物的嫌恶。 江浸月被这冰冷的目光刺得浑身一颤,本能地往沈青瓷怀里更深地缩去,小小的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连呜咽都死死憋在喉咙里,只剩下粗重而压抑的、带着痰音的喘息。 “随我来。” 玄衣修士并未理会守门弟子的目光,言简意赅,抬步便踏上了那陡峭的石阶。白衣女仙飘然随行,步履轻盈,仿佛踏在云端。 沈青瓷深吸一口气,那精纯的灵气再次涌入,带来一阵剧烈的、灼烧般的刺痛,让她眼前发黑。她强忍着体内翻腾的不适,抱紧江浸月,脚步沉重地跟上。脚下的石阶冰冷坚硬,每一步都异常艰难,腿上的伤口和体内的灼痛双重折磨着她。怀里的孩子滚烫而脆弱,每一次颠簸都让他发出痛苦的抽气。 石阶漫长而陡峭,仿佛没有尽头。两侧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只有山风在幽谷中发出鬼哭般的呜咽。越往上走,空气中那股精纯的灵气越发浓郁,对沈青瓷而言,却如同置身于无形的火炉,灼烧感越来越强烈,汗水浸透了破烂的衣衫,与血污混合在一起,黏腻冰冷。 终于,在转过一个巨大的山壁弯角后,眼前豁然开朗。 一座古朴而宏大的殿宇出现在山坳尽头。殿宇依着山势而建,通体由巨大的青灰色条石垒砌而成,没有任何繁复的雕饰,只有岁月留下的沧桑痕迹和一种沉甸甸的、不容侵犯的威严感。殿门高大厚重,敞开着,里面透出柔和而稳定的光芒。 殿门上方悬挂着一方巨大的黑色匾额,上书三个铁画银钩、笔力雄浑的暗金色大字——“接引殿”。 一股无形的、远比之前两位修士更加浩瀚磅礴的气息,如同沉睡的远古巨兽,从那敞开的殿门内弥漫出来,沉甸甸地笼罩着整个殿前广场。这气息威严、厚重、带着一种洞悉万物的沧桑感,仅仅是靠近,便让沈青瓷感到灵魂都在震颤,体内的灼痛似乎都被这股威压强行压制了下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敬畏和渺小感。怀中的江浸月更是抖得如同筛糠,连呼吸都变得微不可闻,只剩下惊恐到极致后、近乎窒息的死寂。 玄衣修士和白衣女仙在殿门前停下脚步。 “在此等候。”玄衣修士的声音低沉依旧,却多了一丝面对更高存在的恭谨。他并未回头,与白衣女仙一同,身形一晃,便如同融入殿内柔和的辉光之中,消失不见。 沉重的殿门并未关闭,柔和的光芒流淌出来,照亮了殿前一小片冰冷的青石地面,却也将更深的阴影投在了殿外等候的两人身上。 巨大的寂静瞬间吞没了所有声音。山风的呜咽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只有殿内隐约传来的、如同呼吸般悠长而深沉的威压,如同实质的潮水,一**冲刷着沈青瓷脆弱的神经和江浸月濒临崩溃的意识。 沈青瓷抱着江浸月,站在那片被殿门光芒切割出的明暗交界线上。前方是散发着磅礴威压的未知殿堂,身后是深不见底的幽谷和漫长的石阶。体内的“异灵根”在结丹期修士的威压下暂时蛰伏,却像一颗不安分的火种,随时可能再次引燃。怀里的孩子滚烫而冰凉,死寂般的恐惧如同实质的冰水,浸透她的衣衫。 她甚至不敢低头去看江浸月此刻的神情。只能感觉到他小小的身体在自己怀中细微的、无法控制的战栗,如同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那紧攥成拳、沾满泥污的小手,冰凉得没有一丝活气。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被拉得无比漫长。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殿内那悠长而深沉的威压,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无声地丈量着她们的命运。 结丹期修士高师伯……他会如何“发落”? 第5章 风起于青萍之末 第五章风起于青萍之末 接引殿前的青石地面,冰冷坚硬,寒意透过沈青瓷早已磨穿鞋底的布鞋,直直刺入骨髓。她抱着江浸月,像一尊僵硬的石雕,被钉在那片被殿门光芒切割出的、狭小的明暗交界线上。前方殿宇深处散发出的浩瀚威压,如同无形的深海,每一次无形的“潮汐”涌来,都压迫得她几乎窒息,灵魂深处都在颤栗。怀里的江浸月更是彻底没了声息,小小的身体在她臂弯里绷紧成一块冰凉的石头,只有那微弱得几乎停滞的心跳,隔着单薄的、沾满血污泥垢的衣衫,传递着最后一丝属于生命的、绝望的搏动。 殿内柔和的光芒流淌出来,却驱不散她们身上的寒意与阴影。时间失去了意义,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而煎熬。体内的异样感并未因这威压而平息,反而在一种诡异的蛰伏中,积蓄着更尖锐的灼痛,如同无数细小的火针,在经脉深处蠢蠢欲动。 “阿月别怕,等等无论发生什么我绝对不会抛下你的!”沈青瓷对怀中无助的孩子许诺到。 怀中的孩子听见了,没有说话,只是直直地看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盏冷茶凉透的工夫,也许已足够凡尘沧海桑田。 殿内深处,那悠长如远古巨兽呼吸的威压,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 紧接着,一道平静无波,却蕴含着不容置疑力量的苍老声音,如同直接在沈青瓷脑海深处响起,字字清晰,重若千钧: “带那女娃进来。” 声音落下的刹那,笼罩在沈青瓷身上的庞大威压骤然一收!如同退潮的海水,那股几乎将她碾碎的窒息感瞬间消失。然而,骤然的松弛并未带来解脱,反而像绷紧的弦猛地断裂,虚脱感伴随着体内那股被强行压制的灼热猛地反扑而上!她眼前一黑,双腿一软,抱着江浸月就向前踉跄栽倒! 就在她即将扑倒在冰冷殿门前时,一股柔和却坚韧的力量凭空出现,稳稳托住了她的身体。是那位玄衣修士!他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殿门内侧,宽大的玄袖只是随意一拂,便化解了她的狼狈。他没有看她,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针,在她身上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随即转向殿内深处,微微颔首。 “进去。”他的声音依旧低沉简练,带着命令的口吻,侧身让开了通路。 沈青瓷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和体内翻腾的灼痛,抱紧怀中死寂般的江浸月,脚步虚浮地踏入了那扇散发着柔和光芒的、沉重的殿门。 一步跨入,如同踏入另一方天地。 殿内空间远比从外面看到的更为宏大高旷,穹顶隐没在流转的微光之中,仿佛接引着九天星辰。地面铺着温润的墨玉,光可鉴人,倒映着殿柱和穹顶的微光,行走其上,如同踏着深邃的夜空。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气息,似檀非檀,似药非药,精纯而古老的灵气浓郁得几乎化为实质的薄雾,丝丝缕缕,沁人心脾。然而这精纯的灵气对沈青瓷而言,却如同无数细小的火舌,争先恐后地涌入她的四肢百骸,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和灼烧感,让她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大殿深处,并非想象中的宝座高台,而是一方巨大的、通体由一种温润白玉雕琢而成的莲台。莲台悬浮于离地三尺的虚空,缓缓旋转,散发出柔和而神圣的光晕。莲台之上,盘膝坐着一位老者。 他身着样式极其古拙的深青色道袍,袍袖宽大,没有任何繁复纹饰,只在衣襟袖口处用同色丝线绣着几道极其玄奥、仿佛蕴含天地至理的云纹。须发皆白,长眉垂落,面容清癯,如同古松之皮,布满岁月的沟壑。他的双眼并未睁开,只是平静地“望”向沈青瓷走来的方向。 仅仅是被这双闭合的眼睛“注视”着,沈青瓷便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被瞬间洞穿,前世今生所有的隐秘、挣扎、痛苦,都在这无形的目光下无所遁形。她体内的灼痛似乎也被这目光强行压制,变成一种沉闷的、令人心悸的蛰伏。 这便是结丹期修士!栖霞山接引殿的掌舵者——高师伯! 莲台下方,侍立着先前那位白衣女仙和玄衣修士。白衣女仙依旧周身流淌着清冷月华,琉璃色的眸子静静注视着沈青瓷,无悲无喜。玄衣修士则微微垂首,姿态恭谨。 “高师伯。”玄衣修士沉声开口,言简意赅,“此女沈青瓷,身负‘异灵根’,弟子素闻栖霞山古籍中预言绝顶天才出世与异象的传说,所以特地于栖水镇天灾后为弟子所寻获,依律带回。其怀中稚子江浸月,凡胎浊骨,无灵根显兆,依律当由接引殿发落。”他语速平稳,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中。 “千年一遇的异灵根?”莲台上,高师伯闭合的眼睑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那平静无波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古井微澜,“上前来。另外,本门古籍所载不全,预言之事几位长老也各有所见,不宜再提。” 说罢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沈青瓷,让她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几步,停在距离巨大白玉莲台约莫十步之遥的地方。怀中的江浸月似乎被这更近的威压所慑,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如同小兽濒死的微弱呜咽,小小的身体又往里缩了缩。 高师伯并未理会那幼童。他依旧闭目,只是缓缓抬起一只枯瘦如松枝的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对着沈青瓷的眉心方向,隔空遥遥一点。 “嗡——!” 沈青瓷只觉眉心骤然一烫!仿佛有一根无形的、滚烫的金针刺入!一股沛然莫御、精纯浩瀚到无法想象的力量瞬间涌入她的识海!这力量并非蛮横冲撞,而是带着一种洞悉万物的玄妙韵律,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瞬间扫过她身体的每一寸角落,每一丝经脉,甚至触及了灵魂最深处的本源! “啊!”沈青瓷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身体剧烈地晃了晃,眼前骤然爆开一片刺目的白光!无数杂乱的、不属于她的光影碎片在脑海中疯狂闪现又湮灭——有栖水镇废墟的断壁残垣,有那杯温水的诡异反光,有蔚深空洞的眼神,最终定格在画室门口,陆渊沾着赭石颜料、向她伸出的手……剧烈的撕裂感仿佛要将她的魂魄都扯成碎片! 这股力量的探查霸道而深入,仿佛将她从内到外彻底剖析了一遍。她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放在神祇砧板上的肉,毫无反抗之力。怀里的江浸月似乎也感受到了这股力量的恐怖,彻底僵死过去,连那点微弱的心跳都几乎感知不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那侵入灵魂的恐怖力量才如潮水般退去。沈青瓷浑身湿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脸色惨白如纸,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几乎站立不稳。眉心处的灼痛感仍在隐隐跳动。 莲台上,高师伯枯瘦的手指缓缓收回,置于膝上。他依旧闭目,清癯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探查只是拂去了一粒微尘。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白衣女仙琉璃色的眸子微微闪烁,玄衣修士则眉头微蹙,目光紧紧锁在高师伯身上,似乎在等待最终的判定。 终于,高师伯那平静得近乎漠然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回荡在空旷的接引殿中: “确是异灵根无疑。且……颇为纯粹。” “异灵根?”侍立在下方的玄衣修士,那位姓秦名戮的执事,眉头锁得更紧,锐利的目光中透出毫不掩饰的疑惑与凝重,“师伯,异灵根虽罕见,但典籍记载,其威能潜力,往往逊于天灵根,甚至不及某些顶尖的地灵根。此女根骨……似乎也并非绝佳?” 他的话语直白,带着剑修特有的锋芒和对力量的纯粹追求。 高师伯尚未回应,莲台下侍立的白衣女仙——慕清光,那清冷得不带一丝烟火气的声音却先一步响起,如同冰泉击玉: “秦师兄此言差矣。”她微微抬眸,琉璃色的瞳孔深处虹光流转,目光落在沈青瓷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微不可查的波澜。“天灵根乃天地宠儿,沟通五行本源,修行之路坦荡迅捷,此乃共识。然异灵根……”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声音依旧清冷,却多了一分罕见的郑重,“其‘异’,便在于其‘变’,其‘诡’,其‘不可测’。异灵根者,所掌非五行常理之内,而是天地间更为本源、更为玄奇、却也更为罕见偏门之力。” 她纤尘不染的指尖,轻轻拂过自己素白的广袖,袖口无风自动,仿佛有看不见的涟漪荡漾开去。 “风、雷、冰、光、暗……乃至传说中的时间、空间、因果、生死……凡脱于五行藩篱之外,皆可归为‘异’之属。此类灵根,万中无一,其稀有程度,远非天灵根可比拟。盖因天地间维系五行运转的法则最为稳固磅礴,故五行灵根相对易生。而那些偏门本源之力,如同潜藏于深海之底的暗流,非大机缘、大气运、大造化者不可触碰,不可引动。” 慕清光的声音不高,却在空旷的接引殿内清晰地回荡,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冰棱般的重量砸落。秦戮冷硬的面容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震动,锐利的眼神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异灵根比天灵根还稀有?这与他过往的认知截然不同! 高师伯端坐莲台之上,双目依旧闭合,如同入定的古佛,对慕清光的言语并未反驳,便已是默认。 “然,”慕清光话锋一转,琉璃色的眸子再次投向沈青瓷,那目光仿佛要穿透她的皮囊,直视丹田深处那躁动的本源,“异灵根虽珍稀无比,其修行之路却如履薄冰。功法难觅,前路断绝,每一步都需自行摸索,稍有不慎,便是本源反噬,身死道消。古往今来,多少惊才绝艳的异灵根修士,最终湮灭于无声,成就远不及同辈天灵根者,亦是常事。” 她的话语如同一盆冰水,既道出了异灵根的尊贵稀有,也毫不留情地泼出了其伴随的凶险与绝望。秦戮眼中的震动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审视——眼前的女子,究竟是身怀重宝的璞玉,还是注定早夭的灾星? 沈青瓷听得似懂非懂,但“万中无一”、“比天灵根更稀有”这些字眼,还是如同重锤般砸在她混乱的心头。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冰冷的江浸月,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体内的灼痛感似乎随着慕清光的话语而隐隐加剧,像是对那未知凶险的呼应。 “异灵根亦有品阶高低,潜力深浅。”高师伯那古井无波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如同定海神针,将殿内略显凝滞的气氛稳住,“此女灵根属性为何,尚需‘鉴灵璧’一测方知。清光,引她去‘九转测灵台’。” “是,师伯。”慕清光微微颔首。 鉴灵璧?九转测灵台?沈青瓷茫然地被那股柔和的力量牵引着,随着慕清光飘然的身影,走向大殿深处。秦戮沉默地跟在后面,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紧紧锁在她身上。 绕过巨大的白玉莲台,殿宇后方豁然开朗。一片更为开阔的空间呈现眼前,地面依旧是温润的墨玉,穹顶高远,有淡淡的星辉洒落。空间中央,矗立着一座通体由某种青灰色、布满天然云纹的奇异玉石构成的巨大玉璧,高逾三丈,宽近两丈,玉璧表面光滑如镜,却又仿佛有无数细小的气流在其中无声流转。 这便是鉴灵璧! 而在鉴灵璧前方不远处,则是一座更为奇异的石台。石台呈九边形,由一种暗沉如铁的黑色岩石垒砌而成,透着亘古的苍凉。石台边缘,等距离地镶嵌着九盏造型古朴的青铜古灯,灯盏之中并无灯油灯芯,只有一点微弱却凝而不散的幽光,如同沉睡的星辰。石台中心,则是一个仅容一人盘坐的凹槽。 这便是九转测灵台!一股无形的、仿佛能引动灵魂共鸣的奇异波动,正从这石台和那九盏古灯上隐隐散发出来。 “上前,盘坐于测灵台中央。”慕清光的声音在沈青瓷耳边响起,清冷依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引意味。 沈青瓷看着那黑色石台,感受着其上散发出的古老而沉重的气息,心中充满了未知的恐惧。她下意识地看向怀中的江浸月,孩子依旧昏迷着,小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他留在此处。”秦戮冰冷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耐。 沈青瓷咬了咬牙,小心翼翼地、几乎是挪动着脚步,将江浸月轻轻放在鉴灵璧下方冰冷光滑的墨玉地面上。孩子小小的身体蜷缩着,像一片被遗弃的落叶。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不安和体内蠢蠢欲动的灼痛,一步一步,踏上了那九边形的黑色石台。 当她在那冰冷的凹槽中盘膝坐下的瞬间—— “嗡!” 整个九转测灵台仿佛被瞬间激活!石台边缘镶嵌的九盏青铜古灯,灯盏中的幽光骤然明亮了数倍!九道颜色各异、细如发丝的光线猛地从灯盏中射出,精准无比地连接在沈青瓷的眉心、心口、丹田以及四肢要穴之上! “唔!”沈青瓷只觉得身体瞬间被九股截然不同的力量贯穿!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混合着奇异的麻痒感瞬间席卷全身!她体内的那股灼热如同被投入滚油的火星,轰然爆发!这一次,不再是模糊的灼痛,而是一种清晰的、狂暴的、仿佛要将她由内而外撕扯开来的力量,在她的经脉中疯狂奔涌! 与此同时,那巨大的鉴灵璧猛地亮了起来! 青灰色的璧面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剧烈的涟漪荡漾开来!无数细小的、肉眼可见的气流在璧面上疯狂汇聚、旋转!一股无形的旋风以沈青瓷为中心骤然生成!接引殿内原本平静流淌的精纯灵气被这股旋风疯狂搅动、吸纳!沈青瓷破烂的衣衫和散乱的长发被吹得狂舞起来! 鉴灵璧上,那疯狂汇聚的气流渐渐凝聚、显化—— 并非耀眼的金芒,亦非灼热的赤焰,更非厚重的土黄、沉凝的玄黑或充满生机的青翠…… 璧面之上,一片浩渺无垠的青色迅速蔓延开来!那青色纯净、灵动、变幻莫测!时而如春日原野上拂过新柳的柔风,温煦和缓;时而如九天之上席卷云海的罡风,凌厉无匹!青色的气流在璧面上纵横交错,勾勒出风的轨迹,凝聚出风的形态!最终,那浩渺的青色中央,一朵由纯粹风之灵气凝聚而成的、巨大而完美的青色莲花虚影,缓缓绽放!莲瓣舒展,轻盈欲飞,仿佛下一刻就要脱离玉璧的束缚,扶摇直上九万里! 风!是风! “风灵根!”一直冷眼旁观的秦戮,此刻再也无法保持镇定,失声低呼,锐利的眼眸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他猛地看向莲台方向。 莲台上,一直闭目如同石塑的高师伯,此刻竟也微微抬起了低垂的眼睑!那双仿佛阅尽沧桑、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讶然与……凝重! 侍立莲台旁的慕清光,那清冷如冰的面容上,数百年不变的平静也终于被打破!琉璃色的瞳孔骤然收缩,虹光急速流转,映照着鉴灵璧上那朵巨大的、摇曳生姿的青色风莲!她甚至下意识地微微前倾了身体,宽大的素白袖袍无风自动,泄露了内心的震动。 风灵根!而且是如此纯粹、显化出风之本源青莲异象的风灵根!在异灵根中,亦是绝对的佼佼者! 九盏青铜古灯的光芒渐渐黯淡下去,连接沈青瓷的光线也随之消失。测灵台上,那股狂暴撕扯的力量如潮水般退去。沈青瓷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身体一软,向前扑倒在冰冷的黑色石台上,剧烈地喘息着,汗水浸透了破烂的衣衫,体内那股灼痛虽然平息,却留下一种被彻底掏空的虚脱感。鉴灵璧上的巨大青莲虚影也缓缓消散,只留下青灰色的璧面依旧流转着微弱的气流。 殿内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只有沈青瓷粗重的喘息声在空旷中回响。 秦戮的目光从那消散的青莲虚影上收回,重新落回沈青瓷身上,眼神复杂难明,之前的轻视与审视已被一种全新的、带着忌惮与评估的目光所取代。风灵根……纯粹的异灵根……此女若不死于修行路上的凶险,他日成就……他不敢再想下去。 就在这时,秦戮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鉴灵璧下方,那个依旧蜷缩在冰冷墨玉地面上、气息奄奄的瘦小身影——江浸月。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他锐利的脑海。 “师伯,”秦戮上前一步,对着莲台方向抱拳,声音带着一丝探究,“栖水镇天崩地裂,凡人绝无幸理。此子竟能存留一息,被此女从废墟深处挖出……此等情形,实属诡异。纵然他浊骨凡胎,毫无灵根显兆,但……是否可能身具某种我等未能察觉的、极其隐晦的天赋或……特殊命格?”他并非关心那孩子的死活,纯粹是出于修士对一切异常现象的敏锐直觉。一个凡俗孩童,在那等毁天灭地的灾难核心存活下来,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谜团。 秦戮的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接引殿内因风灵根而生的短暂寂静。 侍立一旁的慕清光,琉璃色的眸光微微一动,视线也落向了墨玉地面上那个小小的、灰暗的身影。高师伯闭合的眼睑似乎又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莲台上,高师伯那古井无波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沧桑: “此子命格,晦涩如深潭死水,非福非祸,非吉非凶。浊气深植,确无灵根之象。栖水镇之劫,万灵同悲,他能存一息,或是……命不该绝于此劫,仅此而已。” 他的话语平静,却带着一锤定音的意味,彻底否定了江浸月身负特殊天赋的可能。秦戮闻言,眼中探究的光芒迅速敛去,重新恢复了冷硬。一个毫无价值的凡人,不值得再费心神。 然而,就在高师伯话音落下的瞬间,他那枯瘦的手指在宽大的袍袖中,极其隐蔽地屈弹了一下。一道微不可查的灵光瞬间没入虚空,直接传递到了侍立在莲台侧后方阴影中的一位一直沉默的灰袍老者——接引殿执事长老的识海之中。 灰袍长老身形微不可察地一震,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迅速隐去。他上前一步,对着莲台方向躬身行礼,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为难与恭敬: “启禀高师伯,此子虽无灵根,但终究是沈青瓷带来。按我栖霞山旧例,凡入山门者,若无仙缘,皆需由接引殿统一发落,安排去处,以全因果。”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扫过地上昏迷的江浸月,如同看一件待处理的杂物,“如今外门‘百草园’、‘灵兽谷’等处杂役皆有空缺,尤以‘洗髓池’畔的‘砺石院’最为缺人。此院负责清理炼器堂排出的废渣顽石,沾染地火浊气,虽苦累脏污,却正需此等无根无绊的凡俗劳力,也算……物尽其用。” “砺石院?”秦戮闻言,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显然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倒是个‘好去处’。”那地方常年受地火废气和炼器残渣污染,灵气稀薄驳杂,浊气深重,对修士有害无益,对凡人更是煎熬,如同慢性毒药。将这病弱孩童打发去那里,与慢性处决无异,却又让人挑不出明面上的错处。这老家伙,揣摩上意、处理麻烦的手段,倒是炉火纯青。 慕清光清冷的眉宇间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微澜,但终究没有开口。琉璃色的眸子依旧平静无波。一个凡俗孩童的命运,在仙门眼中,轻如尘埃。 莲台上,高师伯闭目端坐,仿佛入定,对灰袍长老的安排不置可否。沉默,便是默许。 灰袍长老得到无声的授意,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当即对着殿外沉声吩咐:“来人!” 两名身着普通青色杂役服饰、神情麻木的弟子应声快步走入殿内,垂手侍立。 “将此子,”灰袍长老枯瘦的手指指向地上昏迷的江浸月,语气淡漠如同处理一件废弃的器物,“带去砺石院,交由管事安排。告之管事,此子体弱,先做些……轻省的活计。” 那“轻省”二字,从他口中吐出,带着一种冰冷的讽刺意味。 “是!”两名杂役弟子面无表情地应声,大步走向江浸月。 “不……!”刚从测灵台虚脱中挣扎着抬起头的沈青瓷,恰好看到这一幕!她目眦欲裂,体内刚刚平息的风灵根之力仿佛感应到她剧烈的情绪波动,瞬间躁动起来!一股微弱却锐利的气流不受控制地从她周身溢出,吹得她散乱的长发狂舞! 然而,她刚刚经历了九转测灵台的巨大消耗,身体虚弱到了极点,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两个杂役弟子粗鲁地俯下身,像拎起一件没有生命的货物般,一人抓住江浸月的一条胳膊,将他那轻飘飘、毫无知觉的小身体从冰冷的墨玉地面上拖拽了起来! 孩子垂落的头颅无力地晃动着,破烂的衣角拖在地上,沾满了尘埃。那张被泥污和血迹覆盖的小脸上,即使在昏迷中,眉宇间也仿佛凝固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深入骨髓的畏缩与认命。 “阿月——!”沈青瓷嘶哑地喊出声,挣扎着想扑过去,却被一股柔和却坚韧的力量无声地禁锢在原地,动弹不得。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小小的身影,如同断线的破败纸鸢,被两个冷漠的杂役拖拽着,一步步远离那散发着柔和光芒的接引殿深处,消失在殿门外那片深沉的、未知的阴影里。 冰冷沉重的殿门缓缓合拢,隔绝了最后一点光亮,也隔绝了江浸月的身影。门轴转动的沉闷声响,如同碾过心脏的巨轮。 沈青瓷颓然跌坐在冰冷的黑色测灵台上,手臂上被画框玻璃割裂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无声地渗出,染红了身下冰冷的石台。怀中的染血画框边缘,深深硌着她的肋骨,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她茫然地抬起头,视线掠过莲台上闭目如古佛的高师伯,掠过神情淡漠的慕清光,掠过嘴角噙着一丝冷峭弧度的秦戮,最后落在躬身退下的灰袍长老那佝偻的背影上。 一个念头,带着刺骨的寒意和荒谬的清晰,无比冰冷地浮现在她混乱的脑海: 这栖霞仙山,这清修圣地,与那杯杀死程归的温水……又有何不同? 只不过,一个杀人于无形,温水煮蛙;一个则堂而皇之,以“仙门律例”、“物尽其用”之名,行着冰冷残酷的放逐。 可如果不修行,作为凡人,我连前世的记忆都会被抹去,我不想再死了。。。 风,似乎从殿外幽深的峡谷中呜咽着吹来,带来刺骨的寒意。沈青瓷单薄的身体在测灵台上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一种更深的、源自灵魂的恐惧与茫然。那刚刚显化于鉴灵璧上的青色风莲,此刻在她体内沉寂如死,只留下无尽的空荡与冰凉。 “阿姐在哪呢?”一个声音在砺石院嘈杂的噪音中轻轻响起。 第6章 药藏砺石寒 栖霞山内门弟子居住的“云栖峰”,终年缭绕着淡青色的灵气云雾。沈青瓷的新居所——“听风小筑”,便悬在云栖峰东侧一片探出的巨大山岩之上。推开雕花木窗,脚下便是万丈深渊,云雾翻涌如海,罡风呼啸着穿过嶙峋的石隙,发出时而呜咽时而尖啸的声响。这风,本应凛冽刺骨,带着削金断玉的锋锐,可涌入沈青瓷周身时,却奇异地温顺下来,如同倦鸟归巢,丝丝缕缕地融入她四肢百骸,带来一种微凉的、带着勃勃生机的熨帖感。 这便是风灵根带来的天赋。栖霞山充沛精纯的天地灵气,尤其是这无处不在的罡风,对她而言,不再是折磨,反倒成了滋养的甘泉。体内那曾经躁动如焚、几乎将她撕裂的灼痛,早已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与敏锐。她能清晰地“听”到风掠过每一片树叶的轨迹,能感知到远处云海翻腾时卷起的气流漩涡,甚至能隐约捕捉到数里之外,某位同门驾驭飞剑时搅动的细微风纹。 这天赋,让她在同期入门的弟子中,一骑绝尘。 “听风小筑”内,陈设清雅简朴,却处处透着仙家气象。墙壁是温润的暖玉,光洁的地面由整块巨大的墨玉铺就,氤氲着淡淡的凉意。最引人注目的,是悬在静室中央的一枚玉简,通体流转着淡青色的微光,表面有无数细小的、仿佛风痕般的气流在自行游走。这是她的师尊——栖霞山七位主峰长老之一,以一手“流云分光剑诀”威震北云仙陆北部的凌虚真人——亲赐的入门心法《巽风引》。玉简旁边,随意放着几个打开的白玉小瓶,瓶口逸散出沁人心脾的药香,正是内门弟子每月定额下发的“养气丹”和“润脉丹”。 沈青瓷的目光掠过这些足以让外门弟子眼红心跳的丹药,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臂上一道早已结痂、却依旧狰狞的狭长伤口。那是画框碎裂时留下的。她走到窗边,视线穿透翻涌的云海,投向栖霞山主峰之下,那片被巨大阴影笼罩、终日弥漫着灰黑烟气的区域——百草园与灵兽谷环绕的后方,便是砺石院。 那里没有精纯的灵气,只有地火废气和炼器残渣沉淀下的浑浊。没有清风拂面,只有搬运顽石时扬起的、呛人的粉尘。 阿月就在那里。 “命格晦涩如深潭死水,非福非祸,非吉非凶。浊气深植,确无灵根之象……物尽其用……” 高师伯那古井无波、却字字如冰的话语,灰袍长老淡漠的处置,还有两名杂役弟子粗暴拖拽起那轻飘飘小身体的情景,如同附骨之疽,一次次在夜深人静时啃噬着她的神经。那孩子蜷缩着、带着深入骨髓畏缩的小小身影,与前世小巷深处剧烈咳嗽、眼神空洞卑微的蔚深,在记忆的深渊里反复重叠,最终却定格在乱石坡篝火旁,那只从断梁缝隙里颤抖伸出的、沾满污泥的小手。 是她,亲手握住了那只手,将他从栖水镇的废墟地狱里拉了出来。 也是她,眼睁睁看着他被拖进了另一个名为“砺石院”的深渊。 一股尖锐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沈青瓷猛地攥紧了窗棂,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风灵根赋予的敏锐感知,此刻却像一种酷刑,让她仿佛能隔着遥远的距离,“听”到砺石院方向传来的、沉闷的敲砸声和粗粝的喘息。 她不能就这样看着。她欠阿月一条命,更欠自己一个答案——一个关于当时为何没能握住另一只手的答案。栖霞山的风光与师尊的青睐,如同一个巨大的、镶金嵌玉的牢笼,将她高高供起,却也无形中隔绝了她想去的地方。直到半月后,一次例行的宗门任务,让她觑得了一丝缝隙。 任务地点在灵兽谷外围,采集一种喜阴的“寒烟草”。任务本身简单,关键在于灵兽谷与砺石院之间,有一片杂役弟子取水浣洗的“冷雾涧”,那里林木幽深,路径错综,人迹相对稀少。 机会来了。 沈青瓷没有动用师尊赐予、光华夺目的飞剑法宝。她换下了内门弟子的青绫云纹道袍,穿上了一身最不起眼的灰蓝色杂役布衣,又将一头如瀑青丝用最普通的木簪草草绾起,脸上甚至刻意抹了些许灵兽谷特有的泥灰。做完这一切,她站在水镜前。镜中人眉眼依旧清丽,但那股属于“风灵根天骄”的灵秀出尘之气已被掩盖大半,只剩下一个眼神沉静、带着几分疲惫与执拗的普通女子模样。 她小心翼翼地将几瓶丹药塞进一个最普通的粗陶小瓶里,又取了两块下品灵石,用一块洗得发白的旧布仔细包好。指尖拂过瓶身冰凉的粗陶表面,她顿了顿,又从自己的“养气丹”瓶里倒出几粒——这是她每月份额里品质最好、杂质最少的。阿月体弱,又在那等浊气深重之地,这丹药对他更有裨益。 冷雾涧名副其实。涧水冰冷刺骨,从高处跌落,撞击在黝黑的岩石上,溅起大片白蒙蒙的水雾,弥漫在幽深的山涧里,将周围的林木和嶙峋怪石都笼罩在一片湿冷的朦胧中。涧边生着大片滑腻的青苔,空气里混杂着水腥气、腐烂枝叶的味道,以及一丝若有若无、从砺石院方向飘来的、矿石和地火混合的焦糊浊气。 沈青瓷收敛了周身所有属于修士的气息,如同真正的杂役,低着头,脚步匆匆地沿着涧边一条被踩出来的泥泞小径前行。风灵根的感知被她放大到极致,捕捉着周围每一丝异样的气息和声响。心跳在胸腔里擂鼓,并非恐惧,而是一种混杂着急切与负疚的焦灼。 转过一片生满巨大蕨类植物的湿滑石壁,前方豁然开朗,是一小片相对平坦的碎石滩。滩涂边缘,靠近砺石院高耸黑石围墙的阴影里,果然有一株虬结的老榕树,树干粗壮,离地一人高的地方,有一个天然形成的、被苔藓半掩的树洞。 就是这里了。 沈青瓷迅速靠近,将那个装着丹药和灵石的粗陶瓶塞进树洞深处,又扯了几把湿漉漉的蕨叶胡乱遮掩了一下。做完这一切,她刚想退入身后的冷雾中,一道细弱、压抑的咳嗽声从不远处传来。 她猛地僵住,屏住呼吸,循声望去。 只见靠近砺石院那高大黑石围墙的角落阴影里,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蜷缩着。他背对着沈青瓷的方向,身上套着一件明显过于宽大的、浆洗得发硬发白的灰色粗布短褂,裸露在外的胳膊和小腿上,布满了青紫色的淤痕和擦伤,新伤叠着旧伤。他正费力地将一块足有他半个身子大小的、棱角粗糙的黑色矿石碎块,往一个半人高的破旧竹筐里推。每用力一次,瘦弱的脊背便绷紧得像一张拉满的弓,随之而来的便是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般的呛咳,小小的身体随之剧烈地颤抖。 是阿月! 沈青瓷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比半月前在接引殿时更瘦了,像一根在寒风里瑟瑟发抖的枯草。那畏缩的姿态,那带着痰音的咳嗽,还有手臂上刺目的淤青……一股强烈的酸涩猛地冲上眼眶,视线瞬间模糊。 她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向前踏出了一步。踩碎了脚下的一根枯枝。 “咔嚓!” 细微的声响在这寂静的涧边角落,却如同惊雷! 那蜷缩着搬运矿石的小小身影猛地一颤,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瞬间僵住。他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转过头来,动作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对突如其来的危险近乎本能的恐惧。 一张沾满黑灰色石粉和汗水泥污的小脸露了出来。原本或许还算清秀的五官,此刻被疲惫、脏污和一种近乎麻木的怯懦覆盖着。唯有那双眼睛,在看清沈青瓷的刹那,瞳孔骤然收缩,里面翻涌起难以置信的惊愕、茫然,随即,如同拨开厚重乌云的微弱星光,一点点亮了起来!那光芒微弱,却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纯粹的、不敢置信的希冀。 “……阿……阿姐?”干裂起皮的嘴唇翕动着,发出一个微弱得几乎被涧水声淹没的气音,带着浓重的沙哑和不确定的颤抖。 这一声“阿姐”,像一根带着倒刺的钩子,狠狠扎进沈青瓷的心底,疼得她几乎窒息。她快步上前,在那孩子本能地瑟缩后退之前,蹲下身,一把抓住了他那只沾满污垢和细小伤口、冰凉刺骨的小手。 “为何仙门就不容凡人呢?”她曾无数次问过自己的师尊、师伯,得到的却是相似的答案。。。 “是我。”她的声音干涩紧绷,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轻颤。目光飞快地扫过他手臂上触目惊心的淤青,指尖下意识地拂过那青紫的边缘,动作轻得如同羽毛,“阿月,你……还好吗?” 江浸月被她抓住手,身体先是僵硬得像块石头,随即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他仰着脏污的小脸,眼睛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沈青瓷,那亮得惊人的光芒里,迅速蓄满了水汽,大颗大颗的泪珠混着脸上的黑灰滚落下来,冲刷出两道狼狈的痕迹。他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破碎的呜咽。 “别哭,别哭。”沈青瓷心乱如麻,只能笨拙地低声安抚,用另一只还算干净的袖子胡乱地去擦他脸上的泪和污迹,却越擦越花。她迅速瞥了一眼砺石院那扇沉重的、仿佛随时会打开的黑铁大门,时间紧迫! “听着,阿月,”她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老榕树,树洞里,我放了东西。吃的,还有……治伤的。”她含糊地带过丹药,“自己去拿,藏好!每天……悄悄用一点!”她加重了“悄悄”二字,指尖用力捏了捏他冰凉的手,“记住!绝对,绝对不要告诉任何人!任何人问你,都不许说是我给的!明白吗?” 江浸月被她一连串急促的话语和严肃的神情震慑住了,眼泪还挂在脏兮兮的脸上,却下意识地用力点了点头,小脑袋点得像捣蒜,眼神里充满了懵懂的紧张和一丝被委以重任般的郑重。 看着他这副模样,沈青瓷心头稍安,却又涌上更深的酸涩。她松开他的手,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混杂着怜惜、愧疚和一种沉重的托付。然后,她猛地站起身,再不犹豫,身影一闪,如同融入冷雾的幽灵,瞬间消失在嶙峋的怪石和茂密的蕨类植物之后。 江浸月呆呆地站在原地,手里似乎还残留着那一瞬间的温暖和力道。他茫然地看了看沈青瓷消失的方向,又转头望向不远处那棵虬结的老榕树,树洞被湿漉漉的蕨叶遮掩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是突然反应过来,猛地抬手,用那同样脏污的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将泪痕和惊愕都用力擦去,只剩下一种近乎执拗的、亮得惊人的光彩。 他费力地拖拽着那块沉重的矿石,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挪到老榕树下。警惕地四下张望,确定无人后,才颤抖着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拨开湿冷的蕨叶,探进那个幽深的树洞。 指尖触到一个冰凉、粗糙的物体。 他小心翼翼地掏出来。 是一个沉甸甸的粗陶小瓶。 他紧紧攥住瓶子,像是抓住了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瓶身冰凉粗糙的触感,却奇异地让他感到安心。他想起沈青瓷最后那深深的一眼,想起她指尖拂过他淤青手臂时那微不可查的暖意,想起她仓皇逃离前那句严厉的叮嘱……还有,她踏云而来,将他从地狱般的废墟里抱出的身影。 一股混杂着委屈、依赖和难以言喻激动的心情冲垮了他。他抱着那个粗陶瓶,小小的身体靠着粗糙冰冷的树皮,将脸埋在膝盖里,压抑地、无声地哭了起来。肩膀耸动着,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怀里的陶瓶上,洇开深色的湿痕。哭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红肿的眼睛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光芒,对着空无一人的冷雾,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气声,一遍遍地、无比确信地呢喃: “是阿姐……是青瓷阿姐救的我……她是仙人……是最好最好的仙人派来救我的……” 砺石院的夜晚,远比栖霞山其他地方来得更早、更沉。巨大的黑石围墙切割了天光,将这片位于山坳底部的区域笼罩在永恒的、带着矿石粉尘和地火余烬气味的昏暗中。 所谓的“住处”,不过是在巨大废石堆旁依着山壁挖凿出的几排低矮窑洞。洞里阴暗潮湿,弥漫着一股汗臭、霉味和劣质油脂灯燃烧混合的刺鼻气味。通铺上胡乱铺着些干草和破旧肮脏的被褥,挤满了结束了一天沉重劳役、浑身酸痛麻木的杂役。 江浸月缩在通铺最里面、靠近冰冷山壁的角落。这里最暗,也最冷,但相对“安全”。他用一块捡来的、相对平整的石板,在角落里勉强隔出一点可怜的空间。此刻,他正蜷着腿,背对着外面嘈杂的抱怨和鼾声,借着从洞口透进来的一丝微弱天光,偷偷看着怀里的宝贝。 粗陶小瓶已经被他擦得干干净净,虽然依旧粗糙,却透着温润的光泽。他小心翼翼地拔开同样粗陋的木塞,一股清冽甘醇、沁人心脾的药香瞬间弥漫开来,将他周围那浑浊的空气都驱散了几分。瓶子里是几粒圆润饱满、散发着淡淡青色光晕的丹药,还有两块温润剔透、蕴含着奇异暖流的小灵石。丹药的气息钻入鼻腔,连日积压在胸口的沉闷和身体无处不在的酸痛,似乎都奇异地舒缓了一丝丝。 他伸出脏兮兮的小指头,无比珍惜地碰了碰其中一粒丹药光滑的表面,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容。这笑容驱散了他眉宇间惯有的畏缩,显露出几分属于孩童的天真。他想起白天在冷雾涧,沈青瓷抓住他手时的温度,想起她塞给自己这个瓶子时那紧张又郑重的眼神。 “看什么呢小崽子?捡到宝了?笑得跟个傻子似的!”一个粗嘎的声音带着恶意在头顶响起。 是同窑洞的杂役王癞子。他三十多岁,一脸横肉,因早年给外门弟子当试药童子失败,落下一身毒疮和暴躁的脾气,是这砺石院底层杂役里的一霸。他刚灌了几口劣质的土烧酒,正满身酒气,斜睨着缩在角落的江浸月。 江浸月吓得浑身一哆嗦,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下意识地想将陶瓶藏进怀里。 “藏什么藏!”王癞子眼尖,借着酒劲,一步跨过来,蒲扇般的大手带着一股酸臭的酒气就朝江浸月怀里抓去,“让老子瞧瞧,是不是偷了管事的宝贝!” “没……没有!”江浸月惊恐地尖叫,死死护住怀里的瓶子,瘦小的身体拼命往后缩,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石壁上。 “啪嗒!” 混乱中,那粗陶小瓶脱手而出,掉落在铺着干草的地上,滚了两圈,幸好没碎。 王癞子一把抄起瓶子,凑到眼前,借着洞口微弱的光,看到里面的丹药和灵石,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圆了,爆发出贪婪的光芒:“养气丹?!还有……灵石?小兔崽子!你从哪儿偷来的?说!” 周围的杂役们也被惊动了,纷纷投来或好奇、或冷漠、或同样带着贪婪的目光。窑洞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劣质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王癞子粗重的喘息。 “不是偷的!”江浸月被巨大的恐惧攫住,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声音带着哭腔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尖利,“是……是阿姐给的!是青瓷阿姐给我的!” “青瓷阿姐?”王癞子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猛地爆发出刺耳的狂笑,“哈哈哈!青瓷阿姐?哪个青瓷阿姐?洗衣服的阿翠?还是灶房烧火的阿青?” “不是!是沈青瓷!”江浸月急得满脸通红,泪水终于滚落下来,他像是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管不顾地喊了出来,“是住在云栖峰上的沈青瓷!内门弟子!是她救了我!是她给我的!” “沈青瓷?内门弟子?云栖峰?” 王癞子的狂笑声戛然而止,整个窑洞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所有杂役,包括那些原本漠不关心的,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齐刷刷地看向角落里那个满脸泪痕、瘦小得可怜的孩子。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荒谬、错愕,然后迅速被一种看疯子般的鄙夷和嘲讽取代。 “沈青瓷?救你?”王癞子脸上的横肉抽搐着,像是听到了世间最荒诞不经的笑话,他晃了晃手里的粗陶瓶,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江浸月脸上,“小杂种,你他娘的癞蛤蟆打哈欠——口气不小啊!沈青瓷?那是谁?那是风灵根的天骄!是凌虚长老座下的记名弟子!是咱们栖霞山百年……不,千年都未必出一个的人物!人家是九天上踩着云彩的仙鹤!” 他猛地弯下腰,那张带着毒疮疤痕、酒气熏天的脸几乎贴到江浸月惨白的小脸上,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充满了恶毒的嘲弄: “你?你算个什么东西?嗯?地火坑里刨食的烂泥鳅!砺石院最下贱的渣滓!连给人家提鞋都不配的玩意儿!还她救你?还她给你丹药灵石?呸!”他狠狠啐了一口浓痰,落在江浸月脚边的干草上,“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仙鹤会记得自己飞过时,脚下踩过哪只蝼蚁吗?啊?” 窑洞里爆发出压抑的、充满恶意的哄笑声。 “就是!这小崽子怕是饿昏头,得了失心疯吧?” “沈青瓷?那等人物,名字从你嘴里说出来都是玷污!”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副鬼样子,连灵兽谷的踏云骢都比你干净体面!” “我看这丹药灵石,指不定是这小子偷了哪个倒霉蛋的,编出这种鬼话!” “王哥,甭跟他废话,东西归你了!这小子,揍一顿让他清醒清醒!” 嘲讽、谩骂、幸灾乐祸的哄笑,如同冰冷的污水,劈头盖脸地浇在江浸月身上。王癞子狞笑着,将粗陶瓶塞进自己油腻的怀里,然后抬起穿着破草鞋的大脚,狠狠踹在江浸月蜷缩的背上! “啊!”剧痛让江浸月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身体像破麻袋一样被踹得滚倒在地,额头撞在冰冷的石壁上,瞬间红肿起来。 更多的拳脚和污言秽语落了下来。江浸月死死抱着头,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像一只被丢进滚水里的虾米,承受着雨点般的殴打和践踏。他不再哭喊,不再辩解,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将自己缩得更小,更不起眼。 混乱中,不知是谁的脚踢中了他的肋骨,钻心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几乎窒息。他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怀里的粗陶瓶……没有了……阿姐给的温暖……也没有了…… “仙鹤会记得脚下的蝼蚁吗?” “你算哪根地底的烂草?” “烂泥鳅……渣滓……” 那些恶毒的话语,比拳脚更锋利,一刀刀凌迟着他本就卑微如尘的心。心底那一点点因为沈青瓷的出现而燃起的、名为“被记得”、“被关心”的微弱火苗,在这冰冷的污水和残酷的践踏下,噗地一声,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比砺石院地火浊气更沉重的黑暗和寒冷。 不知过了多久,殴打和哄笑终于停了。王癞子打着酒嗝,心满意足地抱着他的“战利品”回到通铺另一头。其他杂役也骂骂咧咧地散开,窑洞里重新响起了鼾声和磨牙声,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江浸月蜷缩在冰冷潮湿的角落,浑身是伤,额头肿起一个大包,嘴角破裂,渗着血丝。他像一只被彻底碾碎了外壳的蜗牛,只剩下最柔软脆弱的内里暴露在这充满恶意的寒夜中。 他颤抖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身下冰冷的干草里摸索着。指尖触到一个冰凉粗糙的物体——是那个被王癞子丢弃的空陶瓶!瓶口还残留着几不可闻的、清冽的药香。 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地将空瓶攥进怀里,紧紧地贴着心口。小小的身体蜷缩成胎儿在母体中的姿势,仿佛这样就能汲取到一点点虚幻的温暖和安全。黑暗中,他无声地睁大眼睛,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空洞和一片死寂的茫然。他一遍遍地用脏污的袖子,徒劳地擦拭着瓶身上残留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早已冷却的指印痕迹。 云栖峰,听风小筑。 静室内,灵气氤氲如雾。沈青瓷盘膝坐在温润的墨玉地面上,周身有淡青色的气流无声流转,将她托离地面寸许。她面前悬浮着凌虚长老赐予的《巽风引》玉简,青光流淌,无数玄奥的符文如同活物般在光幕中沉浮明灭。 风灵根在精纯灵气的滋养下,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欢快而顺畅地在她经脉中奔涌,带来一种轻盈欲飞的通透感。她能清晰地感知到洞府外云海翻腾的轨迹,甚至能捕捉到数里之外灵禽振翅带起的细微气流变化。 然而,心神却始终无法真正沉入那玄奥的风之真意里。 砺石院的方向,像一块无形的磁石,牢牢牵引着她意识深处最不安的角落。阿月拿到药了吗?那丹药对他孱弱的身体是否有用?他手臂上的淤青可消退了半分?在那等污浊之地,他会不会又被人欺负?那个孩子看她的眼神,亮得惊人,充满了全然的信任和依赖…… 她强迫自己收敛心神,将一缕精纯的风属性灵力引导至右臂。那里,画框玻璃留下的狭长伤口早已愈合,只留下一道淡粉色的疤痕。以她如今的内门弟子身份,弄到一瓶祛疤生肌的灵膏轻而易举。可她没有。 指尖轻轻抚过那道疤痕,凹凸的触感清晰地传来,带着一丝隐秘的刺痛。这痛楚微弱,却异常顽固,像一根扎在心底的刺,时刻提醒着她某些无法愈合的东西——栖水镇的废墟,那杯温水的灼烧,还有……乱石坡上,她握住的那只冰冷颤抖的小手。 窗外,栖霞山的夜风依旧浩荡,穿过千山万壑,送来松涛阵阵,也送来了远方灵药圃清冽的花香。然而,沈青瓷却仿佛透过这满室的灵韵仙气,“嗅”到了冷雾涧的湿冷,听到了砺石院沉闷的敲砸,看到了那个蜷缩在冰冷角落、抱着空陶瓶无声流泪的孩子。 风送来了药香,也送来了深埋于尘埃之下的呜咽。 第7章 恨生砺石 “阿姐怎么还不来?” 白日里所有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眼前翻涌、碰撞。废墟深处,那只从断梁缝隙里颤抖伸出的、沾满污泥的小手,被一只温暖有力的手握住,将他拖出地狱的窒息。冷雾涧边,她担忧的目光拂过他手臂的淤青,那郑重塞来的药瓶……还有王癞子那张扭曲狂笑的脸,那句“仙鹤怎会记得脚下的蝼蚁?”,以及周围那些冷漠鄙夷的眼神…… 一遍遍,一遍遍。 他攥着空瓶的手指用力到指节青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他一遍遍用脏污破烂的袖口,徒劳地、用力地擦拭着瓶身上残留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早已冷却的指印痕迹。仿佛要擦掉那虚幻的温暖,擦掉那带来更深刻绝望的欺骗。 破碎的呜咽终于压抑不住,从紧咬的牙关里溢出,混着血腥气,破碎在死寂的黑暗里: “骗子……” 云栖峰,听风小筑。 静室之内,与砺石院的污浊黑暗判若云泥。温润的墨玉地面氤氲着淡淡的凉意,灵气浓郁得几乎化为实质的淡青色薄雾,无声流淌。沈青瓷盘膝悬坐于离地寸许的虚空,周身笼罩着一层柔和清透的青光。她面前,凌虚真人赐予的那枚《巽风引》玉简静静悬浮,青光流转,无数玄奥繁复的符文如同活物般在光幕中沉浮明灭,每一次闪烁都牵引着室内精纯的灵气随之波动。 风灵根在她体内欢畅流转。精纯的天地灵气,尤其是窗外那终年呼啸于云栖峰巅的凛冽罡风,对她而言不再是折磨,而是最甘美的滋养。丝丝缕缕的青色气流如同最温顺的溪流,自她周身窍穴涌入,在《巽风引》心法的引导下,沿着玄奥的轨迹奔腾于奇经八脉。每一次周天运转,都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通透与轻盈,仿佛血肉骨骼都在被淬炼得更加纯粹,意念稍动,便能清晰“听”到数里之外灵禽振翅带起的细微气流变化,甚至能隐约感知到峰顶云海深处酝酿的雷意。 这是足以令无数修士艳羡嫉妒的进境速度,是风灵根天赋带来的坦途。 然而,沈青瓷的心神,却像被无形的丝线死死牵扯着,始终无法真正沉入那玄奥的风之真意深处。一股沉重而冰冷的滞涩感,顽固地盘踞在灵台方寸之地。 砺石院的方向,如同一个巨大的、散发着污浊气息的黑洞,牢牢吸摄着她意识深处最不安的角落。白日里冷雾涧匆匆一瞥的画面反复闪回:阿月那双骤然亮起、盛满全然的信任和依赖的眼睛;他手臂上刺目的、新旧交叠的淤青伤痕;还有……他抱着那个粗陶瓶,像个终于得到珍宝的孩子般缩在角落…… 他拿到药了吗?那养气丹对他孱弱又满是伤痕的身体,是否真有一丝效用?在那等污浊之地,那些淤青会不会再添新伤?会不会……又被人欺负? 这念头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思绪,让她体内原本顺畅流转的风灵之力都微微一滞,带来一丝细微的滞涩感。 她强迫自己收敛心神,摒弃杂念。一缕精纯凝练的风属性灵力,随着她的意念,缓缓引导至右臂。那里,一道狭长的淡粉色疤痕,在灵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清晰——是画框碎裂的玻璃留下的印记。以她如今内门弟子的身份,只需开口,祛疤生肌的灵膏唾手可得。可她从未动过这个念头。 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缓缓抚过那道微微凸起的疤痕。凹凸的触感清晰地传来,带着一种隐秘而顽固的刺痛。这痛楚如此微弱,却又如此深刻,像一根深埋心底的刺,时刻提醒着某些无法愈合、也不愿愈合的东西——栖水镇废墟的冰冷绝望,那杯温水灌入喉咙的灼烧剧痛,还有……乱石坡篝火旁,她不顾一切握住的那只冰冷颤抖、沾满污泥的小手。 窗外,栖霞仙山的夜风浩荡依旧,穿过千峰万壑,送来松涛如海,也送来远方灵药圃清冽悠远的草木芬芳。然而,沈青瓷却仿佛透过这满室的灵韵仙气,清晰地“嗅”到了冷雾涧特有的湿冷水腥气,“听”到了砺石院深处沉闷得令人窒息的矿石敲砸声,“看”到了那个蜷缩在冰冷角落、抱着空陶瓶无声颤抖的孩子。 风送来了九天之上的清灵,也送来了深埋于尘埃之下的呜咽与绝望。她悬坐于灵气云雾之中,身影飘然若仙,心却沉在不见底的寒潭。 数日后,云栖峰顶,流云台。 此处已是峰巅绝域,罡风凛冽如刀,寻常筑基修士亦不敢久留。沈青瓷一袭青绫云纹道袍,立于危崖边缘,狂风吹得她衣袂猎猎作响,长发飞舞,却无法撼动她身形分毫。她双目微阖,周身淡青色的风灵之气流转不息,与天地间的浩荡罡风隐隐共鸣。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在吞吐风云。 崖边一块巨大的青石上,凌虚真人盘膝而坐,须发在风中纹丝不动,气息渊深如海。他静静地看着自己新收的弟子演练《巽风引》的控风之诀,眼底有不易察觉的赞许。这孩子的天赋悟性,实乃他平生仅见。短短时日,对风灵之力的掌控已远超同侪,那份与天地罡风相融的灵性,更是难得。 然而,赞许之下,却藏着一丝洞悉的微澜。 当沈青瓷演练完毕,收势转身,额间带着一丝风灵激荡后的晶莹薄汗,恭敬地向师尊行礼时,凌虚真人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呼啸的风声,如同古钟敲响在沈青瓷心头: “青瓷,你灵根天成,禀赋卓绝,前途不可限量。”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勘破世情的深邃,“然,仙道贵乎纯粹,贵乎专注。心若有尘,道途自阻。” 沈青瓷心头猛地一跳,垂下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师尊的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她灵台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沉重阴影。 “凡尘种种,爱恨痴缠,于凡人不过百年云烟,于我辈修士,却是阻道之荆棘,蚀心之毒药。”凌虚真人的话语不急不缓,却字字如重锤,敲打在沈青瓷紧绷的神经上,“那砺石院中的稚子,浊骨凡胎,无有灵根,受地火浊气侵蚀,形销骨立不过是朝夕之事。十数载光阴,于我等眼中不过弹指一瞬,于他,已是枯骨一具,黄土一抔。” 他微微一顿,目光变得锐利而肃然,如同出鞘的寒锋,直指沈青瓷道心深处: “此等注定消散之缘,如朝露,如蜉蝣。执着于此,便是自缚枷锁,徒增心魔。你每为他流一滴泪,每为他生一丝念,便是在你无暇道心上刻下一道裂痕!这裂痕,初时细微,日久天长,便是阻碍你登临绝顶的万丈深渊!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斩断尘缘,心向大道!方是长生久视之基!”最后八字,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冷酷的仙道法则。 凛冽的罡风似乎在这一刻都凝滞了。巨大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山岳,轰然压在沈青瓷肩头。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寒意从脊椎骨升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江浸月蜷缩在冷雾涧角落的样子,闪过他手臂上的淤青,闪过他抱着药瓶时眼中亮起的光…… 那光,此刻想来,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随时会被砺石院的黑暗彻底吞噬。 师尊的话语冰冷而真实,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她心底那点隐秘的幻想和挣扎。十数年……于她漫长的修仙之路,确实只是弹指一挥间。可对一个在砺石院地火浊气中挣扎的孩子来说…… 沈青瓷缓缓抬起头,迎向凌虚真人那洞悉一切、带着审视与告诫的目光。她脸上所有的挣扎、痛楚都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近乎冰封的平静。她深深一揖,腰弯得很低,声音清晰而恭顺,听不出丝毫波澜: “弟子……谨遵师尊教诲。定当……斩断尘缘,心向大道。” 垂下的宽大袍袖里,无人看见的双手,早已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刺破了皮肉,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底那片被师尊话语生生撕裂的荒芜。那痛楚的源头,正正压在前世那道染血的旧疤之上。 凌虚真人看着她低垂的头顶,目光深邃,最终只是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拂尘轻扫,不再言语。峰顶罡风依旧呼啸,卷起流云万千,将崖边师徒二人的身影衬得渺小又孤绝。 砺石院深处,巨大废渣堆形成的阴影下,一个仅容孩童藏身的逼仄石缝里。 空气浑浊得令人窒息,弥漫着浓烈的硫磺味和矿石粉尘。江浸月蜷缩在最黑暗的角落,身体紧紧贴着冰冷粗糙的石壁,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额头上被撞出的大包依旧青紫,嘴角的裂口结了深褐色的痂,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骨下方闷闷的痛。 他手里紧紧攥着那个空了的粗陶瓶。瓶身冰冷依旧,残留的药香早已被砺石院污浊的空气彻底吞噬殆尽,只剩下粗粝的触感和……那几道早已被他反复摩挲得模糊不清的指印痕迹。 白天沉重的劳役几乎榨干了他最后一丝力气,身体各处都在叫嚣着疼痛。可此刻,他却毫无睡意。黑暗中,那双空洞的眼睛睁得很大,死死盯着石缝外那一点点被远处窑洞微弱油灯映照出的、更浓重的黑暗。 他在等。 像一只被遗弃在荒野、濒死的小兽,固执地守着一个永远不会再出现的巢穴洞口。每一次风吹过废石堆的呜咽,每一次远处传来杂役模糊的咳嗽或咒骂,都让他瘦小的身体猛地一颤,随即是更深沉的失望和冰冷。 回忆如同跗骨之蛆,不受控制地啃噬着他。废墟缝隙里伸出的手带来的温暖和希望,冷雾涧边她指尖拂过淤青的微凉触感,药瓶塞入手心的郑重……这些画面越是清晰,就越发衬得王癞子的狞笑、杂役们的嘲讽鄙夷,还有此刻无边无际的黑暗与疼痛,是如此的刺骨、如此的荒谬。 “仙鹤怎会记得脚下的蝼蚁?” “你算哪根地底的烂草?” “骗子……” 空寂的石缝里,只有他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呼吸声。攥着空瓶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剧烈颤抖着,指关节发出细微的、不堪重负的咯吱声。一股冰冷的、陌生的东西,如同毒蛇般从心底最绝望的深渊里悄然探出了头,缠绕上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那不再是单纯的委屈和恐惧。那是一种被彻底践踏、被无情抛弃后,混合着巨大不解、刻骨怨怼和……疯狂滋生的恨意的毒焰! 为什么给了他希望,又亲手掐灭?为什么把他从地狱里拉出来,又推进另一个更绝望的深渊?为什么要让他知道世上还有那样清冽的药香和温暖,然后再把他打回这连呼吸都痛的污浊里?那些高高在上的仙人……都是这样玩弄蝼蚁的吗? 粗糙的瓶身边缘几乎要嵌进他掌心的皮肉里。黑暗中,孩子布满污垢的小脸上,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最后一丝微弱的星光彻底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幽寒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他死死盯着石缝外那片象征“外界”的黑暗,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沙哑撕裂的气音,一遍又一遍,如同诅咒般低喃: “骗子……” 砺石院的地火在深处沉闷地咆哮,废渣堆散发着经年不散的灼热余温,却驱不散这石缝深处,一个孩子心中迅速凝结的、比玄冰更刺骨的寒毒。 “阿姐不会再来了。” 第8章 炼体残篇暗渡尘 栖霞山巅,流云台。 罡风如亿万柄无形的凿子,狠狠刮过嶙峋的巨岩,发出呜咽又尖利的嘶鸣。沈青瓷立于危崖绝壁之畔,青绫云纹的衣袂在狂风中烈烈翻卷,猎猎作响,仿佛随时要被撕扯成碎片。她双眸紧闭,周身却无风自动,一层凝实如水的淡青色光晕将她稳稳托离冰冷的地面寸许。 山巅浩瀚磅礴的天地灵气,裹挟着最精纯凛冽的风息,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形成一个巨大的、缓慢旋转的气旋,漏斗般倒灌入她百会穴。每一次吐纳,都似龙鲸吸水,搅动得峰顶终年不散的流云剧烈翻滚,如沸水蒸腾。丹田气海深处,那枚由纯粹风灵之气凝聚的、滴溜溜旋转的青色道基之种,正贪婪地汲取着这天地馈赠,光芒愈发璀璨凝实,表面隐隐浮现出玄奥古朴的风痕烙印。 筑基已成,道基初铸。 崖边青石上,凌虚真人盘膝如古松,须发在狂暴的风中纹丝不动。他深邃的目光落在沈青瓷身上,一丝极淡的赞许掠过眼底,旋即又被更深的审视取代。这徒儿,天资悟性确乃百年仅见,风灵根与天地罡风契合无间,短短大半年便从初入仙门的懵懂稚子,跨过无数修士蹉跎半生的门槛,筑就道基。然而……那道基光芒流转间,灵台方寸之地,似乎总有一缕难以言喻的滞涩阴霾,如薄纱缠绕,挥之不去。 他无声地移开视线,望向主峰之下,那片被巨大山影和终日不散的灰黑浊气笼罩的区域——砺石院。目光淡漠,如同俯瞰蚁穴。十数载光阴,于修士不过是闭一次短关的弹指,于那浊气深重的凡胎,已是形销骨立的尽头。 沈青瓷缓缓睁开眼。筑基功成的清灵之气洗刷四肢百骸,五感被提升至一个全新的境界。她甚至能“听”到数里外灵禽梳理羽毛时,绒毛摩擦的细微簌簌声。可这天地骤然清晰的馈赠,并未带来预想中的通透欢喜。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右臂那道早已结痂的淡粉色长疤——画框碎裂的玻璃留下的印记,凹凸的触感传来,带着顽固的隐秘刺痛。这痛楚微弱,却如一根深埋心底的刺,每一次碰触,都牵扯出砺石院方向那片巨大的、无声的阴影。 阿月。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藤蔓缠绕,筑基的清明灵台也蒙上一层挥之不去的灰翳。师尊那日于罡风中的告诫犹在耳畔,字字如冰锥,刺骨森寒:“斩断尘缘,心向大道!此等注定消散之缘,执着便是自缚枷锁,蚀心毒药!” 她垂下眼睫,敛去所有翻涌的情绪,对着凌虚真人端坐的方向深深一揖,姿态恭顺无瑕。 “弟子谢师尊护法之恩。” 声音清澈,听不出丝毫波澜。 凌虚真人微微颔首,拂尘轻扫,身影便如流云般无声无息地消失在翻腾的云海之中,只余一句清冷的叮嘱随风飘来:“道基初成,宜静心体悟,稳固境界。” 三日后,栖霞山深处,“藏经云阁”那扇沉重的、刻满符文的玄铁巨门在沈青瓷的身份玉牌感应下,无声滑开。 扑面而来的并非想象中的书香墨韵,而是一种混合着陈旧纸张、细微尘埃以及无数岁月沉淀下来的、难以名状的“古”气。光线被高大的紫檀木书架切割得幽深曲折,形成一片片静谧的阴影。空气里浮动着无数肉眼难见的微尘,在从高窗斜射而入的几缕光柱中缓缓沉浮。 沈青瓷身着内门弟子的青绫云纹道袍,步履轻盈地行走在巨大书架构成的迷宫中。她此行的目的很明确——领取筑基弟子可获的《御风术》精要。然而,当那枚记载着《御风术》的青色玉简被管事弟子恭敬地递到她手中时,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引向更深处。 那是云阁最偏僻的角落,光线最为昏暗,空气里的尘埃也显得格外厚重。几排书架孤零零地矗立着,书架上积满了厚厚的灰尘,书脊上的字迹早已模糊不清,甚至被蛛网覆盖,显然经年累月无人问津。一股若有若无的、更陈腐的气息从那里弥漫出来,与整个云阁井然有序、宝光隐隐的氛围格格不入。 鬼使神差地,沈青瓷的脚步偏离了主道,朝着那片被遗忘的角落走去。靴底踩在光滑如镜的墨玉地面上,发出极轻的回响,在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指尖拂过冰冷的书架边缘,带起一层细密的灰。她停在一排书架前,目光扫过那些被尘埃彻底掩埋的书册卷轴。大多是些残破不堪的兽皮卷、竹简,或是纸张早已泛黄发脆、装订线都朽断的线装书。内容驳杂离奇,有早已失传的偏门炼丹术猜想,有对某些早已灭绝的洪荒异兽的臆测图录,甚至还有些字迹狂放、语焉不详的游记手札,记载着虚无缥缈的“天外秘境”。 沈青瓷的心跳却在不经意间悄然加速。风灵根赋予的敏锐直觉,如同最细微的探针,在这片被时光遗忘的角落里,隐隐捕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那不是灵气,而是一种更为古老、更为厚重、甚至带着点蛮荒血腥气的……坚韧感? 她的指尖在一卷用不知名黑色兽筋捆扎的厚厚兽皮卷上停顿。这卷轴异常沉重,兽皮边缘磨损得厉害,呈现出一种历经无数岁月摩挲后的深褐色油光。拂去表面厚厚的积尘,露出的皮面触感粗糙而坚韧,上面用某种暗红色的、早已干涸的颜料书写着扭曲如虫爬的古篆。 旁边一张同样蒙尘的素笺,字迹是后来添上的,带着栖霞山某代阁主的随意评判:“上古炼体残篇,名《九死蜕凡经》。路数酷烈,引浊煞之气熬打筋骨,损寿元而求速成,十炼九死,悖逆仙道清正长生之理。且所需引气法门早已失传,留之无用,弃之可惜,鸡肋耳。” 炼体?熬打筋骨?损寿元? 这几个字眼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沈青瓷的心尖!她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涌的声音。那个蜷缩在废渣堆阴影里、瘦骨嶙峋、咳声中带着血腥味的孩子……那双在冷雾涧亮起又熄灭、最后只剩下死寂的眼睛……砺石院那污浊沉重、足以蚀骨**的地火浊气…… 一个近乎疯狂、却又带着绝望中唯一微光的念头,如闪电般劈开她混沌的思绪! 她飞快地左右扫视,确认这幽深角落再无第二人。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颤,一缕精纯凝练的风灵之气无声溢出,轻柔如最细腻的鹅毛掸子,瞬间拂过兽皮卷轴表面。积压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尘埃被精准地剥离、卷走,露出下方暗沉坚韧的皮面和那暗红如血的扭曲古篆。 深吸一口气,带着一丝负罪般的悸动,沈青瓷解开了那坚韧的黑色兽筋。兽皮卷轴沉重地展开,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仿佛沉睡了万载的凶兽被惊醒了一丝气息。一股混合着血腥、汗味、金属锈蚀和某种古老药草苦涩的蛮荒气息扑面而来。 开篇便是三个力透皮背、狰狞狂放的大字——青芽境! 其下小字注解,笔锋如刀凿斧刻: 引天地灵气如涓涓细流,浇灌、唤醒沉睡之肉身宝藏。灵气非外物,乃血肉生长之初雨,滋养第一缕坚韧之生命青芽。 体魄远超常人,力能扛鼎,疾步如风。肌肤莹润有微光,伤口愈合显著加快。灵气于血肉间游走,麻痒温热,如春芽破土。 危:焚身之劫!引气过猛或灵气不纯,气血沸腾如焚,经脉灼痛,重者肉身干枯,生机断绝!如履薄冰,徐徐图之! 沈青瓷的目光死死钉在“引天地灵气如涓涓细流”、“灵气非外物”、“唤醒沉睡肉身宝藏”、“徐徐图之”这几行字上!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指尖冰凉! 这正是江浸月唯一的、渺茫的生机所在!寻常修真者引气,需灵根为桥,沟通天地。而这炼体法门,竟似将肉身本身视为一方可被“浇灌”的田地,引气入体,不为丹田道基,只为滋养唤醒血肉深处潜藏的力量!它不挑灵根!它要的就是最基础、最原始的“气”!哪怕是砺石院那污浊沉重的“地火浊气”,若引导得法,徐徐图之,未必不能化为淬炼血肉的“初雨”! 希望的火苗在绝望的冰原上猛地蹿起,炽热得烫人。她强压下几乎要破喉而出的激动,毫不犹豫地探手入袖,取出一叠宗门用于绘制符箓的雪浪素笺和一支灌满墨汁的符笔。时间紧迫,必须在这无人踏足的角落完成! 她不再去看那兽皮卷,神念如水银泻地,瞬间将整篇“青芽境”法门烙印于心。筑基修士强大的神念操控力在此刻展露无遗。符笔饱蘸浓墨,悬于素笺之上,手腕沉稳如磐石,笔走龙蛇! 墨迹在雪白的纸上游走,快得几乎拖曳出残影。笔锋时而如刀劈斧凿,力透纸背,精准复刻下那炼体法门每一个艰涩古奥的字句;时而又如清风徐来,在字句间隙留下蝇头小楷的朱砂批注。那是属于沈青瓷的、以风灵根天才的视角,对这上古残篇的洞见: “引气如涓流,切记‘缓’、‘微’二字。浊气亦为气,取其‘沉’、‘厚’之质,化蛮力为韧劲,莫贪其‘烈’!” (朱砂小字批于“引气如涓涓细流”旁) “血肉宝藏,非指筋骨皮膜,乃深藏之生机本源!痛楚麻痒,为生机萌动之兆,咬牙忍之,神志需清明如镜,导气循血肉纹理,莫任其乱窜!” (朱砂批于“麻痒温热,如春芽破土”侧) “焚身之危,源于心躁!徐徐图之,日引一线,积跬步以至千里。熬炼之始,当以‘守’代‘攻’,固本培元为要!” (朱砂重重圈点于“危:焚身之劫”之后) 最后一笔朱砂落下,沈青瓷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神念与灵力同时高速运转,耗费的心力远超一场斗法。她小心翼翼地将墨迹淋漓、朱批点点的素笺吹干,叠好。再看那兽皮古卷,眼中已无波澜,仿佛它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旧物。指尖风灵之气再次拂过,卷轴上重新覆盖上一层薄薄的、与周遭无异的尘埃,再将那黑色兽筋依原样捆好,放回那无人问津的书架角落。 做完这一切,她才拿起那枚记载《御风术》的青色玉简,转身走出这片被遗忘的角落。步履依旧平稳,唯有袖中那叠薄薄的、却重逾千钧的素笺,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听风小筑,静室。 窗棂外,云栖峰的流云舒卷,带着清冽的仙灵之气。沈青瓷盘膝坐于墨□□之上,面前悬浮着那枚新得的《御风术》玉简,青光流淌,符文生灭。她尝试将心神沉入那精妙的风遁法门,周身淡青色的气流随之流转,与窗外浩荡天风隐隐呼应。 然而,一丝极其细微的滞涩感,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悄然荡开涟漪。眼前玉简上玄奥的符文仿佛扭曲了一下,瞬间化作了素笺上那些力透纸背的古篆和殷红的朱批小字。耳边呼啸的天风,也诡异地掺杂进了砺石院深处沉闷的矿石敲砸声,以及……那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呛咳。 体内原本顺畅流转的风灵之力猛地一岔! “唔……” 一声闷哼从喉间逸出。丹田处那枚刚铸成不久的青色道基微微震颤,灵力瞬间在几条细微的经脉岔道中冲突奔突,带来针扎般的锐痛。几缕失控的锐利风刃“嗤嗤”几声,将静室角落一盆枝叶繁茂的素心兰拦腰削断,青翠的叶片和洁白的花苞委顿于地。 沈青瓷脸色微白,立刻强行掐断所有杂念,收摄心神,引导着躁动的灵力缓缓归于气海。指尖下意识地抚过右臂那道淡粉色的长疤,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沉淀。 不能乱。阿月唯一的希望,就在她袖中。她目光沉静下来,转向静室角落一个铺着柔软灵草的小窝。 一只不过巴掌大小、通体雪白、唯有耳尖和四爪带着浅浅烟灰色的垂耳兔正蜷在那里酣睡,小鼻子微微翕动,周身萦绕着极其微弱却纯净的草木灵气——这是灵兽谷繁育的低阶灵宠“烟绒兔”,性情温顺,气息纯净,最不易引起注意。 沈青瓷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它湿润的小鼻尖。烟绒兔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睁开一双红宝石般清澈懵懂的眼睛,亲昵地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她的指尖。 “绒绒,”沈青瓷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托付重任的郑重,将袖中那叠誊抄好的素笺取出,又拿出一个小巧的玉盒,里面静静躺着一粒她用自己的筑基灵力小心温养过的“拓脉丹”,药性被调和得极其温和,“把这个,送到老地方,给……那个孩子。”她顿了顿,指尖在素笺最上方那力透纸背的“青芽境”三字旁,用朱砂飞快添上四个更小、却倾注了所有祈愿的字: 活下去,阿月。 朱砂微润,带着她指尖的温度。 烟绒兔似乎感受到了主人不同寻常的情绪,红宝石般的眼睛眨了眨,伸出粉嫩的小舌头,极其珍重地将那叠素笺和玉盒一起卷入口中一个不起眼的储物囊袋——那是沈青瓷用特殊手法炼制的,能隔绝气息,稳固物品。 小小的白色身影,如同一缕轻烟,悄无声息地钻出听风小筑特意留出的气窗,几个轻盈的纵跃,便融入下方翻涌的云海与层叠的山林阴影之中。它灵巧地避开偶尔掠过的剑光,循着沈青瓷神念中烙印下的、那条隐秘而充满污浊气息的路径,朝着砺石院的方向,义无反顾地疾驰而去。 砺石院深处,巨大的废渣堆如同沉默的黑色山峦,投下浓重得化不开的阴影,吞噬着本就吝啬的天光。空气里弥漫着硫磺的刺鼻、矿石粉尘的窒息,以及地火深处传来的、沉闷如巨兽低吼的咆哮。 江浸月蜷缩在一个由巨大废石勉强挤出的、不足三尺宽的逼仄缝隙里。后背紧贴着冰冷粗糙、带着灼热余温的石壁,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粗糙的砂砾,扯得喉咙和胸腔深处火烧火燎地痛。额头上那次被王癞子踹在石壁上撞出的青紫肿块虽然消了些,留下暗沉的痕迹,嘴角的裂口结了痂,稍一牵动就传来撕裂感。最要命的是肋骨下方,每一次咳嗽都带出沉闷的回响和刀割般的锐痛,口中弥漫着熟悉的铁锈腥甜。 他瘦得像一把枯柴,宽大破旧的灰色短褂空荡荡地挂在身上,露出的胳膊和小腿上,新伤叠着旧伤,青紫淤痕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他死死攥着怀中那个早已空空如也的粗陶瓶,仿佛那是溺水之人唯一的浮木。瓶身冰冷粗糙,被他反复摩挲,残留的那点虚幻药香早已被砺石院污浊的空气彻底吞噬殆尽,只剩下指腹下那几道被汗水、泪水和无数次擦拭弄得模糊不清的指印痕迹——那是曾短暂停留于此的、名为“希望”的温度。 白日里沉重的劳役榨干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体每一处关节都在尖叫着抗议。可此刻,在这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孤寂中,他却毫无睡意。眼睛睁得很大,空洞地望着缝隙外那更浓稠的黑暗,瞳孔里映不出任何光亮,只有一片死寂的茫然和一种近乎偏执的等待。 等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冷雾涧边,那骤然亮起又熄灭的希冀眼神,那塞入手心的药瓶带来的短暂温暖……这些画面越是清晰,就越发衬得王癞子那张狞笑的脸、杂役们鄙夷的哄笑、还有此刻深入骨髓的疼痛和这无边无际的污浊黑暗,是如此的可笑、如此的绝望。 “仙鹤怎会记得脚下的蝼蚁?” “你算哪根地底的烂草?” “骗子……” 空寂的石缝里,只有他自己压抑到极致、破碎的喘息声。攥着空瓶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着,指关节发出细微的、不堪重负的咯吱声。一股冰冷的、粘稠的、带着剧毒的怨恨,如同从深渊最污秽处爬出的毒蛇,死死缠绕上他千疮百孔的心脏,越收越紧。 就在这时,一点极其微弱的、与砺石院污浊沉重气息截然不同的清灵波动,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被江浸月某种近乎野兽般的直觉捕捉到! 他猛地绷紧身体,空洞的双眼骤然聚焦,死死盯向石缝狭窄的入口处! 只见一点小小的、雪白的影子,如同黑暗里悄然绽放的一朵柔嫩的花,正小心翼翼地从一块巨大的、冒着丝丝热气的废矿石后探出头来。它通体洁白,唯有耳尖和四爪带着浅浅的烟灰,一双红宝石般的眼睛在黑暗中清澈得惊人,警惕又好奇地打量着这片污浊之地。它口中似乎叼着什么东西,正散发着一丝若有若无、却纯净得让江浸月灵魂都为之颤栗的草木灵气和……墨香? 烟绒兔发现了缝隙深处的江浸月,红眼睛眨了眨,似乎确认了什么。它极其灵巧地避开地面滚烫的碎石和粘稠的油污,几个轻盈的腾挪,便悄无声息地钻进了这逼仄的石缝。 江浸月整个人都僵住了,如同被无形的冰封冻结。他看着这小小的、不染尘埃的生灵靠近,看着它停在自己蜷缩的腿边,仰起小脑袋,将那口中叼着的一叠素笺和一个温润的小玉盒,轻轻放在他沾满黑灰、遍布细小伤口的破旧裤腿上。 做完这一切,烟绒兔并未立刻离去。它伸出粉嫩的小舌头,极其温柔地、快速地舔了一下江浸月那只紧攥着空陶瓶、指甲缝里全是黑泥的、冰凉的手背。 那触感温热、湿润、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纯净生机,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江浸月凝固的冰壳! 烟绒兔完成了使命,不再停留,小小的白色身影一闪,便如同投入水中的月光,消失在石缝外的黑暗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死寂。 石缝里只剩下江浸月粗重得吓人的喘息。他死死盯着腿上的东西。那叠素笺,纸张洁白如雪,边缘裁切得整整齐齐,上面是力透纸背的墨字和殷红如血的朱砂小批。那小小的玉盒,触手温润,散发着淡淡的清辉和诱人的药香。 一股巨大的、无法形容的冲击狠狠撞上他的胸膛!他颤抖着,几乎是痉挛般地伸出手,一把抓起了最上面那张素笺! 目光瞬间被开篇那三个狂放狰狞、仿佛蕴含着不屈呐喊的大字攫住——青芽境! 他的呼吸骤然停止。视线贪婪又混乱地扫过下方那些艰涩的古篆,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灵魂上。引天地灵气如涓涓细流……唤醒沉睡肉身宝藏……灵气非外物……徐徐图之……伤口愈合……力能扛鼎…… 这是……这是…… 他的目光最终死死钉在页首空白处,那力透纸背的“青芽境”三个墨字旁,一行更小的、却带着一种几乎要灼伤他眼睛的滚烫祈愿的朱砂小字上: 活下去,阿月。 字迹清丽,却力透纸背,带着一股他曾在冷雾涧感受过的、风一般的气息。 “阿姐……” 一个破碎的、带着浓重血腥气和铁锈味的嘶哑气音,从江浸月紧咬的牙关里艰难地挤出。 巨大的、混杂着狂喜、委屈、不敢置信和滔天恨意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堤防!瘦小的身体如同狂风中的落叶般剧烈地颤抖起来,比以往任何一次挨打后的颤抖都要剧烈百倍! 他猛地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那叠染着墨香与清冽灵气的素笺里,喉咙里发出困兽般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滚烫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雪白的纸面上,迅速洇开深色的、绝望与希望交织的湿痕。 另一只紧攥着空陶瓶的手,却在这一刻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指骨捏得咯咯作响,粗糙的陶瓶边缘深深陷入掌心早已结痂的皮肉之中,暗红的血丝瞬间沁出,蜿蜒着流过手腕,滴落在身下冰冷的碎石上。 那空瓶上模糊的指印,仿佛在无声地尖叫。 第9章 九死蜕凡经 洞府外,云栖峰终年不散的流云被暮色浸透,翻涌成一片沉甸甸的暗金。罡风撞击在听风小筑的结界上,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又被精纯的灵力无声化解。静室内,灵气氤氲如实质的淡青色薄雾,温润的墨玉地面光可鉴人,映着沈青瓷辗转难眠的身影。 她盘膝坐在蒲团上,指尖无意识地深深掐进右臂那道淡粉色的狭长疤痕里。指甲陷进皮肉,带来清晰的刺痛,却压不住心底翻江倒海的焦灼。明日辰时,便是师尊凌虚真人亲自为她划定的闭关之期,冲击筑基中期,凝练风灵道种,容不得半分闪失。 可她的心,却像被一根无形的、浸透了污浊地火气息的锁链,牢牢拴在栖霞山主峰之下那片终年弥漫灰黑烟气的深渊——砺石院。 袖中空空如也。那卷誊抄着《九死蜕凡经》“青芽境”法门、页首添着朱砂小字“活下去,阿月”的素笺,连同那粒被她以筑基灵力小心温养过、调和得极其温和的“拓脉丹”,都已不在。此刻,它们应已落在那孩子手中。 烟绒兔绒绒傍晚时便已悄无声息地返回,蜷在角落的灵草窝里,红宝石般的眼睛半阖着,小鼻子微微翕动。它完成得很好,身上甚至没沾半点砺石院的污浊。沈青瓷的神念如水银泻地,一遍遍扫过它小小的身躯,确认没有任何追踪或窥探的痕迹,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松弛一丝,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攥紧。 他拿到了吗?那卷轴沉重,字迹扭曲如虫爬,他认得吗?那“徐徐图之”、“如履薄冰”的朱批警告,他看得懂、记得住吗?砺石院浊气深重,混杂着地火毒烟与矿石粉尘,狂暴驳杂远超寻常天地灵气,那“引气如涓涓细流”的第一步,对他那具早已被劳役和伤痛掏空、从未接触过任何修炼的凡胎□□而言,无异于引火烧身!稍有不慎,便是经脉灼毁,血肉枯槁……那兽皮卷上力透纸背的“焚身之劫”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灵台之上。 还有那粒拓脉丹……药性再温和,对从未接触过灵力的躯体,也是虎狼之药。若他心急,若他绝望之下孤注一掷…… 沈青瓷猛地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静室内精纯的风灵之气涌入肺腑,带来清冽的凉意,却丝毫无法浇熄心头的燥火。师尊那日立于流云台巅,在凛冽罡风中的告诫,字字如冰锥,再次凿进她的识海:“斩断尘缘,心向大道!此等注定消散之缘,执着便是自缚枷锁,蚀心毒药!” 蚀心毒药……她指尖抚过臂上旧疤,那凹凸的触感此刻带着灼人的温度。她欠那孩子一条命,欠他废墟中伸出的那只手一个答案。送出的功法与丹药,是绝望中唯一能抓住的微光,是她斩不断、也从未想真正斩断的“尘缘”。可这微光,究竟是引路的星火,还是……催命的毒焰? 洞府外,最后一缕天光被沉沉的夜色吞噬。砺石院的方向,仿佛传来一声极其微弱、跨越了遥远距离与厚重山岩阻隔的、压抑到极致的闷哼。是错觉?还是风灵根天赋在极度不安下生出的感应?沈青瓷霍然起身,几步冲到洞府边缘的玉窗前,双手紧紧扣住冰冷的窗棂,指节用力到发白。 目光穿透翻涌的云海,竭力投向那片被巨大山影和污浊烟气笼罩的黑暗区域。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沉重。可那臆想中的闷哼,却如同跗骨之蛆,在她耳畔反复回响,混合着记忆中冷雾涧边他手臂上刺目的淤青和那双盛满依赖与委屈的眼睛。 “活下去,阿月……”她无声地翕动嘴唇,吐出这沉甸甸的四个字,带着连自己都无法分辨的祈愿与恐惧。这祈愿,于那孩子而言,究竟是救赎,还是……另一重更深的折磨? 砺石院深处,巨大的废渣堆如同匍匐的洪荒巨兽,投下的阴影浓稠粘腻,吞噬着矿洞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光。空气沉滞,弥漫着硫磺的刺鼻、矿石粉尘的窒息,以及地火深处永不停歇的、沉闷如濒死巨兽喘息般的轰鸣。 江浸月蜷缩在一个由几块巨大、滚烫的废矿石勉强挤出的缝隙里。后背紧贴着粗糙灼热的石壁,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肋下剧痛,喉咙里弥漫着熟悉的铁锈腥甜。额角暗沉的淤痕和嘴角结痂的裂口,在昏暗中如同耻辱的烙印。他瘦得脱了形,宽大破旧的灰色短褂空荡荡地挂在身上,露出的胳膊和小腿遍布着青紫交叠的伤痕,像一张被反复蹂躏的破布。 怀中,那个早已空空如也、被他体温焐得微温的粗陶瓶依旧紧贴着心口。而此刻,在他沾满黑灰和血痂、指甲缝里全是污泥的双手之中,正死死攥着两样东西。 左边,是一叠洁白如雪、边缘裁切得整整齐齐的素笺。纸张上力透纸背的墨字狂放狰狞——青芽境!下方是密密麻麻、艰涩如天书的古篆注解,以及力透纸背、带着一种近乎温柔力量的朱砂小批:“徐徐图之”、“莫贪其烈”、“固本培元”。页首空白处,那一行小小的、殷红如血的朱砂字迹,像烙铁般烫着他的眼睛:活下去,阿月。字迹清丽,带着他曾在冷雾涧短暂感受过的、风一般的气息。 右边,是一个触手温润的玲珑玉盒。盒盖微启,一股清冽纯净、与这污浊矿洞格格不入的药香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正是那粒龙眼大小、散发着柔和青辉的“拓脉丹”。 幸好收养自己的养父是镇上的说书先生,从小聪明好学的江浸月现在八岁已认识了不少字。 矿洞深处传来杂役模糊的咒骂和矿石敲砸的闷响,每一次震动都让头顶簌簌落下细小的碎石和粉尘。江浸月猛地将素笺和玉盒更紧地按在胸口,如同守护着世间仅存的珍宝,身体往石缝更深处缩去,像一只受惊的幼兽,警惕地竖起耳朵,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缝隙外晃动的、更浓重的黑暗。 直到那脚步声和喧嚣渐渐远去,死寂重新笼罩下来。他才像耗尽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冰冷的碎石上,大口喘息,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肋下的剧痛。 目光再次落回那卷素笺上。青芽境。引天地灵气如涓涓细流……唤醒沉睡肉身宝藏……灵气非外物……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钩子,钩起他心底最深处那点名为“不甘”的微末火星。王癞子狞笑的嘴脸、杂役们鄙夷的哄笑、身体无处不在的疼痛和这令人窒息的污浊……凭什么?凭什么他生来就该是烂泥里的草芥?凭什么他要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狱里烂掉、臭掉? “活下去,阿月。” 那殷红的字迹刺入眼帘。 活下去?为了什么?为了继续在这污浊里喘息?为了承受永无止境的践踏?还是……仅仅为了阿姐那点或许存在的“愧疚”?一个念头如同毒藤般疯长:她为什么不来?为什么只送来这冰冷的字和药?是怕沾染了他这地底烂泥的污秽,玷污了她云栖峰仙子的清名吗?这“活下去”,究竟是给他的希望,还是……给她自己寻求心安的枷锁? 恨意如同冰冷的岩浆,瞬间冲垮了脆弱的堤防。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旧伤,温热的液体渗出,混合着矿石的黑灰,粘腻肮脏。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委屈而剧烈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困兽般压抑的、破碎的呜咽。 然而,当目光再次触及那“青芽境”三个狂放大字时,一股更原始、更暴戾的冲动猛地压倒了翻腾的恨意! 活下去! 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中最后一点属于孩童的茫然脆弱彻底褪去,只剩下孤狼般的狠绝。不是为了谁,不是为了那高高在上的“阿姐”,只是为了他自己!他要活!他要从这烂泥里爬出去!他要让那些踩踏他的人看看,烂泥里的草芥,也能长出刺穿他们脚掌的尖刺! 近乎粗暴地,他扯开那叠素笺,目光如饥似渴地钉在开篇那几行字上,无视那些艰涩的古篆,只死死抓住朱砂批注的核心:“引气如涓流,取其‘沉’、‘厚’之质……徐徐图之……熬炼之始,当以‘守’代‘攻’,固本培元……” 引气!引这砺石院污浊沉重的“气”! 他不再犹豫,将那温润的玉盒打开,毫不犹豫地捏起那粒散发着清辉和诱人药香的拓脉丹。丹药入口即化,一股温和却沛然的暖流瞬间滑入喉中,随即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轰然炸开!温和只是相对而言,对这从未接触过灵力的凡胎,这股力量依旧霸道! “唔!” 江浸月闷哼一声,瘦小的身体瞬间弓起如虾米,五脏六腑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揉搓!温和的药力瞬间变得灼热滚烫,在他狭窄脆弱的经脉中横冲直撞!皮肤下的血管如同苏醒的青色蚯蚓,根根暴凸、扭曲,在昏暗光线下显得狰狞可怖。额角、脖颈瞬间布满豆大的汗珠,混合着脸上的黑灰滚落。 剧痛!远比王癞子的拳脚更甚的剧痛!像是有人拿着烧红的铁钎,在他体内胡乱搅动,要将他由内而外撕碎! “啊——!” 一声短促凄厉的惨叫几乎冲破喉咙,又被他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咽了回去。鲜血顺着干裂的嘴角蜿蜒流下。不能出声!绝不能让任何人发现! 就在这非人的折磨几乎要摧毁他意志的瞬间,那素笺上朱砂批注的“徐徐图之”、“固本培元”如同冰水浇头!他猛地惊醒,残存的一丝清明死死抓住这唯一的救命稻草。 不能任由这力量肆虐!要“守”!要“引”! 他强迫自己忽略那要将灵魂都撕裂的剧痛,按照素笺上那最粗浅的引导法门——那甚至称不上功法,只是沈青瓷凭借风灵根天赋和对能量流动的敏锐,推演出的最笨拙的“意守”之法——拼命集中起所有溃散的意志力。 想象!想象那些在体内狂暴冲撞的滚烫热流!想象它们不再是无头苍蝇,而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艰难地收拢、约束!想象它们沿着一个模糊的、存在于臆想中的“通道”,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向身体深处那些最酸痛、最淤堵的地方流去…… 这过程笨拙得可笑,痛苦得令人发狂。每一次意念的强行收束,都如同在滚烫的刀尖上行走,带来加倍的撕裂感。汗水早已浸透破烂的衣衫,紧贴在瘦骨嶙峋的身上,混合着血污和黑灰,黏腻冰冷。他蜷缩在碎石上,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抽搐,像一条离水的鱼。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就在江浸月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被活活痛死、或者意识彻底崩溃之时,一丝极其微弱的变化,如同黑暗中的萤火,悄然出现。 那粒拓脉丹释放出的霸道药力,似乎……真的被那笨拙得可怜的“意念”稍稍约束住了一丝丝?虽然绝大部分依旧在疯狂地冲击、破坏,但确有一小股滚烫的细流,被他拼命引导着,流向了肋骨下方那最痛楚的伤处。 “滋啦……” 仿佛滚油浇在冰块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剧痛和奇异的灼麻感,瞬间在伤处爆开!江浸月眼前一黑,差点直接昏死过去。但紧接着,一股微弱却清晰的、从未体验过的“热力”,如同冬日里将熄的炭火被重新吹亮,竟从那深可见骨的疼痛深处,缓缓弥漫开来! 这感觉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却真实不虚!如同濒死的冻僵之人,指尖触到了一点微弱的火星。 狂喜如同惊雷,瞬间劈开了无边的痛苦和黑暗! 有效!真的有效!这痛没有白挨!这污浊之地里的“气”,这阿姐送来的“毒药”,真的能化为滋养他这烂泥身躯的“初雨”! 求生的本能和变强的**瞬间压倒了一切!恨意、委屈、对“阿姐为何不来”的怨怼,此刻都被这绝境中窥见的一线生机暂时驱散。 他不再犹豫,也顾不上去想那“徐徐图之”的警告。趁着拓脉丹药力未散,趁着那一丝引导的“感觉”还在,他贪婪地、不顾一切地,按照素笺上“青芽境”那最粗浅的引气法门,主动去吸纳这矿洞中无处不在的污浊气息! 不再是被动承受丹药的冲击,而是主动的掠夺! “嘶——呼——” 他猛地张开干裂的嘴,如同濒死的鱼,贪婪地、大口地吞咽着矿洞中那混杂着硫磺粉尘、地火余烬、矿石腥气的浑浊空气!这空气一入喉,便如同吞下了无数细小的刀片和火炭! “呃啊!” 比刚才拓脉丹药力冲击更剧烈十倍的痛苦瞬间席卷全身!砺石院的地火浊气,狂暴、驳杂、充满了毁灭性的侵蚀力量,岂是那温和的拓脉丹可比?它们如同失控的洪流,蛮横地冲入他刚刚被拓脉丹药力强行撑开一丝缝隙的脆弱经脉! 撕裂!灼烧!腐蚀! 江浸月猛地蜷缩起来,身体剧烈地弹动,如同被无形的烈焰包裹!裸露的皮肤上,肉眼可见地泛起一片片不正常的、诡异的暗红色斑纹,如同被烙铁烫过!血管再次疯狂凸起,颜色却变得深紫近黑,仿佛随时要爆裂开!他死死咬住自己的胳膊,牙齿深深陷入皮肉,才将那撕心裂肺的惨嚎死死堵在喉咙深处,只发出野兽般“嗬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抽气声。 自毁般的引气,带来的是毁灭性的痛苦,却也伴随着……毁灭后畸形的“新生”! 就在他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被这狂暴的浊气彻底撑爆、化为齑粉之时,那粒拓脉丹残余的温和药力,竟如同最后一道薄弱的堤坝,在狂暴的浊流冲击下,勉强护住了他心脉方寸之地。 剧痛依旧排山倒海,但在这毁灭性的痛苦深处,江浸月那野兽般的直觉,却清晰地捕捉到了身体的变化——那肋下刀割般的锐痛,似乎……真的减轻了极其微弱的一丝?一股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力量感”,如同深埋冻土下的种子,在狂暴浊气的“浇灌”和极致痛苦的“催逼”下,正以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艰难地、扭曲地……萌发! 汗水、血水、污浊的泥灰混合在一起,在他身下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散发着腥气的湿痕。他瘫在冰冷的碎石上,如同被彻底抽干了骨头的软泥,只剩下胸膛剧烈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哑和灼痛。 意识在剧痛的余波和虚脱的眩晕中沉沉浮浮。模糊的视线里,那页写着“青芽境”和“活下去,阿月”的素笺,静静地躺在污秽的地面上,被汗水血水浸染得边缘卷曲、字迹模糊。 他颤抖着,伸出污黑、指甲崩裂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页染污的纸死死抓回,紧紧按在同样污浊不堪的心口。冰冷的玉盒硌着他的肋骨。 黑暗中,孩子布满污垢和汗血的小脸上,那双因剧痛和虚脱而失神的眼睛里,最后一丝属于人的情感波动彻底沉寂下去,只剩下一种近乎荒芜的、冰冷的执念。 “活……下去……为我自己。” 一个破碎的、带着浓重血腥味的气音,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消散在矿洞污浊的空气中。 第10章 仙台莲开时 深秋的霜气,比砺石院深处终年不散的地火浊烟更早一步,钻进了江浸月栖身的石缝。寒意如同细密的针,穿透他身上那件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硬邦邦如铁片的破旧短褂,直直刺进骨头缝里。 他蜷缩在石缝最深处,后背紧贴着冰冷粗糙、却又带着地底深处传来微弱灼热余温的石壁。每一次试图吸气,喉咙和胸腔深处都像被粗糙的砂纸狠狠打磨过,带起一阵带着血腥气的闷痛和撕扯。额角那次被王癞子踹在石壁上撞出的暗沉淤痕早已成了褪不去的印记,嘴角的裂口在每一次紧绷时都会重新裂开,渗出丝丝咸腥。最要命的依旧是肋下,每一次咳嗽都像是有人拿着钝刀在里面缓慢地搅动,沉闷的痛楚里泛着浓重的铁锈味。 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身体在这寒夜里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他死死攥着怀中那个早已空空如也、被体温焐得仅剩一丝微弱暖意的粗陶瓶,仿佛那是连接另一个虚幻世界的唯一信物。而此刻,他另一只沾满黑灰和干涸血痂、指甲缝里嵌满污垢的手,正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按在心口的位置。隔着单薄褴褛的衣衫,能感觉到一团被体温捂得滚烫的硬物——是那叠誊抄着《九死蜕凡经》青芽境法门、页首染着朱砂祈愿的素笺。 “引天地灵气如涓涓细流……徐徐图之……固本培元……” 那力透纸背的墨字和殷红的朱批,连同那四个字字泣血般的“活下去,阿月”,早已在无数个痛苦挣扎的深夜里,被他的目光和指尖反复摩挲,烙印进了灵魂最深处。 活下去?如何活? 他猛地张开干裂起皮的嘴唇,如同濒死的鱼被抛上滚烫的砂砾,贪婪地、不顾一切地大口吞咽着石缝外弥漫进来的空气。这砺石院的气息,混杂着浓烈的硫磺刺鼻、矿石粉尘的窒息、地火深处永不熄灭的沉闷咆哮,以及……无处不在的、狂暴驳杂的地脉浊气! 这浊气一入喉,便如同吞下了一团烧红的铁砂!远比那粒拓脉丹带来的冲击更凶猛、更酷烈十倍! “呃——嗬嗬……” 一声压抑到扭曲的惨哼猛地卡在喉咙深处。江浸月瘦小的身体瞬间绷紧如拉到极限的弓弦,每一寸肌肉都在疯狂痉挛!裸露在破袖口外的胳膊上,青黑色的血管如同苏醒的毒蛇,根根暴凸、扭曲盘虬,在昏暗光线下显得狰狞欲裂。皮肤表面,肉眼可见地泛起一片片不正常的、诡异的暗红,随即迅速龟裂、翻卷,如同久旱干涸的大地,渗出细密的血珠,转眼又被污浊的粉尘覆盖、凝固,形成一层丑陋的黑红硬痂。仿佛有无形的火焰正从他体内烧出来,要将这具残破的躯壳彻底焚毁! 蚀骨的剧痛排山倒海般席卷每一根神经。他死死咬住自己另一只胳膊的皮肉,牙齿深深陷入,温热的鲜血混合着咸涩的汗水和污垢流入口中。唯有如此,才能将那足以撕裂灵魂的惨嚎死死堵住。身体在冰冷粗糙的碎石上剧烈地弹动、翻滚,撞得石壁砰砰作响,留下道道暗红的血痕。 每一次主动引纳这污浊狂暴的地脉之气,都是一场酷刑,一次在毁灭边缘的疯狂试探。 矿洞深处,沉重的脚步声和粗嘎的吆喝声由远及近,伴随着矿石被粗暴砸碎的闷响。几个同样穿着破旧灰褂、满身污垢的杂役拖着疲惫的身体走过石缝附近。 “呸!真他娘的晦气!这鬼地方,吸口气都折寿!” 一人狠狠啐了口浓痰。 “折寿?嘿,能活着出去就不错了!看看新来的那个小崽子,” 另一人声音带着恶意的嘲弄,朝江浸月藏身的石缝方向努了努嘴,“王癞子说那小子得了失心疯,整天缩在那耗子洞里嘀嘀咕咕,前些天还偷藏了东西,挨了顿狠的,怕是不中用喽!烂泥里的草根,还妄想发芽?做梦吧!” 哄笑声在污浊的空气里散开,像淬了毒的针,扎在江浸月早已麻木的神经上。 石缝深处,蜷缩的身影猛地一颤。不是因为那些恶毒的言语,而是体内那股狂暴的浊流再次冲破了笨拙意念的束缚,狠狠撞向肋下那处旧伤! “噗!” 一口滚烫的、带着浓重腥甜味的血沫再也压制不住,猛地从他紧咬的牙关缝隙里喷溅出来,星星点点洒落在身前冰冷的碎石和那叠被紧紧护住的素笺上。暗红的血渍迅速在雪白的纸面洇开,如同绝望中绽放的毒花,浸染了“青芽境”三个狂放大字,也模糊了“活下去,阿月”那抹刺目的殷红。 剧痛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残存的意识吞没。眼前阵阵发黑,耳边是血液奔流的轰鸣和自己粗粝如破风箱般的喘息。就在这濒临彻底崩溃的边缘,一股微弱却异常坚韧的“热力”,如同深埋冻土下被滚烫岩浆意外唤醒的种子,竟在肋下那被狂暴浊气反复冲刷的伤处,极其顽强地、缓慢地弥散开来! 这热力微弱,却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生”的力量。它熨帖着撕裂的痛楚,带来一丝极其短暂、却真实不虚的舒缓! 如同在无边的黑暗地狱里,骤然窥见一丝微弱到几乎熄灭的火光。 江浸月布满血丝、瞳孔涣散的眼睛里,猛地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光芒!他不再试图压抑那翻腾的血气,喉咙里滚动着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般的气音,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浓烈的血腥和滔天的恨意: “骗子……沈青瓷……你看着……看着我……爬出去……” 恨意与那缕绝境中挣扎出的微弱热力,此刻竟成了支撑他熬过这焚身酷刑的唯一支柱。 栖霞山主峰之巅,巨大的环形演武场“问道坪”上,此刻却是另一番光景。云霞蒸蔚,仙鹤清唳。高耸的观礼台悬浮于空,其上端坐着栖霞山诸位长老,气息渊深如海。凌虚真人一袭青袍,拂尘搭于臂弯,目光平静地投向场中,唯有在掠过某个青色身影时,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赞许。 问道坪中心,三座巨大的白玉莲台在阵法催动下缓缓旋转,流光溢彩,正是此次内门筑基弟子小较的擂台。 第一座莲台上,沈青瓷青绫云纹的道袍纤尘不染,静静而立。山巅罡风吹拂着她的衣袂与发梢,她却稳如扎根于莲台中央的古松。对面,是一名身材魁梧、背负一柄赤红巨剑的男修。他周身散发着灼热的气息,正是以一手“焚山剑诀”在外门筑基弟子中颇有名气的张烈。 “沈师妹,得罪了!”张烈一声暴喝,声如洪钟。背后赤红巨剑“锵啷”一声离鞘飞出,剑身瞬间腾起熊熊烈焰,化作一条择人而噬的狰狞火蟒,带着灼热的气浪,咆哮着向沈青瓷噬咬而去!烈焰所过之处,空气都发出噼啪的扭曲声响。 莲台四周响起低低的惊呼。这焚山剑诀威猛霸道,开战即全力,显然是想以雷霆之势压垮这位风灵根的天骄。 沈青瓷面色无波,面对那扑噬而来的烈焰巨蟒,只轻轻抬起了右手。纤指如玉,在虚空中看似随意地一拂。 “呼——” 平地骤起罡风!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却快得超越了视线捕捉的极限!一道凝练如实质的淡青色风刃凭空而生,细如发丝,却蕴含着撕裂一切的锋锐之意。风刃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斩在火蟒最为狰狞的七寸要害! “嗤啦——!” 刺耳的撕裂声响起。那威猛无俦的烈焰巨蟒竟如同脆弱的布帛,被那道纤细的风刃从头到尾,瞬间从中剖开!狂暴的火焰失去了核心的灵力支撑,发出一声不甘的哀鸣,轰然溃散,化作漫天流火,被莲台四周的防护阵法无声吞没。 张烈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化作难以置信的惊骇。他甚至没看清对方是如何出手!只觉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顺着溃散的剑势狠狠反噬而来,胸口如遭重锤,闷哼一声,连人带剑被那残余的劲风直接扫下了莲台,狼狈地跌落在场外。 从出手到结束,不过瞬息。 全场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震天的喝彩与难以置信的议论。 “一招……只用了一招?” “那是什么风刃?竟如此凝练迅疾!” “不愧是风灵根!凌虚长老真是慧眼识珠!” 观礼台上,几位长老交换着眼神,皆有惊容。凌虚真人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丝极淡的弧度。 第二座莲台上,沈青瓷的对手换成了一个身着鹅黄罗裙、身姿曼妙的女子。她手持一对碧玉短匕,身法飘忽如烟,正是以“流烟步”和“碧波刺”闻名的柳烟儿。 “沈师姐,请指教。”柳烟儿声音柔媚,眼神却锐利如针。她深知沈青瓷风灵迅疾,绝不硬撼,身形一晃,竟瞬间化作七八道真假难辨的虚影,如同流烟弥漫,从四面八方无声无息地向沈青瓷飘去!每一道虚影手中的碧玉匕首都闪烁着淬毒般的寒芒,直指要害。诡异的是,竟无一丝破风声。 这是极致的速度与迷惑! 沈青瓷依旧静立原地,仿佛被那漫天流烟虚影所惑。直到那数点寒芒已近在咫尺,眼看就要刺入她周身大穴,她才动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她只是足尖在莲台上极其细微地一点。 “嗡——” 整个白玉莲台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拨动,发出低沉的嗡鸣。以沈青瓷立足之处为中心,一层淡青色的、几乎透明的涟漪瞬间扩散开来,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激起的波纹。 这涟漪看似柔和,却蕴含着精妙绝伦的震荡之力。那漫天扑来的流烟虚影一触及这层风之涟漪,顿时如同撞上了无形的铜墙铁壁,又像是陷入了粘稠无比的泥沼!飘忽诡异的身法瞬间迟滞、变形,如同被冻结在琥珀中的飞虫。七八道虚影在涟漪的震荡下剧烈扭曲,旋即“噗噗噗”接连破碎,只剩下柳烟儿惊骇欲绝的本体被那风之涟漪狠狠扫中! “唔!”柳烟儿闷哼一声,只觉一股无可抵御的柔韧巨力透体而入,瞬间搅乱了她体内的灵力运行,气血翻腾。她引以为傲的“流烟步”被彻底破去,曼妙的身姿如同断线的风筝,不受控制地向后抛飞,狼狈地跌落在莲台边缘,一对碧玉匕首脱手飞出,叮当落地。 沈青瓷甚至未曾真正出手攻击,仅仅以风灵之力震荡空间,便破去了对方赖以成名的身法! 第三场,亦是此次小较筑基阶段最后一场,对手是主峰执法长老座下颇为看重的弟子,陈罡。此人身材精悍如铁,修炼的是土系功法“磐石诀”,灵力雄浑,防御惊人。 “沈师妹,小心了!”陈罡声如闷雷。他双足重重一踏莲台,周身土黄色灵光暴涨,瞬间在体表凝聚成一层厚重凝实、如同真正山岩般的灵力铠甲!一股沉稳如岳、不动如山的气势轰然散开。他低吼一声,一拳捣出!拳锋之上,土黄色灵力凝聚成一个巨大的、旋转的石锥,带着沉闷的呼啸,撕裂空气,狠狠撞向沈青瓷!这是纯粹的力量碾压,一力降十会! 面对这势大力沉、仿佛能撞塌山岳的一击,沈青瓷终于动了真格。她并指如剑,指尖清光大盛,口中低叱一声:“分光!” “铮——!” 一道清越的剑鸣响彻云霄!她背后那柄古朴的青锋长剑应声出鞘,并未握于手中,而是悬停于她身前。剑身震颤,瞬息间分化出数十道凝练如实质的青色剑光!剑光并非杂乱无章,而是首尾相连,灵动流转,刹那间在她身前交织成一朵徐徐旋转、含苞待放的巨大青色莲华虚影!莲瓣舒展,由无数细密的风刃符文构成,边缘锋锐无匹,散发出切割万物的凛冽气息。 这正是凌虚真人所授《流云分光剑诀》的精妙演化——风莲结界! 那威猛无俦的土石巨锥狠狠撞在旋转的青莲结界之上! “轰——!!!” 震耳欲聋的巨响爆开!土黄色的灵力与青色的风刃疯狂绞杀、湮灭!狂暴的气流如同失控的龙卷,以碰撞点为中心轰然炸开,冲击得莲台四周的防护光幕剧烈荡漾,涟漪狂闪,几乎要破碎开来! 然而,那看似沉重无比的土石巨锥,竟未能撼动那旋转的青色风莲分毫!巨锥前端在无数风刃的绞杀下寸寸崩解、碎裂,化作漫天飞溅的灵力碎块!陈罡脸色剧变,只觉一股无孔不入、带着撕裂属性的风灵剑气顺着拳劲倒卷而回,狠狠冲击在他体表的磐石铠甲上! “咔嚓!咔嚓嚓!” 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响起。那厚重如山岩的灵力铠甲上,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陈罡闷哼一声,连退数步,每一步都踩得莲台玉屑纷飞,嘴角溢出一缕鲜血。他引以为傲的防御,竟被对方以攻代守,一剑破去! 沈青瓷立于青莲结界中心,衣袂飘飞,神情依旧清冷。她指尖微动,那朵巨大的风莲虚影倏然收敛,重新化作数十道青色剑光,如百鸟归巢,瞬间汇入她身前悬停的青锋长剑之中。长剑清吟一声,安静地落回她背后的剑鞘。 三战,三胜。胜得干脆利落,胜得举重若轻。 问道坪上,死寂之后是山呼海啸般的喝彩。无数道目光聚焦在那道青色的身影上,充满了敬畏、赞叹与狂热。风灵根天骄之名,经此小较,彻底响彻栖霞山!她站在白玉莲台之巅,沐浴着山巅璀璨的晨光与万众瞩目,如同九天下凡的谪仙。 高台之上,凌虚真人微微颔首,眼中赞许之色更浓。身侧几位长老纷纷拱手道贺:“恭喜凌虚师兄,得此佳徒,道统可期!” 沈青瓷微微欠身还礼,姿态无可挑剔。然而,就在她抬眸的瞬间,目光却仿佛被什么东西无形地牵引着,越过了欢呼的人群,越过了层叠的山峦流云,遥遥投向主峰之下,那片被巨大山影和终年不散的灰黑浊气所笼罩的、如同大地伤疤的区域。 砺石院。 那里,只有死寂的沉重。 莲台下方,人声鼎沸,喧嚣如潮。喝彩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将“沈师姐”、“风灵天骄”的称谓送上云霄,如同无数只无形的手,要将莲台上那道青色的身影托举到更高更远的云端。 沈青瓷微微垂眸,敛去所有外露的情绪,向着四方观礼台和欢呼的同门,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礼。清冷的风姿,更衬得她如孤峰青莲,不染尘埃。 就在她行礼的间隙,那缕被她强行压制、却始终如影随形的神念,终于寻得一丝缝隙,再次挣脱束缚,如同离弦之箭,无声无息地穿透了喧天的声浪与层叠的禁制,投向山下那片被污浊烟尘笼罩的深渊——砺石院。 神念所及,非是俯瞰,而是如同沉入冰冷污浊的海底。 她“看”到了。 巨大的废渣堆如同沉默的黑色巨兽,投下浓得化不开的阴影。在靠近黑石围墙根部的阴影里,一个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的身影,正佝偻着背脊,试图将一块足有半人高、棱角嶙峋的漆黑废矿石搬上旁边一辆破旧的独轮木车。 是阿月。 比数月前更瘦了,嶙峋的肩胛骨几乎要刺破那件浆洗得发硬、布满破洞的灰色短褂。裸露在外的胳膊和小腿,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暗沉,布满了新旧交叠的伤疤、淤青和……龟裂的纹路!那些纹路深红近黑,如同干涸大地上狰狞的裂口,边缘还残留着渗血后又凝固的痕迹。 他每一次发力,那瘦弱的脊背便绷紧得像一张随时会断裂的弓,随之而来的是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般的呛咳。每一次咳嗽,身体都剧烈地颤抖,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啪!” 一声脆响,鞭影如毒蛇般毫无预兆地从旁边一个监工模样的杂役头子手中甩出,狠狠抽在江浸月那瘦骨嶙峋的背上! “磨蹭什么!烂泥里的蛆虫!这点石头都搬不动,养你吃白饭吗?” 杂役头子骂骂咧咧,声音隔着遥远的距离和神念的阻隔,变得模糊不清,却依旧能感受到那刺骨的恶毒。 鞭梢掠过,瞬间撕开了本就褴褛的短褂,在少年单薄的后背上留下一道皮开肉绽的血痕!深可见骨!鲜血迅速涌出,浸透了破烂的布料,粘在翻卷的皮肉上。 江浸月的身体猛地向前一栽,几乎扑倒在冰冷的矿石上。他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将那声痛呼咽了回去,瘦小的身体因为剧痛而剧烈地痉挛着,像一只被踩断了脊梁却仍在挣扎的小兽。他艰难地、一点点地撑起身,布满污垢和汗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麻木。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瞳孔深处,燃烧着两簇幽暗的、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火焰——那是被痛苦和恨意反复淬炼出的,近乎非人的执拗。 他不再尝试一次搬起整块矿石,而是用那伤痕累累、指甲崩裂的手,死死抠住矿石冰冷的棱角,一寸一寸,如同蝼蚁撼树般,将它往独轮车上拖拽。粗糙的石棱磨蹭着他手臂上龟裂的伤口,鲜血混着黑灰,在冰冷的矿石表面留下道道蜿蜒的、污浊的痕迹。 他拖动的仿佛不是矿石,而是命运压在他脊梁上的整个炼狱。 神念的触角清晰地捕捉到这一切。那皮开肉绽的鞭痕,那龟裂如旱地的皮肤,那深陷眼窝中燃烧的幽暗火焰,那每一次发力时骨骼不堪重负的呻吟……所有细节都化作最锋利的针,狠狠扎进沈青瓷的灵台! 一股尖锐的、混合着窒息感的剧痛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脏,远比刚才擂台上任何一次灵力碰撞带来的震荡更甚百倍!她的呼吸骤然一滞,垂在身侧的右手猛地攥紧!指甲狠狠掐入掌心,却浑然不觉。指尖下意识地、重重碾过右臂那道早已愈合、只余淡粉印记的狭长疤痕! 那疤痕之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灼烧,在呐喊。 她的目光,隔着云海山峦,隔着仙凡鸿沟,死死钉在那个佝偻着、背负着近百斤巨石与淋漓鞭痕、在污浊尘埃里挣扎前行的渺小身影上。 他像一张被拉满到极限的弓,绷紧的每一根弦都在发出濒临断裂的哀鸣。那具身体里,生机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被酷烈的功法、匮乏的资源、恶劣的环境以及沉重的劳役疯狂透支、燃烧。 凡人的寿元本就短暂如蜉蝣。 而他……在这条以自毁为代价的炼体绝路上,又能燃烧多久? 十年?五年?或许……连三年都撑不到…… 这个念头如同最冰冷的毒蛇,骤然缠紧了她的心脏,带来一阵近乎痉挛的抽痛。擂台上横扫同阶、赢得满堂喝彩的荣耀,此刻变得如此空洞而讽刺。莲台之下万众仰望的风光,丝毫无法温暖心底那片因山下那个孩子而迅速冻结蔓延的荒芜。 生不同衾,死不同穴。 她与他,一个在云端仙台受尽瞩目,一个在地底烂泥中无声腐朽。纵使她如今筑基有成,道途初显峥嵘,未来或许真能如师尊所期,觅得长生,逍遥天地。可那又如何? 她救不了他。 甚至……连现身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怕动摇了他的意志?还是怕……动摇了自己那被师尊寄予厚望的“道心”? 莲台之上,山风猎猎,吹动她青色的衣袂。喧嚣的喝彩声浪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琉璃,模糊而遥远。沈青瓷缓缓抬起眼眸,望向高台之上师尊的方向,脸上依旧是那副清冷无波、完美无瑕的神情。唯有那藏在宽大袍袖之中、死死掐着旧疤的手指,指节用力到泛出森冷的青白,泄露了那深埋于仙姿道骨之下,一丝丝无法愈合、也无处言说的,凡尘的痛楚与悲凉。